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晗真人太瘦了:曹禺全集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30 09:27:10

  出版说明曹禺是我国现当代的戏剧大师,他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论著所取得的卓越
成就,以及他对中国戏剧事业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是举世公认的。他不但在中
国现当代戏剧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而且在国际剧坛上也享有盛
誉。为弘扬中华文化,弘扬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戏剧的优秀传统,推动中国
戏剧的发展,促进国际戏剧交流,特编辑出版《曹禺全集》。本全集邀请曹禺研究专家田本相、刘一军任主编,邀请曹禺先生的夫人
李玉茹女士参加编辑。全集共分七卷,第一卷至第四卷为话剧剧本,第五卷
为戏剧论著,第六卷为小说、诗歌、散文、书信及其他文章,第七卷为改译、
翻译剧本和电影剧本等,并附录《曹禺年表》。各卷均按发表年月日先后编
次。本全集所收作品,均采用最初版本或最初发表在报刊上的底本,参照其
他版本作一些必要的校订,并作一些必要的注释,最后,经曹禺先生亲自审
定。花山文艺出版
1995年
2月
25日
曹禺全集
3
一九三四年
新村正①(1934年改编本,三幕剧,存目)
南开新剧团编
张彭春主稿
张彭春万家宝(执笔)改编
①《新村正》,原系张彭春编剧,为五幕剧,于
1918年由南开新剧团演出,并由张彭春导演
1934年,由
张彭春和曹禺商定改编方案,由曹禺执笔,改为三幕剧,称为
1934年改编本。但此本至今未能找到,故作
为存目。并附录羊誩的《<新村正>的今昔》一文,供参考。
附录:《新村正》的今昔羊誩(一)引言本年十月十七日我校庆祝三十周年纪念,新剧团把民国七年编演的新剧
《新材正》改编重排,在新落成的瑞廷礼堂公演了。我是当年的一个演员,
这次旧本新排我又担任了角色。一晃已是十六个年头,不但旧日舞台同伴大
半星散,就是我自己在这一出戏里由扮幼童,而扮少妇,而扮髯者,改换过
五六个角色了。就戏论戏,我可算饱尝沧海桑田的况味。十七日晚间开幕前
的一刹那,忽然有一位十六年前的舞台同伴到后台来看我,又引起我许多怀
旧的念头。最近,本校出版干事会陈、周、晏诸君,叫我写篇关于纪念新剧
的稿子,我思维至再,才拟定了这个题目,虽然我知道这篇文章若是由导演
张彭春先生写来必更亲切有味,不过我等不及了,还是让我以演员的立场来
说一说这出戏的始未吧。如有事实遗漏或文字粗劣等缺点,还望阅者与新剧
团导演和新旧同伴多多原谅!(二)编演的经过民国六年秋季开学,校长出国由张彭春先生代掌校务,恰逢华北空前的
大水灾,南开地低,于是校舍整个被水。寄宿学生临时搬到城内卞宅罩棚内
像沙丁鱼般地下榻了,全校学生各佩白地紫字纸质“南开”徽章到东南角草
厂庵和东马路青年会临时讲室去上课。环境似这样的恶劣,但我们以“傻干”
“硬干”见称的南开,还在那里筹备庆祝十三周年纪念。我记得有一天的下
午,新剧团开会,张彭春先生说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有志青年想为地方作
事,不幸被社会旧势力打倒了,遭大众的嘲笑。他说:“这个故事演起来必
可以有声有色,不过本年时间仓卒而且没有适当的舞台,只好明年再说吧。”
于是滑稽短剧《天作之合》在青年会本校借用的礼堂上演了。《新村正》在
那时还不过是一粒刚刚埋好的种子。民国七年暑假中,我校从河北法政学校(现名法商学院)的临时校舍迁
回南开,秋季开学后万象更新,新剧团筹演纪念新剧,自是兴高采烈,首由
张彭存先生说明剧情梗概,次即分幕编词,选派角色,进行排演,并约校外
名家来校指正,经多次修改,才决定分五幕上演。那时演作最精采的角色,
如:张干群先生之扮李壮图,尹劭洵先生之扮周村正,时趾周先生之扮吴二
爷,王祜辰先生之扮冯大爷,伉鼐如先生之扮周万年,民七演后,次年“五·四
运动”发动,国内文坛对于这出戏很称赞,本校新剧团亦就大演特演起来。
从此每年差不多总演三、二次,直到民国十二年春大学商科视察团主办的游
艺会,这旧本的《新村正》才算告一结束。本年暑假后因为学校三十周年纪
念在即,新剧团又曾屡次开会筹备演剧,只以时间仓卒,而剧团己有五年未
演剧,人才、布景等全不凑手。所以有不演剧的拟议。不过后来总觉得学校
三十周年纪念不应无戏,直到临近两星期才决定改编《新村正》出演。随由
张彭春、万家宝二先生进行改编工作;严仁颖先生任干事办理召集演员,印
刷剧词,编拟广告,预备入场券,秩序单,借服装等各项杂事,仓卒中排演
起来。这改编本减去了许多角色,改为三幕,可是增加了不少的曲折,添了许
多意思。我现在把新旧两本《新村正》表列于后,请阅者对照着看吧。
(三)《新村正》原本、改编本对照原本《新村正》

1918年)
改编本《新村正》

1934年)


第一幕
周宅厅房。
秋季清晨。
自幼寄居姑母家的李壮
图,在上海某大学毕业后回到
周家庄,和他的姑父周村正、
姑母周温、胞妹李玉如、表兄
周万年、表嫂吴瑛互道阔别。
少刻,冯、工、赵三绅来访村
正,谈村上前借外国公司一万
二千元现己到期应还债事,众
方踌躇无计时,吴绅(瑛父,
周村正亲家)来策划:“将关
帝庙一带房与地租与外国公
司,不但不用还债,还可再借
八千元。”众绅以为有利可图,
就签订租约。
第一幕
周宅厅房
八月节前一日。
吴瑞玻正在收拾供果,预
备过节,忽闻门外人声吵闹,
惊疑,打算出去看看,适周万
年入,才知道这是关帝庙的一
帮穷人到村正家来请愿,万年
想自己出去应付,可是瑞瑛知
道她丈夫是个废才,叫长工找
表兄李壮图去应付了。夫妇正
谈话间,李壮图和外国公司魏
经理来,周万年夫妇下。李向
魏调查当初村上借款情形,并
问:“为什么将关帝庙一带房
地押与外人?”魏不答,但雇
款甚急。李于是约其姑(续表)
第二幕丈周村正来与魏某商缓期还
关帝庙前。款,魏不允。正僵持中,请愿
后一星期。民众代表进来见周村正,要找
关帝庙一带是周家庄的当初主张借款三万元、抵押关
贫民窟,平素在这一块住的人帝庙房地的吴二爷算帐。周温
生活已是十分艰难,自外国公语劝走各代表,李就说:“赵、
剧司收租人魏某来了之后,百计冯、王三绅已被我请来,姑父
榨取民财,倚势欺人,更是苦和他们从长计议。”周说:“吴
不堪言。例如:某穷妪因到期二爷现亦在咱家藏着啦。”李
不能交房租被逐出,露宿一说:“您对吴二爷应敬而远之,
夜;陈妇因房租无法交,魏借他这个人阴险得很。”吴上,
端拟收其女作委,陈妇不允,周斥李出言无状,李就跑到公
致被魏踢打辱骂。适李壮图走司去和外国人商缓期还债去
来睹状大怒,当时便斥责魏了。周命吴和魏商办法,他去
某,并领导民众去县公署请约三绅来。此时吴告魏找外国
情愿,请政府向外国公司交涉收人去到关帝庙捣乱,以助声势,
回国土。然后威逼众绅签字。等到周、
第三幕王、冯、赵四入来,吴的计划
城内吴宅客室。完全胜利,因为众绅又怕外国
后一日。人,又怕问外那一堆请愿的民
李壮图因请愿被拘留,县众,在紧张局面下,众绅签了
长传众绅问话。冯、王、赵三一张续借二千元、把关帝庙房
绅和周万年(代表其父)到城
里吴宅找吴绅共商应付办法。
子地给外国公司长期收租的新
合同。李壮图虽然已经得到外
适吴在,二绅互国人许可,能缓期还债,不过
木已成舟,他只得招呼(续表)
原本《新村正》改编本《新村正》


埋怨,以致争吵打成一团。吴
来以恐吓手段命三绅集资二
千元,运动公司允赎地,三绅
允可;又命万年以周家房契作
抵,押款二万五千元,赎回关
帝庙房与│地,许以新村正,
并唆使与李壮图打架。实则吴
以一万七千五百元给公司,一
千元给魏某,其余全入私囊。
赎回关帝庙房子、地是假的,
他自己夺得村正,保魏作村绅
那才是真的。所以他女儿吴玻
来劝他爱名誉时,他高唱黄金
神圣论。
第四幕
周宅厅房。
后二日。
李壮图被释放后,虽其表
兄万年时与争吵,以致不得不
拟偕妹他去,但因关帝庙赎
回,兴致勃勃,特绘制该处地
图,预备盖窝铺救济贫民,并
与周村正商量建设柳条工厂,
维持贫民生计,
民众随他去县政府请愿。
第二幕
许旱宅客厅
后十日
李壮图因请愿被拘留,吴瑞瑛
到拘留所去探视,乘机拟妥电
报,发到全国各处,造舆论,
揭破周家庄关帝庙被外人租占
真相。中央政府饬县查问,冯、
赵、王诸绅和周万年(周村正
有病,派他代表)一齐来到吴
宅,找吴二爷商量办法,彼此
互相埋怨,以致口角争斗起来。
吴声称此事很严重,要想了结,
除非外国公司允许赎地。赎地
就必须加借出钱,其中一半可
由吴自担,下余五分之三由周
材正房契抵押,五分之二由三
绅公摊。三绅因政府追究,只
得忍痛出钱;万年因吴面许将
来保他作村正,亦宁出房契来。
实则房地并不赎回,只是表面
上暂由吴派入收租,(续表)

多立小学普及教育,少时县委
来宣布周村正兔职,吴二爷接
替。吴亦来办理接收,井命周
家与外同公司腾房。周村正闻
知,气极而成半身不遂症。李
壮图、周万年亦都怒恨对吴斥
骂。吴乘众人救护周翁时携村
上文件溜走。
第五慕
周家庄车站。
给魏二千元作为运动费,给外
国公司周家房契作为抵押品,
以取信于外入。瑞玻归家,劝
他父亲今后要顾团体,爱名誉,
不可跟外国人接近。吴说:“我
并不爱钱,也不喜欢跟外国人
来往,可是我最喜欢运用人。”
李壮图由吴保释出来,吴用种
种方法想让李与他合作,但是
李终于拒绝了。
后二日。第三幕
李壮图和妹玉如拟搬到周宅厅房。
城里住,万年夫妇到车站送
行。适陈妇携陈女来求李救
后二日
力年正在兴高采烈地预备

济,玉如允用陈妇作女仆,并
使陈女求学。过一会,村众鼓
乐到车站来给新村正吴二爷
接他的新村正委任状,嘱咐长
工们备鞭炮欢迎县委。他父亲
却垂头丧气地来应付魏经理的
送万名旗伞,吴偕众绅趾高气
扬他说:“小孩子们就会念书,
毕业以后也不过作教书匠。这
一代的事没有他们的,还得让
咱们。”说毕大笑。李在侧闻
之,怒极,顿足,以手杖指之。
幕落全剧终。
催索赎地现款,因为一时现款
不易筹得,只好忍痛签字出卖
住房,又加上壮图拟离村他去,
更叫周翁心中难过。周于是跟
他儿媳瑞玻说了许多伤心话,
且劝伊回娘家去往,以免将来
在周家受苦。(续表)
原本《新村正》改编本《新村正》


瑞漠很识大体,愿助她公公过
苦日子。时赵、冯两绅已被万
年约来道喜,玉绅道经周宅闻
讯亦来道喜,不意魏经理来催
腾房子,外国公司限三日搬走,
县委亦来宣布周翁免职,新村
正委吴绅担任。周家父子气极
走会。三绅溜下。瑞瑛正在质
问伊父时,魏来说:“外国公
司叫吴二爷立刻宣布作公司里
的一分子。”吴不允,魏要挟
之,吴怒,二人吵起来,魏忿
恨而去。关帝庙民众来与吴二
爷算帐,吴不惧,并说:“因
为你们大家都不管公众的事,
所以绅士们才敢把公产租给外
人,可以说这房子、地你们大
家自己丢的,我不是不愿意为
公众作好事,可是公众不容我
那么作..现在我可以跟你们
一同去办。”吴于是随民众去。
李壮图叹息着说:“这个人可
恨,亦真可惜。”
幕落全剧终。(续表)
第一、四幕第一、三慕
周宅厅房——中设炕床,床后周宅厅房——右壁中部有门通
横案,案上置瓶镜等物。案后后院,壁前置几一、椅二;左
即闪屏,上有“务本堂
”匾额。壁后部有棉门帘,是通外院的
屏后左端可通内室,左壁有门门,壁前有一椅,中间置八仙
通书房,右壁旁通于外
.左右桌一方,四周围长凳一、小兀
布壁前各置儿一、椅一。闪屏和凳三。右后方置神桌一、太师
两壁都有字画。椅二,桌后横案,案上有神主
第二幕牌位和香炉五供等。案右端通
周家庄关帝庙前景象——左小书房,左后方壁置角衣橱一
有破屋数间,屋前有井,后有架,橱房设炕床,床后是窗,
走路,隔路有土屋一间,围以窗上部是纸,下部是玻璃,窗
苇篱,后面丛林深处是赫色墙梭图案幽美,日光从窗射入,
的关帝庙。庙右有道路两条,
右有土屋残垣,正与左侧的破
全室生辉,点缀中秋景象,(第
一幕是过节,桌上有供果;第
房相对。时值晴明,碧天如洗,
与树木青苍之色互相掩映。
三幕是节后,无供果。)
第二幕
景第三幕吴宅客室——中设短儿,几上
城内吴宅待客室——露正、右置花瓶,几后是一凹处。左右
两壁。右壁有门通于外,正壁中三面墙上安灯。正后墙是窗,
有窗,窗外花木甚多。时值秋窗帘多掩,窗内花木茂盛,正
令,灭气晴朗。窗前有圆桌一,描写秋令盛况。左壁有垂幕门,
上覆以毯,围以三椅。右壁有通小客厅,壁前置宫式立灯,
几一、椅二灯旁置沙发,沙发后是吴绅的(续表〕
原本《新村正》改编本《新村正》


第五幕
景周家庄车站——正面
左侧有卖票房一处,正面是铁
罩棚,铁路路轨和站台横列十
前。天气清朗,远树蓊郁。
旧本《新村正》,布景最
奇特的是第二、五幕,外景用
的半圆形石青色天幕,远远望
去,如秋日万里无云的天空;
其次就是第二幕刘妇汲井水
实地洗衣,这一眼井曾博得许
多观众注意。
办公桌。有壁为门通外,
壁前置围屏,屏前置几一,带
臂椅二。
这次演改编本《新村正》.. .
虽然没有外景,可是各幕景色
都幽雅适目。灯光的调和,更
是当年不能想象的。未幕落幕
时,灯光逐渐黑暗,更有趣味。
这不能不推林徽音女士帮忙舞
台装饰之功。


吴瑛———个很有新思想
兼具旧道德的少妇,
曾在女子师范学校肆
业,和李壮图的胞妹
同学,虽然不幸嫁给
了一个蠢才,仍能克
尽妇道。曾由王松瑞,
陆善忱诸先生扮演。
周万年——一个散懒鲁笨的
少爷,整天醉生梦死,
对表弟李壮
吴瑞瑛——性格与旧本同。演
作部分比旧本增出许
多。由周英女士扮演。
周万年——性格与旧本同。仍
由伉鼐如先生扮演。(续表)
角图的英俊、有才干,周味农——性格与旧本同。由
色心怀忌妒,所以才吕仰平先生扮演。
作新村正梦。曾由伉李壮图——性格与旧本同,只
鼐如、刘仲呜诸只年年龄较旧本增高一些,
龄较旧本增高先生扮因旧本他是万年表弟,
演。今本改为表哥。由张景
角周味衣(村正)——一个忠厚
长者,因为见解上欠
泰先生扮演。
冯大爷——年龄还是很高。不
敏捷,终被人欺,曾过性格改了,他不识
由尹助询先生扮演。字,是养船出身。胆小
李壮图——一位英秀挺拔的如鼠,不善逢迎,由徐
少年,有胆量,有才兴让先生扮演。
干,胸怀大志,打算王六爷——改为一个善于
给地方上造福,可惜
色社会上阻碍太多,致
遭挫折。曾由张平群
先生扮演。
冯大爷———位胆小如鼠,善
于逢迎的老学究。须
发全白,鼻架眼镜,
了提人烟袋,穿宽袖
袍。曾由王祜辰、吕
仰平诸先生扮演。
王二爷——一位气质粗俗、(续表〕
原本《新村正》改编本《新村正》


愣头愣脑的村绅。便
色帽戴不端正,衣纽
亦多不结。曾山吴绍
曾先生扮演。
赵八爷——一位养船出身、赖
他哥哥作军官弄几个
钱升成了的绅董,衣
履整齐不免土气。性
格爽直豪横。曾由工
会宾先生扮演。
吴二爷———位阴险狡诈、有
手段、有城府、善于
联络、官僚气派十足
的绅士。年逾四旬,
连鬓胡须,头戴礼帽,
手持木杖。曾由时趾
周先生扮演。
魏经理——一个外国公司的
办事员,倚仗外人势
力,骄蛮凌人,着流
氓式洋服,手提司提
克,装模装佯。曾由
陶开泰、孟钦南诸先
生扮演。
逢迎的学究。由关幢南
先生扮演。
赵八爷——改为一位气质粗
鲁、性情爽直、愣头愣
脑的绅士。连鬓胡须,
衣履粗野,手握核桃一
对。由陆善忱先生扮
演。
吴仲寅——改为一位只喜运用
人、不肯受人利用,深
通世故,胸有城府,有
魄力,有胆量,聪明绝
顶的绅士。他曾在日本
留学,回国后办公益事
受打击,他才改变计划
作一个利己主义的信
徒。由万家宝先生扮
演。
魏经理——性格与旧本同。由
侯广粥先生扮演。(续麦)
周仆—一位老家人。曾由何周仆—一位老家人。由张国
其信先生扮演。才先生扮演。
吴仆——一位中年,仆人。
曾由张燮阳先生扮
吴仆—一位中年仆人。由吴
金年先生扮演。
演。县委——位胥吏。由郑怀芝
县委—一位喜于词令的肾先生扮演。
角吏。曾由郑达如先生材民——由申宪文、周迁良、
扮演。李璞、傅正、王志英五
李玉如——一个曾受中等教先生扮演。
育的未出闺门的少
女,自幼与胞兄壮图
寄居姑母家。关帝庙
贫民受欺。她很具同

悄,跟她哥哥志同道
合,曾由李子克、陆
善忱诸先生扮演。周
姬——一位性情和善
的老太太。曾由倪士
殉、李志英诸先生扮
演。村农———个穷
苦的农大。曾由杨兆
菩、朱德培诸先生扮
演。贫汉——一个善
于随风(续表)
原本《新村正》改编本《新村正》


使舵的穷人。曾由郭
春源先生扮演。
村童——个天真烂漫的小
孩。曾由陆善忱先生
扮演。刘子——又一
个小穷孩。曾由张膺
九先生扮演。
刘妇—一个洗衣妇人。曾由
口学曾先生扮演。
陈女——个肯舍身救母、姿
容秀丽的幼女。曾由
蔡刚己、陆善忱诸先
幸扮演。
陈妇—一个有志气、有口
才、四十多岁的寡妇。
曾由马骏、吴世彦诸
先生扮演。
贫婆—一个年龄很高、受苦
的老温。曾由陈复谷
先生扮演。
黄君——李壮图友人。当李
在拘留所时负宣传责
任。曾由卞辑新先生
扮演。(续表)


此外,还有铁路警一,脚
大一,村民口,锣夫二,旗夫
二,吹手四,伞夫一,演时可
由扮村童、刘子、刘妇、贫婆
诸人兼充,不足时,临时约人
扮演。
旧本上李玉如、周温、村
农、贫汉、材童、刘子、刘妇、
陈女、陈妇、贫婆、黄君、铁
路警察、脚夫、吹手、锣夫、
旗夫、伞夫等全删去。


