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飞鸿 徐克 迅雷下载:<孙子大传(《孙子兵法》谋略的淋漓展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15:25:48
<孙子大传(《孙子兵法》谋略的淋漓展现)>
第一部分 1.杀妃拜将(1)    公子光决心要在这个闷热的黄昏把胞兄吴王僚杀掉,这个阴谋,整整筹划了三年。临到刺杀计划要实施了,公子光却心惊肉跳地忐忑起来。他开始怀疑那事先与伍子胥商量了上百遍的周密计划不够周密,兀自在考虑万一刺杀失败,该从哪儿逃走,逃到哪儿更妥帖。伍子胥不管怎么劝说"请公子放心",怎么说"万无一失",都不行。他还是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在准备接待吴王的厅堂里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像无头的苍蝇,一会儿,到厨房去看看,看看准备引诱王僚受死的最后的晚宴准备得怎样;一会儿,又钻到地道里去看看武士们是否已经埋伏停当,冲杀出来是否会迅速。武士们都是反复筛选的亡命徒,都是没结婚的"黄瓜郎",精壮汉子,脸上都涂了炭。见公子光钻进地道,一张张黑脸伸过来,全都劝公子宽心,只要那王僚到公子府上来,一定叫王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决不会给王僚留一个全尸。说得公子光激动得不住地点头。从地道里退出来,公子光身上的黏汗透了衣衫,赶紧去换,换衣服的时候,因为心里躁,手连袖子都找不着了。    这是公元前515年,春夏之交,在吴国都城姑苏。    这是一个憋闷得人要发疯的黄昏!    吴王僚乘坐八匹雄马驾的车,从王宫出来,直奔公子光府邸。并不是因为预感,而是因为预谋:王僚离开王宫之前,穿了三层棠之甲,并且带上了锋利无比的磐郢之剑。身为一国之君,他总想拿点儿什么把柄,除掉公子光,除了心头这个隐患。他早已发现公子光在他面前的眼神不对,表情不自然,而且也知道这位胞弟网罗了伍子胥,策划于密室,不除终究是个祸害。再说,此时此刻,吴国军队正在前方打仗,楚国名将欲宛,把吴军团团围困在楚国的霍山。有消息说,吴军的后路已经被切断,全军覆没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偏偏善战的公子光推说舞剑伤了腿,似乎眼睁睁要看着吴国倾覆。对此,吴王僚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不杀公子光,心潮难平。今日,公子光请他共进晚宴,他毫不犹疑地接受了邀请,命令王宫卫队两百徒卒随同前往,全副武装去"赴宴"。    夕阳在这条东西走向的街市上流淌,乱纷纷一阵人声喧哗之后,刚刚还在市街之上叫卖菜蔬的,行乞的,嬉戏的,能逃回家的迅速逃窜,来得及紧闭门窗的忙着紧闭了门窗,剩下些白发老翁和妇孺儿童,忙不迭地匍匐在地。人们都感觉到了吴王出行充满了杀机,且不说吴王僚的长脸阴沉着,手一直紧攥着剑柄,单看从王宫到公子光的府邸,每隔十步就布了一名神情紧张的徒卒,就知道,这不是去吃饭或谈天,明明是去火并!    公子光的门人伍子胥,这时精神在极度亢奋之中。他年三十,脸是赤红的,头发却全白了。他的父亲和兄长都无端地被楚平王杀死,伍氏门中,只有他一个人只身逃离楚国。那时候,前途渺茫,后有追兵,在闯过昭关的时候,这个血性汉子,一夜焦虑,白了少年头!他怀揣着君子报仇、十年积蓄之志,知道要报楚平王杀父弑兄之仇,必须依靠一国之兵。他是个对事情一眼便能攫住结果,为了那结果百折不回的人。他认定了五湖之滨鱼米之富的吴国可以发展自己,才一路昼行夜伏,吹箫乞讨到了吴国。他率先投奔的是吴王僚,为了得到王僚的赏识,三天三夜和吴王谈论天下格局,治国之道,一逞才气,三天三夜没有重复的话。可是,他终于知道吴王僚对于他说的攻打楚国,只看成是他伍子胥要报私仇。自然,报仇雪耻,是他不能压抑也不可忘却的愿望,为了这个,他夜里从来不能安寝,可是,伐楚才可以兴吴称雄,这是个浅近的道理。他对王僚彻底失望之后,选中了公子光作为依靠。他离开王僚,去见公子光。公子光正在洗脚,听到门人说伍子胥来见,湿漉漉的脚趿上鞋子便到门口去迎接。两人一拍即合,吃一样的东西,睡一张席子,彻夜长谈。公子光袒露了打算褫夺王僚君王之位的心事,伍子胥看透了唯有公子光才可取代王僚。伍子胥秘密地为公子光谋划了整整三年!在三年之中,伍子胥设计,监工,命心腹在公子光府邸下面,修了可以埋伏甲兵的地道和四个出入口,又推荐了一位敢杀敢死的勇士专诸,等待机会行刺王僚。计划周密得不能再周密了,他和公子光仔细琢磨了王僚的起居行止习惯和饮食嗜好,注意到这位君王平生最爱吃烹炙好的美味鲈鱼,爱鲈鱼比爱美人更甚。于是,就派专诸向世间烹调高手学习了三年的烹鱼技术。这真是一个长线计划!难熬的三年,折磨人神经的三年过去了,现在,专诸烹炙鲈鱼的手段天下无双;天下无二的铸剑师欧冶子铸的鱼肠短剑,正在匣中铮铮鸣叫;埋伏在地道里的甲兵已经等着去饮王僚的血,王僚竟然痛痛快快地应邀来赴宴了,伍子胥怎能不激动呢?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可是,唯一安顿不下的,就是公子光的心。这位雄才大略、身经百战的公子光,这时候又焦躁,又惶惑,又惴惴不安。也难怪,这个傍晚对于公子光太要紧了,他,他们,是要翻天覆地!此功若成,公子光就是一国之君了。    伍子胥知道必得安顿好公子光。    公子光道:"他,会来么?"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你到地道里再安抚一下,叫甲士们不要焦躁。"    "伍子胥刚从地道出来。公子,倒是你不要焦躁,须得以逸待劳。"    "我知道!"    门人来报:大王已率大队兵卫来了,从王宫到市街,一路部署了执戟的徒卒。    公子光的脸白了。    公子光说:"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伍子胥道:"公子久经沙场,少顷,这小小的格杀算不了什么。"    "当然,我早已九死一生,还怕死么?"    "公子不必说一个死字,伍子胥还等着拥戴公子为吴国君主呢!公子千万不必紧张,免得露了破绽!"    "紧张什么?我是着急!"话是这么说,公子光还是一下子握住了伍子胥的手,手心沁出了汗,"子胥,三年了!三年之计,在此一举。我心便是你心,我身便是你身,举事只可成功,不可万一。"    "请放心。"    "叫专诸立即烹炙鲈鱼。"    "您没闻到炙鱼的香味吗?"    "地窖里的兵丁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蛰伏无声,持戈待战。"    "这么说,我定然会在顷刻间成为一国之尊了?"    "还得请公子把佩剑交给我。"第一部分 2.杀妃拜将(2)    公子光听说要交出剑器,倏然扫了伍子胥一眼,狡黠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伍子胥也暗暗地感到脊背发凉。他忙赔笑道:"公子带剑见大王,大王岂不起疑?伍子胥不仅要借公子的剑器,还得借你腿上的肉一用。"    "嗯?"    "大王必定要查你的腿伤的,大王不是说来慰问公子伤病的么?"    公子光说:"啊,险些真有了疏漏!"    公子光把剑给了伍子胥,自己挽起了裤脚。    伍子胥道:"公子,请原谅,子胥动手了。"    "砍吧!"    一剑之伤,换得吴王僚一条性命,换得君王之位,当然是值得的。    伍子胥双膝跪下,毕恭毕敬,毫不犹豫地一剑向公子光的腿肚子砍了下去,顿时鲜血直流。伍子胥用事先备好的剑创药粉止了血,包扎好了,说:"公子可以出门去恭迎那人了!"    公子光向伍子胥作了个揖:"子胥兄,就看谁的手快了,我们一定要先动手啊!"    伍子胥:"当然。快去吧。"    说话间,随着"大王驾到"的吆喝声逼近,王僚的兵卫呼地拥进府中。一切都事先周密策划好了,兵卫们以一戟的距离从大门排到正堂,一个个阴沉着脸,横着戟,随时准备厮杀。王僚也在严密的保护中疾步入室,甚至没有等公子光行君臣之礼,没有叙兄弟情分。这位暴戾多疑的君王,不来则已,来者不善,他想,诛杀公子光仅仅是时间问题了。公子光想的虽与吴王僚一样,却显得谦恭和悦些,小心地作揖,细心地观察着吴王僚的神色。吴王僚眯上眼睛扫了扫公子光的腿,边走边问:"兄弟,你有什么美味佳肴贡献给寡人哪?"    公子光跛着脚跟上:"大王,我得一世间烹调妙手,尤擅烹炙鲈鱼,所炙之鱼,一日啖之,三月不思他味,岂敢一人独尝?"    吴王僚忽然站住打量公子光:"你好像是在发抖?"    "哦——我,腿上剑伤疼痛难忍。大王,到我这里赴宴,您怎么穿了这么厚的棠之甲?"    "这些天我打心里往外冷!"吴王僚弦外有音地说着,一把攥了公子光的手到了堂上。两人坐于绣团之上,公子光吩咐上馔。从庖厨中立即走来了一色剽悍的汉子,来献果品菜蔬和酒肉。王僚的兵丁在门口一一搜身盘检,一个也不放过。公子光便命上馔的人等全都剥去袍子,只穿内裤,赤背上堂。王僚这才稍稍松了松手中磐郢剑柄。公子光心上的弦却并未松开,他知道专诸立即就要来行其大事了。他不知道在一场肉搏到来之前,有何计策脱身。    随着一阵鱼香味扑来,轮到专诸来献美味的鲈鱼了。专诸在门口一现,公子光的心立即提起来狂跳不止。伍子胥也在后面打手势,督促蛰伏的士卒准备血战。那专诸却不慌,事先把外衣内衣全部剥去,只在腰间挽了个带子遮羞,露出了一身热气腾腾公牛一般强壮的腱子肉,身上的黑毛历历可见。    公子光再也耐不住了,道:"大王,你我手足亲情,非同一般。我知您十分惦记我腿上的剑伤,请大王过目吧。"说着,一把扯开了缠伤的绷带,鲜血呼的一下涌将出来,湿了绣团。    吴王僚说着"这又何必",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剑伤的深浅,没有看出破绽,便挥了挥手,"快些到后面把伤裹上。"    这时候专诸已经在门口跪下了双膝,用膝盖在地上一点儿一点儿向前蹭了。端坐于绣团之上的吴王僚见此裸体汉子高举玉盘,低着头膝行,自然不再戒备,只注意到还在动作的鲈鱼,没有留意公子光已假意去缠伤,躲到了帷幕之后。    专诸离吴王越来越近了。    香味已经在吴王僚眉宇间徘徊,盘中那一尺半长的鲈鱼,身上的热油吱吱地响着,又悦耳又诱人。鱼翅还在左右摆动,鱼嘴还在上下开合。专诸虽然低着头,却感到那吴国君王的身躯已经倾斜向前,在咽口水了。    千钧一发!    四周忽然静下来,静得可怕。    吴王僚的兵卫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在专诸与王僚相距两臂之隔的时候,两名士兵用长戟搭住了专诸的左右两肋。    专诸淡淡一笑,又向前挪了挪。    青铜的戟锋利无比,一下子钩进了专诸的两肋之间,限制他的行动。第一部分 3.杀妃拜将(3)    吴王僚伸臂来接玉盘了。    专诸此刻的动作,非是人的目力所及,几乎是风驰电掣一般,空空的玉盘落入王僚手中,鲈鱼摔在地上打滚,一只雪亮的鱼肠短剑从鱼腹中抽出,已经执在专诸手中。他双膝一撑,手中一个美丽的弧线腾起,短剑只一闪,已贯通了王僚的三层棠之甲,穿透了胸背。    王僚只叫了一声"你",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用长戟钩住专诸两肋的兵丁也迅速反应,但见专诸虽然刺穿了王僚的胸背,他的两肋也被长戟向后猛然间拉开,专诸的胸膛立即被撕裂,张开了一个硕大的血门,一腔子血全部倾溅,泼出数丈之远。这一瞬间,帷幕后面的伍子胥和兵丁全部杀将出来。公子光在后面看得清晰:专诸被长戟拉开的两扇肋骨咯吱吱迸断了数根,腹胸中紫的蓝的肠胃,蠕动着,流泻了一地,肝胆破裂,污浊的黄水和鲜血咕噜咕噜喷溅。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是,悬在专诸打开的空空如也的胸膛里的那颗拳头大的心脏,像一个精灵,还在噗噜噗噜地跳个不止!    吴王僚布防在门外、街上的兵丁闻声杀进来,伍子胥指挥的士卒从地道里冲出来,战在一处。一场混战,血肉横飞,兵铁相搏,咫尺生死。顷刻间双方均有死伤,人踩着尸体,踢着头颅,只念着把雪亮的锋刃插入对方的肉身子里去。第一个死于非命的是吴王僚,第二个被剁成肉泥的是专诸。专诸到死也没有哼一声,唯独他那颗完整的空腹中的心脏,突突地跳着,避开了吴王僚兵卫的兵刃,像球一般弹跃,逃到了公子光的空着的绣团之上。有兵丁想将那团活的血肉劈成两半,那血肉狡黠而灵活,左砍右砍砍不到,兵卫先自吓得昏倒在地,被人割了首级。    到底公子光这里将猛兵勇,而且地道里源源不断拥出后续兵源。吴王僚一方因为群兵无首,乱杀一阵就全部扑倒在地,无一生还。    公子光这才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先取了吴王僚所佩的磐郢之剑。    兵丁们退下,在外面待命。    伍子胥欢悦地叫了一声"公子"!    公子光回眸看了他一眼。    伍子胥聪明,自知称谓已经而且必须改变了,便作一长揖,毕恭毕敬地重新叫一声:"大王!"    公子光哈哈大笑,笑声忽然止住,他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泪,是巨大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还是突然间回眸不寻常艰辛的三年?他咽了泪,问伍子胥道:"子胥,吴国的社稷真就这么轻易地属于寡人了么?"    "臣伍子胥向您禀报,请来的神已经送到了西天。大王洪福与天地比肩。请大王下令,立即杀入宫中去。"    公子光噢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过来了味儿,却又品咂着滋味儿。这个结果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的兄长终于不再骄横地发号施令了,下一个向全国发号施令的当然是他。可是这伟大的变革怎么竟然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这是真的吗?他环顾着横横竖竖陈列着的尸体和渐渐冷却的兄长与士兵的血。房间里只有他和伍子胥两个人,四周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才痛快。    忽然听到噗噜噗噜的声音,惊心动魄。    是专诸那颗不死的心脏,竟然蹦跳到了他的脚边!把他吓得张口结舌。那一团鲜活的血肉,是这场杀戮中侥幸活下来的东西,那东西鼓攘鼓攘地动着,跳蹦得十分有力。无论怎样跳蹦,却摔不破,只是一路抛洒着黏黏渍渍的血浆,拉着缕缕血丝。那血肉好像还认得人和路,偏偏来找公子光。公子光不由自主地躲避着,在尸体间跳跳蹦蹦,躲到帷幕旁边,哗地抽出了磐郢之剑,大吼一声:"寡人封你的胞弟为上大夫!"    伍子胥也叫道:"壮士专诸,贼王已死,你不辱使命,心安可也!"    那颗离开了依凭的心脏,对他们惨厉的叫喊无动于衷,还在兀自蹦跳。看上去,心包里的血即将挤干净了,外面的薄薄的包皮已经打皱起褶儿了,圆乎乎的肉团渐渐瘪下去,痛苦而又无奈地激灵激灵地抽搐,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它在寻找着什么?期待着什么?是在寻找往日栖息的躯壳,还是在寻求一种依托?堂上,一切倒下的,都永远无声无息了,这会儿这团血肉却跳个不止,实在是让公子光和伍子胥毛骨悚然。窗外有一阵风扑了过来,公子光和伍子胥以及那团不肯罢休的血肉一起打着寒噤。公子光目不转睛地盯着专诸不死的心,不知它还有什么动作。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已经让风给弄得歪歪斜斜了,抽搐得更紧了,却还是那样执著,那样顽强,那样令人恐怖地舞蹈,紧紧地跟着公子光。公子光虽抽出了剑器,却不敢贸然下手,忽然间双膝跪下,扔了剑,呜呜地大哭起来:    "壮士专诸在天之灵听了,寡人厚殓于你,寡人定不孚吴国父兄厚望,请壮士安心吧!"    一团死肉瘫在地上,专诸的心,这才死掉。    公子光忙逃出了门。    他立在这春夏之交的晚风里,一钩新月升起来了,天上地上都很暗淡。他的惊魂稍稍定了下来,可手里还是紧紧地攥着磐郢之剑。这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满足和幸福感。他觉得自己整个儿身体都在膨胀,作为吴国君王,踌躇满志。他唤人把眉、皿两位侍妾请了出来。眉、皿两位侍妾到跟前便施礼:"见过公子。"    公子光哈哈大笑:"公子?什么公子?公子何在?"    眉与皿全惊呆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伍子胥:"还不快快叩拜大王!公子已经是吴国君王了啊!"    两位侍妾懵懵懂懂地跪下了。    公子光还没笑够,道:"哈哈,你们看,寡人是不是有哪个地方不像君王啊?啊,两位爱妃?"    受封赏的皿妃没醒过神:"爱妃?这是真的吗?"第一部分 4.杀妃拜将(4)    眉妃心眼儿伶俐:"臣妃叩谢大王封赏之恩。"    一阵风带着血腥味吹了过来,公子光又打了个寒噤。    他收住了笑,面向南风,长叹一声。    伍子胥问道:    "大王受命于天,楚国兵马将因吴国有丧而不战自退,正是重整社稷,复兴吴国的时候,大王还有什么不快么?"    公子光又一把抓住了伍子胥的手:"爱卿说得好。重整社稷,复兴吴国,寡人和你共享天下!"    伍子胥道:"大王,休得迟疑,速速入主王宫吧!"    公子光立即乘上了王僚丢下的车驾,率领手下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空了的吴王宫。王廷无主,将军在楚作战,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公子光便主宰了吴王宫和宫中的所有粉黛。当晚,虽有前后左右簇拥,公子光在这高大阴森的王宫里,还是有点儿莫名的恐惧,他沉吟了片刻,拉住伍子胥的手:    "子胥莫走,寡人命你与我同榻而眠,彻夜议论国事。"    "臣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你敢违抗君命?"    "臣下不敢。"    公子光哈哈大笑。    伍子胥也笑了:"如此说来,大王,臣下遵命。不过,伍子胥睡相不好,呼噜打得如同雷鸣狮吼还在其次,拳脚也不老实,只恐明晨会有夜观天象的术士来奏,客星犯了帝座,到时,还请大王宽赦!"    "那是自然,爱卿,你可知寡人现在心中所想何事?"    伍子胥笑说:"一句话,求贤若渴。"    伍子胥自认为猜得没错。他想,大王赐给他同榻而眠的荣耀,便是一个姿态,是做给天下贤士看的。    齐国都城临淄,天下名将司马穰苴府中,灵堂燠热难当。将军的尸体在一点儿一点儿腐烂,箭疮迸裂之处,已经有蛆蠕动,开始散发臭气。礼制严格约束了庶人死后所用的冰碗的大小和冰块的数量,将军已经被贬为庶人,这谁也没办法,于是就点了香来熏。香烟和腐臭搅和在一起,灵堂越发憋闷了,透不过气。    入夏以来,两个月没下一滴雨。大河里已经扔进了三对童男童女,乞求龙王下雨,可老天还是旱着,旱得人心和大地一样在皲裂。    孙武闭着眼在灵前的席上坐着,坐了两天三夜了。他安静得很,似乎那燠热不关他的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这日后半夜,云起云飞,老天豁开了口子,攒了很久的雨一块儿呼隆隆倾了下来。    一阵带着凉意的湿漉漉的风袭来,孙武布满了血网的眼睛倏然间电光石火般一闪。他向躺在尸床上无声无息的司马穰苴叩拜:    "叔父在天之灵恕侄儿不孝,孙武该走了。"    在一旁随之跪拜的夫人帛女,惊讶地看了孙武一眼:"走?"    "车已经备好了。"孙武平静地说。    "到哪儿去?"    孙武没有回答。第一部分 5. 孙武奔吴(1)    这个堂堂的五尺男儿,决意离开齐国都城临淄,永别齐景公赐给他祖上的衣食之乡乐安,远去吴国都城姑苏了。一去迢迢,永不回头,这会儿,假若他为了去国离乡怅然若失,甚至涕泪交加;假若他为了抱负的实现踌躇满志,哪怕击节抒怀,都是可以理解的。偏偏他只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走"字儿,再不重复,这就叫夫人帛女也不敢再问,知道他临机决断,不可挽回,只有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去了。    十天前,他把这个决断告诉司马穰苴的时候,惹得将军十分生气。    那时候,将军还是将军。    孙武说:"叔父大人,孙武就要走了,率先向您辞别。"    "到哪儿去?"    "南去吴国姑苏。"    "怎么?齐国是不是太小了?"    "不。从前太公定都营丘,东至大海,西指黄河,南达穆陵,北到无棣,修明政事,顺其风俗,泱泱大国也。到了齐桓公时候,南征西讨,用布裹着马蹄,战车越过了太行山的险要,诸侯谁敢不宾服?桓公率兵盟会三次,乘车盟会六次,一共九次会合天下诸侯,伟哉齐国!"    "那你为什么要走?"    "叔父,您知道的。桓公霸业天下,可是五个公子各自结党争立为太子,桓公咽气的时候,五个公子鏖战正急,因这五子之乱,竟然没人腾出手儿来把桓公的尸体装到棺椁里去,尸体丢在床上六十七天,让蛆虫满堂乱爬。三十年间,我们田氏家族,联合鲍、高、栾姓家族,把相国庆封驱逐出走。没多久,田、鲍、高、栾四大家族又互相厮杀,所谓四姓之乱至今未已。现在,我们田氏后裔,得到齐国大王赐姓为孙,又分封乐安为食采之地,又有您为一国司马,又把栾高二族击败,暂时占了上风。可是,叔父大人,四姓之乱不会平息的。围绕在大王景公身边的贵胄们正磨刀霍霍。叔父虽身为司马,安知齐桓公之死不会重演?"    "这么说,你是为了躲避灾祸了?"    "不仅是为了避祸。"    "那么,是不是凭齐国天地之阔,容不下你孺子的韬略和兵法?"    "叔父您以为包括您的战法在其中的《司马兵法》,不是宏大博深不可测度吗?您以为一部《司马兵法》岂是商汤之战乃至齐晋燕韩之战,就能完全发挥它的内蕴的吗?"    久经沙场的大将军瞠目结舌。    大司马望着年方二十的堂侄,听这唇上还生着茸毛的年轻后生平静地侃侃而谈,他嗅到了咄咄逼人之气,心里有一种理不清楚的情绪在升腾。年轻人预言了他最后的归宿可忧,这也正是他所忧虑的,但是他不愿意被一语道破。孙武对《司马兵法》的宏论,明明藏着对他的赫赫战功的不以为然,这使他有些气恼。他哼了一声,问:    "你的兵法与《司马兵法》相比,如何?"    孙武淡淡一笑。    这一笑险些使大司马跳起来。    话已经说得明白,孙武这年轻的后生,表面不形喜怒,内心狂妄得很,可是司马不能再和他理论,免得更伤了他的司马之尊。性情暴躁的司马穰苴这么一忍,对于他自己来说,简直是个奇迹。他尽量和悦地说:    "还是留下来,也可辅佐叔叔一二。齐国福地,饮泰山之精,吸黄河之英,还是有你施展才情之地的。"    "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那就更不可舍我而去。"    话说到这儿,暂且搁下了。    五日后,有一件奇事又触动了孙武。那日,天上云起云飞,却就是闷热无雨,孙武在市街上随便走走,眼前一位老者伸直两臂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位老者生得十分丑陋怪异,额头伸出来,为眼睛挡雨,颧骨凸出来,与鼻子比高,嘴是瘪的,下巴翘着,看上一眼,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掉!老人指了指跛足道:"买我的假足吗?老叟的假足乃是泰山千年阳木雕琢而成,与真足无甚两样。"孙武说:"为什么要买你的假足呢?你没看见我手足无缺吗?莫非你要我砍掉肉足续个木脚不成?"老者笑道:"你不知道齐国君王好用断足的酷刑么?你就不知道你在前边儿走得好好儿的,后面断你左足的斧子已经举起来了吗?你不知道市井之间履(鞋)贱踊(假足)贵吗?我可以把踊贱卖给你,以备不时之需。"孙武摇摇头说:"此话从何说起?我孙武何须之有?"老者听了孙武的话,哈哈大笑,笑得人毛发皆竖,忽而拂袖而去,无踪无影。    预言?    点化?    抑或是警告?第一部分 6. 孙武奔吴(2)    孙武急匆匆赶到叔父司马府,却见大夫鲍氏、高氏率领兵丁在门前徘徊。司马府刚刚被抄了家,司马将军尚不明来由就以谋反之罪被降为庶人。将军一向性情刚烈,面对前来抄家的鲍、高二氏,大叫一声,箭疮迸发,后背裂开一尺长的血口,倒下了。    孙武千呼万唤。    司马穰苴从昏迷中醒来,见孙武在旁,老泪横流道:    "长卿,被你不幸而言中!走吧,你走吧。"    "叔父病卧不起,孙武舍弃叔父而去,是为不孝。"    "你要我速死吗?"    "叔叔!"    "取我的剑来。"司马穰苴对仆人道。仆人一时不解其意,不知这性情如烈火的将军要做什么,正犹疑,司马穰苴又大吼一声:"取剑来!"    仆人只好战战兢兢取了将军的剑,双手送来。不料,司马穰苴一跃而起,抽剑就要刎颈自杀。孙武忙夺了剑,泪如雨下:"叔叔,你这是为何?"    司马穰苴喘成一团,咳出些黑紫的血团,惊得府上老少全都围将上来,将军的夫人和幼子吓得泪眼凝咽,乱成一团。司马穰苴喘息稍安,就挥手让人们退下,只留了孙武,他叹息连声,说:"我知道,你和我情同父子,你不忍舍我而去。你少时就常随我读兵博弈,可是长卿呵,你早知道咱们田氏一族和鲍氏一起发难,把权威显贵的栾高二族战败,种下了祸根。叔父从大司马谪为庶人,就是他们从背后射来的冷箭啊。"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应当知道田氏苗裔中只有你可承继祖先香火,你知姜太公运筹帷幄的法度,得黄帝决战蚩尤之精神,熟知兵法,可以成一家之言。"    "叔父过奖了。"    "住口!"    "叔父!"    "你早已成为栾高二姓心腹之患,现在我箭疮突发,不久人世,下一个就是你,就是你长卿!你不是要一展才略吗?那就赶紧择木而栖,赶紧走吧。你不知外面已经张开了罗网吗?"    "可是叔父您……"    "我气数已尽,死是旦夕之事。物生一岁而死,人生百岁而终,终又有什么遗憾的呢?叔父未曾在阵前泣血而死,已经是天借我寿数了。丧者,亡矣,就是逃亡的意思,不复得见而已。我向来视死如归,你也就不必一定等着埋葬我。葬又不过是藏的意思,埋藏起来便是。自有人藏我在一抔黄土之下,你休要啰唆,我不会再见你!"    司马穰苴说完,紧闭了双目。    而且,从此水米不进。    直到咽气之前,司马穰苴才最后睁开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世间。他望见了孙武,便大张着嘴,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呼隆,却说不出话来,口里只有若断若连的一丝气儿了。他摇颤着手,把孙武的手抓过来,在孙武的手心儿里画完了几个直画,才垂下了他的手,咽了气。    孙武模糊的泪眼看着溘然而逝的将军,他懂得叔父牵挂着什么,嘱托着什么。平素从来不占卜的将军,在他的手心儿里画出的是易经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卦的图像破译并不难,是太阳沉到了地平线之下,收尽了最后一线光芒的意思。夷,乃是伤害之意。仔细看那下卦,不是一只垂着双翅飞行的鸟吗?"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叔叔是在告诫孙武,齐国天阴地晦,君子不可久留。快收敛了翅膀,赶紧飞出齐国,一路艰辛,三天不吃东西也不要裹足不前。    孙武的心在打颤。    那是一个憋闷得人要发疯的潮热的黄昏!    走也是不容易走脱了,门外鲍氏、高氏还有栾氏的耳目正在走动。孙武是他们立即要射猎的目标,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倘若逃走,正好可以被他们当成叛逆的口实。    孙武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说:"叔父在天之灵稍安罢,三日后有雨。"第一部分 7. 孙武奔吴(3)    雨,如约而至。    孙武哗地打开了灵堂的窗子。    狂野的风雨,立即从黑漆漆的天外推了他一把。雨的箭射得他的双颊一紧,浑身的汗毛赶紧收缩自卫。雨腥气随着哗哗大作的喧嚣声,肆无忌惮地在灵堂冲撞。白色的帷幕乱飞,青铜砖柱灯里的一豆火苗儿挣扎着,明明灭灭。窗棂儿咯吱吱地摇得快散了筋骨,屋上有瓦当碎了,落下来,啪啷一响,惊得檐下鲍高二氏的伏兵一震。    面对着如晦的风雨,孙武的心里激荡如潮。仰观雷奔电走的苍天,他暗自发问:先人舜帝何在?先人陈国君主何在?百年基业,先祖陈完逃到齐国,改姓为田,庶人归之如流水。祖父田书也曾驰骋疆场,也是九死一生,伐莒立下赫赫战功。齐景公这才赐姓孙,才有他孙长卿少年富贵。先人无尽无休地建立功业,也裹挟在无尽无休的田鲍高栾四姓之乱之中。内乱,乱如絮,乱如麻,如乱军之发乱箭,如乱云之倾乱雨。这内乱对于孙武家族的第一个结果已经看到了,即是司马穰苴之死。叔父司马穰苴文可服众,武能威敌,当年上卿晏婴推荐他官拜司马,与监军庄贾约定时辰检阅三军,庄贾自恃是齐王心腹宠臣,醉醺醺到日暮时分才迟迟来营。叔父秉性刚烈,一怒之下摔碎了计时的漏壶,砸烂了木表,割下了庄贾的头颅。齐景公急匆匆派使者前来赦免庄贾,庄贾已经身首异处。不仅如此,叔父又因大王的使者在军营里驾着马车奔驰,斩了使者仆从,杀了左边驾车的马,砍断了左侧夹车的木,让齐王使者在军中游行示众。"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何等的雄威赫赫?转眼间,将军被小人几句话就贬成了庶人,忽然就撒手了人间。天子如果死了,人要给他的嘴里含上珠,诸侯要含着玉,大夫要含上玑,就是"士"也含着贝的。可是成为庶人的将军只能含一口谷米而去了。一生戎马,临到寿终,连一身犀甲也披挂不上,更不必说丝帛了。谁敢擅自僭越礼制呢?小殓用的一套十九重尸衣,礼制也拘束得很严:君王穿锦衣,大夫是白绢的,士也是缁布的,全都可以最后享用哀荣。可是司马穰苴呢?只有麻布裹尸!曾几何时诗礼簪缨,锦上添花,达官贵人踢破门槛,而今门前冷落,一窗风雨,谁还来吊丧?将军的母亲是妾室,将军从小受尽凌辱,又在凌辱中抱恨终天。难道内乱的下一个死于非命的田氏后人就是你孙长卿?难道你的才情你的韬略就只能在解不开理不清的内乱中消耗殆尽吗?不,孙武淡淡一笑,把目光放远,穿透茫茫风雨,延展到南天极处。那里,吴国姑苏,公子光刺杀王僚之后,自号阖闾,立而为王,雄心勃勃要霸业天下。你的知遇君王,正等待你于潇潇风雨之外呢!姑苏,姑苏!吴国的富庶之乡!东临大海,南接越国,西有强楚,北望齐晋。那洪泽湖,鄱阳湖,射阳湖,宝应湖,还有烟波浩渺的太湖,是鱼龙闪展腾挪之乡啊!    夫人帛女立于门旁,不知所措地问:"长卿,备好的车马在哪儿?"    孙武把手指竖在唇边,嘘——示意窗外有耳。他说:"夫人可曾记得有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黄鸟止于桑,交交黄鸟止于楚?"    帛女乃是名门淑女,当然懂得这是什么意思。丈夫当然不会没来由地说什么黄鸟儿落在荆棘林里,栖身于桑木,"棘"是"急"的谐音,"桑"即是"丧","楚"不用说,乃是丧葬的"痛楚"了。    于是无话。    次日天明,小雨淅沥,司马穰苴府中举丧,来送行的无非是些亲友,把将军送到墓穴的则是些至亲。庶人之丧葬,草草了事,不能张扬,不过妻儿哭拜祭丧,跺着脚以示哀痛到了极处,一路撒些奠币而已。