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镇逸事下载:《游园惊梦》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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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前台上,柳梦梅正在嫡嫡亲亲姐姐的叫个不停,有女客偷偷掩嘴笑。辛月莲看了半晌,然后放下帘子,在后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旁的还有很多人在忙,勾脸的,喝水的,擦汗的,哼唱的,骂人的。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累,就撑住头想休息一小会。    一晃眼,来北京六年了,自己从一个龙套成了班主,这其中,酸甜苦辣,跟戏一样,说不完;也跟戏一样,朦朦胧胧就过来了——最后一看,咦,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的状况了?好多时候都以为,熬不过去了,可是怎么自己还是没心没肝儿的挺过来了。    “辛老板!”一声豁亮的叫唤让辛月莲一下子从往事里面惊醒。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童二爷,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后面看看了?”    “辛老板,今天我忙,不跟你多说了,就一件事,福大人想请您一个月后到府上连唱七天大戏,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怎么着的?”    “福大人的新纳的五姨太太生日,这不,正受宠,要大办,所以,到时候想辛苦辛老板大驾给增点喜气。”    “福大人童二爷,你们二位谁叫月莲,月莲不得立刻到阿,以后这样的事情,就别劳您大驾了,派个下人传个口信儿过来,不就得了嘛。一个月后,您就等着吧,亮亮儿的给唱七天。”辛月莲干脆的答道。    童二爷笑,“辛老板就是爽快。那行,事办完了,我也不多呆了,还有的忙呢。得功夫我就来捧你的场子来。”    “您慢走。”辛月莲说着,把童二爷送出了门。    人走了,她又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叹口气,累是累,但是福大人的约不能不去。人不能不感恩,想当年,辛月莲不过是个搭棚子唱戏的小龙套,因为旦角病了,紧急关口,替上那么一场,不想童二爷那天就在,一下子慧眼识英雄发现了辛月莲这粒沙中金,把她又荐给福王爷,福王府她唱《贵妃醉酒》,把个杨贵妃演的活灵活现,福王爷激动的站起身子,连连说,“好好好,色艺双绝!”    自此这个称号就跟着她,偌大的北京城那么多号子,旦角坤角就再没有一个敢这么称的。    “师妹?”杨少良一掀帘子进来,就看见辛月莲在那里坐着,一脸倦容。“怎么了?”    辛月莲叹口气,“师哥,一个月以后,福王府,我们唱七天去。”    “操,”杨少良道,“怎么每次使唤人玩一样,我不去。”    “师哥,”辛月莲白他一眼,“这是怎么说的,福王爷是咱们恩人,况且每次去赏的礼不可谓不厚,咱们唱戏的,有人请总是好的,你难道巴望着没人找咱们阿!”    杨少良恨恨的哼了一声,然后望着辛月莲,“那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我不明白吗?”    辛月莲腾的站起来,“师哥,虽然你比我大,但师傅临终把班子给了我,这班子我说了算,一个月以后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而且,”她瞪他一眼,“少在这里不三不四的胡说八道。”    杨少良一言不发,然后一下子转身,使劲的甩着帘子出去了。    门外,提着水壶正要进来的月珠一下子被吓道,壶一歪,水洒了一地。    “月珠,”辛月莲看着目瞪口呆的月珠,道,“把水拿进来吧,他们前面的也快好了。”    月珠偷偷看着不说话的辛月莲,她也是跟着老班主过来的人,都是月字辈儿,眼看着辛月莲从一文不名红到如日中天,再到后来,又退到后台,基本不唱了,能请她再出山的人少之又少。辛月莲肯带新人,绝不打压,圈子内口碑相当不错。    从她十八岁成名,现在二十四了,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漂亮,英气勃勃,但是扮相又能妩媚万端,柔弱无骨。看上她的人可谓是不计其数,有钱的有才的有权的……谁都想来试试看。但是有福王爷帮着保驾,谁也没成功过。福王爷对辛月莲这份情谊,确实厚重,可他却又没提过把辛月莲纳了,真让人纳闷儿。也或者,被辛班主挡了呢?月珠抿嘴一笑,只是大师哥呀……她开始想入非非的,大师哥喜欢辛月莲,这是班子里面谁都知道的,只是辛月莲从来不假辞色,大师哥时而恼怒也是因为这个。    她脸上一红,从没希望过自己也能成为个角儿,任凭辛月莲在教导她,她还是宁肯在后面做点儿粗活,只希望大师哥永远在,希望辛月莲永远拒绝杨少良才好。    杨少良在街上随意的溜达着。想着刚才辛月莲的表现心里就开始烦。福王爷那个老头子能安什么好心,巴不得把辛月莲去回家里头天天给他唱吧。    从小自己跟辛月莲一起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板子一起挨,糖一起吃。    他从小就喜欢辛月莲,喜欢她高挑的身材,高挑的眉,雪白的瓜子儿脸,黑漆漆的眼睛,就像霸王别姬里面的虞姬一样,又柔媚又刚烈。可是她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他喜欢跟她唱戏,什么戏都喜欢,戏里面他们总演一对儿,那时候辛月莲就会用水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往往忘记了现实,沉醉在里面。    “先生,买点东西送太太吧。”    一个孩子拉住他的衣角。    辛月莲最近神情总是恍惚,这一点班子里面的人都看出来了。低下有人窃窃私语,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辛月莲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都跟以前一样的,就是经常会出神,回过神来又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想。手里拿着的是杨少良送她的簪子,行头里面,宝石水钻,一片璀璨,凤冠霞陪,锦绣无比。这个簪子,分外显得不起眼儿,黑乎乎一个木簪子,花纹倒是还精致,隐约的,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香气,不像女人家用的胭脂水粉,沉甸甸的,非常厚重。    一个月后。    福王府。    辛月莲见过福王爷的五姨太太,小脸儿尖尖的,眼睛大嘴巴小,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就是左边的面颊上有颗浅红色的痣,让人看着觉得有些不好相处。    她见过辛月莲的时候,态度非常的傲慢,听说这五姨太太也唱过戏以前,辛月莲心理微笑,可是一直没有唱出头儿,到了最后,还是天生的美貌让她出了头儿。所以大概是见不惯辛月莲这样的角儿的吧。你再是角儿,到底是给人唱戏的。    “辛老板,都说你的戏万金难求,早就已经收山了,我今天到要听个够了。”    “是。”辛月莲回答的毕恭毕敬。出来跑江湖,什么嘴脸没见过,一口气都咽不下,还怎么活。    梦回莺转    乱煞年光变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福王爷看着台上的辛月莲,从第一次看到她,六年过去了,还是这般俊俏。那时候她十八,下巴翘翘的,眼睛乌溜溜,虽然身处逆境,还一脸的倔强和聪明劲儿。福王爷打心眼儿里就喜欢上了,盘算着捧红了她,当是酬了一番缘分。没想到这丫头真的勘栽培,不仅红遍了北京城,还能挑起大梁,成了福喜瑞的班主儿——尽管这也不乏他当年向老班主施压的原因。可还得说辛月莲会办事儿,围的人心理喜庆。    现如今看她,多了一份风姿,举手投足,韵味儿十足。    他瞥了几眼五姨太太,她正咳着瓜子儿,满脸不屑的看着辛月莲。    不过仗着一点宠,就目中无人,他叹口气,笨人永远比聪明人多。    他又转过头看辛月莲,水袖轻扬,伤春悲秋,嘴角轻轻一笑。    杨少良脸色阴沉,福王爷今年四十五,正当壮年,他那哪是看戏,一双眼睛色迷迷的盯着辛月莲看,怕是连曲儿都听不见了。    他也知道福王爷对福喜瑞有恩,但是这恩,不能拿辛月莲来偿还吧,哦,难道说你捧出个角儿来就为了娶她回家?杨少良在京城里也是有名的“杨霸王”,谁要说起武生,那,数的着杨少良。从小练硬功夫,扎实的紧。    “师哥?”月珠望着杨少良的脸色,有点儿担心,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说完,杨少良就要走。    “哎,师哥,你要出去玩儿,可明天你的霸王,别忘了阿!”    “童二爷?”辛月莲一边卸妆,一边望着后面来的人笑着道,“二爷我先卸了妆的,咱们都熟人,我不跟您客套了,卸了妆再说话。”    童二没说话,拿烟袋点上,吐了个圈儿,“辛老板,晚上福王爷请你过去一趟。”    “过去?”辛月莲正在抹着油彩的手顿了下,然后不动生色的道,“王爷说有什么事儿了吗?您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辛老板,”童二阴沉沉的道,“咱们老相识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福王爷对你这几年怎么样应该不用我说吧。”    “恩同再造,没他就没我辛月莲。”    “好,我就要你这句话,福王爷想纳你为六姨太。”    辛月莲卸妆的手没停,“二爷,这话,是王爷说的,还是哪个烂嘴巴的嚼舌根儿?也不看看王爷正宠这五姨太太呢,怕星星都肯给她摘,哪会兴这样的念头儿。”    “你不知道,”童二深吸了一口,“今儿五姨太太惹着王爷了,以后,怕是没她的好日子了。”    “瞧您这话说的,”辛月莲停了手上的动作,“那夫妻吵架,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五姨太太这么年轻漂亮,偶尔拿拿挢也是正常的,到了明儿,没准还得咱们王爷去给赔不是呢。”    童二冷笑,“辛老板,你这就是不了解我们王爷了。王爷对女人,有爱,可是也绝对不会折在女人手里,听话就什么都好,这女人要是不懂事,王爷立马就翻脸不认。五姨太太今天冲撞了大太太,具体的事儿我也不好学,反正她算是麻烦大了。”    辛月莲斜看着地,“这女人真不好当,你一点不娇,他觉得你没味儿,你撒撒娇,他觉得你不懂事,二爷,我看还是先劝劝王爷,都是女人,我也心疼五姨太太。”    “辛老板,”童二叹口气,“其实你心思我都明白,都别打马虎眼了,咱们这么多年交情,说实在的,你不想嫁过来当六姨太太,可现在是福王爷点名要你,我帮不了你,你自己是聪明人儿,你说能怎么办?依着我看,嫁吧。北京城里的名角儿多了,到了最后,多少人都是晚景凄凉?坤角儿嫁了人做小的,还不是比比皆是,不是童二说,这城里,比王爷大的有几个?王爷跟你的情份,那比男女之情可都还深,你最后跟谁,比跟王爷好?凭辛老板的性情,你跟了王爷,谁也比不过你受宠,以后我,都得靠你提点着那。”    辛月莲没说话。她脸都弄干净了,身上衣服还没换完,华丽的戏服显得她脸更小更白。    “二爷,该说的,咱们也都说了,你让我想想吧。别说王爷,您也是我恩人啊,我怎么也不会敷衍您。可不管怎么说,咱们先把这七天戏给唱完了,你说是不是。”    童二敲了敲烟袋锅子,“辛老板,你是最明理懂事儿的,我就什么都不多说了。有话儿你就找我,我走了。”    “二爷您慢走。”辛月莲给掀了帘子,然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人发呆。正文 第二章    月珠跑到个没人的角落,才停了下来,心还是怦怦乱跳,她没想故意听辛月莲和童二爷的对话的,可是刚巧她给送水到门口的时候,童二爷说了这些。看他们两个的样子,暂时还没有像根戏班子透露的意思,她知道了,多少不好吧。所以赶忙趁童二爷要出来的时候溜了出来。    师姐,打算不打算嫁给福王爷呢?    要说,这绝对是个好归宿。福王爷毕竟才四十五,算是年富力强,嫁过去不会守活寡,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虽说是六姨太太,但是哪个戏子也没奢望过当大房,何况是王府这样的地方儿。    这样的话,月珠脸红了起来,师姐是不会根杨少良那什么的了。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月珠一声尖叫。    “别喊。”杨少良另一只手赶忙捂住了月珠的嘴。“你这丫头喊什么,人家当我要杀了你呢。”    月珠回过头,看见杨少良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深得看不见底儿。她一回身,恰好整个人都倒在了杨少良怀里,那壮实的胸膛,使她脸上红成一片。    “月珠,你怎么在这儿?干什么呢?”    “阿,”月珠心里一慌,告诉不告诉杨少良自己刚才听见他们说的话呢?没时间让她犹豫,电光火石之间,她道,“你呢师哥,你下午不是出去玩了么?”    杨少良一笑,“不是你跟我说明儿是我的霸王吗,我哪敢迟到。”    “贫嘴。”月珠脸更红了,“回去吧咱们,师姐还在屋儿里呢。”    杨少良笑着的脸一下就僵住了,不再说话。