剧情编成后,派定角色,
由各演员在分幕排演时各编
剧词,经正副团长和编辑、演
作两部长、寸趾周、张彭春、
尹劭洵、伉鼐如诸先生修改后
即妥。排时无固定导演和提词
人。
改编本是张彭春、万家宝
二先生商定改编方案后,由万
先生一千写成。每次排演,必
有导演逐步指导,由提词人记
录一段动作和修改的词句。如
是者不厌详、不厌精,经相当
时间,才敢公演。(四)结语总观这次改编本《新村正》的公演,和十六年前的老本比起来,无论从
哪一方面说都有相当的进步。最显著的,就是结构的紧严,使观众的心情总
在紧张,一幕演完想看下幕,譬如:第一幕终了,观众必欲知李壮图请愿有
何结果?外国人为什么一面允许李壮图缓期还债,一面又叫魏经理逼众绅立
新合同?第二幕终了,观众就极想看看新村正究竟是谁?关帝庙一带房地问
题怎么解决?到了第三幕,观众虽然知道:李壮图的请愿结果,关帝庙问题
只是换了一个假面具,吴仲寅谋得新村正,外国人当初是弄手段让中国人内
哄,吴二爷利用入终于被人利用。但最后吴绅对民众说出他的苦衷,拒绝了
外国人的要求合作,领民众到城里去;究竟关帝庙的事怎样结束,吴二爷个
人的前途怎样,还是一个谜。这比旧本的铺叙事实好得多了。何况新村正的
中心问题是关帝庙贫民窟,改编本处处不离开关帝庙,好像有一根线把全剧
串起来。这种有条不紊曲折层层的戏,当然容易引人入胜。至于第三幕落幕
后吴绅的一段话,针贬国人的缺乏团体意识,更给这出戏加了一个很深切的
意义。(载《南开高中学生》第
2期,1934年
11月
23日)
一九三五年财狂①(三幕剧)
(法)莫里哀著
张彭春万家宝(执笔)改编
(存目)
附一:《财狂》1935年公演演职员表南开新剧团,于(1935年)12月.. 7、8两日在南开中学瑞廷礼堂公演《财
狂》,观者甚形拥挤,演毕甚受社会人士之好评。12月.. 15日校友会为天津
市冬赈及救济贫儿,特请该团再度公演,观众亦甚为踊跃,筹款成绩甚佳。
兹将当日秩序单及筹款帐目清单(见本书《纪事)部分)列后:《财狂》(Moliere ’S“L’Avare”改编本)剧中人物(依登场先后次序):林梵籁...........................................徐兴让
韩绮丽...........................................鹿笃桐
韩可扬(绮丽之兄)...............................房德奎
费升(韩宅之仆)).............................侯广弼
韩伯康(绮丽之父)...............................万家宝
施墨庵...........................................沈长庚
傅三奶奶.........................................王守媛
李贵(韩宅之仆)...............................张国才
贾奎(韩宅之仆)...............................严仁颖
木兰...........................................李若兰
陈南生...........................................董振寰
警长...........................................高小文
地点:都市——韩宅小花园
时间:第一折——早晨
第二折——当日下午
第三折——当日傍早(疑为“晚”)
导演:张彭春
后台主任:华午晴
化收:吕仰平
布景监制:严伯符
灯光:张彭春郑怀之
提示:戴启东张镜潭巩思文黄燕生
照料:孟琴襄关健南韩叔信王九苓朱星樵卢雄式.. ①《新村正》,原系张彭春编剧,为五幕剧,于
1918年由南开新剧团演出,并由张彭春导演
1934年,由
张彭春和曹禺商定改编方案,由曹禺执笔,改为三幕剧,称为
1934年改编本。但此本至今未能找到,故作
为存目。并附录羊誩的《<新村正>的今昔》一文,供参考。
干事:严仁颖张祖培李丹忱韩质夫
本剧布景由林徽音女士设计,志此特表谢忱。(转《南开校友》第.. 1卷第.. 4、5期合刊,1936年.. 2月.. 15日)
附二:万家宝在韩伯康家里天津《益世报》编者按:这篇文章,好像是《财狂》的序曲,看了这篇序曲似乎对于剧中人的个性与环境有一点印象,或说是算得看戏之前的一点准备。这次公演专号的文章,惜未提及《财狂》这个剧,这真是美中不足的一件事。幸而有这一篇《序曲》。算是聊供观众的参考罢。一座庭院,中间放几张藤椅,稀稀的围满了一张半旧的圆桌。院子后面望得见绿荫荫的爬山虎蔓绕着葡萄架,左面——一切左右以演
员为准,与观众相反——立着十年前盖成后就再也未尝过一滴油漆润饰的小
楼。讲式样,楼称得起玲珑的,有曲曲的扶梯,刻着花纹的栏杆;楼上有走
廊,廊里有窗,窗里是客厅,由飞廊平望,瞭见韩家一片好房产,叫我们悬
想主人盖成这房屋的时候,主人会常常凭着花漆的栏杆,洋洋得意自己的经
营。主人是穷苦出身的,现在,东望望,西瞭瞭,哦,那一角基石,那一块
方砖,一块瓦,不是自己低首下心忍受着多少人家的冤孽气,赔着几次笑脸,
横了心,硬不睬旁人轻藐的眼,一分一厘地弄来的“钱”换成的呢,哦!“钱!”
这神秘而伟大的神奇的神奇呀!什么神奇,什么宇宙的现象不是以他做主宰
呢?主人常常骄傲着,说是在冬天早晨,当着风口,缩着脖子捧着一碗滚烫
的热稀饭,一头喝着一头睨视着街头苦眉眼的丐儿,自己碗里哪一颗米粒不
是因为自己会聚积钱,俭用钱,才有的吃呢?何况现在到了夏天,有这么一
座宽庭院,待主人收完了租,爬到楼上,你看,这兴旺的家,这一片屋顶,
这好一片莽莽苍苍的果园,这一片..不过,停一停,这一句话可是说的过
了火,聪明的读者,你会一眼看穿,这话忽然脱了板,在都中再有钱的主儿
也不肯拿金子似的地皮种花果,何况主人有一片地也要用来盖起房屋,收租
金呢?这一座周围不见四丈的楼园,在主人诗兴来的时候,主人会吟哦园中的
诗趣,什么松呀菊呀,居然这座庭院在主人脑内也蓦地扩大了多少倍,仿佛
有了村野的辽阔,并且时而在主人脑内,流荡着田园里瓜果的气息了;但是,
当着主人皱着眉头,愁着不景气市面,地价低落,市场的不定,银行都靠不
住的时候,(而在主人几乎一生大半是在这样计算中讨日了过的),主人便
不自主地恨起那该杀的包工头。这么大小的一块地,若不这样浪费着,变了
活动现款,存在了外国的银行里,或者如现在自己一大部分财产的布置,买
了美国的股票那山似的巩固的美国股票,这日子又多好呀!偏偏在主人用钱
捐得一个税局子的官的时候,盖起房子,那包工头便一死儿地劝主人雅致雅
致。做着官,哪怕是个收税卡子的吧,不也应该排点小徘场么?而该死的那
时偏偏自己喝了他的迷魂汤,也觉得平时是常为人低视着的,如今识过字,
做了官,也应该风雅风雅,一下便留下这块地,点缀起这似是而非的小楼院,
所以,你看,这山石,水塘,这小月亮门,这一片葡萄架;到现在也只好风
雅地告诉客人。看绕过亭子,这一转弯,可以题为“曲径通幽”;这池塘边
上,连着紫荆,在晚上看可真称得起“月移花影”;这一角略微走十几步,
就是古人咏景,所谓的“柳暗花明”;这处叫什么草亭,那间名什么书斋,
不过是方圆不到四大的地方,主人已经想了几百个古句,名诗,前人的斋名
堂名来点缀着。虽然时常主人的语尾总要句顿出来一种不得已的喟然的叹
息,然而毕竟当着聪明的客人的面,赞美着风雅的主人,心窝里不是也懒洋
洋地如有一次由百货公司门前进,侧门溜出,硬把那个可恶的洋车夫的车资
赖过去一样的得意么,有时被客人尤其是那新来的年青的账房先生叫林梵籁
的誉媚着。这新来的账房是主人得意杰作之一。你看,他多么会替主人俭省,
多么伶俐,账房、书记、起草、订合同,甚至于见外国人说洋话都会,事事
都好像是看透了主人的心眼做的;而最使主人喜欢的,见着林先生的脸便抿
不上嘴,是他做了这些事几乎等于没用主人的钱,他的工资这样低微,连主
人都认为占了便宜;主人向来是欢喜这样有道德,懂得克己的青年,无怪乎
是愿看他的脸了。对了,当着这个机伶鬼夸赞主人的清贫的时候,主人自己
也确是慨然地嗟叹着自己太清高了,做过官,现在只是买卖点房屋,做点美
国的公债股票,依旧是“两袖清风”,不是因为自己太清高,不肯做那些俗
气事么?然而清高不是容易维持的,清高总需要填饱了肚子再说,所以在主人的
宇庙里,还是“钱为本,清高次之,一切为轻。”——钱叫主人能“喝稀饭”,
(这三个字是主人用来指着“生活下去”的意思)能叫主人的儿子女儿“喝
稀饭”,叫一切在韩家院里住着的人们“喝稀饭”;不但此也,少爷(韩可
扬)居然也只差一年大学便要毕业,小姐闹着吵着也进了大学,家里有听差,
(那费升自然是个混蛋,贼头贼脑,早晚要请他卷铺盖的东西,不过这个坏
鬼,这叫他好说歹说先支了本月的工钱,也只好暂用着吧。)有厨子,有马
夫,有着使五人可以称得起“老爷”这个牌子的仆人,所以钱使主人能享受
几十年的“稀饭”。钱使主人到现在满街飞着流线型汽车的时候,还能亨受
着那幽灵一般的旧马车。主人往日是穷过的,现在主人才嘘出一口气说,可
以对敷着喝一口稀饭了,这不是钱的伟大,钱的力量?钱固然能使主人活着,钱也确难为了主人活着,即如说那厨子和马夫的
底细吧,贾奎最明白,他说:不,还是请聪明的看戏的先生们听贾奎自己说
吧,这里还是不说的好。但是关于马车,贾奎说是劝过老爷把它和那匹马一
同放在跑江湖人寻的“双头人”、“美人蜘蛛”的地方,一处收资阅览着,
较自己用着看利大的那么一对稀奇玩意,一对好古董,当然不愁没人看。究
竟这活是否由于幽默的胖师傅的夸张,还是真为他所说的那样奇特,自然要
亲眼看见才为凭。不但果若在上海最热闹的通衢,出其不意地由一团乱慌慌
的电车、汽车、黄包车堆里,缓缓地钻出来一种车类有轮的运输工具,前面
托着走的是一匹,唔,简直说瘦得似马非马,说是驴又不驴那么一个小动物,
拉着一支只剩下几根骨架车形带轮的、亮着天的箱形物;上面靠前边坐着一
个胖子,团团的脸,腮帮子红得成了熟透的苹果,一对迷成一道缝也关不住
那诙谐小眼睛,不住地闪烁,他时而在平坦、没有多少车辆的街道上,便昏
昏地生了睡意,在暖暖的日光下打着盹;而在那半敞开上面能见天日的箱形
物里面,永远坐着一个正襟危坐的苍白干靥鼻端架着一副铜丝眼镜的小老头
儿紧紧的扶着扶手,时而白眼镜上面探出一对白眼,东张张西望望;整个的
印象,除了小招牌和前面的音乐领导,我们视为百货公司大减价的新广告,
由街上驶过,如广告一样地,他们总引起多少小孩以及闲步人的注意和喝彩,
那便是我们的主人韩伯康和主人的下人贾奎出门收房租呢。
难为主人这样出了门,也难为主人怎样住他的好房子。花园有了,小楼
原来是很标致地立着,右边又有小亭,亭是大理石的桌子和石凳,正面横着
一条长廊,长廊后面望见葡萄架遮掩着的月亮门(注:亭较地高四阶,长廊
较地高二阶)。这布置不也很停当么?但这些年没有修饰,油漆都剥落下来,小楼的屋
檐已经见了梁木。小楼原是多么诗意的名字,里面蕴蓄着多少消道了的春天。
主人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年青人的叹息,同偶尔的清脆的笑声也常常地在楼
里面山石后听见了,小姐也有时对着月亮登上面巍巍的梯板,倚着飞廊数着
自己的心事,眷念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么?少爷呢,自然是更要放肆了,在山
石背后,费升常常看见少爷写着那写不完的信,为着那么一个好姑娘,少爷
不是常对费升道出心事,急焦焦地想着多少不可能的事么?园子里的布置是
有点风趣的,年青的人们也知道怎么多情。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多春天的景
物,而偏偏主人是不可救药地那样杀风景,于是整个的好庭院处处沾染些寒
伦气,整个的像盖了一层霜。因为,你看,年青的人管他是怎样快乐,总掩
不住这庭院的衰老:月亮门露出砖痕小亭,好好地落下了瓦,中间的葡萄架
有一两处都倒塌下来;而我们的楼呢,原来亭亭地立在人前,但在和主人一
同为着度过的吝啬,没有好调护,都异样地衰老了,多少年不油饰,里面的
房筋都支出来,和倾斜的房梁都歪歪斜斜地摆在那里,墙面又失落多少粉饰,
整个为一个干巴巴、粘不住脂粉老处女的脸,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都是那么
可怜相的。然而尽管庭院呈现着衰老,近几天的气象忽然十分活跃起来。那新来的林先生就是个鬼灵精,整日的不歇嘴,不是钻到厨房和贾奎
吵,说他多用了酱油,就是溜进了书房,捧着几乎是只见入款不见出帐的帐
本,哄着老爷团团转,两片嘴翻来覆去,总是他有理,一挤眼.就是一句美丽
的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骗得胡说八道,当然(除了贾奎),小姐见着他
更阴阳怪气地不知说什么好,哼,谁知他们闹的什么把戏!除了他,少爷也
犯着看天的病,溜过来溜过去,总说从此以后不到回力球场了,不去跳舞了,
只不住地发誓想学好,一个男人赌着咒,要想学好,自然不会是父亲的功劳。
费升真鬼头电脑地对着少爷耳边说着那说不完的话,你想这还怕没有戏谜,
不过年青人哪个不经过这个时期。奇怪的,老爷
60岁的干老头子,忽然这两
天也动了凡心。老爷的心里最近几天总是骚骚然的,多少年舍不得穿的官纱
大褂居然也检出来晒着,预备再试试新,脾气更是摸不着门,动不动就和费
升吵架,而自从太太死后来过一次就没有见影儿的傅三奶奶,那一张嘴可以
说是伶人应该倒走着的好手,忽儿在老爷的嘴里念叨着了。好了,还说什么呢?拉得这么长,不已很够厌烦的么?让我们看戏吧!(载
1935年
12月
7日《天津益世报·南开新
剧团公演莫里哀(财狂)专号》)
一九三六年
镀金①(独幕剧)
①此剧根据法国
19世纪的喜剧家
Eugene Labiche(腊比希)的《
La Poudre Aux Yeux(迷眼的砂子)》改编。
写于
1936年,发表于《戏剧时代》
1943年
11月创刊号,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张妈——马医生女佣人。
马太太——马医生太太。
马医生
赵先生——美丽的爱人。
美丽——马医生女儿。
李妈——马医生女佣人。
赵老太太——赵先生母亲。
赵老先生——赵先生父亲。
男仆
老板——木器店老板。
布景马医生家里,中等人家的客厅,左边一架钢琴,右边一张写字台,中间一张小圆桌。
张妈那么太太不要鱼?
马太太(坐在回桌旁边,手中做着活计)不要了..这一星期老是刮风,鱼一定不会便宜..不过小心仔细点,肉也不要买的太贵了。
张妈青菜呢?..现在豌豆刚上市。
马太太新上市的东西有什么好吃呢?..你还是做一碗白菜夹肉吧。
张妈又跟上星期一样?..
马太太买了菜把账开来!我们算一算账。
张妈是,太太。(下)
马医生(由中门上,脱衣)你早起来啦!
马太太你出去了,是从哪儿回来?
马医生我刚去看一个病人。
马太太你有病人!还提呢..休止正经经的医过谁呀?要不是那天一个走路的人叫汽车轧了,一时找不着医生才找你去看,那就一辈子也没有
人请你看病。
马医生(坐下)可是今天早晨六点钟有人请我出马了。..我有一个病人可以治了。
马太太那么一定不是本地人,他不知道你的吧?
马医生不..是这儿的。
马太太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居然有人想到请你看病了。
马医生(欢喜)我慢慢地就出名了。
马太太唉!五十四岁也该是时候了,你愿意听我说两句老实话么?你的缺点就是不懂世故,不懂医道究竟怎么讲。
马医生怎么?
马太太怎么?好容易盼来盼去盼了一个主顾,你呀,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后天就好了。”叫人家放心。
马医生为什么要吓唬他呢?
马太太你这一来,别人就把大病看成小病。小病看成没病,人家仿佛觉得他的病跟冻疮一样,谁知道你的本事?我看见好几个你的同行,那才
是真正的医生,他要是治一个病人,那就不是三两天就完的事,人家
马上就说:“这个病呀,不是三两天治得好的。”并且还拉一个同行
来商量。
马医生那有什么用?..
马太太有什么用?等到同行有了病人也一样拉他来商量,你看这样两个人不都有钱了么,这才是真正的医生哩!
马医主我,我决不这样办..
马太太你呀,你太老实了,主顾一个一个都走了,末了,只剩一个..最后一个也是一个老实人..
马医生你是说我们的邻居杜先生么?..
马太太他把一根针吞下肚,自己也不知道是吞了针..你替他医了十五天..很好..情形很顺手..可是呀,你就糊涂到这步田地,有一天你偏偏跟他说了:“杜先生,我简直看不出你是什么病。”
马医生可是,我,我真看不出呀!
马太太看不出,看不出你也应该说:“这个病有点麻烦..不大十分容易治呀..”假使我是医生..
马医生凭你这张嘴,一定是个好医生。
马太太幸亏我们家里还有七千块钱一年的利息,我们不用靠你治病吃饭。喂!今天早晨找你看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医生(为难状)是..一个年轻的人。
马太太是一个上等人么?
马医生(由抽屉中取钞票)是的,他有家眷..拿去,收起这二百块钱。
马太太干什么?
马医生我们客厅的家具不是换过了么?今天木器店来收账。
马太太(接过钞票)啊!不错..不错..不过我问你刚才看病的是谁?
马医生你真好管闲事..就是跑马场的马夫..他被马踢了一脚..这..都告诉你了。
马太太一个马夫?恭喜,恭喜..明天还有人请你去医马呢?
马医生你尽管取笑我好了,可是我给人家看了病,心里真高兴,跟他谈话,我得了许多消息..
马太太什么消息?
马医生有人在议论我们家里的事。
马太太议论我们?有什么可以议论的?
马医生不是议论我们,是说那天天来和我们女儿一块儿唱歌的那个人。
马太太是说赵先生?
马医生他们说他是美丽的未婚夫,昨天晚上在门房里,他们大家连定婚的日子都给定下了。
马太太哎唷,天啊!
马医生你看,有时候给马夫看病也有好处的吧?
马太太这怎么好呢?
马医生这事得痛痛快快解决一下子..赵先生很和气,也有气派..
马太太是啊!人倒是很不错的。
马医生并且一个礼拜他到我们家里来七天。唱歌哪,弹琴哪,可是看他该开口了..也是开口的时候了。
马太太怎么让他开口呢?
马医生美丽在发愁,东西也不想吃。
马太太我去请个医生来。
马医生请医生,我不就是个医生吗?
马太太哎唷,对,不错的..我还忘了你会看病呢!
马医生昨天当赵先生和我们的女儿又弹又唱的时候,我偷偷地瞧见了他们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嗯,那个眼睛儿呀,有点这个..这个..那个..
马太太我告诉你说,我早想到他了。
马医生我也想到的,这孩子我很中意..假若他的家世是好的..
马太太可是他不先开口怎么办呢?
马医生你放心吧..他不会不开口的,你看他来了。
赵先生(夹着音乐薄子由中门上,向他们行礼)马先生您好,马太太您好?
马医生赵先生..
赵先生您今天好?
马医生很好。
马太太很好,(*)跟他说吧!
马医生等我想一想..
赵先生美丽小姐到哪里去了?是病了么?
马医主没有病,不过..
赵先生(打开簿子)我给她带来一个电影歌曲,题目就很有意思,《最初的感叹》。
马太太(咳嗽)嗡哼..
马医生(向太太)知道了。(高声)赵先生,你虽然年青,我看你倒是很老实的,我的太太要我跟你谈五分钟的话,我想你总肯的吧?
赵先生跟我谈话?(马太太伸手让大家坐下)
马医生赵先生请坐。您是很聪敏的人,您不会不明白,您到我们家里来得这样勤..
美丽(自右门上)爸爸!
马太太(低声)不要说了..咱们女儿来了..(赵先生起立,高声)您刚才对我们说那一个电影歌是很流行一时的。是不是?
马医生是谁编的?
赵先生一个美国人。
美丽歌名叫什么?
赵先生《最初的感叹》。
马医生(急忙)一个母亲的..
马太太(急忙)为她的儿子..
美丽这个歌名怎么这样长?
马太太美丽,我的棉线放在房里,去替我拿来。
美丽是,妈妈。(地下,赵坐下)
马医生(向赵)我刚才说的,你来的这样勤,我们家里又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些人看了,就有点奇怪..今天早晨就有一个病人,一个马..
马太太一个银行老板..
赵先生可不是,马老先生,我在这儿一向行为好像是..
马医生很端正..那是我知道的,不过旁人是最容易误解的..
美丽(急上)妈妈,棉线拿来了。
马医生(急转语气)这歌的题目..就是很好的,一个母亲在女儿摇篮的旁边..她叹气..
马太太真美..
马医生简直美——美得很!
马太太美丽,我的绣花针断了,去替我另找一个。
美丽好!妈妈。(下)
马医生请坐(站起)您请坐,我刚才说人是顶容易误解的,就是顶规矩..也是听人瞎解释的,我是为人父的,应该把话说明白,好叫人家少说闲话。
马太太(低声向马)..很好。
马医生我们所希望您的,就是一个爽快的答复。
赵先生(站起)我应该先谢谢您,马先生,您给我一个机会,今天先提起这件事,我一向只是想提而不敢提的,现在我就想老老实实地向您两位说实话啰!我很爱美丽小姐,我希望我能够..
马太太啊..啊..
马医生(拉妻一齐起立)好极了,这就清楚了,现在我可以打听您一件事情吗?
赵先生是说我的家匠,我的职业么?那很欢迎..我现在是律师..
马医生您等一等,我现在有点诧异,你是律师..因为我们相识也有两个月了..你总是到我家里来弹钢琴..
赵先生哦,我这个律师是一个..
马医生不出庭的律师?
赵先生我挂牌不久,案件很少..
马医生那个我知道,我不怪您!
赵先生我的地位是很自由的..我的父亲原是一位有钱的商人,现在有了钱不做事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马太太哦!
赵先生我对于美丽小姐的爱情我父母也知道,我认为是不必隐瞒他门的,我希望不久我的父母就能到你们面前来求婚,好叫人家不说闲话。
马太太(向马)看他多么能说..
马医生(向马太太)那自然,他是一位律师..赵先生,我太太跟我都很赞成,你方才所提出的,这本来也是应该赞成的..
赵先生啊!马先生..
马医生不过从今天起我们请你帮个忙,暂时不要来。
赵先生为什么?
马太太事情还没有成,到我们这儿来,叫人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马医生过些时再来,堂而皇之地来..不好吗?歌本带了去。(他向钢琴上拿起簿子递给赵)
赵先生假如你们一定要这样,(只得行礼告别)老伯,伯母(向马太太)请您转告给美丽小姐说我又来了一次。
马医生(送他出去)是是..以后再说..不要这么大声音。
马太太这孩子真不错。
美丽(由中门出)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是个好人!我相信嫁给他,一定是很快活的。
马太太(愕然)什么?..你说些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美丽我稍微听见一点儿..你刚才不是叫我去找针吗?
马太太(学她的话)“找针”,你到门口来找?
美丽嗯,你不用说我,我告诉你一个很好的消息。
马太太一个消息?
美丽赵先生偷偷儿告诉我说他的母亲今天早起要到咱们这儿来。
马太太就是今天?
美丽装着看四楼出租的房了,她先来看看我们的家再求婚。
马太太幸亏客厅收拾好了。
美丽还有他的父亲赵老先生也要来的,来找我爸爸看病。
马太太他有病?
美丽不,无非是借此认识爸爸..你不要告诉人..谁也不要告诉..这是一桩秘密。
马太太你放心吧。
马医生(上)这个人不错,心眼儿好,心眼儿好!
马太太(低声向她丈夫)寿卿!
马医生干什么?
马太太(低声)不要告诉别人..这是一桩秘密..赵老太太今天早上要到我们家里来,说是看咱们出租的房子。
马医生这真想不到!
马太太还有他的男人要请你看病。
马医生这是看看我们家里的情形来的..
马太太他们预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然后再进行..这也很在理的。
李妈(由右门上)太太,有一位太太要看房子。
马太太啊,她来了!请..(急忙地。去等一等,(向李妈)赶快把我的旗袍拿来!
李妈我就去。(下)
马太太(向美丽)你把衣服换一换..天啊,你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也不好好卷眷,哎,我来替你卷卷好。
李妈衣服来了。
马太太得了,得了,没有工夫了。你给我套上吧!过来,美丽,我给你弄头发,寿卿,你给我看看李妈给我穿的衣服怎么样。
马医生好!
美丽爸爸,拿个别针来,快点!
马太太叫你快点儿啊!
马医生(拿别针来)我就这样算了!
马太太好了,请吧!(忽然发现扣子扣错了)寿卿,你看你这笨货,叫你看,叫你看,你看连扣子都扣错了,你也不知道(他忙动手)得了得了,我来
我来,(稍息)寿卿,赵太太来了,你说话要当心,别像从前那样粗里
粗气。马医生为什么呀?马太太因为太..太下..下等人说的话了,(忽然想起)对那..那..
那你应该称我太太,我称你先生,这是外国规矩..(向女)哎,美
丽,你快..你..去..去快到钢琴边坐下,头向后仰着!
美丽(坐在钢琴边)干什么?
马太太弹琴呀!我真不明白,你这些日子天天按钢琴,怎么连这么点儿都
不懂,弹呀!快往下按。(美丽快按钢琴)
马太太(递一本书给马)寿卿,这本书拿去看,站在那儿,赶快翻。(看见赵老太太进,急忙)够了够了,美丽小姐,你看,有客来了。(她站起)
赵老太太真对不起,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是马大夫?
马医生不错,赵太太。
赵老太太我来看看四层楼出租的房子。
马太太请坐。
赵老太太(坐下,马太太也坐下)您太客气了,马太太..我来的不是时候,不凑巧,打断了这位小姐的钢琴。
美丽您说的哪儿的话!
赵老太太(向马太太)这位是令嫒?
马太太是的,赵太太。
赵老太太小姐弹得真不错。
马太太是吗,我们请一位刚从巴黎来的教师教她弹的。
马医生(惊讶)啊!
赵老太太啧啧(向美丽)从巴黎来的外国先生!
马太太先生一会儿就来哩。
马医生(向他的妻子)你这儿弄些什么?
马太太(急忙)“巴黎的春天”。(向赵老太太)我们马先生问我们小姐弹些什么..她弹的是“巴黎的春天”。
赵老太太您的家真好。
马太太我有这么一个原则,就是请先生一定要请外国人,美丽学画的时候..
马医生(看美丽并转向妻)你看你弄些什么?
赵老太太(向马先生)你们小姐也会画画?
马医生(为难地)哎..这个..您问我太太吧。
马太太(指壁上一张油画)您看这张风景画怎么样?
赵老太太(站起)是一幅油画呢?
马太太她闹着玩儿画的。
马医生哦,是可太厉害了,懿芝,懿芝。
美丽妈您,您看您..
赵老太太(细看画)真像,(又看)好看..简直是画家画的,好,(向马太太)好家教..这房子还闲着么?
马太太这房子还闲着..我们先生预备叫人糊哩,(向她丈夫)你不是打算这样么?
马医生你还不知道..(忽然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今天约好了工匠了。
马太太马先生,我说您应该看看那小客厅,现在很不像样子。
马医生是该糊什么纸,太太您自己选就是了。
赵老太太租价是多少?
马医生二百五十元。
李妈(上,惊讶地)先生先生,有人来,是一位看病的。
马太太什么,有人来,谁?
李妈是一位看病的。(众人一齐站起)
马医生啊,看病的。
马太太一个看病的有什么稀奇..(寿卿看赵老太太)
李妈可是还是头一次..
马太太(急忙)啊啊,他是第一次走来看病,好了,给他这个牌子,有多少人等着哩,他不能先看。(在写字台上写了一张纸)给他这个号头..十六号。(李妈下)
马医生你看我太太真有两下子。
赵老太太你这儿来看病的真不少呀!
马太太我们先生一分钟的工夫都没有..早半天在官医院,中午回来吃饭,几乎坐下来吃饭的工夫都没有,门诊就起头了,从这时候一直要到下午三点钟..
马医生不过..
马太太我常跟马先生说,这简直是不要命了,门诊完了又要出诊,东西南北哪儿都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累得什么似的..你以为他该休息
了吧?不不,他还要编他的书。预备在大学里讲的,许多外国有名的
人都在盼望这部书呢!马医生(不忍的样子)不过,懿芝..马太太(急忙)随他们盼望好了,先别管他,我们马先生又不是受他门支使
的。(向赵老太太仿佛报告一种秘密似的)我们马先生编的是医学上最伟大的
书!马医生她实在下应该嫁给一个江湖郎中做老婆,不过..赵太太..
赵老太太这真是太累了。
马医生我的太太说的太过火了。
马太太(打断他的话头)马先生玩的时候倒有,不过一星期只有两次,常开茶话会请朋友们..
马医生开茶话会..
马太太可不是吗?星期一星期六,来的都是最有名的艺术家,我们先生也给他们看病,不要钱,完全交情。
赵老太太怎么,白看?
马太太唉!对艺术家有什么法子,不过也好多夹些人谈谈也不错,他们还说假使不到我们家里来开茶话会那简直就跟白活了一样,因为几十个有名的艺术家都到咱们家里来。
马医生(背供)邪了..邪了..越说越邪了。
赵老太太(惊讶)啊!
马太太赵太太,我很希望假使你真搬了过来,赏光加入我们的马医生可是,赵太太?
赵老太太是呀,马太太,赏光不敢当,您客气了,说实话,您这儿来的都是上等人,早晚我们要领教的。
马太太怎么,你要走了吗?赵太太。
赵老太太是的,要走了,我希望不久能再来看您,我们以后常见面,能够和这样一家的人,永久的来往,我真高兴极马太太(行礼)以后请你常
常来赏光。(呼人)刘福,刘福,陈贵,陈贵..王生,王生..(回
身向马医生)马先生,你呀,听差的都出去了吗?
马医生(惊异状)听差的..没有我没有..
马太太这些听差的只要用着他们总是不在的。(叫人)李妈,李妈,(向赵老太太)真对不起,赵太太..(李妈)送这位太太出去..
赵老太太您的佣人真不少。
马太太也不过只有七个人。(李妈送赵老太太下)
马太太她可走了。(略向台中走几步)
美丽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太太你不用管,你还是去厨房叫李妈教你做外国点心吧。
美丽是,妈。(一面走,一面回头)不过我并没有画过油画。
马太太去,你先走,学过画没有是你,说你学过的是我。去,去!
马医生我希望你能明白他讲给我听,我实在不懂。
马太太不懂什么?
马医生女儿的教师连我认也认不得那个人,刚才那一套一套的胡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告诉赵太太,说我们请了巴黎的先生教美丽呢?
马太太也许当时应该照实说她是格毛鲁的学生的..这有名的格毛鲁。
马医生你又来了,你看你硬说这张画儿是美丽画的。
马太太说说又怎么样呢?
马医主可这是一张名画家的画儿呀!
马太太那怕什么,又没有落款。
马医生唉!就算是一种理由..可是等到结过婚两个月,怕她叫你女儿拿起画笔画画,她连个颜色都不认识,那时候还是我去呢?还是你去
呢?
马太太你这个笨人,再没有像你这样笨的了,结了婚还谈什么美术啦,音乐啦,只要美丽结了婚,说看见颜色就头痛不就完了吗?
马医生“不就完了”!可是那部书呢?许多外国人等着要看的那部书呢?
马太太那有什么,就说现在正在印刷中..忽然那家印刷所失了火不就完了吗?
马医生还有你硬派到我身上的那些医病的人呢?
马太太好,好,好,我不对,我都不对,等那位太太再来看我们的时候,我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就是了..“赵太太,我替你介绍,这是马大
夫,医科大学的饭桶..他老是替马夫白看病..这位是马小姐,她
能读能唱能写,我就是马太太,自己缝衣服补袜了下厨房,一辈子卖
给他了。”马医生用不着说的这样详细,也用不着扯那些谁..你愿意我告诉你么?
这是骄傲,这是喜欢出风头,你想掷把沙子迷旁人的眼。马太太是的,我承认,啊,然而我不过学旁人的样而已..人人都抓了一
把又一把的沙子,向旁人的眼里扔上过度一生..人为什么要装饰,
就是为迷旁人的眼。马医生哪儿的事?
马太太就是你自己也一样,你也想迷人的眼,不过你弄不出来就是了。
马医生我?
马太太你记得你系表的那条金链子吗?
马医生记得的怎么样?
马太太从前那链子多么细,多么短,你简直不好意思戴,把它藏在背心里

面。
马医生怕丢了啊!
马太太你才不是怕丢,你是怕人看见。后来你换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唠,就是这一条,你看你现在还摸着它,你把它挂在外边,你得意极了,见着人就摆出来。
马医生这简直是胡说!
马太太可是你呀,决不肯跟人家说出来它是假的,不是真的。
马医生得了,得了,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马太太你说我拿沙子迷人的眼,哼,你自己一样有一把沙子,要说咱们女儿,她就像你从前的那条金表链子,虽然不长不细,可是真货色真金
子,但是她人好又老实,所以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世界上识货的人
究竟太少啦,你看现在让我给她镀上层光彩,立刻就有人来求了追
了,就仿佛这根镀金的链子一样。马医生这话也许有点道理。
李妈先生!
马医生什么事?
李妈那位十六号先生等得不耐烦了。
马太太(急忙)不,不成,(对李妈)他是十六号,你对他说先生正在看十四号呢。
马医生什么?我正在看第十四号?(向李妈)你,就说我正在看第十四号吧。(李下)
马太太把你的钱包拿出来。
马医生要我的钱包干什么?(给地)
马太太(将袋中之钞票分放各处)这个盘里二十张钞票..桌上十五张,钢琴上十张。
马医生(惊疑)你干什么呢?
马太太名医家里病人多,都是这样。
马医生对了,这是他们迷人眼的沙子。
马太太好了,你去坐在你的写字台上..要记得神气要像那么一回事,不要笑,少说话,要知道你是很忙的..我走了..叫第十六号..(又
回来)唉,不要忘了,他是没有病的人..不要弄错了。
马医生(坐在写字台上)你放心吧。(马太太下。自语)我太太真有两下子,(大声)请十六号进来!
李妈(开左门呼叫)十六号!
赵老先生(呵欠。走两步停一步,又走两步停一下)
马医生(看都不看,一面写字)坐下!
赵老先生是,先生。(坐下)
马医主(仍不看,写)坐下!
赵老先生谢谢,我已经坐下了,先生!
马医生(搁笔向赵)让我看看你是什么病?
赵老先主我的病..(想)先生,差不多有八天了。(有人敲门)
马医生(高呼)谁?(里面有人答应“我”)
马医主(惊奇,立起又坐下)就好了,等一下!(内高声:“第十七号等得不耐烦了!”)
马医生你说吧。
赵老先生差不多有八天了,说是说八天,实在有九天了,..我坐飞机到
重庆,回来的时候也是坐飞机,到了家里我的太太对我说:“你的脸
色怎么这样红,你不是病了?”我说:“我不能算是正式有病..但
觉得不舒服不爽快。”..就洗了个澡..就这么病了!马医生(立起来对赵看)您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赵老先生(为难状)不舒服,到处都不舒服.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
马医生头不痛?
赵老先生不痛。
马医生胃口?
赵老先生很好。
马医生小肚子?
赵老先生也很好。
马医生让我看了脉。(先用左手后用右手。用左手将表在赵面前摆,赵渐注意表链)
赵老先生您的表链掉出来了。
马医生(故意的把表链放入袋内)是的,是的。清你脱脱衣服(以耳贴赵的背)呼吸用力,用大劲。(赵大声咳嗽)
赵老先生我的病不轻吧?
马医生嗯,我看得很清楚,你是怎么一回事。
赵老先生您看出来了?
马医生嗯,看出来了,你绝对什么病也没有。
赵老先生没有病?
马医生(坐下)绝对没有病!
男仆(穿华丽的制服上)先生!
马医生(惊讶)啊,什么事?
男仆(有银盘托着一封信)这是一封孟主席太太的信。
马医生盂主席太太的信?我不认识她呀!(取信男仆下)“高声读此信”。啊,对不起,我先看一封信。
赵老先生您请便,您请便.
马医生(读)“马大夫!是您治好了我的病?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报答您,这儿送上五千元的支票,请您收下吧。您难道不愿做医科大学的校长吗?只要您开一声口,我一定替您想法子的。”
赵老先生那么,您就开一声口吧,开一声口吧。
马医上唉,我是不愿管这些闲事的。
老板(在外)第十七号等得不耐烦了。
马医生就好了。
赵老先生你家的病人,可真不少呀!
马医生这是你的方子。(递与)
赵老先生(接过来读)“红葡萄酒,五香鸭,烧牛肉”,这简直是一张饭馆子的英单儿。〔马坐下看书。〕
赵老先生(先给马十块钱,马不看一眼,于是到处看钱,最后抽出一百块钱给他)这是一百块钱,请收下。
马医生(收下)再见。
赵老先生再见。(不想走,想说话,又不敢说。有人敲门)
马医生进来。
老板(进来)马大夫,该轮到我了吧?我呀,我是十七号。
马医生好,马上就给你看。
赵老先生这个!这个——
马医生啊..
赵老先生再见,再见。(下)
马医生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你刚才说你病了好久..
老板现在好一点了。(递一张发票给马)这是我送来客厅家具的发票..
马医生什么客厅家具?
老板我是木器店里收账的。
马医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板这是您太太叫我当十七号,您这法子可真巧呀!您做的事..
马医生这事是她瞒着我做的。
老板不要紧的,哪一行没有鬼弊,就是我..
马医生别说了,别说了。
老板看,这是我的账单,共计二百块钱。
马医生(接过账单)你待我来看,我一张靠背椅二十元..
老板这很公道了。
马医生一张椅子二十块钱,这就太贵了!
老板怎么?您是还要还价么,我帮您这一下忙?
马医生帮什么忙?
老板咦,您那十七号呀!
马医生(不耐烦)好了好了,你给我一个收条吧。(拿笔给他。老板在圆桌上签字。马将钱还给他)钱拿去。老板谢谢,(数钱)有一句话对你说,马大夫下次您要是用人,我可以介
绍我的兄弟给你,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每天到这儿来装病是再合适
没有了。马医生干什么?
老板他自备西服全套,穿起未一定不会给您丢人,工钱我包您公道。
马医生够了,不要说废话了!钱给你了,你去吧!
老板(自语)马大夫,马大夫。(下)
马医生(自语)糟了,糟透了,这简直是闹了一个大笑话。
马太太(上)你把钱给了那个收账的了?
马医生给了,可就是那个十七号?
马太太你看那个主意好不好?..
马医生好,好。
马太太我一猜呀,你就赞成我那主意好。
马医生可是那穿号衣的仆人是谁?
马太太怎么,你就不认得他了?
马医生(想)不认得,不认得。
马太太就是那个每天送牛奶的呀!
马医生好,你简直把我弄成个大笑话了。他一定要出去乱说的。你看这,
这,这怎么办?
马太太不过主席太太那封信总该要一个人送呀,难遣我又错了吗?
马医生你没有错,没有错,对了,主席太太那封信写得真好,尤其是末了
那两句。
马太太(得意)不错吧!
马医生那信上说“你难道不愿意做”——
马太太“医科大学的校长么”?赵老先生听了作什么神气?
马医生他听了只是发愣!你还不知道他一个劲儿只看我的表链呢!(取出表链)
马太太我敢说那个老家伙都看得眼花了!
马医生哼!
马太太说不定明天,嗯,一定,决不过明天,我们要听到他们的消息。
马医生(看见他女儿来了)嘶!..美丽来了。
美丽妈妈,没有白糖了。
马太太拿五毛钱叫李妈买去。
马医生(见女预备出去,忙叫)美丽,美丽,你过来,你过来,我要..(看太太)你不同我见面?
美丽怎么回事?
马医生我有话跟你说。
马太太啊..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你去吧!
美丽爸爸,今天您怎么啦?胡蹦乱跳的,(忽然)您别动,您衣服上有一颗钮扣儿快要掉下未了。
马医生(不动,但扣子被美丽抓掉)好,你给我缝上罢!
美丽脱下来罢!(马脱衣给美丽)
马医生美丽,你小心点,我这一块是补的别弄破了。
张妈(挟一筐上)太太!
马太太买菜怎么买了这么半天?
张妈太太算算账吧?
马太太为什么不算,把你的账给我!
张妈您看吧!太太(拿账单给太太,菜筐放在地上,一棵白菜外露)
马太太(坐在桌上算账)“酱油一元,(看瓶子)肉半斤十五元”,好贵呀!
张妈太太!这还没敢买好的,这还是死猪肉呢。
马医生死猪,死猪,一定有病,怎么吃得?
张妈不是就贵呀!
马医生那!那..
马太太那,那你就将就点儿吧!(继续算账)“白菜三斤,十块钱零八毛”谁叫你买那么多白菜?
张妈您不说多买白菜少吃肉么?
马医生对,对,卫生,卫生。
马太太(继续)“菠菜、韭菜、萝卜、小白菜,醋,(惊异)共用五块大洋”?
张妈太太您看(取菜筐)我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您算,菠菜一块,韭菜五毛,萝卜一块五,小白菜四毛,醋..
李妈(放大声)来客了!太太,来客了!
马太太(小声)客!?(同立起)
马医生(小声)客!?
李妈赵老先生跟赵老太太。
马医生赵老先生跟赵老太太?
马太太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马医生请,请,请!
马太太(向张妈)可是你..你这笨人,你看菜,菜..(将菜递与张妈)去。(张妈由右下)
马医生还有我的洋服。(忙穿上)
马太太(向美丽)美丽,琴,琴,琴。快去按。我真不知道学了这么久的琴..头向后仰着,快快按。哎唷!李妈,你快收拾这儿..啊,还有一个
醋瓶子!(又急急去桌上取书给马看,按马坐下,自己预备针线做活。李妈拿菜筐无处
放,最后放在桌下以桌毯掩之,美丽按琴,赵老太太穿新衣服,赵老先生穿礼服,白领带
白手套上〕赵老太太马太太(马太太起)马先生..(马先生起)
马太太真想不到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您决定租这所房子了?
赵老先生不,我们不是完全为了这个事来的..(对妻)你说吧,我的心直跳,说不出来。
马医生您那点儿小病又变重了?
赵老先生谢谢,没有变重。
赵老太太我们是为的另一件事来的..
马医生(故作惊讶状)为另一件事?
赵老先生(感动状)我有一件事想跟你们两位谈,一件..(向妻)你说吧,你..
赵老太太一件跟我们两家都有关系的事。
美丽妈妈,教我图画的先生坐在那儿等我呢:
马太太你去吧!孩子!
马医生(低声向妻)看我们的孩子真聪敏!
美丽(行礼告退)您二位在这儿多坐会。我不陪了。
赵老先生(一齐)小姐。(美丽下)
赵老太太马医生好了,请你们谈吧。
赵老太太(向他丈夫)说呀,怕什么?
赵老先生(低声)说也没有用,他们不会答应的。
马太太请您说吧!
赵老先生(神气不安)马先生,马太太..我有一个儿子..叫赵文明..
马医生我们认识的。
马太太很漂亮很好的,常到我们家来玩儿。
赵老太太他跟令嫒很相投,所以,所以..(向夫)还是你说吧,我有点儿发抖,说不出来。
赵老先生我太太的意思是说我们想高攀,跟您结为亲家,不知道两位的意
思怎么样?(向妻)可说完了。
马太太(相视一笑同时)阿,这件事我们可是真没想到啊!
马先生
赵老先生你看,你看。
赵老太太你看,你看。
马太太你看我镀的金怎么样?有用了吧。
马医生你看我也会镀。(很正经地)我说太太请你告诉老妈子,叫老妈子告诉听差的,叫听差的告诉汽车夫,叫汽车夫把我的汽车给我开出来,今
天孟主席太太请我吃饭。
赵老先生
主席太太
赵老太太
马医生嗯——
——幕
(本剧据法国腊比帚著《迷眼的沙子》改编〕
一九四○年
正在想①(独幕剧)
①此剧根据墨西哥作家
Niggli(尼格里)的《
The Red Volvet Goat(红线绒的山羊)》大意重写。写于
1939
年,发表于上海《剧场艺术》
1940年
7月第
2卷第
6.7期合刊。文化生活出版社
1940年
10月初版,本卷
据此剧本。