载着灵柩的柳车,由人牵挽着,四轮是整木砍削而成的,呜呜咽咽迫地而行,速度慢得折磨人。孙武在送葬的队伍中哭丧,帛女搀扶着司马夫人悲痛欲绝。鲍氏高氏派来盘查的,没见到孙武有携细软逃走的迹象,城门口的兵卫也没看见除柳车之外有快马可供孙武骑乘溜掉,也就放行。柳车咿咿呀呀行至荒郊野外的墓地,家仆田狄已经备好了马车等着,孙武跪下给司马穰苴的灵柩叩了三个头,起身与帛女一起跳上了马车,疾驰向南。    孙武对田狄道:"我来驾车!"    他立在车上,起劲地抖动缰绳,让马车飞也似的跑起来。    "夫人!交交黄雀,海阔天空了!"    车声辘辘,听不清。    帛女问:"什么?你说些什么?"    孙武又道:"夫人,知道栀子花么?吴国姑苏城中,正是满城的绿芭蕉,满城的栀子花开啊!"    "什么?你到底说些什么?"    "驾!驾驾!"孙武还嫌跑出一身热汗的马跑得不快。    帛女笑说:"田狄你看,先生简直是疯了。"第一部分 8.归隐罗浮(1)    四匹白马拖着一架马车,呼隆隆奔驰百余里,到了罗浮山前。    伍子胥前来寻访孙武。    这时的伍子胥,已是掌管吴国朝觐聘问和内政外交的行人。一听人说罗浮山的茫茫烟云中隐居着齐国的名门后裔孙武,便差人前往打探。得知这孙武是齐国司马穰苴之侄,远来吴国,隐居罗浮,结识交游的都是奇人名士,既不自荐于君王,也不张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伍子胥深知千军易得,将相难求,而出将入相之才是怠慢不得的,便换了布衣,远出姑苏城,越过吴兴郡,前往拜会。他要为吴国兴邦网罗能人,大有将天下贤士一网打尽的意思。车上还有一人,是大夫伯嚭。他刚从楚国逃亡到吴国不久,也是经伍子胥的举荐才获得荣耀的。这伯嚭,祖父伯州犁,因为直言敢谏丢了脑袋。比起祖父,伯嚭就显得机灵和悦,善于审时度势,保护自己了。他略比伍子胥年长,三十岁出头,眉目清秀,脸白嫩,如敷粉。他的文雅俊秀与白发赤面的伍子胥的刚烈,恰好互为映衬。出了姑苏城没多久,伯嚭就在滚滚尘灰中打起了瞌睡。    车到罗浮山前,就进不去了。    伍子胥唤醒伯嚭,带一随从,三人徒步踏进罗浮山的霭霭烟云之中,在羊肠山路盘桓良久,又穿过了一片竹林,眼前忽地豁然洞开:田川阡陌,一片平畴。水田漠漠,白鹭低飞。田埂上有鹅群款步,柳阴下有水牛乘凉,人家举着悠然的炊烟,更添些田园的恬静。    伯嚭叹曰:"真是神仙居住的去处呵,到这儿就心平气和。伯嚭也想在此结庐了。"    伍子胥说:"未见孙武,又失一伯嚭,那怎么行?再说你伯嚭大夫会甘于寂寞?我不信。"说着拉了伯嚭的手急行于阡陌之上。    伯嚭:"看来这孙武是世外之人。你硬要将人家拉入红尘,恐怕是勉为其难。"    伍子胥不语,忙赶上前面放鹅的小童,问孙武先生的住处。小童用长长的竹竿一指:    一片栀子林,一片栀子花!    栀子林后面,依着罗浮山东麓,才是孙武馆舍。    行在林中,伍子胥道:"伯嚭大夫,请问你,你看这栀子,栀子,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呢?"    "'知子'者,莫若伍子胥!"    "要真是这样说,你我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栀子林后面的孙武馆舍,却令三人大失所望,实在没什么奇处,不过泥墙草顶,竹篱柴门,一只黑犬在门边睡觉,来了人,只睁眼瞧瞧,既不作声,也不动作。竹篱前面是很大一片菜园,种些青菜莴苣茄子豆角之类。园中一人正在浇水灌园,那人四十左右年纪,神情平顺不俗,慢吞吞地以绳子系着小木桶,一桶一桶从井里提出水来,再浇菜。    伍子胥忙上前作一长揖:"伍子胥来拜会长卿先生。"    那人一笑:"不敢不敢,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长卿先生家仆,田狄。今儿三位来得不巧,先生不在。诸位想吃什么菜,想要多少菜,就请自便,不必麻烦先生的。"    伍子胥:"怎么?这菜可以随便拿的?"    "先生权当看个秀色。"    伍子胥:"噢,很有意思。田狄,我还有一事不明,你家先生不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的道理吗?怎么还用水桶一桶一桶地提水,又耗费力气又耗费时间,这又是为何?"    田狄笑说:"别说孙先生,就是我这粗俗的人,也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砍柴要用斧子,打水要用桔槔。那桔槔不就是竖一个木桩,上面横一个长长的木杆儿,安个轴,后边一松手,桶就到井里去了,后边这么轻轻一压,木杆一翘,水桶就提上来了,是不是?我家先生说,如果用了桔槔,省了时间,可省下的时间干什么呢?省了力气,可省下的力气派什么用场呢?先生自己也是常常很有兴致地一桶一桶提水灌园的。"    伍子胥琢磨着其中的意味,觉着蹊跷。    伯嚭却哈哈笑起来,拉着伍子胥的袖子,说:"伍大夫,走吧走吧。"边走边附耳对伍子胥道:"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孙先生不见也罢。这人有省事省时的家伙不用,不是迂腐到了极至吗?"    那随从也附和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我看这位先生是没事儿找事儿,磨磨唧唧混日子的。"    伍子胥虎眼看了看随从,随从吓得忙退后。伍子胥说:"伯嚭大夫,越是这样子,我越是想见见这位奇人了。伯嚭大夫该不会不知道当年白发老翁吕尚在渭水之上直钩钓鱼的事吧?吕尚钓鱼其意不在鱼,这位先生种菜也不在菜,恐怕是有所等待也。"    "伍大人,你是有枣没枣三竿子。"    伍子胥回身又去问田狄:"请问你家先生去了哪里?"    田狄说:"先生平日行踪没准儿。不过,今日早起,先生说沽了酒就回来,下午有雷阵雨。"    天上,果然是云在奔走聚散,天色忽明忽暗,有风拂过,带着凉意。    田狄又说:"看得出你们不是平常的人,如若实在想拜会我家先生,可到莲塘那里去问。"第一部分 9.归隐罗浮(2)    莲塘?    莲塘在孙武馆舍左侧,方圆一二里的样子,碧叶粉莲,在风里翻飞俯仰,飒飒有声。远远地见到一采莲女子划着一个木盆在塘中来去,忽隐忽现,明眸在塘里流溢。    伯嚭忽然有了精神。    伍子胥望着伯嚭笑笑。    伯嚭说:"不劳伍大人了,伯嚭前去问一问便是。"    这位伯嚭,本是大家子弟,文可滔滔论辩,武也骁勇敢战,虽称不得上上之才,却因为为人处事机敏善变,很讨吴王阖闾喜欢。他面目生得白净,心也风流不羁,常干些斗鸡走马、沾花惹草的事。今日,百余里乘车颠簸,半日山路田埂行走,心里早已不耐其烦。怎奈伍子胥不到黄河不死心,他也不好得罪,也不肯落下个忌贤妒能的埋怨,便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表现得十分随和,暗里却咒骂子胥多事。忽然见到这世外田园,风荷举处,有一女子明眸闪熠,便觉着怦然心动。如荒山僻野忽见一枝茉莉,他眼睛一亮,半日烦闷全都烟消云散了。急匆匆到了莲塘旁边,想去调笑调笑解闷儿,一时又看不见了那采莲女子,只见圆荷翻卷,未免怅然若失,在塘边兀立。终于,莲叶一动,采莲女又出现了,伯嚭赶紧笑脸相迎。    采莲的正是孙武的夫人帛女。    帛女生得端庄,气质高雅,但实在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她属于那种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女子,穿一粗布罗裙,坐在红的木盆里划水,怕湿了衣袖,高高地挽起,露着一半儿白嫩的臂弯儿。    伯嚭拱了拱手,道:"这位女子,可否近些答话?"    帛女却停止了划水:"不是听得见么?"    "我是大夫伯嚭。"    "我没有问你呀。"    "请问你的芳名?"    "这和你要问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伯嚭呆呆地看了看帛女白皙的臂,估摸着帛女的年龄也就在十七十八,恐怕已为人妇了,可是冷冷地装些什么端庄?便又问道:"想必——这塘中的藕,定然是白嫩可口吧?"    帛女聪明得很,立即答话说:"藕是有主儿的,而且,藕泥封着藕节呢,不可贸然采藕的。"    伯嚭:"你不是已经下了水吗?"    "请问这位大夫到底所问何事?"    "啊,我问你——这天阴要下雨,未知有晴无晴?"    帛女正色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看你像个正人君子,又说是官拜大夫之职,你不在庙堂之上侍奉君王,却到这山野荒郊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不懂一点儿礼节,实在可气。你应该看得见,这荷叶上的水珠是聚散不成圆的,赶紧行你的路去吧。"    说着,帛女把一段莲的茎扔到了伯嚭脚前。    伯嚭张口结舌。    本来也只想解解郁闷的,不料这山野村妇如此厉害。    伍子胥赶来了,拾起莲茎:"噢,这莲茎是有刺的,伯嚭大夫,快些向人家道个歉吧。"    随从偷偷地笑。    帛女已经上了岸,拎着盛莲蓬的竹篮,向家里走去。那篱笆前卧着的黑狗立即跑过来,亲昵地蹭着帛女的罗裙,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第一部分 10.归隐罗浮(3)    伍子胥面有愠色,望了望伯嚭:"恐怕这位就是孙武的夫人了!你轻薄坏了大事!"    说着,伍子胥疾步上前,拦住帛女,深深地作了个揖道:"请原谅刚才伯嚭大夫的冒犯,我等是来拜会孙武先生的,可否告诉我们孙先生现在何处?何时回来?"    帛女理也不理,推开柴门,进了院子。    那只黑犬忽然吠叫起来,挡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随从在一旁叫道:"那女子听了,休要怠慢,这位是天下闻名的伍子胥伍大人!"    从后面看去,帛女似乎淡淡一笑,随手将一莲蓬丢下。    帛女进了房门。    伍子胥拾了莲蓬,在手中拈动。    "这又有意思了。"    伯嚭:"好了好了,要下雨了,走吧走吧。"    伍子胥冷冷地说:"请伯嚭大夫先回吧。"    看样子,伍子胥已经对伯嚭发怒了。    伯嚭只好忍着。    伍子胥思忖着,又拈转莲蓬:"莲蓬,莲子!莲子——子在里面,就是说,孙先生没有远游。"    伯嚭说:"恐怕莲子还是青的,时机不到,恐怕莲子芯儿也是苦的……"    "苦可以清心泻火!"    伍子胥立即想去推柴门。    不料那只黑犬忽然两眼如电,立起前爪,狂叫起来。    随从摩拳擦掌说:"待我把这只狗收拾了,正好回去煮一锅狗肉。"    "放肆!"    伍子胥大吼。    随从诺诺,低了头不敢抬起来。    伍子胥坐在了地上。    伯嚭也只好席地而坐,毫无办法。    一阵卷地风来,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天边有闷雷在滚动,有电闪在疾走。雨来得很猛,雨打荷塘铮铮如金石之声。密雨斜侵篱笆墙,横扫田畴,田里冒着白烟。才一会儿,伍子胥三人无遮无挡,全被浇得透湿,雨水顺着头流入脖子里,衣裳贴在身上,很不好受。伍子胥向菜田望去,灌园的仆人早已回到房里避雨去了,回头看看,帛女正在窗子前边观雨,忽地关了窗子,声音弄得很响。    连那只黑犬也逃之夭夭了。    伯嚭咕哝了一句:"自作自受。"不知是责备自己呢,还是怨恨执拗的伍子胥。    伍子胥坐着纹丝不动。    好在是阵雨。    雨飘到了罗浮山的西麓去了。    罗浮山在雨云之中,飘飘逸逸,若幻若真,若有若无。伍子胥三人经了一阵雨,肚子里已是饥肠辘辘。    斜阳如血。    阳光从云缝中挥动着剑,这才是东边斜阳西边落雨,说是无晴却又有晴呢。    田狄从房中出来了:    "实在怠慢了你们三位,我们夫人说了,先生在长兴镇上沽酒,想是与要离谈得融洽,一个时辰回不来,请你们三位到镇上,打听到要离,即可见到先生。噢对了,先生还留下话说,如若伍子胥伍大人来访,请伍大人瞧瞧我家房门,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先生想和伍大人说的话,就是这个,伍大人一看便知的。"    门缝儿?    伍子胥和伯嚭这回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面面相觑。第二部分 1.妙算用间(1)    午后落雨的时候,孙武信步走进了要离造酒的小作坊,扑面是醉人的酒香和蒸腾的白雾。十几位大汉赤条条正在发酵的粮食上踏,像踩着云彩。一个个汉子锋棱突起的肌腱,闪烁着油光,嘴里呼嘿地叫啸。孙武饶有兴致地看这力的舞蹈,觉得陶然,一时,竟也挽起裤管,和那些汉子们一起去踏,踏得出了一身的透汗,痛快淋漓。    要离跑过来,叫道:"哎呀孙先生,你怎么……快,朝中有人来访你。"    "是伍子胥来了么?"    门外的伍子胥应声而入。    两人互相见了礼。伍子胥说:"长卿先生,莫非你能神机妙算么?真是奇怪得很哪,你如何得知是子胥前来拜会呢?"    "我哪里会什么神机妙算?孙武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谁不知道伍子胥要把天下之士一网打尽,不是你又会是谁呢?谁又会有这番踏破铁鞋的执拗?再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你这白头发乃是天下闻名,这就更没错了。孙武候你多时了。"    伍子胥哈哈大笑,笑得消尽了一路的疲劳,忙又引见大夫伯嚭。孙武就请二人在旁边的酒窖里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要离和他的老婆刹女送了酒来,伍子胥举着盛满酒的角,目光从角的边沿上滑过去,看这孙武:一身布衣带着汗气和酒香,青白的一张方脸,五官突出,带着许多的书卷气,全然不把叱咤风云露在外头。那脸越喝酒是越显得白,不知酒消化到了何处。高大魁伟的身躯,坐在那里项背溜直,静静地望着他和伯嚭,平和地听,平和地说,平和之中显得愈发深不可测,不知胸中藏着怎样的韬晦。这人又是如此自然,飘逸,混迹酒工之间,出汗便出汗,斟了酒,举角就一饮而尽,全不做作。    要离的妻子刹女说:"实在得请诸位恕罪,乡野小小的酒坊,哪敢想到有伍大夫你们来呀,下酒连个猪蹄也没有。"    要离说:"这有何难?难得吴国名流在小人的酒坊一会,你们若不嫌弃,待我割了身上的肉,给你们下酒!"说毕,便要去捉刀。    三人忙叫使不得。    伍子胥望望瘦小干瘪的要离,朗朗笑道:"如若割身上的肉下酒,我的肉比你的还要多些。"    孙武说:"人肉我是不吃的。要离,快些到市上弄些酒菜来。"    要离遵命而去,一溜烟跑掉了。    伍子胥道:"今日拜会孙先生,适逢先生不在家,尊夫人给我们出了些谜来猜。扔了一枝莲蓬,莲子却不熟,未知何意?"    孙武说:"家妇竟然斗胆在二位大夫面前做些小儿之戏——莲蓬是说'子在里面',我孙武并未远行,莲子未熟,意思是时机还不到。"    伯嚭:"还算让我们蒙对了。可是后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实在费猜详,还得就教于先生。"    孙武微微一笑:"二位奉大王之托,网罗天下贤士,可是为了求得复兴吴国之策?"    伍子胥:"当然。"    孙武说:"孙武闭塞,却也耳闻目睹,吴王阖闾立而为王以来,坐的地方不铺两重席子,行的舟车不加雕饰,住的宫室不求华丽美观,吃的食物不求味美,戒奢求俭,雄才大略。又知伍大夫为图吴国霸业,修城郭,设守备,练士卒,广积蓄,这已是振兴气象,兴国之大策了,孙武不过献一小计,以解大王燃眉之急,心腹之患。"第二部分 2.妙算用间(2)    伍子胥说:"孙先生请快讲,何为大王心腹之患?"    "专诸已将王僚杀死,王僚的儿子庆忌率领军队逃到楚国,被封为爵士。庆忌勇冠三军,迟早要归报杀父之仇,岂非大王心腹之患?为此,孙武才献此小计,这不过是个字谜而已。"    孙武起身将酒窖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你们看——"    夕阳最后的光线闯了进来。    说是字谜,伍子胥和伯嚭恍然大悟。    伍子胥蘸着酒在手心写了一个"间"字。    伯嚭也蘸酒写了一个"间"。    孙武一手攥着伍子胥,一手拉着伯嚭,哈哈大笑:"英雄的见解总是一样的啊!"说着,忽然滔滔不绝说起兵法,激动起来,"明君良将,超人智慧,可称之为先知。先知,并非祈祷神鬼,并非以经验推断,并非照搬往昔之战,必须从得知敌情的人那里得到。这便要使用间谍了。用间之计,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五种。间谍的选用,关系最亲,赏赐最厚,任务最秘密。间谍之计无所不用,这是最微妙的事情哪!既然那庆忌擅于用兵,勇武过人,既然吴国初兴,还在休养生息,最好的办法就是指派间谍,打入庆忌身边,探得最机密的军情,使我们相机而动,伺机破之。或许,间谍抓住机会取了庆忌首级,一了百了,何患之有?"    伍子胥和伯嚭连连称善。    这回是伍子胥拉住了孙武的手:"请孙先生随我晋见大王,当委以千军万马,吴国破楚指日可待了!"    孙武:"不可。莲子未熟。"    伍子胥说:"长卿,我听你论此用间小计已经是豁然洞开了,来日还要听你宏论治军大策呢。大王正如饥似渴地等着你呢,如此雄才大略岂能在汲水灌园中消磨?不是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吗?酿酒没有酒曲做引子不行,煮汤没有盐来调味也不行,吴国这一巨瓮之酒,鼎镬之羹,等着先生的手段呢!"    伯嚭:"孙先生请上车吧!"    孙武平静下来,说:"不不。就说酿酒罢,或秋天贮藏冬天发酵,或春天酝酿夏天成酒,时候不到都是不行的。孙武暂献这一小计,为君王扫去浮云,晋见大王之日,俟我著完十三篇兵法不迟。"    伍子胥:"是否要大王亲自来迎?"    孙武笑而不答。    伍子胥:"也罢,伍子胥和伯嚭大夫这就回去奏明大王,大王定会礼贤下士的。"    伯嚭:"也好。我们就此告辞。"    孙武:"请稍等。刚才说到用间之计,我这里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伍子胥:"哪一个?"    "要离。"    要离?就是那个干瘦如柴,三根筋挑着头颅的家伙?    伍子胥和伯嚭面面相觑。    要离的老婆刹女却放声哭起来:"孙先生推举我夫,我夫必死无疑了!我的死期也到了啊!"    孙武无动于衷,别了伍子胥和伯嚭,飘然回他的田园去了。    阖闾见到伍子胥带来的这位干猴儿一般的要离,心里十分恼火,阴森森瞟了伍子胥一眼,耐着性子,坐在粗硬的席子上,低头读书简,把竹简弄得很响:"伍大夫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伍子胥:"臣举荐的勇士要离等着回大王的话呢。"    阖闾:"不必了。"第二部分 3.妙算用间(3)    阖闾欲走。    要离匍匐向前,拦住阖闾去路:"大王慢走!"    "你有话去和伍大夫说去吧。"    "大王让勇士一直匍匐在地,不怕天下人心寒吗?"    "噢?——你就起来。"阖闾不耐烦。    要离立起,挺胸凹肚,做出一派英雄气象:"臣从吴国东边,千里迁移到国都附近,就是要效力于大王的。大王的心腹之患难道不是逃亡在楚国的公子庆忌吗?杀庆忌者,舍我其谁?"    阖闾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王看不起我要离?"    阖闾止了笑:"非也。寡人是说,那庆忌单手能捉住天上飞的燕子,双手可以掐死山里的熊罴,有万夫不当之勇,你……"    要离:"是呵,表面上看起来,要离瘦小无力。迎着风就把我吹得冻僵了,背着风就把我吹倒了。可是,大王如果信任,要离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阖闾:"难道吴国没有人了不成?"    要离脸憋得通红:"大王,要离虽瘦小,却从不肯受辱,哪怕大王,也不能侮辱我!"    伍子胥忙上前:"要离,休要放肆!大王,念这市井细民无知,请恕罪。"    阖闾忽然哈哈笑起来:"唔,寡人没料到你要离这般刚烈,哈哈,我倒要见识见识,你说你可以结果庆忌性命,且说你有何计?"    "计的名字叫做用间。《孙子兵法》说,派间谍到敌军中去,是世间微妙之中最微妙的。"    伍子胥:"《孙子兵法》,就是臣对大王举荐过的隐居之士所著。"    "你让要离说!"阖闾打断了伍子胥的话,"那庆忌可是聪明人,再说又有专诸刺杀他父亲的教训,怕是不等举事,你就立即死于非命了。"    要离已经被将得几乎要跳起来:"大王休要长那匹夫志气!小人听说沉迷于妻子之色,不能为君王做事,为不忠;留恋于安乐窝儿,不能为君王分忧,为不义。请大王剁了我的右手,杀了我的妻子,造成要离和大王您有血仇的假象,看庆忌信不信我,看要离能不能近庆忌之左右?"    阖闾忽然和悦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点意思。"    伍子胥颔首:"大王不妨一试。"    阖闾这回是仔仔细细而又和蔼慈祥地看着要离了。他很开心。为要离这个不起眼儿的市井小子说出一番狂话开心,也为周围人等想着为他除去心头之患开心。他自然不敢相信这个风一吹就摇摇摆摆的小东西,能够刺杀了万夫莫敌的庆忌。可是既然这个小人儿敢于奉献了一只右手和结发妻子,肯于家破人亡,这番忠诚是绝对应当表彰的。世有专诸刺杀王僚,才有他阖闾登上殿堂。世有要离,也说不准就医了他的心病,除了庆忌!这当然不妨一试,举手一挥而已。他刚刚经历了气恼,烦躁,轻蔑,兴致勃勃,一直到开心的一个情绪过程,他为自己有效的激将法,竟然在顷刻间激得要离砍手杀妻都在所不辞,感到十分地满意,甚至沾沾自喜。他想他没有看错,这个要离可用,当然是一次性使用。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当然是要重重复复使用的。他尽量表现出对伍子胥的宽宥、亲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精细。他知道伍子胥处心积虑要发兵攻楚,以报私仇。伍子胥推出了孙武和要离,推出这"用间"之计的同时,就极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亲率大军远征楚国。他对此暗暗一笑,并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会采纳。他采纳的仅仅是一个刺杀庆忌的计划,舍了无关紧要的要离,不费一兵一卒,这对于他来说乃是上上之策,何乐而不为?    伍子胥十分满意地看着要离的表演告一段落,刚刚大王阖闾的目光和语调,让他的手心里出了黏黏渍渍的冷汗。假若阖闾不听要离之计,那么,他难免落下个以此市井无赖戏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他知道伴随君王实在就是陪着老虎睡觉,处处得察言观色小心伺候,不得闪失。复兴吴国,君臣一致;然而是否发兵攻破楚国,为他雪耻报仇,那得看阖闾是否高兴,是否愿意,是否觉得有利。他忽然间明白了,孙武拒绝立即晋见大王,是深谋远虑。孙武必须由他伍子胥推荐,伯嚭大夫对于朝中多一强似他自己的人暗暗怅然若失,并不热心,这一点,伍子胥明白。由他伍子胥推荐孙武,又得让君王自己觉得这个孙武是非请出山野不可,才算是莲子熟了,酒发酵到了时候,水到渠成,人尽其才。当然,要离这个干柴般的东西,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儿。要离这招棋乃是只可胜,不可败的,这一点,孙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他相信孙武推出要离,是不会错的。这并非是凭着直觉。寻访孙武途中那些扑朔迷离,那些让他颇费心机去猜的谜,已经让他感到这位迟迟不得一见的人物非同凡响,神秘而神奇了。待到一见,那人的平和安静,又令他急于猜度孙武内心的韬晦和城府。到了谈论兵法的时候,孙武疾走于酒窖,激动而雄辩,他知道这人是决不甘于寂寞的了,不然为何从齐国远道而来?雄心勃勃的孙武,是个大谋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孙武暂且退隐一步,推出个要离,怎么会不是深思熟虑的呢?要离既然是孙武在吴国的第一支箭,开弩必须是响箭。他后来知道这要离虽然外貌瘦弱,人却勇武,据说有一恶鬼要杀掉他,他故意开了窗开了门,夜里躺在床上静等。当恶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连声叫快些。恶鬼也怕恶人,让他给吓跑了。要离果然没有叫他失望,真个是置生死于度外!    大王阖闾去拉了要离的手,像牵着一个小孩儿:"卿真是天下最忠最义的勇士呵。来来来,寡人设宴款待你。"    要离:"谢谢大王,不必了。"    阖闾:"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要离:"事不宜迟。"    伍子胥:"现在就砍?"第二部分 4.妙算用间(4)    要离:"砍。说砍便砍,不必啰唆。"    伍子胥:"你潜入楚国,取得庆忌信任之后,当把机密军情迅速送来,不得误事。大王这里将整饬兵马,随时准备攻破楚军,消灭庆忌。"    阖闾:"不,寡人只要庆忌性命。"    伍子胥心里一动,迅速看了阖闾一眼。    阖闾毫无表情。    要离:"还等什么?"    阖闾:"伍大夫,遂了勇士的愿吧。"    伍子胥应道:"臣遵命,"轻轻一笑,旋尔怒目圆睁,大叫,"来人!把这在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    凶神恶煞的武士们冲进来,轻而易举地反剪了要离的双臂。要离在被推出去的刹那,最后看了一眼阖闾,是诀别的意思。    阖闾微微地向他颔首致意。    剁掉要离的手并不费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声,就完事了。    行刑是在姑苏城的一个十字街头,要离断了手,流血不多,说不上血肉淋漓,他本来就没有多少贮藏。只是那只孤零零被抛弃了的失去依凭的手,苍白青紫,沾了许多的尘土,脏兮兮地被丢在十字街头,那个痉挛的样子,市人看了触目惊心,都绕着走。    一切都干得利索、快捷。断了要离的手,将要离放回。要离托着血淋淋的断臂尚未到家,已见伍子胥率兵去结果他的妻子。刹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悬梁上吊了。伍子胥命兵丁将刹女的尸体当街焚烧,骨灰柴灰灌了一街。要离假意躲藏,待灰飞烟灰,夜深人静,他跑出来,伏在街头,痛哭连声。    这是真哭,不是伪装。    与此同时,孙武馆舍里琴声缭绕。    孙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于几上,与大乐师公孙尼子共同探讨琴艺。孙武抚琴,弹了一曲《金石操》。    公孙尼子说:"长卿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    "今天长卿的弹奏,公孙实在不敢恭维。"    孙武:"为什么?或许公孙先生觉得琴是不该这样弹的,我有些破格吗?不知先生是否意识到了,我的琴音有钟磬之声,铿锵雄壮,钟磬象征将军,磬音令人想起战死疆场之忠烈,丝竹的声音,让人廉明正直。孙武乃集金石丝竹之大成于七弦之上啊……"    公孙尼子笑:"好了好了,我听你的琴声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躁动,杀气腾腾。"    田狄从姑苏回来了。    田狄对孙武说:"先生,那要离已经被大王砍断了右手,要离的妻子刹女上吊自杀了!伍大夫率人当街把刹女的尸体烧了,骨灰扬得满街都是啊!不知道要离是怎么获罪于大王的。"    孙武说:"知道了,下去吧。"说罢淡淡一笑,又对公孙尼子道,"请公孙先生接着教我抚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炼人的性情啊!"    五、罗浮射猎    孙武终于等到了吴王阖闾屈尊来拜会的这一天。    出乎意料,这个日子来得太早了。    孙武当然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外表虽是又儒雅,又平和,又泰然,内心却山呼海啸般涌动着不可抑止的焦灼、激情和渴望。他当然急于将书写在竹简之上的兵法战策试于疆场,急于挂印拜将建立不朽功业。他内心涌动着的烦躁,即使想发泄,也没来由发泄。夫人帛女内心虽灵秀聪明,性情却内向、寡言,看上去近乎木讷,侍奉他又面面俱到,无可挑剔。孙武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分,著述兵书,研究古往今来的战法,绘制疆场上的阵图,这时候,他的内心铺开了平野山川,展开了千军万马的呼啸和厮杀。帛女总是悄然而来,悄然而去。或者来修剪了烛花,或者来送一件衣衫抵御夜寒,或者送上一些充饥的东西。帛女总是要等到孙武睡下,才肯安睡。有一回,孙武突然发问:"夫人,你一个人在房中熬着,忍着瞌睡,为何不劝我早些安歇呢?"帛女道:"妻子怎么可以违拗夫君的意志呢?你的事情不是很要紧么?"孙武又问:"你随我千里迢迢来到吴国,难道没有怀乡的忧愁吗?"帛女说:"妇人命里注定就是要随丈夫南来北往的,何处可以算作家乡呢?心安便是家乡。每日侍奉在你的左右,何忧何愁之有?"孙武道:"话是这么说,孙武让你受苦了!"帛女听了这话,有些感动:"有长卿这番话,我是什么怨言也没有了。说心里话,你的心思便是我的心思,我自然是盼望自己的夫君一逞雄才大略,早日出将入相,让天下知道你和你的兵法。为了这个,千里奔吴,妾无怨无悔,可气可恨的是吴国君王有眼无珠。帛女心里也急得很哪,可是急有何益?时运不到,缘分难结,也只能顺其自然。长卿不必着急的,幽兰在山谷,自会有知遇者循着香阵而来的。唔,今天啰唆了这些废话,不会给你添烦恼吧?"孙武说:"这是什么话?无人叙谈,才会让人憋闷死呢。"说罢,帛女无言,悄然退下。孙武还是难以排遣心中的烦躁和郁闷,烦极了,闷极了,只有到菜园去一桶一桶汲水磨磨性体;只有黎明时候,听到鸡鸣之声便去舞一通剑器,舞弄得天旋地转,出了一身的透汗,心里多少舒服些。    这一天突然来了。第二部分 5.妙算用间(5)    家仆田狄这些天一直充当耳目,这日下午得到伍子胥派来的人告诉说,大王阖闾率王子夫差,眉、皿二妃和伍子胥一干人众,到罗浮山中射猎,将来拜会,嘱孙武一定在家中静等。不料,孙武从早晨出去就没回家,田狄立即出去寻找主人。    松林之中,孙武又在和公孙尼子切磋琴艺。    田狄来到孙武身边,公孙正在弹琴,田狄想说话,被孙武制止。    轩昂的琴声戛然而止。    公孙尼子说:"好了,长卿可以去了。"    "还没有尽兴呢。"    公孙尼子说:"长卿你是通晓律吕的,五音之中,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你听这宫商君臣相和,只有徵音铮铮,轩然激昂,好像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其实你早就坐不住了!"    "那么,长卿就此告辞。"    离开飒飒松林,听田狄将大王阖闾将来拜会的事情一说,孙武一怔。他知道,闹得天下沸沸扬扬的"要离被吴王杀妻剁手"的故事,还没有结论,虽已听说远在楚国的庆忌已对要离深信不疑,正在训练士卒,准备攻吴,可是要离到底能不能取得庆忌性命,还属未知之数。