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茶糜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闲凝眄    听生生燕语明如翦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是师姐?”还没到辛月莲的屋子,隐约的听到辛月莲在唱,月珠想进去,杨少良拉住了她,两个人就站在门儿外听着。杨少良脸色越来越温柔,月珠听着虽然觉得缠绵悱恻回肠荡气,但是看见杨少良的脸色,她就开始伤心,虽然明知道他们的关系,怎么自己个儿还是飞也似的向凑上前去。    杨少良轻轻掀开帘子,他看见辛月莲一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在唱,神情委婉,楚楚动人。让他没来由的觉得心有点儿酸,“月莲,嘛呢?”    辛月莲一直唱完了这段皂罗袍,才转过身,冲这杨少良嫣然一笑,“怎么的了师哥,我好久没唱过戏了,今儿个一唱,还就想唱唱了。”    “得了吧你。”杨少良一乐,“你每天都不练嗓儿今天能唱才怪,还好久没唱过戏呢。”    辛月莲抿嘴一笑,“师哥就你老接我老底儿。”    这话一说,杨少良心里一愣,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师哥,”辛月莲忽然温柔的说,“帮我一件事情。”    “怎么?”杨少良看着面前的女人,魂不守舍,她从没在自己面前如此温柔过。    “傻瓜,”辛月莲又笑,“送给我礼物就不知道给我戴上吗?”    杨少良一颗心忽然跳的利害,接过了辛月莲手里的木簪子,口干舌燥,手心却又开始湿。双手捧住了她光洁的面庞,辛月莲闭上眼睛,睫毛扇子一样,轻微颤着。    “月莲。”    “嗯?”辛月莲睁开眼睛。    “你扎个辫子,没地儿插簪子。”    辛月莲看着杨少良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哧的笑出声来,然后笑到弯了腰。    “下次,下次我给你买个别的。”杨少良尴尬的说。    月珠在门外,泪珠断了线一般的滴下来,一拧身,跑回了自己屋。    “王爷。”童二毕恭毕敬的走到了福王爷的身边。    “把我的话跟她说了么?”福王爷淡淡的问。    “说了。”    “哦?那她说什么?”    “能说什么呀?王爷您是她恩人,看得上她,自然是她天大的福气,除了好还说别的?。”    福王爷放下了手里的茶,嘴角一勾。“童二,你敢骗我?”    童二一惊,“王爷,您是什么样的人物,童二哪敢骗您?”    “辛月莲要是感恩戴德的同意,我拿一年的这个王爷俸禄全都给你,要是她不是你说的这样,你小子自己说怎么办?”    “王爷,”童二脸色又白又红,“您跟辛老板这份知心和深情,童二佩服。辛老板说她想想,晚上过来您这得时候给答复。”    “哦?她都没事先给你说个话儿吗?”    童二心里迅速权衡一下道,“王爷,辛老板就是问问五姨太太怎么样了,辛老板心眼儿好,说同为女人,替五姨太太担心。”    福王爷没说话,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就按照我说得准备好了酒席,在轩怡阁,我在那儿等辛月莲。”    等到没人了,福王爷叹口气,已经进了九月了,荷塘里面残荷败叶,一片萧瑟,只傍晚这阳光还跟夏天一样辣辣的耀眼,池塘上波光粼粼,映照的那些衰败了的有如回光返照一般,金灿灿的生辉。    他眯缝起眼——每当他想事儿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    怎么今天才发现了辛月莲呢?这发现,不是说她的漂亮,聪明劲儿,而是他是认得她的。好险啊,差一点儿,就错过了。    他回想,原本那时候五姨太太正跟他撒娇,他心里腻的很,这女人一点儿不知道分寸,怎么娶了这么一个过门儿,福王府里面可从不要给找麻烦的女人。四姨太太冷冷的看着,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他烦了这个小五儿。宠可以,但是不纵,这一向是福王爷对待女人的座右铭。    他冷冷的道,带五姨太太下去,她身子乏了。    五姨太太惊惧的看着福王爷,就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一样,她还想再打个花腔,可是看着福王爷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乖乖的跟着人下去了。    女人,就得听话才行。他眯缝着眼睛继续看戏,忽然间——    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    那女人——是她,是她,是她!    (深深的夜,他用力的喘息,后面的追兵声音隐约可闻,能逃多久?身体要爆炸一样的疼,他咬牙,挺一挺,石明荣,你一定坚持住,过一会,疼过劲儿,麻木了,就不疼了。    掠过一片树林又是一片,终于他觉不出疼痛了,眼前却也开始模糊——扑通,他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已经是几天后,他第一反应是,我是不是在牢房?不对,这里虽然简陋,但是清新整洁,墙上挂着一只箫,阳光从窗户缝溜进来。    门吱扭的一开,有一个女人逆光走进来。    “你醒啦?”她声音清脆悦耳。)    福王爷口干舌燥,手颤抖,强自压抑下自己的激动。    辛月莲还在那儿唱戏。福王爷已经眼中没戏了,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女人,越看越真切。都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他脑子里面就像用洋人的火炮给打了一下,轰的一声全炸开了,以前的过往的,该知道的不该记得的,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放好东西,走到他床前,坐在椅子上。    “你都昏迷三天三夜了。”    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她,面容姣好,清新自然。当然不如他的一众红颜知己,但是——就让他心漏了一拍,真个没来由。    “这是在哪?”    她笑容干净整洁。)    对,就是她。福王爷瞪着辛月莲,怎么早就没想起来,早就没注意到呢。原来自己一直这般喜欢她维护她栽培她,有着隔世的恩情在内。    戏台上的辛月莲庆舞水袖,扮相美丽。可是在福王爷眼里,却是一张不施脂粉,素净的面庞,时而又变成了杜丽娘,他揉眼睛,两相交叉着,轰隆隆的过往呼啸而来。正文 第三章    轩怡阁。    门口的丫头让辛月莲等等,说福王爷过会就来。    桌子上已经预备好了酒菜,淡雅素净。    辛月莲叹口气,对于福王爷的纠缠,她不是没想过,梨园里里外外,谁没在暗地里面编排过他们俩,师哥更是每次跟炮筒子一样的提起来就骂.当年她十八,艳名远播,动心思的人多了,还都是福王爷替他挡的,在她后面擎天保驾,连她自己都怀疑这福王爷是为了自己要她,不让别人碰,可是他又从来没提过这茬,感激在心,每每替他唱,不遗余力。    可今年她都二十四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六年了,他难道今天才想起来?    “辛老板。”    辛月莲赶忙回身,不敢再乱想,笑道,“福王爷您来了。”    福王爷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的女人,一旦确认,看着她眉眼儿就越发的像了,不是容貌像,是骨子里的一股劲儿。    辛月莲别过视线,笑道:“王爷您这么做让月莲哪受的起,给您唱戏那是月莲福分,该我们班子一块儿请您,就是我们头面小,不敢请您。”    福王爷笑,“月莲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辛月莲心里一紧,他怎么这么亲昵地叫自己的名字。    “哪的事儿,王爷缪爱,对月莲一贯太好是真的。”    你一句,我一句,剑走偏锋。    “王爷,”辛月莲想一想,道,“月莲今天有一件事儿想求您。”    “说。”    辛月莲替福王爷满了酒,然后自己也斟满了一杯子,端起来道:“按说这话不该我讲,谁让王爷您惯着我呢,我也就斗胆说了,王爷,今儿我听童二爷说您要罚五姨太太。我前儿几个来的时候就先去见的五姨太太,当时就觉得那模样儿,身段儿,品性儿都没得说,难怪您宠的慌,五姨太太对我们班子那更是好,所以我在这儿就想跟您求个情儿,您能不能别罚我们五姨太太了?”    福王爷笑了笑,盯着辛月莲。“为什么不让我罚?”    辛月莲也一笑,“我这是来给五姨太太贺喜来的,五姨太太不喜了,就是我的错。所以这七天,我说什么也得让五姨太太欢欢喜喜才是啊。”    福王爷收敛了笑,不说话。    辛月莲说得句句在理,她没说得是,五姨太太过生日的时候,铺这么大场面,结果给娶进个六姨太太,太没分寸。什么事都好说,就在她生日的时候娶新人,这哪是贺喜,简直是催命。    福王爷没答茬,“月莲,你看看这些菜,怎么样?”    (她说,“快起来了,菜都好了。”    “就这些么?”桌子上有五道小菜,统统是绿色的,看起来素净绵软,不见一点荤腥。    她看了他一眼,“你这个人真没道理,我辛苦救回你,给你做饭吃,你到嫌弃不好。”    “没有。”他赶紧辩白。    她笑,“好啦,我知道你吃着可能觉得太过清淡了,可你才刚醒来,身体虚弱,不适宜吃太难消化的,这些呢虽然看着乏味点儿,对你身体好,等你恢复的差不多了,我在给你弄别的。”    他拿起筷子,看着一桌子的绿,叹口气,别忘记自己身份,别再想什么锦衣玉食。)    辛月莲才注意到,这桌子上的菜肴不像一般王府的酒席,全都是蔬菜,一共五碟,绿绿的,让人觉得喜爱。因着心理有事,她全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不同。    “怎么?”她笑,“王爷您改吃素了?其实这对身子更好,以后有空了,我给您做几道菜。”    福王爷不说话,就端详着她,然后哈哈大笑。    最终,这天晚上,辛月莲被扣在了轩怡阁。    “我不会强迫你任何事的,但是你也别想走。”走的时候福王爷淡淡的说,“你好好想想吧,咱们俩的缘分,深着呢。”    辛月莲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七天戏,是她七天的煞,七天的劫。    (她收拾好碗筷准备走,他叫住她: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笑笑,不以他的不礼貌为忤,“程兰。”    他看着她离开,人如其名,真像朵空谷幽兰,此恨无关风和月。    “阿。”她望着面前的男子,似乎不认识一样。    他洗过澡,穿着她给准备的衣服,高大干净,一脸傲气的神情。    “你是谁?”    许久之后她问。    “石明荣。”    “你……”她迟疑道,“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石明荣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反应也太慢了吧,我要是坏人,你早已经死了——或者比死还难看。”他边说,边端详程兰较好的面容和身材。    程兰面色一红,有点羞涩的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想来想去,她脸色更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是在山中居住久了,言语上,日渐衰退。    石明荣手背在身后,转过身,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落拓不羁。    “石明荣,是官府缉拿的十三省要犯,一颗大好头颅,价值千金,不晓得多少人想要砍去。”    程兰脸色突变,声音颤抖,“你是官府要犯?”究竟如何作奸犯科为非作歹草菅人命?    石明荣忽然一个转身,程兰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影子恍过,就发现自己双手为人所扣,争不脱,正用力间,想要斥责,忽然耳边热起来,“我就是这么做坏事的。”)——    发帖时间:2006-3-2816:40:51    发言:舒生-    第:2楼-    发布日期:今天-    发布时间:12:58:07    回复:游园惊梦    第三章    王爷扣住了辛班主。    这话是从童二爷嘴里传出来的,那必然是不可能错的了。    “你们该怎么唱,还怎么唱,谁要是多嘴多舌,或者做出点什么来,可别怪我老童不讲交情,哪条舌头讲了的,哪条就得拔了。这里面,少说一句是一句,谁也甭问怎么了。”历来笑眯眯的童二爷青着脸,抽了一袋烟之后,重重的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月珠看着有点人心惶惶的班子,心里千言万语,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哥不在,还好是如此,不让不晓得会如何闹出乱子呢,凭他,他敢一个拳头过去,撂了童二爷,冲进王府找师姐。    “睡吧睡吧。”有人打破了这沉默,“有什么好琢磨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过是辛班主要上岸了。”    “就是,”有人附和,“咱们戏照唱,日子照过,谁去嚼蛆谁自己负责。”    忽然一个声音细细的传来,“那明天的虞姬谁上?”    全场安静了。    