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石圣殿 坐骑:知青反思集<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23:50:32

十二、告别农村悲喜剧

        后人也许不清楚:就在无数知青对升学读书完全绝望时,其实文革中还是有人读大学的,因为毛泽东1968年7月就有“最高指示”:“大学还是要办的”。只不过要想跨进大学门坎,首先要取得工人或农民的资格(见《人民日报》1968年7月22日编者按)。

  这些大学生美其名曰“工农兵大学生”。入学废除考试,改用“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见《 教育大事记》,第433页)。  

  这个“群众推荐、领导批准”,给利用职权“走后门”者大开方便之门。后来风糜天下

  “走后门”这个特殊词句,就是那个年代开始大流行的。

  连以往“不入流”的公社乃至大队、小生产队的“干部”们此时也身价倍增粉墨登场,扮演上“走后门”重要角色!各地县、社、队干部大都利用职权强占下乡知青的名额,为自己子女、亲友“开后门”。

  以后几年搞得更不像话,这些“歪人”、“土皇帝”把自已娃娃依次排队,四川省有个公社,1974年时计划“推荐”“贫下中农子女”上大学的名单,居然已排到1987年!(见文革后《人民日报》1978年5月2日披露)于是,知青中为了被“推荐”,请客送礼、溜须拍马不择手段。女的不惜“献身”、男的不怕拼命,也非少数……

 

 

 

话且拉回。1969年后,出现耐人寻味的现象:毛泽东喜怒无常,许多文革初期被他下令打到的各级“老干部”,又在他老人家旨意下官复原职了。这些“老干部”中不少人,大概受过打倒下台的教训,已深得“有权不用、过时作废”之三昧,“走后门”更肆无忌惮。于是“特权”大行其道:“老干部”子女们读书的读书,参军的参军……

  知青们激愤地把几年前“破四旧”时那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改成:“老子英雄儿读书,老子狗熊儿务农”。

  像我这种平头穷百姓子女,哪敢去痴想读啥子大学啊?虽切齿痛恨,但也无可奈何!

  1970年冬季后,正日渐绝望之际,却陆续传来知青可以招工回城的消息。赶场天,东岳镇上知青相见,无论男女,都交头接耳,或悲或喜、或笑或叹……喧嚣躁动的情景,给一向死气沉沉的东岳镇添上许多神鬼莫测的气氛!

  不久后,我公社果然有二十多名知青填了招工表。

  最先填表的是一位姓刘的知妹。听说是个干部子女,我见过。她脸上笑容总是甜甜的,外貌不讨厌。据说刘知妹“再教育”中“表现”很好,其典型“光辉事迹”,是说她有次正在田坎上走路,前头老水牛突然瞪起牛卵子眼晴,又停下蹄子,然后“哗啦啦”"屙出足有十多二十斤重的一大堆牛屎。

  刘知妹惊叹一声:“啊哟,'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嘛,太可惜了!”

  刘知妹马上挽起袖子,像捡宝贝一样,弯腰躬身把这一大堆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的稀牛屎,一捧一捧地送到田中……不久后,刘知妹就招工到了邛崃县,听说还在“县革委”中当了个啥委员呢!

刘知妹捧牛屎当委员不打紧,可把公社其他知哥知妹弄得心慌了!

  有人“发杂音”说:“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既然'再教育'得好,就该留在乡坝头发挥作用嘛,咋个反而弄去当官?知青在农村又不是'劳改',咋个和'劳改'分子表现好就提前释放一个样?日妈的,以后'表现好'的全招光,农村就全剩下偷鸡摸狗的坏蛋啰!”想想,也确实是“话丑理端”。难怪后来“"副统帅”林彪的大公子林立果在《5·71工程纪要》中也说:“知青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

  更多的知青说:“遭毬,看起来要表现好才招得了工!老子二天也去挣表现!捧牛屎!”立刻有知哥反驳:“人家捧牛屎你也去捧牛屎?知哥知妹啥子不做,全跟在牛沟子(沟子,川话指屁股)后头,都去捧牛屎,知青不都成了疯子啰?你龟儿子要'挣表现',就要有发明创造嘛!你最好买两刀草纸,牛一屙屎,你就去给牛揩屁股--这才叫爱护公家财产啊,比捧牛屎又进步啦!”

  我们公社知哥中怨声载道,乱“涮坛子”(说怪话):“我日他先人板板啊!这二年'朝中有人好做官'、'请客送礼把事办'、'表现好不如资格老'、'来得早不如运气好'……唉,老子投错了胎,妈、老汉穷百姓一个,又没得钱送'手榴弹'(作者注:指送酒)和'二十响'(作者注:指送烟)……老子看来只有在乡坝头当'劳改'分子,把'牢底坐穿'啰!”