吴王阖闾究竟凭什么就会突然相信他有匡世济国之才,屈尊亲自来请呢?阖闾王者之尊,很难动得大驾光临茅檐寒舍的。那么,也许是伍子胥凭了三寸不烂之舌,搅动得大王不耐烦了,才应允前来?也许,大王阖闾的本意,只是到罗浮山射猎,顺带着来看一看虚实而已?    其实,这时候,大王阖闾想也没想来拜会什么孙武。    只是伍子胥一相情愿!    昨日,阖闾想到自己的霸业还是一筹莫展,心里十分地郁闷,吃不下饭。千娇百媚的眉妃和皿妃,极尽了绚丽的功夫,"猴儿"在他身上,融化在他身上,柔声细语相劝,也无济于事。眉妃装作赌气,离开了大王。其实,门外,十六岁的王子夫差正热锅蚂蚁般游转,等着眉妃。夫差还是个童男子,美貌艳丽的眉妃,三天前在园中仅仅用几颗樱桃、几个媚眼,就挑动得夫差开了情窦,心痒难熬。那时候园中没人,眉妃把樱桃送到夫差嘴里,夫差却张嘴要去叼眉妃那白嫩喷香的手指,眉妃逃到树丛后面,拿眼来睃,做出了许多的羞涩来。眉妃的羞涩,是做作的,完全是一种表演,越是做作,夫差越是神魂飘荡。自然,少年夫差不过是眉妃寂寞宫中生活的一点儿调料和补充,夫差却认真起来。三日来,绕着园子和宫院乱转,心急火燎地捕风捉影,乃至于父王与二位妃子在一起,他也忘了避讳了。眉妃担心被大王阖闾看出什么,赶忙溜了出来。夫差见后妃终于出来了,就在前面走了,不时回头示意,一直把眉妃引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立即就要饿虎扑食。眉妃故作严肃状:"王子,休得非礼!"夫差喘着:"什么非礼不非礼,什么礼不礼的,本王子不管!"边说边扑,眉妃轻盈地闪了:"夫差!岂可不知伦常?我是你父王的妃子,照理说,就是你母!"夫差扑通一声跪倒了,"既是我母,但望母亲可怜儿子!"眉妃见此情景,也动了心,长叹了一声,半推半就像喝醉了酒,就落在了夫差的怀里。夫差抱了这一团软香,晕眩了片刻,手就要疯狂地乱抓乱爬,眉妃却清醒了,一把推开了夫差。    "夫差,你不想做太子么?"    "不!……"    一个"不"字刚出口,外面有脚步声,皿妃过来了。    门,竟然忘记了关上。    皿妃细心地观察着两人神色。    眉妃出了一身香汗。    夫差又气又恼,无可奈何地兀自走出了门。    皿妃道:"大王问你呢,大王心里烦躁,叫我们去侍奉。"    眉妃说:"啊,我是来看王子的玉佩的。走吧。"    两人相跟着回到吴王身边,悄悄儿坐下。吴王阖闾心中烦闷无法解脱,只好乞助于神灵。他叫伍子胥和伯嚭上来,命伯嚭取了至灵至验神龟,占筮一番,看看苍天可否在近日降异人于吴国,而那尚未露面的奇人奇才如今在什么方位。    伯嚭精于占筮,忙应"遵命",立即取来了专拣庚日网到,在辛日杀掉的乌龟的龟甲。龟甲大小正合规矩,一尺二寸。而且每月的初一,伯嚭都诚惶诚恐地给龟甲洗澡,祛除不祥。然后,用鸡蛋在龟甲上反复摩擦,祝祷。对这神龟的灵验,大王阖闾是深信不疑的,更何况那伯嚭俊秀的脸上是一片肃穆。伯嚭面向着北,把荆条燃着了,在龟甲的中间和前边,各灼凿了三遍,然后又灼凿龟甲的四周,嘴里念念有词:"现在正是吉日良辰哪,借助您玉灵夫子的神力啊,我用荆枝灼烤您玉灵夫子的心,您定会把灵策告诉我。我替至贤至德的吴国君王求您给一个好的兆文哪,请告诉我,吴国能否得到天降的奇才?……"灼凿之后,龟足开首仰,伯嚭欢喜地说:"大王贤德清明,苍天保佑着哪。神龟给了一个大吉大利的预兆。还会有贤人名士来投奔您的,现在不是已经纷纷投到您的阶前了么?"    伯嚭指的是伍子胥,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阖闾眉间的疙瘩多少舒开了些。    伯嚭说:"请大王少安毋躁。"    伍子胥借机插话道:"大王,何妨出去走走?臣前些日到罗浮山,见山势峭拔,林木葱茏,云飞雾卷,清泉潺湲,山中麋鹿出没。大王何不去罗浮山射猎?一来散散郁闷,二来也可让众人领略大王的箭法。"    伯嚭:"大王如果不愿去罗浮山射猎,也许到太湖游幸更有意思。"    伍子胥瞥了伯嚭一眼。第二部分 6.妙算用间(6)    皿妃说:"大王还是到罗浮山射猎为好。"    眉妃说:"请大王恩准臣妾侍奉前往。"    伍子胥忙说:"大王平日食不二味,坐不重席,不事奢华,崇尚节俭,也太苦了大王了。大王难得出去走走,罗浮山射猎,不仅可显大王威仪,也可以让天下知道吴国升平气象。如有二位嫔妃同往,世人更为瞩目,就不仅仅是游猎了,而且是外交。"    二位妃子经伍子胥这一番话的鼓动,愈加精神,连声叫"大王",那苦苦哀求的目光,是犀利的武器,铁石心肠也划得出血来的。    "胡闹,寡人游猎,哪里有你们跟随的道理!"    阖闾不为所动。    眉妃嘤嘤地哭起来了。阖闾这才慌了心神,来问,来劝,来哄。大王问了又问,为什么哭泣,眉妃抽搭抽搭地叙述了一番,不胜娇嗔。阖闾这才知道,眉妃原来生自罗浮山下,选入都城再也未见父老兄弟,动了思念乡里之情。大王阖闾只好叹息一声,依了两位娇媚的嫔妃,答应她们跟着凑个热闹。    威满吴国的君王,总是在眉皿二妃面前吃败仗的。    次日五更,大王阖闾、王子夫差、伍子胥以及眉皿二妃,随从二百人,车马浩浩荡荡出了姑苏城,直奔罗浮山。抵达罗浮山时,早雾消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山明水秀。林中露水尚湿,青草没了马蹄,阖闾心中十分畅达,命令二妃在山下静等,召眉妃父母来见,赏赐以黄金和绸缎。阖闾与伍子胥、夫差策马林中,射杀山兔山雉。阖闾收获不少,每出一箭,众随从总要赞叹一番,射中的便射中了,射不中的穷追不舍,直到有人射中了,赶紧拿来,道是大王好箭法,百发百中。尤其令大王阖闾高兴的是,王子夫差蛮勇非常,追一麂子,策马飞奔,跃过一条百尺山渊,少年面不改色,随从人等一片喝彩,山回谷应,宿鸟乱飞。伍子胥没什么建树,只是围绕在大王左右。能够把大王阖闾拉到罗浮山射猎,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一步,距离孙武的田园就不远了。事先细心安排,约束随从不得射近处的猎物,留给大王发弩,远的,射中也只说大王箭无虚发,一切只为讨得阖闾高兴。他的计划实施到这一步,就暗中差人去给孙武通风报信儿。看看导引得阖闾的马,跑到了罗浮山东麓,老远依稀可以望见孙武田园了,便说:    "大王,半日射猎,臣等实在领略了您的神箭,您兴致虽然很高,可是不可以过分劳累了,请大王歇息歇息,臣知道一个好去处。"    "罗浮山中哪里还有什么好去处?"    "大王您看,那里有一片田舍,简直是世外神仙修炼的地方呢。"    "噢?"    "那便是——臣五次向您推荐过的孙武隐居之处。"    阖闾忽然一扫脸上的喜兴,面露愠色:"伍子胥你好大的胆子,原来你是设了计谋,赚寡人来此会那山野村夫!"    阖闾是个狡诈的人,轻易戳破了这个骗局,并为上当受骗感到恼火。    伍子胥不是善于随机应变的人,扑通一声下马跪倒:"臣罪该万死。"    阖闾回马欲走。    伍子胥跪着膝行,冒着被马蹄踏翻在地的危险,拦住了阖闾的马:"大王,臣伍子胥直说了罢。我背负父兄被楚平王杀害之仇,一路乞讨,一夜白头,跋山涉水,投奔到您的阶前,为的是吴国兴盛,报我父兄之仇;大王您是知道专诸的,勇士受您之命,刺杀王僚,身躯顷刻成为肉酱,而鲜血淋漓的心不死,为什么?为的是大王您振兴吴国,霸业天下,臣说的难道不对吗?"    说到专诸,阖闾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伍子胥接着说:"大王您要的是囊括四海,岂能不广纳天下贤士?臣伍子胥欺君之罪也罢,罪该万死也罢,大王您已经到了罗浮山,马鞭指处就是孙武田舍,您不过是投足之劳,去见见孙先生,天下人会有口皆碑,赞美您对贤士以礼仪相待,天下之士怎么能不闻风而来?大王您何乐而不为呢?"    "起来吧。"阖闾道。    "大王肯听罪臣的建议,去见见那奇人孙长卿了么?"    "寡人是去歇歇脚!前面带路!"    伍子胥心中一喜,却不敢露在脸上,忙爬起来,上马带路。他知道君王这个决定,也许仅仅是给他个面子。他知道君王对他心怀不满,也知道君王绝对不会当面承认什么错处。他心里一喜一忧,喜的是到底赚得吴王亲临田家拜会孙武,忧的是吴王情绪忽然不好,怕见了孙武也不会有好果子。他终于知道,那专诸不死的心到底还是灵验的,虽然提起这件事总有在君王面前自己居功的意思。他不知道,那孙武可曾准备好了瓜果菜肴讨得君王高兴,不知道这位神秘而神奇的兵法家会不会又对吴国君主做起什么"法"来,弄个鸡飞蛋打。    孙武正同家仆田狄急匆匆往家里赶。    走在九曲回肠的山道上,忽然看见一匹白马在路边,又看见前面是一男一女追逐调笑。男的剽悍、年轻,颧骨很高,眼睛大,深陷在眉骨之下,华服佩玉,正是夫差;女的假髻峨峨,松松的似乎要坠将下来,明晃晃饰以金爵钗,长长的裙裾流水般闪展着衣纹,脸蛋儿十分明丽,是眉妃。    孙武并不认识夫差和眉妃,只判断这一男一女绝非凡夫俗子,就想躲避。可是,左手是嵯峨的山,右手下面是斧削般的崖,脚下只有这一条九曲羊肠小路,没遮没拦,没个藏身之处,真是冤家路窄!田狄正看个不亦乐乎,孙武忙拦他后撤,退到山路的拐角处。第二部分 7.妙算用间(7)    听得见夫差和眉妃的追逐和说话声。    "哎哟,王子你好大的胆子!"    "怪不得我。"    "怪谁?"    "还要问我?今日你休想逃之夭夭!"    "我是大王的嫔妃呢!"    "迟早我便是大王!"    "那时候……我就人老珠黄了啊……"    "你怎么会老?"    "不不,不,你弄疼了我了。"    "休想逃掉——你,你往哪里逃!"    "咯咯……"    "哈哈,本王子捉住你了,你乖乖地来吧,哈哈。"    "光天化日之下千万别,别……你扯坏了我的罗裙了啊!"    "如此柔滑的肌肤,如此销魂!哦,万夫莫敌的王子也禁不住了啊……如此尤物岂能让父王一人独占,我要让大王把你赐给我!……哦,哦,你,哭什么?"    "让大王看见我就完了,等到你成为大王那日我也完了,反正我得完……完完完完!"    "你敢打我?打吧,打吧。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享有这等至高无上的权力!打呀,怎么不打?"    "不——"    "怎么又要逃掉?你往哪里逃!"    "王子,你疯了?"    "疯了!"    "哎哟!"    王子夫差和大王的宠物眉妃几乎闯到孙武的眼皮底下了。那夫差少年气盛,欲火中烧,不顾一切了。他紧紧地抱住了眉妃,一顿狂吻,样子更像是在美餐一席佳肴。眉妃好不容易透过气来,说:"王子……求求你,别在这儿……我依了你行不行?别在这儿。求求你,千万别说什么让大王把我赐给你,大王会动怒的。慢慢来……你要做太子。你要比终累强,现在终累是太子。你成了太子,日后就是君王。眉妃算什么?还不是可以放在怀里,也可以掷到地上的一块玉?不,说玉太抬举小妇人了,只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啊!"眉妃呜呜地哭了起来,"求求你了,别在这儿……"夫差哪里听得进去,他一直没停止进攻,忽然间用了一股蛮劲,把眉妃扔在了地上,然后又扑了上去,两人在一块草坪上滚动——或者说是厮打。    孙武在两难的境地,面对这不堪入目的情景,想退回去另寻蹊径,无路可寻;径直走过去,眼里看见的事情犯了大忌,而这些宫闱内的风流韵事正是他不愿意知道,也不应当知道的。那么,等待?等到夫差完了事?看样子夫差是难于行事也难于完事的,不知会纠缠多久。时间久了,将误了大王阖闾的召见。    孙武只好扔出了一块石子。    野鸳鸯惊了。第二部分 8.妙算用间(8)    眉妃惊叫:"哎呀,有人!"    夫差大怒:"什么人?"    眉妃和夫差站了起来。    孙武和田狄这才走了过来,夫差拦了去路。    面面相觑。    这边是尴尬的孙武和田狄,那边是花容不整凄凄惶惶的眉妃和怒火中烧的夫差,夫差哗地将青铜之剑抽出了一半儿。    夫差:"山野村夫,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孙武拱手长揖:"请恕我罗浮山菜农孤陋寡闻。"    夫差:"报你的姓名!"    田狄:"我家主人孙武奉大王之召,赶回家去。"    夫差:"孙武?"    孙武:"正是。"    夫差:"适才你看见了什么?"    孙武:"我们匆匆赶路,行到此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啊不,这不刚刚看见了小将军,看见你们跑将过来,是不是后面有老虎在追赶哪?"    夫差哈哈大笑:"老虎?哈哈,正是。你是个不算笨的人。"    白马寻了过来。    夫差将眉妃扶上马背,自己又认镫上了马,策马而去。    孙武已经从刚刚听到的对话中,得知这位是王子,那位是王妃了。    孙武叹了口气。    田狄说:"先生,您瞧我满头是汗哪,今日的运道真不济,撞见鬼了!"    六、初会吴王    浩浩荡荡的车马被阻在罗浮山口,八面威风的吴王阖闾,也只好步行向孙武的田舍走来。王子嫔妃和随从们在窄窄的田埂上排成一字长蛇,慢吞吞地蠕动。    这使阖闾愈发觉得上当受骗,心中不快,脸拉得老长,阴沉得似乎要淌水。    伍子胥心里有些紧张。    偏偏那孙武虽然到了家,虽然可以遥遥地望见吴王人众迤逦而来,却不肯屈尊出门接驾。一直等到阖闾走过栀子林,穿过菜园,接近竹篱了,一直等到宫廷侍从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大王驾到",孙武才开了门,前来迎接。伍子胥看见孙武又是一脸不卑不亢的平和,心里就愈发地打鼓,生怕大王阖闾怪罪孙武不恭,一切心机就全白费了。    孙武屈膝跪下,右手贴着地,左手按在右手上,稽首而拜:"臣孙武觐见大王。"    阖闾的脚步停也没停,眼珠也没向孙武转一下,淡淡地说句"起来吧",径直走进田舍。    伍子胥的心一紧。    孙武向王子、王妃拱手作揖,以示尊敬。    夫差走过的时候,把脸拧到了一边。    伍子胥忙上前扯扯孙武衣袖附耳道:"长卿,大王今日情绪不佳,千万小心侍候了。都准备好了么?有什么新鲜的野味,快些献上来。"    孙武说:"伍大夫放心。"    田舍里,大王阖闾和王子、王妃坐在粗硬的单层竹席上。屋子洁净也还是洁净的,可是墙角竟然放着竹箕,还有开沟做垅用的锸和竹笠蓑衣,此刻,这些器物和坐着的王公贵族显得是那么不协调,是那么格格不入。伍子胥暗暗地直叫"奈何",孙武呵孙武,难道你只想弄些不同凡响,全没有想到王者之尊严和尊贵么?难道你不明白今日的觐见关系到你孙武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么?难道你孙武就不知道伍子胥为了举荐你,把你看做旷世奇才的良苦用心么?    阖闾面南而坐。    孙武老远地席地坐在对面。    因为并不融洽,所以颇有点儿对峙之势。    帛女来了,对大王阖闾行再拜之礼。再拜稽首,礼节是很周到的,可是所奉献给大王的,竟然是些莲子、黄瓜、鲜笋和西瓜而已。第二部分 9.妙算用间(9)    这个帛女,又是那张不上笑容的木脸!    帛女说:"帛女叩见大王。田家贫贱,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食品奉献给大王,只有时令鲜菜瓜果,请大王和王妃、王子品尝。"    孙武立即插话道:"臣久闻海内盛传大王雄心奋发,起居饮食不思奢华,力求节俭,今日得以叩见大王,才亲眼所见。大王穿着粗布衣裳,亲临臣这简陋的农舍,品尝农家粗淡的菜蔬,当今世界是没有第二个可以相比的。大王不求一时之奢服华筵,志在明日会盟诸侯之伟业,这实在是参天大树繁茂之根由,万仞高山伟岸之基奠。天下人谁能不心服口服?"    一席话说得阖闾脸上云开雾散:"唔,孙先生说得不错!"    夫差道:"父王,节俭当是节俭,可也不必食无肉。来人,把今日射猎的野味拿去烤了。"    侍者应声而去。    显然,夫差对孙武的怠慢心怀不满。    大王阖闾反而不在意:    "孙先生,寡人听说你和伍大夫相知很融洽的,伍大夫十分推崇你孙先生。"    这话什么意思?    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警告伍子胥不可结党营私么?    伍子胥忙说:"长卿先生确确实实是——"    "听孙先生说话!"阖闾制止。    孙武平和而从容:"臣听世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糟了,孙武绕到圈套里了,伍子胥先自涨红了脸。    孙武又道:"又闻,蛟龙的归处是海,白鹤的故里是云。孙武不才,和伍子胥大夫、伯嚭大夫一齐聚集在您的周围,乃是因为您胸襟若海,志气如云。"    阖闾颔首。他原本也没准备深究孙武和伍子胥的关系,只是不失时机地敲打敲打而已。    伍子胥见孙武机智,言语之间大王面色好转,心里松下一口气,便忙着"点题":"大王亲自驾临田家,专程看望孙先生,可与周文王渭水之上寻见吕尚相比拟。"    孙武说:"大王,罗浮山景致果然是不错吧?"    这一番君臣对话,简直就是斗法!可是孙武前面虽然言辞机智,很令大王听着顺耳,到了这儿,却把伍子胥的话头岔开,似乎是不认可大王是专程来访的,不承此情。    野味烤熟了,送了上来。    大嚼。    大王嘴角流香。第二部分 10.妙算用间(10)    伍子胥还是惦着赶紧展示孙武的才能,便举酒道:"大王,请进一些水酒,这是那位勇士要离酿造的。"    "要离?"    "是孙先生推荐的勇士要离,大王。"    "哈哈,"阖闾喝了一口酒,品咂一番,"不错,很是醇厚。这要离如果留下造酒,也许更算得人尽其用。"    孙武飞快地看了大王一眼。    伍子胥整个儿给憋了回去。    或许,不是孙武举荐了那个侏儒要离,阖闾早就召孙武觐见了。正是一个要离,使得阖闾也轻看和轻慢了孙武。    王子夫差嚼着野味,几块鹿肉落肚,浑身燥热难当。再加上手中那青铜造的高体细腰翻口之觚,一觚盛酒三升,他一连吸干了三觚,鹿肉闹在下,水酒闹在上,十六岁的王子不由得脸红耳热,浑身上下好像有万千蚂蚁乱爬,坐也坐不稳了,不由得拿眼睛去睃他父王的宠物眉妃。眉妃示意周围,又看看孙武,暗示夫差,当心露了马脚。夫差一身的牛劲无处可泄,便起身道:    "父王,如此喝些闷酒,一点意思也没有。待儿臣为父王舞一番剑器助兴。"    没等阖闾一个"好"字儿出口,夫差已经抽出了青铜之剑。宝剑出匣,哗然如蛟龙出水。少年夫差年轻气盛,骨骼宽大而灵活,加上鹿肉和美酒壮了阳气,出手便连抛几个美妙诡奇的弧线,晃花了人眼。夫差今日舞剑分外卖力,一是有至尊至上的父王观赏来日建功立业的后人手段;二是让他至痴至迷的眉妃瞧瞧他男儿的力的舞蹈;三呢,亦是顺便舞给那个不合时宜的孙武点儿颜色看看。孙武碰巧耳闻目睹了他和眉妃的幽会,在他心里结了一个疙瘩,刀光剑影警告孙武不可多嘴,必须小心些。那柄青铜之剑,在夫差手中有了灵性,十分地蛮野,时而如雷电发着震怒,疾走于浓云之上;时而如狂飙暴雨施着淫威,呼啸在阡陌之间;时而如毒蛇吐信子一般,咄咄逼人;时而又如潮水撞击在山崖之上,砰然间溅起九道白波,令人觉得杀气腾腾,不寒而栗。渐渐地,几乎不见了舞剑的人,只见剑器的寒光翻飞缭绕,缭绕着,却是越来越逼近了孙武。    伍子胥不知夫差是何用意,陡然间大惊,站了起来,抵挡不测。    孙武按住了伍子胥的手,神态平和。    夫差突然收了剑,立在孙武面前。    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阖闾兴高采烈,连叫:"王儿好剑法!"    眉妃满脸桃花,像吃醉了酒,更像是她自己刚刚舞了一番剑器。    夫差愈发得意了,对孙武拱一拱手,道:"夫差胡乱舞了一回,还请孙先生多多指教。"    孙武:"王子剑术超群,勇武非常。"    夫差说:"早闻伍大夫推举孙先生擅长武经兵器,今日又欣逢大王高兴,夫差一人舞剑很难提起兴致,请孙先生来一同对舞如何?"    眉妃先脱口而出:"妙极了!"    阖闾微笑,以示鼓励。    伍子胥忙拦阻:"不可,不可。"    孙武不露声色:"孙武斗胆,怎敢和王子对舞?"    伍子胥几乎被夫差的这一动作惊呆了:孙武假如不答应与夫差对舞兵器,恐怕会落得个胆小如鼠的坏名声,很难再谈上被大王重用;倘若贸然与夫差对舞,伤了王子夫差,那就是冒犯了天颜,顷刻间大祸临头,反过来说,如果孙武被夫差伤了,背上耻辱,也就再也别提什么举荐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孙武的心里也明白,夫差在他刚刚出山就给他撂了一道难题,对于夫差的"邀请",他答应了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胜了不是,败了也不是。这黄毛未褪、乳臭未干的孺子是如此骄横,分明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要在他的心上试剑。这一刹那,他处在两难的地位,忽然间把眼光扯远了,看到了宫闱深似海,深不可测,仕途十分地艰难。他的兵法十三篇已经写毕,仅仅阐释了治国治军之策,可是如若他日在大王左右,这生存之策,还需要一番好功夫。    夫差越见孙武推辞,越要把孙武挤到墙角:"孙先生看不起我王子夫差?"    "孙武不敢。"第二部分 11.妙算用间(11)    夫差:"那么,就是孙先生要扫父王的兴致?"    "王子何出此言?"    "噢,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便是孙先生胆怯了!"    扑哧,二妃笑了。    孙武本来就白的脸,变得青白,他几乎被激怒了,可是压抑着,声调依旧平缓:    "孙武与王子素昧平生,仅仅在此田舍之下才得以一睹王子英姿,十分地佩服。"    这话是暗示夫差,他孙武绝不会乱讲那些乱伦之事的。    夫差:"请先生说下去。"    孙武:"王子可曾听说过这样一句俗话:士可杀,不可辱?"    "嗯,怎么样?"    阖闾说:"算了算了。"    伍子胥说:"孙先生,王子和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    孙武激动地站了起来,谁也拦不住的。他说:"大王,承蒙王子盛情邀我试剑。可是,孙武今日初次拜谒大王,如若与王子对舞,剑器无珠,伤了孙武,伤一菜农而已;伤了王子,孙武吃罪不起。如若大王一定要观我的剑术,孙武不惧献丑,当然可以为大王单独舞一番剑器。我想,大王而今恐怕不愁得一擅舞剑器的匹夫吧?"    夫差听这话,眼睛全立了起来。    气氛紧张。    孙武冷笑:"一勇之匹夫,吴国可有万人,专诸是也,要离是也,逃亡楚地的庆忌亦是也。一言之激,拔剑杀之,视头颅如陶簋,视生命如白马,视死如归,此匹夫之勇也。重武少文,勇武而且懂得执行将军的谋略,吴国可有百人,两军阵前,一呼百诺,百夫之长是也,他们率众厮杀,懂得遵命设伏,进攻,奔袭,撤退,稍知一二,已比匹夫之勇强一百倍;文韬武略,文可服众,武能威敌,出而为将,入而为相者,吴国不过十人,凤毛麟角啊!伍大夫,伯嚭大夫是也。如此文武之才,十万匹夫亦不可换其一人。不知孙武之言,是否有理?"    阖闾称善。    夫差也听得消了怒气。    伍子胥说:"大王所求的正是大智大慧之勇,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孙先生,快把你的治国治军的韬略说与大王!"    眉妃蹙着美丽的眉宇说:"大王,臣妾的头疼得很哪。"    阖闾安抚:"爱妃稍安,且请听孙先生说话。"    孙武看了一眼夫差,变得和悦些:"大王,臣以为,为王而有勇,一国之幸;为将之有谋,一军之幸。孙武若只擅长剑术,不过敌得一人,孙武著述之兵法,万夫莫敌。大王贤德贤明,孙武愿将《孙子兵法》十三篇献给大王。"    阖闾:"拿来我看。"    帛女早捧着十三篇兵法那一卷卷沉甸甸的竹简侍于门外,孙武接了,双手捧献给吴王。    吴王接了过来,尚未展开,眉妃说:"大王,孙先生不与王子比剑了么?"    皿妃也十分聪慧,她一是早对夫差与眉妃的事心存芥蒂,一是觉得孙武之言浩浩荡荡,震撼心扉,便主动为孙武解围:    "大王要是有兴致,臣妾可以吹箫供大王下酒。"    阖闾把手放在竹简之上,说:"好好,就请爱妃一个吹箫,一个弹琴,琴箫问答。"    眉妃:"大王,臣妾今日实在是头疼得支持不住了。"    阖闾展开了竹简。    夫差叫了一声"父王",示意眉妃说:"既然……别耽误了,天色已晚,父王还是回宫吧。"    阖闾:"也罢。孙先生,寡人带回去秉烛拜读。"    说着,大王已立起身来。    "大主启驾回宫"的喊声从屋里传到屋外,盘旋在迷迷苍苍的暮霭之中。    孙武眼看着大王和王妃们、随从们,从来时的田埂上又排成了一列。    孙武呆呆地站着。第三部分 1.皿妃嫁妹(1)    次日,伍子胥死说活说把孙武和夫人帛女接到了姑苏城,说是大王阖闾不出三日定会约见,并且委以重任。孙武问他凭什么做此断言,伍子胥说,凭十三篇《孙子兵法》。孙武问伍子胥:哪里来的这般自信?伍子胥说:剖开子胥的胸膛,你才可知道我的心是热的,是诚信可靠的吗?又问:子胥当然至诚至信,大王倘若不信又当如何?伍子胥叭叭地拍着头说:你没见我这一头少年白发吗,伍子胥是开弩没有回头箭。干脆说一句俗话吧,不见棺椁柳车,不落泪!    孙武依了伍子胥,一路风尘到姑苏。    盼望着。    等待着。    丝毫没有动静。    "坏"在了伍子胥身上。吴王阖闾狡诈多疑。伍子胥举荐孙武时赞不绝口,又设计赚得阖闾走了一趟罗浮山。可这位伍子胥越急切,阖闾越是生疑虑,他称王为时不久,总觉立足未稳,十分警觉周围的贵族是不是在网罗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孙武所推荐的要离,杀妻剁手固然要得,毕竟是个枯干的孩子般的市井细民,阖闾为此怀疑孙武的眼力,及至见到孙武,虽听孙武滔滔雄辩,头头是道,却发现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掂量一番十三篇《孙子兵法》,阖闾也觉得那兵法洋洋大观,却觉得毕竟是简上谈兵,他这会儿更需要实打实训练士卒和整饬兵马的人才。阖闾曾试探着征求伍子胥的意见:寡人准备先赐给孙武千夫之长,如何?伍子胥说:不可。千夫之长国中有百人,孙武堪为大王臂膀,怎能做兵头将尾?伍子胥没敢把这番议论告诉孙武,怕孙武终因怀才不遇客走他乡。因此,不论怎么忙于国事,伍子胥在监督修固姑苏城郭之余,在指挥数万工匠开凿天下第一大运河胥溪之余,得空便来看看孙武。    孙武只有在焦灼和不平之中蛰伏,等待。    秋天来了。几场冷飕飕的秋雨掠过,城中梧桐叶子已经脆弱枯黄。叶子不情愿地满地飘零。太湖上更是芦花萧瑟,犹如突然间白了头。一阵雁声凄厉地划过长天,又一阵雁声传来。雁阵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跋涉,为了抵达温暖的南方,自长城以外飞来,自黄河以北飞来,在姑苏也不停脚,将一路忍受着雪中啄草冰上宿的苦难,一直向理想之域而去。孙武的理想之域何在?望着雁阵惊寒,梧桐悲风,他的心里一片怅然。暮春来到吴国,经历了漫长的夏季,如今的日子更显得悠长难耐,一日长于一年!才是一转眼的工夫,这日早起已经是满眼的白霜了。    有人踏霜而来。    夫概将军。    这位长着一双亮得逼人的鹰眼的贵族,身材瘦高,行动机敏,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吴王阖闾的胞弟。阖闾到底还是更相信儿子夫差与胞弟夫概,《孙子兵法》先拿去让他们读了,准备再议论孙武派什么用场合适。夫概连续几夜研读,并且将十三篇一字不遗地抄了下来。夫概读后大惊,连叫奇人,奇才!《孙子兵法》交给夫差,夫差本来就对孙武存有戒心,更因为眉妃弄得他神魂颠倒,尚未一看。而夫概可以说是睹物思人,一夜无眠之后,这日踏着晨霜,便只带了一个贴身随从,急切地来拜访孙武。    他惊叹著此兵法的孙长卿,竟然如此年轻。    他笑眯眯地看着孙武:"夫概不明白,长卿先生如此年轻,从何得来十三篇兵法?"    孙武:"天下皆在谈兵。夫概将军你是知道的,周武王裂土封疆的时候,公侯得到土地方圆不过百里,伯爵七十里,子爵男爵五十里。那时候吴王称为吴伯,是伯爵,享用七十里土地。而今仅仅新建的吴都从阊门到娄门就有九里七十二步,平门到蛇门,十里七十五步。吴国疆土之大可包容多少都城?吴国何以由小变大,难道不是和战胜攻取的结果有关系吗?再说,近二百年,大小战争总有五百次吧?楚国吞并的诸侯国二十多,齐桓公一代四十三年,并国就有三十五个。诸侯亡国奔走的,不计其数!世间谁人不知兵戎是何事呢?烽火连年,铁血厮杀,孙武纵观上下古今之战策战法,日而思之,夜而梦之,呕心沥血,略有一点心得,夫概将军多多指教。"    夫概笑眯眯地说:"长卿真可称作胸中有甲兵百万。不瞒你说,夫概读《孙子兵法》,韦编都扯断了,由衷地叹服。长卿先生,你我都是肝胆豪爽之人,夫概看你在此赋闲,有意请你——"    "什么?"第三部分 2.皿妃嫁妹(2)    夫概笑眯眯地拉了孙武的手,上下抚摸,弄得孙武痒酥酥的很不自在。夫概说:"请长卿屈尊到夫概舍下暂住,也好就便请教,不知意下如何?"    "不可。"    "夫概可以保证你出门有车,食有鱼,长卿可以潜心著述兵法,何乐而不为?"    "谢谢将军美意,孙武须静等大王召见。"    "那好,"夫概豪爽地说,"夫概当竭力举荐!"    "再次谢谢夫概将军。"    夫概又拉住孙武的手,这回是上下轻轻地拍打:"长卿,来日显贵于众卿,不可忘了夫概呵,呵?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日后我会常来请教的,夫概就此告辞——天赐吴国孙武,吴国兴旺指日可待了!"    这位随和、笑眯眯的将军,是孙武到姑苏以来碰到的第一位知音。    伯嚭虽然没有登门来拜会,却也差人送些酒肉、茶叶来,以示亲密。    还有一位"知音",是美人。    皿妃。    这日,天黑以后,皿妃把自己捂得严严的,由一侍女带着,悄悄来到孙武的住处。她把"包装"一打开,孙武大吃一惊。    "孙武不知王妃驾到——"    "我是来请教孙先生的,千万不要拘礼。"    "王妃你,请教我?"    孙武疑惑地望着这大王阖闾的宠爱,那明眸皓齿,使他小小的房间陡然间变得明亮和辉煌起来。皿妃的脸略显得苍白些,不如眉妃那样神采飞扬,光辉闪射。可正是这苍白得有些病恹恹的姿容,才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怎么?莫非王妃对兵法有兴致,或者异想天开要率兵两军阵前去作战不成?"    "比两军阵前的情势更难以捉摸,万不得已,才来就教于先生。前些日在罗浮山田舍,听先生一番雄辩,我就知道,只有先生能救我。"    说着,皿妃眼里涌满了水汪汪的东西,竟然要双膝跪下哀求。孙武忙张开两手:"王妃请起,王妃请起,不知孙武能帮你什么忙呢?"    皿妃让侍女退下。    "先生,小女子出身微贱,兵荒马乱之中从齐国落难到姑苏。"    "齐国人?这么说,孙武有幸和王妃同是故乡人呢。"    "孙先生就更该救我了。小女子一朝被选入大王身边,不敢求大福大贵,只求得君王怜惜。没想到,眉妃长袖善舞,讨得君王和王子恩宠相加,这些,小女子都忍下去了。罗浮山射猎归来,王子竟无来由地就对小女子发怒,再后来,大王竟然把我抛弃在长门宫里,难得一见大王。那日,大王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来到长门,小女子敢不小心服侍?可是,眉妃那里就故意地大动钟磬丝竹,大王听见靡靡之音,又舍我而去……小女子守着长门孤灯,听夜雨敲打芭蕉,听秋风拂扫梧桐,黯然垂泪。近来,心疼病时有发作,早早晚晚,不是被眉妃气死,就是让王子杀死,再不就被大王冷落抛弃在长门,孤苦伶仃地死掉。