龙泉林溪康城:西方心灵品味之奥古斯丁·爱的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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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心灵品味之奥古斯丁·爱的伦理学(2007-06-20 09:23:40)  

奥古斯丁的哲学,可以称做爱的哲学或爱的伦理学。我们谈到爱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温暖,心想总算有人谈到爱了,但是爱是那么容易谈的吗?事实上,爱是很容易谈的,但也容易流于肤浅。譬如,有人宣称要爱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仇人,但是列出这样一个做不到的目标又有什么意义呢?

伦理学研究人与人之间适当的行为规范,要说明何以人应该选择善而不要选择恶。奥古斯丁既然主张爱的伦理学,以爱作为伦理学的基础,我们就要问理由何在?分析之后有下列五点:

第一,爱是普遍的。人只要有渴望或欲望,同时就会有渴望的对象,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就可以称为爱。爱可以有很广泛的表现,甚至一个人做坏事,也可能出于爱的动机。譬如,我是一个高中生,喜欢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但是我买不起,所以只好去偷;偷车这个行为本身是不好的,但它也是出于爱,因为我爱一辆摩托车,希望得到它。由此可知,爱来自一种渴望,希望得到我所没有的东西,所以讲得实在一点,爱代表一种缺乏。我爱一个人,是因为我还没有得到他,所以这个爱就变成与渴望、欲望表现在一起的力量。

人间所有的活动都是爱。想想看,你阅读这本书是出自爱好智慧,去上班是因为爱好个人的职业、薪水,所有的活动一定是来自生命力量的表现。爱就是生命力量的本质,但是我们要问,有很多爱会带来灾难,这时该怎么办?我们不能把爱消灭,而是要设法将它净化,使它成为纯洁的、干净的爱。所以,一开始我们要肯定爱是普遍的,以它作为一种原理来解释复杂的人间现象,这就是哲学。我们现在知道,奥古斯丁的爱的伦理学是一种哲学,因为他把所有复杂的现象都当作爱来解释,但是这种解释一旦包含面太广,就必须分清楚真的爱与假的爱。

第二,爱的真实性。什么是真实的爱呢?真实的爱一定是爱上最后的原因、最高的善,爱上永恒不变的理想。如果现在爱好一个职业,而这个职业本身还需要升迁,那么我就会爱好一个最高的职业,爱到最后就只有当总统了,但总统这个职业本身还是有很多限制,他也不是最后的原因、最高的善。所以,并没有一个最高的职业或世间成就可以满足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钱宾四先生会说:“中国人为什么四分五裂呢?因为他们的教育过程里缺乏最高的理想,无法使整个社会凝聚起来。”虽然读书人以圣人为理想,但这在人世间里做得到吗?很困难,因为做不到才会成为目标,如果做得到,不是很多人做到之后都不用活了吗?所以孔子才会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连孔子都不敢自居圣人。换句话说,圣人是一个完美人格的表现,人只要活着,就可能会更好,因此不可能达到完美。

奥古斯丁讲到真实的爱的时候,他认为,人当然要爱那个最高的原因。譬如,我们现在爱大自然的伟大,但大自然本身并非自己创造的,它是被造的。我们可以思考一下,山、河、大地都不是自己有的,它们还有更高的根源,所以你要爱当然要去爱最高的善。又如,你爱各种勇敢、正义、节制和美的事物,但是这些东西本身都只是分享着善而已。柏拉图指出,什么是最高的理型呢?就是善本身。我们再讲具体一点,“善”就是所有能够吸引我们的向往的东西。所以善就变成一种概括的称呼。问一个小孩子什么是善,这就等于问他要什么,他可能会说要吃糖,糖对他而言就是善。这时他只是小孩子,只懂得物质上的享受,等他慢慢长大以后,你问他要什么,他会说要知识,知识就等于善。后来他进一步发现,他要幸福。换句话说,知识也是为了达到幸福,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幸福。那么,最后要问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善,所以希腊时代的这种伦理学又称为幸福主义。

你现在问一个人的人生目的何在,他说是追求幸福。这个答案很好,没有人能够否定。当然,有人会说怎么可以那么功利呢?人生应该追求服务、奉献、牺牲,但是他所说的只是他所了解的人生幸福所在,别人的幸福可能与此不一样。所以,幸福只是个抽象名词,还要有具体的内容来配合。这样进一步把问题加以厘清了。台湾曾在岛内做过民意调查,整理出人们心目中的幸福:第一,家庭平安快乐;第二,社会治安良好;第三,个人身体健康。如此一来,这个幸福就成为有具体内容的东西了。但是这样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吗?我们都知道不完全是,因为这些幸福是会变化的。真正的幸福一定是与生命的动态、开展能够配合起来的,真正的幸福对象,一定不能是人间有限的一切,而只能是那个上帝。