  奇谈怪论太多,说也说不完。

  招工指标有限,“走后门”恶风盛行。知青被严酷现实惊醒,理想早就崩溃。

总之,此后“挣表现”成了知青嘴巴头最常见的话语。我只有竖起双耳,昏头昏脑的倾听种种五花八门的消息,希望能吃几颗定心丸。

  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在这凄冷阴晦的寒冬,“扎根屋”内的我,却可说是心急如焚、心乱如麻!每晚草屋外夜风怒嚎,草屋内冷气嗖嗖。孤灯之下,形影相吊。我发呆想:“妈哟,我跳过'丰收舞',又'逗'过狗,'农业学大寨'出工又不展劲……更不用说想都不曾想过要用手去捧啥子臭牛屎!牛屙屎,找把锄头挖到田头不更好?偏偏装疯迷窍样要用手去捧!唉,这年头怪花样多,招工还轮得到我嗦?”

  我只好在日记本上写点宽慰自己的空话:“我也只有在队上拼命做活,'挣表现'再说,伸长脖子盼望第二批、第三批知青的调动了!心乱得紧!李白有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啥子时候我才能……”

  寒风夜嚎,从心到身都冷透--写不下去了!

 

自此咬起牙巴每天日出日落出工,背太阳过山修补地球……如今才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又隔几个月,四川化工厂来招工。表现比我和李老二都好一些的李老大,费了一番周折,笑眯眯地扛着铺盖卷溜了。

  这时我更心慌了,见生产队的农民就溜须拍马,谄笑说:“要是再招工,不要乱下烂药哈!”农民们拖声曳调说:“哟喂,你们走不走,我们'农二哥'的话顶个屁用!你们三个知哥到这里,活路又没干啥子,每年还要分脱上千斤谷子。你们都'爬'了,我们生产队一百来个人,每个还可多分十来斤谷子--阻拦你们捞毬哦!”

  实话,大实话!知青到农村,农民也是有苦难言。何况我们下乡的邛崃县,民风本就比较淳朴。乡亲们对我们三个有些"扯怪"的知哥,从未整过、害过我们。他们本身艰难度日,虽说不上帮我们啥子忙,但对我们也心存同情。

  颈项都盼长了,终于熬到1971年秋。这年,当局招工政策稍有松动,主要是实行父母退休知青顶替制。最初是建筑、矿井等重体力系统的职工子女,可以去抢父母的饭碗。

  有天,生产队周副队长,一个转业军人,从东岳镇公社回队,皮笑肉不笑地递一张纸给我:“光头,要请客哈!”

  这次是四川省建筑公司来招工。我父亲原是省建三公司电工,1967年去世。我一家人大费一番周折,好歹去奋斗了个“家属子弟”。公社干部本来要把名额全分给所谓“表现好”的知青,但上面红头文件有“顶替制度”,最后只好把那招工登记表给了我。

  招工表,这朝思暮想的“特赦书”啊!我捧着它,几颗泪水落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住在邛崃县委招待所的招工组成员们,不过是建筑公司的普通干部和工人,这时候却一个个威风凛凛,那气势和钦差大臣差不多。下放邛崃县的许多成都知哥、知妹,无缘得招工表,却又听说这次除招"家属子弟"外还有一些名额,就像蜜蜂闻花香一样蜂拥而至。他们跑到招待所,却又焦躁不安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知哥、知妹,忸忸捏捏欲前又退,强装笑脸去和倨然高坐的招工组成员搭讪、讨好,纷纷自我介绍:“我有特长!”

  那场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有的在屋外公鸡打鸣式唱歌,有的“杀鸡杀鸭”拉二胡,有的扯起喉咙用“椒盐普通话”朗诵毛主席诗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同队的李老二也苦瓜脸一张,神不守舍地在招待所内乱窜。

  最可怜的是我们公社一个叫“夜壶”的矮知哥,不善言辞,就在招待所过道间偏偏歪歪地头脚倒立拿大顶,接着又翻斤斗。哪晓得这老兄武艺又臭,重重摔在地上还不敢呻唤,痛得挤眉眨眼一脸怪象!

  我看了暗自可怜!因为招工组哪有兴趣看这些知青"卖艺"啊?倒有几个成员眉开眼笑地在和漂亮知妹们“搭野白”、“打干呵欠……”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默默凝视很久已很破败的“扎根屋”。半边房顶茅草已空,缕缕月光直射屋内……我一个人用破箩筐挑上极其简单的“家当”,终于毫不留恋地地迈步,离开生产队到公社集中。这时候,我有种成功逃亡的感觉!