那日,王子要孙先生试剑,千钧一发,孙先生一席话就转危为安了,请先生赐我一策,救救小女子吧。"    争宠?    斗妍?第三部分 3.皿妃嫁妹(3)    皿妃的样子的确令人怜惜。    竟然屈尊自称为什么"小女子"。    可是你的治国治军之策,难道就只能用于后宫小女子们斗法么?    孙武冷笑。    皿妃:"先生你笑什么?"    孙武:"王妃,请恕孙武来自山野,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后宫之戏,也无法把良策教你,帮不了你的忙。王妃夜里到孙武这里来,多有不便,请王妃自重,大驾回宫吧。"    有意回避?    摆脱后宫之战的干系?    避免纠缠?    孙武站起身来,做送客之态。    皿妃嘤嘤地哭起来,眼泪簌簌的,样子十分动人。    孙武有些着急:"王妃你哭什么?不要在这里哭!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请王妃回宫吧。"    皿妃:"孙先生不肯救我?"    孙武:"孙武无计可施。"    皿妃:"孙先生是怕被牵连吗?"    孙武:"我与王妃素昧平生,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呢?王妃回到深宫长门去,孙武浪迹于红尘之中,从今以后都毫无瓜葛。"    皿妃:"孙先生铁石心肠!"    孙武:"是。心肠如铁。"    皿妃:"你——眼睁睁地看着弱女子在长门一死吗?"    孙武哈哈笑起来:"王妃何出此言?王妃反反复复说一个'死'字,并非不怜惜生命,王妃你是示之死以求生!"    皿妃一愣。    眼泪打住了,水汪汪的眼睛打着闪。    皿妃深深地施了一礼:    "谢谢孙先生教我以计谋。"    "孙武教了你什么?什么也没说。"    "小女子就此拜辞。"第三部分 4.皿妃嫁妹(4)    "请。"    皿妃重新把自己包装好了,立即起身而去,走得很轻快,顷刻间融入了夜色之中。    总算把这位王妃打发掉了!    孙武苦笑了几声。    孙武呆呆地坐着。深秋的风从开着的房门溜进来,吹灭了烛光,屋子里顷刻之间黑了下来。只有一条窄瘦的月光,门里门外地躺着。黑暗像是突然间漫上来的水,月光似水中一条僵死的蛇。孙武没有叫田狄重新点起灯来。点了灯做什么?他的心像这无边无沿的秋天的夜一样茫然,没着没落。他突然感到无所事事和无所适从,琴书也懒得动了。往日雄心勃勃地在竹简之上呕涂心血的激情,忽然之间消失了。他为自己设计和设想过磅礴宏大的人生,如今看来是这样地渺茫。他从齐国狂奔到吴国以求施展才智,他奉献《孙子兵法》十三篇渴望强国治军,不料却被"挂"在了半空。他万万没有料到,兵法谋略竟然只能被用于后宫粉黛们的争风夺宠。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为皿妃出谋划策。他想,自己尚未为吴王所用,如果不慎,掉进后宫的争斗旋涡里去,那将是十分麻烦和可怕的事情。他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急于把皿妃打发掉,皿妃竟然虔诚地致谢而去。他为自己的谋略仅仅用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妇人斗法,感到十分地可叹又可悲。    门关上了。    秋风戛然而止。    是帛女。    帛女不打扰他,连灯也没来点燃。    就因为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爱,全部铺展在竹简之上了,本来木然的帛女,近来甚至在感情上完全冷淡和冷漠了。他想,他应该给帛女些温存。他想,他也许应该和世人一样,应该回到罗浮山去稼穑,去灌园,去到酒坊里让粮食发酵。或者,就像勇士要离那样,剁了手,杀了妻,痛痛快快地去流血,去死,去做一介匹夫,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不。    他险些吼起来。    他坐了很久,后来和衣在书房里伏案睡了。    帛女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衣裳,弄醒了他。    "哦,我——睡着了吗?"    "睡着了。"    "你应该叫醒我到房里去睡的,你不知道秋天的夜里有多凉吗?"    "所以我给先生加了衣裳啊。"    "夫人!"    他抱住了夫人。    帛女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绵羊,说:"长卿,帛女知道你心里苦不堪言,也许,我们应当回到罗浮山去。不管有什么事,长卿,你也不要发火,一切顺其自然吧,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    天意就是叫他想发火也无处可发泄!    也许正是天意,皿妃从孙武那里讨到的谋略得到了实践。这日,大王阖闾情绪好,召她和眉妃一同饮宴。说是饮宴,一如既往很简朴的,除了水酒、小菜,只有刀法切得很细,蒸得味道鲜美的鱼。席间,眉妃喜笑颜开,皿妃蹙眉不语。阖闾一觞接一觞饮酒,有两个爱妃在陪侍,胃口大开。眉妃善解人意,阖闾就将一整条鱼赐给了她。皿妃便在一旁连叫两声"大王",阖闾顺手给了她自己吃剩下的半条鱼。这本是小事一桩,可是一是积郁太久,二是没事儿找事儿,皿妃小题大作,眼泪刷的一下子为这鱼的分配不公流了下来,拂袖离席,跑回长门宫,撕了一条白绸带子便要悬梁自尽。"自尽"前一边哭诉,一边在竹简上写了两句话:"生不得侍奉君前兮,死为脍鱼;死为脍鱼兮,暖君之腹……"皿妃把绝命和绝笔的事情弄得轰轰烈烈,早有宫女去禀报大王。阖闾赶紧吐出了口中的鱼和饭,赶到了长门宫。皿妃听见大王驾到的声音才把白绸往脖子上套。    阖闾推开门,大惊。    阖闾亲自把白绸带上吊着的皿妃抱将下来,一边摩挲着皿妃胸口,一边禁不住泪下,连叫:"爱妃,爱妃,这是何苦!"    皿妃口里游动着的一口气儿,半晌才均匀了。这便是孙武说的"示之死以求生",幸亏阖闾身手敏捷,否则就不是"示之死",而是真死掉了。皿妃这才得以倾诉胸臆,并把写在竹简上的绝笔诗呈给大王看。如孙武所言"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果然阖闾十分感动,也埋怨皿妃"因为脍鱼而轻生,实在要不得"。一片怜爱之心,阖闾命人把庖厨剩下的称作脍鱼的切好的鱼肉全部扔到护城河去,以示警戒,说明自己看重爱妃的一番心迹。不料,那脍鱼竟有活了的,生得很像是比目鱼。区别是比目鱼只生一只眼睛,成双成对游动,才算双目、比目。这种鱼是两只眼睛,而且都生在一边。姑苏城中的人传开了这件事,便给这种鱼起了个名字,叫做"脍残鱼",也有叫"王余鱼"的。第三部分 5.皿妃嫁妹(5)    皿妃重新获得了阖闾的恩宠。    皿妃和眉妃各分得恩宠的一半儿。    无人知晓这件事情和孙武有干系。    皿妃悄悄派人送来了狐皮裘和脍残鱼,表示感谢。    孙武一边望着帛女烹炙的脍残鱼,一边敲打着盛鱼的陶器。    "这便是孙武的兵法战策赚来的吗?孙武的谋略和韬晦只能换几尾脍残鱼么?"    他觉得那鱼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皿妃的酬谢当然不止是裘和脍残鱼,她决计把妹妹漪罗送给孙武做妾室,又恐孙武会拒绝,便把这番美意说与大王和夫概。阖闾拍手称快:    "妙。爱妃有眼力,孙武年轻英武,所著兵法十三篇,伍大夫都称奇,日后寡人会用他的。可是,这件美事什么人去对孙武说呢?"    "王兄,夫概愿去成人之美。"    "好,就说是寡人所赐。"    十六岁的漪罗,命运就被这样敲定了。    夫概笑眯眯地来成人之美。    夫概说:"长卿,看你这书斋之中,颇有些冷清啊。"    孙武:"习惯了。"    夫概拉住孙武的手,饶有深意地摸弄:"夫概总觉得这里少个人哪。"    孙武:"哪里?一个不少。"    "少一位美人儿。"夫概笑眯了眼睛。    孙武正色道:"不不。孙武一向淡泊惯了,皓齿娥眉的女子,难道不是砍伐人性情的斧子吗?肥浓甘脆的美味,难道不是腐烂人脏腑的毒药吗?"    "如此说,夫概就赠长卿一把斧子,一把美貌绝伦,妙龄二八的斧子,请长卿笑纳,夫概倒要看看长卿能否抵挡得住哇!哈哈。"    "就请夫概将军自己留着抵挡吧,孙武心领了。"    夫概:"这怎么行?长卿,实说了罢,夫概和伍大夫屡次进荐大王,请大王拜孙武为将。大王已经松活了,只是近日繁忙无暇顾及。大王心里甚觉得有负于孙先生,夫概与王兄商议一番,才想起这件美事。美人名唤漪罗,年方二八。实在也是大王所赐。君王之命,这是推托不得的。"    "大王所赐?"    "不仅赐长卿美人漪罗,还有绸缎和黄金呢。"第三部分 6.皿妃嫁妹(6)    "啊!"    "你道这漪罗是何人?"    "噢?"    "王兄宠幸的皿妃的妹妹!"    皿妃!    孙武险些大怒。    忍着。    拒绝是不可以的。    十六岁的少女,身后是三层"护驾",大王的弟弟夫概撮合,大王亲自赐与,又是王妃的奉献。王妃的同胞妹妹!匆促之间,孙武竟然成了大王的亲戚!可是,未领兵马,先得美人,实在让孙武接受不了。他忽然意识到是被后宫的丝带缠绕起来,拴住了,究竟是福,还是祸?不知道。他的荣辱,也许得随着皿妃浮沉了,世人还会看重他的兵法么?还有,皿妃嫁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堵住他的嘴?    用他之谋?    残月还弯弯地钩在西边天上,漪罗娇小柔软的身姿,已经在里里外外地忙了。    孙武每日起来,都看见漪罗妆扮得停停当当,这样忙碌。他不知道漪罗是何时起身的,甚至怀疑漪罗根本就没有睡。深秋的早晨总是霜华满地,庭院里,瓦当上,一片的惨白。咄咄逼人的寒风,刀子一般割得人的脸生疼。他无言地看着十六岁的漪罗,红唇嘬起来,向纤纤素手上哈着热气,然后是打扫庭院,然后是在双耳镂空柄的青铜豆里,摆好腌菜,然后又用陶制的鬲去煮粥。漪罗弯了腰吹火,烟火呼呼啦啦地扑着她。在浓烟的围困之中,她那样子显得十分地柔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    烫了手么?    漪罗跳起来,蹙着眉,一只手捧着另一只,甩动,又去捏耳垂,又把樱唇鼓起来,吹着修长手指的痛处。    美丽的眼睛却看着孙武。    乞求爱怜?    倾吐幽怨?    抑或是让他去帮个小忙?    孙武把脸拧到了另一边,抽出剑来。    看也不看。    不管漪罗的眼睛里是否涌起了水汪汪的东西。    孙武兀自舞自己的剑器,而漪罗,一边煮着粥饭,一边腾出空儿来,去侍候大夫人帛女梳妆去了。    一个"女仆"!    把漪罗迎娶过来的那个晚上,孙武仔细一看这姣好的女子,吃惊不小。不仅是由于漪罗的美貌,而且是因为漪罗生得太像皿妃了!红烛下,漪罗那流动着两朵红烛的眼睛,弯弯的;娥眉,长长的;双唇,红红的,不胜娇羞。漪罗和皿妃的眉眼简直无二致。不同的是,皿妃的眼睛里是那种什么都经历过了的,成熟的灵慧,漪罗的眼睛要更纯净,总是流动着怯生生和不停地在询问着什么的目光。皿妃的脸上有一种病恹恹的美,漪罗呢,更多的是明丽,明丽中又藏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不由人不怦然心动。    孙武在内心结着疙瘩,总觉得这女子是皿妃的网罗,特别是对于这小女子背后竟然有一层又一层的保驾,伤及他的自尊,感到不舒服,便努力抵抗。抵抗的方式很蠢,只是拗着自己不去看那张美丽得令人炫目的脸。不看归不看,那张脸竟然在他的余光里跳跃闪动,诱惑着他,让他拿起简牍,定不下心。直到夜深人静了,他才说:第三部分 7.皿妃嫁妹(7)    "天色已晚,歇息吧。"    不料,漪罗竟然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泪。    "哭什么?"    "是的,漪罗不该哭。"    "不该哭你哭什么?"    "妾的心里——很——害怕。"    孙武终于找到了施展他大丈夫气概的由头,找到了发火的由头,他烦躁,他怀才不遇,他等着大王召见等到了深秋,他憋闷得太久了,他想借题发挥。而且,他一见漪罗的眼泪就想起皿妃的眼泪,心里就更是不痛快。    "怕什么?你怕从何来?你还会有什么可怕的?"    "妾不怕了。这就不怕了。妾给你脱靴子。"    "走开!"    孙武的心里痛快了许多。    下马威。    漪罗完全被震撼了,惊呆了,连"不怕了"也不敢再说,只敢止了泪簌簌发抖。孙武在一旁坐着,装作读书简,不时偷看一眼漪罗。这女子竟是那样地可怜,蜷缩在墙角,渐渐地睡着了,眼角挂着晶亮的泪珠。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发威?    你的威风应该施展于两军阵前的。    你何苦对一个弱女子发火?    你只能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发火?    孙武长叹了一声。    孙武走近漪罗,端详着睡梦里还在抽抽噎噎的女子,心里泛起了柔情。他用手掌轻轻地拭去了漪罗眼角和腮边的泪花。    漪罗醒了。    惊恐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也不敢动。    "先生,还——生气么?"    孙武摇摇头。    "完全是——漪罗的不是。"    "不。是我心里烦躁!和你无涉。"    "漪罗不该惹先生生气的,先生原谅贱妾了吗?"    "天色不早了,睡觉吧。"    漪罗忽然迅速而敏捷地扑了上来,抱住了孙武宽阔的胸和肩。女人美丽而柔软的身姿一贴上来,孙武立即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和涌流。第三部分 8.皿妃嫁妹(8)    "先生你擅长剑术,熟谙兵法,胸中有韬略,先生你好好儿保护漪罗,你答应吗?"    "唔。"    "这就好了。"    "什么好了?"    "漪罗这就不必害怕被选进宫去了,姐姐说宫闱深如海,说不定哪天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很可怕的;漪罗再也不会惹先生生气了,姐姐嘱咐过的。"    "不许你再提起她!"    怎么?怒火又烧起来了!    怎么,你喜怒无常了么?    漪罗从孙武的肩上和胸前一下子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孙武。    "啊,睡吧。我——有些……"孙武连连摇头,让漪罗躺下,给漪罗盖好被子。这会儿,二十岁的孙武对待十六岁的漪罗,很像是充满了慈爱的老父亲,"你是个——小小的羔羊!"    羔羊?    小小的?    孙武离开漪罗,到庭院站了一会儿,庭院里一片月光,几点落叶。他觉得萧瑟而寒冷,正好可以降降心火。    从此,漪罗就让自己变成"女仆"了。    帛女是如何看待漪罗的呢?    一个又美丽又聪慧的少女,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了帛女那平静如古井之水的生活,她的心里暗自发酸。关于这件大事,孙武只对她讲过迎娶的日子,她答曰:"也是天意。既然天赐你妾室,只好顺其自然。"她十分注意地观察着漪罗,有时是悄无声响地出现在漪罗背后,吓得漪罗一惊。还好,漪罗勤谨,恭顺,不敢有非分之想。从漪罗来了之后,帛女就不干什么粗活了,甚至有时故意把该田狄去干的事,比方打扫庭院之类,也吩咐了漪罗去干。到了晚上,她注意吩咐漪罗"赶紧回房去睡觉",漪罗便乖乖地回自己房中去了。陪伴着和等待着侍候男人歇息,是她早已习惯的事。    相安无事。    帛女知道,如果家里再生些事端,孙武会更烦躁的。    上午,孙武尽量使自己静下来,点阅《司马兵法》。    漪罗悄然而来,用石墨在砚瓦上研墨。    一声不响。    可是她独一无二的愿望就是能和孙武说说话。    手在细细无声地研着墨,眼睛溜溜地看着孙武。    轻轻地咳嗽一声,示意存在。    孙武抬了抬眼睛。    "先生,从前用竹枝点漆写字,十分地不方便吧?"漪罗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孙武上了圈套,其实他乐于上这个圈套,以解郁闷:"你竟然知道这个?"    "略知一二。"    "你还知道什么?"第三部分 9.皿妃嫁妹(9)    "妾还知道这砚瓦又可叫做瓦砚。先生为什么不问诗呢?妾还知道'青青子袊,悠悠我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读过很多的书?"    "妾的家里竹简如海如山,从小就生在竹简堆里,耳濡目染。"    "记得,你也是——齐国人。"    "不。漪罗生在姑苏,长在姑苏。漪罗的一口吴侬软语不是很好么?"    "怎么回事?"    "祖父是齐国太史公。因为在史书上记载了齐国右丞相崔杼杀死齐庄公的事情,祖父被崔杼杀死了。后来,祖父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照直写史书,祖父兄弟一共四个,三个都因此丢了性命。父亲是避难逃到吴国的,父母都谢世了,就剩了漪罗和——她。"    名门之媛,孤苦伶仃。    孙武不由得也对漪罗心疼起来,也肃然起敬。    孙武说:"噢,那是齐景公元年发生的事情,转瞬三十五度春秋了。那时候你我还没出生呢。"    漪罗说:"要是生下来就认识先生可就好了。"    孙武笑:"疯话,傻话。"    漪罗也笑。    手中一直没有停止研墨,不这样做,又有什么由头在孙武身边多待一会儿呢?说着,笑着,竟然把墨弄到了脸上。    孙武笑得更厉害了:"哈……你看你……"    漪罗:"怎么了?先生你……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孙武从未见过女子描画黛眉,画得又粗又大,画到脸腮上的,哈……"    "噢。"    漪罗赶忙要跑。    孙武拦住:"漪罗,为何不叫孙武替你擦拭?"    "妾不敢叫先生……"    帛女早已立在门口:"区区小事,怎敢劳驾先生?快去洗一洗吧。"    漪罗匆忙逃窜。    帛女来研墨。    孙武起身走了。    帛女呆呆愣愣地站着,这个看起来十分木然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服侍着、依顺着丈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独有了,眼里在这无人之时湿漉漉地一闪。    孙武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漪罗的手正在琴上滑来滑去。第三部分 10.皿妃嫁妹(10)    "怎么,漪罗,你也通音律?"    "还是略知一二。"    "弹来我听。"    "妾不敢。"    "这有何不敢?"    "夫人有言,无事不可打扰先生。"    "孙武叫你弹来。"    "妾就——不藏拙了。"    说着,漪罗飞快地坐到了琴桌后面,忽然又起身去洗手,焚了香,安静下来。    孙武:"这是何故?"    "洗手焚香,对琴如对师长,弹奏的时候五心俱静,神无杂念,耳无别听,眼无别视,古训不是这样说的吗?"    "就请弹奏吧,孙武洗耳恭听。"    修长的手指在琴上开始抚弄了。漪罗十分地专注,好像十根手指生着眼睛,生着耳朵,好像那十根手指有灵性。哦,琴音清越,如初秋的潭水,水中的石子都历历可见。间或那手指一滑,有鱼儿倏然来去。忽而急厉,急而不乱,是水注崖下,明珠迸散的意思。结尾该是心志的描绘吧,潭水静如沉璧,山影倒映潭中,乃是度曲的琴师叙述深沉而又邃远的心怀。孙武听得十分入神,惊叹漪罗竟有如此技艺,如此灵性!可是听着听着,《秋水引》还没有弹完,竟然接到《梅花操》上去了。    孙武奇怪地看着漪罗。    漪罗抿着唇,微笑。    孙武:"好了,错了。"    "倘若不错,先生会关注漪罗的存在么?"    "好你个伶俐的漪罗!为何偏偏把秋水接到梅花上去了呢?"    "漪罗以为,秋水自然清澄,倘若没有一枝梅花照影,还有什么意趣呢?"    "说得好。"    漪罗竟然附到孙武的耳边说:"漪罗完全是为了讨好你才这样弹的!"    孙武哈哈大笑。    渐渐地止了笑,深情地凝眸望着漪罗。    漪罗也凝眸看着孙武。    如此美貌,如此聪慧,如此天真,又是如此地可人!    漪罗小声地问:"先生,妾可以称呼你长卿么?"    "你不是已经这般称呼了吗?"    "长——卿——"    随着柔媚的一声,孙武不觉已经拥得漪罗在怀了。这是十分销魂的一刹那,让孙武忘记了世上的烦扰,忘记了期待大王召见的焦灼和不被任用的不平。一切郁闷烟消云散,连窗外秋天的太阳,也变得温存和美丽了。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温柔乡"么?第三部分 11.皿妃嫁妹(11)    半晌,孙武说:"明天,我要远行了。"    漪罗抬起头来:"长卿你到何处去?"    "楚国。"    "何时归来?"    "事毕便归。"    "漪罗与你同行。"    "不行。"    "漪罗一路侍奉你。"    "不行。"    孙武在这一刹那做出的决定,是枯松推不动,九牛挽不回的。    第二日早晨,孙武打点好行装,辞别了帛女,准备带着田狄上路了。    就是不见了漪罗。    孙武只好对漪罗不辞而别,不料,一走出门,就见漪罗正在门口等着。    一身的男装,僮仆的打扮,还牵着两匹马。    "漪罗等候多时了。"    漪罗一拱手。    孙武生气地推开漪罗:"不要胡闹!"    说毕,夺过马缰,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漪罗眼里湿漉漉的。    帛女去拉了漪罗的手:"先生总有先生的道理,回到房中去吧。"    八、活祭要离    孙武和家仆田狄一路狂奔,向楚国而来。十年时光里,楚国几乎年年经历战火。吴国和楚国从未罢兵,吴王阖闾——原来叫做公子光,大规模征战楚国居巢,曾经把楚太子建的母亲劫掠到了姑苏。小战更是说干就干。不久前,两国边城少女采桑叶,争抢起来。为了几叶桑叶,先是两边少女的爹娘兄弟互相厮杀,接着是两个边城兵戎相见,楚人灭了吴国的小城。到后来,吴王率领大军压境,一直攻破居巢和钟离两座城池才算心理平衡。楚人蛮野,成年男子行路没有不带剑刃的,如若捉到吴国来的可疑之人,砍手剁脚,甚至杀头,都说不定。因此,孙武和田狄隐蔽行踪,晓行夜宿,一路十分地辛苦。    在楚国卫地,田狄想方设法找到了混迹在庆忌军中的要离。要离本来人就干枯,失了右臂,半个人如不倒翁,歪歪斜斜地来到馆驿秘密谒见孙武。    孙武以酒肉款待要离。    要离觉得像负债之人见到了债主,羞愧难当。    孙武心里明白,他当然不是逼债的,说是逼命的还有些沾边儿。    孙武的神态十分地平和,老友相逢,觥筹相交,很是亲切,矢口不提刺杀庆忌之事。要离憋不住,说自己虽然已为庆忌接纳,却无法近得庆忌身边。"庆忌身边武士簇拥,睡觉都睁一只眼,枕着宝剑。依从先生教我之计,我已劝得那匹夫挑选精勇兵丁,十日后舟师东行北上,就要去攻打吴国。"说着,感叹有负于孙先生的知遇之恩和吴国君王的重任之托,剁手杀妻所追求的目的至今还未曾达到,越发地羞惭,声泪俱下,啪啪地掴起了自己的耳光。    孙武忙拉住要离的手。    "要离兄不必如此自残。要离兄的诚信忠勇,孙武没齿难忘,铭刻在心。听兄所言,庆忌十日后不是要兴师伐吴吗,就是说时机已经到了。这时机不是随时都有的,来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兄可要抓住才是。"    要离说:"请先生教我。"第三部分 12.皿妃嫁妹(12)    孙武说:"可将庆忌水葬。到时候,你即可明白。"    要离走了。    孙武哈哈大笑。    田狄问:"先生所笑何为?"    孙武笑说:"我一笑庆忌一介匹夫,不懂得会合诸侯来征伐吴国,单枪匹马来送死;二笑庆忌终于不会预料同舟相济之人,便是将他葬身鱼腹之士,万丈之堤,毁于蝼蚁;这三么……好了,不说了,备马,上路。"    庆忌正"依从"孙武之计而行。    浩浩荡荡的战船顺长江准备东去北上,西风猎猎地漫卷着大纛。庆忌立在船头如塔,这汉子精力和体力惊人地充沛,目光如闪电般敏锐。人说他可跳跃到半空伸手捉住燕子,可以两手一合掐死熊罴,都是实有其事,可是勇则有余,谋却不足。他对要离的轻信和轻视便是他致命的错误。那要离晃晃悠悠带着独臂来哭诉投奔他,一下子就唤起了他征伐吴国,报父亲王僚被杀之仇的血性,就收留了要离,种下了祸根。虽然他也注意观察过要离的所作所为,虽然他一直没让要离近得身来,但是到了这会儿,庆忌不仅让要离上了他的船,而且让要离围绕左右带路,就大错特错了。他以为,一是何处弃舟登岸,从何处发起进攻,只有要离可以做向导;二是谅要离这个风一吹就乱摇乱摆如芦苇一样的小东西,不敢对他下手,即便下了手,他庆忌吹一口气便可将他吹落江中的。他太自信了。    江风如箭。    船行如梭。    船上的要离,独臂拿不稳长戟,只得在腋窝下夹着。秋风贴着江面呼啸,要离立也立不稳,总觉得要被风抛起来投入江中,身体在向上飘,就只好把位置调低,单膝跪在船头。他的心脏这会儿正在膨胀,变得很大很大,心跳怦怦如擂鼓。肝胆在紧张地抽搐,他的嘴里满是苦味。他作为向导,此刻正是江船舟师第一人。他跪在庆忌前面,脊背对着庆忌。他的脊梁上似乎生出了眼睛,关注着庆忌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和庆忌的膂力相比,犹如泰山之比蓬草。如若动作,只可一举成功。他心里觉得又自豪又骄傲,公子庆忌的生死,吴国社稷的安危,此时全都系在他的脖子上。感谢超人的先知孙武,使他这一残缺不全的穷巷酒肆的无名鼠辈,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日后,太史公也不得不在史书上恭恭敬敬地写上"要离"二字了。可是,现在便是孙武孙先生所说的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么?孙先生说"可将庆忌水葬",就是这片水域么?不,还不行。船是顺风船,如果他立即转身面向庆忌,可就是逆着风了,他知道,他的体力不济。    等待着。    在等待中受折磨。    要离夹着长戟的腋窝里,出着汗,黏黏渍渍的,很不舒服。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冷战。    他保持着那种江船第一兵的姿态,目光只注视着前方吴国的方向,他夹着的青铜之戟也一直指向吴国。他的无比忠诚的姿态,彻底解除了庆忌的防线。    忽然,风儿怎么转向了?    风在这顷刻间,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旋,由西风改为东风,呼呼啦啦吹开了庆忌的战袍。    船就要打横。    时机!    "电光石火"一般的时机!    不容多想,要离的右腿猛一蹬,如青蛙一样跳了起来,转过了躯体,那长戟画了半个圆,紧接着借着江上的风势,连人带戟全部冲向了庆忌,那样子,似乎是要离自己也要插到庆忌的胸膛里去。    长戟从庆忌的心口插入,从后脊梁穿出来,速度是那样快,穿破庆忌胸和背的戟尖连血都没有。    庆忌"啊呀"叫了一声,手把住了戟的长柄。    要离还在力图搅动那青铜之戟,可是他丝毫动不得戟了,人悬了起来,把着戟柄,在戟的另一头,被跷了起来,高高地挑着。    要离撒了手,要跳水逃走。    庆忌身上插着戟,赶上一步,将要离的头发捉住,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小鸡。众兵士这才醒悟过来,跑过来,连声叫:"公子!"    庆忌从容地坐在船头,把要离向水下按,要离整个儿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一共三次,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有翻白眼的工夫,没有说话的份儿了。直到庆忌把淌着水的他又放在了膝盖上,他才喘过了气。    要离说:"庆忌小儿,如今知道世上有可为之事亦有不可为之事了吗?知道世上有一个柔弱不过和勇武不过的叫做要离的人了吗?"    "庆忌到死才听说,岂非相知太晚?"    "不晚,你好生看看爷爷。"    "哈哈,"庆忌哈哈大笑,"哈哈,天下果然出了这样的勇士,把戟插在了庆忌的身上了吗?"第三部分 13.皿妃嫁妹(13)    庆忌看着要离。    要离看着庆忌。    庆忌抓着要离的头,仔仔细细地看要离那张孩子脸。因为呛水和激动,那张脸变得青紫,却尽量做出不可一世的样子。要离也仔仔细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庆忌那张大脸,那脸上似乎有无限伤悲和遗恨,却又含着几分赞佩,顷刻间失血,由赤红而变得苍白了。    士兵们全都伸出了戟:"杀死这个小人!""剁成肉酱!""公子你撒手吧。"    庆忌摇了摇头:"不。要离的勇敢实在令我敬佩。滚开,你们都滚开!放他走!岂能在一天之内杀死两个勇士?滚——"    庆忌把要离从膝头上推了下去。    庆忌猛然间把长戟从胸中拔了出来。    一腔鲜血忽地爬上了桅杆,溅在帆篷上,又慢慢地洇开。    血的帆,在秋风里呜呜咽咽地哭泣。    船靠了岸。    围在庆忌尸体周围,掩面而泣的兵士们,没人理会要离。    要离上了岸。    呆呆地坐在岸上。    直到庆忌的舟师全部返回,那血色帆樯也消失在江上泛起的浪涛和泡沫之间……    已经是傍晚了。    要离回过头来。    楚国边地,长江之滨,满眼的芦花,染着如血的晚霞,此起彼伏,竟然似数以千万计的鹤,流着血,扑动着翅膀。    他的事情做完了。他的心里一片迷茫,空落落的。他想他应当死掉的,庆忌完全可以在最后的时刻捏死他,可他活着;妻子本可以继续在酒坊里劳作,应该活着的,可是妻却死掉了。庆忌本来应该是继承王僚王位的,是吴国故君儿子,却被他杀了;阖闾本来是杀了旧君王之后登王位的新君,自己却为他效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不仁,不义,也不智,只有一身的蛮勇!你难道还要回到大王阖闾那里去讨封赏吗?大王会赏赐给你这家灭身残而且其貌不扬的要离什么爵位?既然你家也灭了,妻也杀了,身也残了,还要爵位何用?人来到世上,难道就是命里注定要做几件什么事情,做完了,就完了吗?    他流了泪。    哭得像个娃娃。    他默默地从岸上走入水中,向波浪滔滔的江心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孙武!    孙先生!    对面岸上,孙武穿着一身麻布衣服,坐着,在吹着陶埙!孙武的面前摆着祭品,点着香,木制的凳,放着蒸熟的肉,陶土制的豆笾里盛着果脯。还有竹制的簠,盛满了新的黍米,这叫做尝,是让死者先尝一尝新熟的黍谷的意思。    "孙先生是活祭要离吗?"第三部分 14.皿妃嫁妹(14)    要离拼命地喊。    江涛声和陶埙声在一起混响。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飘飘忽忽,像是鬼魂在哭诉着什么。    "孙先生是早知道结果的呀!"    陶埙的声音依旧,江涛的声音依旧。    "孙先生早已知道结果了!要离舍了妻子的性命尊奉王上,这乃是不仁;为了新君杀死故君的儿子,不义;为了逞一时之勇,不智。孙先生,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陶埙还在哭泣。    要离一直向江心走去。    