人物
老窝瓜——马家班的班主,五十左右,一个变滑稽戏法的老前辈。
小甜瓜——“窝瓜”的老婆,三十五左右,聪明伶俐,面面圆到。曾经在平民娱乐场所说书弹唱,盛极一时。现在徐娘半老,只好
帮助“老窝爪”变变滑稽戏法,聊以糊小秃子——马家班的
少老板,十八岁,学得一口贫嘴贫舌,十分呆气。老盖儿——整天在马家棚子前面,敲锣打鼓,喊喊唱唱,专门为马家班
招揽生意,让客收钱,一句话,一个“拉人的”。
哈哈笑——一个拉洋片的(“唱西洋景”的),一口地道北平话。嘻嘻哈哈,滑头滑脑。
小红——小秃子的情人,十七岁。
领弟——小红的女友,二十岁。
李保长——管辖马家棚子一带的保长。
李老太太——李保长的妈。
五姑奶奶——“老太太”的女儿。
三丫头——保长的女儿,十三岁。
四和尚——保长的少公子,十一岁。
丁老师——某小学教员。
穿西服的瘦子——歌舞团的人。
胖子——敲洋鼓的。
醉汉。
唱数来宝的。
掼交的力士。
乡下人。
还有卖膏药的,说大鼓的,以及其他奇形怪状各色人等。景这一向老窝瓜郁郁不欢,因为棚子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戏法没人看,马家班
不改行,眼看着只有饿死。前场只靠一个拉人的老盖儿,喊破了喉咙,棚子里也不上几个
座。偏扁这些日子除了马家班的滑稽戏法外。这个小坝子又添上各种新奇娱乐。蹦蹦戏,说大鼓,单口相声,歌舞团,一窝蜂似
地簇集一处。真是五花八门,好不热闹!相形之下,窝爪的场子,确实阴阴惨惨,防佛他
那场玩意儿只有鬼才肯看。其实同行们相处,还能融洽,围着棚子的老板们,今个红光满面。主意兴隆,大家
望见老窝瓜对着空棚子连喊带叫,乱翻跟头,确也觉得免死狐悲,凄凉可怜。有时反而抽
个闲空、到马家棚里捧个好,喝碗茶,这也是因为:一来窝瓜资格老,自小跑江湖.至今
也有几十年,所谓“德高望重”,再潦倒也算个头儿。二来,他性情憨直。人缘好,整天不慌不忙,心里总有他自己一套如意的算盘。虽然有时候不免吹吹大
气,翻翻花样,大家也料得稳,这个“傻好儿”干得再热闹,也不过是混饱了两顿干饭,
没有大来头。三来,他那老婆——那红过一阵的小甜瓜——实在比他聪明,伶俐.四面八
方都联络得同周到到,真是圆里透圆,同行亲友们倒也心甘情愿,闲着没事,到棚来凑凑
热闹。今天下午棚里气象大不同,原来窝瓜闷想许久,忽然豁然贯通,说是“要发财,得
改行”,以后专演时下最受欢迎的“话剧”。不用说,这一改准是“锦绣前程!日后前场
的金银用斗量,堆得满柜满箱”!说得大家欢欢喜喜,不用提多么乐!只有那聪明的甜瓜
暗自不信这一套吉利话,却也不便多加议论。心想说不定这“傻好儿”时来运转,福至心
灵,也许从此大家就翻了身。再者,变变也好,就算是做梦都好。总之想来想去,目前实
在混不下去了。棚里的布置也大改良,正中靠后,那抖斜歪歪的小戏台。现在挂上两个半幅破被单,上面补成红一块,紫一块,作为戏幕。台高三尺,四四方方,这台两个胖子坐不下,半个胖子就压得晃晃摇摇。远远看,孤孤零零,倒像黄泥堆上一座破土庙。台右仍然悬着那褪了色的油渍红布慢。慢后面是艺员们等候上场的隐蔽处,慢下可以望见人们的脚。棚右近前通着出口,
拉人的老盖儿在外面拉起破锣嗓子,边唱边讲,鬼哭神嚎.把马窝瓜一家三口的玩意儿吹
得天花乱坠。棚内横七竖八排放几堆空桌椅,阳光由根顶漏下来,寂寞地射着桌上一层暗
灰的尘土。前面正中有两张较为完整的桌椅,大约是为着今天的特约贵宾借来的。棚左偏
中开一矮矮的入口,通着一间小席棚。在“古”时候这里面因为前台生意好。照例很宽敞地放着黄晶晶大肚皮的开水壶;至今早已充作马家的卧室,饭厅厨房,休息所,最近一变而为窝瓜一家的化妆间,经理室,以及窝瓜编剧的所在。此外棚里稀稀落落悬起几块当年的骚人墨客题赠的横绢幅,字迹模糊,只有正中挂在幕上的那一幅上面依稀认得是“色艺双绝”四个字,题明送给“甜瓜女吏爱存”的。抬头望,喜气洋洋的窝瓜穿着自己仅有的一身“古时候”的瘦而短的洋服。头顶常礼帽,手执文明棍,足蹬草鞋,兴高采烈地在颤巍巍的台板上踱来踱去,一双小眼睛,不断地闪动,想起眼前的成功,喜滋滋地直沉不住气。他的老婆小甜瓜——其实以外形看现在她该改名“西瓜”——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上身红洋布袄,下身粉红缎子裤,笑起来一双眼珠子转啊转的,要勾走台下看戏的魂。比起她那干瘪的丈夫,她那光嫩嫩的圆脸,乌黑的头发,真不像生过秃子那么大的儿子的。尤其是秃子虽然十八岁,神气看来却自命不凡,人小心大。现在留头发,擦“凡士林”,已经学会找女孩子们厮混,早不是当年呆头呆脑的小秃子了。他现在穿一件瘦瘦的浅绿旧绸褂,白扣子,高须子,下面是香芸纱的肥裤,脚下一双白帆布鞋,除了裤显旧,白帆市鞋张开了嘴外,周身上下收拾得熨熨帖帖,足配得上做一个乡下大姑娘的小情郎。(开募前就听见马家班前后左右锣鼓喧天,说书叫唱,小买卖人乱吼乱吵,掺杂闹
哄哄的土班马戏.热辣辣的半洋歌舞。洋喇叭吹着懒洋洋的小调,配着悠挞挞的破鼓。场外拉人的喊喊叫叫,边动边拉,乡下佬忸忸怩怩,在门口上张望一下就跑。四周围男女老少挤挤蹭蹭,有说有笑,这外面一片喧嚣嘈杂的声浪,益发显出马家棚里分外寂寞。(幕开了,小台上马家三口却在斗气。小秃子抱着一条板凳不知为什么绊倒在台角上,两脚张开,气呼呼地翻着白眼。面对观众,秃子的爹与秃子的妈并排止坐在一条狭长凳上,直眉瞪眼,像一对拌了嘴的土地公婆。倒是窝瓜心软,先偷偷望秃子妈一眼,却发现她还是怒气冲天,就蓦地转过头去。小甜瓜看了看秃子爹的傻相,也气得扭转了身,坐得更远。为着一条板凳,小秃子旱被他们支使得头昏眼花,现在左右望望,一肚子的闷气,勉强爬起,走到中间台前,预备放下板凳。窝瓜看着真不顺眼,失望似地瞪瞪他,叹口气转过头,这时小甜瓜突然跳了起来。小甜瓜(冒了火,对着他喊)不对,我的小祖宗,你的脑子是跟着刚才的菜汤子
下了饭啦?是怎么啦?这椅子不搁在这儿。放在右边墙边上。说啊,
(对着他的丈夫窝瓜翻白眼)我的爹,你不是这戏里面的(忽对秃子)什么“行
子”?
小秃子(低声)编剧吗?
小甜瓜(听不用,佛然)什么“编剧”?一个变戏法的编了几句戏词也用得着撇
这么许多文明话呢?
老窝瓜(一旁不满)你看你这个叽哩嘟噜的劲儿,仿佛这出戏是你编的似的。(噘音嘴,指着左边)放在这儿。
小甜瓜(指右边)下,这儿。(对窝爪)你不是说放在这儿的叫我在台上坐着吗?
老窝瓜(大怒)我说放在这儿就是这儿。小秃了,放在这儿。快放好,小心,(拿起文明杖)我把你的脑袋敲下来!(几乎把秃子挤下台)
小秃子(也怫然)爹,什么?
老窝瓜放在这儿。
小甜瓜放在这儿。
老窝瓜(大喊)秃子,放这儿!
小甜瓜(也大喊)放这儿,秃子!
小秃子(无名火起)我的天,还是听准的话?干脆放下。(砰然一声,椅子落下)你们爱怎么摆就怎么摆。(跳下颤巍巍的小台,直向左面席棚走)
小甜瓜(设想到)小秃子!一
小秃子(停住回头)再说我现在不叫小秃子,我叫(做势)马一飞,我现在是话剧,嗯!(看窝)文明话剧的演员,我不是那个变戏法,翻跟斗的
小秃子。(大摇大摆,进了席棚)
小甜瓜(望着秃子走出,倒吸一口气)哟,“土地奶奶放屁”好神气呀!(忽对窝)谁给他起的这个官名?
老窝瓜(不安地笑)不才,我。
小甜瓜(睁眼)你为什么不问我?
老窝瓜问你,你整天在李保长家里死泡,聊闲天,你还有理。(一屁股坐下)
小甜瓜(触起牢骚)哟!我到李保长家里不是为我们这一家三口人?你这个倒霉鬼,说贫嘴没人听,变戏法没人看。不是我,今天李保长会答应
来?不是我,一会儿那个邀人的偏偏想邀你?(讽刺地)对了,人家瞧
你长得好看,脸子白。老窝瓜(气为之夺,只好幽默地)可就凭我这副长相.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来邀我?小甜瓜(滔滔不绝)哼,邀你?我们马家棚子四周这些玩把戏的都死绝了,人
家看我们生意好,场场卖满座!哼,这一个月每场玩意来不上三个
半人。门口老盖儿拉主顾喊得像死了妈。你说哪天卖得够喝水的钱?老窝瓜(词穷气短)你有理,你有理,反正现在人家来找我们,不是么?
小甜瓜嗯,那——
老窝瓜那就得了。(本性难移,又打起自己如意的算盘)一会儿,把我编的那出戏一演,你看,不到两天,我老窝瓜的名气准出去。哼,半个月以后,
这个大戏院的经理也请我,那个大舞台的老板也邀我。你看,那金
子洋钱就像发大水似的,哗哗地冲我们家里流。(兴高采烈)你就瞅着
吧,那时候——小甜瓜(狮吼)就瞅着你在做梦!你少胡思乱想,穷开心,窝窝头部快吃不着,
整天闭着眼睛想啊想的,做他妈的发财梦,就凭你呀,哼——
老窝瓜(愣住,忽然)就凭我,你就配不上!(怜悯地望着甜瓜摇头)哎!我的老婆,
你怎么一点儿世界眼光儿都没有?
小甜瓜你有!有了,一辈子改他三百六十行,行行你只配跟人家穿鞋,打扇,
拿行头,早晚要饭!(一气要下台,转过脸预备趴下去)
老窝瓜好,好,好。咱们是活不投机半句多。我只问你,你跟那个邀人的说好了我们要在城里大舞台演戏么?
小甜瓜(台高人矮,御悬半空,怒目仰观)扶——着!
老窝瓜(赶紧过去)知道。(扶下甜瓜,她掸掸衣服)我问你,你问那个邀人的——
小甜瓜(不耐烦地〕说了。(走去排正台前横七竖八.歪歪倒倒的条凳)
老窝瓜(站在台边)你跟他提过要保管来回路费。还有那店钱,车钱,饭钱,茶水点心钱?
小甜瓜(不屑与语的神气)提了。(仍收拾她的破椅凳,顺手捡起地上一颗花生,剥开吃下)
老窝瓜哦,(闭目沉思,走至椅旁〕他跟你讲过,一月包银多少?
小甜瓜包(看他益发异想天开,几乎要笑出来)包银?
老窝瓜嗯,你多少,我多少,我们儿子多少,我们这群洋鼓洋号又多少?
小甜瓜(知道他又在做梦,便顺口答应〕讲好了。(窝瓜在台中凳上坐下)
老窝瓜(眼巴巴地)可在大舞台?
小甜瓜(顺口一说)大舞台!(嘴角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捡起地下一张破报纸,当做抹布擦凳上的尘土)老窝瓜(非常乐观地)那你就应该告诉他。我们有大风舞,胡拉舞,下雨舞,
抽筋舞;大变活人,各种滑稽西洋戏法;还有包公打东洋,三气诸
葛亮,还有那马大才新编的文明话剧,那马天才自己主演,主编,
主导,那悲秋女士配演,配编,配导的——小甜瓜(脸一沉,放下报纸)什么?
老窝瓜(忽然梦醒)怎么?
小甜瓜秃子爹,你整天抱着脑袋打糊涂算盘,我不管你,你可别想背着我乱
找人!
老窝瓜(莫明其妙)谁找人啦?
小甜瓜我问你,哪儿米的这么一个悲秋女士?这个野娘儿们.是谁?
老窝瓜咦,自然是你!
小甜瓜我,悲秋是我?
老窝瓜(翻翻眼)嗯,怎么?
小甜瓜(不可救药,干干脆脆)我叫我的小甜瓜,我不悲秋。
老窝瓜(无办法)唉,你瞧你这点儿眼光吧!现在年头改良,地皮见薄,人家唱话剧的当了势,我们这变滑稽戏法的名字早不吃香啦。
小甜瓜我这名字叫顺了口,小甜瓜这方圆几十里地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想
当初——老窝瓜想当初,哼,我(拍胸脯)我老窝瓜下南洋,带着一套滑稽西洋大戏法,
“二龙戏水”,“五子登科”,“大变活人”,“巧啭珠喉”就听
我这一句:(忽然马猴似地跳上台前一张条凳,扯起破锣喉咙)“噼哩啪啦,啪
啦,噼哩啪,噼哩啪啦!”真是——(回头望甜瓜)小甜瓜(不堪回首)真是——(颇想寻出一句成语来形容这心情,然而想不出,只好叹口气,还是——)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孤独地坐在凳上)
老窝瓜(慢慢迈下凳来,忽然伤感起来)唉!时候变了!(坐下,也凄然)
小甜瓜(身世凄凉)老喽!
老窝瓜(摇头想哭)不成喽!
小甜瓜(眼圈通红)年头改喽!
老窝瓜(抬头,哭声)秃子妈!
小甜瓜(不觉也怜惜她的老伴,慢慢地)秃子爹!
老窝瓜(忽有所感,豁然贯通,蓦立)所以我说你得叫悲秋,悲秋女士。就是那“黛
玉悲秋”的意思!
小甜瓜(想想也点点头)唉,悲秋就悲秋吧,我倒没想到这么一段——(望望窝瓜.油然情生)唉,别看你们男人们,倒是心眼儿机灵。
老窝瓜(神采焕发)所以我说马天才主演,悲秋女士配演,那是——
小甜瓜(翻了脸)什么?配演?我不配演。
老窝瓜(改得快)好,你主演,悲秋女士主演,马天才配演,(嬉皮笑脸)好不好?
小甜瓜(不好意思,回眸一笑)哟,你还叫天才呢?
老窝瓜(洋洋得意)我不天才谁天才,(顺口数落,仿佛又道起数来宝)“天牌地牌与人牌,字号招牌换不来”!
小甜瓜(颇赏识丈夫的聪明,边笑边骂)你少贫嘴。
老窝瓜(飘飘然)不是我贫嘴,秃子妈,你就听我给小秃子起的名字起得多好,马一飞,这一飞就飞上了天,将来包银就二百块。
小甜瓜(受了传染,不自主地)嗯,那你一百,我一百。
老窝瓜不,你两百,我那一百也交给你。
小甜瓜(想不到丈夫这样多情,抗议地)秃子爹!
老窝瓜(非常慷慨)不,你拿去,你都拿去。我马天才图名不图利。我想的这几出新戏,就够我万古扬名,以后,整千整万的钱,都归你。
小甜瓜(深深感动)秃子爹!
老窝瓜(昂然)干么?
小甜瓜现在几点?
老窝瓜(摸出一个黄铜大怀表)我的表十二点半,(抬头一算)那就是三点了。
小甜瓜(擦擦眼睛)唉呀!这可不早了。(喊)小秃子,小秃子。(无人应)
老窝瓜小秃子一定在背词,干么?
小甜瓜(乱喊)小秃子,小秃子,我的儿。
老窝瓜(沉着)别着急,悲秋女士。你听我叫他(清跪地〕马——一
小秃子(立刻)哎!(秃由左面席棚里跳出来。)
小秃子干什么?
老窝瓜(得意非凡,对其妻)你看见了没有(指着秃子)演了话剧究竟派头不同。
小甜瓜小秃子,一会儿,那个邀人的就要来了。
老窝瓜(头一扬)今天我们的“话剧”可不许演坏!
小秃子(翻翻眼)不是照本子念么?我知道。
小甜瓜我们场子今天可得弄个满座。洋鼓呢?
小秃子在前面。
老窝瓜洋号呢?
小秃子在前面。
老窝瓜(忽然想起)老盖儿,老盖儿!
小甜瓜他为什么还不吹打起来,
小秃子哼,老盖儿又到摊上赌钱去了。
老窝瓜(喟然叹息)这个堕落分子!(对秃)那么我的本子呢?我写的本儿呢?
小秃子在屋子里。
小甜瓜哟,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写字的?
老窝瓜(正要卖弄)昨天——
小秃子(不识相)妈,你别听他的,是昨天他托门口摆测字摊先生写的。
老窝瓜(狠狠瞪小秃子一眼)这孩子,我没说完,你抢什么?(向左门去)
小甜瓜你上哪儿女?
老窝瓜我难道不上台,我心里扑扑腾腾地,我要看看我的本儿。(窝由左席棚
下。)
小甜瓜(望窝进去)去,你先到这四面的棚子看看。
小秃子干什么?
小甜瓜看看有什么闲着的叔叔,大爷们,请他们到这儿来压压场子。
小秃子(觉得丢脸)又找人来凑热闹,不是说连李保长都要来吗?
小甜瓜这我才叫你多找几个人凑个满场,叫那邀人的看看,我们的玩意儿真赚钱,人家才请我们呀!
小秃子(抗议)爸爸说过他编的戏词,准受欢迎,别再那么不要脸,到处拉人。
小甜瓜(恼羞成怒)谁不要脸,脱下棉袄往当铺里送要脸。做梦,你爸爸第一。连我刚才都糊糊涂涂地跟他一块说鬼活。场面上办事要数我。你去!
小秃子(狐疑)可他知道了——
小甜瓜(腰杆一挺)有我!(秃子向右出口走了两步。)
老窝瓜(在里面)小秃子,小秃子,小秃子!(秃子停住,听着刺耳,不肯答应,窝瓜跑出)
老窝瓜(慌慌张张)糟了,秃子,秃——(看他不答应)妈的,马一飞!
小秃子(转身)“阿!
老窝瓜(顿足)这名字改得真别扭!
小秃子爹!
老窝瓜糟了,你演戏,我演戏,她演戏。可谁给我们提词呀!
小甜瓜怎么?
老窝瓜(对其妻)我们得请个提词的,我们忘了同他好提呀!
小秃子(没规没矩地)那你怎么早不说?
老窝瓜(恐慌,打头)我脑袋尽装的是戏,是戏,我——
小甜瓜你吃饭忘不忘?(人急智生)——得了,叫老盖儿来吧。
老窝瓜不成,他不认识字。
小秃子(严肃)提词的得认得爹的本儿。
老窝瓜(点点头)嗯,拿着我写的剧本(十分自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小甜瓜(看见父子二人都这般严重,也不觉慌张起来)快找人,天不早了,保长他们就要来。
小秃子(煞有介事)妈,按规矩忘了词不许乱说的。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大点头)一点儿也不错。
小甜瓜(拿起架子)那没有提词的我不上台。
老窝瓜(不觉埋怨秃子)你看!你看!(偏偏外边锣鼓声大起,夹着老盖儿扯起哑喉咙大叫大唱)
小秃子妈,你听。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老盖儿回来了。
小秃子他在门口吆喝呢!
小甜瓜(叽叽呱呱,乱吵起来)哎,老盖儿这一敲,人更要来得快了,(对其夫)你看,这怎么办?(对其子)你出去,好歹给我拉一个人进来。
小秃子不管谁?
老窝瓜(忍不住)不管谁,那怎么成?
小甜瓜(狮吼)坐下,你好好的坐在那儿抱着你的窝瓜脑袋想去吧!秃子,去。(呆然,窝瓜抱头而坐,小秃子一溜烟跑出)
老窝瓜(叹息)糟,糟,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小甜瓜(藐视〕窝瓜,你再摸摸你那头!
老窝瓜(莫明其妙)我头怎么?
小甜瓜你没有把头也忘在家里!(气咻咻地坐下)
老窝瓜去!(二人闷坐,外边锣鼓喧天和男女老少谈笑的声音闹成一片。
老盖儿(在外面,山东口音,唱得津津有味)“看喽看啦!大变活人真正巧,非洲变来个女多姣。(哄笑声)老窝瓜加唱相思调,小秃子翻跟斗还带吊毛!”
快来看,五个大铜板。(又唱)“看喽看啦,滑稽戏法真热闹,锣鼓
家伙一齐来敲!”(锣鼓大敲,众人喊好,乱叫)老窝瓜(听听觉得不对)这是什么?(立起)
小甜瓜坐着吧,他拉人呢。(锣鼓声歇)
老盖儿(唱)“看喽看啦——小甜瓜长得是真正好,月里嫦娥不差分毫。”
老窝瓜(忍不住)老盖儿!
小甜瓜什么?
老窝瓜你听。
老盖儿“甜瓜对你笑一笑,叫你三天三夜睡不着。”(群众哄笑,叫好声)看喽
看啦,五个铜板..
小甜瓜(虽然听过多少次,但到了这儿不免高兴的笑起来)个死鬼就要见阎王的。
老窝瓜(跳起来)这个只配啃窝窝头的货,唱这一套。老盖儿..
小甜瓜干什么?
老窝瓜甩老盖儿。
老盖儿(在外面)叫什么?
老窝瓜你来。[掀开幕进来老盖儿。老盖儿原来是个将近四十的“小孩”。头顶光光,剃得发了青,天灵
盖上,红头绳扎小辫,直挺挺地朝天翘。鼻眼横抹一道白粉,两颊两块红胭脂,和贴近的
一脸铁青络缌胡根,相映成趣。他穿一件有无数洞眼的网织的衫。一手持锣锤,一手提铜
锣,他来势汹汹,更显出愣头愣脑,山东来的莽壮汉子。老盖儿(跑到窝瓜跟前啐了一口唾沫,一口山东腔)妈的。(指点着)你看哪!好容易在
门口吆喝了一堆人,问问是怎么回事,你门又鸡猫子喊叫地,把俺
又叫回来。小甜瓜(和颜悦色)老盖儿,秃子爹说今天改个样,说不唱这个好。
老盖儿(目中无人)俺不唱,有人来么?
老窝瓜(大不满)你甭管,我们以后要演——演“话剧”。
老盖儿(一个守旧分子)这个好玩意儿,俺不会。你们要招呼人来看玩意儿,俺就是这一套。
小甜瓜(打开僵局)那洋号呢?
老盖儿嘴儿掉了。
老窝瓜(心疼)哎呀,我的号。
小甜瓜那洋鼓呢?
老盖儿叫你们小秃子擂破了。
老窝瓜哎呀,我的鼓。
小甜瓜(忍不住)老盖儿,你管干什么的?
老盖儿(不含糊)拉人的,你要不要吧?要,俺还是这一套。
老窝瓜(鼓起勇气)我不要!
老盖儿(一手把头上的小辫套抓下。一手伸出,汹汹然)拿钱来!
老窝瓜(没想到〕干什么?
老盖儿拿钱,分账,散伙!
小甜瓜(助威)没有钱。
老盖儿(把小辫子向下一扔)俺有命!(光头一歪,火车头一般对准窝瓜心口快步冲上去)
老窝瓜(同时)老盖儿!(窝瓜忙闪躲)
小甜瓜(突听见秃子大喊,“来啦!来啦!来啦!”忽由右面出口冒出半个身的秃子。
小秃子来啦,来啦,来啦!
小甜瓜谁呀?
小秃子(听也不听)我就回来!(缩回头又不见了)
老窝瓜这一定是李保长未啦!
小甜瓜(着慌)哎呀!这可怎么办?我得换衣服去。(向左边跑过喊)窝瓜,快来!
(窝瓜手足无措,应了一声。立刻随跑)[小甜瓜跑进左屋。
老盖儿(一把抓住窝)喂!俺们这一段呢?
老窝瓜(赶紧了事)得,得,得,听你的便。
小甜瓜(内声)秃子爹,秃子爹。
老窝瓜(拖长声)来啦!(摔开)
老盖儿(十分固执,档着他)先讲明白。还是原样?
老窝瓜好,好,好!(跑开)
小甜瓜(在内)秃子爹!
老窝瓜(应声)就来。
老盖儿(又拖住他)俺可一字不改。
老窝瓜我的老盖儿祖宗!
小甜瓜(内声)秃子爹!
老窝瓜我来啦。(窝由左门跑下。
老盖儿这个怕老婆的货![由右出口进来一个瘦高个,歪戴破毡帽,身穿旧花丝格袍,腰束黑
布带,口叼半根纸烟,眼前搭一块遮太阳的硬纸壳,一口地道北平腔,
嘴里有四颗夹金牙,说起话来总是笑嘻嘻地,非常和气,他的官名张
春定,别名“哈哈笑”。哈哈笑(开口便收不住,其实并没有清楚人)您这一向发财,马老板。(拿下纸烟,在鞋
底上慢慢擦灭,同时却忙忙地——)今天天气真热,老阳儿一当了中,连夹
袍都穿不住,嘴里发干,(吹吹烟灰,又在鞋底磨磨)心里发毛,四肢发软,
浑身上下直出汗,要没有口水润润嗓子,(把剩下的烟蒂头插在左耳上)老盖儿要水——
哈哈笑(堆满笑容,又一串说下去〕我喝过了,马老板,您别多张罗了。(一面谈,
一面掸掸袍屦)我们都是一个门几吃饭,一个庙里烧香,自家个儿的弟
兄谁帮个谁都没有什么说的,(同时顺手拉前一条板凳,一屁股坐下,又兴高采
烈地——)刚才我正叫我那小秃子做着买卖,您那个小秃子就来了,我
家小秃子一见着您家小秃子,——老盖儿(一直呆望,贸然)你找谁?
哈哈笑(立起)您不是马老板?
老盖儿(莽莽撞撞)妈的,一个秃子爹不够,又来一个秃子爹。(对左大叫)秃子
爹,又来了一个秃子爹找你啦。
[老盖儿愣头愣脑地走出去,又听见他吆喝起来。