原定这明天是霸王别姬,杨少良的霸王,辛月莲的虞姬,在城里那都是有名的。虽然辛月莲不唱很久了,但是逢他们两个唱这出,那是场场爆满,旁的别的班子多大角儿都争不过这场戏——别的角儿好见到,这辛老板根杨老板合作这出,千金难求。    如今在福王府定好在第五天唱这个,打算来个满堂彩,结果到好,霸王还在,虞姬到被满人劫走了。    “能怎么办,继续呗,事情怎么收场,有福王爷在呢,他自己个儿做的事儿总不能赖我们吧。外人问起,先说辛班主病了好了。”月慧道,她是辛月莲平时最关照的师妹,按照辛月莲的意思,这个师妹这两年就要推出去的。她唱念做打,也是无一不精,只是人有点泼辣,不若辛月莲的好人缘儿。    “那明天,就月慧唱虞姬吧。”最后众人拍板儿,算是解决了问题。    月珠在角落里偷偷松了口气,但是——她心又提上来,一会跟王府几个孩子在外面玩儿的霸王回来知道了这事儿,会怎么办?    福王爷屏退了所有下人,让小丫鬟弄了壶茶放在桌子上,推开窗户,窗外月色如水,树影婆娑,他无心睡眠。这一天,震动太大,心里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你看月亮多好。”石明荣推开窗户,道。    程兰看了看外面的月光没说话。    石明荣从衣服里面摸出根笛子,碧绿碧绿的。夜风从窗户吹进来,稍微乱了他的头发,吹皱了他的衣衫。    程兰有点迷惑的看着他,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真如他所说,是官府捉拿的钦犯,他又犯了什么案?    他吹起笛子来,潺潺如流水,皎皎似月光。    他会突然停下来,笑嘻嘻的看着她,道,好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辛月莲会记得吗?福王爷摇摇头,她不记得,她不记得呀。    两世,都是清秀动人。一兰一莲,一个空谷佳人;一个成长在红尘万丈,却又不蔓不枝。剥离这些外在的,他痴痴的想,还是她,温柔自然,坚强倔强。    他自己呢?想到这里,忽然一怔。于这一辈子想起上一辈子,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兰,跟我走。”他不信有人会拒绝他。    程兰恼怒,“走开,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石明荣皱着眉望着眼前双靥气得通红的女子,“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程兰觉得她根本没法跟毫不讲理的石明荣讲明白。    石明荣一挑眉,不悦道,“你成亲了?”    “没有。”她脱口而出。    “那就好,”他想了想补充道,“成亲了你也要跟我走。”    “莫名其妙。”程兰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难道,”石明荣笑,“你想要我跟你在这里一直隐居下去?”    程兰垂下头,从救起他到现在,不过四天四夜,除却姓名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过自己——谁又知道姓名是真是假呢。从他醒来后,就不断戏弄自己。    难道,她真的是救了一个罪不可赦的人吗?)    辛月莲睡不着,夜色苍茫照四方,天边新月如钩。于是干脆和衣坐了起来。    刚到北京的时候,在天桥上卖艺,食物果腹且不足。正要命的时候,童二爷和福王爷,算是救了她的命。    第一次见面,也是来这府里给他唱戏,福瑞喜就是个小班子跟着一群班子来唱一场。偏偏就她唱得时候,福王爷站起来给她叫好,赞她色以双绝,赏了一套头面,一身行头,连带的整个班子都火了。    那时候他不足四十岁,她见他谢赏的时候。看见他身材高大,因着是长年练武的关系,矫健挺拔,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小。长脸,两道浓眉,一双细长的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下巴微微向上,眼光透着冷傲,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垂着,一动不动。    她给他磕头的时候,看见他对她笑,一笑起来,那股傲气就没了,不过有点儿邪。    “奴才辛月莲叩谢王爷的赏赐。”    然后站起身后,她直直的望着他。十八岁的辛月莲像一朵没完全开放的花儿,带着露珠儿,清新动人,而且一点不懂得矫揉造作。许就是这一点,让福王爷一直喜欢着。    第二年头上,她年满二十,是轰动一城的坤角儿,漂亮大方,戏也唱得好,多少人在后面觊觎着。最麻烦的一次就是那个刘大人,有权有势,扬言次日要把辛月莲纳了去,不然,就砸了福瑞喜。师哥气得要去跟刘大人拼命,她拦住了。连夜去找了福王爷,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相信福王爷,或者说,孤注一掷,她也只得这么一个方法罢了。    “你不想跟了刘大人?”适夜,福王爷不但没苛责她,还出来见她,问道。    “是。”    “为什么?老刘人不算太坏,也还算有点头面,跟了他,你不会吃亏。”    她头更低了,然后径直跪了下去。    “月莲不愿。”她清晰肯定地说。    福王爷放下茶杯,没再问她一句,道,“你回去吧。”    辛月莲也没再纠缠,站起身来,深深望了福王爷一眼,那双眸子里面黑的深不见底。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她就真的没再见过刘大人。再往后,她听人说刘大人纳了个妾,也是唱戏的,长得极像辛月莲。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人传闻说,辛月莲是福王爷的人,于是再没人想染指。她没辩白什么,如果这样儿能让骚扰的人少点也未尝不是见好事儿。    这都是恩。    可没想到,福王爷今天给她出了个难题。滑稽,六年了,受宠的小妾都该到失宠的时候了,班婕妤的话说来,到了冬天,扇子都该扔了。怎么忽然想到了要纳了她?    她真真没想过,要嫁给这个王爷,甚至,想起来就会觉得有种排斥的感觉——尽管,她尊重他。    又想到杨少良对她的心思,没有谁不知道没有谁看不出。    她一般的尊重他。师哥跟自己那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一起练功,一起逃跑出去玩儿,一起挨罚。这种感情,没人能比。不过断然没有从男女之情的角度上想过,只除了今天——让他给她戴上发饰——对于辛月莲而言,这已经是足够明白的暗示了,她知道他也懂了。    当年可以有福王爷替她挡驾,现如今没人能给她挡了。只有师哥——她想,宁可嫁了师哥,她也不会跟了福王爷。到底是什么,让她如今抗拒呢?连辛月莲自己心里,都隐约的觉得奇怪了。    (“你走开!”程兰拼命挣脱石明荣的手,以至于额头上有了些汗珠儿,但是完全不得要领,她根本摆脱不了这个男人的双手。    “为什么?”他问。    程兰瞪着他,“你到底是谁?我发誓后悔救了你,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你为什么认定我是江洋大盗?”石明荣收敛了笑容,问道。    “你自己说的,你是十三省通缉的要犯。”    “我告诉你,”石明荣嘴唇凑到她耳边,一股热气,惹得她心慌意乱,“我不是江洋大盗,我是采花淫贼。”    看着程兰大惊失色,石明荣哈哈大笑。    “你怎么不去死!”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五天。)    第五天上午。    “师哥……”月珠有点儿心慌意乱,杨少良在得知福王爷扣住了辛月莲之后只淡淡地“哎”了一声儿,什么都没说。如果他大吵大闹,月珠还能拼着性命拦下他,但是他反而抖了抖衣服,端坐在凳子上。    喊:“勾脸。”    旁的人面面相觑,难道说这素来无法无天的杨少良开了窍,知道了轻重分寸,不拿鸡蛋去碰石头,对福王爷甘拜下风——当然,这是应该的。再说着,没了辛月莲,福瑞喜也未见的就垮了,杨少良大男人正好扬眉吐气的当班主儿,有着福王爷的六姨太太照着,那恐怕是比以前风头还得劲那。    有人上去,净脸,定位,揉眼,勾白。    “来,给大王换衣服。”杨少良道。    月珠使了个眼色,从别人手里拿过衣服,去给杨少良穿。    扎霸王靠,黑色平金绣,黄“网子穗”,苫肩。一层一层,层层叠叠,繁复的让人看得眼乱缭乱。杨少良站在那儿,威风凛凛,月珠一下子失神,脸红心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霸王显得格外悲壮。    “师哥。”月珠道。    “嗯?”杨少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任由别人给他拾掇。    月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想去。“今天月慧师姐演虞姬。”说完了这话,恨得想咬自己的舌头,想着不能提月莲师姐,结果说这个,雪上加霜。    “唔。”杨少良自己整了整领子。    “你们俩是第一次搭这个戏吧。”    “好像是。”杨少良想了想道,“不是,以前练过,不过没正式演过。月慧不错。”    月珠叹口气,“都不像我,什么什么都不成。”她倒是真的也想跟师哥在台上演一出霸王别姬。看着高大的师哥又悲壮又深情地望着自己,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最后倒在他怀里,咿呀,人生何求啊。    “你瞧瞧你,”杨少良从上面瞥了她一眼,“就知道瞎说,月莲为了栽培你费了多少心思,她跟我说好几回,你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就是不争气,宁肯根后头干粗活儿,都不想登台,糟蹋自个儿。赶明儿有空的,我非拾掇拾掇你不可。”    月珠脸红,心里头又暖又痒,说不出的熨帖。    莫非师哥……真的是放弃了师姐?    辛月莲洗漱好了,素面朝天,就把头发扎成了一条又粗又黑亮的辫子。阳光一照,闪闪的动人。然后端坐在椅子上。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道。对于主子的心意他们往往把握得非常及时准确。眼前的辛老板可能很长时间内会是将要讨好的人物儿。    辛月莲摇摇头,淡淡道,“你下去吧,我有事儿会叫你们的。”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她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坐着。福王爷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贴贴的。    今天该是月慧替她,凭着月慧的能耐,没问题。做得好,今天过了,她也就是响当当的角儿了,你看,人生就是这么充满变幻莫测,难以捉摸,谁知道辛月莲的这场劫,福王爷的突然耍性子,不是为了成全月慧这丫头的名儿呢?    师哥——会怎么做呢?她的意思她昨天已经含蓄的告诉他了,我辛月莲要嫁给你杨少良了,你到底能不能把我从福王爷这里带走呢?    “明月慧,”福王爷轻笑,拿着手上的名帖指给边上的人看,“你说说,辛月莲还真有两下子,福瑞喜这班子真让她鼓捣起来了,临时换个角儿就还拿的来。就是不晓得这丫头唱得怎么样。”    “这名儿到是不错,明月慧,有点儿意思。”边上自是有人凑趣。    看来福瑞喜也算懂事儿,这样最好。福王爷点了点头,他也不想出了什么问题为难班子。大家各唱各的戏就是了。过会儿,去看戏,然后,再去看看他的兰与莲。    (跟程兰在一块儿的时候,石明荣会忘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不愉快。这一点发现,让他感觉非常高兴。他要带走这朵兰花,没人可以阻拦,包括程兰自己。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一再重复。    可是不会武功的她哪是石明荣的对手。于是她就一再的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那个深夜救了他,还不眠不休的守着,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哪想到,这家伙却是个煞星。她也曾经苦口婆心的说,念在到底她救了他,让石明荣放了她,她保证不去报官,从今以后,月白风清。可是这个时候,石明荣就会笑,就是要报答你,我才要带你走。    “这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不为他的不通情理所气了,就是好奇他怎么那么能胡搅蛮缠。    “有,我担心你去报官,按理说我是要杀死你以绝后患的,”他瞥了她一眼,她打了个寒颤,相信他做得出来,这人本来就是个匪类,无法无天十恶不赦。“但是好歹你救了我,我石明荣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不能做出杀害恩人的事儿。所以,我只能带你走,这样,你活着,我也会慢慢报答你,不是很不错吗?”    不错,不错他妈的。程兰脾气再好也想骂人了。    “那你跟我说你是朝廷钦犯干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石明荣嘻嘻一笑,“你问我的呀,你问我为什么被追杀,我怎么能欺骗恩人?”    天哪,难道都是她的错不成?    “好了,”石明荣继续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我就是告诉你,你要跟我走,我给你两天时间收拾。”)    