  走了约半里路回头一望,那住了三年的“扎根屋”,在如水的月光下只剩一团黑影,似乎还有个人影在我屋子前……是谁?我正奇怪,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叫喊:"啊呀呀--都走了,老子咋个办啊!"

  叫声如野狼哀嚎。我打了个冷颤:那是李老二在嚎啕大哭!我和他是难兄难弟,我一走,他老兄一个人“扎根”农村的痛苦不言而喻……果然,后来得知:自我走后他神魂颠倒,每天晚上孤魂野鬼一样独坐坟头发呆,或乱吼《夜半歌声》,常是通宵不寐!直至两年后他才招工回城。

  

 

 

我终于离开农村,当了个建筑工地的小木匠。后来考大学、当医师、治学、写书……

  此后我公社的知哥知妹削尖脑袋各寻门路:有父母单位“内招”照顾的,有找门路开后门的,有乱吞麻黄素片装高血压或刺破指头尿里滴血装肾炎办病退的……一个接一个都走了。最后残留农村的弄得疯疯癫癫,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农民说:“拐毬,招工弄成神经病啰!”

  那位自学《军事学》、外号叫“冲天炮”的知哥,声称“一天一夜可以直取'苏修'莫斯科”,却因出身不好几年后仍没调出邛崃县半步。听说“冲天炮”后来成了疯子,每天打胡乱说,把灶台当成茅坑,把粪便当成干饭……

  1979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结束。知青们最终以不同方式回了城。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我们前进公社近三百名知青中出了不少人才:编辑、教师、医生、各级领导……不知“冲天炮”老兄病情痊愈后,当上军事家否?

  曾被近三百名知青喧嚣数载的临邛古镇沉寂下来—“知青”成了农民嘴中历史性名词,茶余饭后出现。比如我“打拳献艺讨棺材板板烧饭”的轶事,至今在当地流传……

  我的这篇杂忆,本应打住话头,但想摘录法国学者米歇尔·波恩所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国1968--1988》书中几段话:

  “下乡运动从一开始便发生许多问题。知青在适应农村生活, 与农民的关系,社会地位和个人前途上都有非常大的困难。许多知青都不是自愿下乡的。农民在接待知青上也很勉强,他们觉得这些城市青年是个负担。至于知青的父母更是担心孩子的前途,亦不满意接济收入不够维持生活的孩子。社会上各种形式的消极抵抗令七十年代的社会气氛日益恶化……把红卫兵和其它城市青年大量遣送下乡,是结束红卫兵武斗和恢复社会治安的有效方法。下乡运动虽然体现了毛泽东权力的辉煌胜利,但是它所引起的不满情绪亦集中在运动发起人身上。七十年毛泽东威信降得最低的,是在红卫兵和知青的一代。知青虽然没有被彻底改造成功,但由于经历了文革和下乡等独特的运动,他们已被塑造成一代有特别政治思想的人……这一代人被称为'失落的一代'或'迷茫的一代' ,也被称为'思考的一代'……下乡这一代大概不会产生科技方面的卓越人才,但是却出了不少杰出的作家、艺术家、敢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和社会科学工作者……”

 

  

 

我不专门研究知青问题,不知这位外国学者的话对否?

  文革结束后,有许多影视、文艺作品常说什么知青们“青春无悔”。

  说实话,对此我很莫名其妙。站在个人角度讲:我们这失去教育的整整一代人,把人生只有一次的青春无奈地抛洒在荒野之中,成为动乱年代的无情牺牲品,给无数知青家庭带来无穷尽的痛苦……我们能说“青春无悔”么?

  站在大的角度讲:纵观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它作为文革极左路线的重要组成部分,给整个中国社会制造了巨大的动荡和损失,客观上也使我国的科技、文化、教育出现了整整一代人的断层,社会风气出现前所未有的恶化,给贫穷落后的农村带去更多的负担和麻烦……我们能说“青春无悔”么?

  当然,不少知青那一言难尽的农村岁月经历,永远成为自己人生中一笔最大财富。许多过来人常说:“老子知青都当过,还有什么苦不能吃?”这成为促使他们日后在各行各业奋斗的无穷动力,故尔十分怀念那段受锻炼折磨的青春岁月。一些当过知青的人,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也说“青春无悔”。但这决非认为当知青是快乐往事--有谁还愿意再去当一回?

  要完整全面评论知青史,也许还有待时日。千百万曾当过知青的人或许感悟不同,但那一言难尽的农村岁月经历,都终生难忘。

  知青们从下乡再返城,历史在这里打个死结,至今还留有许多后患问题(如下岗人群等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许多人,正是当年失去教育的知青)。

  知青运动,给中国现代社会留下太多的挫折教训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