[哈哈笑莫明其妙,望着他出了左口,这时老窝瓜一手拿着破镜子,一手拿着管秃画笔,
慌慌张张走出来。老窝瓜(冒认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保长!
哈哈笑(掉转头,愣了一下,低声)咦,我别走错了门了。
老窝瓜(吃了一惊)你哪儿来的?
哈哈笑(拍拍胸脯,趾高气扬)我就是那(大拇指一举,一字一字)哈哈笑。
老窝瓜(摇摇头,慢慢吞吞)没听说过。
哈哈笑(同样轻藐地望了窝瓜一眼)我是个(骑马势,双手一拉,做出拉洋片的架势)拉洋片的。(甜瓜又换了一身大红袄,腰间掖着一条红手帕,姗姗走出。
小甜瓜(一见客人,满面春风)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我那哈哈笑,笑哈哈吗?
哈哈笑(也半真半假和她打情卖俏)哟,你才出来!这不是我那甜瓜小,小甜瓜么?
老窝瓜(颇惊讶)唏!——好亲哪。
小甜瓜(仿佛对多年的老朋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哈哈笑刚才。
小甜瓜(故意反问,难他一下)咦,谁请您来的?
哈哈笑(黠伶鬼)你家小秃子他说:(斜着眼)“我妈要你。”
小甜瓜(过笑边骂)个缺德,烂舌根子的。
哈哈笑(也笑嘻嘻)您别多心,他说:“我妈要你做点事。”
老窝瓜(早已不耐烦)秃子妈,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笑这位——
小甜瓜(很大方地)这就是秃子的爹!
哈哈笑哟!(真是吃了一惊)我当是谁?原来您就是马老板。
老窝瓜(颇不高兴)嗯!(坐下)
小甜瓜(低声,对窝)别噘着嘴!(窝瓜于是对客人龇龇牙。
哈哈笑马老板,你这一向发财。(顺势坐下)今天天气真热老窝瓜(冷若冰霜)嗯!
小甜瓜(低声)说话!
老窝瓜(又龇姚牙)嗯。今天天气真热。
咕哈笑(抖撇精神,分外流利)就说的是呀,老阳儿一当了中,连夹袍都穿不住。嘴里发干,心里发毛,四肢发软,周身上下直出汗,要是没有口水润润嗓子。(看见窝瓜两眼朝天,不在意下,只好停住)
小刮瓜(拧了窝一把,窝痛得几乎喊出来)说客气话!
老窝瓜啊?(对着哈哈笑,干涩涩地“客气”了一句)我喝过了。
小甜瓜(跺脚)你这个死入!(对哈又十分亲热)我跟您泡壶茶。
[甜瓜走下左屋泡茶。哈哈笑(立起,颇文明)不用了。别多张罗了。(又对着窝瓜)真是我们都是一个
门儿吃饭,一个庙里烧香,(不觉向左面望)自家个的弟兄,谁帮个谁
都没有什么说的。[不知为什么窝瓜突然咳嗽一声。
哈哈笑(回了头)我刚才正叫我家小秃子,——[小秃子由右门跑出。
小秃子(喜气烊洋)来了,来了,可来了!
哈哈笑老窝瓜(立起,合呼)小秃子!谁呀!
小秃子(答不出.忽然望见哈)哟,你来了。[甜瓜由由左走出。
小甜瓜张老板,来喝水吧。
老窝瓜(低声)混蛋,谁叫你找个拉洋片的?
小秃子(翻翩眼)咦.不是你说的?
老窝瓜我?
小秃子我找他来提词。(转过身向右面不住地望)
老窝瓜小甜瓜(没想到,同时)提词的是他?
哈哈笑(傲然自负)我认识字![正诧异中,忽然——
老盖儿(在门口)看座,一位,又一位。
老窝瓜(惊讶)上座了,(忙对秃)关上幕!(跑到台上向秃招手)来呀!(又跳下拉着还在呆望的秃子去关幕)
小甜瓜(拍手)别真是李保长。
老窝瓜(幕关好,又跳下去,十分神气,对甜)到幕后边来。快来呀,你们。
小甜瓜你少管!
老盖儿(高声拖长)看座,两位!(小红、领弟手拉手叽叽咯咯笑着走进来,小红十七岁,天真,爱笑,扎着小辫;领弟比
她大三岁,比较机警,胆大,嘴上不肯让人。这两个姑娘是马家班住大杂院时邻居。两人
浓妆艳抹,都穿了她们认为最时髦的衣服。小甜瓜(失望)你们哪!
小红马大娘!(羞怯地躲在领弟后面)
领弟(笑着)今天演戏呀。
小甜瓜嗯,谁告诉你们的?
领弟(笑嘻嘻地,故意把小红拖出来)她!
小红(红了脸)不,大娘,(指须弟)她!
领弟去!(指划脸)没羞,也不是我!马大娘,(指着发愣的秃子)是他,你们
家的小秃子。
小甜瓜(手一指)你,秃子?
小秃子(结结巴巴)我刚才在路上碰见,(心灵地望望小红)碰见他们我就说,我就说..
小甜瓜(瞪眼)你说个屁!(对她们)坐着吧.(冷言冷语)反正今天要找人压压场子,挤着点热闹。
领弟(眼珠一转)马大娘,我们一进门,就把钱交给老盖儿啦。
小红(怯生生地)嗯,我们进了门就把钱给了。
小秃子(少老板丢了面子)门口收钱了!哪有这么理!老盖儿,老盖儿。
(向左边跑去。
小甜瓜你坐着吧!(秃子只好坐下。她转对领弟、小红,笑容可掬)真是的,给了钱,这不太远了吗?从前的老街坊看个戏,还给什么钱!
老窝瓜(由幕缝伸出头来)给了就给了吧。
小甜瓜(钉他一眼)知道!要你多嘴!(窝瓜头又缩进去)姑娘们,好好坐着吧,就开戏了。(面面周到,转向哈哈笑)张老板,你不喝水吗?
哈哈笑早就喝足了。
小甜瓜(低声)那邀人的怎么样?
哈哈笑(低声)他说你们先演着,他就来。
老窝瓜(又伸出头)秃子妈,快上来呀!
小甜瓜(不耐烦)知道,你快收拾你的吧,我跟张老板商量点事。
老窝瓜秃子妈!
小甜瓜(怒叫)进去!
老窝瓜(愣了一下,忽转对秃子大叫)过来!
小秃子干么?
老窝瓜(有了发脾气的对象)把幕撑着!(光头又倏地缩进幕内,秃子一面撑幕一面偷偷地望着小红)(甜与哈走进左屋内。
领弟(望望秃子和小红,乖巧地)好了.你们俩说话吧,我走了。
小红(把她拉住)不,领弟,你别走,我怕。
领弟(尖刻)得了吧,昨天你跟我说了一晚上的小秃子,(睨视)哟,现在又怕了。
小红谁说的,你这个讨厌鬼!
小秃子(心里痒痒)小红,(不觉放下幕,坐在她旁边)你真的谈了我一晚上?
领弟哟!说梦话都叫小秃子呢!
小红(红脸)别胡说,你听见了?(一脚迈过领弟,坐另一凳上)
领弟哟!哟!昨儿晚半夜你妈直说屋里没有老鼠,怎么直听见老鼠钻洞的声音呢?我一看,可不是你睡在床上嘴里秃儿秃儿直叫吗?
小秃子(抗议)领弟,我不叫秃儿。
小红(难堪)你这个死鬼!(忍不住嘤嘤哭起来)我回去了!(站起)
小秃子(着慌)别,别,别,你别走。(向须弟埋怨)你看,你看,哭了。
领弟(又来哄她)好容易来了,走什么?
小红你们尽欺负我。
小秃子谁欺负你?
小红(抽噎,突然故意狠狠地)你!(又走)
小秃子(情人无办法)领弟!领弟!
领弟(追去拉住她)你不是说出来要玩一天吗?(红低头,搓弄粉手帕。
领弟你不是出来到这里看戏吗?(轻轻推小红坐下〕
小秃子你不是要看我演戏?(挤眉弄艰)看你的小秃秃演小秃秃吗?
小红(扑嗤)讨厌!
小秃子(看见小红笑了,于是倒坐在另一张条凳的一头,仿佛压在“跷跷板”上,一上一下,起伏起来)小红!(小红低头卷弄衣角,秃子对领弟传个眼神。地会意地躲在后面。情人
的低而温柔声音)小红,今天晚上你在公园里等我好吗?
小红我,我不知道。
小秃子(飘飘然又有些忸怩)现在新派的都当着人逛公园,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荷花池边上也当着人,手拉手走,走几趟,你看不好吗?
小红(怯惧)那人家一定说我们俩相好了。我妈听见就不乐意。她说你们家
里没有饯!小秃子(慌急)没有钱?我爸爸编了这一出戏,那邀人儿的说演一晚上就一百
元,十晚上就一千元,一千晚上就——(咽了一口吐沫)哼,就许多许
多钱,那钱都是我的。我跟你买花,买粉,买高底鞋,买大红丝袜
子,那你来不来?小红我妈说:你们家没有房子,你妈嫁你爹的时候,就不热闹。小秃子(两眼一瞪)现在我有钱了,那还不热闹!我告诉你,我们搭大棚子娶
媳妇。(手舞足蹈,指东划西,一气说下)门外头扎四个鲜花牌楼,排好了
旗锣伞扇,鼓乐旌旗,大红官轿,堂前点着龙凤蜡烛,宫灯戏灯牛
角灯,酒席筵前三十二个吹鼓手,花轿在街上,鸣锣开道,五十匹
顶马,一百个金童玉女,手举着宫花团扇孔雀毛,金瓜钺斧朝天蹬。
还有——小红(听呆了)还有——
小秃子(站起)还有军乐队。红军服,蓝呢裤,头顶白兔子毛,“滴滴打打,
打打滴”,把你吹到我们家里。小红(不觉骄傲地望望领弟)我!小秃子(神采焕发)进大门,入洞房,抬头一望,喝!里面金皮柜。银皮箱,
虎皮椅子象牙床,团龙靠枕,喷香的被,鸭绒褥子,绣花帐,(向小
红近旁偎坐)这时候我们吃交杯酒,长寿面,子孙饽饽,团圆饭,——
这时候,(小秃子不自觉对小红忽然一笑,二人立刻都低下头)领弟别说了!
小秃子(回头)怎么?
领弟(刻薄)这一段我听你爸爸那天(指幕)在台上说过。
小秃子(正在高兴不理她,立向小红)那你今天晚上到公园去不去?
小红我——我也许——
领弟(快嘴)也许——不?
小红(偏不听她的话,贸然)也许去!
小秃子(狂喜)去,小红!(管不住自己,大喊跑向幕前)爹!(又大喊,跑到左面)妈!
(忽然外面——)
老盖儿(一串喊下)看座!一位,又一位,一位,又一位,一位,——[甜由左面跑出来。
小甜瓜(跑出来)什么事?
老窝瓜(伸头)怎么啦?[由右出口李保长,一位自视颇高的“大人物”坦然踱进来。他原是个杂货商,这两年财
运亨通,俨然成了当地的小财主。他有四十望外.心广体胖,满面红光,穿一件油渍渍的闪
光缎袍,外罩老式宽坎肩,拿着一把破折扇,两只小胖手,时时交错放在那肥大无比,油
亮夺目的秃头上抹来弄去,确实心满意足,皇上也比不得他愉快。追随他左右是一群亲戚
家小。夹在当中,有一个矮小的中年妇人,苦黄干瘦,古怪精灵,外号“赛黄鳝”。她鼻
架粗边玳瑁镜。手持雨伞、书包、蓝衫黑裙,满脸怨气。小秃子(正答不出,忽见李保长,于是——)李保长来了。
小红(同时对领弟指着那条“黄鳝”)哎呀丁老师来啦。(领弟立刻拉小红躲在一旁)
小甜瓜(走上前,万分亲热)哟,李保长,您可来了!
李保长(喘气擦汗)来啦!
小甜瓜坐吧!(应接不暇)哟,李老太太您别走累了?
李老太太(一位矮胖的老妇人,穿着缎裙和藏青坎肩)还好!(擦汗)马大娘,别招呼了。(突然右面冲出花里胡哨两个东西,原来四和尚头顶三丫头的腰眼,嘎嘎叫得赛叫驴,连推
带撞,又蹶又跳,把三丫头顶到众人面前。三丫头,一身新衣服,孤立无援,又气又急,
一路大喊:“看和尚,看和尚!”直等到甩开了四和尚,才狠狠地顿足,嘶叫一声“你们
看!”两手叉腰,气呼呼的,眼里要挂小灯笼。小甜瓜(偏偏在此招呼小客人)好哇,三丫头,你也来了。三丫头(一肚子别扭,翘着两根黄毛小辫,恶声恶气)可不是来了!
(一屁股坐下,眼泪汪汪。
[甜吃了一鼻子灰,刚一回头,想不到四和尚(从甜瓜胁边跳出,指着她高叫)小甜瓜!(正得意间,突然他的爸爸——)
李保长(顺手一扇骨打在和尚光头上)和尚,别乱叫!(和尚哇哇大哭)
小甜瓜(连忙转头)五姑奶奶也到了?
五姑奶奶(浓妆艳抹的少妇,颇过意不去的样子)哎,马大娘,你一请看戏,我们一来就一大帮!
小甜瓜哟,真是请也请不到的。(转身对李家老小)都落座吧!坐吧!
[赶紧让座。李保长(摆摆手)马大娘,不用招呼啦。(一面扇扇擦汗,一面叫他的老小)都坐吧。
(五姑娘扶着老太太,大家参差坐下,李保长左顾右盼,十分得意)啊,今天你们可
摸着看成了!三丫头怎么还不开戏呀?
李保长就开了。(手摸摸哭声渐息的四和尚的头)别哭了,四和尚。(和尚又干嚎起来。
李忽看见台下的窝瓜)哟,你都预备好了?
老窝瓜(被李家人马撩得头昏眼花)好了,好了。秃子,马一飞,倒茶。[秃子由左下。
李保长(俨然要人)小用张罗了,(对甜)人还不多啊!
小甜瓜还早呢,就来了。您瞅着吧,一会就满座。(回头喊)张老板——
李保长(这才想起“赛黄鳝”,立起)丁老师,您坐啊!
丁老师(早已不高兴,喉咙咳出一声于笑)坐,李保长。(纹风不动)
李保长这是怎么说的。今天特意米请丁老师看戏。你看,我们李家倒先坐下了。五姑奶奶,扶起老太大,让丁老师坐。丁老师(细声细气)李老太太坐吧,这不太客气了么?
[五姑奶奶由贵宾座上扶起老太太,把她又请到右边坐李保长坐坐,丁老师坐吧,您就坐
下吧。丁老师(同时〕还是站着看好.(看昔李要过来推地。于是连忙坐下)真是的!(摸出白
手巾,掩着她的小红鼻子)
(同时在左面——
小甜瓜张老板![哈哈笑由左面上。
咕咕笑怎么啦,嫂子?
小甜瓜你看李保长来了,那邀人儿的还没有来!
咕哈笑您放心,他准来的,包在小兄弟我身上。
小甜瓜(推他走,忙迫地)不早啦,你先叫他们赶快来压压场子。
哈哈笑(伶俐)没有错,嫂子,你就瞧好儿吧!
小甜瓜(媚笑,重重地打他一下)少贫嘴!快去!(哈由右下。
老盖儿(在外)看座儿,来一位,又一位。(进了两三个短打闲散客人,提鸟笼嗑瓜于儿,摇摇摆摆,说说笑笑,找个座坐下)
老窝瓜(又撩开幕)秃子妈,快上装吧!
小甜瓜催命鬼!(圆到)李保长,您坐着,少陪了。[甜由左下。
李保长(对来了的客人,拱拱手,点点头,十分得意,回头)丁老师,我门这个地方小,高尚娱乐也只有这几个地方。
丁老师(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冷地)我从来就不娱乐!
李保长(想不到这当头一棒,又嘻嘻地)丁老师在学校教我们家里的学生,自然不.. ——(忽然望见小红在后面)咦,小红你怎么来了?
小红(只好出头)李人爷!(又逡巡向后移)
丁老师(忽然立起把眼镜放正,倒咽一口气)啊,你?
小红(胆战心惊)丁老师!(蓦然深深鞠了一躬,又想躲着坐下偏偏一一)
丁老师谁叫你来的?
小红(只好笔直地立起)我妈。
丁老师你叫什么?(拿出记事簿子)
小红陈小红。(丁老师又上下打量一刻,立刻把名字记上。
李保长丁老师今天生日,你们为什么不送礼?
小红(怯生生地)我?(望望领弟)
领弟(回戈一击)您送了,李大爷?
李保长我——(含糊了事)我请丁老师看戏。(于是又转过头同家人们谈话)
老盖儿(在外)看座,上座啦。[哈哈笑由右面跳出来。哈哈笑(向外)请,请这边进。
(于是走进来许多奇形怪状的朋友,有的细高条儿,臂挟长衫,头顶瓜皮帽,身穿半旧的
绸短褂,手提着带套胡琴;有的是巨大身量,穿上“百子褡裢”,雄赳赳,气昂昂,脚蹬
“螳螂肚”,直眉瞪眼,见人就要“掼交”的模样;有的是歌舞团的闲散角色,绿西服,
红领带,头顶草帽,手舞指挥棍,嘻嘻哈哈和进来的张三、李四乱打招呼;有的是短打扮,
靱着破鞋的唱数来宝的;有的是街头卖野膏药的;有的是说大鼓书的;有的是流氓,混混
儿没有事于的;还有两三个乡下佬跟着进来。大家有说有笑,在门口乱挤。哈哈笑进来吧.各位弟兄辛苦,今天多捧场。
同行们(不断地)张老板——没说的。——张老板。闲着也是闲着——窝瓜呢?
老盖儿看座。
哈哈笑哟。还有一位——你——(正在哼挤拥拥当中,一个醉汉走进来,后面又跟着一个
胖子,抬着大方,各不相让,拥塞一处,直等醉汉由鼓下爬进来,才弄清楚)
醉汉(大喊)我给了钱了,让开,我给了钱,我看戏。(哈走到左面,胖子却穿
西服的原是一道,坐在一处。醉汉偏挨近丁老师坐下,大家陆续坐好)
丁老师(掩鼻)这是什么地方!(嫌恶)李保长,我早知道,我一定不来的,——个女孩了家,不该来的。
醉汉(望望丁,指着她)这个女孩子家是哪院的呀?
丁老师(把椅子一挪)这个人!(气得只好找五姑奶奶说理)
哈哈笑(把甜瓜招呼出来)喂!那邀人儿的说,你们先演着,他就来。
小甜瓜(由左面露头)好,你到台边上提词去吧。
哈哈笑(眨眨眼,笑问)嫂子不要我了?
小甜瓜(斜眼笑)去!(又一巴掌打在“哈哈笑”的颈脖上,他笑嘻嘻地躲开向台前跑)
哈哈笑(走到台前,大家鼓掌喊好,他爬上台,脱帽扬扬手)别叫好,我是提词的。观众一给提词的来个好。(大家大喊好,鼓掌,他鞠躬,钻到台的左面布档后)
丁老师(低声,指指点点)五姑奶奶,我昨天看见陈小红跟着一个男人偷偷走路,今天她又到这儿来看戏——
五姑奶奶真的。
李保长(自命维新人物)年人改了,男的跟女的走走也不算希奇了老师那怎么成!我小的时候,连跟男人说句话都要挨打的。
醉汉(听了半天莫明其妙,忽然立起不信的口气)嗯,昨天我还看见你跟着你的男朋友在公园里喝茶呢。(大家哄笑)
丁老师(立起大怒)你们是鬼还是人哪?
李保长(立起)把这个混蛋拉出去。
醉汉(蹒跚)我花了钱。
李保长(大逞威风)放你妈的屁。
醉汉(大闹)我花了钱,我就要看戏。(群众中掼交的力士站起,轻轻地把他提起来,他还指着丁老师高叫)我在公园亲眼看见她跟她的男朋友,(李保长耀武扬威指挥着众人,乱推乱喊,但最后还是力士把他顶出去)
丁老师(气吁吁才坐下)这个人真该送到牢里关起来。李保长。
李保长(仿佛立一件大功,指手画脚,当众演讲)这个家伙在我那问破拘留所里一直常来常往,他把衣服被窝都放在那儿,说这是他的旅馆。昨天我痛
痛快快地把钥匙交给他,您不知道关门把他锁起来,开门把他放出
来是多麻烦!(秃子由台上幕缝只伸出头来,观众大鼓掌,李保长回头坐下。小秃子(望望观众傻笑,得意地点点头,同时向左又对着那提词的)提词张大爷!(哈哈笑
也从左面布档缝伸出头,观众以为有什么事,也静下来听)您会吹洋号——吹得热
热闹闹像娶媳妇似的。哈哈笑我?(摇摇头)我就会拉洋片!小秃子那糟了,我爸爸说开戏以前要吹吹打打,来段热闹的——芽西服的(歌
舞团的大明星)窝瓜的儿子,别着急,瞧我门哥儿们的,来吧胖子。(一
棍打在胖子白盔上,胖于立刻敲打起外国鼓钹“巩扎扎,巩扎,巩扎”。一个愉快的拍子,
于是指挥棍忽天忽地,他指挥他的群众唱起来)小秃子(同时拱手)磕头,磕头,诸位。(由幕里走出来)
(大家非常愉快而热闹地唱——插曲一:①
[大家叫好,吹哨,大鼓掌。小秃子(鞠躬脱帽拱手,大家渐静下来)我马一飞鞠躬脱帽,到诸位花钱的老爷们
面前发表发表。(咳嗽,吊吊喉咙)今天天气——很好——(干咳,苦笑)没下雨。今天我们一家三口供献给诸位一段文明“话剧”。
观众好,演得好。(欢呼、拍掌)
小秃子(举手)别着急,还没演呢..这戏是我爸爸“老窝瓜”——(幕后窝:马天才先生。
小秃子(点点头)马天才先生主编的,他主编,主导,主演。(幕后窝:不是,主演是你妈。
小秃子主演是我妈。[幕后窝:(忍不佐)放屁,悲秋女士!
小秃子嗯,是悲秋女士主演,还有在下我,马一飞。
唱数来宝的和他的弟兄们(大喊〕好哇,小秃子!
小秃子(向那几个人瞪瞪眼)我不叫小秃子!
唱数来宝的和他的弟兄们(同样热心)好,“不叫小秃子”好!
小秃子(鞠躬)演得好与不好,请诸位花钱的老爷们多多原谅。(转身要进幕)(幕后窝:戏名字,戏名字。
小秃子(倒退回来)啊,这戏名字,(立好,却又忘了,低声对幕后)叫什么?——叫?[幕后窝:妈的,过来。(秃子头又伸进去,只听里面“啪”的一声,秃子大叫)去!
小秃子(转过身来,眼圈通红,手摸着脸,哭声)这戏名字叫——
四和尚(大发现,立起大叫,指着)秃子挨了打了!(大家哄笑。
小秃子(望过小红,转瞪和尚,大气)没有,你这小兔崽子。
四和尚(撒赖)他骂我,爸!
李保长(立起,对小秃子)你骂谁?(幕后:(大慌,大声)骂我,我自个儿!
小秃子(委委屈屈)骂我,我自个儿,(李才坐下,秃子刚转身,昏头昏脑,预备进幕)[幕后:(顿足)戏名字!
小秃于(闹晕了)这戏名字叫,叫改,改..[一个大手把秃子抓进去,窝瓜的光头突然从幕后伸出来。
老窝瓜(画成一张非常可笑的丑脸,眼珠乱转)叫改良《平贵回窑》!(大家欢呼)
观众窝瓜好!
老窝瓜(满脸感激而又可怜的神色。得意地四下点点头)是那全球驰名的悲秋女士主演!(随着又露一“手”,红舌头蓦然卷到鼻尖上去,又信信然饿狗似地一口仿佛把舌头吞咽下了肚,光头倏地缩进幕里)
观众(出其不意,狂叫)好,好,好!
老窝瓜(又伸出头发军令一般)向右——看!(大家一怔,低声)看悲秋!(头又缩进)[由右屋姗姗走出来小甜瓜,打扮得益发地楚楚动人,大家喊好。
小甜瓜我就是那悲秋女士。(大家又喊好,地走到台前,做欲上状,忽然伙波一转)哟,哪位先生行好,扶我们一把吧!
李保长(立起殷勤)让我扶。
丁老师(咳嗽一声,不以为然)李保长!(李正犹疑中)
哈哈笑(抢出扶着地)找的人怎么样?嫂子?
小甜瓜好,不少。(爬上台,由慕缝进去,锣鼓急敲)
小红哎呀,(非常紧张)哎呀,就要开戏了。
领弟(拉着小红)你看,有人拉幕。
(幕开了,窝瓜面背观众,背上枪杆,头戴破军帽,上身黄制服,挂着无数勋章,手执文明棍,仿佛正要照相时的英雄模样。观众大鼓掌。
(大鼓和钢钹:“巩扎,巩扎,巩扎扎”。
穿西服的(又领着他的群众唱——(插曲二)
[窝瓜随着“一变变出个癞蛤蟆”把正面转向观众,大众哄笑,他喜地做了一个英雄姿势,没有反应。他又来了一个“亮相”,还不见动静,他低下身,敲着左面的台板。
哈哈笑(由左面布档后伸出头)啊?
老窝瓜(不耐烦地)喂,提呀!
哈哈笑(莫明其妙)您预备好了!
老窝瓜(倒吸一口长气)我的妈,真要人命,(大喊)预备好了!
哈哈笑(轻描淡写)我没有本儿。(索性把身子也露出来)
老窝瓜那你是干什么的?
哈哈笑(不满意窝的态度)拉洋片的!(忽然找着个宣传机会,转过脸,面对观众,又唱又做起来)喂,“望那里来瞧来,望那里头观,小寡妇上坟在那里边,若问她的名和姓,她姓杨名叫杨一一
老窝瓜够了!
咕咕笑(望望他,仍唱完全句)“杨——素娟!”(白)诸位,我叫哈哈笑,我就在东边不远拉洋片。我——老窝瓜(大叫)够了!压下自己心头火)这儿演高尚文明话剧,不是你那下流一一
哈咕笑(严重警告)窝瓜,小心,你还靠我提词。
老窝瓜(忍着气,回头)秃——(又想起)马一飞,把本儿拿来。
小秃子(由右面把本儿扔出来)这儿啦。
老窝瓜(把本儿交给哈,他又退到左面合阶上,露出他的下半身。于是窝瓜又做了个英雄亮相)来吧!
[提词的念得快,清楚而单调,但总比演员念得快一步。
哈哈笑我乃是当兵的赵老大!
老窝瓜
观众好,当兵好!
哈哈笑要杀贼人把家放下。
老窝瓜
观众对,对。(内有一个:“你舍得下个甜瓜吗?”)
哈哈笑我一打打了二十年整,这才想起我的那个妻儿转回家。
老窝瓜
小流氓(忽然立起)我们现在才打了八年仗。
老窝瓜(狠狠地瞪他一眼)妈的,是你打仗还是我打仗?(从此窝说一句,哈读另一句。
哈哈笑我真想我那娇妻美貌小娃娃。
老窝瓜我一打打了二十年整——(跑到左面,在台板上大敲)哈哈笑,你念早了一句。