第三,爱决定人的性质。很多人在我们面前出现,但是他们的本质好不好呢?这时我们要问:他到底爱什么东西?奥古斯丁指出:“要问一个人是不是善的,不要问他相信什么,不要问他希望什么,但是要问他爱什么。”

假如我现在认识一位新朋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成为我的好友,这时不要问他相信什么,因为他可能回答“好人有好报”,而这种信念与现实的情况会有差距。假如你问他希望什么,他希望天下人都很幸福,这也是很空洞的东西。你应该问他爱什么,他如果说爱钱,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爱钱的人,爱钱并没有什么错,钱代表一种具体的成就;只不过当你要衡量你是否可以和这个人交朋友时,你就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也爱钱,如果你也爱钱,那么我们俩不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如果我爱的是其他东西,这就代表生命的重心不一样而必须谨慎考虑了。所以基本上,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因此每一个人都可以爱不一样的东西,但不一样的东西,其价值是有高有低的。

第四,爱的方式。爱的方式或途径有两种,即世俗的爱与上帝的爱。什么是爱世俗呢?顾名思义,就是爱许多现实世界可以得到的东西;爱上帝就是爱那个最后的善的原因,一切最高的永恒的理想。

爱世俗有什么错?首先必须分清楚两种对世俗的态度。我们先看第一种,什么情况之下爱世俗是对的呢?就是你爱世俗上的一切东西,但只把它们当作条件、工具或手段,这是对的;第二种,你爱世上的一切,同时把它们当作目的,这就是错的了。

这种分别值得我们进一步去思考。举个例子来说,我爱好知识、权力,但是如果我只把它们当作手段、条件,以便达到另一个更高尚的目的,这时候我的爱好是对的。但假使爱好知识时,认为知识就是目的,这样就会有问题了。我们不是常听说要“为求知而求知”,而不要因为其他目的而求知之类的话吗?不过这在奥古斯丁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一位科学家在从事实验时,他是为求知而求知,其他事情就不管了,这种态度事实上是有问题的。曾经有位朋友告诉我,他有一个同学从小学以来都是第一名,大学读的是电机,毕业后到美国很快就拿到博士,并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但是后来他的太太却陷入痛苦的深渊,因为他只晓得追求知识而完全不懂得如何生活。他跟他太太聊天的时候找不到话题,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文学、哲学、艺术、宗教,凡是面对跟他研究范围无关的东西,他几乎像是白痴,完全不懂。看电视也只选美式足球,你跟他说今天月亮很美,他马上做一个枯燥的科学分析。这样多没意思、多没情趣!这样的人在台湾社会中,说实在还是不少的。他们在读书过程中把求知当作唯一目的,忽略了知识对生命而言只是一个过程而已。

我们再看第二种情况。如果你把人生所追求的一切统统当作过程、手段或工具,这样反而是对的。换句话说,你既然把人生所追求的一切都当作手段,那么什么是目的呢?亦即最高的善,也就是上帝。如果你以上帝作为追求的目的,现在所追求的一切就可以得到保障及肯定了。奥古斯丁这个说法很有趣,因为我们有时候会觉得不该这个样子,觉得读书就是要为了读书的乐趣。我们再举个例子来说明,教堂里有两个人,他们一面祈祷、一面抽烟,第一个人被老师责骂一顿,另一个人却被老师鼓动一番,为什么呢?因为第一个人问:“祈祷的时候能不能抽烟?”但第二个人问:“抽烟的时候能不能祈祷?”两个人做的事都相同,但第二个才是正确的态度,做任何事时当然都可以祈祷。反过来说,若问祈祷的时候能不能抽烟,这就代表心不在焉,这样把目的和手段掉换过来,实在是很微妙的。我们上课时也有类似的笑话,两个学生打瞌睡,第二个学生反而被鼓励一番,因为他打瞌睡时还不忘读书。

我们用这个简单的比喻,便可凸显奥古斯丁思想的特色,你可以追求这世上可欲的一切,不过你的心或目的要放在另一个地方,放在一个完全的善上面,不可将这世上的一切作为目的,以为这样便可以安顿了。

奥古斯丁把人生当作旅行。人生就像一位旅客要去一个地方,那是他的目的,请问在途中能不能休息?当然可以,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但是不要忘记那个最后的目的。譬如,我们现在习惯度假,到国外玩一玩,但去度假的时候,你知道你的目的是继续往前走。又如,我喜欢看金庸小说,看了好几天,可以从中感受到快乐,然后回到工作,否则为什么看呢?但这快乐并非最后、最高的快乐,它只是调剂我继续努力的心力与体力,然后还是要往前走。