福王爷一个恍惚,这一世,她是不是还要拼命的抵抗他呢?正文 第四章    “王爷——”    福王爷一挑眉毛,他讨厌别人大呼小叫,道,“急什么,都给我慢点儿,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用这样儿。”    “王爷,”家奴慌慌张张的跑道他身边说,“乱了。”    “乱什么乱?”福王爷站起身来,用力拍了下桌子,当即桌角就闷声掉了一块儿,茶碗却还稳稳的在那儿,水波连一点儿涟漪也没有。    家奴噤声。    “说,怎么了?”福王爷缓缓地坐下,注视着跑来的奴才。    “王爷,”家奴小声儿说,“那个霸王,那个霸王……”    “哪个霸王?你说什么呢?”福王爷皱紧了眉,这些奴才,平日里真是欠缺管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塌糊涂。    “就是那个演霸王的,”慢慢的家奴终于缓过劲儿来,“就是福瑞喜的那个杨少良,他今儿演霸王,一身行头扮相都弄好了,没登台演戏,往您的内府立面闯呢。您知道,他是个会耍把式的,府里面的家丁十个八个的根本拦不住他。现在前边儿那儿没霸王演不了,台下台上都乱哄哄的,好多人手儿也在那儿帮忙呢。”    福王爷眼睛眯了一下,面无表情。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这位平时不动声色的王爷真正发怒了。    “你去给我告诉福瑞喜,”他淡淡地道,“撤戏,立刻换别的,能换什么换什么,换什么还都得给我唱好,没有满堂彩儿,我要他们所有人的脑袋。然后,”他看了一眼低头发抖的奴才,“跟我去看看那个霸王去。”    “嬴秦无道动戎机,吞并六国又分离。项刘鸿沟曾割地,汉占东来楚霸西。”    杨少良一身霸王的行头,款款走着,念着,该几步是几步,一点儿不错乱。那些个家丁都有点儿懵,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霸王不是该在台上唱戏吗,现在是哪出,怎么唱到这儿来了?有些机灵的,觉得不对劲儿,走上前去,喝道:    “你这个戏子,这是你该来的地儿嘛?这是王爷的内府,滚出去!”说着就往前走,推搡着杨少良。    杨少良继续道:    “两国交兵之际,诈降甚多;你今此来,定是探孤虚实!”边念,边一抬胳膊,无意似的就把那个家丁甩了出去摔在地上,然后还停了一停,摆足了一个扮相儿,“久闻广武先生英名,当时欲往赵国约来,为孤划策;今日果然实心归孤,孤当朝夕与先生商讨破汉之计。”    这下子那些家丁发觉不对了,哪有对王府家丁动手的?于是众人都上来了,却见杨少良挥臂,踢腿,弯腰,一个个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编排好的,就把一干人等打倒在地。    “你们这群奴才——来人呀——都给我拿下了——”    他边喊边继续往前走,大摇大摆,旁若无人。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丁,有不动的,由追着他的,有抄家伙的,也有去找人的。    “杨少良!”    杨少良回头,“原来是童二爷,你来我这楚军营地有什么事吗——须知军法无情,你——”    “你他妈的疯了?”童二爷铁青着脸,走到了杨少良面前,“他妈的福瑞喜班子那儿全乱套了,你走了,他们后面都炸了锅了,赶紧找我,你这是干什么,快点儿回去补场!”边说边拿烟带锅子捅着杨少良的胸口。    杨少良轻轻推开了童二爷。    他拿着腔道,“你可知,汉兵已略地,我那爱妃她她她被刘邦狗贼拿了去,本王要救她回来——”    “我呸。”童二爷气急,一口吐沫就向杨少良脸上吐去,却被人高马大的杨少良轻轻巧巧避过了。“你丫的不要找麻烦。那辛月莲都已经是王爷的人了,你别跟这找不自在,滚回去,念着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求王爷饶你个不死!”    杨少良却根本不在理会他,继续向前走。    “给我拿下!”童二吼道,同时吩咐,“去叫王爷来!”    就跟排好了的戏似的,这些家丁前赴后继的一会儿上,一会被打退,杨少良步履稳健,丝毫不乱,姿势煞是好看。    不一会,就到了轩怡阁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啪,啪。”    杨少良回头,两根儿翎子摇晃着。    “不愧是人称的杨霸王,”福王爷拍着手,叹口气,说道,“真真可惜了前边儿等着看戏的人,他们没福份看到霸王这折戏。”    然后举起大拇指,“活霸王。”    杨少良站住了身子,回头看这位王爷。    福王爷衣冠楚楚的站在那儿,有点儿矜持,有点贵气,透着股说不出的傲气。    “妃子啊!敌兵四路来攻,快快随孤杀出重围。”    福王爷面色一变,这杨少良,太不识抬举了。    忽然“咔嚓”一声,众人抬头看,一张雪白的俏脸出现在二楼的窗户口儿。    “大王——”她幽幽的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杨少良脸上微笑着,“爱妃——”    福王爷觉得气血上涌,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咯咯作响,抖个不止,心里头怎么也遏制不住的怒火。众人眼前一花,就见他一把拿住了杨少良双手,杨少良全然不能动弹,又踢他的膝盖窝,杨少良晃了两晃,生挺着,却是没倒,继续冲着楼上喊,“爱妃——孤来接你了,速速跟我回营……啊!”    福王爷一掌打向他后背,杨少良吐出一口鲜血,仍站着不倒,“爱妃……你在这汉营中……可要……可要小心了……”    “把他先扔到牢里面去,等着我过去。”福王爷将昏死过去的杨少良交给家丁,然后抬头望着辛月莲。辛月莲没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到一点焦急。    蓦的,他忽然感觉似乎听见她在唱——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的目光,压根儿没有看他一眼。    (石明荣看了看坐在床上的程兰,笑道,“你睡吧,怎么还不睡?”    程兰恶狠狠的瞪他,却不言语。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成为钦犯了吗?”他端坐在椅子上,那一块干净整洁的布擦拭着笛子,淡淡的道。    程兰眼睛中闪过一丝好奇,嘴唇动了动,然后用力的偏转过头,表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这些小动作,都没有逃脱擦着笛子的石明荣的眼睛。他笑了笑:    “我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反贼。”    程兰掩盖不住眼睛里的好奇与疑惑。她能想象他是个恶棍,却没想到什么反贼,这反贼哪是轻易得来的称号?更让她动容的是,石明荣一改长期以来的轻佻,面容沉重。    “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我这样的旧人——”他轻轻地冷笑一声。    “你是——?”她忍不住答上了话。    他注视着笛子,骄傲的说,“我是先皇的心腹爱将,手握兵权。”石明荣,石守信之子。这笛,代代相传,切金断玉的宝剑也莫能抵。轻轻一弹,恍恍惚,金石之声传来。    “那……他总不能凭白无故说你是反贼,更何况,都是他家的天下,先皇已死,何必跟你过意不去?”    石明荣低头不语,脸色深沉。“先皇对我恩重如山,上次朝见,他身体还硬朗的很,偷偷跟我道,我们君臣合力,要把南北天下一统,再度绽放大唐盛世的风采,让我大宋,国泰民安。我怎么能不调查他的横死原因,怎么能直接入朝朝贺?这一耽搁,让新皇疑心……”    “你……”程兰声音颤抖,“你怀疑先皇的死因?可是……可是……”她想说但是说不清楚,接了大位的是先皇的弟弟,是戎马倥偬的年代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亲兄弟,难道是这弟弟,谋害了哥哥?    “这位置,太诱人了。”石明荣叹息一声,想那新皇,以前何尝不是关照过他的,一般的推心置腹,一般的提点他这个新人后辈。    两兄弟,曾经何等亲密无间,为了这大位,却手足相残。究竟是怪他们太过残忍,还是说,一般人没得机会面临如此大的魔鬼般的诱惑,任谁面对,都会将一切出卖?    石明荣陷入沉思。    程兰也是心理乱了起来。原来,他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不是什么淫贼,却是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福王爷叹口气,再抬头,楼上的小窗户却已经关上了。他都没来得及看看,到底那女子又是怎么看他的。    “王爷……”童二知道此时根本不能替杨少良求情,心理叹息一声,可惜了一个好武生,却可能就这么送了命。这王爷平时貌似最和气,从来不多话少话,骨子里却最狠,犯了他的原则的人,没有个好结果的。“您要不要去前面去?福瑞喜一个小当家的,叫明月慧的那个还真挺有点儿意思,听前面过来的人刚说,一个人撑着,贵妃醉酒,愣是满堂彩儿,一丁点儿不比辛月莲差,估摸着,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架势。”    福王爷定了定神,道,“你去前边儿吧,就说我身子不大舒服,今天先不过去了,让他们自个儿玩,好好的玩儿。”挥手退了童二爷,他慢慢踱着步走进去,上了二楼。    辛月莲见他进来,站起身来,福了一下,然后看着他不说话。他端详下,却发现,她脸上一点着恼得表情都没有。他问:    “怎么不替杨少良求情?”    辛月莲一愣,没有想到福王爷上来就会直说。她笑笑,“福王爷是什么人物,决定了的事儿,哪有我们插嘴的余地。”    “月莲,你这话时讽刺我吗?”    辛月莲不动声色道,“王爷您这就多心了,这话,折煞我。”    福王爷叹口气,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却并不想喝,“月莲,我并不想为难杨少良。”    “哦?”    “我想要你,并不想让这件事儿有个什么阴影,让以后我们之间有疙瘩。”    辛月莲挑挑眉,心理诧异,她没想到福王爷对这件事情心里头原来这么认真,不由得也认真起来,这一认真,反而忽然有点痴迷,“王爷,您为什么突然……”后面的话她脸一红,有点儿难说出口。    福王爷悠悠的叹口气,却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也不想解释。    “你知道我的心就成。”    这话说得让辛月莲心理漏了一拍,怎么忽然觉得有点耳熟,又有点慌,有点儿难受。    “六年了……”到最后,她说出这么一句,有点感叹地往着窗子。“时间真快,真奇怪。”    福王爷点头,“是,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不然六年前我就会要了你。”    这前后不着边际的话却让辛月莲心慌意乱,福王爷根平时冷面严肃的一点儿不像,倏的露骨,倏的直白。    她走到窗户那儿,推开窗户,望着下面,地上触目惊心的几点血渍,她心里一痛,那是杨少良的。师哥师哥,咱们什么都不用多说,将你心,比我心,如此而已。    刚才,好一场,霸王别姬。    福瑞喜里面有条不紊,明月慧临场指挥的一丝不苟。有人嘀咕着,难道这福瑞喜阴盛阳衰,怎么总是女人占了头筹。福瑞喜大难临头迫在眉睫,逼的明月慧只能上马,几句调度就让知道杨少良出事儿的如丧拷贝的乱哄哄人群各就各位。    月珠暗自垂泪。只怕现在大家都是放下心来,不担心会被福王爷拿去了脑袋,卖命的唱呢,谁还记挂着杨少良。她刚缠住童二爷,哭着问杨少良到底怎么样了。童二爷重重的哼了一声,一脸怒气,说,他真是个活霸王,活王八!不要命的!然后抬腿就走。    临出门告诉叹口气,告诉月珠,别再想着他回来了。    这一句,五雷轰顶。她一下瘫软在地。但却没功夫儿让她难受,整个班子正在紧锣密鼓的补救,她更是得忙前忙后,就怕人手再不足,她都得上台了,谁能知道,福瑞喜的两大台柱子,这一下都没了呢?    还以为杨少良不动声色是忘了师姐,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却是自己、自作多情。    月珠不禁的想入非非,杨少良这霸王,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采?    “弄醒了他接着打。”    福王府的地下室内,杨少良双手被铁索固定在上面,整个人垂着晃来晃去的。还是那张霸王的花脸,就是已经花乱不堪,衣服都被扒干净了。    “他奶奶的,”屋子里面一个长脸儿的家丁往衣服上吐了口口水,“还挺难脱,累死老子了,天天穿这么厚唱,真是的。”    一桶水被泼到了杨少良身上,圆脸儿的家丁放下桶,看着杨少良慢慢睁开眼睛。    “你丫的还是个霸王,唱,跟这儿给老子唱一个。”说着拿起鞭子就狠狠打抽过去。    杨少良身上早就是皮开肉绽。    这鞭子大约半寸粗细,上面有细细的刺儿,泡过盐水,任谁也禁受不住。    “你倒是给老子唱啊!刚才不是唱的挺欢实吗?再打,翻个跟头看看阿。”    杨少良的身体被打一下,就会晃几下,所以这圆脸儿的每鞭子倒也不能连续着抽。    “我说,”长脸儿的道,“你下手可注意着点儿,万一让你打死了,王爷那儿不好交差,王爷可没让打死他。”    圆脸儿的啐口吐沫,“呀呸,就他妈他刚那操行,十个都得死,王爷能饶了他?”说着又是一鞭子打了过去。    长脸儿的有点儿生气,“我说你他妈的悠着点儿,咱俩一块儿负责看着他,出了事儿是俩人的。我可不想惹事!