哈哈笑谁知道你要重说吗?(念)这才想起我那妻儿转回家。
老窝瓜(真着了急)我这句话说过了。
咕哈笑好!那你再说一次吧。(窝瓜止要发作,忽然——
小秃子(在右边边幕伸出头来)爹爹!(招招手)
老窝瓜(走过去)啊,怎么啦?
小秃子(高声耳语)你上场上早了,按本儿我们在你前头。
老窝瓜(连次出事,再也忍耐不佐)这戏是我编的,我要在你们以前上台,我就上。
小秃子(警告)妈说了,要她现在不出台,她就不演了。
老窝瓜(明白势不可当,便偃旗息鼓,叹口气〕好吧。(到合边对观众说)就当我刚才没有上台,我一会儿回来。(由右门下去,下面大为满意,鼓掌)
[甜与秃由右上,小秃子戴上一个翘着两根扎红绳的个辫的发套。以后演员各演各的,互
不相犯,自认为不必演时便脱板,演时便夸张。手势腔调俱脱不了旧剧的气味。小甜瓜我乃赵大的妻结发。
哈哈笑
小秃子(童子声音)我乃赵大的小娃娃。
哈哈笑
小甜瓜哎呀,我昨天一梦不大祥,梦见了你爸爸转回了家。
哈哈笑
小秃子妈妈,您不是说过多少年前我没生下,爸爸就死了吗?
哈哈笑
小甜瓜哎呀,我忽然心中有事吃不下饭,我猜你爸爸今天一定找
哈哈笑
我来相见,(忽然很重的马蹄声在台口,望见右面红布慢下窝瓜的脚大跺梯板)不好了,
这驴蹄子声音一定就是他,啊!菩萨,菩萨,赶快搭救我小奴家。
小秃子(童声)我看看是谁来了?(跑出去)
哈哈笑
小甜瓜啊呀,(捶胸)怎么办,我怎么有脸再见我的赵老大,哎呀,
哈哈笑
哎呀!(捶胸〕
小秃子(秃立刻出来,这次他取下发套,戴了一个假胡子)我的老婆。
哈哈笑
小甜瓜我的大夫!(刚要上前,甜推开他,忽然“道白”一句)哎吁,我的
哈哈笑
丈夫啊,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小秃子
什么话,什么话?这是哪一国的话,这个消息叫我心如刀扎。
哈哈笑
小甜瓜天啊,我怕!我怕!我们儿于的爹今天要回家。
哈哈笑
小秃子你不是说赵老大死了吗?
哈哈笑
小甜瓜当初我倒是这么想,可是今天树上叫乌鸦,一个劲儿对我
哈哈笑
只“扎扎”(学乌鸦叫)“啊,啊!”我看我那前任的丈夫要回家。
小秃子你这句话要了我的命。(忽然提词的笑起来)
哈哈笑
小秃子(忍不住,又高声耳语,对着哈哈笑)声音大一点,哈哈笑。
小秃子(哈一边笑,一边读,字音含糊)我心中不定,不定又不定——
哈哈笑
小秃子(实在忍不下,对哈哈笑)你尽笑,我怎么听得见,你这个浑人。
哈哈笑(攻其不备,突然提词)我要死!
小秃子(只好跟着念)我要死!
哈哈笑(更紧提,高声)我要死!
小秃子(拼命赶,更高声)我要死!
小秃子(二人开始喉咙比赛,但哈毕竟胜过秃)我要死,我要死,
哈哈笑我就要死,我已经死了!(秃转了一刻,找一个干净地方躺下)
小甜瓜救命,救命,他死了。(她跪在一旁,双手举起,观众突然起抢着看〕
哈哈笑
丁老师(摇头)不像,不像!
五姑奶奶(津津有味)真是,这怎么办?
三丫头(入神)爸爸!
小甜瓜大家落座,别说话,下面是悲词。(观众于是又坐下)
小甜瓜(做起戏来,每句末字特别读得又重又狠)哎呀,我的天,哈哈笑我那没长眼睛的天。人人都说那黄连苦,奴比那黄连还苦十分,奴尅死了一个丈夫,现在(大抽噎)又尅死一个,这个死了我到哪里再找人嗯。
小红(哭泣)领弟,小秃子死了。
小秃子(坐起)我就活,只要你答应去。
小甜瓜(对秃)混蛋,躺着,你忘了你死啦?(推他倒下,忽对哈)以后怎么样?
哈哈笑你把他抬出去。
小甜瓜(她对秃高声耳语)起来,走出去。(秃子立起茫然,甜瓜灵机一动)像个鬼似的就成了。
(果然秃子呜呜叫了一声,真像人鬼转到门口不见了。
小甜瓜唉,我现在又成了寡妇,哦,天哪,哦,地呀!我那苦命的人
哈哈笑呀!(她随着秃子走出去,同时窝瓜走出来遮住自己的脸,就算没看
见甜瓜)
老窝瓜(对观众)诸位记得我说过我回了家,就叫人搅了,刚才我们在哪儿断的,(气狠狠地看了右门一眼)现在还在哪儿起。(对左)哈哈笑,来吧!
老窝瓜我常在前线打胜仗!(观众大鼓掌)可有一次我也受了伤。
哈哈笑(鼓掌,窝伸手做发言势)
老窝瓜诸位暂勿鼓掌,好的还在后头。(又对左哈哈笑挤挤艰)
老窝瓜可有一次我也受了伤,但是那打了我的敌人,(手势)叫我
哈哈笑一枪呜呼一命亡,现在我骑着我的小驴儿嘚儿嘚儿地回家转,一心一
意看我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的妻房。(敲门)开门来!怎么,里
边的人都死啦?小秃子(脱下假发,又戴上那两根翘挺着的小辫,走近)啊,父亲,父亲在上,(扑腾跪下)孩儿——
老窝瓜(大吃一惊,后退颤声)你,你,你是哪个?
哈哈笑
小秃子你的儿子。
老窝瓜(自忖状)我的儿了?..(对秃)我的儿子,你多大;
哈哈笑
小秃子十八!
小红(忍不住站起)小秃子,(秃回头,她又转向领弟哭诉)领弟!他骗我,他告诉我他二十二!
领弟(指着秃子,安慰小红)他跑不了,一会儿咱们问他。(秃子莫明其妙又转跪下)
老窝瓜(狠狠地瞪了瞪这对捣乱分子,然后做想状)啊呀!我的儿
哈哈笑子才十八,我可在外三十年没有回家?
小流氓你刚才还说二十年呢!(秃子立起)
老窝瓜(文章是自己做得好,大为不悦,走到台前)戏是我编的,我要改就改,你管不着。
老窝瓜(回来)啊,孩子哪里是我的妻结发。哪里是你爸爸(指自
哈哈笑己)的媳妇,(指秃子)我儿于的妈?
老窝瓜(对观众)此处可以拍掌。(观众大鼓掌,窝瓜颇谦虚地点点头)这——这不算什么,好的还在后头。
老窝瓜
哈哈笑她在哪里,[甜瓜由台右边上,秃子暗下。
小甜瓜
啊,我的赵老大:
哈哈笑
老窝瓜啊,我的儿子妈?
哈哈笑
小甜瓜我的夫!
哈哈笑
老窝瓜我的妻!(二人正要抱头痛哭)
哈哈笑
四和尚(抓住老太太大叫)奶奶,我要撒尿!(大家哄笑,台上只好不演,大家看着台下的)
李老太太(大声抱怨五姑奶奶)五姑奶奶,一出门我就嘱咐你,叫你先带着四和尚撒泡尿,你看,他尿了裤你去洗!
四和尚(又闹)奶奶,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五姑奶奶(看得正入神,这一搅,大扫兴,咕哝着)真讨厌,这孩子!(大懒使小懒)三丫头你带着和尚到门口去。
三丫头我不,我要看戏!(转眼望着台上)
五姑奶奶(咕哝着)死丫头![五姑奶奶秆四和尚由右走出。
老窝瓜(望望李保长,以为可以弹压一下,但李却对他笑,窝叹了一口气)唉,重来,下去!
[甜由右下,秃子由右上。老窝瓜啊,孩子,哪早是我的妻结发,哪里是你爸爸的媳妇,我儿哈哈笑子
的妈?——她在哪里?
[甜由台右上、秃子暗下。小甜瓜啊,我的赵老大!”
哈哈笑
老窝瓜啊,我的儿子妈!
小甜瓜我的夫!
哈哈笑
老窝瓜我的妻!(正想抱头痛哭,窝瓜忽然心血来潮,放心不下,回头一胡——)[果然哭着四和尚跟着五姑奶奶从右口走出来,戏只好暂停。
四和尚(指着五姑奶奶)奶奶,她打我!
五姑奶奶(大声)这孩子出了门,尿又不撒了。(把四和尚送到老太太面前)
李老太太(拉回)坐下,听戏吧。(回坐。戏几乎又脱了板,幸亏——)
小甜瓜(忙接)呀,我的夫!
老窝瓜呀,我的妻!(忽然推开她)等等,你要讲明白,怎么我有个儿子十八岁,我出门在外有——
小流氓(又多嘴,立起,手一比)三十年。
老窝瓜(走到台前,对小流氓,狠狠地瞪着他,也手一比)四十春!..(得意地)哼!
小甜瓜人家跟我捎了个信,说你死了,早死了。
老窝瓜(颤抖声音)给我跪下!(窝吹气,慢慢摸出杀人的刀)
小甜瓜(跪下,浑身发抖)哎呀,我的夫!(对着吓人的刀尖)我年纪轻轻二十八,
又是个美貌多才女娇娃,请你丈夫(仰望他)高抬贵手饶了我,我的亲
亲热热的老冤家。胖子好劲儿啊!(大家叫好)
老窝瓜(慢慢放下刀)不成,哎呀,我得日间心来,心问口,我不能活活当了绿毛的老王八。
观众对呀!
老窝瓜(忽然走向前对着观众)我怎么办?你们诸位评评,我该怎么办?
观众甲枪毙她。
观众乙把她的脑袋条下来。
李老太太(十分感动)阿弥陀佛,饶了她吧。
老窝瓜(忽然想起,忙敲那提词的眼前的台板)喂,按本儿我该怎么办?
哈哈笑(立起)你掐死她。
老窝瓜(窝走回来,开始来掐甜的喉咙)这样我才结男人们出了口气,管你是不是美貌多才女娇娃。
(掌声雷动,窝谋害了一半,立刻走到台口边。
老窝瓜(鞠躬致谢)诸位捧场。(回去继续“谋杀”,掐甜瓜的颈脖,她倒死地上,大家更大
声欢呼)唱数来宝的(在欢呼声中,跳在饭凳上、打起牛胯骨)喂,窝瓜窝瓜老窝瓜,今天演
得真不差,(指窝瓜)你要是个男子种,你上前再敢踢一下。
老窝瓜(一阵心血来潮,立刻)哼,谁说不是男子种?(望昔那唱数来宝的)我上前就去踢一下。[他果然上前踢了她一脚。
小甜瓜(一怒而起)秃子爹,戏本儿上没有说叫你踢我。
老窝瓜嘘——(低声)躺下,你是个死人。
小甜瓜(势不可当)死人?死人我也能治了你的命,你这个死不了的乌龟孙。
老窝瓜(高声耳语)秃子妈,那个邀人儿的在台下面。
小甜瓜我知道,他还没有来。你这个老混蛋;(四面找东西,哈顺手把左边丁老师的书包递给她)
哈咕笑这儿!
小甜瓜(举起书包,追窝绕台转)你这个死不了的老“鼻烟”壶。你跑,你跑!
丁老师我的书,我的书!(窝瓜躲到台前中方,甜一手掷去。窝闪过,没站稳,由台上带着破幕一齐滚下,落在丁
老师身上。那书包从李保长头上飞过,打中四和尚。四大哭,丁老师大怒,观众立起有的
劝解,有的起哄。四和尚(咧眷嘴)爸爸!(老人太也开始从右到左连忙抚慰孙子)
丁老师(推开窝)滚开,岂有此理。
李保长反了,反了!
小甜瓜(大惊失色)啊呀,李保长!
李老太太四和尚,别哭!
五姑奶奶(吓坏了)哎呀,下次我再也不出来看戏了!
李保长(跑过去)丁老师,这,这——(惶然)(窝瓜赶紧跑去拾书包。
丁老师(气极)下流,下流..流!
老窝瓜(走来递上书包,道歉)太太!
丁老师(口出恶言)放屁!(一手呛回书包)我不跟你们这群下流人说话!
李保长(无面孔见丁老师,不住他说)叫他们赔偿损失!叫他们赔偿损失!
小甜瓜(同时劝解)李保长!(当然以为闯祸的是窝瓜)大人不见小人怪——
丁老师我说过,我从来不出来娱乐的,(哈同时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说过这种下流地方我绝对不肯来的。(跑到李面前,又怨又怒)李保长!你!(暮地转身)我走了!(拔脚就走)
李保长(追上前)丁老师,丁老师!
老窝瓜(忙拿起那遗落下的伞,捡上来,万分殷勤地)您的伞,太太。
丁老师(抢回伞,同时)下流,你这个老..老(想不出合适的词)
老禽瓜(满面春风)老..混..蛋,嘻嘻!(丁想再骂,但一气而出。
李保长(追上去)丁老师,丁老师,(对他的家属)走,走!四和尚走!(领着四和
尚)[观众开始走散。
老盖儿(同时)这是怎么说的?
五姑奶奶(同时)走吧,走吧!
小甜瓜(同时)李保长,李保长!
老窝瓜(拉着李保长)还有戏,李保长,好的还在后头,汗的..
李保长(捧开窝的手,大发雷霆)窝瓜!
老窝瓜啊!
李保长(气得说不出话)我要,我要办你![李和家属盔气出去,剩下的观众一哄而下。小甜瓜(追到右出口)老太太,五姑奶奶,老太大,(贵宾竟吊然走出.置之下理,恼盖
式怒)去,就去,戏也不是为着你们演的!(指窝)都是你!(对门口〕
老盖儿,老盖儿!老盖几(老盖儿睡眼矇眬由右出口上,打哈欠)干吗?
小甜瓜那个邀人的来了没有?
老盖儿(不高兴地)没有!(转身就走)
咕哈笑(一把抓着老盖儿)没有?你没有见着一个高高个儿,灰布袍,一个眼儿
瞎!
老盖儿(恍然)你说那个独眼龙啊?他来了!
老窝瓜来了?
小甜瓜来了你怎么不说?
老盖儿我知道他是老几?人家在门缝看了一半,就走了。
小甜瓜他又走了?
老窝瓜(很兴奋地)他说什么?
老盖儿他说最好你改名叫(指窝瓜的鼻子)大傻瓜,问你还有好的没有?[窝瓜颓然,半晌。小甜瓜(一肚子闷气,都发泄在——)你这个老不死的鼻烟壶,乌龟孙,我早就知
道你一辈于没有出息。(拿起地上的文明棍)我问你,你还有好的没有?
(追前)老禽瓜(闪躲,后跑)秃于妈,我,我..
小甜瓜(追赶)你不是说你一脑袋都装的是戏吗?(把富瓜逼得走投无路,举棍)你
个乌龟孙!(就要打去)
老窝瓜(大叫)秃子妈,我有(甜瓜停位手)我有..我有好的。
小甜瓜(叉腰)在哪里?
老窝瓜(实无办法,只好幽默)我,我,我正在想。(窝爪对甜瓜无可事问地傻笑。——幕落。幕落即启。(再开幕时,音乐伴奏,所有演员(连李保长一家在内),围着老窝瓜随唱随舞,指指点点,唱着下面的歌词,窝瓜一个人领着这一群舞队,做各种舞蹈姿势,在最后一积压话“他气死了”!他晕倒地下:(插曲三)
一九四二年
家①(四幕剧,根据已金同名小说《家》改编)
①写
1942年,文他生活出饭社
1942年,文公生活出版社
1942年
12月初,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高老太爷
高克明——他的三子。
高克安——他的四子。
高克定——他的五子。
周氏——他的大儿媳妇。
王氏——克安妻。
沈氏——克定妻。
觉新——号明轩,大房的长子,大少爷。
觉民——大房的次子,二少爷。
觉慧——大房的三子,三少寻。
觉英——三房的长子,四少爷。
觉群——四房的长子,五少爷。
觉世——四房的次子,六少年。
瑞珏——觉新妻。
淑贞——五房的女儿,四小姐。
琴小姐——即张蕴华,高老太爷的外孙女。
钱太太——同氏的堂姊。
梅小姐——即钱梅芬,钱太太的女儿。
阵姨太——高老太爷的姨太太。
鸣凤——大房的侍婢。
黄妈——大房的老女仆。
婉儿——四房的侍婢。
刘四姐——第一幕的“喜娘”,瑞珏的陪嫁女仆。
袁成——男仆。
苏福——男仆。
老更夫
冯乐山——高老太爷的朋友。
张二——钱太太的老佃户。时间北伐以前
地点中国某大城市第一幕初春的一天
第一景——觉新的洞垮,午后二时许。
苇二景——景同上,同日午夜后。第二幕盛更,雨年半以后
第一景——夏夜,在觉慧卧室前庭院内。
第二景——同日午夜后,在觉新的卧室内。
第三景——半周后,仍在觉新卧室内。第三幕暮秋
第一景——高等二幕三个月后,秋天的傍晚,湖滨水阁旁。
第二景——离第一景有两个月.冬大的薄暮,景同前。第四幕一星期后,由下午四时至翌日吴
——在芋夫人太城外的旧屋内。
第一幕第一景是梅花正开的时候,高府花园里的梅花也开得这般茂盛了。但是园子里却非常寂寞,寂寞到看
不见一个人影,就任它冷冷清清地散溢着幽香。那一丛丛的梅树远远望过去,像雪林,像冰谷,泛漾
于宁静的天空,冷艳而沉穆,如若静女。初春的天气,相当暖和。湖水明净,闪耀着那映在衣中的花影。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悔花也降
在做她的梦。这时,高府里整个是一片喧闹,只有这园子是另外的一个天地,是一个梦境。这屋子里的主人
们多半都不大喜欢梅花的,而那真爱梅花的人却为了别的事困住了身子,不能到园子里来。两三天来高家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部在忙言办喜事。凡进宽大的庭院里,散布着
许多言人,唱戏的,帮厂的.还有那满脸笑容到处张罗着的主人,和一些忙上忙下的仆役。院子里搭台
唱戏,大厅里摆着宴客的酒席。是午后二时的光景,宾客们正在用喜酒,新娘的花轿就快要抬进来了。这时洞房呈是非常安静的——它是靠近花园的一间屋子,往年是少小姐,远亲近戚小时一块儿
读书的所在——满屋洋溢着喜气。这不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面对着观众的这面墙是一个高大的门,
通外院的门上有雕细花的格子,由中间向两面开的。门左——以演员的左右为左右——墙角处放一只
红木高脚花架,架上一个大理石浅盘,盘里养着山石盆景,上面垂着吊兰小草。架左的墙稍稍斜下来,
这面墙上开着一列宽敞的长窗,正对着窗外的花园。打开窗子可以看见园里澈浇的湖光与雪似的梅树。
窗左再折下来又是左墙;靠墙放着一张红木长炕椅,椅上套着蓝缎子棉垫,中间一张少炕几,几上放
着一个紫铜印香盒子。正面墙句右折下来是右墙,靠正面墙墙角处放一张红木小条桌,桌上放着帽筒,
里面插看拂尘,还有一把细瓷彩花大茶壶。条桌右一个较小的门,通内院的,门上挂着古铜色缎门帘。
门右的墙又正折过来,面对着观众是洞房中最引人注目的新床。这床十分宽大,床前横放着一条半尺
高的踏板,两端吝立一个柜,是放鞋用的,也可以坐人。踏板外才是床的框子,框子很宽,上面是钵
空描金的凤凰和牡丹。床上有叠得高高的绣花闪缎被和绣花枕头粉红洋结帐子,卡色缎子帐檐,绣着
梅花。床前左面放一张红漆方凳。床右空着一块地方,用米色绸慢子这住,里面是放箱子和换衣服洗
脸的用具,再折下来是右墙,靠墙一张流妆台,中间是圆镜子,镜子两端各有两个个抽屉,面上放着
玻璃盒子,粉罐,胭脂盒等化妆品,抽屉里放了梳子与零星首饰。台上有一个青色假龙泉窑大花瓶。
还有一个崭新的锡灯盛。梳妆台两边放两张福建红漆圆凳,屋正中一张红木八仙桌。上面放对锡烛台,高插着一对龙凤
喜烛,旁边一个红漆大果盒,盖子掀着垫在下面,盒里放些喜饼,挂元,枣栗之类。灯右四个红彩金
花的细瓷盖碗,左面长窗上挂着深紫色窗帷,两旁垂着紫铜钩。炕椅前中间一个瓷痰盂。左墙炕椅上
挂着粉色飞金蜡笺的四幅屏,屏左挂一个白底子蓝花葫芦形扁花瓶,瓶里插着松柏枝。屏右一个挂钟。
梳妆台右墙上,桂一个乌木正方圆角镜框,框里是白缎子绣的鸳鸯,镜框上下都是桃形的铜钉桂着托
着。〔开幕时,炕几上的香盒里正燃着檀香未,香烟缭绕,一对龙凤烛照得满屋喜气洋洋。四太太
王氏和五太太沈民立在正中门外,正对着一些亲戚们招呼着,说着,笑着,行着礼。那些亲戚老太太
们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应和。丫头仆妇也在搀着扶着,连声答应主人们的喊叫。外面又有知以的老仆高
呼“某大人到”或者“某太太到”“某老爷到”,拖着庄严而悦耳的腔调,嘹亮的喊出来。在这些喧
杂的声浪中还隐约听见远处锣鼓,唱戏和喝彩的声音。过时——
王氏(点着头,笑说)伯母!慢点走!婉儿,快点扶着冯老太太下台阶。—一走好!走好!—一我们还要照应着新房。
沈氏(大声,指手画脚地)慢慢走!——不对,戏台在那边!在那边戏台!——太亲母!我门就来,我们照应一会新房就来。
老太太们和其它的女宾们(客气着,有的笑,有的喊,有的仿佛正颤颤巍巍下着台阶,一片混刮,的足步和笑语声夹杂在一起)是阿.进去吧!我们认得!——不用扶了!
——四太太,你们招呼别的客人吧!一五太太,进去吧!歇一会儿吧!
—戏台在那边?晓得了。——请回请回吧!沈氏(又连忙喊)喜儿!你炔扶着呀!——慢走!慢走!(严厉地)淑贞,好
好跟琴表姐走路!别乱跳!王氏(在沈氏还在嚷着送客的时候已转过身产,似乎有些疲倦地)哎!
(王氏——四太太,高克安之妻——身材不高,尖尖的瓜子脸,嵌上一对芝麻大的小眼,
一眨一眨地,专为暗地探取人的眼色。薄片子翘嘴,满脸机巧酸刻的神气,短短的衣领上
露出一段细而长的黄颈脖,走起路来斯斯文文,摆东摆西,像一只洒面上的鸳鹚。说话声
音尖锐,冷言冷语地时常带出嘲讽的冷笑。在大家庭的明争暗斗的空气中过久了,耳儒目
染,无意中就会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看隔壁戏.. ①的态度。他说话十分小心,明白自己在家
中所处的地位。除了在有人侵犯到她切身的利益时,她的言语,总是模棱两可的。她穿着
绣花的红湖绉裙,青缎鞋,上面罩着一件雪青色团花缎皮袄。沈氏(防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深深叹了一口大气,才十分吃力地转过身来,自得地)可把我
累昏了:这帮老太太们!
[沈民——五太人,高克定之妻——生得胖,走到人前笑叫呵的,肥答答的,暮一看觉得
可喜,细细审视就会令人生厌。她的性情有人认为是豪爽,实际上却是粗野。声音洪亮,
说起话来,指手画脚,除了在她的公公高老太爷,和其他严厉的长辈们面前,总是高谈阔
论,如入无人之境。讲完了,别人不知说些甚么,自己也不知说些甚么。任何事无论巨细,
她总喜欢参预。目的未必在自己要做主角,她的见解是:只要有了地一份,这事匣不会错。
有心眼,不过都是些不足轻重的,并且心里也搁不住。佰貌庸俗,方面大耳,塌鼻子,肿
眼睛泡,厚嘴唇包不住牙齿,宽大的前额,两鬓又齐又方,垂下一大给“刘海”,乌黑油
亮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肥大的绒花。她也穿着红裙,元色湖绘袄。浓妆艳抹,头上手上
满戴着珠翠首饰。她拿着一条粉红手帕,不住地扇,似乎忙了一天,现在才刚刚歇歇脚。
比起王氏来,她确实易于亲近,只是言淡举上过于阳躁,像一团暴火,令人不可向逛。王氏(慢吞吞地)这会儿道喜的客人来的真不少!沈氏(急忙忙找一个凳子坐下〕唉,四嫂,你也快找个凳儿坐坐吧。我腿都站麻
了!就是他们高家的规矩多,我嫁过来十二年啦,我一看见高家的长
辈子来,我还是头大!王氏(一向不大接答这一类话,十分有分寸地)五弟妹,你不去照应照应女客们吃
饭去么?沈氏(连连摆手)得了,得了,我先歇歇。忙了三天,跑上跑下的,我连这
新房都没有好好看过。(不知是忙的得意,还中怄气)大少爷接媳妇,我们
当婶婶的受罪,你说天下有这个道理不?土氏(笑着)得了,等淑贞长大了,找个好姑爷,那一天您五太太不就欢天
喜地当个享福的外老太太么?沈氏(两手一摆,高声大笑)啊呀,别造孽吧。我没这么大福气!
(忽然正经起来)这两天光淑贞那双脚就把我气死了。王氏(像是开心,其实是打趣,她向来是暗地耻笑沈氏的愚蠢的)怎么啦?脚裹得怎么
样啦?沈氏(十分气愤)哎,死不听话呀!我跟她好说歹说,她都不听。这两天刚.. ①隔壁戏一一口技的俗称。