迎面一排小小的浪花,就把断臂的要离打倒了,淹没了,江面上泛起了一些泡沫。    孙武向江中拜了三拜,默默地,什么也没说……    吴王阖闾十分地开心,立即设宴"恭贺"庆忌之死。大王了却一块心病,从此睡觉会安稳了许多。一时朝臣云集,嫔妃起舞,乐工钟鼓丝竹大显身手。虽然吴王严格要求按惯例,戒奢求俭,仅备些简单的菜蔬瓜果,可是水酒还是醉人的,气氛十分地热烈,宫中好像在过节。    阖闾喝得微醉,还是不停地举觞。    伍子胥乘机提起,座中没有大功之人孙武。    没有孙武怎么行?    伍子胥于是就又用"要离刺庆忌"的小小的胜利,来论证一番孙子兵法中的"用间"之计的无上高明,渲染孙武所推举之人是如何地出类拔萃,勇不可当,以一当百。夫概随声附和,夫差也无异议。特别是皿妃,见缝插针,说:"大王胸襟如海,广招天下贤士,自然也不会冷落了孙武。"    自然。    阖闾心中思忖,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用孙武,皿妃不乐;用了孙武,眉妃不快,一个孙武,搅在其中。自然,他会抉择的,任用孙武的时机已经到了。    阖闾说:"寡人夜读《孙子兵法》十三篇,纵横捭阖,果然绝妙文章,只是,仅凭要离刺庆忌一件事情,不能证明孙武便可统率千军万马。寡人想试试孙武身手,可即刻召他进宫。"    夫概说:"臣闻孙武已经不知去向。"    皿妃:"该不是等着大王召见等急了吧。噢,要是远去异国,可苦了臣妾的妹妹了。"    伍子胥说:"大王不可失掉一个贤才的,何不礼贤下士,去看个究竟?"    阖闾说:"寡人依了你们,休要再啰唆。"    阖闾立起来,头有些发晕,看样子是酒喝得多了些,走出宫中,一阵风吹来,有些趔趄,这是酒劲在闹了。    "哈哈,寡人飘飘欲仙了啊!"    伍子胥几乎是携持着大王前往孙武府邸,不管什么"仙"不"仙"的。    当然,这是一个好的机会。    孙武尚未归家。    帛女和漪罗前来见礼。第三部分 15.皿妃嫁妹(15)    阖闾晃晃悠悠地说:"传寡人的话,让孙武立即回来,回来即刻进宫晋见寡人。"    说着,便走。    到门口时,阖闾扫了一眼漪罗:"噢,皿妃你——你怎么会在此间?"    漪罗:"小女子是皿妃的妹妹漪罗。"    伍子胥道:"大王你不记得了么?"    阖闾:"噢,什么记得不记得的?寡人是有些不胜酒力了啊!回宫!"    刚刚走到门外。    马蹄声碎。    孙武赶回来了。    于是,一次巧合成了一个历史性的画面:阖闾不仅亲自到田舍和府邸看望孙武,而且还在楚楚秋风之中,遥遥地望着,等着孙武归来,天下人后来纷纷传为美谈。    君臣重新回到房子里。    风尘仆仆的孙武神态平和,静静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时刻。    吴王阖闾:"要离刺了庆忌,孙先生是第一功。寡人要重重地赏赐你。"    "大王,孙武不求赏赐,但求能以《孙子兵法》为大王分忧,安国治军,会盟诸侯。"    "请孙先生赐教,《孙子兵法》十三篇精髓在何处?"    孙武一论及他的兵法,便是上了发条,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恨不能将他情之独钟的《孙子兵法》立即全部论述一番,滔滔宏论,不可遏止。阖闾却让酒闹得心神想集中也集中不起来。身为君王,他自然知道孙武的宏论要紧,可是,他喝得太多了,眼前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只用眼睛来睃那来上茶的漪罗。这难道不是皿妃么?为何不是皿妃呢?皿妃恐怕也得输给她三分。如此地美艳,难道不应该是寡人才有福分消受吗?如何糊里糊涂地落入这人之口?    孙武却在十分认真地论述:"孙子之前,虽有吕尚、曹刿、司马子鱼谈兵,皆不完备;虽有管子论战,司马兵法,均算不上宏构。臣之兵法,既把握战争之全局在手,又紧紧地追踪战事的千变万化。可以说,前于《孙子》者,《孙子》无一遗漏;后于《孙子》者,不能遗漏《孙子》。这样说,是否夸大其辞呢?不是。拿君王问臣十三篇之精髓来说吧,精髓当在'慎战'与'全胜'四个字。挥师用兵,是国家的大事,是死生和存亡之道,须慎之又慎,这是其一,战争的上策是谋略,其次是外交,再其次是用兵,最下策是攻城。战必全胜可以战,然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    孙武的话戛然而止。    当然,他论及他呕心沥血所著的兵法,可以一直说上三天三夜,一句话也不重复。他关于"全胜"的战策战法还根本没说到呢。    可是,阖闾的眼皮在打架。    孙武几乎忍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别人——即使是王者之尊,对他的兵法的不恭和轻视。他把案几上的竹简弄得哗啦啦响。    幸好,阖闾一下子就觉出了对方停住的嘴巴,似乎是醒了,睁开了眼睛。    "啊——孙先生,你的兵法可以试一试吗?"    "屡试不爽!"    伍子胥:"大王,臣明日即可调集兵马,请孙先生试于吴王台下。"    阖闾看着漪罗:"叫她们试。"第四部分 1.皿妃嫁妹(16)    还是醉眼朦胧。    伍子胥:"大王,你是否酒喝得太多了?请大王回宫吧。"说着,向孙武挤了挤眼睛。    不料,醉酒的大王,依旧是大王,他听伍子胥的话不顺耳。    "一派胡言!寡人什么时候喝酒了?"    伍子胥忙躬身而拜:"大王恕罪。可是,请大王讲给臣听,一个小女子漪罗如何演试孙子兵法?"    "寡人是说让后宫妇人们演试兵法,怎么,孙子兵法试不得妇孺儿童吗?"    孙武似乎是在赌气,答道:"试得!"    阖闾:"妇孺儿童也可以训练得威武雄壮?"    漪罗在给孙武使眼色,伍子胥去拉孙武的袖子,孙武甩开了伍子胥的手:"当然。"    阖闾笑起来:"哈哈,伍子胥呀伍子胥,你看孙先生都道试得,你还去扯孙先生的袖子。你扯袖子的动作,寡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还敢说寡人吃醉了酒吗?"    "臣不敢。"    "回宫。明日将后宫粉黛列阵,演试给寡人看。回宫。"    大王回宫醒酒去了。    孙武气急败坏。    他对着窗子站了很久,一言不发。那张白白的脸,变得发青。    他看得清楚,大王阖闾吃醉了酒。可是一国之君说的即便是醉话,也是一言九鼎的。他心里又不愿意承认是阖闾吃醉了酒,阖闾命他以妇人们演试兵法,难道不是阖闾对他一贯的轻视么?孙子兵法用于后宫美女,在大王看来也许仅仅是一场游戏。这就不仅使孙武觉得是受挫,而且是受辱了。游戏?游戏!日后,两军阵前,兵刃相加,顷刻间身体和头颅分成两处,也是游戏吗?是,是"死亡游戏","最后的游戏",玩闹不得的。    漪罗和帛女都怯生生地立在一边,不敢出大气儿。    半晌,漪罗说:    "先生,不必动怒的。"    "走开。"    "先生,妾知道,山里的泉水清,可以饮,可以酿酒,可以洗发。山外的溪流可就污浊了,不妨去灌园,去洗衣裳。这就是随遇而安。"    "你敢叫孙武随波逐流?"    "先生息怒。妾的意思是——大王叫先生训练后宫妇人,不过是一场游戏。"    "游戏?哈哈!游戏!"    "既是游戏,何必认真?"    "孙子兵法岂是妇孺的游戏?"    "既然不是游戏,先生何必生气?"    孙武被绕进去了,这聪明灵慧的漪罗!    哭不得,笑不得。第四部分 2.皿妃嫁妹(17)    漪罗那柔和的样子,那天真而明亮的眸子,都说明她在竭尽全力为孙武消愁解忧,并且是出谋划策。    "先生应许大王演兵法于后宫,可是气话?"    "……"    "先生的兵法战策,先生的治军之术,是不是对妇人就毫无办法?"    "胡说!"    "既然如此,先生何气之有?妾还有什么说的呢?"    帛女也来劝慰:"长卿,帛女从不干预你的事。不过这明日训练宫女,恐怕比演试千军万马要更困难些。那些宫女,哪个不是叫大王娇宠惯了?长卿静下心来,好自为之。"    "你们——都去吧。"    帛女与漪罗退下,伍子胥风风火火地卷土重来,怒冲冲地说:    "好你个孙武!伍子胥对你实在是爱莫能助!你纵然有天大的本领,怎敢和君王斗气?君王纵然是说些醉话,谁又敢欺君罔上不当真?拦你也拦不住,给你递眼色你也不理,你年轻气盛!你逞一时之勇!你不计后果!孙武哇孙武,看你如何了结这一番公案?来来来,进宫与我面见大王,面陈因由,请大王免了这一场游戏!"    "谁说是游戏?"    "不是游戏,又是什么?"    "吴宫教战,我孙武可是当真的。"    "什么?"    "当真。"    "这就愈发地糟糕了!"    "天下人可以耻笑大王拿孙子兵法当儿戏,天下人不可以耻笑孙武无能!"    孙武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平静下来,平和而坚决。    伍子胥瞠目结舌。    孙武说:"伍大夫,孙武自齐国远路来到吴国,不是来做游戏的。那要离,剁了手,杀了妻,葬身于波涛,也不该成为大王赐我做一场什么'游戏'的因由。"    当然,如果说是"游戏",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用身家性命做赌注的"游戏"。    孙武为什么一定要做这场"游戏"呢?    是和吴王阖闾较量?    是一定要证实自己和自己的兵法?    伍子胥说:"长卿你一定要做这红粉佳人的领袖,后宫妇人的亭长?"第四部分 3.皿妃嫁妹(18)    孙武笑起来:"伍大夫,何必讥笑孙武?"    "伍子胥并不情愿是这样的啊!"    "伍大夫等着看孙武将后宫妇人变成堂堂之阵吧!"    无可挽回。    伍子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即使是智慧超凡的人,碰到切身利害,也会变得愚不可及!孙长卿也不能例外啊!那后宫美女,你对她们硬不得,软不得,怒不得,笑不得,打不得,又碰不得。一个个全是大王心之尖瓣,眼中明珠……可是大王既已下令,长卿既已决断,伍子胥只好赠你一句话,适可而止。伍子胥将请大王命我做监军,与你共渡难关,但愿苍天神佑吧!"    "谢谢伍大夫。"    那大王阖闾,回到宫中,一觉醒来,竭力回忆刚刚经过之事,想起似乎到过孙子府邸,说过什么话,颁布过什么命令,却都想不起来了,便又召伍子胥来问话:    "伍爱卿,寡人吃醉了酒——"    "大王什么时候喝过酒?大王不是说没有吃酒么?"    "噢?寡人还说过什么?"    "大王命孙武明日在吴王台下教战于后宫嫔妃,演试兵法战阵。"    阖闾一愣。    "啊呀,使不得,使不得!这个玩笑如何开得?这酒可实在是误事,就请伍大夫日后多多提醒寡人。"    "大王,当务之急是孙武明日之演练,可以取消了,请大王收回成命。"    "那孙武怎么说?"    "大王之命,孙武当真要一试身手的。"    皿妃在一旁悄悄对大王说:"大王,那就让他试一试好了。"    眉妃:"大王,臣妾可以穿一穿甲胄了么?臣妾要立刻试一试甲胄。臣妾穿上甲胄,一定是威风堂堂的,请大王恩准。"    阖闾哈哈大笑:    "寡人岂有不依爱妃之理?来人,赐两位爱妃每人犀甲一副。哦,爱妃,这犀甲可是上等犀牛的皮革制成的,人云'犀寿三百',可以穿三百年呢!"    眉妃:"谢谢大王赏赐。"    皿妃:"大王赏赐三百岁之犀甲,臣妾就侍奉大王三百年!"    伍子胥说:"大王,请收回成命!"    侍卫遵命奉上犀甲。    阖闾立即哈哈笑着站起来:"哈哈,寡人亲自给二位爱妃披挂整齐。伍大夫,你下去吧。"    伍子胥:"大王!"    阖闾:"寡人岂可出尔反尔?"第四部分 4.皿妃嫁妹(19)    天色刚刚透白,男男女女就向姑苏城胥门拥去,奔向外城城郭内的吴王台。吴王宫里的五百佳丽,要在这里操练,这个"神话"一夜传遍了都城。谁肯失掉这个千载难逢一饱眼福的好机会?人们在这个暮秋的早上,嘴里吐着哈气,脚下踏烂了白霜,这双眼睛和那双眼睛,千千百百双眼睛全点燃了好奇的光芒,汇聚到吴王台下。兵卫们来得更早,用长戟筑成篱笆,把看热闹的人潮赶得老远。于是,就有人爬到兵卫长戟够不到的树上和屋顶上去,内城和外城的城墙顶上也码着密密麻麻的人,人越攒越多。把守胥门的兵士,已经接到不许百姓出胥门的命令,开始粗暴地推搡和呵斥拥来的人众了。    孙武来得很早。    他在兵士们拓开的空空荡荡的演练场上等着,看见四面八方全是蠕动着的人,心里忽然一阵悲哀。这是做什么?人们是来观百戏么?那么,你是那玩杂耍的人?举鼎卖艺的人?抑或是吞短剑、吞烈火的江湖客?    帛女和漪罗在城墙上,早早地站了个好位置。她们的神经从昨夜就开始紧张了,漪罗一直在打战。她们两个靠着,互相支撑,以免在发生不测的时候倒下去。    五百红粉佳人的队伍,流水一般拥出了胥门!世界似乎陡然间亮了许多。人众不由得喧哗、赞叹和惊讶,万头攒动。五百美女的裙裾,搅动起一阵令人迷醉的香风。个个是明眸皓齿,腰肢婀娜。上衣一律是兕甲,柔弱的柳肩上都扛着沉重的长戟。那兕甲和兵铁纯粹是用来陪衬她们的美貌和娇柔的。走在最前边的是眉妃和皿妃。二妃的两张粉面是美中之美,眸子里都藏着说不尽的妩媚和风情。云裳雾鬓,发髻儿梳得很高,乌云般的鬓发间闪烁着耀眼的金饰。身上,贵值千金的犀甲很厚,似乎也很重,把迷人的胸和腰留给人去想象。    美人们卷过来的时候,孙武下意识地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    他尽量不去看那两队美女,把头转向了一边。    吴王阖闾与朝臣、侍卫登场,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一声接一声的"大王驾到",像飓风一般吹来,无论看热闹的还是参与表演的佳丽,顷刻间全部跪倒,阖闾就立即显得高大起来。他登上高台,这当时称做姑胥之台的都城制高点,绵延五里之远。放眼望去,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回首是胥门外的九曲路,可以俯瞰姑苏城中市井街衢。现在,几乎全城的人众都跪伏在这里了。他向下一望,一片兵甲之间闪动着的,都是他宠爱和熟悉的粉面美目,不由得心里荡起了柔和的涟漪。他在台上之台坐下,除王后之外,周围皆为男性。王弟夫概与王儿夫差坐于左右。    大夫们在下面一层台子上立着,伯嚭对于在吴王台操演宫女,十分地不理解,也为大王这个决定感到不寒而栗。他瞅机会对孙武咬耳朵说:"长卿,这个游戏真是可怕,给先生出了个难题。先生好自为之吧。"    伍子胥已经讨得监军之任:"长卿,尽管放心大胆地施展你的才情,本监军伍子胥在这儿保驾。"    这时候,只有鼓励。气可鼓,不可泄,伍子胥明白。    吴王身边的夫概,一直保持着不愠不火的微笑。他久经沙场,深知杀人的利刃不是后宫妇人的玩物。他不知道阖闾到底打算如何安顿孙武,试探着问:"请问王兄,难道你真个要孙武做后宫粉黛的男统领吗?"    "哪里,孙子兵法果然可以试于妇人,寡人当拜孙武为将。"    夫差一直伸直了脖子看脂粉队中的眉妃,那是他的心爱。    "父王,妇人们披挂起来,还真像回事儿呢。"    阖闾说:"哈哈,想不到这美人披挂起来,刚柔集于一身,妩媚娇艳之中,平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看寡人的两位美妃!噢,两位女将军哪!两军阵前,只消临风一笑,上将军也得落下马来。哈哈,唤孙武来说话。"    阖闾到底是要试兵法,还是要看美人?是认真,还是玩闹?或是兼而有之?他自己大概也说不清。他到底要孙武做什么?真格地发号施令?假戏真做?还是仅仅要孙武陪他的嫔妃们玩耍?谁也无法猜度。一番酒后的醉话,酿出这一场令天下诸侯吃惊的演练,最后的结果,谁说得清呢?反正,大王这日心情极佳,高兴全挂在脸的外头,如若扫了他的兴,孙武的命运可就难以预料了。    孙武作一长揖,今日他是"将军",立而不跪:"孙武拜见大王。"    "孙武,今日寡人要看你的手段。寡人将五百宫中妇人全部交与你了,倘能够指挥若定,寡人就拜你为将。"    "大王,军中无戏言。"    夫差插话:"父王一言既出,铸铜为鼎,你不要啰唆了。"    阖闾:"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武:"还请大王暂借宝剑一用,以做镇军之宝。"第四部分 5.皿妃嫁妹(20)    阖闾赐借磐郢之剑给孙武去用,很痛快:"开始吧。"    孙武抱着磐郢之剑下来。    伍子胥对他悄悄地咬牙切齿:"长卿莫非要一意孤行?你是想废了本监军么?你听伍子胥一句——"    孙武理也不理伍子胥,径直走上指挥台。    纷乱的妇人们和观众全静了下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    猎猎的五色旗帜之下,悬着一面巨大的鼙鼓和青铜的锣。孙武在鼙鼓前面站定,却不急着下达命令,先眯上眼环视了一番四周。他的脸色青白,神态十分地平静,与其说威风凛凛,不如说是温文尔雅,潇洒飘逸。都城姑苏的人众,第一次见到这位今日的"将军",倒觉得只有这等温雅的人,指挥后宫美女才匹配,不至于因虬髯环目,面目狰狞,吓坏了美人儿。人们期待着一场精彩的百戏尽快开场。伍子胥却因拿不准孙武,心头在打鼓;帛女和漪罗,知道这孙武看似平静,突然间不定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心情紧张,两个女人手紧紧地拉着,出了汗。眉妃,早已急不可待要登场表演,她情愿把今日的操练看成是耀武扬威的乐舞。皿妃则替孙武默默祈祷,为了妹妹漪罗,她今日打定主意遵从孙武之命行事,决不倨傲任性的。台上之台的大王、王后、王弟和王儿,已经开始举爵饮酒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厮杀,不会死人,甚至连检阅也不算,且从容地观看演练。    孙武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得以发号施令的队伍,心头迅速掠过了一丝怅惘。闻所未闻的佳人之旅,妇人们一个个懒洋洋地瞧着他!他对这些娇滴滴的妇人有些拿不准。这些妇人编制成军队,超出了姜尚、管子和司马穰苴的用兵经验,也超出了孙子兵法论辩的范围,真是个前无古人!他看着这支红粉队伍,宁愿不承认是红粉队伍。可是这又毕竟是一支散漫的、软弱的、娇宠得不像样子的队伍,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以自己的镇定影响妇人们,让队伍也能够不浮不躁,听命行事。    "朱雀、玄武两队听着!"    静悄悄,妇人们歪着头。    "知道你们的左手和右手吗?"    "知——道——"    他吓了一跳。这声音竟如此地尖利!刺激人的耳鼓和神经。    "知道你们的前胸和后背吗?"    "知——道——"    尖利还是尖利,不过他习惯些了。他忽然觉得像是哄孩子,自己很可笑的。    "拿起戟来!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向左,转向左手这边;向右,转向右手这边。听鼓声整肃前进,听锣鸣,席地而坐。开始!擂鼓——前进!"    妇人们款款地摇摆着腰肢,扛着戟的,抱着戟的,拖着戟的,动了起来。有人弄错了方向,和后面的妇人撞个满怀,撞出一片笑声和叫闹声。也有掉了鞋子的,摔倒在地的,群雀鼓噪,乱成了一锅粥。    阖闾禁不住拍手笑起来。    王弟、王儿、王后也笑,大夫们也笑。    如墙的观众也笑。    嗔笑、苦笑、傻笑、大笑、浅笑、开心地笑、惋惜地笑、笑、笑、笑……    孙武的心里却在流泪,他高声喊叫:"肃静!肃静!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鸣锣!"    一声金属的鸣响,乱糟糟的队伍这回却听懂了。妇人们全都瘫坐在地上,叫苦不迭。眉妃一边娇滴滴地叫人捶腰,一边拿眼睛撩着吴王台上的阖闾和夫差。皿妃则呵斥着身边的人:这是操练,兵刃又不是赶鸭子的竹竿,听从命令,不准乱跑。    孙武又按前面的方式,演示了一回。    还是乱糟糟如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    孙武长叹了一声。    "听着,听——着!"第四部分 6.皿妃嫁妹(21)    勉强肃静了一些。    "兵法说,将令不明,治将之罪;令行不动,治卒长之罪。孙武不是哄你们玩儿的!我这里三令五申,如果令不行禁不止,我就要治队长之罪。我在这里只再重复一回: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前进!"    一些后宫佳人已经觉得累了,倦了,玩耍够了,该收场了;一些则勉强应付着将令,慢吞吞,拖着戟如残兵败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听鼓声前进的,十之一二而已。那眉妃早已退出队列,在一旁看着好玩儿。皿妃则气急败坏地推着身边懒洋洋的妇人:"没听见命令吗?走!前进哪你!还有你……"    鼓声疾如雨。    场面已经不如开始那样新鲜,活泼,有趣了,大王阖闾也不再开心地笑了。夫概感觉到已经看到这场训练的最终结果了,对阖闾说:    "王兄,我看可以收兵了!"    孙武听到了或者感觉到了夫概的话,感觉到吴王阖闾已经厌倦。他知道如此下去,这场操练的结果,便是一场令人耻笑的杂耍。    "别敲了!"    孙武愤怒地喝道。    鼓声停了,锣声却没有鸣响。    出现了令队伍无所适从的空白。    唯有这个空白,才能让场上静一些。    孙武的样子很平静:    "执法官,把朱雀、玄武两队队长绑了,推上来。"    执法官愣着。    伍子胥也觉得需要杀一杀后宫妇人的威风,插话道:"执法官,你没听见孙先生之命吗?你不要脑袋了吗?"    执法官咬牙切齿地应一声:"是!推上来!"    吴王阖闾忽地站了起来,又坐下了。他想,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必失态。    城墙上的漪罗却叫了一声:"完了!"    当眉妃、皿妃被兵士松松地捆绑着,轻轻地推上来的时候,夫差血撞天灵,要冲将下去。阖闾挥手一拦,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惊慌。眉妃抽空儿既是对阖闾,也是对夫差,妩媚地笑了一下,似乎对捆绑不但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趣。皿妃则做出一脸的严肃和悲壮给孙武看,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鼓励。她愿意受点皮肉之苦,帮助妹妹的丈夫成功,同时也是她对孙武的报答。    孙武说:"斩首示众。"    出人意料!    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孙武狮子般地又大吼一声:"斩首——示众!"    是真的了!    第一个要瘫倒的是城墙上的孙武之妾、皿妃之妹漪罗,第一个料到大事不妙的是帛女,第一个担心无法收场的是伍子胥,第一个心肝被揪疼的是大王阖闾,第一个冲过来要和孙武兵刃相见的是夫差,而那五百后宫妇人和数千民众全都做出了无声惊叹,瞠目结舌!第四部分 7.皿妃嫁妹(22)    一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秋风抖动着五色的大纛,发出撕裂布帛的撼人心魄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眉、皿二妃没有晕过去。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的,刹那的惊呆之后,拼命地挣脱着武士的捉拿,吼叫着:    "大王救命啊!大王——救命!"    泪如雨下。    世上没有比即将掉脑袋的美丽的嫔妃的呼号,更令人动心的了。    孙武不动声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呼啦啦翻卷着的大纛。    阖闾站着高喊:"寡人的爱妃杀不得!夫概,夫差,叫他放人!"    武士们停止了动作。    伍子胥尽量给孙武留个台阶:"两位队长,知道死罪了吗?孙先生如若饶你们不死,敢不效死率队操练吗?"    两位王妃连声道:"小女子知罪!""孙先生饶恕!"    孙武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没给伍子胥面子。    伯嚭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长卿请息怒,没有这两位王妃,大王是吃不下饭的。意思到了,请手下留情。"    夫概也施一礼:"孙先生还是遵从王兄之命为是。"    夫差冲过来,剑拔出了一半儿:"孙武,你怎敢杀父王的爱妃?胆子是不是大了点儿?"    孙武冷笑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将之道,贵在有威,威行于众,严行于吏,动三军才能如动一人。今日孙武受命于君王,便来行令,令行禁止。"    阖闾已经匆匆忙忙走过来,边走边道:"孙爱卿,寡人已经知道你是最会用兵了。"    孙武抱剑向大王施礼:"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    顷刻间的僵持。    阖闾在半路停下来了。    孙武施礼之后,不肯抬起身来。    夫差的剑已出鞘:"少啰唆,放人!"    孙武举剑:"大王的磐郢之剑在此,孙武代行大王之命。"    伍子胥拦住夫差:"孙先生,将二位王妃各杖责二十大板如何?"    阖闾无限怜惜地看着魂飞魄散的眉妃和皿妃。二位美妃已滚了一身的尘土,云裳披散,泪流满面,眼巴巴地等着他救命。他又抬眼看了看孙武,万万没料到一番醉话,引出了如今的结果,也没料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书卷气很浓的白脸孙武,竟是个执著,倔犟,胆比天大,铁石心肠的汉子。叫他立即收回赐给孙武的执行军令的权力,很难。出尔反尔,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料,谈何王者的尊严?叫他依从孙武,杀了二妃,也很难。世间恐再也没有如眉妃、皿妃这般美艳、这般可人、这般懂得他的喜怒哀乐和温凉寒热的女人了。他曾经称这两位爱妃是——衣上的领子,袍上的带子;白天的影子,夜里的席子;上山的鞋子,过河的筏子,乘凉的扇子。    他必须艰难地抉择,他夹在孙武与二妃之间。    他猛然间一拂袖:"寡人不看了!"第四部分 8.皿妃嫁妹(23)    抽身而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把眉、皿二妃的性命丢下不管了?意味着二位爱妃的头颅任孙武发落?这正是阖闾作为一国君王的聪明狡黠之处,他不忍看下去,不再看下去和无须看下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一走了之,既回避了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纠葛,又等于残忍地抛弃了二妃,让她们去死。王僚是他的堂兄弟,庆忌是他的侄儿,他命人去刺杀了这些血缘亲属,从不皱眉的。他不会做儿女之态,他不怜惜什么人命不人命的,他又一次这样决断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孙武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眉妃和皿妃哭叫着:"大王不能走!""大王别扔下小女子不管哪!"然后,眉妃便要去抱住夫差的腿,哭叫着:"王子,你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吗?"    当然,不忍心。    夫差还是个十六岁的血性少年,他泪水夺眶而出了,额上青筋暴突,一边吼着"父王你不能走",一边要去解开眉妃的捆绑。    伍子胥拦住了夫差。    夫差急得跺脚。    皿妃哭叫着"长卿":"长卿,我和漪罗……父母双亡,抛下妹妹孤苦伶仃怎么活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没有心肝的孙武!……"    哭诉,哀求,咒骂,最后晕倒了。    极其短促的时间里,孙武的心在打颤。可是他知道他必须绷住神经,也绷住脸孔,他知道只要一心软,孙武便不再是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实践孙子兵法的孙武了。他十分地明白,也一样十分地难于抉择:一个眉妃,是王子夫差钟情和偷情的女人,一刀砍下去,实在不知何时才能了断这番孽债,他和王子的关系将永远有了刀痕;一个皿妃,是他爱妾漪罗的一奶同胞姐姐,一刀砍下去,不知怎样弥合他与漪罗的创伤。他似乎听见了漪罗正在哭叫着姐姐,也哭着哀求着他刀下留人。他在这一瞬间就让漪罗夫去了最后一个血缘联系了吗?他在这一瞬间就要让非凡美丽的年轻的妃子魂归黄土吗?可是你必须这样做,别无抉择。你的叔父司马穰苴一语"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孕育了驰骋天下的军旅,你比他又如何?你用你的斧子,教天下治军之道;你用你的临机决断,示天下为将之责;你的韬略,你的战策,你的阵图,你的竹简,你抛弃故里奔走吴国,你策划推荐要离去死,你不平你烦躁你忧虑你惆怅你狂想你妄想你奢想的,不就是挥手之间,三军动如一人,攻如行于九天之上,守如藏于九地之下吗?    你还等什么?    "行——刑!"    他的声音又嘶哑,又凄厉,又可怕。    二妃被拖下去的同时,夫差在狂叫:"孙武你不知道你的脖颈也是肉长的吗!"    在二妃被拖下的同时,孙武没容五百妇人欷歔,立即祭举着磐郢之剑:    "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    鼙鼓声大作。    鼙鼓声掩盖了砍落眉妃、皿妃头颅的咔嚓声。    鼙鼓声里,五百妇人精神极度紧张和集中起来,没有人愿意顷刻间身首异处,没有人再敢怠惰,没有人再是被娇宠的弱女子。长戟似乎也变轻了,犀甲似乎也不多余了,脚步也变得有力了。五百妇人竟然自动地随着鼙鼓节奏发出了整齐的呼号,那呼号也不再尖利刺耳,变成杀气腾腾了。军中没有女性,军中没有性别,这些话在此时此刻的吴王台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走了,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待一会儿。第四部分 9.皿妃嫁妹(24)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    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    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罗!    漪罗站在姑胥城墙上,听到孙武下令将姐姐皿妃斩首示众,完全惊呆了。她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如其来地到了这一步田地。她刚刚还看见,五百后宫妇人中,第一个认真演练的就是姐姐,她看见姐姐那柔弱的两臂抱着青铜之戟,拼命地做出各种男人的姿态和步伐,表现得很乖。她心里为姐姐这番努力感动,荡漾着一种温馨的亲情。