人生就像旅行一样,现在还没有走到终点,过程中可以在客栈休息,找朋友聊聊天,但是永远不能忘记还有最后的目的。那么,到底什么是最后的目的呢?我们先把基督教放在一边,只由我们现实的生活来看。我们活在世界上,有时会觉得某种情境真好。像我不太喜欢应酬,甚至朋友之间的相聚也是一样,因为我觉得正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出真心话,像亲兄弟一样,但散场时心里面总会觉得很不愿意分开。所以有过多次经验后,为了避免这种舍不得的感觉,我就不太喜欢参加聚会。这是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就是先预期它会发生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何必又要开始呢?反正最后还是要分手的。

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认为应该设法去珍惜你可以珍惜的部分,然后到了分手的时候要有智慧,要放得开。的确,人生很多事情是要靠着互动过程中的感受来产生,如果要追求这些事情,你就要找好的朋友,制造好的条件。但是既然我的性格比较孤僻,那么我不妨寻求能够安顿自己的方式,这是个人生活态度的选择,但最后还是要问一个问题,就是:我所有的快乐难道都需要外在条件的配合才能得到吗?或者,真正的快乐并不需要这样的一些条件?即使没有人理我,一个人很孤独、很寂寞,但是我依然快乐,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这才是一个大问题,不然就难免落入一种循环。譬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见面时虽很愉快,但分手时就会期待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这种对下一次的期望,正是把自己落实在一定的时空、环境之中,这种内心的期待与将来会受到的挫折,都是可预期的。

我们都曾年轻过,年轻的时候常会有这种期待又失落的经验,但请问我们的心灵最后怎么安顿呢?难道需要通过以前的许多快乐来反映我们现在的寂寞吗?还是我们对于以前的快乐根本不执著,因为我们知道那只是个过程,早就明白了最后有一个最高的目的。

以上只就我们的人生体验来谈,我如果把它与基督教合在一起来看,意思就更明显了。天国是我们未来的家乡,因此在人世间分手没有关系,大可快乐地分手,反正将来在天国还会再相见,这不是很好吗?不过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天国,这是一个问题,而且在天国里面是不是会像以往一样快乐,这也是一个问题。

我们现在知道爱的方式有两种,一个人可以在世界上活得很踏实,去爱眼前的一切,但是要知道这只是一个过程,如果你心中存有一种对永远的理想或对上帝的爱,那么人间的爱就不会为你带来任何困扰。但是如果你把人间的爱当作目的,那么就随时会有困扰产生,相聚就舍不得分散,但就在这聚聚散散之间,生命就匆匆过去了,人也越来越老了,最后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

第五,爱的次序。奥古斯丁认为要以上帝作为最高的爱,以爱这个世界作为过程、手段,否则你就会本末倒置,变成只爱这个世界而忽略了上帝。由此可知,爱的次序是要把上帝作为最优先的对象,但“上帝”的概念在我们中国人的环境里面实在不易表达,因为中国的基督徒人口毕竟太少了。所以我比较喜欢强调人要爱宇宙万物的最后原因、根源或最高理想,以这种语言来替代“上帝”这个概念。但是奥古斯丁就不那么含蓄,他直接说人要读《圣经》,要做耶稣的门徒。

我认为奥古斯丁的主张,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应该有一些弹性,人对于生命总有一种最后的向往。譬如,中国人强调祖先崇拜,要求一个人不要做坏事,以免祖先蒙羞,这就是把祖先当作一个最高的标准来看。不过,“祖先”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因为我们祖先那么多,里面一定有好人、有坏人,我们今天自己做好事也做坏事,将来我们的子孙把我们当作祖先的时候,我们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好像我们只做好事而不做坏事一样,因此祖先就变成一个被抽象后的完美象征。

当我们思索世界上有形可见的一切是否可以作为最后目的时,会发现其中有些事物是高尚的,像友谊、知识,有些是比较低的,像权力、财富。虽然我们这个社会喜欢财富,大多数人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事实上,追求久了之后,结果变成:你追求什么就成为什么。如果你追求友谊,自己就成为很好的朋友;你追求知识,久而久之就有了知识;如果你追求金钱,久而久之就会有一股铜臭味。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追求很多东西,结果怎么办呢?这时就要看哪一样是你的重点。这种情形是非常公平的,人的生命十分奥妙,本身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与可塑性,就看你怎样使你所追求的对象成为自己的东西,最后改造了自己。换句话说,人是在塑造之中,而且是由自己在制造自己。奥古斯丁的生平就相当清楚,不论他早年生活多么糜烂,但三十三岁之后却改头换面,变得虔诚、正直,死后还被册封为圣人。基督教册封的圣人不同于我们中国的理想化圣人,他们要经过一系列标准的严格考核才可以受册封,由此亦可见他本身所塑造的人格表现是多么崇高了。

 

注:本文选自《西方哲学与人生 第一卷》(上海三联书店  200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