裹得有点名堂,她半夜又愉偷地放了。
王氏(故意大惊、小怪)哎呀,那怎么好?不白费了精神?
沈氏(连声叹气)哎,哎,——嗯,气急了,我就拼命拿马鞭子抽!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咬着牙)“我看你还放,还放,还不肯裹!”
王氏其实孩子小,打狠了也不好。
沈氏(十分顾惜,又自认十分明白的样子)哎,四嫂,没法了,这是做娘的心哪。“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的肉,我怎么不疼!可是有甚么法子?
我一看见这新房,我就想起我过门坐洞房第一天晚上受的气!(犹有
余痛〕我,我一辈子忘不了!王氏(悠悠然的神色)唉,过了许多年还记着这干什么?沈氏(非常愤慨地)忘不了,忘不了!你想,你五弟,(忽然又是恨,又是幽默地
笑起来)我那新郎官哪!那个死东西!他就死也不肯进房。旁人好说歹
说,他就是不肯进房,大家都对着我面前笑,笑啊,笑啊,笑得我—..
—王氏(佯为不知,呆呆地)是怎么的啦?
沈氏(眨眨眼)四嫂,你真不知道,你还是装傻?
王氏(有点认真)五弟妹,我装什么?我真不知道。(笑着逗问)真的,为什么?
沈氏(白眼一翻)为什么?(把脚一伸)还不是为我这双半大不大的脚?(忽然)不成,不成,非裹不可!(向外屋走)淑贞!淑贞!
王氏(看她神经)你干什么?
沈氏(不理,大声)淑贞!(外面一个女孩儿的愉快响亮的声音:(拖长)嚷,妈!沈氏(对王氏)叫淑贞烫脚!我跟这孩子说好的,放她三天假,算为着她大
房的大哥结婚。可今天是黄道吉日,今天夜晚,说甚么,我得给她再
裹,谁说也不成!王氏五弟妹,女儿是你的,你放心,谁也不敢劝你的。沈氏(说不出的烦恼)唉,你不知道哇,他们大房的人顶好管闲事啦,那天大
房的老三,觉慧那个小东西就当着我面,为着(着重)我的女儿裹脚,
就——(越想越气)唉,不说了,气死人,(大喊)淑贞!淑贞!
[外面女孩儿(又一声短而快地):嚷,妈。(随着应声立刻由止中门跳着跑着,一溜风
似地闯进一个女孩儿——淑贞,年约八九岁,圆圆脸,白里泛红的两颊,像熟透的苹果,
一双明亮活泼的小杏核眼,仿佛永远是笑着的,梳着两条乌黑的小辫子,随着她在背后跳
动不歇,像两只斗鸡尾巴上的毛。她穿着一套桃红小花的绸子袄裤。一双小小的天足穿着
红挑花鞋,几乎可以撩乱人的眼,野兔似地在地上不停地跑动。手里拿着一袋红纸包好的
喜果。淑贞(高举着喜果,欢叫)妈!喜果!喜果!吃喜果!(一把塞到沈氏手里)
沈氏淑贞!
淑贞(回首,匆忙地)四伯娘,你也吃,大姑妈给我的。沈氏淑贞,你听着,.. ——
淑贞(兴高采烈,绝未听见,笑着,说着,找着)咦?咦?我的手绢呢?我放在这屋
里的手绢呢?(一边说,一边十分灵巧可喜地转了一个螺旋,四下里望,忽然欢叫起
来),阿,在这儿哪!(立刻从沈氏身旁飞跑到对面炕几前,一脚就登上了缎炕垫—
—)王氏淑贞!
沈氏死鬼,你要摔着!淑贞(回头一笑,跪在炕上,探着身子,从悬在喜屏右的葫芦形扁瓶里插着的松柏枝上取下来
一条小小的红手帕,笑着。骂着)坏三哥!坏三哥!这一定是三哥放的!(立
刻下来,没有停息)妈,我到前院跟三哥一块看戏去啦。(说完就跑)沈氏别跑,淑贞!
(屋外又一个女孩的声音:(沉稳地)淑贞!你还不来?
[淑贞跑到了正中门口,正遇着高克安踱进,几乎撞着。淑贞(对着克安赔了一个个心)四伯伯!
沈氏这孩子!(正当淑贞翻身又要走的时候,忽然追上一步,严厉地)淑贞,你别太高
兴!记着:你今天晚上——
淑贞(脸上忽然罩了一层恐怖,由不得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睁大了痛苦的眼,颤抖地恳求着)
妈!
沈氏你玩去吧!
[屋外快乐的喊声:淑大!淑贞!淑贞(蓦地用力转过身,似乎不顾一地)嚷,我来了。(淑贞由正中门跑下。高克安望了
望,即转过拄来。一副不足轻重的削薄相,几根硬骨头支架着一身富丽的衣裳。他向来十
分讲究穿戴。今天遇着这样的盔典,一天就换了三套衣服.来炫耀自己为富有。知挑选衣服
的精晨。他现在穿一件灰湖绉面银大鼠脊子的皮袍,上面罩着一件细花、光彩夺目的黑绦
马衬。他的性情较王氏略微明快。不过许多地方这夫妻二人的态度颇为仿佛,都好在人背
后挑挑拨拔,自己暗中可以得些利益。他从前读了儿年书,结了婚就一直陪着夫人鬼混,
读不成书,做不了事,除了陆续添了几个子女外,再没有比这更值得提起的成绩。高克安(对王氏,煞有介事的神气)啊,你怎么跟五弟妹躲在这儿聊闲天哪?忙死人,外面一批一批的客人来道喜,你们偷偷在这儿亭起福来啦!
王氏(冷冷地)我们刚把冯家一大家人送出门。
沈氏(热哄哄地)是啊,冯家,少爷,小姐,儿媳妇,老太太,孙子,孙女儿,他们一大家子都来了。还有周家,廖家,蔡家,咳,这新房就没
断过人。我们现在刚歇一会儿。高克安(一顿抢白,哑口无言,连连摇首)得了,得了,出来吧!喜堂下面摆上几十
桌酒席,还没吃完,前面的戏都唱了半天,你们别尽叫三嫂忙上忙下
地招呼,你们——王氏(推托)大嫂自己不也在应酬么?
沈氏对呀,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接媳妇,是他们大房,大哥,大嫂——
高克安(回头望望,对沈氏)五弟妹,你说话(笑着)可得当心点,这句话要叫二哥听见了,一定又不高兴了。沈氏(接得干脆)活该他不高兴!大房里人红,吃香,老爷子喜欢!他们三
房的人会巴结,臭已结,乱已结,我们五房的人不会!(愈想愈气)哼,
为着觉新结婚,恨不得连命都不要了!高克安(没有办法,连声)好,好,好。(转身材王氏〕那么,你来吧。一会儿爹看
见我们四房不见人,又吹胡子瞪眼了。
王氏(慢条斯理)四老爷,不是我不去。你看哪!新房里空空的,没有人看东西。
高克安那么李家今天派来看新房的喜娘呢?
沈氏吃饭去啦。
高克安别的下人呢?
王氏(缓悠悠地)谁知道?
高克安高忠!高忠.. 1苏福!苏福!
沈氏(对王氏挤挤眼)别喊了,方才我们都喊过了。
高克安张嫂,黄妈!
沈氏他们大房的事都忙不完——
高克安袁成!
王氏不会来理你的。
高克安混帐!混帐!上上下下几十个下人,不用都在眼面前,要用着他门,
就不知道这些混帐王八蛋都跑到哪儿去啦![远远不断传来喜气盈盈的鼓乐声,和下人们喝道引客人入喜堂的声音。
王氏我想有的跑到前面看戏去啦!
高克安还有呢?
沈氏还不是找年轻好看的丫头们开心去啦?
高克安(顿足)我玩他们一百六十代祖宗!一百六十代祖宗,我玩他们,——
王氏四老爷,你斯文点!五弟妹还在眼前呢。
高克安(支吾)啼,啼,这有什么?
沈氏(痛快)四嫂,没什么,你五弟在我面前还不是妈妈祖宗成天在嘴上溜。[此时侧门外有人很庄重地咳嗽一声。大家回头。高克明“由侧门悠悠缓缓地走进,后面跟
着苏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三老年克明,曾经在外县做过几任县官,在所谓宦场中算是经历过来的。性情狭隘,一点
也不豁达开展。自己井无思想可言,也没有清晰的头脑来辨引是非,任何观念先人为主,
占据了他的意识后。埂顽强地扶持着,不肯稍有变通。他通常总是故意做出三分老态,干
练自负。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言淡中除了精明的阅历话之外,一大半是令人气沮
的牢骚,或者是个人头痛的引经据典“他十分明了自己在家庭中做长已榜样的地位,一一
尤其是在大哥久病,眼看着不能再起以亏——十分矜持,有时故做不苟言笑,是一种以于
弟对也的畏惧来估量自己在家庭中位置的起落的人。时而在弟弟辈面前略微发出一些长兄
的威严,聪明的善观眼色的子弟便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鬼相,引得他格外庄
严自得。这祥彼此都心满意足,大家在背后愈发笑他。今天他又故意穿了一件不十分新的
古铜色缎袍,外面罩着黑呢马褂。戴一副上边眼镜,鼻下微微有点琵须,瘦棱棱的指节上
只有一只金戒指,益发要衬托出他的朴牢作风的持家精神。沈氏(望见克明进来)三哥!(抿着嘴笑)
王氏
高克安(同时)三哥!
高克明(奏来晓得沈氏疯疯癫癫的癖性,望了她一眼.便庄严地)明轩不在这儿?
高克安(恭谨地)不在这儿。
苏福小的倒是瞧见大少爷在新房旁边走来走去的,也.也许又一个人到梅
树林子里去了。
高克明(大不满)真是怪事。怪事!眼看就要接亲的人。还这么小孩子脾气!(立刻匆匆走向正中门中.苏福随后)
沈氏(还未等克明走出,就忍不庄)哼,我看明轩哪——
高克明(回过头来,对克安)克安,你怎么还不到前面去照应一下,花轿就要到了。(忽然对弟妇们)明轩这两天是怎么回事?
王氏不大清楚。
沈氏(口快)哼,反正是无精打禾,不大像个新郎官的样儿就是了。
高克明(不愿住下问,转对克安)克安,就来吧!两位弟妇似乎也——
王氏(情灵地)大嫂叫我们暂时看一看新房的。[袁成由正门上。
袁成三老爷,冯老太爷已经到了。
高克明哦。[克明由正中门下,二仆随下。高克安(四面望望,低声)不是我好说丧气话,我看冯乐山替大房做的这个媒呀.
将来是不是件喜事很难说呢!
(二中门外一声清脆的女儿声音喊道:“陈姨太,您不用走远了,新房里就有!”随着走进
来鸣凤扣陈姨太。(鸣凤是大房的婢女,年约十四五,绰约多姿,一脸娟秀的灵气,天生爱好,没有一丝组笨
的丫头相。传汽她的家世清白.祖上都是读过书的.舌来不知如何才流落到仆役这一群里。
她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当地与人说话.或望着什么的时候,总显得那样聪慧而诚实,面色
白净异常,只是嘴角微微有一点向下弯,无论是笑或不笑的时候。都隐隐地潜藏着一丝引
人不容易看得日苦相。本性十分深厚。到了高家,更学得一种奴婢们必有的恭顺沉默,但
无意中.当她用不着再拘束自己的时候。就依然露出来少女的天真可喜的地方,那样纯挚、
答人对她不得存一点狎昵的念头。所以和她同地位的仆役们并不喜欢地。她穿一件个笨花
布薄棉袄,浅蓝夹裤,新花布鞋。黑软的头发梳成两根小辫,扎着红头绳儿。声音清亮,
也很甜。只是偶尔有一点气短。鸣凤(手里拿着一个茶杯,对陈姨太)屋里就有凉开水。(立刻转身在右墙小条桌上端起
那瓷壶向怀里倒水)
陈姨太(连声)哪儿?哪儿?(一眼望见王氏等)你们妯娌们在这儿啦![陈姨太,过去是冯家的丫头,多年前,被冯乐山当做人情送给高家老太爷作为一种贴身的
侍婢。凭她的幸运,机警,和谄媚的本领,在很短的期间,她爬上了另一层奴婢的阶梯,
当高老太太一去世后,她就罹升为姨太太。于是她才有了娘家,大家就依她的娘家姓,尊
称为“陈姨太”。因为老太子也不大愿意人提起她的出身是这样卑猥的。一生处在勾心斗
角,非欺诈就像不能生存的环境中,地益发变得刁滑而险毒。睚眦之怨,迟早必报,面孔
上尽量隐饰,心肠却可怕的狠恶。大家怕她,鄙视她,而又无可奈何地。地凭藉老人爷的
衣严,赢得亲友们虚伪的来往,也赢得有血气的子弟们的愤恨,瘦长脸,尖削的色鼻梁,
下垂的小三角眼,高颧骨,薄嘴唇下露一颖金牙。细一看,黄脸皮上,尤其靠颧骨处,长
昔一层细碎的黑雀斑,现在薄薄的敷着一层脂粉。她也手着红色的绣花裙子,手里握着一
个小药瓶,匆匆忙忙,十分紧张的神色。沈氏怎么啦?怎么啦?
陈姨太(一面走到桌前倒药,一面说)新郎官又不舒服啦!(用水调药,从头上取下一只
金簪,在杯中搅动。呜凤一旁帮忙)
高克安(假惊愕)啊,好好地又病了?
[克明从正中门外探出身来。高克明(匆忙地)克安,你快出来陪陪冯老伯。我要立刻看看明轩,——有事。
来吧,克安。
(克安随着克明无可奈何地由正中门下。王氏(也走过来,幸灾乐祸)怎么真病啦?
陈姨太(忙着,望望王氏,还未答话)
沈氏(打听新闻的态度)病倒啦?
鸣风(镇定地)大少爷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脸色有点不好。
陈姨太(机警地)嗯,脸色不好。(转身)鸣凤,你快拿去吧!再多研两下,一
次喝了。
鸣凤谢谢陈姨太!
[鸣凤接下药,立刻由正中门急忙走下。三个女人等她走出后——
陈姨太(指着)鸣凤这站头不声不响的,顶机灵了。说话一不小心,那小心眼儿立刻就记下了。以后——
王氏
沈氏(同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明轩——
陈姨太(才大惊怪地)可不是真像来了大病的样了!我望着你们大嫂跟他谈着活,谈着话,他就忽然地靠着一棵梅树,仿佛就要倒下去的样了。
沈氏(故做尺慌〕哎呀!
陈姨太我说“不好!”这才忙着扶着,赶紧跑到上房去拿药。
沈氏那么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去吧?(立刻拔御就要去)
陈姨太(冷冷地)我不去。
沈氏(愣住)怎么?
陈姨太(似乎才受了一点闲气)人家母子两人还要谈话。我们——
沈氏方才不是三哥也去了?
王氏(酸酸地)那是三哥呀!跟大房的人亲近哪!
陈姨太(口气中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反正大房的事连我也不敢多问,万一惹出个是非来,反而显得我这个做老辈子的多口舌了。
沈氏怎么?(非常好奇地)新郎官今天真会闹笑活?
陈姨太(无意中露出刻酷)还没有呢!就是愁眉苦脸一副有病的丧气相!
沈氏(拍掌笑着)啊呀,这个病我可有药治!你们现在赶紧派人把花轿从李家门口,搬到钱家门口,新郎官就会立刻欢灭喜地,有说有笑的了。
陈姨太(故意卖好,四面望望,亲昵而鬼祟地)五太太,你可别乱说,他们大房的人
就恨人提这件事。
沈氏(大模大样)得了吧,这不是谁都知道的?觉新爱钱家梅小姐,钱家梅
小姐爱觉新!小两门儿没做成。“棒打鸳鸯两离分”,哼,这——
王氏(怕惹祸)五弟妹,真的,你别在这新房里太声地嚷,一会新娘子就要进门——
沈氏(抢说)算了,新娘子早晚还不是要知道?
陈姨太反正不是我说的。
王氏(笑着)也不是我说的。
沈氏(豪爽自命)那么是我说的,一会等新娘子一进门.我就去说.就去说!(忽然一本正经地,低声机密地)陈姨大。你说今天钱家大姨妈。她来不来:
陈姨太(沉吟)她呀,——她会来的,她今天会来!
沈氏我猜她不会来。你想。自己的女儿也没摸着嫁过来。她好意思跑来道喜呀?
王氏不过她昨天一下了船,就赶着把礼都送了。
沈氏送了礼就更不会来了,来了看看好生气呀?
陈姨太(盼望的口气〕她这个人的脾气呀,我看多半会来。
王氏听说梅小姐也炳了。
沈氏就是说呀。
陈姨太(忽然一转)哎,谁又盼望这个怪物来呀?
王氏(笑着)真要来了,她在新房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地骂顿,那才有好
戏看呢!沈氏那才要大嫂这个做妹妹的命呢。陈姨太(尖刻地)不,那才要她女儿的表哥觉新的命呢!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心地笑起来。
[暮然左面长窗外人影闪过,有说话和足步的声音。王氏(扬头一望)三老爷跟大嫂来了。沈氏(也望一下)还有大少爷!(有些慌张)四嫂,你看!我们早就该出去应酬
客人去的。王氏(俏皮地)现在走也来得及呀。陈姨太(匆忙地)从这边(指侧面通内院的门)出去吧,省得万一待会儿新房里掉
了东西,说我们没有看(读阴乎,“看守”的意思)着。(一面扣王氏向外走)沈氏(忽然)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连忙跪到梳到妆台前。从小抽屉上的玻璃盒子里取
出一点东西揣在怀里就走)王氏你怎么?沈氏(撒赖)偏偷它!(笑着〕偷了新房的东西有她处的。王氏(故意)哎呀,来了!
[沈氏忙与陈姨太、王氏同由侧门下。
[由正中门走进三老爷,觉新,和大房的周氏。三老爷仿佛在严重地告诫着,觉新俯首静听,
面容惨淡,周氏库切地望着觉新的脸。
(觉新,长房的长子,一向是祖父所钟爱的,吨家立业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只有
二十岁上下,身量相当高大,面貌也长得丰满,气态雍容华贵,眉宇间沉挚温旱,初见面
的人就会很放心地和他坦白交谈,看得出是一个可托大事的朋友。不过在这种表面是一团
和气,内里却完全相反的家庭里,他是郁郁寡欢的。他不得不学习着许多虚文浮礼和一些
死板的应付方法。他看得请,他隐忍,在短短的二十年生活中,他已被逼得练出一种不可
少的心理状态,“忍”,无限量的忍。因之渐渐变得怀疑,萎惫,自己不相信自己,遇事
不敢去定是非,断定了又不敢毅然去做,踌躇,思虑,莫明其妙的恍惚,仿佛昏暗慢慢由
四面压下来,踽踽独行,终于又转进了一条狭隘不知去路的黑巷里的境界。虽如此,他心
底不是没有光明的火焰的。他有爱,他衷心地爱着他所爱的人。他可以与人分安危,共甘
苦。只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鉴别善恶的爱憎心,重使他在敷衍着一些虚伪的人们时感到异常
的苦痛。他随时都在抑压下这鄙恶人,藐视人的念头,家庭逼他做一个场面上的人物,要
他谈笑自若,看见秽恶却视若无睹。可是他并没有这般豁达的胸襟,他感觉到这一点,他
责难自己的于盾,人世的矛盾,丑恶而可笑的矛盾,粗鄙而可耻的矛盾。因此他不自觉地
由心底时时涌起憎恶厌世的悲观情绪。但每次他总是非常戒惧地把这类思想收敛起来。
[他毕竟年轻,已经尝过多少伤痛了.却还留连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中,咀嚼着。
甚至于喜爱着那些痛苦而甘甜的折窖。他执拗地爱着一人,不自觉地几乎是喜欢、自己的
执拗。他痛苦,忧郁,面容惨沮,他徘徊在梅林里伤怀己衍的好梦,几乎不愿见人,只想
沉埋在美丽若书本的回忆里。他穿着品蓝缎袍,团花黑马褂,态度自然大方。周氏(焦虑地)明轩!
(周氏是觉新的继母,和他的生母是堂妹妹。嫁来高家很有些年,前室留下的孩子们对她
感情都很融洽。她年龄与诸弟妇相仿佛,性情端重温厚,也颇知事理。弟妇们都认为她有
手腕,实际上地十分怕事,遇事迁就,才获得家人们的相安。她晓得长嫂难处,继母更难
做,为着不肯定外人说闲话,对死去的姐姐的子女们宁肯失之过宽,为诸弟们们责备,不
肯严待了引起公公和丈夫的不满。认真说,地是爱护池们,自己从来没生养过小孩,对他
们的指望倒也确实殷切的。她生得一副老诚持重相,大耳朵,大眼睛,丰满的鼻翼,宽正
的额鬓,下腮圆圆的。人已略微有些发胖。地穿着绣花红裙,和玄色袄子,稍稍戴了一点
翠饰,正是一个大家主妇的仪态。高克明(十分严厉地)明轩哪,你听着!
觉新是,三爸。
周氏(忍不下)明轩,你现在好一点了么?
觉新(回首)好些了。
高克明(自已正说着齐家治国的大道理,认为大可不必顾及这些私人的琐碎,匆忙地)那就好极了!(又突然严重起来)明轩哪!你是长房长孙.以后比你小的弟妹们
要拿你做榜样。而且你的父亲在病,日后这样大的家庭。固然要你这
个做长孙的来撑持,现在的责任又何尝不该由你来担负呢?觉新(一直应声)嗯,是。
周氏(关切)明轩,你吃了药还是不好过吧?
觉新好。(忍耐着)没有什么。
高克明(不值一顾,并未停嘴,依然——)现在爷爷既然是退休养老,以后家里可以说有出无进,弟弟妹妹们都还年幼,你应该“入则孝,出则悌”,上可以侍奉父母祖宗,下可以抚爱弟妹诸幼——
觉新嗯,是,——
高克明(滔滔然)你的责任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
周氏(看见觉新站着吃力,又不便使克明不说,忍不住插进话)明轩,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躺一会儿吧。
高克明(更正重,提高声音)所以,从今天起——
周氏(对觉新)你一定是太累了。
高克明(这次话被打断,也耐不下)大嫂,我前面还有许多客人要应酬。大嫂让我说完好不好?
周氏(陪着笑,解释)我怕明轩不舒服,一会花轿来了,——
高克明(忽然一愣,对觉新)你是不舒服么?
觉新(勉强地笑着)没有什么,还好。
高克明(对周氏)他还好。(急切地)大嫂,我要把这一段话说完。这话是爹前天叫我说给明轩听的。(连忙补充)叫我告诫,告诫明轩的。我忙,忙,就忙忘了,现在——
周氏花轿就要到了。
高克明现在我要完全对他告诫清楚!(回头对新)所以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并且你以后要对新娘子也如此的告诫,教导。宁可失之于严,不
可失之于宽。一个长房孙媳妇最难做。公婆弟妹,里里外外.口舌是
非,在在都需要当心。在在都需要克已。而这种(非常得意地)以夫君
而又兼父师的教导责任也是该由你员的。我们家凡事都有根据。都合
乎古法,我们做人处世——
(苏福由正门上,说完话印下。苏福三老爷,冯老太爷在客厅——高克明(不耐烦)晓得、晓得!呃,呃,我们做人处世(好像诸塞)——..呃,
呃,(突然又流畅)所以明轩,你的责任是大的,你的希望也是无穷的。
做得好,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得不好,默默无闻,老死转乎沟壑,为
万人差,千夫耻,也有可能!(益发严肃地)所以结婚娶亲,尤其在我
们这样的大世家里是一件应该非常戒慎,非常恐惧的事,你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可有一丝懈怠,忘却自己做氏房长孙的责任哪!(一口气说完,十分快慰)好了!我说完了,(不关痛痒地)你病好一点了么?
觉新好点了。
高克明(拿出手帕擦擦嘴)那么你去吧,客人来得更多了,你也出去应酬应酬。
觉新是,我就去。(袁成由正门上。
袁成冯老太爷要先到后院看一看新房,老太爷说,叫三老爷——
高克明知道了,就去。明轩,你记着我的话,休息一下,赶紧出去再给客人们道谢。
觉新是。(克明和袁成由正中门下。觉新才找一把椅子坐下,扶着头额。
周氏明轩,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觉新没有,没——不怎么想吃。
周氏(和蔼地)明轩,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在接亲的日子还要挂在心上呢?
觉新(摇头)没有,我没有什么事啊!
周氏看淡点,不要老觉得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万事总有一条归路,娶妻生子,就是一条人生的大路啊!
觉新(苦痛地)是啊,妈,我是在走着呢。
周氏(仁慈地笑着)那又何必皱着眉头去想呢?
觉新(忽然也闪着一丝苦笑)不是想,我倒是替这要嫁过来的小姐难过呢。
周氏(体贴地)明轩,你的心我明白,不过早晚你就会懂了。夫妻呀就要挑那个能做夫妻的做夫妻。这位李小姐性情温和,也生得是个有福的相,真比你那梅表妹,一年到头地病——
觉新(忽然立起来)唉!(踱步)
周氏(同情地)不,明轩,我就怕看你这个受委屈的样子。我不是没有替你想过,不过你也知道钱家大姨妈,我那位姐姐,是那么古怪的脾气!其实你跟梅表妹一小就在这书房里读书,她难道不晓得,可是她偏偏.. ——
(鸣凤拿着一束梅花由正中门上。
鸣凤太太,管事的说花轿就要到了,请太太出去照应照应。
周氏就去。(对新)你钱大姨妈偏偏为一点小事把这么一件大事情回绝了。我有什么法子呢?(恳求地)明轩,你看着你正在病的父亲身上就委屈这一次吧,你可千万别叫钱家姨妈老远听着笑话,叫四房五房的人们看着体为梅表妹——[陈姨太]忽然像一只猫似地从正中门溜进来。
陈姨太(连连招手,故意大惊小怪,做出万分关心的神色,低声急促地)大太太,大太太,快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周氏(连忙走过来)什么?
陈姨太不得了啦,她,她来啦!
周氏谁呀?
陈姨太(更低声)钱,钱大姑太太!
周氏哦。
陈姨太(机密地)现在就在大太太屋里坐着呢。
周氏(心里不安,却不敢露出,镇静地)我去看看,(走出一步,忽然回头,恳切地,低声)陈姨太,您可千万别告诉明轩呀!
陈姨太(不大满意地笑了笑)当然,我知道。[周氏匆匆由正中门下。鸣凤一直在梳妆台前插着花。
陈姨太(转望觉新,不觉露出含蓄的刻薄,尖笑)你的病真好一点了么?
觉新(烦恶,却抑压着,强勉地)好,谢谢您。
陈姨太(仿佛觉得讨了没趣,反身对鸣凤,诘难地)鸣凤,谁叫你插的这花。
鸣凤(笑着)三少爷!他叫我先把这几枝梅花插在新房里添添新,他一会儿还要——
陈姨太别插了,什么花不能插,偏偏要插梅花?来吧,大太太屋里有钱家送来的双喜字的红绒花,你拿来插上。
鸣凤可是三少爷——
陈姨太(一股怨气都发泄在——)你来![鸣凤只好放下还未插好的梅花,望望觉新。无奈何地随着陈姨太由偏门下。
觉新(沉浸在苦痛的思索里,几乎未留心她们已经出去,恍恍惚惚地踱来踱去,顺手取起一枝梅花.望了望,又苦痛地掷在桌上。沉闷而忧郁的声音,低低说出来)〔叹气。
啊,如果一万年像一天,一万天像一秒,
那么活着再怎么苦,
也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
做人再苦,也容易忍受啊!(略顿)
因为这一秒钟生,下一秒钟就死;
睁眼是生,闭眼就是死。
那么“生”跟“死”不都是一样的糊涂?
就随他们怎么摆布去吧!
反正我们都是早晨生,晚晌死,
连梦都做不了一个的小蠓蠓虫。
唉,由了他们也就算了。
(到此仿佛完全静止,侄突又提起精神。
不过既然活音,就由不得
你想的这么便宜。
几十年的光阴。
能自由的人也许觉得短促,
锁在监牢里面的。
一秒钟就是十几年
见不着阳光的冬天哪!
(深深地)活着真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
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
哦,天哪![觉慧抱着一大束梅枝,由正中门生气勃勃地走过来。他比大哥小三岁,而一身是青年磊
磊落落的朝气。他带进来春天。也带来了夏,因为他有炎夏一般的火躁性情,一触即发,
对一向他所深恶痛绝的伪善,丑恶,卑鄙.自私和顽固,总是毫不吝惜地施以攻击。出自衷
心地认识了是非,即使是见着长辈们也无所顾忌。他较一般的弟妹们入学都早。很久他就
感到周围空气的毒恶,应该削株除根,彻底地铲绝。但他也晓得羽翼未丰。自己还正需要
培植。他有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气魄.决不为一个问题苦恼,悲伤,气沮,终于毫
无善策,不了了之。他记得住,也忘得下,知道什么是那最有利的时机能给敌人一个致命
的打击。但他并不只是等待,时时刻刻在磨砺自己,他知道他的生活决不在一个狭小的圈
子里。他需要更深更厚的准备,抵挡来日的风雨。同时他也明白自己的弱点,譬若感情太
盛,易于冲动,..他尽量地克服,努力用功,不过本性如此,有时总免不了性情发作,
虽然闹到后来,受了长辈们的责罚.都没有一毫后悔。
[他穿着短短的黑色学生服,头发没有十分梳理,眼睛亮晶晶的,非常精神,面色红润,一
张有筋有力的嘴.嘴角微微带了一点善意的嘲讽。觉慧大哥,鸣凤呢?
觉新出去了。(长嘘一声)
觉慧(笑着)大哥,我就怕看你做成这么一副受苦受难的耶稣相。
觉新(苦笑)是做么?
觉慧(鼓动地)那么,你为什么不闯一下呢?
觉新(沮丧地〕有什么个值得?死就死了,我们生下来就为着死的。
觉慧(不觉放下梅花,同情而兴奋地)就这么悲观?大哥你就这么看得透?生下
就为着死?(突然愤慨地)我们活都没活够,祸都没闯够,我们——(远远忽然鞭爆大发,一阵非常热闹的琐呐声,夹杂远远人们的喧嚣。
觉新(不觉立起)这是什么声音啊,
觉慧(讽刺地)这就是活着的声音,大哥的新娘子大概是到了。[门外女眷们乱嘈嘈的,笑声足步声扣说话闹成一团,仿佛一窝蜂,由正中门外走过。
女仆们花轿到了!——新娘子来了!——快去看!走啊!到了!到了!
王氏(立在正中门外,对仆役们打着招呼)关门,快关门。
陈姨太(也在外面笑喊着)是啊,应该关门,先压压新娘子的气性!
沈氏(也在忙着喊)喜儿,快去,快去,快去叫四小姐来看。[黄妈——大房的老女仆——十分兴奋地由正门拿着一大朵绢制的红花,匆匆走进。她穿
着新衣服,为人厚道可靠,对大房的女子们十分忠诚爱护。黄妈(一路嚷嚷着)好了,好了,新娘子到了,花轿到了。(对觉新笑嘻嘻地)
大少爷,这可该吃你喜酒了。快出去,快戴上花,接新人吧。(走近
要为觉新戴上)觉新(不觉闪避着〕黄妈,我,我有点闷气。你,你先出去给我倒杯茶来。
黄妈(连忙〕也好。(立刻由偏门下)
觉慧(方才己跑到正门外望,现在忽然跑回来。急促而痛切地)大哥,大哥,你再想想吧!这是你一生的事情啊!(急切)你,你,你就闯一下吧!我劝过你
四次了,我给你预备过!(匆促地望了一下)你,你现在决定走。还来得
及——
[由正中门跑进觉民和琴小姐。两个人也都是气愤愤的,觉民——大房的二子——比觉新小
两岁,态度稳重,天生一种乐观的性情,眉峰间总微微带着愉快的笑态。他同样对这个家
庭感到不满,但他并不深恶痛绝。他也不想随遇而安,却非待事到临头,唤不起他奋斗的
精神。力量来得缓,却持得住。不若觉慧明快,但比他厚重。他的相貌也丰满,宽前额,
圆下巴,健康的面色,戴一副眼镜,勤勤恳恳,一望而知是个勤勉的学生。他穿一件蓝布
长衫罩着的棉袍,下面是学生制服裤,旧皮鞋,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黑缎马褂。
[琴小姐,是姑奶奶张太太的女儿,较觉民小一岁,性情温和聪颖,有胆量,在亲戚中,她
是最先进学堂读书的女孩。生得端正清而,长圆脸,细秀的眉,大大的黑眼睛,鼻子不低
也不算高,不厚不薄的唇,嘴角稍稍向上弯,总是微笑的样子,特别显着和气,说话时露
出一排小而整齐的雪白的牙。皮肤微黑,前额不高,梳一条乌亮的辫子垂在背后。她穿着
月白闪光缎的上身,浅蓝绸裤沿着花过,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女儿态。觉民(欣喜地)大哥,你在这儿!我们到处找你,你好一点了么?
琴小姐(踌躇地)大哥,新娘子已经在大门口啦,你,你还不去?
觉慧(认真地)琴表姐,你忘了跟我们一块儿在这屋里读书的人啦?
琴小姐(诚挚地)我,我怎么会忘记梅姐姐?(深切的同情,望着新)不过事情已经延迟到现在,我,我简直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觉慧(固执地)有,有办法,有!只要有决心!(忽然)大哥,你不能再犹疑
了,(恳切地)这不是人家的事啊!
觉新(仿佛自语,长嘘一声)怎么样呢?觉慧(冲动地)走,走,现在还不太晚,还来得及。你可以光到我的同学家里——
觉民(忍不住叫出)这是不可能的。觉慧,你这是——
觉慧什么叫不可能?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突然——)
沈氏(由正门探出身来)新郎官预备好了么?
琴小姐(连忙)好了,就好了。
王氏(也探出身)快出来吧,外面人等着呢!
觉民是啊,就出来。[沈、王二氏立刻匆匆又走开。
觉慧怎么样,大哥?
觉新(立起)不,没有这种办法。
觉民觉慧,你那是纯粹小孩子的话,这件事只有慢慢——
觉慧(性急)慢慢,慢慢,现在事情都遇到头上,你还叫大哥———(克明仓促由正中门上,后随袁成与苏福,衣服穿得十分整齐,袁成手中捧着一顶两边各插一条金花的博士帽。
高克明明轩,你怎么还不出来?
觉新就来。(外面老太爷的声音:克明啊!
高克明是,爹!(克明立刻由正中门下。
觉民(不得已〕大哥,你去吧!
觉慧大哥,你不去!(更激烈地)大哥,你要大胆.大胆,大胆,永远的大胆!
觉新(苦笑)大胆,大胆?我要想到这个家呀,觉慧,我不能够随便一个人大胆的。
(黄妈端看一杯茶由侧门上。
黄妈(叨叨地)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好好一个茶碗偏偏叫四少爷碰碎了。
碰碎了。
高克明(探出头)明轩,你——
(高老太爷的声音:新儿呢?
觉新(高声应诺)是,爷爷!(向门口走)
(老太爷的声音:(庄重地)你出来!
觉新是,爷爷!
[袁式和苏福,跟随觉新出去。觉新无情打采地垂着头。
黄妈(放下茶杯)不要啦?(看见新出门)花?(拿起方桌上的大红绢花)大少爷!(下)
觉民(摇头)唉!
觉慧(望着)你看这像不像上法场?
(外面鼓乐嚣然,屋内悄悄的,鸣凤由侧门持一支大红绒双喜花走进。
鸣凤(涩涩地)三少爷,陈姨太说不插悔花插喜花。
觉慧(不语,呜凤停住)
觉民(望了半天、对觉慧)钱大姨妈来了。
觉慧(沉思〕知道。
琴小姐大哥前天在路上看见梅表姐。
觉慧嗯。
觉民我,我跟琴妹正想着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觉慧哦。
鸣凤(犹疑地)三少爷,这——花?
宽慧(爆发)随他们爱插什么插什么!
呜凤(不知究竟,依然拿着红绒花喊)三少爷!(连忙跟出)(觉民和琴小姐互相望了望。
(高克定——五老爷,高老太爷最幼的儿子——由正中门进,他一身是阔公子哥儿的习气,