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她,为了孙武,才如此地努力。当然,她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父母双亡,只有姐姐是个依靠。怎么?斩首示众?这怎么可能?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心惊胆战地看着大王、孙武,还有王子,进行了一场争执或者说是较量。她浑身都是冷汗,两腿一软,要瘫下去。幸好帛女紧攥着她的手,用身体支撑着她,她才没有倒下去。终于,她看见大王阖闾把两位妃子扔下不管了,大王拂袖而去了,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孙武的命令不可改变了,姐姐皿妃的头颅即将落下了,便发疯地叫着"不"!她只是叫着那一个"不"字,竟然不顾死活地要往城墙下面跳。她自不量力地想去哀求孙武开恩,为她留下这唯一可以依祜的姐姐。她被人们拦住了,被帛女抱住了,田狄帮助帛女,一起将漪罗向下拖。她在被拖回去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滚滚黄沙之中,刀斧手把姐姐按在了断头台上,看见那黑沉沉的斧钺落下来,姐姐那美丽的头颅跌落在尘埃之中。她满眼看见的都是血,两眼随之一黑,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    她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孤单无助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天黑地。她哭可怜的姐姐,没有被折磨死在吴王宫中,反而头颅落在自己妹妹的夫君脚下。她哭自己从此举目无亲,孑然一身,胸臆向谁倾诉?她哭自己所委身的孙武,看上去温文尔雅,竟然是如此地可怕!竟然杀人不眨眼睛!她哭,可是她什么也不说。    帛女也眼泪汪汪,拉着她的手:"漪罗,哭几声也就罢了。人死了,哭不活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环往复,如此而已。漪罗,不要哭坏了自己。长卿不动斧钺,如何为将?长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漪罗抬起满是血网的眼睛,看看帛女。帛女为孙武开脱,这更使她觉得唯有自己是外人,人家是结发夫妻,自己孤单无靠。    帛女说:"漪罗,你还要设身处地而思之。"    你为弱女子设身处地想了么?漪罗几乎叫起来。可是她没有叫,甚至一言不发,她知道没她倾诉的份儿。    "漪罗,从今以后,日子长着呢,好生侍奉先生吧。"    不。    这怎么可能?    漪罗只是你和他的"仆人",不定哪天,孙武眼睛一立,自己便是身首异处。    不。    忍住,不再哭了。    不在他们面前哭。不。    漪罗的心里,充满着仇恨。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也好。"    漪罗一个人,呆呆地坐着。    她默默地换了一身白麻布的衣裙,一身槁素,两眼血红。    天色晚了。狂风止了。惨白惨白的月亮出来了,像一张失血的白脸。    漪罗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听到了梧桐叶悄然落下的声音,同那张如失了血的没有生命的月儿,面面相觑。漪罗想到院子里去站一会儿,走出了房门。    她在孙武书斋门口站住了。    黑沉沉。空荡荡。第四部分 10.皿妃嫁妹(25)    孙武还未归来,许是在弹冠庆功么?    没有上灯。    青白苍冷的月光,透过窗子,铺在房中,如一条可怕的巨蟒。    月光也跳跃在七弦琴上。    琴!    漪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仇恨那张琴,是因为这张琴欺骗了她,还是因为七弦琴竟然对她如此这般的悲伤和愤懑悄然无声?不知道。她忽然闯了进去,发疯似的抓坏了琴,要把那张歌唱柔情,歌唱清泉,歌唱梅花的琴,一下子摔个粉碎。可是,手在半空,又停住了。她把琴放下来,咬牙切齿地去扯那些琴弦,一根,两根,三根,一共揪断了六根!    剩下一根弦,留着吧。    这算什么?    她的手在那根独弦上一挥。    嗡的一声。    是角音。是凄厉悲怆而又清冷的角音。    她打了个寒噤。    她立在屋子的中央,面对着独弦站着,人显得很小很小的,十分可怜。    孙武回来了。    站在门口。    吃惊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    孙武:"漪罗,你这是做什么?"    漪罗吓了一跳,见是孙武,立即要夺门而出。    孙武拦住了漪罗。    "漪罗,慢走,你到底要做什么?"    "漪罗还能做什么?"    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可是她忍住了,这是个奇迹。    "为何扯断了我的琴弦?"    "我的姐姐头断了你都不在乎的,琴弦又算什么?"    "何不把琴弦全部扯断?为何留了一根?"    "先生智慧超凡,一根弦不是也能弹出好听的曲子么?先生智慧超凡,超凡!"    她发狂地吼叫。第四部分 11.皿妃嫁妹(26)    "漪罗!"    "孙先生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漪罗么?"    "何出此言?"    "孙先生为什么不把漪罗也杀掉呢?为什么要把痛苦和胆战心惊留给漪罗呢?"    "疯话!"    "不。漪罗还没有疯。漪罗知道孙先生的血是冷的!"    "住口!"    "是啊……漪罗是该住口了,什么也不该说了。其实,孙先生应该在姑胥台上把漪罗和姐姐一道杀掉的,那样不是很痛快吗?"    孙武哼了一声:"吴宫教战,虽然两队都是妇人,可是,将军的眼里没有妇人!"    "孙先生已经是将军了么?"    "你?!"    "孙先生他日真的官拜将军之职,漪罗怕早已在黄泉路上了啊……"    "休要做儿女之态!漪罗,你该明白,军中没有游戏。倘若执法不严,将令不明,三军一片散沙,做小儿之戏,他日沙场上便是万千军卒血染黄沙……"    "小女子不懂!小女子不懂!"    "听我慢慢道来,漪罗……"    "不!"    "漪罗!"    "不!何必再费唇舌?孙先生的意思很明白了。倘若今日姑胥台上的队长不是别人,是漪罗……"    "军法无情!"    这一句话,触到了漪罗心上最痛处,她呜地哭了,再也止不住如泉的眼泪了。    漪罗冲出门去。    哭,也要回房去哭,而且关上房门。    孙武呆呆地站着,看着那张独弦琴。    站了很久。    帛女来送茶:"长卿……"    "走开!"第四部分 12.皿妃嫁妹(27)    孙武吼道。    帛女惊恐地退回去了。    孙武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续上断了的六根弦。    坐在整好琴弦的琴旁边。    帛女一片好心,拿了衣裳,塞到漪罗手里,把漪罗推着:"夜里凉,给先生披上一件衣裳吧。"    漪罗拿着衣裳。    忽然又把那衣裳掷在地上,转身跑回自己的房子里去。    还是帛女把衣裳给孙武披上了。    孙武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冷暖。    他在弹着刚刚续好了弦的琴。到底只有七弦才能弹奏出如诉如愤的曲子来。琴声叙述着血性的孙武的抱负,也倾吐着内心复杂的情绪。那激昂如万军之吼,惊心动魄如短刃相搏的音乐,十分地焦躁不安,终于,叭的一声,商弦断了。    唉。    他想他到底应该抚慰一番漪罗的。    他轻轻地去推漪罗的门。门虚掩着,他打开了房门叫声:"漪罗。"    没有声音。    漪罗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    完全是因为杀姊之仇?    他心里很难过。他没有声张,赶忙出去牵上一匹马,去追。到哪里去追呢?    他奔向了胥门。    正在打盹的守城门的兵士说,是有一个小女子出城去了,走得很急,说是死了姐姐。    姐姐!    皿妃?    皿妃的坟墓?    想到这儿,孙武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还是去了。    距离吴王台不远,内城之外,外城之内,一片荒草纷披的地方,草草地掩埋了两位妃子,孙武知道那个地界儿。    已经是后半夜了,冷飕飕的荒郊没有人迹,宿鸟还都没有出巢。月不白,地上的霜很白。孙武在一片野坟前面勒住马缰。马不安地咴咴嘶鸣。就是这片乱葬岗了。地上是枯黄纷乱的草,东一棵,西一棵,是干巴弱小的杨柳。两座新坟,连墓碑都没有来得及立起来。这下面躺着的,就是头颅和身体两分开的曾经美艳绝伦的两位王妃,孙武的斧下之鬼了。    孙武没有走向近前。    他茫然地四望,寻找漪罗。第四部分 13.皿妃嫁妹(28)    一阵马蹄声。    孙武想回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夫差!    冤家路窄。    那白衣王子骑着白马,狂奔而来,在距离孙武不远处下了马,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扶着剑柄,定定地看着孙武,冷笑了一声:"孙先生?"    "啊——长卿在此有礼了。"    "孙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随便走走。"    "孙先生难道也动了恻隐之心了吗?"    也许随声附和一句会好些?    可是没有。    "孙武已经说过了,信马由缰而已。"    "好一个信马由缰!"    "孙武拜辞了。"    "请便。"    孙武忙牵上马躲开了。    没有寻见漪罗,反而撞见了夫差。此时此地的不期而遇,无论是孙武,还是夫差,都等于重新把心上的尚未平复的伤口揭开来看上一看,谁的心里都不舒服。孙武原本就知道夫差与眉妃有事,即便孙武不知道,夫差此刻情之所至,也顾不得回避的。孙武牵着马走出一箭之地,回头一望——但见白衣王子跪倒在眉妃的坟前,大礼叩拜。寂静冷清的霜晨,依稀听见夫差声泪俱下,在同他心爱的眉妃说话,竟然称呼王妃为"姐姐"!    "姐姐……红颜如此薄命!夫差虽为王子,却不能保住你一条性命,终生愧对姐姐!来生吧,姐姐!来生……"    强悍凶顽的王子夫差,竟然这样地泪溅野坟,这样地缠绵悱恻,一声接一声地叫"姐姐",一声接一声地祈求"来世"。这十六岁的至尊至贵的童男子,在他平生第一次倾心的女人坟墓前面跪倒了,半晌起不来,恐怕是孤魂野鬼也要动情的吧?    孙武赶紧躲得远远的,他只能躲开。    终于,夫差拭干了泪,策马而去。    到底没有孤魂野鬼。    不!    霜天晓月之下,朦朦胧胧地,孙武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全身槁素的女子,脸色苍白,裙裾不整。    孙武一惊非小,张口结舌。    皿妃!    孙武脱口惊叫了一声:"王妃?"    那女子闻声转过了脸。    噢,是——漪罗!    漪罗泪痕满面:"孙先生你?!"第四部分 14.皿妃嫁妹(29)    "孙武请你随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    "漪罗你听我说——"    "孙先生刚才叫什么?不是在叫王妃吗?孙先生你害怕了?"    "孙武从不知世上何为害怕。"    "漪罗可是知道的。"    说着,漪罗不再理会孙武,兀自跪倒在姐姐坟前,摆开了随身带来的祭品。漪罗之哭祭姐姐,与夫差之哭拜"姐姐"大不同,只叫了一声:"姐姐,漪罗来看你来了,你带上可怜的妹妹一同去吧……"就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孙武忙上前,把漪罗横着抱起来。    孙武把漪罗托上马背,自己也上了马。    他缓辔而行,小心着,怕漪罗受颠簸。    漪罗渐渐苏醒了。    漪罗挣扎着要跳下马背:"让我下去,让我下去!我不跟你走……"    孙武把漪罗紧紧地抱住。    "漪罗,孙武何曾伤害过你?"    "可是你杀死了我的姐姐!"    "漪罗,你会懂得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懂得!"    孙武见漪罗死活挣脱,便更紧地抱紧了这十六岁的女子,催马快跑。他觉得怀里抱着的是一只柔弱的小生灵,或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如何对漪罗说,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他已经意识到吴王台上一场演练,闯下了弥天大祸。大王阖闾拂袖而去,虽然尚未怪罪下来,恐也没有好结果;王子夫差愤怨难平,终究是个祸根;而漪罗,这聪慧而又烈性的女子,痛失亲姐姐,痛不欲生的同时,把他看成了杀人嗜血的魔王!他的用兵之道,治军之道,在这些情感的纠缠之中,碰的都是软钉子。他纵有滔滔宏论,那理论在这刚烈任性的女子面前,毫无用处,而且竟然显得如此地苍白无力。他同情漪罗的痛苦,可是他又不可能认输。他一时处在了两难的尴尬地步,夹在了石头缝里。他是如此地倾心又伶俐又乖巧又善解人意的漪罗。他害怕失掉她,可是,皿妃的头颅不能再生出来,这一斧钺下去,真的同时也斩断了他与漪罗的情缘了吗?    他仰天长吁。    他终于把漪罗带回了府邸。    他甚至想把漪罗捆绑起来。    不。    这是不行的。    他安排帛女热汤热水照料漪罗,漪罗水米不进。第四部分 15.皿妃嫁妹(30)    终于,漪罗睡了。    倒插着门,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夜里,漪罗又逃走了,逃得无影无踪。漪罗走时,除掉带了一点自己从前的衣物外,还带走了那张断了商弦的瑶琴。    十、登上将坛    吴王台上孙武执意斩二妃以正军法,大王阖闾惊诧,焦急,恼怒,心里揪得疼。他万不得已,选择了拂袖而去的方式,心里叫骂着"随这竖子而去",维护了王者的尊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后和随从人等都清楚大王余怒未消,就全都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不敢弄出一点儿声音来。阖闾是坐车子,沿九曲之路回宫的。也是驾车的侍从活该倒霉,阖闾下车的时候,袍子的角儿让驾车的侍从踩住了,阖闾忽然间双眉竖入鬓角,疯狂地咆哮:    "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也敢来找寡人的麻烦!来呀,寡人赏他个宫刑,叫他去受!"    驾车的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年轻人,吓得磕头如捣蒜,泪流满面,连声央求"大王饶恕"。    阖闾理也不理。    为什么偏偏要对这无辜的人处以宫刑?宫刑乃是五种刑法之一,源于远古苗族,原称椓刑,是专为处罚男女淫乱的刑法,仅次于死刑,极为残酷。男子受此刑,要被割去生殖器。伤口常常腐烂,发出难闻的臭味儿,因此又称"腐刑"。行刑要在"蚕室",即在生着火,没有风的恒温地下室里进行。被处以宫刑的人,一日受刑,数月折磨,终生痛苦。    谁知道大王阖闾这会儿想的是什么?    也没人知道大王是不是把这驾车的人,假设成了一意孤行的孙武。    驾车的人惨叫着,被拖走受宫刑之"赏"去了。    阖闾的心里得到了些许平衡?    当晚,阖闾没有吃饭,夜里默默地和衣而睡。    六日闭门不见朝臣。    那伍子胥,在吴王台上,空自做了一番"监军"。眼瞅着孙武一意孤行,他手心儿里捏着一把汗。及至大王阖闾"不看了",心中才稍稍安宁了一点儿。后来便去拦阻暴跳如雷的夫差,帮助孙武把这场危险的"游戏"做到底。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和孙武已经是一根线儿上的蚂蚱了,他应该也只能是孙武的同谋。如果不是因为两位美妃是大王阖闾的心肝儿宝贝,他会立即赞同并且帮助孙武将二妃杀死完事的。他不得不顾及大王的意愿和情绪,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君王能接纳并且重用孙武,他深知孙武对于吴国是何等地举足轻重。等到大王阖闾自己找了个台阶儿,离开了吴王台,伍子胥便巴不得孙武赶紧对二妃下斧子,快些杀鸡给猴儿看。结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那些妇人,在孙武的严厉的军令之下,全部变异成了敢于冲杀嗜血的士卒,这使他如释重负,越发地敬重和推崇孙武了。    可是,大王阖闾顷刻间丢了两位妃子,心里的疙瘩那么容易就解开了么?    他做事从来是死不回头的。    他还要进谏。    他想趁热打铁,促成这件大事。    他还是动了一番心思,唯恐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说不动大王阖闾,便去游说王弟夫概,请夫概出马,和他一道去向吴王进谏。    吴宫教战的当日晚上,伍子胥专程去拜会夫概。    夫概和颜悦色地听伍子胥说话。    "夫概将军,昨日孙武教战于后宫五百妇人,手段如何?"    "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吗?"    "依夫概之见,天下也许只有伍子胥伍大夫可以与之同日而语。这话是不过分的,绝非阿谀之辞。伍大夫为王兄成功地一次又一次谋划大事,训练军卒,开凿胥溪,修建都城。出可以为将,入可以为相,夫概一向是敬重伍大夫的。"第四部分 16.皿妃嫁妹(31)    "伍子胥怎敢与孙先生相比?天下只有一个孙武,天下只有一部《孙子兵法》。"    "世有伍子胥,才有孙武。"    "夫概将军过奖了。伍子胥来拜谒夫概将军的意思是——"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夫概将军绝顶聪明。"    "如此说,伍大夫就不要拉我去做傻事了!王兄一日之间丢了两位爱妃,正在火头儿上,现在去进谏,哪怕是只提孙武这两个字,王兄也要雷霆震怒的。"    "夫概将军明哲保身?"    "伍大夫不可以这样说的。"    "那好,伍子胥自己去碰个头破血流!"    "哈哈,只怕是伍大夫的头也不好一碰再碰的。王兄如果在暴怒之下驳回伍大夫的面子,还好再回旋么?"    "将军的意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概拉住了伍子胥的手,亲热地抚摸,抚摸得伍子胥心里起毛,浑身生鸡皮疙瘩:"夫概听说有人去寻找丢失的羊,看见前面的岔路,唯恐误入歧途,痛哭着就返回去了。哦,我可不是劝伍大夫放弃夙愿,只是劝你不可走入歧路。何不耐心静等些时日?待王兄心头的怒火平复些了,夫概当然要和伍大夫一同促成这件美事。来来来,你随我来。"    伍子胥不知夫概要做什么。    夫概把伍子胥拉到了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河,说:    "伍大夫请看,夫概刚刚观过天象,有客星侵犯了君王的星座,这是很不吉利的。唯有等那王星与客星相安无事,才好动作。"    伍子胥抬头看着夜空。浩渺的星河,斗柄倒转,神秘而又深邃。    他长叹了一声。    "只怕孙武耐不住寂寞啊!"    "倘若孙先生不弃,愿意……"夫概又想重提请孙武到他府邸来的旧话,突然又打住了,改口道,"明日我进宫去看看王兄的气色,再与伍大夫商量,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    孙武在吴宫教战之后的心境,主要还不是耐得住耐不住寂寞的问题,而是从未有过的惆怅和焦烦。吴王台上一声令下,一斧子砍出了许许多多的头绪。特别是漪罗的逃走,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失落,是摆脱不了的。坐在那里,想奋笔写点什么排遣愁烦,要研墨,会叫出漪罗的名字;想在七弦琴上诉说幽愤,发现漪罗不仅已经将琴带走,而且将琴韵也带走了。他鬼使神差地到二位妃子的坟墓那儿又去寻了一回,连漪罗的踪迹也没找到。他暗自苦笑,责备自己,孙武呵孙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这般儿女情长了?    至于大王阖闾能否实现拜他为将的诺言,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吴王台上他砍了两斧子,一斧砍在大王阖闾心上,一斧落在王子夫差心上,就是说,不仅阖闾为吴国君王的年月,他别指望;就是来日夫差即位,也不必妄想了。    孙武整理行装,已经准备回罗浮山去躬耕田亩去了。一念及此,十分怆然,内心充满了矛盾。    帛女也来劝他:"长卿,依帛女妇人之见,还是赶紧逃走异国他乡吧,免得招致祸端。长卿你到哪儿,妾身都将跟随左右。西边是楚国,北边有晋国,南边有越国,哪儿不行呢?"    "你不要烦我了!"孙武说。    帛女说:"平日帛女从来不干预你的事,现在不同,你不爱听,也得听妾两句忠言。如果长卿想一展远大之志,南海有鲲,北海有鹏,哪儿不是海天空阔呢?何必在这里忐忑不安,做瓦槽里的鲋鱼,屋檐下的麻雀呢?"    孙武苦笑:"孙武果真成了屋檐下的麻雀了吗?"    "只怕是南山有雀,北山张罗。招致祸殃,是迟早的事。帛女有一句话早想对你说——"第四部分 17.皿妃嫁妹(32)    "说吧。"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吴王阖闾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先生既然能够从齐国到吴国来,也可以从吴国到别的国家去。妾相信以长卿之兵法韬略,定会遇到有眼光的君王,任以为将,走吧,走到哪儿,帛女都会跟你去的!"    "吴国是个好地方啊!"    "长卿是不愿意走了?"    "我不相信孙武终究不为吴王所用。"    "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这话,也许不错。"    "不知你说的顺其自然是何意?"    "无奈!"    "那么,坐等?是等着漪罗回来吧?"    "你胡说什么?真是妇人之见!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想,大王的两位妃子已死,丢了两个妃子,求得一将,其实大王是划得来的。倘若吴王连这个也不明悉,孙武何必要同其共谋?只好假以时日,等待君王觉悟。只好暂时顺其自然了。孙武是主张全争全胜于天下的啊,可是你可以全争全胜于天下,却不可全争全胜于君王。"    于是,暂时顺其自然。    不安地等待。    在几乎无望和一线侥幸之间等待。    孙武吴王台杀妃之后的第七日。    忽然,吴王宣孙武进宫!    是福?是祸?是重用?还是敷衍?    大王阖闾完全忘却了两位朝夕相伴的美妃之死?完全消尽了余怒?完全不计前嫌?似乎都是不可能的。    帛女心里七上八下,给孙武拿来干净的袍子,让孙武换了再去。    孙武却一身短打扮儿。    头上,是竹笠,身上是短袄,而且,裤角还挽到了膝盖。外面,竟然罩上了遮蔽风雨的蓑衣。哪里还像是去晋见吴王?哪里还像是去吴王宫?分明是去修渠,或者是去插秧,去放鸭子。    帛女:"长卿你……你这是做什么?"    "晋见大王嘛。"    "如此装束,岂非对大王大不敬?还是换了衣裳吧。"    "就这样好。"    "长卿,此去拜见大王,不同以前了,你可得分外小心才是。"    "不必啰唆了。"    孙武去了。    伍子胥在宫门口等着孙武,见孙武这身打扮儿,不由得苦笑:第四部分 18.皿妃嫁妹(33)    "呵呵,长卿啊长卿,可否让伍子胥为你再寻一柄垒田埂用的锸,或者放鸭子用的竹竿?"    孙武笑说:"不必。这些器物,可以等大王来赏赐。"    "长卿一向不同凡响!伍子胥真是心服口服了。"    两人进宫。    大王阖闾正坐在绣团上读简,看上去,阴沉沉的老大一块,让人心里觉得堵得慌。虽是仅仅几日不见,这大王竟然消瘦了许多,脸显得黑,很有棱角。大约是思念二位妃子,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侍从禀报伍大夫与孙武来见,阖闾也没有抬头,孙武与伍子胥稽首而拜,阖闾也没有扬眉,只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赐坐。"    坐下。    阖闾这才抬起眼睛。    看见的是一个竹笠!    竹笠低低地戴在孙武头上,没看见孙武的脸。    阖闾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有点让人觉得瘆得慌。    "孙武!"    "臣在。"    "看样子,你是很忙的啊。"    "田园就要荒芜了。塘中的藕,园中的菜,还没有收。虽然秋霜满地,臣不敢怠惰。"    "孙先生种园稼穑,十分内行?"    "农桑为本,臣民人人皆可称作内行的。"    似乎大王要顺着这番话头儿,打发孙武种田去了?伍子胥有些焦急,便道:    "大王,孙先生种田实在是大材小用。"    阖闾向伍子胥一摆手,不要他插话。    孙武的表情十分地平静,似乎吴王台上杀妃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似乎大王倘若打发他回到罗浮山去灌园种菜,他也不在乎,而且早已准备好了。    阖闾在想什么?    "寡人想知道,孙先生的确是打算回去耕田的吗?"    孙武淡淡一笑:"大王听从我的谋略,定会威显诸侯,孙武就留下;大王不听孙武之计谋,必败,孙武当然是去耕田为好。"    阖闾说:"孙先生,寡人问你,你是否心里为杀掉二位妃子惶惑不安?"    孙武:"大王是说前几日姑胥之台上操演之事吗?那里只有士卒,并无妃子,孙武下令杀掉的是两军队长。"    阖闾忽然又哈哈大笑。    笑得人心里起毛。    阖闾笑说:"哈哈,好你个孙武!你竟然毫不惧怕寡人降罪于你!你不曾想到寡人会降罪于你?这便和英雄的见解一样的了。"    孙武不解其意。第四部分 19.皿妃嫁妹(34)    阖闾接着说:"哈哈,两个妇人算得了什么?啊?算得了什么呢?孙先生不必介意,不必介意的。"    伍子胥被惊呆了。    孙武十分地震惊。    "寡人虽然珍爱两个妃子,可是,吴国山灵水秀,何处没有佳丽?啊?哈哈哈哈。"    又是一通大笑。    出乎意料!    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大王阖闾是血肉之躯,所以他对二妃之死不无伤悲,可他又是王者之尊,所以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当然选择江山。有了江山享用,还愁没有美人相伴?倘若沉溺在失掉二妃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儿女作态,阖闾还是阖闾吗?他既能杀人,也能容人,既拿得起,又放得下,君王才可以为君王。他生性中有两种东西,才使他在吴国不愧为一国之王,使他在众诸侯的纷争之中,大有勃然兴起的气势:一是酷烈残忍,为了王冠,杀人绝不犹疑,该舍弃二妃的性命,也绝不拖泥带水;一是大气磅礴,可以把恩恩怨怨掩藏在深深的城府之中,尽量以宽阔的胸襟,展示给他的臣民,容纳天下有用之才。阖闾在此时此刻忽然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所包含的正是这两种东西。哈哈一笑之间,把两位美妃之死丢在一边,常人也许会觉得头发根儿直竖——毛骨悚然,而阖闾,也就在这哈哈一笑之中,展示了他的残酷,也展示了他的大气。    阖闾忽然又收住了笑,长吁了一声:"可叹,连孙武和伍子胥二位爱卿,也不知晓寡人的心思啊!"    孙武从大王阖闾这一笑一叹中,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知道了阖闾虽然是须小心翼翼陪伴的诸侯,但也是的确可以依凭的振兴大业雄霸诸侯的君王。    孙武也笑了。    伍子胥也开怀大笑:"臣伍子胥今日深有所悟,大王就是大王!孙先生你还等什么?"    孙武愉快地摘了竹笠,脱去了蓑衣,将竹笠、蓑衣扔到了一旁。    阖闾:"怎么,孙爱卿,不再去种田了吗?"    孙武开玩笑地说:"孙武生在齐国,种麦子种棉花尚可为之,来在吴国,要种水田,插秧掼稻,实在是勉为其难。还是请大王另赐孙武一谋生之计吧。"    阖闾:"寡人赐你将军之职,足以谋个温饱了,哈哈。"    伍子胥:"岂止温饱?"    孙武:"臣孙武叩谢大王!"    阖闾亲热地拉了孙武的手:"长卿,呵,孙将军,你知道寡人这几日在做什么?寡人彻夜研读你的《孙子兵法》十三篇哪!读起来爱不释手,恨未能早些与爱卿共论天下。十三篇纵横捭阖,果然了得。孙将军可以原谅寡人慢待之过么?"    "孙武不敢说原谅二字,唯有尽心竭力辅佐大王以定天下。"    "好啊!"阖闾兴奋得很,"寡人有幸得一将军,岂可无酒?备酒!"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是这样地自然。    阖闾设宴。    盛大而隆重的宴会,是为了宣布这一历史性的决策:拜孙武为将。    场面十分宏大。阖闾在这里一石两鸟:既是拜孙武为将军,又以这盛大的庆宴告诉天下人,他为了得一将军,舍得两个心肝宝贝儿似的妃子来换。为此,他特别表现得和孙武亲密无间,同坐一席。    席上除酒肉之外,还有淮南的橘子,果皮橙红,果肉甜而微酸,是很名贵的。大王阖闾亲自剥了橘子,请孙将军品尝。夫概笑眯眯地说:"此物生在淮南为橘,生在淮北就不是橘子,是枳了,味道也不好了。岂止是水土不同,物性迥异?一方水土一方人,世间贤士只要到了吴国,大有用武之地。"    伯嚭道:"那是自然。"    阖闾从青铜环耳兽足盘中又拈出六个橘子,问:    "孙爱卿,你看。这个环耳兽足青铜盘子好比晋国,这六个橘子便是晋国的六家世卿,呶,它们是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韩、魏、赵。六家世卿,各踞一方,争权夺利,依将军之见,这六个橘子——六卿之中哪个先灭亡,哪一个可以强盛呢?"    孙武笑着拣出两个橘子:"请大王先把这两个橘子吃掉。"    "哦?寡人得先知道吃的是哪一家。"    "范氏、中行氏。"    "何以见得?"第四部分 20.皿妃嫁妹(35)    "六卿之中,这两家的亩制最小,租税却高达十分抽五。赋税征敛没有节制,常有民众冻饿而死,尸首丢在路边沟壑,官吏多如牛毛,军队庞大又动不动就兴兵打仗,长此下去,岂有不被吃掉之理?"    "唔,有理。"阖闾颔首,"接下来可以吃哪个?"    孙武又把三个橘子依次摆开:"这是智氏、韩氏和魏氏,他们的病根儿一样,只是程度略有不同。大王请看,盘子里只剩一个橘子了,这便是赵氏家族。六卿之中,赵氏亩制最大,租税最轻,官兵寡少,取民有度。晋国的社稷必然要落入赵氏手中。"    阖闾:"如此说,这五个橘子都该被赵氏吃掉的了?"    "不。大王应该有胃口,吃下所有的橘子。"    "如何吃得?"    "从前,黄帝广积粮谷,赦免罪犯,兵精粮足,才能够南伐赤帝,东伐青帝,北伐黑帝,西伐白帝,天下归一。后来的商汤王和周武王也是一样,得天之道,地之利,民之情,无往而不胜。"    阖闾思忖道:"寡人明白了。孙将军这一番治国安民的良策,让寡人顿开茅塞,也大开胃口。"    夫概插话说:"王兄不仅可以把橘子全都吃掉,而且可以把盘子也吞下去的,啊?哈哈。"    阖闾说:"言之有理。来,寡人与众位爱卿共同分享这些果子。吃下去,全都吃下去!"    大王与朝臣一块儿吃橘子,吃得津津有味。    好像他们这会儿不是在吃橘子,而是正在吃城池、山岳、河流、土地和诸侯。    吃得酣畅淋漓。    阖闾拣了一个最大的橘子,剥了皮,递给孙武:    "孙将军,寡人手中这一个橘子非同一般,它便是当今世上唯一可与晋国匹敌的楚国,它有二十万军队,素称之为'卒有熛风',天下强敌。来来来,寡人要立即兴师讨伐它,孙将军,伍大夫,分而食之。"    孙武没有伸手来接。    伍子胥却率先抓起了橘子皮,嚼了满嘴:"大王有令,敢不从命?看伍子胥把它的皮和核全部嚼碎了,咽将下去!"    孙武:"不可。"    阖闾:"嗯?——"    孙武:"大王,兵凶战危,须慎之又慎。兴兵十万,日费千金。如今百姓劳顿,人心思治,还要等待时机。"    伍子胥反问道:"长卿怕倒了胃口?"    孙武:"君王不能因为愤怒而兴师,将军不可因为怨愤而征伐。"    阖闾看看伍子胥,又看看孙武。    阖闾的心里不痛快,可是又觉得孙武言之有理。他急于征伐好胜,把希望寄托在孙武的身上,不料孙武却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急于挂印争功,夺个头彩。伍子胥已经气愤地吐了嘴里的烂橘子皮,等着他来裁决。伍子胥当然急于伐楚以报父兄被杀之仇,伍子胥越急,阖闾便越要抑制他,钳制他。阖闾问夫概对此如何看法,夫概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橘子早晚是要下肚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阖闾见孙武不主战,伍子胥主战,两位举足轻重的大臣意见不一,至少应该再耐下心来等一等再说。身为君王,既要有急功夫,当断则断,处事果决,也须有慢功夫,站到高处,磨合群臣之间的关系。何况今日拜了孙武为将,至少应该给孙武些面子,把好事做到底,落个从善如流的美名。    阖闾说:"看来今日这橘子吃出酸味儿来了,也罢,留待他日再吃。孙将军,寡人既拜你为将,便寄予你无限信任,不可怠惰。别让寡人等得空白了头!"    话里有话。    孙武忙作揖道:"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既没有驳回孙武之策,又不轻不重地敲了孙武一下子。    这便是大王阖闾。    他忽然就哈哈大笑,忽然就勃然大怒,喜怒无常是他的权利和杀伤力同样奏效的武器;他说沉了脸,就吧嗒一下子沉下来;说亲切便亲切得情同父亲;肃穆得让人胆战心凉,亲切得也让人心惊胆战。谁也难于揣度他在刹那之间大脑的沟回里闪烁着什么,是重用,还是杀机?是信任,还是怀疑?是让你平步青云,还是叫你灭门九族?    他挥了挥手,道:"来呀,乐舞助兴!"    宫中妇人春风一般拥入,室内立即粲然一亮。令四座惊叹的是,美妇人个个儿腰肢细软,体态婀娜。这是大夫伯嚭深知大王阖闾失妃之痛,专程从吴楚边邑招来的女子。楚风蛮野,楚王却极其喜好细腰女人,楚国国中便有人为了勒细了腰肢而饿死的。细腰之风,也传到了吴楚边城。这些新近召来的美妇人,在钟磬琴箫的伴奏之下,呈示着古朴的野性和细腰时尚的娇软。舞蹈中糅进了楚人所崇拜的图腾凤鸟的形象,有某种神秘的意味,又在模仿着采桑的动作,在真实与幻境之间。    然而,这异域风情,特别是楚风之舞,不是没有意味的。又似乎在展示着大王伐楚、掠楚,甚至于灭楚的渴望。    一阵令群臣眼花缭乱的舞蹈之后,乐工们接着演奏《深潭赋》和《梅花操》。    居中低着云鬓奏琴的是哪一个?    竟然是漪罗!    孙武的心立即为之一震。    大王阖闾看了看孙武,又看了看那位酷似他心爱的皿妃的少女漪罗,饶有深意地眯了眼睛,淡淡地一笑。第五部分 1.钟爱依琴(1)    吴王阖闾在宴会上昭示天下,拜孙武为吴国将军,同时,又等于在宴会上出示了一件宝物——这便是漪罗,让漪罗奏琴。孙武一见逃之夭夭的漪罗竟然进了宫,心里十分惊讶,也掀动着情感的波澜。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泄。他不知道,漪罗进宫是什么意思,是图谋日后对他的报复,还是故意这样做给他看?他定定地看着漪罗,漪罗偏偏连头也不抬,眼珠儿也不向他转一下。孙武知道他得罪了倔犟、任性同时又情感浓烈的小女子,或者说因为杀掉漪罗的姐姐皿妃,结下了深仇大恨。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这样决断的,然而,这个致皿妃于死地的决断,在常人看来又是那样地暴虐、乖张和无情。他是十分地喜爱和珍视少女漪罗的,可他又觉得浑身是嘴也无法说动漪罗。他的心里觉得很苦,虽然到底还是得以官拜将军,却难以摆脱失掉漪罗的遗憾、失落和惆怅。    漪罗看见了终于光荣地官拜将军的孙武,却装作没看见。她低着头弹奏七弦琴,眼睛的余光却扫着孙武。她手指抚弄着琴弦,这首曾经作为情爱的倾诉,弹给孙武听的"深潭"和"梅花",这会儿变得那样地深不可测,秘不可言。其中有愤,有怨,也有依恋,还有委屈。她不能原谅孙武的无情,不能原谅孙武所带给她的失掉最后一个亲人的孤单和痛苦。孙武让她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满着鲜血和杀机。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会横遭惨祸,而执斧的,说不定便是她曾经委身的孙武!她逃出孙武的馆舍,不料,茫茫世界无处可以栖身。她晕倒在吴楚边邑,醒来的时候已经落入了伯嚭之手,被送进宫来。大王阖闾见到她,吃了一惊,以为皿妃的魂魄归来了,及至一问,才知她是漪罗。大王阖闾没有再表示什么,只是让伯嚭快些将她带走,似乎她是个不祥之物。她被闭锁深宫,演习乐舞,她知道今生如果想逃出宫门,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宫中所受的折磨、冷遇、争斗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经受的。说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说不定像姐姐皿妃一样,出得宫门,唯有身首两分开!她的心乱如麻,琴屡屡弹错。她几乎要落泪了,尽可能地忍着不哭出来。她想说,孙武啊孙武,你的将军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头颅换的!    阖闾:"孙将军,你看这小女子漪罗与一个人十分相像哩……啊,不提了不提了。"    不是已经提起了吗?    孙武的心一动。    阖闾又道:"孙将军,漪罗所奏的是什么曲子?"    "《深潭赋》与《梅花操》。"    "哦,寡人听来,这潭水仿佛不那么清澈。"    "臣以为尚可。"    "将军说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听得心烦。算了,不要弹了。下去。"    不知道大王阖闾又动了什么心思。    漪罗收琴,欲走。    大王阖闾又道:"且慢,漪罗过来说话。"    漪罗忙走上前来:"漪罗叩拜大王。"    "免了。"    漪罗侍立,飞快地扫了孙武一眼。    目光冷飕飕,无限怨愤。    孙武把头扭到了一边。    阖闾:"漪罗,你当是知道,孙爱卿已经是吴国的将军了。"    "小女子知道,这回孙将军如愿以偿了。"    孙武也看了漪罗一眼,听出漪罗的言语中含着讥讽。    阖闾:"孙将军以社稷为上,自然应当如愿以偿——唔,恐怕还说不上是如愿以偿,孙将军你以为如何?"    "臣唯以报效大王为愿。"    "好,说得好。孙将军,寡人欲将完璧归还于你怎样?"    孙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罗,便看了看漪罗。    漪罗自然也明白,可是满脸铺着冷漠。    孙武说:"孙武从未丢掉什么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么?"    阖闾哈哈大笑。第五部分 2.钟爱依琴(2)    阖闾的笑,比他的愤怒更加可怕。    阖闾说:"伍大夫,你说孙将军有没有丢掉一块最美的璧玉啊?"    伍子胥笑说:"臣读《孙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纵。"    阖闾:"哈哈,好一个欲擒故纵!孙将军你别再打哑谜了。寡人把漪罗归还于你,领回家去吧!"    孙武:"谢大王。"    漪罗忽然噙着泪:"大王!"    阖闾:"你有什么话说?"    漪罗:"小女子与孙将军缘分已尽,愿意在宫中为大王奏琴吹箫,解郁舒怀。"    孙武感到心冷。    大王阖闾一愣:"嗯?"    夫概说:"漪罗,不可使小性儿的。"    阖闾:"是呵,闹什么小性儿?寡人问你,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孙将军么?"    漪罗:"天下无二的,只有大王。"    阖闾微笑:"很会说话。"    孙武心里明白,漪罗心上的仇恨不是那样容易化解的,她的姐姐皿妃死掉才刚刚七天,便道:    "大王,倘漪罗不愿意随臣而去,就——不必勉强了。"    阖闾沉默少顷:"也罢。"    宴席散了。    大王对伯嚭说:"伯嚭大夫,待些时日,你把漪罗给孙武送去。"    伯嚭应"是"。    阖闾说:"永远不要叫寡人看见她!"    伯嚭又忙答应。    为什么永远不要看见漪罗?阖闾没说。    连日悲哀瘦损下来的漪罗,越发地像皿妃了。    漪罗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呜呜地哭得十分伤心。    孙武摇身一变成为显赫尊贵的将军之后,心里谈不上愉快和轻松。这倒不止是因为漪罗的绝情,他已经决意将那个小女子尽快地忘却,忘个干净。主要还是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若要实现他所追求的独到的理想的治国和治军境界,需要同君王做一番周旋。    这是很累的事。第五部分 3.钟爱依琴(3)    三日之后,伯嚭大夫将漪罗送到了孙子之馆。    漪罗被绑着。    漪罗已经成为伯嚭大夫的一块心病,他将这美丽的少女作为祭品敬献给大王,原以为可以因为漪罗生得酷似皿妃,填补大王失妃的空白,被大王欣然接纳的。不料,大王却怕见漪罗,不愿意再见漪罗,并且放了话,让伯嚭将漪罗送还孙武。伯嚭既不敢慢待了漪罗,同时又觉得自己把孙武之妾截了,送与大王,大王又不接纳,让他送还孙武,这处境很是尴尬。再加上漪罗不愿意到孙武身边,央求伯嚭放她一条生路,要远走高飞。伯嚭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漪罗绑起来,亲自送了去。    孙子之馆已非孙武赋闲时临时居住的样子了,将军府自然有另一番气象。吴王的恩宠和信任已经化作实实在在的宽大的院落,门前的侍卫,房中的帷幔,青铜鼎和枝形灯。孙武在罗浮山故居的书简及家什已经全部搬了来。简朴依旧是简朴的,但绝不是简陋。书与剑所构成的氛围,呈示着精神上的富有和超凡脱俗的气派。    漪罗被捆着,其实捆绑得很松,绳子松松地挽了活结儿,伯嚭大夫有令,不可勒疼了她。尽管如此,漪罗也没有试图挣脱开绳索,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意味,对于伯嚭来说,则是一种姿态。    漪罗被伯嚭送进孙武的书房。    她惊讶那席子,那几案,那灯,甚至于帷幔以及几案上的瓦砚,都是她走时的老样子。放置七弦琴的琴案也依旧摆在那儿,只是上面没有琴。    琴让她给"偷"走了,现在才带回来。    孙武也还是如从前那般坐在案前,案上放置着竹简。    一如既往的陈设,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似乎主人在回忆着往日的温馨。    可叹已经物是人非了。    伯嚭在门外就开始叫:"孙将军,你看伯嚭给你送什么宝贝来了!"    孙武一见被捆绑着的漪罗,刹那间有些失态:"啊呀伯嚭大夫,有失远迎,请恕不敬。"    对伯嚭说话,眼却看着漪罗。    漪罗如入无人之境。    伯嚭:"哪里哪里,请求饶恕不敬的应该是我,伯嚭斗胆把漪罗绑了起来。漪罗,快向孙将军请罪。"    漪罗冷笑:"漪罗何罪之有?"    伯嚭哈哈一笑:"这……孙将军,我可说不清了。伯嚭可是一片苦心,成就你们的好事,啊?哈哈。"    说着,便为漪罗松绑。    孙武:"不敢劳驾伯嚭大夫,我来。"    伯嚭饶有意味地笑:"噢?好,好。当然应该将军亲自来。"    漪罗冷笑:"何必要给我解开绳索呢?就不怕漪罗逃走吗?"    伯嚭:"这……将军你看,现在少夫人若再逃掉,可没有伯嚭的干系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就此告辞。"第五部分 4.钟爱依琴(4)    孙武:"伯嚭大夫请。"    孙武巴不得伯嚭快走。    屋子里只剩孙武与漪罗两个人。    漪罗松了绑,低头望着地上的绳索。    那张曾经断了商弦的琴,又带回来了,放在琴案上。    孙武说,"漪罗,坐下。"    漪罗:"漪罗等着将军把我再绑起来。"    "这又何必?"    "漪罗看见百戏之中玩猴的人,总是用绳索把猴子牵着的。"    "你……"    话不投机。    孙武纵然有超凡的智慧,那智慧在漪罗面前也等于无。    没话也得找话说。    孙武抚弄着琴:"漪罗,可否再为我弹奏一曲?"    "手指让绳子捆木了。"    "哦,这商弦到底还是接续上了。"    "商弦虽然续上了,可是商音调不准。"    "如何会调不准呢?"    "轻了,弹不成曲调;重了,它就会绷断的。"    孙武从后面用两臂小心翼翼地抱住漪罗,其实,算不得拥抱,仅仅是轻轻地围着而已。    漪罗一动不动,也无感觉。    "漪罗,"孙武说,"难道你不相信我会小心调试,轻柔得体么?"    漪罗的身心一颤,跑开了。    沉默少顷。    孙武又找到了话头:"你看,这瓦砚,哦,你说过,也叫砚瓦。"    "砚瓦,瓦砚,随将军怎么叫。就是摔破了,还可以再雕琢一个新的。将军还愁没有瓦砚?"    "瓦砚里的墨都干了。"    "湖里有很多的水,山上有很多的石墨。"    "留下来,为孙武研墨吧。"    "……"第五部分 5.钟爱依琴(5)    "你答应了?"    "……"    孙武拉住了漪罗的手。    漪罗的手冰凉的,在微微地打颤,慢慢地推开了孙武的手。    孙武看着漪罗。    急不得也恼不得。    孙武又去借那张琴说辞:"漪罗,你不知道孙武看到这张琴,心里是何等地高兴——哦,你道这张七弦琴从何而来?孙武自齐国来到吴国罗浮山中,砍伐木材盖起了屋子。我并不知这做屋子栋梁的檀木乃是做琴的上等材料啊。那日乐师公孙尼子来访,仰首看这檀木之梁看了很久,又搬了梯子,登上去,以手叩打檀木之梁,听见了嗡嗡的声音十分地悦耳。公孙尼子说,这做房子栋梁的檀木,少说也有五百岁了。日精月华,餐风饮露,雷击电灼,沐雨经霜,乃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制琴的材料。孙武听公孙尼子一说,便拆了房屋,取了檀木之梁制了这张琴。漪罗,你看,孙武的眼力不济啊!孙武险些把稀世之珍错过了呢!"    说的是琴,还是以琴喻人?    漪罗几乎被打动了,眼里闪闪烁烁的,荡漾着湿漉漉的东西。    孙武发自肺腑地叫了一声:"漪罗!"    孙武又一次试图抱住漪罗。    漪罗哭了。    漪罗哭着说:"孙将军——"    孙武:"不要叫我将军!"    漪罗:"不……我做不到。将军可以取房上之梁做琴,琴却难于再做房上之梁。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孙将军,你也许无法理解漪罗,漪罗只有一个姐姐啊……想到先生终于挂将军之印,看到这将军的府邸,漪罗实在没有办法不想起血溅校场的姐姐……漪罗没有办法。将军,你能……能够容漪罗到乡下去住吗?"    孙武撒开拥抱漪罗的两臂。    长吁了一声。    他知道一时无法说动漪罗。    他可以懂得治国治军,懂得调兵遣将,懂得决胜于千里之外,可是他不懂得一个小妇人的心。    孙武说:"也罢。大王既拜孙武为将,我当为大王谋匡世济国之策,百废待兴,恐怕一时也顾及不上你。漪罗,你就暂且到乡下……哦,孙武知道你举目无亲,我的那个诤友公孙尼子,乃是举世闻名的乐师,你可去到他那里暂住。什么时候想回来,让人通报于我。去吧,去吧。"    "谢谢将军。"    "孙武为你打点行装,把琴带上。"    "这琴不是将军心爱之物么?"    "瑶琴虽自爱,只恨没有知音来欣赏啊!带上吧。唔,这张琴还没有名字,今分以后,便名之为依琴如何?"    "依琴?——啊,依琴!"第五部分 6.血肉依剑(1)    春来秋往,孙武常常惦念漪罗,只是忙于帮助吴王策划扩大亩制,减轻赋税,鼓励农桑的国策,忙于征兵,训练士卒,难得抽身去看望漪罗。派田狄去过几回,头一回田狄回来说:"少夫人气还没消,把将军带去的东西全扔在地上,怎么带去的怎么回来了。"孙武唉了一声,帛女哼了一声,只好作罢。第二回田狄回来说:"田狄去传达将军的意思,请少夫人回姑苏,少夫人说:'跟公孙大师学琴还没有长进。'我说:'何时有了长进,再来接少夫人呢?'少夫人说:'大师琴艺莫测高深,今生也不敢言长进二字。'我道:'如此说来,少夫人就不会回到将军身边了?'少夫人又道:'你家将军哪里会把个弱女子放在心上?你回去说与将军听,休来打扰漪罗。'"这话听起来,似乎漪罗归来是无望的。于是又让田狄三赴罗浮,备车去接,田狄这次回来喜滋滋道:"将军,将军,少夫人问你饮食起居,问你胖了瘦了,极尽其详,有望了,归来有望了啊!只是,恐怕田狄不能代替将军,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哪!"帛女在一旁听了,说:"去吧,去啊,还等什么?我知道将军心痒难挠。"算得上慷慨大度的帛女,话里话外不无酸味。帛女自漪罗走后,可以说极尽了温柔体贴之能事,看看孙武始终放不下漪罗,就发了一阵呆,叹息道:"将军去接漪罗吧,帛女会好好待她的。"    孙武决定到罗浮山中走一趟。    吴王阖闾决定请邻近的唐国公和蔡国君侯即日来游姑苏,检阅三军。    阖闾道:"寡人约唐蔡两国君侯同游姑苏,让彼等看看吴国两年的兴盛和变化,算得上将军兵法中的'伐交'吧?"    孙武:"当然。大王以'伐交'为谋略,慑服联络邻国诸侯,来日伐楚何惧后患?何愁兵源不足?"    "将军是知道寡人的。两年的时光虽不算久,可是,如今吴戈吴钩精锐无比,再不伐楚一试锋芒,寡人手心痒得难受啊!"    "请大王明日看孙武一展锋芒!"    唐、蔡两国诸侯如约而至。阖闾的左手拉着淮水上游的蔡昭侯,右手挽着汉水上游的唐成公,显得亲密无间。阖闾心情十分地好,一路车马浩荡,步行迤逦,一路哈哈大笑。姑胥繁华,令两位诸侯目不暇接。出城东南,三百顷稻田,水网阡陌,满眼稻花,随风俯仰。距离都城二十里的娄门外,是鸡坡墟,是养鸡的所在;桑里之东,六畜兴旺,牛羊满圈,号称"牛宫"。城东五里有养猪的"猪坟",城东二里有"马市",匠门之外,有"鸭城",越来溪西侧,乃是"鱼城"。真个是人欢马叫,鱼米富足!吴国的都城在伍子胥的谋划下,迁徙到姑苏,避开了强盛的楚国的锋芒,逼近了比较弱小的越国,在战略上很是有利,而且,陆路可以驰骋车马,水路可以摇曳舟船,无论是北上中原,还是西征楚国,南伐越人,都是通畅便达的。伍子胥建造都城时,仔细相看了风水吉凶,从外地运来了土木筑城,三重城垣,小城城墙便宽达二丈六尺,高四丈七尺,雄踞于太湖之滨。吴王阖闾邀蔡昭侯和唐成公登上了高高的吴王台。吴王敞开衣襟,迎着爽爽的南风,指点着城中街衢和城外烟波浩渺的太湖。他遥望着西,又遥看了北,微微地笑,踌躇满志。两位小国的诸侯大开眼界,心悦诚服,连连称快。    游览了两日。    第三日该检阅三军了。    这一切都是孙武、伍子胥和吴王阖闾一同策划的。吴王阖闾采纳了孙武富国强兵之策,乃是其"伐谋"的一部分。检阅三军,观兵耀武,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谋的一个步骤。骁勇三军,哪里只是给蔡昭侯与唐成公观看?实际上是展示给天下诸侯的。至于孙武在兵法中所说的"伐交",经孙武和伍子胥说服,阖闾已经忍痛舍了亲姐姐,把姐姐叔姬嫁给了蔡昭侯,成为蔡侯夫人。蔡侯迎娶叔姬那日,叔姬泪眼模糊,仰天长吁,悲叹自己成了兄长的礼物,被远抛到了淮水的源头。按照礼法,蔡昭侯和叔姬都是姬姓,同姓是不可以通婚的,可是为了建立一种同盟,大王阖闾哪里还顾得了许多?阖闾望着迎娶叔姬的车马在烟霭中消失,大有扩展了疆土的感觉。他叫人在用以盛水映照面影的青铜鉴上,铭刻了"媵叔姬于蔡,为蔡侯夫人"一行字,他深信史家这一笔,将对日后的会盟诸侯打下根基。果然,蔡昭侯来了,唐成公来了,虽然称不上会盟,唐、蔡二国诸侯已表现出了诚惶诚恐的模样。蔡昭侯虽是个小国诸侯,却藏有许多的世间奇珍异宝,为人懦弱、胆小,终日害怕被大国征伐攫掠,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有了吴王阖闾成为姻亲,也觉得有几分骄傲和依仗了。蔡、唐二国国君都向阖闾敬献了宝马名裘作为见面礼,阖闾一挥手叫人拿过去,满脸不屑一顾的样子。蔡昭侯就心里打鼓,不知道吴国君王到底在惦着他的什么宝贝,也不知道他献上什么宝贝才能讨得吴国大王的欢心。    吴王阖闾带着两位诸侯巡看水军。    蜿蜿蜒蜒的吴江在入海口处,宽阔起来。浪花飞溅,帆樯林立,旌旗蔽日,这便是溪,称之为吴军的"船宫"。伍子胥来邀吴王和二位诸侯上船,水军威猛奋发,战船列队。大王所乘的主帅之战船,船名为"大翼",宽一丈六尺,长达一十二丈。船上兵丁九十余人。持弓弩的,持长戟长矛的,摇桨的,一个个赤裸了上身,身上全刻着鸟兽花纹。周围的船只井然有序,伍子胥亲自擂鼓号令,舟船齐发,左右冲出战船两艘来保驾,其余战船,叫做突冒的,冲击如闪电雷鸣,楼船桥船,则快捷轻巧如江中之鲤。    伍子胥在船头将军旌麾之下,指挥战船变幻出各种奇诡的队形。    水上战船飞掠。    天上恰巧飞来了一行大雁。    阖闾从侍卫手中拿过弓弩,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头雁。    众人一片欢呼之声,称赞"大王神箭"!    那只中箭的大雁扑动了几下翅膀,像石头一般落了下来。伍子胥眼快手快,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受伤的大雁。不料,在他跳跃的时候头上戴的兜鍪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船板之上,滚落到了江中。    预兆?    不祥?    伍子胥稍稍愣了一下神,扫了一眼渐渐在江中沉没的兜鍪。    阖闾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第五部分 7.血肉依剑(2)    伍子胥呈上奄奄一息的大雁:"大王箭法百发百中,一箭便射中了大雁的咽喉。"    阖闾:"但愿寡人射中的不止是大雁。"    蔡昭侯说:"天下没有可以抵御吴国君王之箭的啊!"    唐成公说:"我等今日是大开眼界!伍大夫也是身手不凡。请伍大夫重新戴好兜鍪吧。"    伍子胥哈哈一笑:"不碍。别说是落下兜鍪,伍子胥就是头颅落下,也还是立在船头!"说罢,又一通擂动鼙鼓,号令水师演习江中水战。    一排排赤膊的汉子,像鲸鱼一般跃入水中,忽而无影无踪,忽而在江中闪现,忽而凫着水,推着战船前进。    唐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蔡昭侯拍着手道:"昭侯今日算是知道吴国船军长于舟战了。"    阖闾嘿嘿笑说:"岂止长于舟战?二位请随我去观陵军陆战,孙武之兵堪称天下无敌!"    阖闾兴致勃勃地与蔡昭侯和唐成公乘车,奔向孙武练兵之处——嶂山。    嶂山雄踞于太湖之滨,山势峭拔,林莽葱茏。远望,大山沉静地隐在层云叠雾之中,走近,才知那山上的方阵里,甲仗坞,扬旗,白旌,到处都训练着士卒,而藏在山洞里、峭岩之下的奇兵,外人更是难测其数目。    士卒在山下营寨入口处,拦住了大王及诸侯的车马。    士卒拱手施礼:"嶂山营地士卒叩拜大王,请大王下车步行。"    阖闾尚未答话,唐成公问道:"请问,士卒焉敢见君主而不跪?"    阖闾:"士卒身披甲胄,军中不跪,是寡人颁布的规矩。"    蔡昭侯问:"君王到此,难道也得弃车步行?这也是您给自己立的规矩么?"    "这是孙将军给寡人立的规矩,哈哈,怎么?下车吧!请。"    二位诸侯只好下车步行。    唐成公、蔡昭侯所看到的练兵场面,绝非预先设计好的百戏表演。从山脚到山上,正在操练的士卒根本没有接到停下来恭迎大王的命令,没有专门列队做某些规范的表演动作,更没有从士卒中挑选一些精兵来给二位诸侯看。一切如实战一般,驾驭战车的,扬起冲天烟尘,步兵紧随其后冲杀,骠骑兵策马飞驰,演习奇正分合,那些正在忘我地进行短兵相接训练的,身上的兕甲,头上的兜鍪,手中的戈、戟、斧、钩,全都是战场上实用之物,兵器雪亮的锋刃在挥扫之间,寒光闪闪,令人发怵。    阖闾问唐成公:"敢问成公以为寡人的陵军如何?"    唐成公说:"惊心动魄,我看到血光了!"    阖闾说:"唔,成公并未看到血光,血光乃是成公的想象。来人!传话给孙将军,就说唐成公要看到血!"    唐成公惊惶失措:"这……"    唐成公的话还没说出来,早有人骑马飞奔到甲仗坞的演兵场,传达大王阖闾的命令:训练要见血!    血?    如何在训练场上见到血?第五部分 8.血肉依剑(3)    自相残杀吗?    唐成公和蔡昭侯心里打鼓。    阖闾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脸绷了起来,严肃而又严峻。可他决不会改口的,也决不肯丢了面子,他什么也不说,定定地望着正在演练的军队,立在硕大平滑的将军石上,等待着自己军卒流血的时刻的到来。    孙武向军队发布了命令。    鼓声大作。    这回是车骑步兵的纵队演练奔走了,顷刻之间,数千士兵浩浩荡荡开了过来,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说的"动三军如动一人"的境界,三军凝固成一个整体,快速移动,气势咄咄逼人。    就在勇猛精锐的士兵经过大王阖闾面前的时候,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吼了一声:    "刃加在肩上!"    士兵们大声呼号着,手中竖举着的锋利无比的长戟和长戈,忽然全部砍了下来。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边士卒的肩上!一时间,血光透过征衣,迸溅到士兵的脖子上、脸上,形成一条血的潮流,血的巨龙。看上去,血红的太阳也似乎在这一刹间破碎了,落在队伍之中。后面士卒的兵刃落在前面士卒的肩上之后,不肯再拿起来,好像那锋刃还在向血肉深处切割,好像是不割断了骨头不肯罢休。唐成公和蔡昭侯看得瞠目结舌,令他们惊惧不止的,乃是肩上流着血的士卒,没有一个人的脸变了色,没有一个流露出半点的痛苦,没有一个哼一声,也没有一个倒下去,所有的人都执著地一往无前。这支对于死亡和流血完全不在乎的队伍,不仅人人具有生理上顽强的承受力,而且,这种精神上的承受力,这种勇猛、果敢和孔武,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纪律,这样的训练方式,两军阵前,不消说战斗,就是如此这般地整队而过,也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    阖闾一边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二位小国之君。    他心里很得意。    第一辆战车上的将军,左肩上也渗着血,横着戟。    蔡昭侯说:"这便是孙将军孙武么?"    阖闾:"不。是将军夫概。"    第二辆战车上,将军的左肩也一样被鲜血浸透。    蔡昭侯:"这位是——"    "将军伯嚭。"    第三辆战车驰来了,战车上立着一位身材剽悍,脸色青白的将军,才是孙武。    他的两肩上皆是血!    当然,他是主将,在士卒流血的时候,他不吝惜自己的鲜血。究其实,这是一场"心战",是孙武对士卒的一次心理素质训练,更是在攻取战胜两个楚国周边国家君主的心。    演练一毕,阖闾唤孙武前来说话。    孙武两肩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的血块,风尘仆仆,但温文尔雅地向两位诸侯见了礼。    阖闾道:"将军辛苦了。士卒肩上一刃,将军肩上两刃,这便是将军兵法上说的'对待士卒如同婴儿,一同赴汤蹈火;对待士兵好像爱子,可以一起去死'啊!"    孙武说:"大王所言极是。今日不过小试锋芒。臣闻唐国君王前些时曾经到楚国去朝贡,未知是否确有此事?"    唐成公一惊。    阖闾道:"寡人得到通报,确有此事。"第五部分 9.血肉依剑(4)    唐成公在发抖。他知道吴国一向以楚国为大敌。    孙武:"敢问吴国与楚国的军队孰弱孰强?"    唐成公在琢磨如何答对。    楚国有军队数十万,吴国军队不过三万。    唐成公终于找到了说辞:"楚国的军队十不当一,吴国的士卒以一当十。今日亲眼得见孙将军治军,实在是心悦诚服。"    唐成公出汗了。    蔡昭侯聪明,灵机一动,把孙武拉到一边,再语道:"孙将军,小国之侯,实在没有什么献给吴国君王的,我想把姐姐大孟姬敬配吴王,不知吴王可接纳否?"    阖闾忽然在一边问道:"你们在商量些什么?说与寡人听听。"    孙武笑说:"蔡侯有一件世间奇珍异宝想敬献给大王。"    阖闾:"哦?什么宝物?"    蔡昭侯:"我的姐姐大孟姬,愿以侍奉吴国君王为终生之大幸。"    阖闾开怀大笑:"啊?!哈哈,如此说来,吴国和蔡国可是亲上加亲哪!"    ……    吴江与嶂山演兵,威加于唐蔡两国诸侯,昭示于天下诸侯国,吴王阖闾心里十分痛快,当晚,便召孙武与伍子胥进宫,共商伐楚大计。    阖闾说:"破楚之功,非寡人莫属。寡人准备征讨楚国,二位贤卿以为如何?不会再以时机不到来推托了吧?"    孙武说:"楚昭王今年十一岁,年幼无知,当政的虽多,但意见不和。周边国家君王唐成公、蔡昭侯其实是心向着吴国的,臣以为,可以攻打养城,擒杀掩余和烛庸,不知大王是否也是做此打算?"    当然。    养城居于淮河北岸。攻破养城,将为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扫清障碍;擒杀掩余和烛庸,是大王梦寐以求的事情。掩余和烛庸是王僚的两个弟弟,不将他们剪除,终究是王庭的后患。    伍子胥道:"臣这里有三师肆楚之计,必能战无不胜。"    阖闾:"子胥快快讲来。"    "以三支部队轮番骚扰楚国,一军出动,便可以将楚军全部引蛇出洞。楚军出动,我军便退回,楚军退回,我军再出动,让楚国军队疲于奔命,消其锐气,我三军一鼓作气,必能大克楚军!"    阖闾拍手称快,道:"这亦是孙将军在兵法中讲的,两军相争,诱之以利,后发制人哪!