王爷什么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惹着了你我都甭活。”    圆脸儿的也有点儿顾忌,手上的鞭子放了下来,嘴里面儿不肯示弱,“这已经算是轻的了,严的,我可都没给他上,那烙铁往他小脸儿上一盖,这辈子甭想在唱戏。”    杨少良晃悠的身子慢慢静止下来,高大的身躯上鲜血淋漓。    “哇呀呀——”他仰着头一声吼叫,把两个家丁都给吓到了,“八千子弟俱散尽——阿——哈哈——哈——哈哈哈哈——”正文 第五章    第六天了。    也许……程兰就这么坐在床上呆呆的——石明荣一早就出去不晓得做什么去了——这是她逃走的好机会。想来觉得有点儿好笑。这是她自己住了几年的家,怎么反而今天要从自己家逃跑?    她不欠石明荣的——她还救了他一命呢,而且她也不回去告发石明荣。说心底话,也许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隐约有一些怜惜这位年轻的将军呢?    算了,不干我事。    她迅速的收拾好衣裳财物,料想他也不敢追自己到城镇去,那不是摆明会被人发现吗?要离开家还真不舍得,想到这里对石明荣又是一股怨恨,不为他,缘何自己要逃跑。莫名其妙,让自己跟着他,他以为他是谁,不过是一个朝廷钦犯。    ——或者,或者就是这样吧。    石明荣推开门,看见空空荡荡的屋子,想象着程兰走的时候得样子。不由得苦笑。是挺可笑的,自己还在亡命中,凭什么在带上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自找麻烦呢?他慢慢走进来,坐在椅子上,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树叶绿的像玉,他又摸出了自己的笛子,不自主地放到了唇边——慢着——他突然发现地上,一小块儿阳光的地方,有几滴红色太触目惊心。他心一沉,赶忙蹲下,用手沾了沾,尝了尝,是血。屋子里怎么会有突然有血呢?还是这般新鲜的,尚未变色的。    忽然石明荣打了个冷颤。    程兰的血。这个想法让他不由得手开始发抖。    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会发现位于他坠崖之下的小屋。    他制止住了自己立刻冲出去的念头,若他们发现了这里,是不会带走了程兰这么简单的。他慢慢的调整呼吸,继续若无其事一般的坐在椅子上,摆弄着笛子。    “出来吧,”石明荣笑着说,“你躲在外面不是客人之道。”    “啪啪。”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手,声音清朗,“石将军,别来无恙乎?”    石明荣抚摸笛子的手略为的一收紧。洪青雪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    “吱呀”的门开了,一个青年逆光走了进来。他随手关上门,阳光暗去,他面目见见清晰,精壮的身体,三十多岁,乌黑的眉,深邃的眼,笑起来有点憨厚。    “呀,”石明荣头也不抬,“乌衣巷口故人来,原来是洪将军。”    洪青雪掸了掸衣服,坐到了石明荣的边上,“石将军,我们认识得有十多年了吧?”    “是,那年我们都才十几岁,天天在京城里面闹事,一群老东西天天上本子要整治我们。”    洪青雪摇摇头,叹口气,“其实明明都是你干的,结果每次挨罚都有我陪着,他奶奶的。”    “去你妈的,”石明荣斜睨他一眼,“为了小红灵砸了迎仙楼,怒闯王府的事情可是你干的,结果所有人都认为一定是我起的头儿,你小子没事,老子被在衙门里关了三个月。”    洪青雪嘿嘿一笑。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时间真快啊。”洪青雪叹口气,低下头。    “上次我们在一起,还是去打后蜀。”石明荣淡淡道。    “花蕊夫人真漂亮。”洪青雪满口赞赏。    “色痨。”    “老洪,”还提那些锦绣年间的往事做什么呢?石明荣忽然觉得有点儿伤感,却忍不住像呼唤儿时那样叫他,“让你的人都出来吧,别躲着了,这房上树上土坑里的,也不舒服。”    洪青雪没说话,叹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得耳朵。”    石明荣摇摇头,指指胸口,“你带的都是高手,我哪听得那么真切,但是这里了解你。”    洪青雪一跺脚,“唉,要再找你这么知心的朋友,这辈子看来是不可能了。”    “就是,再把那群什么什么弓箭手的调走,他妈的废物兵你也带来抓我不是看不起我吗。”    “那可不行,”洪青雪摇摇头,“老石,你知道我一向比较谨慎,你身手也不比我差,不多带点儿人,谁给我壮胆啊。”    “你奶奶的。”石明荣骂道,“真想整死我?”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这句话,半真半假。    “老石,”许久之后,洪青雪打破了沉默,但又不知道再说什么。    石明荣擦干净了笛子,也站了起来。“老洪,把你抓走的女人带回来。”洪青雪电光火石之间一转念依然发现不妙,石明荣的笛子抵着他的后心。    “你功夫又精进了,我是怎么也追不上你啊。”    “你有胜券在手,根本不屑同我斗。”    洪青雪轻笑,“唉,要不我说,今生今世,难得知己啊。”    石明荣缓缓的放下笛子,又坐了回去,“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洪青雪高声道,“把程小姐带进来。”    程兰被推搡着进来,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几滴汗珠,双手绑住。两个差役打扮得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一抬头,看见石明荣笑嘻嘻的望着她。    “你们这群狗贼!”她愤怒。“放开我。”    “老石,你看程姑娘可清减了么?除了绑住她,我可什么都没让别人做。”    程兰的袖子边上有血渍,石明荣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可能是抵抗的时候碰到了手腕吧。他走过去,摸了摸程兰的脸颊,笑道,“兰,这下你不能打我了吧。”    “你这个淫贼。”程兰气的破口大骂。    “哈哈,”洪青雪大笑,“老石,你看看,这程小姐可也是你的知己呢。”    石明荣叹气,“你看看她,就这样儿就说我是淫贼,要是当年,我非好好修理修理她,让她知道什么才是淫贼。”    “兰,”石明荣淡淡的又道,“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大人,洪青雪洪将军,乃是赵光义麾下的一员猛将,有勇有谋,尤其好色,京城的十多家妓院老鸨姑娘没有不认识这位大人的。”    最后一句,洪青雪一下咳嗽起来。)    一桶冷水泼在杨少良身上,他激灵的醒了。按说身体早就该麻木了,可是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疼。血污粘着眼皮,他慢慢睁开眼睛,福王爷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    童二别过了头去,就一天一夜,这精壮的武生被打成这样儿。脸上血肉模糊,就算能被放出去,戏唱不唱的成,也悬了。    “杨少良,你人是我捧出来的。”福王爷矜持的道。    圆脸儿家丁一鞭子抽上去,“王爷跟你说话呢。”    “住手,”福王爷瞪了家丁一眼,“等会再跟你们算帐,杨少良要是死了,你们一家老小都别想活。”    圆脸儿腿一软,赶忙缩到了后面去。    “退什么,给我把人放下来!”    “扎。”    杨少良胳膊灌铅一样的沉下来,然后瘫在地上,抬着头。    “杨少良,我不想为难你,我给你一次选择机会,活着,离开北京城,我给你盘缠;死在北京,我给你埋了。看你自己想选什么了。”    杨少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童二赶忙凑上去,“我说杨少良,王爷对你可真是仁至义尽了,你还不快叩谢王爷的恩德。……你说什么?”    阴暗的地牢里面,杨少良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出来:    “乌江有渡孤不行。”    福王爷没动,叹口气,“杨少良,你自己不想活,我也只能成全你了。”    难道杨少良是洪青雪么?    福王爷坐在躺椅上,用手挡住眼睛,心里烦躁的想着。    除了洪青雪,他从来再没有过难对付的敌人。    不是,他绝对不是。    (洪青雪是光义麾下的爱将,奉命缉拿自己,那么说来,先皇的死,他也不是不清楚的了——或者他还参与其中。    石明荣暗自叹息。    回想那一日,还在军中,急报,新皇登基。他吐出一口鲜血,问道,先皇如何驾崩的?    宣旨之人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石明荣上马,大军中不许有人透露消息,他一个人快马加鞭去找赵普。    赵普据而不见,只给了他一封信,打开来,一张白纸,上面有水渍斑斑点点,虽然干了,却留下永远按不平的褶皱。    石明荣心里一缩,一把将纸揉成了团儿。    所有的人都去朝见新皇了。    身边贴身的副将劝他速速入朝,条陈利害之处,苦口婆心。    很多老将都去了。石明荣迟迟仍不肯动身。他质疑这个暴病而死,质疑花蕊夫人的自缢,质疑皇太弟这个身份。    却还在质疑之间,一纸诏书又到,缉拿反贼石明荣。军中好友与忠实部下的掩护,让石明荣逃脱了生天,新皇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厚仁慈,却也没有株连别人,只是到处是榜文,触目惊心,拿他归案。又思量那少年将军,天下无双的英雄,派出贴身的洪青雪,旗鼓相当,让二人你死我活争夺一番。    你追我赶,最后一次,他几乎就要死在洪青雪的手下了,却坠崖被程兰所救,然而洪青雪谨慎小心,即便认为他会死,都来悬崖下面大肆搜索,他实在是只能嗟叹。    洪青雪说的好,“老石,你同我回去,程小姐会安稳的在这里继续住下去,没人能够骚扰到她。”    为什么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先皇的死?程兰的安全?自己被缉拿回去?似乎都不是。    洪青雪是不会让他思考太久的,太了解了,如果他不速下决断,洪青雪会杀了程兰,如果杀了她能让石明荣失去冷静未尝也不是个好方法,反正对他而言,结果永远比过程重要。    “老石,”洪青雪叹息,“我没想到最后跟你是这个结果,跟我回去,我会力保你,你死罪可免——你念念不忘的先帝爷杯酒释兵权也是这么做的——你相信我吗?”    石明荣点点头,“相信,你我的分歧之在追随的主人不同,到底你我是最投契的。”    洪青雪嘴动了动,他想说赵光义也是个好皇帝,但是又没说。)    “王爷。”    福王爷睁开眼睛,“哦,月莲啊。”然后缓缓从躺椅上起来。辛月莲仍一身素净,像一朵小小的莲花,恐怕是睡莲吧,福王爷心中爱怜的想,什么都不记得。然而这两世,他爱上她的都是这一点懵懂的眼神。    “王爷,我想去见见我师哥。”    福王爷没言声儿。    “王爷不让我见吗?”    “我已经放他走了——你是知道的,我这府里现在绝对是容不下他,冲你的面子,我轰走了他,至于他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辛月莲低下头,叹口气,桌子上茶杯里面的水一圈一圈的晃动着。她还能说什么。    “那我就替他再谢王爷您一次了。”说着,她跪下来深深的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福王爷慌忙扶起了辛月莲。他的手第一次抚上着她的肩,那种纤细感是如次的熟悉,如此让他难以克制的酸楚以及冲动。    也许身体的记忆本来就优先于头脑。    辛月莲抬头,福王爷的胸膛很宽很结实,有一股子男人的气息,忽然间她觉得这股子味道让她沦陷进去了。    (程兰咬着嘴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一场混乱跟自己本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把自己扰了进来,石明荣,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太阳越来越高了,毒辣辣的照在身上,口干舌燥。边上是两个衣着整洁的中年男人,面色严峻,太阳穴突起,紧紧的跟在她身旁。绳索勒的她手腕很疼,可是捆的那么紧,她全然不能动弹。而石明荣根那个叫什么洪青雪的却在自己的卧室内聊天。    “石明荣!”她忽然大喊,“你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快放开我!”    屋子里面的两个人诧异的望出来,表情到是异曲同工的相似:似乎在怪她。    洪青雪一晃眼,就走到了她的身旁,皱眉,“太阳这么毒,程小姐委屈了。”    程兰瞪着他:“我跟石明荣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要捉拿拿他去,捆着我做什么?”    洪青雪笑呵呵的转头,石明荣在他身后,“老石,你看看,人家说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呢。”    “那你放了她呀。”石明荣淡淡道。    “那可不行,”洪青雪摇头,看着程兰,“程小姐,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了你,你看,于公,你救了朝廷缉拿的逆贼,于私——我要带我的这位好兄弟回去。”    “你带他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程兰愤怒。    “这你还不知道吗?”洪青雪正经的说,“我兄弟看上你了。以他的武功一个人逃走,我可没把我抓得到,但是有你,他就不会随便走了。”)    福王爷放了杨少良。    月珠心里怦怦的跳,隐藏不住脸上的欢喜。一个小丫环偷偷得来告诉她的,说是月莲姐让转达的。到底是月莲姐给求的情吧,福王爷给了她面子。再过一天,明天,过了明天的就能从这个王府里面出去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个王府这么难受过,这几天感觉根做梦似的,外面的世界多鲜活。况且,外面还有杨少良呢。    “月珠!”    “哎!”月珠慌忙的回头,“怎么了月慧?”    “给我倒点水来。”    明月慧若无其事的指使着算是她师姐的月珠。正文 第六章    “王爷。”    福王爷正在津津有味儿的看戏,一个家奴悄悄走了过来。“辛班主想请你过去一趟。”    福王爷挥挥手,“下去吧,我知道了。”然后转过身,对边儿上的人拱拱手,“各位慢慢儿玩儿,我有事儿,先出去一趟。”    稀里哗啦的同这些亲贵们闹哄哄的告个别,福王爷快步往轩怡阁走。    “抓刺客——”    远远的一个声音传来,又戛然而止,声音从轩怡阁来的——福王爷心里一慌,像一只大鸟一样的飞起来,几个起落到了轩怡阁。    辛月莲白色的裙子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单薄,头发有一点凌乱,目似寒星,一个黑衣劲装的男人点了她的穴道,抱着她。辛月莲头向外侧着,那么柔弱而平静的望着福王爷。    “放下她。”福王爷低声的喝道,掩盖着他的胆战心惊。    这一幕,同原来太过相似。    “福王爷。”声音低沉,似乎很年轻,却难以辨别男女    “知道我是谁,就赶紧把人给我放下来。”    “人,我先带走了。至于价码儿,我会告诉你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面前的福王爷已如鬼魅一般的站在他的面前,寒气逼人,他身体一缩,向后弹去,手放在了辛月莲的脖颈之间。冷汗顺着他的后背留下来,没想到一个王爷的武功精进若斯,一个托大,可能就是自己命丧于此。好险,他暗自忖道。    福王爷望见了他的手。身形一下站住了。    “说清楚,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别着急,一切……才刚刚开始。”那人轻笑,然后转身离开。    福王爷待他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几个起落,向着那个人的方向追去,他不能丢开她呀。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石明荣笑着拍拍洪青雪的肩,“走吧,你带着我娘子,我怎么能不跟你走?”    “你在胡说什么?”前面的程兰突然回过头,踉踉跄跄,满脸通红的瞪着石明荣。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崖底的小屋。洪青雪,石明荣,程兰,和八位大内高手。    “要不,给嫂夫人雇个轿子?”洪青雪道,“嫂夫人这么走下去,身体承受不住啊。”    “你妈的,怜香惜玉到我老婆头上了。”石明荣骂道,不过顿了顿道,“你去跟县太爷要个轿子,就要他平时做那种的。”    于是程兰从步行到了轿子里,四个高手为她抬轿,又平又稳,想那县太爷也未必坐过这么舒服的。    “老洪,多谢你。”    洪青雪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石明荣点头,又笑,“所以说多谢你,你可以做的比这个狠的多的。”    洪青雪苦笑,“谁让我认识你这么久了,拿知心变狠心,我一时调整不过。”    “别难为她。”石明荣很久之后低声道,“就算是我们兄弟一场了。”    这一路,前途多险恶。)    辛月莲觉得腾云驾雾一般,一双脚垂着晃。她没见识过这飞檐走壁的江湖,她混的是为口饭吃的江湖,但多少年的闯荡还是让她此刻一点着慌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思索着,这个带走她的人是谁,又为了什么?勒索福王爷?她心里苦笑,这可实在是个可笑的举动。这几天来,事儿都莫名其妙的惹上她,早知道如此,撕破脸的她都不想来福王爷府上唱这七天了。    师哥生死未卜,福瑞喜前途未卜,自己——更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还在思量间,她就被戴上了眼罩。    又是很远的一段路程,不过辛月莲模糊的觉得,这黑衣人似乎是在绕圈子,为的不让她知道到底是哪里,看来目的地,肯定是她所熟悉的了。几个起落,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大人。”辛月莲听见黑衣人道,“人我带来了。”    辛月莲缓缓地站到了地上,但是双手依然不能动,软软的垂在身体两侧,她一动不动,静听着他们的对白。    被称作大人的声音苍老,她分辨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唉……我们这么做……”    “大人,”旁边一个女性的声音急急接道,听声音也就在二三十岁之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我们也不会真正伤到谁。”    “事不宜迟,我们先将她带下去看守好了,以免出什么意外。”另一个中年的男人说道。    辛月莲越听越惊讶,这屋子里面的呼吸声影影绰绰,人数不在少数。听声音没有穷凶极恶之人,反而还似比较斯文。那么说,他们大抵是不会撕票的了。这么想来,心就更踏实了。    忽然间,一只手挽住了她的手臂,接触起来发现是名女性,身体柔软,带有点若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是刚才说话的女性吗?她挽住她,缓缓地带她走离了现在的地方。    “小心楼梯。”她提醒道。    辛月莲轻轻一笑,从小练到大的功夫,谁说不想江湖中人的飞花伤人,但起码的平衡感却是好好的。    一直在下楼梯,感觉越来越冷,她思忖道,是地下室吧?    “人就交给你了。”终于在推开一扇门之后,那名年轻的女性说道,然后将辛月莲的胳膊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咣当”一声门响之后,那名年轻的女性走了。辛月莲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抚摸上了她的面颊,她心理一抖,强自镇定没有出声,那双手慢慢到了她的后脑,“啪”的,眼罩被摘了下来。辛月莲眼前一阵淡淡的光,使得她不会觉得过于刺激,慢慢看清楚了,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十六七岁年纪。    少年淡淡的看着她。    “你自己走到牢房里面去。”他冷冷的说。    辛月莲转身,自己走进了牢房。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进牢房,是以这样的方式。里面很干净,地面干燥,有一张小床,铺盖整洁,一张小桌子。看来似乎不太常用——用过一次在换一次,辛月莲想,跟客栈蛮像的。    不管怎么说,她冲少年笑了笑,转身躺下睡觉了,精神第一。    那黑衣人身手恐怕不在他之后,福王爷绕着偌大的北京城绕了一圈却也没有发现辛月莲他们的足迹。他五内俱焚,好不容易这一生发现了她,却开始前途莫测。到底他做错了什么,每每让她不得善终。他不禁后悔,若是自己没留住她,她好端端的跟台上唱戏,哪个贼子会惦记上她?偏生自己扣押了她,非让人看出个与众不同,将她挟了去。    天蒙蒙亮了,福王爷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街上,一片萧索,就这么迎来了第七天的清晨。    他黯然叹息一声,艰苦的转过身,向着福王府的地方走去,只盼着,贼人送了信来。    进了门,扫地的家丁看见他忙不迭的作揖磕头,他摆摆手,打算轩怡阁。忽然又停下来,向另一个方向走。    “福王爷?”掀帘子的月珠一眼看见了满脸憔悴的福王爷,心里的惊讶多过了畏惧,“您这是怎么了?”    福王爷没出声,看了看月珠,月珠相貌端庄,圆脸,虽然不是甚美,但让人看了就有一种窝心的踏实。    “你叫什么?”他问。    “奴婢月珠。”月珠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跪下。    “起来吧。”福王爷走进屋子。满屋子的人都忙活着,没人发现多了个他。眼里一片恍惚,这屋子里,刀光剑影,锦绣繁华,金玉满堂,一时间,历史错位,颠倒是非,在满眼的璀璨里面,没人能发现一身素净长衫不起眼的王爷。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福王爷转过身,看了看后面红着脸,说不出话的月珠,叹口气,“别说我来过了,我走了。”    轩怡阁上。    一封信静静的在桌子上放着。    他轻轻拿起来,仔细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洁净的信纸,短短几行字。    辛月莲直到天亮才醒来。从小到大,自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姐,喝菜汤吃剩饭,睡破庙,一卷铺盖就是福地。她没机会有过择席这样富贵的毛病。这一觉,舒服的紧。    今天是第七天了,按说是该从王府走了的日子了。如今,能从这陌生的牢房里出去,她就谢天谢地了。然而心理总有一个小小的信念,她相信福王爷是会来救她的。不是吗?童二爷讲话,偌大的北京城,比王爷大的还有几个?没几个啦。何况……她迟疑的想,福王爷还莫名其妙的有点儿喜欢她。    师哥呢?想到这里她心里总是一疼。    (石明荣轻轻掀开了轿子的小帘,里面的女子困倦极了,昏昏睡着。嘴微张,皱着眉。想到了什么不快么?还是在梦里面痛恨着自己?石明荣苦笑。    难道我真的爱上这个一共相处了六天的女子吗?他苦苦的思索着。她有哪点值得我爱呢?她不够漂亮,也没有优雅的气质,卓绝的武功。那么为什么……火堆里面的火星一跳,石明荣的脸被映的红红的,那么为什么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走呢?我一个人,洪青雪是拿不到我的,石明荣骄傲的想。洪青雪以及他的八个手下,在他饥渴受伤的时候都没能抓住他,现在他身体健壮,他们是万万追不上他的。    难道真的就为了这个女子,被当作一个钦犯拿到京城去?六部会审,押禁天牢,为莫须有的罪名困顿今生?    他不想,他才三十多岁,他背负着先皇的一条命,赵普的那一张白纸,拼将性命放他逃出的朝夕相处的战友。    所以……他忽然想到,我这么走了不是很好吗?    但是她终究救过他一命的。如果洪青雪真的杀了她呢——逼他做个不仁不义之人。    “石明荣。”    他回头,发现程兰醒了,脸上还有些潮红。    “怎么了?”他淡淡地问。    程兰目光中有点懵懂,石明荣的语气一点点地变化,她听出来了。所以她更干脆的坚定了决心:    “你过来。”她轻轻唤道。    石明荣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走吧。”她说。    石明荣惊诧的望着她。    程兰笑笑,“洪将军不会杀了我的,最多是拿我来威胁你——你——你不是坏人,因着我,让你被逮回去,我即便活着,也不会心安。”    石明荣忽然汗涔涔的,什么自诩的正义,什么堂而皇之的不甘,他甚至还不如一个女人。突然之间石明荣觉得豁然开朗,他一把拉下了程兰。    程兰虽是惊慌,却一言未发。    “兰,”石明荣在她耳朵边热热的说,“我们不去京城,我带你走。”    “可是,”她道,“你带着我,打不过他们的。”    “打的过。”石明荣轻笑,这才是他,无法无天,恣意妄为。    “石将军你好大的把握。”洪青雪缓缓从阴影出走来,八名高手把他们围在中间。“我还在想,你真的会跟我回京城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老洪,兄弟之情,你我依然叙完,再往后,不提从前。没错,我现在就是要带她走。”    说着,他将程兰一把抱了起来。)    福王爷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一身黑色紧身衣。    “童二,”    门外童二应了一声,却没进去,福王爷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屋子里来。    “福瑞喜走了吗?”    “回爷的话,走了。”    “嗯,都还好吧?”    “是,什么事儿也没闹——我跟他们说了杨少良放了,至于在哪儿,那是他们的事儿,跟咱们爷没关系了——他怕爷,一个人离了城也是可能的。”    福王爷轻轻的哼了一声,“行了,你下去吧。”    童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语还休,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辛月莲没了?这算什么,还有明月慧,没了明月慧,还会有后来人,他童二是不会寂寞的。    适夜。    福王爷轻轻带上面罩,从自己的窗子口掠了出去。带走辛月莲的是什么人,他心里已然一片澄明。想同我斗?他暗哼了一声。    “大人,你说福王福他会按照我们说的去做吗?”    