自幼被母亲溺爱,昏天黑地,整年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身体好,脸上胖圆圆的,衣服也
穿得华丽,却远不若克安整洁。性情较克妄憨厚,在二人同做不止当的事情时,吃亏受害
的总是他。他一路呶呶着立在门口,后面随着四老爷,仿佛在劝着他,一路说:“走吧!
走吧!”高克定真讨厌,真讨厌!真真讨厌!
觉民五爸!
高克定你们两个还在这儿干什么?
高克安觉民,你还不去招待客人?
琴小姐五舅!
高克定琴姑娘,你妈正找你呢!(民、琴二人由正中门下。
高克定(烦厌地)好好儿的,我刚刚认识这个唱花旦的薛月秋,偏偏要我去陪
冯乐山这个老混蛋,真讨厌,真讨厌!
高克定(一面走,一面推他出去,去吧!去吧!克定,爹吩咐的,有什么法子!(王氏由正中门上,后随克明。
王氏快去吧,爹叫你呢!
高克定真,真是——(一眼望见克明,没有说完。长叹一声)嗯。(克定沮丧地由正中门下。高克安婉儿!
[婉儿声:嚷!
[婉儿由偏门上。她是四房的丫头,年约十五六,相貌端正,性情十分忠厚温顺,进来就立
在门口,克明望望克安。高克安(对王氏)新娘子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拜堂,冯老太爷要看看洞房,你
们女眷先避一下。
王氏(机警地)走吧,婉儿!
(明咳嗽一声。
高克安你把婉儿留在这儿。
王氏那不成。
高克安(无法,对婉儿)你给我倒碗茶来。
(婉儿由偏门下。
高克安(对王氏)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听我说话,没有错。把婉儿留在这
儿,人家不会吃掉她。王氏(严重地)不,四老爷,你可别做孽,我的丫头宁可送给一个要饭的,
不能这么毁了她,活活当一辈子的冤鬼!高克明四弟妹,人家冯老太
爷是个有道德,有品格的人,你千万不要——王氏三哥,您不知道啊!陈姨太刚从冯家过来的时候,不还是疯疯癫癫的
么?她那个时候可说过这位老太爷,(激出来的话)那,那简直不是人
啊!这是他们冯家人传出来的,没错呀。高克明(固执地)不要听人胡扯!一个人人品大高,一般人就不容易明了。他子孙满堂,膝下只少女儿,在外面多收几个女弟子,那也是——
王氏不是的呀,人,人家背后骂他是个一
高克明(庄重地)不要说了![克定由正中门上。高克定(仿佛在引客)冯老伯,请进!
(大家很恭谨地望着。从正中门缓缓走进来冯乐山。高老太爷略略在后。陪伴着他。
(冯乐山年约五十六七,中等身材,面容焦黄枯瘦。须眉稀少,目光冷涩,鹰钩鼻子,削
薄的嘴唇里有一口整齐的黄牙齿。他体质强健,却外面看不出来,像他的为人一样,一切
都罩在一种极聪明,极自然的掩饰的浓雾里。至于他掩饰些什么,他自己埋藏在最深的潜
意识的下层中,也绝无勇气来担承。惟有真正接近过他的,揭开那层清痤而端重的面形,
才看见那副说不出来的个人厌恶,令人颤惧、自私、刻毒的神色。他不是“伪善”,他一
点不自觉他“伪”。他十分得意地谈些有关道德的文章。确实相信自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
君子。他敬孔而又佞佛,他一直本着这两位圣人的慈悲心肠,才拯救那些他认为沉溺在苦
海,却需要他来援手的人。他穿着雅致的瓦灰色呢袍,宽宽大大,自觉飘逸脱俗,举止动
作非常缓慢,一切都是自觉地做着他认为的好态度。时常和蔼的微笑,笑容里带着一点倨
傲。他缓缓地踱进来,手里拿着一束诗槁。(高老太爷,年龄较长,约六十一二岁,体格魁梧,如今微微有些伛偻,浓眉大眼,目光四
射。他穿一件团花的丝绒马褂,罩在古铜色的段缎袍上。红光满面,头顶秃秃的,光可鉴
人。他一生辛苦,造成这样大的家业,神色间自然带来一种自信,坚定的气象。他察言观
色,十分敏锐,平素倒也落落拓拓,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老人。[大家肃然。冯乐山(似乎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握着诗稿,连连作声,像在自语)嗯,嗯,我就爱它一
片潇洒,一片灵气,一种神清骨寒的气象,不见一点肉,而温柔尽致,
绝代销魂!高克定(不知为什上连连应声)是,是,是!(忽然忍不住搔首弄耳)您说这是——
冯乐山(目光忽然冷澈如水)你们令尊大人的诗!
高老人爷(望了克定一眼,转对冯)评价太高了,评价太高了!
冯乐山(十分端重而含蓄地)真是“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四面观望)
王氏(近前,略带窘状)爹!(叫完就走)
高老太爷不要回避了,都是自家人。这是冯老伯。
王氏冯老伯!(施礼,冯也略略点头)
高老太爷倒茶来!
高克安是!(克安由侧门下,王氏连忙随下。
高老太爷哦,明轩呢?叫他快来见见冯老太怕。
高克定(找着一个出屋的机会,立刻)是,爹!(克定由正中门下。
高老太爷(对冯)这次承冯乐老为舍下长孙作伐,又拜领这么重的厚礼,真是..
——
冯乐山(十分豁达)你我多年友好,总是应该的,应该的。(微笑)人老了,万
事都看得淡,独有为人忙儿女的心。老而弥切。
高老太爷(笑着)这也是一种积功积德的事。(忽然想起)哦。前些天听说冯乐
老又收下一个女弟子,呃,呃。是么?冯乐山(似乎在支吾)啊?——哦,是的,不错,有这么一件,(稍停,庄重起来)
还算有慧根的。还好.还好。一个女孩子最难得有灵性。(高老太爷点
头)冯乐山(非常字斟句酌地)遇见一个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堕入污泥。佛说
“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爱惜好生的心肠。世上断没有
眼看着人要落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高老太爷是的。透沏。透彻。[克安由侧门进,鸣凤随着端茶进来。
高老太爷(指着)这边!(鸣凤走到冯乐山身旁,把盖碗放下)
冯乐山(点点头,见鸣风转身欲出,忽转首,很慈祥地问)这个小丫头,你,你叫什么呀?(鸣凤感到一阵恐惧,立刻低下头)
高克明鸣凤。
高老太爷(对冯,有些夸傲地)这个小丫头的父亲据说还是个很读过书的人呢!
冯乐山(忍不住赞赏,而又非常淡雅地)这个小孩子倒是生得不俗。
高老太爷(做笑话说)怎么,冯乐老,老当益壮,有此豪,豪兴否?
冯乐山(十分怕人误会)不,不,“老树婆姿,生意尽矣”。我倒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要糟蹋了。(对鸣凤,目光逼人,像鉴赏一件古玩,冷冷地端详着,微微点头,
又像自言自语)很有点灵气,很有点灵气,可惜太,太小了点。
高老太爷(有意无意地)嗯,嗯。[远远细乐奏起,克定由正中门上。
高克定爹,外面都预备好了。请爹出去受礼。
高老太爷(颔首)请吧。(二人向正中门走)
冯乐山(回顾)这洞房布置得还精稚,可惜外面少一片竹子。(悠然自喜)“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冯一边说,一边与高老太爷偕出。后随克定,王氏立刻由侧门进来。
高克安(对克明,故意想讨他的喜欢)他老人家真风雅!(克明方要答话。
王氏哼,看着吧!
(侧门外女人声:(直腔直调地)客还没有走?
[周氏声:(温顺地)大概走了吧!高克明(对王氏)谁呀,这样恶声恶气?
王氏(淡淡地)钱大姑太太在外边等半天啦!
高克安(伸舌)她呀!
高克明(也立刻)走吧![二人匆匆由正中门下。王氏(走到侧门,对外面,非常和气地)请进来吧,大姐!
[钱太太上,后随周氏,沈氏和陈姨太。
[进来这位陌生的妇人是周氏的堂姊,鬓发斑白,高颧骨,双目炯炯,眼皮凹落,瘦长险,
细高鼻梁,薄削的唇,一双露出青筋的瘦手。全身骨棱棱的.似乎非常跪弱。但和她稍梢来
往,听地儿句不知情面的强硬话,便会感到她精力的坚强。她孀居多年,将近五十岁,性
情乖僻,时冷时热,令人摸不清头脑。亲友们受她的忤犯的很多,司空见惯,也就不和地
计较。只是离她远远的,好少惹像她这样一个不知人情世故的老人。事实上她很拙直,待
人也热诚,只是习惯与人不同,说话不知委婉而已。她穿着青绸裙,深蓝缎袄,式样较周
氏她们穿的还要老旧。她扶着一只男人用的十分精细的拐杖,急躁却又走不得快步。踱进
来。钱太太(指着,一字一字地)方才出去的是谁?(大家等着看笑话。除了周氏,都在幽默地互相望着)
王氏冯,冯乐山冯老太爷!
钱太太(厌恶地〕哦,那个老混帐!
沈氏(笑问)怎么?
钱太太(翻翻白眼)干干净净的屋子,不提这种人!(回首四面打量洞房,不理沈氏)
王氏(低声)大嫂,休还不出去,花轿抬进来了。
周氏你,你先去,我就来。(小心地)我还是招呼招呼我这位老姐姐好。
王氏那我就先去看看啦。[王氏由正中门下。
钱太太(愣了半天)哦,这就是新房!
周氏(陪笑)是啊,老太爷叫拿书房改的。
钱太太(撇撇嘴)我看不大像,哪有新房不严紧,一边尽开窗户的?
周氏(解释)亮点。
钱太太亮有什么好,到了晚上还不是要点灯!
沈氏(多嘴)对呀!
钱太太(又对沈翻翻眼,对陈姨太指窗子外,似乎自言自语)哦,这外面就是那片淹死过人的湖?(阵不敢置答,钱转对鸣凤)鸣风,是不是?
鸣凤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对周)你看,这有什么好?
陈姨太钱大姑太太,你看你送的花瓶,放在这儿啦。
周氏(连忙)放的地方不大好吧?
钱太太好,好。(细看)怎么不插花啊?这,这不是?
沈氏这是梅花。
钱太太(半天才露出一丝硬强的笑容)梅花就插不得?
陈姨太对呀,鸣凤插好!(鸣凤插花)
[王氏由正中门忙上。
王氏(匆匆地)快点,快点,大嫂!新人都在拜天天地了,快来吧!婆婆!
周氏大姐,我去啦。
王氏快来吧,大嫂,就等着见婆婆呢!(王氏与周氏由正中门下。
沈氏(对饯)您不看看去?
钱太太我不去,吾不想看,现在大门开了锁啦吧?我也要走了。
陈姨太好——(钱走了两步)不过出门还要走喜堂过的。
钱太太(停住了脚)那我就再坐会儿。(坐下)
沈氏鸣凤,你跟我去吧。
鸣凤嚷。[沈氏和鸣凤由正中门下。[半响。
钱太太陈姨太,你不去看看去,
陈姨太(献殷勤)谁爱看这个!
钱太太怎么?
陈姨太(恶毒地)哼,住这屋子的人好不了的。
钱太太哪个说的?
陈姨太(支吾)嗯,嗯——梅小姐好一点了么?
钱太太好,自然好,我的女儿不会病一辈子的。
陈姨太不是的,钱大姑太太,我说大家,他们大家都没有想到你今天能来来呀!
钱太太咦,我为什么不来?(要不是梅芬病了,我还要带她一块儿来呢。
陈姨太就是说呀.你说我不来,我偏要来,我偏要来给你们看看。
钱太太(冷冷地)我倒是没想到给人青,不过——(忽然想起)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得回家照应梅芬吃药去。(向外走)[这时外面细乐渐奏渐近。
陈姨太还是吃点点心再走吧!
钱太太不吃,不吃!
陈姨太那么等着新娘子行过拜见礼再走吧?
钱太太不等了,不等了,不等了!(一面戴上在那时还算时髦的黑绒帽子)陈姨太,请你叫他们预备轿子。(一面向正中门走)陈姨太好,你先慢走,让我嚷他们。(向门外)袁成,抬轿子,钱大姑太太的
轿了!
[阵与钱走到门口。一群亲友们庄严而欢喜地簇拥着一对新人进门,里面有周氏、王氏和其
他的长辈们.喜气盈盈的细乐徐徐传来。一个俊俏的喜娘搀扶着新娘子慢步走进。新人一身
都是大红,头上蒙着红绸子盖头,身上穿着红缎礼服,红裙,脚上,是大红缎鞋。新郎穿
着品蓝缎袍于,青缎马褂,戴着一朵红绢花,黑缎鞋。高克定(一眼望见饯姨妈,大声)钱大姑大太,原来你躲在新房里!
[觉新蓦然抬头望见,惊痛万状,钱太太也愣住,说不出话来。
[幕开始徐落。
[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床前,人声嘈杂。似与外面唢呐声相应和。——幕闭
第二景午夜后,依然主那间洞房里。许多贺喜的亲友已经意兴阑珊,大半归去。
但是高家的老少,尤其是四号五房的人们,兴犹未尽,像是都醉了酒似地利
用这一对从未谋面的男女?尽量打趣平心。又正“闹房无大小”,多年被压
抑的各种秽恶的情感都在今夜对一个处女的调笑中、代替地发泄出来。满屋
是不自然的笑声,男人厚着险皮,胡说八道,女的掩着嘴笑,皱着眉听,又
想走,又舍不下丢开那些撩弄人的谑语和举动。此时丝毫看不见高家素来夸
豪的教养,在这了无忌惮的闹房的夜晚,这些子女们才显露出平日用种种虚
文浮礼所掩饰的丑恶。丫头老妈子们站在门口笑,主子们更兴高采烈地卖弄
自己打情骂俏的本领。为着满足平日不得不压制的某种情感,对新人几乎不知羞耻地胡调起
来。宾客们都倦了,告辞了,而右面正对湖山的那排长窗外还站了有一些看
热闹的仆役,偷偷从窗慢的隙缝向里探望,不住吱吱喳喳他说笑,新房的摆
饰已经有些凌乱,盖碗,酒杯,果盒里的糖食散放四处,随地都是花生瓜子
的壳皮。八仙桌上龙凤蜡烛已经燃剩一半,有些暗淡了。那对锡灯盏里灯草上结了个大汀花,只有房中悬的一盏电灯,辉芒四
射,照着满屋通亮,绢制的橙黄色灯罩,垂着穗子。伴新人的喜娘忙了一天,
早夜闹房的人们逗弄得筋疲力尽,现在还强打精神笑着讲着。站在新人旁边
替她维护着,费尽唇舌,为了使这个茫然若处在一群了无人性的猢狲中的少
女少受一些祈磨。新娘子穿着粉红缎绣花服,蓝色的团花镶着艰线边。大红洋绉百褶裙子,周围镶着吝种颜色杂在一起的花过。两鬓与发髻上戴满了红绒花,右鬓还插一支镶金点翠凤。垂着颤颤巍巍一排珠穗子。耳上戴一副碧绿的长坠翠耳环,衬着她白嫩
的脸,黑黑的眼睛,娇艳而端庄。此时她坐在床前一张红漆方凳上,没奈何
地含羞低眉,任人逗弄。身旁围着嘻嘻哈哈胡言乱语的人们,其中以四老爷克安和喝醉了的五老
爷克定闹得最凶,女眷们有四太太、五太太、阵姨太。琴个姐仿佛等待什么,
十分库急地立在老远望昔。洞房的挂钟快到十二点了,前院大庭上的戏早已
停锣,远远有呼唤预备轿子送客的声音。(开幕时,五太太沈氏立在新人背后,两手高高地举起一块薄薄的红妙
“盖头”,其余的人都翘望着。一阵哄笑,就看见地把那”盖头”罩在新人
头上,但新人的面目依然由艳红的薄纱里闪约可见。
沈氏(得意地)这下成了!
高克安(叼着半支香烟,连连拍手)好啊!
大家(杂乱地)对呀!——唱吧!——新娘子唱吧!——真好!
陈姨方(做出老长辈引大家玩的神气,却掩不下那造作下面的人刻)对呀,新娘子当着人不好意思,遮上盖头。就好意思唱大家(你言我语)对唱,唱!
王氏(同时)大家静静,唱!唱!唱!听新娘子唱!
沈氏
高克定(一直靠在方桌前面斜摆着一只圆凳上,歪歪倒倒的,此时忽然乘着大家略微安静的时候,
拿起桌上的酒壶茶盅,摇摇晃毛地立起)不成,先喝!非先喝我这杯不可!
大家(抗议)下,先唱,听新娘子唱:——唱!先唱——唱吧,少奶奶!
刘四姐(四面求情)新娘了实在不会唱!
沈氏(把喜娘一推)哎,去你的吧,新娘子没有不会唱的,(对大家,滔滔地)要当新娘子,不会唱.不会唱,临上轿也得学两段。我上新娘子的时
候——高克定(听不下,突把洒壶递给身边的婉儿,厌恶地)啊呀,我的五太太,你又想半新
娘子啦!算了,你留着下辈子吧!(连说)得了,得了,听这个新娘子
唱吧!沈氏(被抢白得直翻眼.不住地)你,你,——(低声)你管我呢!大家(连忙凑趣,又你一句,我一句)唱!唱!—新娘子不害臊!——唱啊,听,
快听!——新娘子要张口了!
[新人刚刚抬了抬头,大家哄一声“好啊”!她像个困在一群狼虎之中的小羊似地又低下头。刘四姐(弯身对着新人耳边咕唧了两句。一刹那的沉静中,就听见窗外面的丫头忍不住“咯吱”
一声暗笑。新人在大家翘望的眼里还是羞怯怯地摇了摇头。喜娘长叹一声,直起身子,笑
着解说)我们小姐实在不会唱!大家(又潮水似地)唱!唱!——不会唱也得唱!
高克定(忽然)哼,不唱!(走到新人面前,对着喜娘,笑眯眯地威吓着)不唱,我就硬揭。(伸手揭去那艳红的薄纱)
高克安(拍掌欢呼)好,好。
高克定(嬉皮笑脸)揭了盖头新娘子还得唱!
刘四姐(实无法,打着笑脸)五老爷,新娘子今天真累了。要不。(不觉有些羞涩)我,我来替新娘子唱吧。
高克安不,不——
高克定(早就看着喜娘俊俏.对克安挤挤眼.走上前一本正经地)也好,新娘子不唱喜娘唱,(对喜娘,用一副“专家”的眼光打量)好,你给我唱个(到喜娘耳边低语)..
高克安(情不自禁)对,对.对!(里外的男人们笑,女人们没有做声)
王氏(觉得过火,出来解月)得了,都不唱了,新娘子喝五爸这杯酒吧。
大家好,好!——也好!(王氏斟酒)
高克定不,我们要新郎官亲手端给新娘子喝。[窗外仆役们在哗笑。琴小姐厌恶地转过头。
高克安(由王氏手里接过酒杯,四面找)咦,新郎官呢?新郎官呢?
王氏(同时)明轩呢?
陈姨太(同时)大少爷呢?(大家四面找)婉儿,你去——
琴小姐(看见有人要出去找,立刻)不要去了,大哥刚.刚到上房,看大舅父的病去了。(又回头望门)
王氏(刻薄地)真是孝顺儿子!
高克定那么叫新娘子再喝一杯!
高克安(接下去)替孝子新郎官喝一杯。
大家(七嘴八舌)喝!——还是喝!——新娘子喝!
刘四姐(望势头不对)新娘子实在不会喝酒,还,还是让我来替吧?
高克安(想难倒她)你替也可以,要喝个双双杯!
刘四姐(爽快)好,就双双杯!
大家好!——喜娘好,痛快!(于是大家围着这个俊俏的喜娘,拿出四个银酒杯,就一
杯一怀地慢慢斟满)
(在大家笑着讲着斟酒的当儿,觉民由正面墙的门慌忙走进。琴立刻迎上去,二人立在墙
角边。觉民(对琴低声埋怨)你怎么在这儿等?
琴小姐(沉稳地)我怕有人找大哥,我好说话。
觉民(匆促地)快走吧,我偷偷把轿子预备好了。
琴小姐大哥写的信呢?
觉民在这儿。(掏出一封信递给地)里面有还梅表姐的东西。
琴小姐(像是在说闲话,其实是十分警惕)大哥没有什么话对梅表姐说?
觉民没有,都在信里,(哀痛地)不过万一梅表姐已经不在的话——
琴小姐(惊恐)怎么——(忍不住要流泪)
觉民(安慰)你别哭!这,这多半是谣言。你先快去看看。大哥在梅林里,
不知道。觉慧跟鸣凤陪着呢!你送了信就回来。
[琴频频点头,匆促由正面的门走出,觉民随在后面。此时喜娘被大家强勉着一杯一杯地灌
下去。每喝尽一杯,周围的人连声乱叫。高克定(一直是亲手递给喜娘的酒,邪声邪气地)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待喜娘喝千,忽又一脸正经,凑近喜娘的耳朵)喂,你这也替,那也替,一会
儿(挤挤眼)我们都走啦,你——刘四姐(红了脸)您这是说的什么呀?[全屋哄笑,新娘低头皱着眉。
大家(同时欢笑)好——啊!
高克安喜娘也想配鸾凤啊!
大家(拍掌)好啊!
沈氏(一手把喜娘硬按在床上)坐下吧!
刘四姐(挣起,又被按下)五太太!
高克安喜娘——(没说完,觉得有人进来,回头顺嘴一扯)眼看着进来了小新郎啊![三老爷克明道貌岸然地由侧门走进来。
大家(喊了一半)好——(忽然停止)
刘四姐(才由沈氏手中挣脱,又气又急,跑上前喊)姑少爷,您看这些老爷太太们闹—.. —(一看不对,不由——)啊!(回身扶新娘立起)高克明(严肃地)客人门都要睡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样拉拉扯扯没老没
少的,成什么样子。(对克安等,沉重)大哥病又不大好,你们还不看看
去?陈姨太(立刻收起兴头,乖巧地)那可怎么好呀,我快去看看去。[陈姨太立刻由侧门下。
高克安(有点丧气,对王氏)走吧。(王氏点头)
高克定(摇摇晃晃)我也去。
高克明你不要去,(厌恶地)你这一脸酒气!
高克定奇怪,喜事喝点酒就犯禁不成?(不服气)我要去,我去!
高克明(冷冷地)爹现在在大哥房里。
高克定(嗒然)——哦![克明与克安,后随王氏走出刚门。喜娘把新人搀到床上坐下。
高克定(愤愤然)真是活见——
[克明又由侧门探出身来。
高克明(对大家)回头不要告诉觉新他们三弟兄,省得他们要去,病人看着难
过。老太爷吩咐的。
[克明下,后面随着走散一两个女仆。高克定(十分不满)就他怪相!动不动就把爹搬出来!(眼看着这场热闹要散,格外
振起情神在仆人面前争回“面子”)哼,三天不分短和长,拉拉扯扯又何妨!
(又不由自主观视看喜娘)
[剩下的女仆们掩着嘴笑。刘四姐我看不早了,五老爷该歇歇了。高克定(不理,精神更抖擞)新人原来生得乖!
[墙外忽然一个孩声:(清脆地)胸前生对大奶奶!
[克明的声音:谁呀?沈氏(低声暗笑)报应,三老爷自己的四少爷![克明的声音:你说什么?(盛怒,一巴掌打下去,立刻听见哭声)混帐,你哪里学来的这种下流腔!
黄妈似乎半推着觉新由正中门走进。
(觉新痛苦的皱着眉,丰满俊厚的脸有些苍白.紧紧地咬着下唇,压下内心的哀怨。眼睛仿佛茫无所视,对这新房里耀目的颜色与亮光似乎感到一阵昏眩。他已脱下了马褂,还穿着那件深蓝洋绉新袍子,态度大方,却毫无精神地踱进来。后面随着觉慧。
刘四姐(欣喜地)姑少爷,您可来啦。
沈氏(拉着觉新)你看大少爷,都是你,都是你,你接亲舒服,我们受气!
黄妈(拉出一把椅子)来吧,大少爷,坐下吧,陪陪新姑娘吧。
高克定来,来,坐坐,这边坐!(硬拉觉新和新娘子坐在一块)坐,坐,(把觉新按在床上,颠颤倒倒地)明轩,你得受我五爸这一怀酒!
觉新(苦涩地)我,我实在不想喝。
沈氏(伶俐地)咳,眼前一枝花!
高克定(指手画脚)柳腰一掐掐!
觉慧(看不下)我看五爸回去睡吧。五爸酒喝多了。
高克定胡说:谁说我喝多了,明轩,你,你门坐近点。(拉着觉新句新人边推移)再坐近点!
女仆们我们大少奶笑了。
大家笑了,新娘子笑了。(新人更)把头低下。
觉新(要立起)五爸!(外面更锣声)
高克定(按下)上下,坐下,我给你们唱个喜词。
黄妈哎呀,都三更了。
觉慧(早看不顺眼,又强忍下去)五爸,您不要喝了吧!
高克定(把嘴角一揩)那么,喝酒!
觉慧(指新,有些气愤)您没有看见大哥喝不下去?
黄妈(圆场)好,新娘子代一杯,五老爷就回去了。
沈氏好,也好。
刘四姐(对新娘子不得已)我看二小姐就喝了吧。
高克定(端起银酒杯,挤到新人面前)新娘子喝!(新人依然端凝地坐着、抬一抬头,一对沉挚的眼睛似乎很痛苦地闪了一闪又低眉不语。
高克定(嫔皮笑脸地)新人为何闷恹恹,莫非就想当神仙?眼前若要能称意,(干
咳一声)呃哼,不成!(摇头摆尾)还得过你五爸这一关!
[全屋哄笑。
觉慧五爸,您——[由侧门兴高采烈地又跑进来克安、王氏。
高克安(看见大家还在哄堂大笑)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王氏(同时)怎么啦、怎么啦?什么那么好笑,觉慧(不等克安、王氏说完,立刻对大家,气愤愤地)我们都走,都走,就让五爸一个人在这儿吵去。
沈氏(突然着恼)好,走吧,走就走吧!
高克安(得意非凡,全未庄意,又把想要站起来的觉新按在床上)明轩,好日子,别站起来。(对新娘子摇手)哎,新娘子别急,说走就走,再也不留!(克明又由侧门上。
高克明五弟,快一点了,你怎么还不——
高克定(蓦地举起一双纤巧的绣花枕,在觉新面前摇晃)一个枕头两朵花!(转对喜娘,嬉皮笑脸地)什么花?
刘四姐(也感到厌恶,不耐烦地)海棠花!
高克定(慢悠悠)不对,梅——花!(觉新忽然低下头,觉慧满腔愤窟,克定依旧指指点点)新人的容貌就像她!(把绣枕塞到觉新眼前,觉新苦问地握着拳,不动)才郎今
夜来共枕,明年——
觉慧(再忍不下,跑到克定面前,一把抢过枕头,扔在床上,愤怒地)五爸,你这是什么闹房,你简直是折磨他,苦他,害他,杀他!
高克定(同时)老三,你这个东你?
高克明老三,老三你怎么啦?
觉慧(并未停止,一直接昔自己的话,畅快地控诉)你们老老少少在一旁明明晓得他难过,痛苦,你们在一边打哈哈看戏,看戏打哈哈!你们没看见大哥
急得要流眼泪!大哥,你,你是一条牛啊!高克明(插进)觉慧!觉慧!
[苏福突由则门上。
苏福(警告)老太爷来了![全屋立刻肃然,鸦雀无声,喜娘扶着新人立起。大家望着,陈姨太扶着高老太子由侧门进。
高老太爷(立在门口,和蔼里带着威严)你们在闹什么啦?
高克定(晓得老太爷没听见.立刻打起欢喜的笑容)我,——(支吾,指觉慧)他,他们在闹房呢!
宽慧(忍不得)爷爷!(觉新立刻示意止住他。慧才耐下)
高老太爷(温却地)觉慧,闹房也要斯文点,粗声粗气。外面听着像打架,这就不台古礼了。
陈姨太(随声,得意地)就是啊,哪有这么闹的?
高老太爷(对着克明.克安,克定并在一徘的兄弟们)不走的亲戚们还没有睡的,打牌的,你门这做长辈的人也该再去看看啦!
高克明等是,爹,——是!——就去,爹!
高老太爷(回头)不早了吧?
陈姨太可不是不早了!(电灯光渐渐黯淡)
高老太爷(对大家)你门大家也该让他们歇一下子。电灯快熄了。
高克定和几个女人们是![仆人们先静静出门,主子们还等待着。
高老太爷好,好,走啦!我们都走吧,(望觉新〕新儿,你也不必出来了。
[陈姨大扶着高老太爷由正门下,大家随下。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黄妈和喜娘。电灯熄
灭。黄妈拔亮锡灯盏。喜娘去剪掉烛花。洞房顿觉寂静,不过依然明亮温暖。
(觉新走到方桌前,瑞珏——新嫁娘的名字——还立在原处。黄妈望了一下,轻轻走到喜
娘面前。黄妈(笑着,低低地)大少奶奶,该换换衣服了吧?刘四姐是啊!(回头)二小姐,好吧?
[瑞珏微颔首。
[喜娘扶着新娘子走进床头右面的慢帷里。黄妈(走到觉新前面,诚挚地)别想了.大少爷,睡吧,累了一天了。我去打水
去了?
(觉新点点头,出神地望着黄妈提起一只粉红的洋瓷水罐由侧门走出去。
[独白——倦怠而失望的神色,低沉的击音。缓缓地,自在地,像幽咽的泉水暗暗演出来。
每句的语脚,和语助词,绝不着重,轻轻滑过。随着情绪变成各式语调说出。宽新(点头沉重地一声长嘘)嗯,牛,我是牛啊!
啊,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我成了
不能说话的牲口。
被人牵来牵去,
到处作揖叩头?
天哪!难道真是为着死了心,
就从此分手?
甘愿同另一个人
锁在一处。
挨到了白头?
甘愿?谁肯说出这“甘愿”!
不过是前天,我远远
望见了她,此刻我还听见
她在低声地哭。
她的眼望着我、说不得一句话!
她不再希望了,就等着死!
(望望门窗)信送去了这半天,
(急促)怎么,我的心忽然好跳;
别是现在——
她,她已经不在人间!
哦,梅呀.我来,我来陪你一道。
我一刻也不能在这间房里待:
[他立刻昏昏茫芒地向正门跑。
[黄妈提着水由正门走进,淑贞随在她后面,立在门口,天
真地微笑着十分好奇地窥望着这夜半的新房和新人。黄妈(惊愕)大少爷,你又上哪儿去?
觉新(失神)不上哪儿。
淑贞(怯怯地)大哥!
觉新嗯。
黄妈睡吧,快睡吧!(一面拿出脸盆倒水,一面低声,笑眯眯地)大少爷,你说她俊
不俊?
宽新(愣在门口)啊准?
黄妈(快慰地)现在中意了吧?
觉新(茫然)哪个?
黄妈新娘子,大少奶奶啊!
觉新(走回来,冷冷地)我没有看。
黄妈(倒好了水,指着笑)这个小傻子啊,你怎么还不看?个个人都说你没接钱家的梅表妹才真福气呢!(回头喊)大少奶奶,先脸水打好了。
刘四姐(由幔帷里探出身来)劳驾您,黄奶奶,放在那儿吧。
黄妈(拉着淑贞)走,四小姐。[黄妈与淑贞由侧门下。觉新(来回踱步)
都是我的仇人!
一个个都夸这新娘子好,
可(愤愤地)我为什么要看。
为什么要看!
她跟我有什么相干?
就一生,一生要守在我身边?
天,见着阳光的
如今要钻到地洞里躲。
我丢弃了一个神仙、
换来的命运。
至多不过是
和一个平凡的女子过。
不,我闭上眼,再也不看
我走,还是走,再也不回头!
(他立刻向门走去,刚走了一两步,喜娘和瑞珏从幔帐中步出。
(瑞珏换了轻便的衣装:一身天蓝色的软缎短袄和长裙,裙子下沿绣着黑白两色的花朵,
红缎鞋屏着金花。新嫁娘是圆圆的脸,洁白微带红晕的两腮,高高鼻梁,衬托着不大不小
的一对双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惑。她虽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举止十分端凝,端
凝中又不免露出一点点孩提的稚气。黑黑的眸子闪着慈媚的光彩,和蔼而温厚。一头乌黑
的发,梳得光光地拢到后面,挽着一个低低的松松的发髻,髻上插一支珠花。她微颦着眉,
柔和的脸上浮泛一脉淡淡的愁怨。刘四姐(和颜悦色)姑少爷,您还到哪儿去?不早啦!
觉新(不觉停足)嗯——嗯。
刘四姐您真该歇歇了,姑少爷,辛苦了一整天了。(瑞珏走到梳妆台前,侧着身子,凝视着上面的烛光)姑少爷,您,您也宽宽上衣吧?
[觉新摇头。
刘四姐(指着床边的椅子)您不这儿靠靠?[新点头,但是不动。
刘四姐不要什么啦,您?
觉新不要。(回身向左面长窗走去。他走到窗前,掀起窗幔挂在钩上,推开了一扇窗子,背着手伫立凝神.望着窗外的景色。司光照着那一片莹白的梅花,湖光潋滟,庄严而凄静)
刘四姐(瞟了觉新一眼,走到瑞珏面前)二小姐,我,我走了。
瑞珏(低声)不。
刘四姐(体贴地)饿了吧?[瑞珏摇头。
刘四姐喝口茶?[瑞珏摇头。
刘四姐那么,我——
瑞珏(望望觉新,恳求的神色)不,别走吧!
刘四姐(同情却像玩笑的口气)小姐,你,你们也该睡了。(立刻转身)
瑞珏(忽然拉着她的手,低声,紧促地)别,别走,我——
刘四姐怎么?
瑞珏(怯怯地)我怕!
刘四姐(低笑)怕什么?(安慰地)老太太不嘱咐过?这不就是自己的家?
瑞珏(恐惧地四面望了一下)家?这儿?(闭上眼,把手帕放在眼角上)
刘四姐(低声,警惕地)不要再哭了,人家忌讳!
瑞珏(手抵着唇,哀婉地抑止)我,我没有。
刘四姐(劝慰)快别哭了,一会儿姑少爷看着不高兴。(替珏擦泪)二小姐,你福气呀,新姑爷人才好呢。
瑞珏(摇头)这些人——可怕,(不觉露出孩子气)我,我真想回去呀。
刘四姐(扑嗤一声)回去?(不觉回头望望还一窗前伫立的党内新)
瑞珏(泪又流下来)妈一个人在家里可怜!
刘四姐别哭啦,二小姐,你今天是孩子,明天就是五人了(娓娓地后天回门,不又看见老太太啦?老太太不是说了又说。叫你——
瑞珏(点首,慢慢压下心中莫名的恐惧)我知道,知道,你走吧!
刘四姐(高兴)啊,这就对了。(转身向觉新走了两步)姑少爷,睡吧,我走了!(请了一个安,觉新点点头,她又回到新娘子面前)二小姐,这我可——
瑞珏(不禁叉——)不,你还是别走”
刘四姐(埋怨里含着怜惜)二小姐,你看你,哪有这样的!(低声哄着)你看新姑爷性情才温存呢,相貌才大方呢,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才像你呢!小姐!
瑞珏(听了,忽然治起头觑一下觉新的背影)
刘四姐闹了一天,二小姐你还没看见吧?[瑞珏摇摇头,又默默地望着喜烛。
刘四姐[倒不相信了〕真的?[瑞珏天真地点点头。
刘四姐(笑着)我的二小姐,那你就快看吧,我可要走了。
瑞珏(匆忙)刘四姐![黄妈由侧门上。
黄妈(对喜娘)刘四姐,睡去吧。(意在言外,望着这对新人)再侍一会,天就要亮了,新娘子新郎还要到上房送茶请安呢。
刘四姐(笑笑)晓得了,黄奶奶,(对珏)这我可出去了,二小姐。
瑞珏(迫不得已、低声)你,你就来。
刘四姐(笑着敷衍)嗯,就来的。(忙忙和黄妈检拾一下睡前用的物事)
黄妈(到灯前,对新,笑呵呵地)吹灯吧,大少爷?
觉新(回身)(都有些慌张,低声)不。
瑞珏(抬头)
[珏立刻又低下头,新复望窗外。
黄妈好,就不吹灯。(到新面前,善意叮咛,低声)大少爷,懂事点!别再出去了。太太直怕你真出来睡,还在院子外面守着呢。
觉新(望望她,苦恼地,低声)哎,我不会的,你请她老人家睡吧。
黄妈(到门口,回头)我关门啦?
觉新(不顾)嗯。
黄妈(四面望一下)咦?
刘四姐找什么?
黄妈四少爷不在这儿?
觉新不在这儿。
黄妈(唠叨地)这下我们可走啦,(对新)关门啦。(又望望珏)真是:可该睡了!(对喜娘)走吧。
[黄妈与刘四姐由正门走出。
(瑞珏抬头又想再叫刘四姐,刚“呃”出一声,立刻觉到新也回头,于是变成一声轻微的
咳嗽,又低下眉。觉新(望望珏,又转过身长叹)唉!(走近窗前较远的一头,把另一扇窗扇又打开,屋子里渐
渐浸进深夜的寒气。外面杜鹃在湖滨单独而寂寞地风流呼唤了一两声,又消歇了)
[半晌。瑞珏(缓缓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向四面觑视,闪露出期侍抚慰的神色,一种孤单单的
感觉袭进她的心里,使这离开了家的少女,初次感觉复来到不可言状的情怀。地低声叹了
一口气。一时眼前的恐惧,希望。悲哀.喜悦,慌乱,都纷杂地汇涌在心底,终于变成了语
言,氏低地诉说出来。她的声音亲切温婉,十分动听,如湖边一只小乌突在夜半醒来,先
还凄迷地缓缓低转,逐渐畅快而悲痛地哀歌起来)好静哪!
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
把你的孩子送到
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说这就是女儿的家。
这些人,女儿都不认识啊。
一脸的酒肉,
尽说些难入耳的活。
妈说那一个人好。
他就在眼前了,妈!
妈要女儿爱,顺从。
吃苦,受难,
永远为着他。
我知道,我也肯。
可我也要看,
值得不值得?
女儿不是
妈辛辛苦苦
养到大?
妈说过。