两位贤卿心心相通,天助寡人也!还等什么?即日发兵,攻伐徐国,凯旋之日,寡人将迎娶蔡侯的姐姐大孟姬,来个双喜临门!"    又过了一年半的时日,孙武才得以抽身去罗浮山,看望阔别的漪罗。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孙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吴王阖闾约见唐、蔡君侯的时候,孙武就要去接漪罗了,可是,阖闾似乎是排了一个战争"时间表",把孙武牢牢地拴在了战车上。数十天后,便是远征徐国的一场战事。第二年,又是历时三个多月的进攻楚国养城的战役。再过几个月,又去攻伐越国。北边灭了徐国,南边大战越人,西边攻破楚国的城池,所幸东边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否则,吴王也一定要向东挥动铜戈的。至于罗浮山,漪罗,孙武想见,也根本无法见缝插针,他整个儿卷在吴国政治和军事的不停歇的运作之中了。几年之中,日日夜夜,备战,战争;战争,备战,梦里都响彻着营中鼓角,历经了石破天惊的一回回大战役。他攻克了楚国养城,擒杀了王僚的两个弟弟掩余和烛庸,为王庭永远清除了后患,为日后大规模伐楚扫灭了障碍。他攻打素以蛮野著称的越国,他的军队长驱直入越国境内,大败越军,确定了吴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地位。至于讨伐楚国边境的夷城,攻打潜城,围困弦城,都不过是在战略迂回中,顺手牵羊之举。他率领着由他改编的吴国三军一出城,世人便刮目相待。新编三军总数三万三千六百人,正副将军战车上鼙鼓高悬,日月军旗在秋风中猎猎飞舞。军队一分为三,每军一万一千二百战士。下边又有十旌,每旌的战车上兀立着嬖大夫,也张扬着旗鼓,一千一百二十名战士个个骁勇非常,令行禁止。"旌"之下有"行","行"的下面辖制着一百名士卒,二十五人为"两","两"下又是"伍",以五人为战斗小组。如此严格的战斗序列,天下唯一!他的军队在战法上穿梭于水陆双重空间,或走,或打,在无穷的运动之中神奇莫测。所幸有吴国君王的言听计从,所幸有伍子胥这样卓越的指挥人才同舟共济啊!吴国三军真个是动如一人。开始的时候,他率领军队直奔夷城,不过那只是虚晃一招,突然就兵锋急转,长驱五百余里袭向潜城。楚国的救援军队赶到了潜城,他扭头就走,沿着淮河昼夜兼行数百里,到了兵家要地弦城城下。楚军又跟着来救弦城,楚军一到,他的吴军再大举撤退。一个月里,他把楚国的兵马从夷城调到潜城,从潜城调到弦城,把楚军弄得处处扑空,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将军骂娘,士兵沮丧,斗志全无。这时候的楚军在开合之间,到处露着破绽,孙武临机决断,挥动他的第三支精兵强将,突发奇兵,一举攻破了养城。    似乎是一场捉迷藏游戏啊!    大王在一连串的战胜攻取之后,对他真个是恩宠得很哩!常常在军帐中彻夜问答兵法,常常是一同进膳,甚至于夜里谈兵谈到月儿西斜,就同睡一榻。他英姿勃发,他雄才大略,他指挥若定,他运筹帷幄,他的兵法用则必胜,他的三军所向披靡。可以说他是疲于奔命,就是修定和增删兵法也只能是忙里偷闲了。有时候,即便大王和他一同宴饮,一同观赏乐舞,一同登吴王台观赏风光,那也是一种运作,是大王政事的一部分,是饶有深意的。这一点,他十分清醒。如果说他迷失在备战和作战的旋涡之中,也是清醒的迷失;大王赞誉他对于浩大的战争举重若轻,可是不间断地举重若轻,实在也就不轻松了。    往昔的飘逸,往昔的闲适,没了。    他神经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第五部分 10.血肉依剑(5)    他即使身在吴国,身在姑苏,也几乎没有闲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在营帐里,睡在士兵中间,营帐里是没有温馨的梦的,漪罗也从没走进他的梦里来过。    哦,漪罗!    只有在宫中看到瑶琴,在行军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驿路上的风雪梅花,漪罗才会倏然走上心头,又倏然无影无踪。有时,在异国他乡,遇上连日阴雨,云翳不开,战事暂歇,听见夜雨敲窗的时候,闭上眼睛,漪罗就会走来,睁开眼睛,漪罗又无踪无影了。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犟!他知道自己在方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干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却总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既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的是对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做是一个宇宙,但比起国家社稷便足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孙武回去。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旌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望来,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望孙武知道并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干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铸剑。世人谁不知道干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干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试想,那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黄金的盘匜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有一种奇异之兽,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兽雄的一身毛色如黄金,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都老远地躲避。这野兽吃铜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干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后来,干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精一道化成了通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干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化铁三年了。那干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干将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技术。漪罗在干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干将铸剑的时候,为了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第五部分 11.血肉依剑(6)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地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他看见山背后闪烁着红光。    索性去看看,说不定会见到人,打听到漪罗的下落。他自言自语。    绕到了山后面,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罗浮山北麓,被红云弥盖着,山也红了,树木也红了,岩石也红了。巨大的冶炼炉拔地而起,喷吐红彤彤的烟焰,制造出了一天的云锦。干将的脸与红炭一色,指挥着紧张的冶炼。在冶炉周围忙着装炭的,忙着用巨大的牛皮口袋鼓风的,是三百名童男童女,冶炉吸进罡风,喷吐烈焰,似乎是硕大的有生命的精灵在呼吸。左边光滑的试剑石,已经过千磨百砺,此刻静默,等待着试剑;右边剑池的水被火光照得通红,似乎沸腾着激情,等待着为宝剑淬火。    激奋人心的,是狂呼乱叫的干将,犹如一位忘我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第五部分 12.血肉依剑(7)    令孙武魂悸魄动的,是三百童男童女,全都穿着白麻布的孝服!这就使这冶炼变成了一种神秘的祭礼,显得十分地悲壮。    孙武被这火的舞蹈、风的舞蹈和力的舞蹈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哪里知道,漪罗就在他的身边!    漪罗正在和童男童女一道奋力鼓风,一个童女说:"姐姐,有生人来了。"漪罗回头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心有所动,索性回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被火光照红的脸,差点儿惊叫一声:"将军!孙武!"她的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头感到有一点儿眩晕。可是你千万别认错了人,漪罗心说,这也许是梦,也许是幻觉,那个孙武早已抛弃了你,并不知道你在罗浮山铸剑。他不是来找你的,你不要自作多情。这么想着,漪罗还是立了起来,转过身与孙武面面相对,她还是希望听到孙武叫一声漪罗。只要孙武说一句,孙武来接你了,她就会毫不犹疑地跟这个人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去历尽八十一难!    一别三载,漪罗年已十九,丰满了,长高了,成熟了,周身膨胀着青春。在这个黄昏,在呼悠呼悠闪动的火光之中,漪罗披着麻衣,为了抵御灰尘,又用麻布面罩挡住了眼以下的半张脸,孙武根本不可能认出漪罗。    漪罗还在等待着,她准备好了足够的激情和柔情,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是一眼就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看到孙武的,她相信孙武只要和她目光一碰,就知道她是谁。    孙武并没能认出她来,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目光冷漠极了,又抬眼去看那冶炉去了。    漪罗想哭。    她忍住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样子像要和孙武吵架。    漪罗:"先生到此何事?不知这里是干什么吗?"    孙武:"随便走走不可以么?"    "哦,很是闲适?"    "无聊得很。"    "那么是——到这里寻些消遣之物?"    "就说是——消遣吧。"    "这里不是消遣的地方,先生懂不懂,你懂不懂?"    "你——怎么了?"    "请走开!"    漪罗的情态很反常,完全像是无端滋事,寻衅打架的。孙武本来说话时还在望着壮观的冶炼,这时候又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没事找事的爱斗架的童女,哑然一笑。    "可否客气一些?"    "够客气了!"    "久闻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冶铁铸剑,气魄非凡,果然不错。"    "唔,先生是观看热闹的。"    "但愿不曾打扰。"    "我好像与先生见过面。"    "哦?绝不可能,山野之人平生第一次来观看冶炼。"    "先生气宇轩昂,看来不是等闲之辈。"第五部分 13.血肉依剑(8)    "你过奖了。"    "你过谦了。"    "不可以貌取人的。也许我是徒有其表。"    "先生不是名唤孙武吗?"    漪罗忍不住要直呼其名了。    孙武觉得很有意思,问:"莫非你真的见过孙武?"    漪罗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讽地说:"小女子焉能有幸见到那位尊贵的大将军?那孙武将军可是功名盖世,十分地了得呢!听说一斧子就砍掉了两位王妃的头颅。依先生之见,这位将军是不是很可恨呢?"    孙武一愣。    苦笑。    "当然,"他说,"当然可恨。"    "简直是可恶!"    漪罗气愤地叫。    孙武很尴尬,也觉得很蹊跷。    他想,这少女莫非真的见过?真的认识?可这人嘴里又是"可恨",又道"可恶",话不投机。他反倒不知该不该自报家门,让这少女验明正身了。他怕承认了自己便是孙武,会再受一番当面的奚落。    漪罗可是气坏了,她没想到孙武会认不出她来,仅仅三年多,岂会脱胎换骨?关键是那人心中已经没有她了。没有便没有,薄情便薄情,冷漠便冷漠,何必又要当面装傻?她曾经在极其矛盾的心境中,殷切地思念着的这个人,是一条狼!现在看起来,她完全是痴呆傻等,一相情愿!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    她几乎要大哭一场了,转身而去,走得飞快。    孙武愣了一霎。    孙武想还是应该去问个究竟。    熹微的火光中,孙武忽然看见漪罗回了一下头,哦,那双眼睛——不是很像漪罗么?    他追过去。    漪罗躲开了。    他又追了过去。    漪罗站住了,气愤地说:"先生何必追随不放?先生不是正人君子么?"    "啊——且听我说。"    "我不听!先生不会没有听过古人说,宁做青铜之折剑头,也不会做攀附显贵的柔弱的葛藤么?"    漪罗又跑掉了。    这是漪罗的性格。    孙武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想着,自认为判断不会错——蒙住半张脸的"童女",正是他的漪罗!    风,呼呼啦啦地鼓动。    火,呼呼啦啦地蹿高。第五部分 14.血肉依剑(9)    孙武意欲去找漪罗问个究竟,漪罗还是赌气躲着他。    干将发现孙武在"追逐"漪罗,很不高兴,挡住了孙武。    干将:"先生,有什么事么?无事休要纠缠!今日正在为孙武将军铸造依剑,正在关节上啊!"    依剑?    依剑!    这即将铸成的依剑,和陪伴漪罗的依琴是何关系?    孙武更觉得奇怪了,忙去问干将:"请问——"    干将大发雷霆:"走开!走开!你没见火上不来,冶炉在降温么?铁水就要凝结在炉中了!完了!全都要完了啊!"    干将号啕大哭。    三百童女见了,惊得停止了鼓风。    干将又叫:"鼓风呵!你们停下来干什么?你们想把干将彻底毁掉吗?铁水在炉中结了碴儿,连炉子也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啊……"    漪罗走过来:"师父,不必悲伤失望的,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干将:"你明白什么?"    "师父说过的,师母莫邪为了铸剑……"    "别说了!"    "让漪罗跳到炉子里去祭炉神吧!"    漪罗!正是漪罗!    孙武听得真真切切。    他险些和漪罗擦肩而过。    漪罗扯下了面罩,呈露了她的皓齿明眸。她对孙武淡淡一笑,笑容里包容了无穷无尽的苦味。    为孙武铸剑,是漪罗的提议;铸剑名之为依剑,藏着漪罗的深意;如今,漪罗又要为铸成孙武的依剑,跳到火中自焚,岂止是为了铸剑?是绝望?是愤懑?是殉情?也许是兼而有之?    孙武始则惊讶,进而深深为之所动。    以生命铸剑,这已经包容了漪罗心中的一切,还需要说什么呢?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孙武忙拦阻:"且慢!"    漪罗说:"这位先生不必多事。小女子漪罗生来微贱,命若草芥,能够以血肉之躯化入孙武将军的佩剑,是漪罗的福分了!"    说着,要往炉中跳。    孙武去拦:"漪罗!你这是何必?"    漪罗挣脱开孙武,说:"求你给漪罗这个死的机会吧!对于漪罗,死是最好的归宿。"说着,看了孙武一眼,眼泪哗哗地如泉奔涌。第五部分 15.血肉依剑(10)    谁能明白漪罗眼泪和这话的意味?她分明是说,为了要在纷纷扰扰不能自拔的爱与恨之间寻求解脱,自焚了事。    漪罗又要向炉中跳。    孙武又抱住了漪罗:"不……"    干将急了:"时不可待!快快跳将进去吧!"    孙武搂住漪罗死不撒手,拼命地叫道:"孙——武——在——此!谁要你们用生命铸成的剑啊!不要!"    人们愣了。    惊讶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孙将军。    干将:"你,便是孙武?"    "在下正是。"    漪罗哭得更厉害了。    干将冷笑说:"将军可以不用干将所铸的剑,干将却不能不铸剑——跳!漪罗,你跳进去!"    漪罗向孙武看了一下,赠了一瞬悲壮的微笑,就要跳入那升腾的炉火中去。    "不可!"    孙武伸直两臂,横在女人面前。    漪罗平静地说:"你走开。"    孙武:"不!"    干将怒不可遏:"你也一起跳进去吧!"    干将要冲上前来推孙武入火。    孙武平和地深深作了一揖。这时候,将军孙武完全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番说法:"大师少安毋躁。孙武闻说,炉中金铁不能销熔,女人祭炉神自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干将大师能将三百童女全都焚掉么?孙武又知道,人之头发和指甲乃是人的精气和神魂所寄托的,何不让三百童女剪了头发和指甲,投入火中,三百女人的精魂鼓风助火,世上什么样的金铁不可熔化?"    这不能不承认是好办法。    孙武忽然吼叫:"三百童女还等什么?"    三百童女,一阵风地剪了指甲和头发,又一阵风似的将头发和指甲投入炉中。    头发和指甲换取了漪罗的性命。    孙武接着叫道:"鼓风!"    干将也叫:"鼓风!鼓!"    风声大作。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第五部分 16.血肉依剑(11)    红蓝相间的火舌舔着夜空。    金铁销熔了!    冶炉好像是真的吃进了三百童女的精血,又吐将出来,红得耀眼的铁水庄严而又顺达地流了出来,流入了铸剑的槽里。    所有的童女都跪了下来,一片孝服,显得悲壮、庄严而神圣。    苍穹下,铁汁照红了人们的眼睛。    干将流着泪,嘴里却嘿嘿地笑。    漪罗也流着泪。    漪罗悄声问孙武:"将军为何不叫漪罗去死?"    "你说呢?"    孙武问漪罗:"你可以随孙武回去吗?"    "剑还没有铸造成功。"    "一定要等到铸成了剑么?"    "一定。"    "为什么?"    "那才算到了火候。"    "这只剑为何名之为依剑?"    "你说呢?"    "孙武懂了。"    "将军未必全懂。"    "你今日如果不肯随我去,我还会再来的。"    "将军,随你的便!"    一骠轻骑驰来了,五位骑兵飞身下马,孙武认出其中一人是田狄。    田狄说:"哎呀将军!大王到处找您呢!大王在发火,召您立即进宫议事。"    "知道了。"第五部分 17.血肉依剑(12)    孙武一回头,漪罗已投身于打铸依剑的行列之中,三百童女跪伏四周,成为一个圆环,干将掌钳,夹着刚刚出炉的铁坯,漪罗和一男子舞动着锤子,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的声音清脆,嘹亮,而又果决。    孙武转身长叹一声,跃上马背。    一个童女跑来,拦住了去路:"将军,漪罗师姐请你把这个带上。"    童女送上的是七弦依琴。    孙武接了过来,抚弄了一下说:"请告诉漪罗,等着孙武。孙武奉大王之召,不可不去,又要打仗了啊!"    十三、太湖决策    孙武策马疾驰,回到姑苏。    说是吴王阖闾心急火燎地要召见他,传话命他到太湖边等着,可等到月出东山,也没见吴王驾到。    孙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让田狄弄了一艘撑起来快如疾风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舱中独酌独饮,看上去兴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撑到江上去。"    "做什么?将军你要做什么?"    "把船撑到江上去!"    "将军,不等大王召见了么?"    孙武狡黠地附耳对田狄道:"现在是轮到本将军召见大王了,哈哈。"说着,笑起来。    田狄敛容道:"将军,大王的脾气……可不是好玩的啊!"    孙武:"本将军莫非有兴致与君王玩耍么?叫你撑船到江上去,你撑船便是,废话少讲。"    田狄摸不着头脑,嘴里咕噜着"到底弄什么神鬼",手里紧撑一篙,船儿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烟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孙武感叹了一声:"真的好似一苇投入波涛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    田狄实在不懂孙将军感叹什么,他只觉着今日孙将军不对劲儿,是有点儿喜形于色,还是坐立不安?激情满怀?感慨万分?踌躇满志?    怎么敢斗胆放出这样狂妄的话?怎么敢说,他,将军,"召见"大王?    难道到罗浮山见了一回少夫人漪罗,就弄得魂飞魄散,不认得东南西北了么?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该往何处撑船,手中的篙慢了下来。    孙武背着手,立在小船的船头,若有所思。第五部分 18.血肉依剑(13)    冷静下来了么?    田狄:"将军,还要看湖上景致吗?不然,我们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着大王召见。"    孙武:"把你手里的竹篙扔到水里去。"    "什么什么什么?"    "扔下去。"    "将军,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脸?"    "这是什么话?把竹篙给我。"    田狄呆呆愣愣望着孙武。    孙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松了手。孙武顺手把竹篙投入湖中。    "你?!"    田狄张口结舌。    孙武饶有兴致地望着迷迷茫茫的波涛上,一支竹篙漂游,倏然间无了寻处。小船没了撑持,便一任波涛冲撞,一会儿顺,一会儿横。    田狄气乎乎地坐在了船头。    一抬眼,灯烛辉煌的王船驶来了。    田狄惊叫了一声:"哇!还真是来了!"    孙武微微一笑。    王船迅速地靠近了小船,两船靠拢,搭上了跳板。    王船上传下话来:大王宣孙武上船。    孙武忙踩上跳板,回眸一望,田狄不动,便道:"还愣着做什么?你这小船上无篙!"    田狄这才走过来,悄声说:"将军不是要召见……"    "休要胡说!"    孙武上了王船,见吴王阖闾居中坐在舱中,旁边是太子终累,王子夫差,大夫伯嚭,伍子胥,将军夫概,该到的全到齐了。    孙武行大礼叩见大王。    夫差道:"孙将军,这便是你兵法中的'以逸待劳'么?"    夫差似乎对于孙武的怠慢和倨傲很不满意。    不料,吴王阖闾兴致甚佳:"寡人倒要谢谢孙将军引孤王到这里来。孙将军请起。在这里议事,别有一番意趣。"第五部分 19.血肉依剑(14)    孙武起身道:"臣下奉召到岸上,便以为大王一定是要到湖上的。"    阖闾:"寡人本意是在湖滨议事,为的是操演水军的爱卿子胥、华登可以就近奉召。不过,此处亦好,此处亦好。"    孙武:"臣下以为,大王在此楼船之上议国之大事,更称得起举重若轻。"    "哦?爱卿知道寡人要议的是什么事么?"    孙武一笑:"岂不是破楚大计?"    阖闾高兴地一拍手:"爱卿是最知道寡人的啊!快说说看,爱卿以为如何?"    孙武:"大王望郢十载,如今时机已到,天将楚国赐予大王,大王何不顺从天意,一举取之?"    阖闾激动得很:"在此之前,寡人曾多次问你与伍大夫,可否挥师入楚,攻打郢城,孙将军说,'民劳,未可,且待之',伍大夫说'郢不可入'。如今,总算盼到你孙长卿道一个'取'字了啊!请将军教我,如何算得时机已到?"    孙武说:"大王,兴师攻伐,只凭一时的胜势就贸然纵兵,决非常胜之道。关键之关键,乃是国力军力和谋略的运用。纵观天下时势,楚国国中,楚昭王十七岁,年幼无知,令尹囊瓦独擅大权,贪欲无度,得罪于天下。今年三月,刘文公曾在召陵会盟十八国诸侯,图谋伐楚,可知破楚乃天下诸侯之意愿。"    阖闾:"于今寡人如何能会盟诸侯呢?"    孙武:"楚国令尹囊瓦为褫夺宝贝,将赴楚朝贡的蔡侯与唐成公两位国君,囚禁了三年,如今,囊瓦已率楚国军队围困了蔡国。大王,挥师救援蔡国便是出兵由头,师出有名;联合唐蔡两国军队便可壮我实力;大王三军,不动如山,动若雷霆,群情激奋,求战心切,军令一下,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入郢指日可待。大王,时机迟迟不来,如杳杳黄鹤,战机倏然而至,似电光划破暗夜,机不可失,臣下以躬逢如此石破天惊之时机而深感庆幸,臣下以能够辅佐大王入郢城,游云梦,雄踞汉水而幸甚乐甚。大王,请挥动吴国举国之三军,破楚入郢,毕其功于一役!"    "好一个'毕其功于一役'!"    孙武情绪激越,吴王也神色激昂。    吴王又问:"伍大夫,你以为如何?"    伍子胥:"大王,孙将军深思熟虑之后才为君王献此图谋大业之计。数年来,臣等遵奉大王之命,设守备,修城郭,选练士卒,演习战斗,岂可叫天下莫敌的吴钩吴戈锈蚀府库?破楚入郢,伍子胥愿做先锋!"    吴王阖闾连连称"善":"有子胥在,何愁楚国不破?寡人知道伍大夫为吴国社稷是殚精竭虑的,是不辞万死的啊!"    现在,阖闾再也不提伍子胥报私仇之旧事了,只千方百计鼓动他去冲,去战,去流血,甚至去死。夫概雄心勃勃,意欲一试部下精锐,伯嚭、华登也大肆煽动,似乎明日大王即将游幸郢城。王子夫差一心与太子终累争个高下,恭请父王各赐兄弟一彪人马,独立执掌金鼓,杀敌破城,建功立业。终累则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未知大王派何人留守姑苏,独当万一来犯的越国军兵",阖闾白了终累一眼,不予理会。    阖闾心里高兴,吩咐上了酒馔。    阖闾举爵道:"诸位爱卿,满饮此爵!"虽未多言,那神色,那先自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有誓师的味道,勉励众位将军大夫视死如归。    阖闾又问:"孙将军,寡人愿意听将军破楚之战的谋略。"    孙武从容道:"三十二个大字:兴师救蔡,为明为虚;破楚入郢,为暗为实;知战之时,知战之地;虚虚实实,出其不意。"    精明的夫概道:"我军兴师救蔡虚晃一招,此计虽妙,料楚国将军也非等闲之辈,恐怕会率先回防汉水,固守郢城,楚将囊瓦虽是酒囊饭袋,却也身经百战,更有左司马沈尹戍精明过人,不可小觑。"    伍子胥:"囊瓦如何?沈尹戍又如何?看我先自挥军取了彼等的首级。"    夫概:"彼等倘若正中孙将军兵法说的'以逸待劳',依恃汉水不战,伍大夫如何隔江取他的首级?"    阖闾有些着急了,问孙武道:"孙将军想必早有锦囊妙计?"    孙武:"战争一旦拉开帷帐,战局千变万化,临机决断便是。臣下已经看好决战之地,定约楚国军兵前来一会。大王,不必忧虑楚军不战。大王,刚刚的事情想必还记得——孙武以丢弃了竹篙的一叶小舟,投于湖上,大王的王船不是来了么?"    阖闾看了孙武一眼。第五部分 20.血肉依剑(15)    孙武自知失言:"啊——请大王恕臣下出言不当,不该拿大王的王船来比喻。"    孙武是过于兴奋了。    吴王阖闾今日的状态非同寻常,他原谅孙武的不恭和失言。    "寡人敬孙将军一爵姑苏红,想必来日凯旋之酒,寡人是吃定了。"    "当然。大王只消安坐王宫,等那蔡侯前来请求出兵救援便是。"    楼船上的酒宴,愈演愈烈,将军大夫们似乎不是在拼酒力,而是在拼膂力、心力和勇气,仿佛那饮酒的也决不仅仅是座中的大夫和将军,而是整个吴国的军、旌、行两。    酒酣耳热,孙武走出船舱,立在了王船的船头,解开了衣襟,让湖上的夜风,吹打热辣辣的脸颊和胸口。身后,酒宴欢腾的吆喝声,依稀传来。眼前的一片水域让灯烛照得一点一点的红,又是一点一点的黄,很好看,一如柔和的彩色丝帛。那场浩大的战争,此刻还远着呢,此身还在一种升平的欢愉之中。可是,孙武的心已经在狂跳不止了。他现在的情绪十分激动、激昂,或者说激越。是的,一个人匆匆忙忙的一生,或许就像投入太湖的一叶芦苇。可是,在传说中不是就有术士一苇渡海的吗?他想,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对于吴国,对于吴王,应该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对于你,孙武,何尝不是一次期望和等待了数载的时机呢?他想,你就要援袍击鼓,催动战车,催动三军,轰轰隆隆碾过楚国大地,开进郢城了。你就要让你泼洒在竹简之上的心血,让那些兵法战策,演绎成战争的"千古绝唱"了。姜尚,管子,还有叔父司马穰苴,于今安在?你就要让他们在天之灵瞠目结舌了。而吴国,吴国的三军,将在此一役之后,令万世震惊。他想着,向夜的天空望去。浩渺的银河,悬浮于苍蓝苍蓝的高天,他竟然突发奇想,想努力去辨认哪一颗是将星,哪一颗是司马穰苴,哪一颗是姜尚。此时此刻,关于帛女,关于罗浮山,关于漪罗,都不能占据他心灵的任何一小块儿地方,他全神贯注于未来战争的种种预测、预想和预谋,他浑身发热,浑身都是劲儿。大王阖闾见孙武离了席,到船头来寻他,身后,侍女端着的青铜盘子里,是两爵斟得满满的姑苏红。    阖闾:"孙将军,今日岂能不尽兴?来来,寡人再与你同饮一爵。"    "谢大王。"    孙武接过青铜的爵,将酒一饮而尽。    吴王阖闾也吸干了酒,把空空的爵给他看。    君臣相对而笑。    孙武情不能抑,忽然将手中的爵向湖中用力一抛。    铜爵一闪,洞然落入远处湖中。    孙武察觉到自己又有些失态。    阖闾却笑模笑样地称赞:"好,如此甚好!"    阖闾也将手中的爵掷到了湖中。    孙武道:"大王,命王船速速回岸边去吧。"    全书选载完毕,更多精彩,请见原书。呼吁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