老者重重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们自身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福王爷怎么样……唉。”    年轻的女子吐了下舌头。    阴影里面一名男子道,“小雨,你先下去。我跟大人有些事情要说。”    被称作小雨的,虽然顽皮,但是却也很有规矩,稍微欠了欠身,立刻走了开来。    “大人,请您一定要振作。”男人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所做的事情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堂堂正正。”    “谭雪,”老人沉默了一会开口,“那么你觉得只要结果成功,过程是无所谓的了?”    “……是。”男人犹豫了一下,肯定的说。    老人点点头。    男人辩解道,“大人,我们所做的事情虽然有欠光明,但是并不能说歹毒,也绝对不算心狠手辣。况且我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亿万黎民百姓,是为了一个民族。这样的时刻,即便牺牲一些人都是值得的。”    “牺牲一些人都是值得的……牺牲一些人都是值得的……”    空荡荡的大厅内,老人喃喃自语。    福王爷暗暗的躲在树影从中。    谭雪,他一定是洪青雪了吧,往生今世,他总跟他站在对立面儿,什么事儿他都在跟他唱反调儿。他们就逃不过一次对决吗?更不该的是,他眯了下眼睛,冷冷的想,两世都拿她做人质。    可是,他忽然倏的心理一惊,他们这些人怎么会知道他同辛月莲的事情呢?不过才六天而已。正文 第七章    辛月莲坐在小床上,瞥了一眼外面,那个看守她的少年一丝不苟,她心里叹口气,这样的毅力,这样的身段儿,是个好材料。想到这里又哑然:都什么时候了,自个儿还在想着这些。这一天来她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不管他们拿她来到底要挟福王爷什么,只是他们究竟如何知道福王爷在乎她这个戏子呢?这个貌似同王爷没什么干系,只是为了个五姨太太贺喜才进府的戏子呢?    “小兄弟,”她清了清嗓子道,“这是在哪儿你知道吗?”    少年冷冷的看了看她,“你别管那么多。”    辛月莲一笑,“我被关在这里,又跑不出去,有什么不能说的?”    少年干脆转过头去,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辛月莲自己哼着曲儿。    “你别哼了行不行,烦死了。”    她笑道,“你真是不懂其中的妙处,我刚才那几句,外面多少人都求不来呢。”顿了顿道,“你们抓了我来害福王爷吗?”    “别跟这儿胡扯!”少年神色一整,“你们这些唱戏的女人小妾的懂什么大事?谁有闲情害那个混账王爷。”    辛月莲脸色也是一变,冷笑道,“看你说的好听,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出来的公子哥儿,拿着鸡毛当令箭,有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天天悲天悯人,上来就是你们是得道于天,为了我们这些愚民受苦受累。我们这些愚民求着你们什么了?到底吃糠咽菜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是我们自己个儿,你们呢,锦衣玉食的长吁短叹,倒不见得帮了谁,不过是自己人内部互相吹捧罢了。”    “你闭嘴!”少年脸色铁青。    “有本事你进来呀。”辛月莲冷笑两声又,“你们主子肯定不让你弄伤我吧。”    “你这个无知的泼妇。”他恨恨的道,却坐了下去。    “告诉你,”辛月莲却不饶人,“姑奶奶跑江湖混饭吃跑了十多年了,你见过什么,来这里满嘴跑,说无知,恐怕是你们的大人小姐的更无知吧!”    少年也开始冷笑,“反正你这个下九流的戏子比不上她们。”    “比不上谁,前面有你姐姐妹妹的吗?我确实没有那么歹毒的心眼儿,又不是官府,青天白日无凭无据的拿了人,关进地牢,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根你这样无知的人无话可说!”    “是呀,无话可说还要抓我来,你说你们造孽不造孽。”她顿了顿,“再说了,既然这么看不起戏子,何必还让她去跟我们混在一起。”    “那是因为——”说到这里少年面色惨白,身体僵住。    辛月莲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爷。”辛月莲心里有点暖意,到底这个男人又来救她了。    又?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一身黑色的衣服,蒙面。    辛月莲一怔,自己也奇怪,怎么就知道是他了呢?    福王爷没说话,走近了,从少年身上摸出了钥匙开了开门。    辛月莲轻轻巧巧的下了床,然后走到福王爷身边。    “走吗?”她问。    “我带你走。”他答的有些似是而非。    (洪青雪不得不承认,石明荣确实比他厉害多了,至少在武功这一点上,他们从年少时的相若,后来渐渐有了差距,到现在,追不上的差距呀。    那八名高手,围住了他,却难以近身,跟别提抓住他。    “石将军,”洪青雪阴沉沉的说,“皇上可没要求抓活的,若你再一意孤行,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带你的尸体回京城。”    石明荣哈哈大笑,“那也要看你能不能带我的尸体走——一句话,你上吧,我们不是兄弟了,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杀出去。”    石明荣轻轻将程兰放在地上。    “兰,等着我,很快我们就可以走的。”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到了她的前面。    程兰望着他那张干净的笑脸,心里却是一紧,说不出的一阵情绪。    “先杀了女的。”洪青雪下令。    石明荣一手将程兰挡在自己身后,一面同九个敌人打。    除了洪青雪,其余的人虽然不足为惧,但是却都能要了程兰的命。    洪青雪用剑,并不进攻,游走在外,眼睛紧紧盯住石明荣。    石明荣也不再心存他念,笛子所触之处,非死即伤,此刻多留一点情面,就是助长敌人声势,这八个人能迅速解决掉,才有可能有胜算。让他唯一害怕的是,洪青雪完全不动手,难道他就在拿手下的命来换能够一剑诛杀了石明荣的方法吗?所以石明荣紧紧盯着洪青雪。)    “别走。”    福王爷眼睛里一阵戾气闪过。面前的男人,三十多岁,短发。    “谭雪。”    谭雪惊讶了一下,不过转瞬即逝。    “福王爷,”他顿了顿,“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    福王爷冷笑,前世今生不同,现如今,他们是反贼,自己是王爷,是报应吗。“谭雪,你空有一身好功夫,但是想得太简单,如此简单的把戏,哄小儿耳。”同以前那个足智多谋的洪青雪比,有如云泥。    谭雪抿了下嘴,没有说话。此刻,何必说一些话来争义气呢?    “王爷,”他声音诚恳,“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太需要您的支持。”    福王爷缓缓摘下面罩,一只手将辛月莲挡在他的身后。    “这些事情,我不想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说。”他道,“你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大人。”小雨冲到了老者的房间,“大人,”她上气不接下气,“福王爷找到这里来了。”    老者笑笑,低头道,“小雨阿,我们玩这种阴谋诡计,不得天助,况且——我们本来也不是算计这些的人,怎么会成功?那福王爷成日里勾心斗角,这方面,比我们老辣太多了。”    “大人……”小雨望着丝毫不乱的老人心里又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叹气,“可是谭雪鬼迷心窍一样,非要那么做的呀。”    (剑风驰电掣一般的过来,石明荣仅仅能看得到一丝寒光,他心道,罢了。    却看见在面前一片绯红。    程兰苍白的面颊在他面前,她说,“快走……”    洪青雪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长剑穿过了程兰的身体。    来不及说第三个字,程兰就已经气绝。    洪青雪撤出长剑,虽然程兰替石明荣挡了那一剑,但此刻攻击方寸大乱的石明荣实在是个好机会。    长剑一去,程兰的身体一下便萎顿了下来。石明荣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狰狞的面色让刚才还在殊死搏斗的人往而生畏。    程兰的身体迅速的就冷了。    石明荣记得她说:快走……    可是去哪?)    “月珠,做什么呢?”    月珠回过神儿来,师哥并没有在福瑞喜平时的地方,到底去哪儿了?她心里慌乱。    “月珠,”明月慧站在她的身后,皱着眉。    “怎么了?”月珠慌忙道。    明月慧隐约摇了下头,“傻月珠,你怎么真相信了福王爷的话呢?”    “月慧,你是什么意思?”月珠惊慌失措。    “月珠,福王爷那是什么样的人儿,什么身份,怎么会在乎一个戏子的死活。杨师哥他顶撞福王爷,给他那么大的难堪,又那么明摆儿的追辛师姐,你说,王爷能留他吗?”明月慧淡淡的说,“月珠,你就别再痴了。”    痴?原来谁都看出来了吗?    只是——只是师哥他——    明月慧一拧身儿,摇了摇头,走了。她已经是福瑞喜俨然的代班主儿,还有的忙啊。    “福王爷,你甚至不肯听我说出我们的理由吗?”    福王爷摇头,“我不听,难道你就想留下我的尸体吗?”    谭雪眼神中忽然有一阵哀伤,“王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非说的像你死我活。”    “因为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福王爷打断了他,眼睛里面腾起了血雾,没错,是程兰的血,热热的溅了他一身,他面目渐渐狰狞,“洪青雪,我要你的命。”    (“不能让他跑了!”洪青雪大喝一声,惊醒了陷入恐惧的八人。只见石明荣形如鬼魅,冲入八人群中。那一把翠绿的笛子发着冷冷的光,沾染着血渍,还在恍惚间就已经有三人被笛子插入咽喉,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死去。余下的五个人站在一起,都是防御姿态,却看见笛子从不可思议的方位过来,横穿了一个人的腰眼儿。    “没有人能逃的。”石明荣一身是血,狞笑着,飞身上树,追着想要逃跑的四人。    其中一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石明荣不在身后,放了一半的心,才一转头,笛子就插进了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又一人,跑着跑着忽然觉得心口有点凉,一低头,碧绿的带着血丝的笛子从胸口出来了。他惊骇莫名,还在惊骇间,就从树上掉下来,轰的掉在地上。    ……    “你一个也不肯放过?”    最后两个人倒下的时候,洪青雪冷冷的道。    石明荣浑身是血,滴滴答答的,程兰也被血溅了全身,两只脚还在晃着。听到了洪青雪的问题,他却不想回答,就看着程兰晃动的脚,即便她死了,此刻却还是在他怀里,却还有着清秀的面容,身体还会动,他还能仔细的看着她的样子。    “他们八个人又非十恶不赦,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石明荣大笑。    “洪青雪,你别在那儿装君子,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杀了她?”    洪青雪毫不迟疑:“她是自愿替你去死,若非你一意孤行,她也不会死。”    “我一意孤行?我怎么了?好啊,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说,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拿我回去?”    “你在军中煽动不满情绪,意欲造反,证据确凿。”    石明荣冷笑,“我造反?怕是有更大的反贼吧。”    洪青雪脸色一凛,“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    “谁耐烦跟你多说,看招!”程兰的重量限制了他,洪青雪能够清晰的看到石明荣的动作。一柄长剑,闪烁着雪白的光芒。    “石明荣,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    石明荣满脸血污,眼睛都已经是红色的,哪还听得进去一句话。辗转腾挪,只为了一条性命。)    “福王爷。”辛月莲惊叫,她觉出身前的人似乎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一样,身体发抖。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胳膊。他慢慢的舒缓了下来。    谭雪也没有料到福王爷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稍等了片刻道,“福王爷,不管你认为我们有什么个人恩怨,你可愿意与我家大人谈一谈?如果你对谭某有不满,谭某宁愿负荆请罪。”    辛月莲望着面前的谭雪,三十多岁,长身玉立,一头短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一股子诚恳。然而,他同那个少年一样,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优越感。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用不到。”福王爷的话里面带着一种让辛月莲解读不了的怨毒。    为什么呢?仅仅因为自己被抓来,怎么会有这样深沉的怨恨。去见见他们大人吗?她想了想,又笑,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她不管。    福王爷拉着她往外走,辛月莲回头看了谭雪一眼。    “王爷请慢。”谭雪脱口而出。    福王爷却头也不回。    “王爷。”一位老人站在了福王爷的面前,低声道。    辛月莲听这声音熟悉,就是在前厅被他们称为大人的。他相貌清癯,坦荡真挚,嘴唇抿着,显得坚韧执着。辛月莲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甘愿为他效力。    “康先生。”福王爷对他还是有着几分尊敬的,辛月莲想,因此才会停了下来。    “王爷,”他叹口气,指着自己的头颅说,“王爷我今年年仅四十,要说比您还要小上几岁,可谁看着我不是个糟老头子了那?”    谭雪走到了康大人的身后,低头不语。    “这个主意,是我们几次确定由几次推翻最后才决定的,其中卑劣之处康某直言不讳,但是康某此心可表日月,绝非为了自身,我日思夜想的…”    辛月莲隐约的明白了一点儿,原来是他。    “大人……”谭雪低低的道。    “你别说话,”康大人挥了挥手,“这一步原是我们错了,王爷肯原谅我们就是万幸。”    “康先生,”福王爷开口,“我明白,也不会怪你,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绝不会轻饶。”    “那王爷您肯不肯——”年轻的女子插嘴道。    她就是小雨了?辛月莲端详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炯炯有神的双眼,英姿飒爽,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    福王爷叹了一声。辛月莲不由自主地挽上了他的手臂。这个男人总是要面对选择。    “康先生,我以为我早就把我的立场说明了。”    “是,说是不偏不倚,但王爷您几次暗中还是帮了我们的。”    “那你们为何还贪得无厌?”    “王爷,”康大人恳切的望着他,喟叹,“您知道,这样是不够的,事实上我们势单力薄,可以说不过是螳臂当车,从开始我们就做了失败的准备,但是……能多一天,总是好的……”    广开言路,提倡官民上书,撤除闲散衙门和重叠机构,裁减冗员设立农工商局,提倡实业,奖励发明创办国家银行,编制国家预决算。废除八股文,改试策论,鼓励地方和私人办学堂,创设京师大学堂,各级学堂一律兼习中学和西学,允许自由创办学会、报馆。派人出国游历、留学……他想拖延呀……前途是那么的美好。    福王爷却望向了谭雪,这让康大人也觉得有些诧异,福王爷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为什么对这次做这件事情的谭雪眼光如此专著和狠毒。那个唱戏的,也没有什么损伤阿。    “谭雪谭雪,”福王爷轻声道,“你怎么总在逼我。”    听得人都是愕然。    “康先生,我还是那句话,不偏不倚,这是我的立场也是我最大的让步。”    “王爷,这就是你的立场吗?”谭雪忽然道。    福王爷盯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谭雪摇头,“谭雪一介小卒,不能怎么样。可能我劫持了辛小姐的事情确实太过分了,您对我的态度我可以理解,但是应以大局为重,若您仍然觉得难消心头之怒,在事情顺利之后,谭雪原意拿人头奉上。”    “谭哥!”小雨急切的叫道,“你在说什么?”    “小雨你住口,这是我跟福王爷两个人的事情。”不知不觉,他喧宾夺主,这场对白竟然变成他们两个的了。    “你啊你,还是那么喜欢当伪君子。”福王爷冷笑。    “为何说还是?”谭雪咄咄逼人,“谭雪好男儿大丈夫无愧于天地,所作所为,无一出于私心。”    那你为何杀了她!这句话出口之际,福王爷愣了一下,辛月莲没死,死的是兰。上一世的仇怨是否他这一世要清算?他迟疑了下。    当他想起往事的时候,急急翻看宋史,正史野史,不出所料,既没有石明荣,也没有洪青雪。他们这些为帝王心腹的人,最见不得历史。    大宋国云如此短暂,现在想来还是痛心的,是赵光义,他的血脉原非正统,浅薄懦弱,如何能作稳中原,内忧外患,所有耻辱的事情都做过了。最后还是蒙古蛮夷的铁蹄下灰飞烟灭。忽然他打了个寒颤,想左了,他此刻不也是个关外进来的蛮夷吗?    这么一想,忽然恍惚了。这一生那一世,老天没存着让他们继续的意思。那么立场又算什么呢?    “王爷?”辛月莲眼睛寒星一样,让他从恍惚中醒来。至少这个女人是真实的。他爱怜的想,两世他都爱她,因她,而不至于糊涂。“您怎么了?”    福王爷一笑,辛月莲却迷惑了,这笑容为什么突然觉得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她没在福王爷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熟悉则是来自内在的,她见过呀。    “谭雪。”福王爷淡淡的道,声音却少了刚才的尖锐怨毒,“你我两讫了,置于别的事情,我们明天再谈吧。”正文 第八章 最后一场戏    一个月后。    “师妹?”    辛月莲在镜子里面看见进来的杨少良,心里一阵暖。    福王爷到底没有杀他。但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这辈子,杨少良是不能在唱戏了。    辛月莲回想起那一天,仍然觉得心里起伏着。他们在夜里回到了福王府,福王爷眼睛亮亮的,嘘寒问暖,问她需要什么不?她脱口而出,把我师哥还给我。福王爷脸色当即就暗淡了下来。道,你当真忘不了他吗?    辛月莲摇头,声音清晰肯定:王爷,他是我的霸王呀。    可是你是我的——福王爷说到后面戛然而止。    辛月莲脸上红了红。    后悔吗?她问自己,她能体会到福王爷的用心之深。思来想去,还是不后悔,一点儿也不后悔。    “哥,”她转过头,笑吟吟的对杨少良道。这个人是她的霸王,从小到大在后面保护着她的人,又任性又骄傲又大胆。“帮我带上。”她把他送她的簪子递给他。    “以后别老叫我师妹,咱们不是说了么要离开北京了,以后,你只能叫我月莲,非让人家觉得咱们是江湖上打把式卖艺的呀。”辛月莲在镜子里白了杨少良一眼。    杨少良一乐,“怎么着,做了这么多年了,还看不起呀你。”    辛月莲哼了一声,“我可也是城里的名角儿,你说话小心点儿。”说到后来自己忍不住笑了。    “我说二位老板都在那。”童二爷一挑帘子进来了,笑咪咪的,“听说二位要走了?”    “哟,童二爷,”辛月莲赶忙起身,笑道,“哪儿跟哪儿啊,还早着呢。”    “辛老板不地道,”童二爷拿着烟袋锅子磕了磕,“你们走了,让老童可怎么办呢?”    “瞧您说的,”杨少良道,“就我们明姑娘,那,可北京现在找不出第二个。”    “还有月珠,”辛月莲接道,“我老早跟您说这个是好坯子,就是她自己个儿老不争,您以后多提点提点,可有好看的呢。”    “二位老板,今天老童来,最后还有一句话,”童二爷坐在椅子上。    “您说。”辛月莲端坐着。    “最后一场戏,”他一个字一个字道,“福王爷说了,辛老板走之前,要给他唱最后一场戏,就在后天。场子他包了。”    “哥,”童二爷走后,辛月莲问道,“唱吗?”    杨少良一笑,“唱呗。”    “你不在意?”辛月莲问。    “月莲,我宁可让你先在唱最后一场,也不愿意让你以后心里唱。”杨少良道。    辛月莲抿嘴笑,“哥那你就看错我了,这场戏,我不唱。”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心里头有疙瘩。”    “我要你唱,”杨少良正色道,“这是你最后一场戏,唱完了,我们就离开这儿,从此以后,天南海北。月莲,你怕不怕跟着我过苦日子?”    辛月莲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娇小姐吗?哥,别人这么说情有可原,你这么说可就是不应该了。”    杨少良笑,“就可惜了,以后你的色艺双绝都要抛弃了,那么大的名儿。”    “那有什么。”辛月莲心想,我抛弃的何止这些。    辛月莲一个人在那儿端坐着,明月慧恭恭敬敬来给她上妆,以后福瑞喜的班主儿就交由她了。辛月莲看着镜子里明月慧那张艳丽的脸蛋儿,淡淡地说,“以后,你给福王爷和康大人他们继续传递消息么?”    明月慧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她若无其事的弯腰捡了起来。    “是,师姐。王爷说了,什么也不要瞒你。”    “别叫我师姐了,”辛月莲一笑,“叫月莲吧,或者你觉得我大,叫姐也成。今天这场戏,算是酬了我的前半辈子场戏的生涯,以后我也不再是谁的师姐了。”顿了顿,道,“月慧,你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着打小你就跟我们在一块儿。”    明月慧仔细的替辛月莲画着,半晌道,“那位谭先生,同我有白首之约。”    辛月莲浅浅一笑。    福王爷看着台上的辛月莲,端庄明丽,典雅大方。他看着她,亦真亦幻。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是杜丽娘,可是这杜丽娘,为什么岁了霸王去?    福王爷眼睛有点儿湿。全场只有他一个人,她在上面唱,他在下面听。唱得婉转婀娜,听得惊心动魄。这一场戏,只是结尾不得甚解。他与她的缘分,要说强似前生,但却仍然是七天,她甚至不肯留在北京,让他偶尔飞檐走壁的去看一眼。她躲他呀,就为着她的师哥。    兰那,你不爱我又为何肯为我死,你不爱我怎么让我生生世世坐卧不安,心里记挂着你。    她看着台下,就得他一个,他明了么?既然可以,我就唱给你听,唱给你一个人听。到了现在,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知晓那些陈年旧事么?    她眼波如水,水袖横飞。    我答应了他,在你之前,就差那么一点点,答应了他呀。    他说:爱情与责任到底哪一个更重要?生生世世,我等你。    她答:来生,愿我们不只那七天。这一生不长,但我要全心全意对待他。    “要走了?”福王爷站着对着台上的辛月莲说。    “是,王爷。”辛月莲道。偌大的场子他们的声音回荡在里面。    “准备去哪儿?”    辛月莲笑,“走南闯北,随遇而安。”    “杨少良能照顾好你?”    “那是,他是霸王。”    “让他脾气收敛点儿,活着才能照顾你。”    辛月莲又笑,“是,多谢王爷不杀之恩。”    “以后……”福王爷忽然欲言又止。    辛月莲低下头,“青山绿水,王爷,后会有期。”她轻轻地挪着步子,走到台下,慢慢的,再走到王爷身边。“石明荣,这一生至少我们都没死,比以前,以前的以前,好多了,也许下次,下次的下次我们能够在一起呢……”    福王爷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场子都已经没人了。袅袅的,似乎还有余音绕梁。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这出游园惊梦唱完了。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最后,都是这折。如今,梦醒了。可又焉知不是进入了另一场梦。少年子弟江湖老。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1898年1月,康有为应诏上《统筹全局折》,建议仿效日本,全面变法。4月,康有为、梁启超等在京创立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宗旨的保国会。同时,保滇会、保川会、保浙会等也先后成立。士大夫经常集会,讨论时政,变法空气日浓。康有为乘时鼓动帝党官员上书,敦促变法。6月11日,光绪帝接受变法建议,发布《明定国是诏》,正式开始变法。在此后到慈禧太后于9月21日发动政变的103天中,光绪帝发布了一系列除旧布新变法诏令,罢黜一批顽固大臣,擢拔了一批维新分子,一时“欢声雷动”,维新运动达到高潮,史称“百日维新”。    变法运动一开始就遭到封建顽固派的抵制和反对,随着运动的开展,维新派与顽固派的矛盾和斗争迅速加剧。1898年9月21日,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封建派发动政变,慈禧重新“训政”,光绪帝被幽禁,谭嗣同等6位维新志士惨遭杀害(这6位志士为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史称“戊戌六君子”)。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新政全部被推翻,变法运动彻底失败。    …………    更多历史叙述中旁不相干的人,走近,又走散。没有结局。    “哥,走啦。”辛月莲笑意盈盈。    杨少良回头看了一眼黄昏中的城墙,一声叹息。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