做女人惨。
要生儿育女,
受尽千辛万苦。
多少磨难
才到了老。
是啊,女儿懂,
女儿能甘心,
只要他真,真是好!
女儿会交给他
整个的人
一点也不留下。
哦,这真像押着宝啊,
不知他是美,是丑,
是浇薄,是温厚;
也不管日后是苦,是甜,
是快乐,是辛酸。
就再也不许悔改。
就从今天,
这一晚!
觉新(媛媛摇首)
唉!———
梅呀,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你?瑞珏(翘盼)
他——他想些什么
这样一声长叹!
天多冷.靠着窗
还望些什么哪?
便已过了大半!觉新(同情地)
这个人也.也可怜,
刚进了门
就尝着了冷淡!
就是对一个路人。
都不该这样,
我该回头看看她。
哪怕是敷衍。
可就在这间屋。
这间屋,我哪忍?
我不愿回头,
为着你,梅,
我情愿一生
蒙上我的眼!瑞珏(期盼地)
他怎么还不转过头来?
什么事啊
引他想得这样深?
这神情,仿佛
在哪里见过。
像渔船进了
避风的港。
我的心忽然
这样宁静。
一个人能这样
深沉的叹息。
我懂,总该有些性情!觉新(犹豫)
可我还是该回过头去吧?瑞珏(纳闷)
他在念着谁?
不说一句话。觉新(又转过去)
不,我情愿再望望月色,
这湖面上的雾,
雾里的花。瑞珏(猜测着)
他像要来怎么又不来?
别,别他也是像我
一样地怕吧?
(夜风吹动窗帷。觉新(抖颤)
啊,好冷!
这一阵风![转过身拉掩窗帷。
瑞珏(脸上不觉显出欣喜的希望)
啊他——一
(觉新又问头靠着窗槛。
瑞珏(失望)他又转回头去啦!觉新唉!瑞珏(无望〕
又一声长叹!
他像忘记了
背后还有个人。
(忽然惊恐地)啊,难道他———
他已经厌恶了我?
天!(急促)这屋里好冷,
我要喊哪!
妈,我说过,
我不愿意嫁,
(哀痛地)接我回去,
女儿想回家!
觉新(又打了一个寒噤,缓缓闭上一扇窗,回转身,珏立刻低下头。他冷冷地端详看她)
怎么她还在那儿不动,
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这是什么孽!
要我一生
陪着这个人,
眉都不会皱一皱,
一块会喘气的石头!瑞珏(侧过脸,含羞,紧张地)
他在看着我。
我心又在跳。
他是什么样子?
仿佛那么凶地盯着我。
我好怕呀!
哦,我只要抬一抬头·
抬一抬头!
天!为什么头像千斤重啊!觉新(度到火盆旁)
她在想些什么?
一个纸糊的美人!
等谁?
要等到天亮?
我不,决不和这个女孩
睡在一房。
随她!
任凭她坐,她睡,
她哭,她闷,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人。(夜半湖边上传来杜鹃的欢叫,非常清脆的声音,跳动着生命的活泼。
瑞珏(轻微地)哎!
觉新(谛听)这是什么鸟在唱?瑞珏(迎着杜鹃的歌声,才抬头,正望着新的侧面,半狗,欣喜地)
妈,真地,您没有骗我。
他是个人!
女儿肯!
(远处杜鹃声更清快地传入耳鼓)怪,这相貌,
仿佛在梦中见过,
像曾经在画里。
在春天——(低首寻思)觉新(闪出一丝笑容〕
啊,这是杜鹃,
耐不住寂寞。
歌唱在春天的夜晚。
[迎着杜鹃的酣唱,新向窗前走。珏不觉也抬头谛听。瑞珏(含着天真的喜悦)
啊,什么鸟,
叫得这样好?
怎么一会儿
我的心好暖!
(一面听一面徐徐立起。远远一两声木梆传来,不禁又缓缓地低下头)半夜里唱,
好自由!
不像我,
为着谁:
苦苦地守候!
(长叹)唉!觉新(回头)
谁在叹?[二人目光相遇,刹那间愣住。又各自低头转身。
是她?
(惊愕地)那纸糊的美人,
可她的眼睛分明
放着光,
这是谁呀?
这眼神!
哦!不,我是在做梦。
我当是我的梅。
借着她,
对我说话。
瑞珏(回望着他.焦灼而怜悯地)
好好地,为什么
又皱起眉头?
这个人像永远过着秋天。
可怜,心里不知藏满
多少忧愁!觉新唉!(坐下)瑞珏(关怀地)
啊,他又在叹气!
(忽然)是不是我来先叫他睡?
(摇头)不,新娘子冒失了,
日后就会追悔。觉新(拔弄火盆)
唉,梅,我怎么还不见你的信,
知道么?我现在牢里受罪。瑞珏(偷偷望望他,无限的怜惜)
多少心思啊,压着眉头!
他也累了,我看得出,
这一天的跪拜够他的受!
真该歇歇了。
让我去叫他吧,(走了两步)或者
他比我还不好开口。觉新(不安地)
这个人是怎么?
她仿佛要到我身边,
傍是要说话.又在走。瑞珏(欲行又止)
不,女儿家总该腼腆。
可,怪,为什么一见面
就觉着这样投缘?觉新(转头,厌恶地)
我不爱,我恨!
是她赶走了我的梅。
好急人哪,这死沉沉的,
真地这样默默地苦到老?瑞珏(踌躇)
去!说!为什么我的腿总是不肯?
瞎,怕什么,他要明白的,
就知道我不是没有分寸,
不然就随他想,我
不是放荡啊,反正:觉新(感到)
天,快来个人吧!
我真忍不住这静!瑞珏去吧,(鼓起勇气)
我就去,去叫他,(走近他旁边〕
[觉新蓦拾头。
[瑞珏想要张口。
[忽然床下砰唧一声,有了响动。瑞珏(惊啊!回头)觉新(嘘出一口气)
谢谢天!
受难的有了救星!(立起)
[床下有猫.似乎被一件重物压着,尖尖地大叫一声。觉新谁?瑞珏(自然地)
为什么不早?
又来了人!
又来了人!觉新(到床边)
谁呀?出来?[由床下爬出一个穿袍子马褂,却满脸泥污约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抱着一个硕大的猫,十分狼狈地立起来。
觉新(才看出)四弟。
觉英(气极,对猫)死猫,死描,叫你别叫,你偏叫!
宽新(诧异)你怎么进来的?
觉英(页皮地)我从幔子(指床头幔子)背后小窗户爬进来的。(扫兴地)可憋死我了!(指他们)他们真成!这半天,一点动静部没有。
觉新谁叫你跑到床底下藏着,
觉英陈姨太!(交滑地)她说在床下面就听得见天上的牛郎织女打喳喳。
觉新(微叹)天上的牛郎织女是见不着面的![房外黄好的声音:四少爷,你在哪儿呢?三老爷找你呢![房外克叫的声音:觉英!觉英哪!
觉新(对英)你听,三爸!
觉英(同时,面无人色)我爹!(手足失措)怎么力?怎么办?
觉新(笑着)快去吧,走边上的门!(指通里院的门)[英立刻跑到门口,忽然“哎呀”一声又跑回来。
觉新怎么?
觉英有人,还有人!(急慌慌对床下低促地喊)你,你怎么还不出来呀?[床下的声音:(缓悠悠地)能出来啦?
觉英嗯!(手向床下乱摸)快出来吧!(果然由床下蠕蠕爬出一个穿绛紫色的袍子,戴着红疙疤瓜皮帽的小孩,年约八九岁,手里还提着一双有带子的觉新(吃了一惊)五弟,你也在这儿?[黄妈的声音:(同时)四少爷,你倒是藏在哪儿啦,你再不出来,三老爷要拿皮鞭子打你呢![克明的声音:(严厉地)觉英!
觉英(屏气静听,一听见父亲又喊,立刻)糟了!快跑!(很命地一把拉起五弟就跑)
觉群(被拖走了两步,窘迫地举着那双鞋,不肯再走)鞋!鞋!没穿鞋![觉新连忙由五弟手中拿过鞋,慌慌地蹲下为他穿。
觉英(同时暴躁)你看你!你青你!
觉群(狼狈回头解释)光着脚,要挨打,挨打![克明的声音:(仿佛更近)觉英!
觉英你看!你看!(急躁)快,快,快穿![王氏的声音:(尖锐地)老五,老五啊!
觉群(也恐慌)啊呀,我妈也来了!(突低头对新)快,快,大哥!快!(新愈着急愈穿不对,五弟的脚更急得乱蹬)大哥,不对,不对!这不对,不对!
瑞珏(一旁看着,一直想动手帮忙,此刻忍不住走上前)穿反啦!
觉新(拾头望了她一下,笑着)哦!(又低头为五弟穿鞋)
觉群(连叫)不对,不对!
觉英(插嘴)大哥,你不会穿。还是让,(指珏)让她来吧!
觉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立起,羞涩涩地)好,好,你来吧![珏微笑着立刻蹲下为五弟穿鞋。新如释重负地立起来。[王氏的声音:老五啊!老五啊![觉群要应声。
觉英(立刻堵住他的嘴)别答应,老五!别答应。[王氏的声音:老五啊!老五!
觉英(放下手,对五弟,警告地)别!别!
瑞珏(立起)好了。
觉英(拉着五弟蹑手蹑脚,神气活现地)我们偷偷回去![两个孩子连忙蹑足走到门口。
觉群(忽然想起)哎呀,不成,四哥,床底下还有。
觉新(出乎意外)还有?
觉群(没有办法)六弟![两个孩子又忙回床前。
觉英(对床下)出来,快出来。
觉新(望望迁,颇为不安,转对床下)出来吧,六弟!
觉群(不得已)他睡着了!
觉新(有些着急)你们这两个孩子!他会冻着的![新立刻到床前蹲下,珏上前撩起床帷,新弯下腰伸手向里面摸。此时五弟已爬进去,觉英也跪下去,正,——[黄妈的声音:四少爷!四少爷![王氏的声音:老五,你这么晚把老六带到哪儿去了?你这个死东西!
觉群(由床下伸出头,对英)都是你!都是你![两个孩子生拉活扯地从床下拖出一个更小的孩子,只有六七岁,衣服臃肿,穿得像圆球,脸睡得红喷喷的,还没有睁开眼睛。新立起来。
觉英(没轻没重地)起来!快起来!
瑞珏别拉他,别这样拉他!(连忙蹲下去扶起,轻轻拍着还在揉着眼睛的孩子,衷心的喜悦,温和地抚爱着)醒了!醒了!呃——(不觉望望新)
觉新(在一旁望着珏逐渐发觉她的可爱,连忙答应)六弟,六弟。
瑞珏(温厚可亲地)醒醒,醒醒,妈妈叫呢![屋外克明的声音:(怒喊)觉英!觉英!不学好的东西!你滚到哪儿去了?
觉英(对那最小的孩子狠命一摇)你还不快走!(拉起六弟就跑)
觉世(没醒清楚,十分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啊!
觉英(顿足)小鬼!叫你不来,你偏要来!
觉群(助威)下次闹房再也不带你。
瑞珏(低声恳求)不骂他!不骂他!(对六弟,天真地,小大人一般,温存地)就好了,不哭了![黄妈忽然推开正中的门进来,三个小孩吃一大惊。
黄妈(笑着指他们)啊!我猜你们就是到这儿捣乱来了。(走向觉世)
觉英(恨恨地)讨厌!坏鬼!
黄妈(指着那抽噎着的孩子、笑着骂)哎,六少爷啊!(拉着他。回首对觉英,恨得牙痒痒地)快走吧!快去挨打去!(笑着抱歉)哪有这么晚还来闹房的!(指点那最小的孩子的头额)你呀,也会找地方哭!(忽然转对珏)真是哭得好,哭得妙,生个娃娃成年地笑!都好都好!风调雨顺的,越哭越发![黄妈赶着孩子们唠唠叨叨地走出侧门。[半晌。
觉新(仿佛抱歉地)我们家的孩子真多!
瑞珏(出她的意外,愣了一下,诚挚地)我,我喜欢![湖边的杜鹃一声声酣快的低唱。
瑞珏(低声怯怯地)天快亮了吧?
觉新(很温和地)嗯,还早吧?第一遍鸡还没有叫呢。[杜鹃声。
瑞珏(望新,谛听)这是什么叫?
觉新(渐渐觉她可亲)杜鹃。这外面是一片湖。
瑞珏(欣悦)一片湖?(不觉走到窗前,杜鹃声)今年杜鹃叫得这么早。
觉新(望着她的背影)嗯,湖边上有梅花。
瑞珏(扶了窗槛向外望,天真地)多好的梅花啊,像一大片雪。
觉新(也跟过去)嗯。(忽然〕你,你喜欢梅么?
瑞珏(感到一阵强烈的快乐,声音几乎是抖抖地)我喜欢。(羞怯地回过头望着床)那床上不是?
宽新(立刻走到床前,向帐檐凝了一刻,回头)你绣的?
瑞珏(低头腼腆地)嗯。
觉新(不由得低声称赞)好。(望望窗户迟疑一下,忽然去把妆台上油灯吹熄,像是征问她的赞许)吹了灯?[灯熄了,窗外月光仰水,泻进屋内。屋里三有桌上龙凤烛的低弱的光,照着一角。
瑞珏(没有惊讶,自然而宁贴地)嗯,吹了灯好看月亮。
[觉新十分快慰,伪佛遇见一个故友,而又不敢冒认,那样欣欣然,涩涩然地,微微点头,
望着她。然后走到窗前,把整个一排长窗窗慢完全拉开。窗扇是新方才就开开了的。
此刻在一片迷离的月光下,湖波山影,和远远雪似的梅花像梦一般地从敞开的窗里涌现在
眼前。[月明如画,杜鹃轻快响亮地在湖滨时而单独,时而成双,
又时而一先一后地酣唱。
[斗晌。二人不语。
瑞珏(望着窗外这仙境一般的夜色,颤抖地)啊!
觉新(感叹)春天了!
瑞珏(不觉接下)像梦![觉新咳了一声。
瑞珏(低声,温和而自然地)冷了吧?
觉新(微笑)不。[瑞珏忽然低低哭起来。
觉新怎么?
瑞珏我——怕![远远有一人个女孩哀哀地哭泣声。
瑞珏(抬头)有人在哭啊!
觉新(谛听)大概是四妹淑贞,五婶又给她裹脚呢。[正中的门有人轻轻地敲。
[觉民的声音:(低声)大哥!大哥!
觉新(走向门)二弟?(立刻打开)[方民由正中的门走进。
觉民(低声〕琴妹从梅表姐那里回来了。
觉新怎么样?
觉民(点头)好,不过——
觉新(等不及)怎么?
觉民(慢慢拿出他的信)这是你给她的信。
觉新(魂出了壳)什么,她?
觉民(安慰地)没有。她好好的。不过她母亲已经带她下了乡。(递出那信〕
觉新(徐徐接下)下了乡?
觉民嗯,走了。
觉新(低头望着手中的信微叹,缓缓地)走了——也好!(泪流下来)[觉民悄悄由正中门下。珏慢慢转过头来,望着新,微笑的面领上闪着莹莹的泪光。——慕徐落
第二幕第一景
离第一幕有两年半的光景,夏夜,在高家一个小庭院里。
月色溶溶,照着这个个的院落,幽闲而静谧。院左修竹蓊郁,竹影零乱地掩映在正房的纱窗下。房前是宽畅的走廊,离地尺许,廊上两根黑漆圆柱在磨砖的廊道上拖着两道
长而渐细的影子。廊正中屋檐下挂着一盏红牛角灯,暗暗的红光投射在两正屋中间一条昏
黑的宽甬道上。这雨道代替了一般正房的堂屋,深长得如同隧洞。甬道的尽头即是湖滨,
远远望得见夜雾笼罩着的湖水。月黑时湖水愈发明亮,像一片熠熠发光的黑缎。甬道两旁
的正屋,右面住着觉慧,左面住着觉民。各有一门通甬道,靠走廊上都开着一面轩敞的立
窗。二屋寂黯,没有灯影,主人都出去了。廊前是石阶,和铺砌成花纹的石子路,引入院
中的细草坪上。院中靠左疏疏落落摆着石桌石凳,更左是一片荫密的竹林,竹林后仿佛隐
约着一座老旧的亭榭。院中靠右有一棵修剪得矮矮的棕恫树,树前有一条长藤摘和矮凳。
更右横一道垣墙,爬满绿荫荫的长春藤。墙正中开一个小月门,通觉新住的小院。墙外有
一株高大古老的杨柳,细长的枝条从墙外垂进来,在右面屋檐前摇曳着。走廊右端是正房
的墙基,有一小门。由门下石阶可以沿着右垣墙与正房外墙的夹道向屋后走,通着其他的
院落。时当盛暑,十卢钟了”。仍未退凉,几乎还和午热一样的闷燥。四处是虫声。没有
一丝风,只有葫密的竹林里才透出一点点微凉。院外不断有低低的木鱼声,时而夹杂一两
声清澈的铜磬。
[开幕后静了一刻,觉新跟随三老爷克明由走廊个门走进来。克明穿着一套淡青的官纱衫
裤,换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须髭略微改了样式,神态依然腐朽自得。摇着一把椭圆形的
言扇,手持一份《黎明周报》。觉新穿白夏布长衫,面容略形消瘦,神色忧郁,时常微微
地闷咳。克明踱到右面窗前。高克明(向窗内喊)觉慧!觉慧!觉新三弟!高克明(又走到左面窗前,新随后,明用扇轻轻叩着窗棂)觉民,觉民哪!觉新(低低地)二弟!二弟!高克明(望望觉新)不在,都不在!(走到廊中,望着月光,嘘出一口长气)这两个孩子
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摇着扇子。下了走廊,走到石桌前放下报章,拿出手帕擦
额前的汗)觉新(随着克明走入院内立在月光中,委婉地)这么晚他们个会到哪里去的。高克明(严厉地)明轩,你不可一味这样的袒护他们。“长兄若父”,你们父
亲故去将近三年,我但看你在放纵,就没有看见你管束过他们。觉新(强笑着)也,也是因为弟弟们有时也有他们的道理。高克明(轻视地)有什么道理?专做些危险,可怕,不安分的事!上次为着演
戏闹事,这已经离奇,现在又办什么,什么,(拿起报章对月光望一望)
《黎明周报》。这些督军省长我们小百姓平时叩头敷衍还来不及,他
们这些学生动不动就请愿,写文章,开口乱说话,这真太不知死活了。觉新(依顺地)三叔,您放心,我一会儿就说他们。高克明(大不喟然)说他们?你应该痛骂,告诫!严加告诫!刚才我跟你说过
老三的一句非常非常糊涂的话,(指着)就在这个报里面,是——(用
力回想)是什么?一句(冷笑)白话文?觉新“口是为着说话的”。
高克明(侃侃然)那就放屁!你告诉觉慧,口是为着吃饭的。“病从口入,祸
从口出”。老三这孩子我最不放心,说不听,打不听,早晚必闯大祸。
闯下了祸,祸及全家,看你这个做长兄的如何得了!
[婉儿由走廊小门走进来。她较以前更出落得俊秀,依然是忠厚可喜,并且是很懂事的样
子。举止说话虽然不免偶然仍有点孩子气,然而也沉稳多了。她穿着白底子小蓝花裤,浅
蓝夏布短褂,背后垂一条稍长的发辫。婉儿(对明)三老爷,老太爷叫您。
高克明晓得了。
婉儿大少爷!——
高克明明轩!(把周报递给觉新)这张《黎明周报》交给你,由你负责对老三告诫。(回身向走廊小门走)
婉儿(连忙)三老爷,老太爷跟客人到湖心亭去了。
高克明(望望婉,又转身向正中雨道走,走了两步,又对新)哦,少奶奶究竟年纪太轻,还是孩子气重,一个做长嫂的,——(忽然变做一种非常不满而又不愿再说的
神气)唉,怎么可以想起来出去看什么文明戏呢?好了,你总应该知
道如何对她讲。(对婉,不经意地〕在湖心亭?(不等回答即由甬道下)[觉新低头看一下手中的报章,嘘出一口气,向左面月门[木鱼声渐歇。
婉儿(望望新,同情地)大少爷,五太太说请您现在过去打牌。
觉新(烦厌得——)又找我?(无可奈何地)不是姑太太在打么?
婉儿姑太太家里来了客人,要走,五太太请您去接她的手。
觉新(皱着眉,向走廊小门走去,后随婉儿,但未到一半路,忽然听见垣外传入小儿的啼声,不觉笑着转对婉儿,踌躇地)好,你先去,我就来。(向小月门走)
婉儿(追上前,急促地)大少爷!
觉新(停住)什么?
婉儿(走近新,轻轻地)冯老太爷又来了。
觉新哦。
婉儿(戒惧地)我怕又是为鸣凤来的。
觉新(怜悯地)鸣凤早知道么?
婉儿她知道一点。
觉新(关心地)她怎么样?
婉儿她大了,不是个小孩子了。
觉新(不大明白)怎么?
婉几(暗示地)她不言不语,倒像心里挺有打算的样子。(忽然恳切地)大少爷,您千万救救她吧。她性子烈,脾气犟得很,逼紧了,说不定会出事的。
宽新我明天去跟太太讲,不过就怕冯老太爷说并不是要她当姨太太——
婉儿(忍不住抢说)可那还不是——(望见瑞珏由垣墙小月门进来)少奶奶!(瑞珏较前两年略瘦,眼睛水汪汪的,微微含蓄着别人看不出的忧愁,望着觉新总是那样
诚挚地期待着什么似的,脸上依然是一团天真而和气的笑容。她穿着淡青洋纱上身和长裤,
白鞋,发髻戴一朵白绒线花,一身素净,正为着公公戴孝。她小指上挂着一把细芭蕉扇,
左臂夹着一本洋装书,一手持着蚊香盒,一手端着一碗绿豆汤,茶盘上斜放拧好的凉手中,
看着手里的碗,怕撒出来,一步一步担心地走进来。瑞珏(笑着斜转身,眼看书要从臂里滑落,忙对新)明轩,快点!书!
觉新(微笑,埋怨地)你看你!(立刻拿下书,婉儿也笑着想上前帮忙——)
瑞珏(对新努嘴,指手上的东西,欣悦地)手中!(新忙为拿起,茶碗又歪在一边要溜,珏情急,氏低嚷着)绿豆汤!(婉儿连忙上前取下茶杯)
觉新(把书与手中放在藤椅上,摇头对珏笑着)你呀!
婉儿(也笑嘻嘻地将茶碗放在藤椅扶手上)我可要走了,大少爷,一会儿去呀。(由走廊小门下)
瑞珏(心不在焉地)哪去呀?(转过身,把茶碗、蚊香盒放在石桌上,对新,天真地)我知道你准在这儿!(一面走回藤椅过取起手中把,放下扇子)
觉新你怎么出来了?
瑞珏(散开手巾,给新)屋里热。(扬头诚挚地望着他的脸)
觉新(一面擦脸,一面关切地)海儿睡着了么?
瑞珏(点头)嗯,刚刚把他哄着了。(接下新的手巾)刚才他还直叫你找你呢。
觉新(立刻向小月门走,忽然停了脚,回头笑着)你说我去不去?
瑞珏(亲切地)干什么?
觉新看海儿。(欣喜而又有些忸怩地)我想去,我又怕把他亲醒了。
瑞珏(一直母亲似的不忍拂他的意,温柔地)不要紧的,去吧!亲醒了,我再哄他。
觉新(几乎是孩子一样地顽皮而纯挚的神情〕他哭了呢,
瑞珏(睁大了“叮人”的眼睛,笑着说)哭了我就打他的小手心!(诚挚地)不会哭的!他断了奶这半年,不大好哭了。
觉新不,等会,等他睡得再熟一点我再看。你把蚊帐给他掖好了么?
瑞珏掖好了。
觉新(忍不住)他,他现在什么样子?
瑞珏(笑望着新)他?(新连忙点头)头发乱稀稀的,脸上笑眯眯的,身上汗津津的,——(笑出来)怪!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屋去看呢?
觉新(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温良地对珏笑着)不,还是不。(说不出来的那样轻微的一种不好意思)我一去就要亲他,亲了他就要抱他,抱醒了他,又不让我放下;海儿会热出一身的痱子的。
瑞珏(天真地笑)你为什么这样不好意思啊!
觉新(面上浮起快活,激动地)有了孩子,真像前后左右都有了希望似的。(忽然紧紧握着瑞珏的手,满眼感激的目光,低声)瑞珏!
瑞珏(仰起头,诚挚地)明轩!(又低下头,转身端起茶碗)你喝点绿豆汤吧?
觉新嗯!(接下喝了一口,坐在藤椅上)
瑞珏(顺手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挥摇,低低地)热不热?
觉新有一点。(拍一下打在自己的小腿上)[瑞珏放下扇于,把放在石桌上的蚊香盒拿过来,放在新的脚下。
觉新什么?
瑞珏蚊香。你的书拿来了,我给你拿灯去吧!
觉新现在不想看,你也凉快一会儿吧。
瑞珏(怜惜地)明轩,你累了!办了一天的公,坐累了吧?这么热的天。
觉新(慢慢苦恼又爬上眉头)累倒不。
瑞珏(笑着搭讪)就是——[远远又是木鱼声,铜磬声。
觉新(聆听)这是谁在念经,
瑞珏陈姨太。
觉新(警觉地)大后天又是父亲的阴寿了,父亲生前喜欢吃的菜你记得吧?
瑞珏(点头)记得。
觉新今年早一点预备吧,省得陈姨太在爷爷面前挑别。
瑞珏(低下头)嗯。
觉新(勉强地笑着)你知道么?前一次三弟邀我带你出去看他们演戏的事不知谁告诉三爸了。
瑞珏(抬头惊望)哦!
觉新(幽默的样子)三爸刚才又大大告诫了我,我们一顿。
瑞珏(不觉握着觉新的手,同情地)明轩!
觉新他说爷爷不久也会晓得的。
瑞珏(焦切地)爷爷不会又骂你吧?
觉新那倒——
瑞珏(愧恨得要流下泪,安慰着)不要气,明轩。都怪我,都怪我,那天要不是我说去,就不会去的。——(忽然立起,诚恳地)让我现在到爷爷面前认错去好不好?
觉新(拉住她)不,你别去,去了,陈姨太更要说俏皮话了。(困难地)她现在不大高兴你。
瑞珏(莫明其妙)怎么?
觉新因为,(顿了一下)现在爷爷有时不舒服,总喜欢你在旁边伺候,她就说你会在爷爷面前献殷勤。
瑞珏(不知若何是好,迷惘地)我不该么?(缓缓地)孝顺爷爷?
觉新(沉静地点点头)该,当然应该。
瑞珏(脸上立刻浮出欢喜肯定的笑容)该,我们就不管这些。
觉新(被她的勇敢所鼓动)对,不管。
瑞珏(望着他,笑起来)明轩,你现在真高兴吗?
觉新(点头)高兴。
瑞珏(天真地)真高兴?(新还未答,她又摇头,微笑望着新)我说你是假的!
觉新我?
瑞珏(微微颦眉,望着前面)嗯,你总是皱着眉头,像想什么心思的样子。(忽又转头望着新,企慕地)明轩,我老觉得你有许多许多话都没对我说!
觉新(叹一口气)瑞珏,话有什么用呀!
瑞珏(恳切地)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是非常不快活的!
觉新(突然改了语气,提起精神笑着)珏,你现在还教鸣凤么?
瑞珏(立刻接下新的语气,又活泼地)教。(赞美地)她真聪明,真懂事!你知道么?她还会讲佛经呢。这么一点大的孩子!
觉新那是死了的大妹教给她的。(嗟叹地)都太早熟了。[远处木鱼声渐低渐缓,随后一声清脆的磐,翳入空间消逝。
瑞珏嗯,鸣风不像我刚来的时候那么活泼了。
觉新(沉思地)我也常看见她站在湖边上望着莲花发愣。
瑞珏嗯,是怪,她有一次跟我谈起舍身爱人的道理,讲得才透彻呢!(无意地)有人讲,她有点像梅表姐小时候那么聪明。
宽新(吃了一惊)谁说的?
[婉儿由走廊小门上。
瑞珏(坦白地)五婶。
婉儿大少爷,您还没去呀?姑太太都等急了,客人在姑太太家里派人催过好几遍了。
觉新(笑着)什么客人,这样不客气?
婉儿听说是钱,钱——
瑞珏(仿佛来了灵感)钱大姨妈?
婉儿(点头)对啦。
觉新(惊愕)真的?
瑞珏(欣喜地)那么梅表一定也跟着来了?
觉新(一半自语)她——她们忽然进省来干什么?
瑞珏(关切地)明轩,走,我们就去问问去。[甬道外,远远觉慧的声音:“四妹!四妹!”
瑞珏(高兴地)听了两年的梅表妹,这回可要见着了。走吧,明轩!(新似乎
在发呆)[远远淑贞喊着:“三哥!三哥!”
婉儿说不定梅小姐的姑老爷也一块儿来了。
瑞珏明轩。
觉新(指着)大概是三弟从湖边上来了,我还要跟他——
瑞珏(温和地催促)姑妈不还在等着你吗?
婉儿大少爷快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瑞珏(委婉地)待一会儿再找三弟说话,好不好?
觉新(点头)也好。[觉新,瑞珏,和婉儿由走廊小门下。[觉慧的声音:(渐呼渐近)淑贞,淑贞,你还不快来?
[移时,觉慧由甬道进。他现在较前两年又高大多了,周身的力量,神采奕奕,迈着大步,
轻快地踱进来。他穿淡灰色的学生制服裤,白衬衫,宽大舒适,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提着
鱼笼,走到廊正中立住,对着月光,迎着吹来的快意的风。觉慧(扔下钓竿,叉腰跨步,一手提起胸前的衣服,畅适地)喝,好痛快的风!(回头)
鸣凤!你还不快来!鸣凤![鸣风声:(低低地)嚷!
[鸣风由雨道走进。她比以前消瘦得多,面色苍白,眉目间神情异常冷漠沉静。美丽聪灵的
大眼睛早已消失了活泼焕发的光彩,贮满了优愁。从她的目光神态里,看得出她对人对事
的明了,与对自己的意见的肯定。确是显得十分成熟了。她穿着洁白细洋布衫裤,长长的
发辫缠着淡黄头绳。手里拿着刚由湖里采来的半开的素心莲,还水淋淋地闪着莹莹的水珠。觉慧(拉过鸣风,吹着过堂风)好不好,风?
鸣凤(立在月光下,望着慧微笑)好。
[淑贞声:鸣风,慢点走,你在哪儿啦!
鸣凤(很自然地和慧分开)这儿呢,四小姐!
[淑贞声:好黑呀。
觉慧(对甬道)四妹,你走过那段黑路就好啦。
[淑大声:(怯惧地)鸣凤,你扶我一把吧!(凤要去)
觉慧(拦住她,低声)鸣凤,别扶她,让她自己走。
[淑贞声:(恳求地)三哥!
觉慧(鼓励地)三哥说,你自己走,你要学习自己走黑路。
[淑贞声:(颤颤地)我怕!
鸣凤(怜惜地)我去吧“
觉慧(拉住她,低声)先别去。(淑贞声:(更怯怯地)我真怕!
鸣凤(低声)不,我去接她!
觉慧(按住凤的手,故做未听见)啊?[淑大声:(恐惧地)我实在怕!觉慧(放开凤的手,示意让地去接淑贞,口里仍大喊)怕也得自己走。
[鸣凤放下莲花,走进了甬道。
[淑贞声:三哥!觉慧(故做粗声粗气地)三哥在睡觉呢!
[淑大声:(忽然大喊)三哥!——
[慧也吓了一跳,立刻向甬道走。忽然由黑暗里传出笑骂——(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什么三哥,什么猴儿三哥!不要叫他。
[琴小姐领着淑贞由黑甬道走出,鸣风在一边扶着,手里又举着两三朵莲花。琴较
在第一幕时更丰满些,落落大方,穿一身女学生装,上身白洋布短衫,下面黑绸裙,
短短的两个小辫拖在背后。淑贞和昔日迥异,面宠依然保持小女孩儿的丰润,却完全
失去前两年的活泼,态度文静,行动困难,脚裹得很小了,穿着小绿花衫裤。觉慧(急切地)四妹怎么啦?
鸣风四小姐叫石头绊倒了。
琴小姐(安慰地)四表妹,不要紧吧!
淑贞(掸掸身上的土,怯怯地〕不要紧的。[鸣凤放下手,又拿起方才放下的莲花,微笑着走进甬道,开了右边觉慧的房门踱入。
觉慧(笑着)我就气你这一点。没有人扶就会跌跤,一个人——
琴小姐(揉着淑大的小手)你还说呢,方才四表妹都急得要哭了。
觉慧(近淑贞,诚挚地)真对不起,四妹,你——
淑贞(诚心诚意)不,不要紧的。只要三哥以后不甩下我就成了。[右面窗中透露出灯影。
觉慧(有意义地)可你以后得跟我走啊。
淑贞(腼腆地)跟,跟三哥走。
觉慧(故意撩惹)民我走,你还听五婶的话要裹脚?
琴小姐(警告)三表弟,你怎么又提起这个啦?
觉慧(一半严肃,一半调侃)你不知道我多气!从大哥结婚那天起,五婶就硬把(指着)她关在屋里半年!我跟五婶闹,跟五爸吵,(笑着)她在屋里
一声不哼,仿佛天下太平,这不是她的事。好,等半年,我们四小姐
斯斯丈文地出来了,就成了这个要命的闺秀相!(说得琴和淑贞都笑起来)
你说我气不气?淑贞(委屈地)谁说我不想哼,可后来妈不许我哼,——
觉慧那你就不哼,你就不——
琴小姐(讽笑地)三表弟,这不是开会,你又在布道了。
觉慧(爽快地〕我知道的不多,现在我还没有道可布,不过我就恨胆小,怕东怕西,畏首畏尾,不肯自己走一条明白路的人。
[在慧的话还未说完的时候,觉民静静地由甬道走进,他看见觉慧正激昂他说着,和琴对望
一眼,便微笑地倚着圆柱谛听。他换了一副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眼镜,穿着瘦裤腿的制服下
身,上衣拿在手里,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茁壮的臂膊,显得十分的魁伟。神色依然那
样纯厚可喜,有时甚至于有些羞涩。
琴小姐(辩护地)四表妹还小呢。
觉慧琴表姐!(瞥了觉民一眼)如果有一天,我要发现你也是胆小的,明明看着一条大路在眼前,而没有勇气走去,那我就不理你们,(笑着)不理你,也不理他!
觉民(静静地笑)怎么把我也拉进去啦?
琴小姐(有一点羞,对觉民)二表哥,你懂他说的是什么吗?
觉民(含糊)不,不懂。
琴小姐(对淑贞)你懂三哥说什么?
淑贞(摇头)我——
琴小姐(得意地对慧)你看,四表妹也摇头说——
淑贞(忽又天真地点点头)我懂!
琴小姐(惊愕)你懂?
淑贞嗯。(望望觉慧,又转对琴)
琴小姐(望着觉慧笑)那就是我不懂了。
觉慧(大笑起来)谁懂谁不懂,心里总是明白的。(转对觉民)二哥,你把船拴好了么?
觉民拴好了。
琴小姐那么我们快走吧,说不定妈妈已经打完了牌,要回家了。
觉民鸣凤呢?
觉慧鸣风!
鸣凤(在窗内应声)嚷。
觉民(对窗)琴小姐那本英文书你放在哪儿啦?
鸣凤(在窗内)在石桌上,我去拿。
觉民(对窗)不用了,你做事吧。(觉慧已经到石桌前,把书和书袋都拿过来递给觉民)一块去吧,三弟?
觉慧(望着琴和民,笑嘻嘻地摇头)不,我还要送四妹回去呢。
琴小姐那就让我——
淑贞(勇敢地)我要一个人走,不要人送。(觉民为琴收拾书籍和书袋,琴随后也过来整理)
觉慧千金小姐哪能一个人走路呢?
淑贞(急了〕不,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愿意当千金小姐!
琴小姐(回头)我看还是——
觉慧(同时)好好,不是千金,(指着)那你是不是我的小信徒?
淑贞(点头,稚气地)是!
觉慧(得意地)是,就让我今天送你回去。
淑贞不,不。
琴小姐(笑着)还是我送四妹一道回去吧。
觉民(无意间不自觉地)嗯,我们也可以再走走。
觉慧(知趣地)那(望望他们)也好。(琴看了觉民一眼,觉民低下头)
淑贞(娇痴地)不——好。
觉慧(做出吓人的神气)再不好,先生就要发脾气了,发大脾气了。
淑贞(偎依在觉慧身旁)不发脾气,不发脾气,三哥!
觉慧(笑出)那你就让琴表姐带你回去。
淑贞(依顺地)嗯,嗯,(忽然对着觉慧的耳边)可你明天要带我到湖边上钓小螃蟹。
觉慧好。
淑贞还有鸣凤,她才会钓呢。
觉慧一定!
淑贞(高兴地)以后我们三个人每天在湖边上钓!我们三个——
觉民四妹,快走吧,(望着竹林的后边)天边上乌云都起来了。
琴小姐走吧,有风啦。(拉着淑贞)四表妹,快走吧!(对慧)走啦,我们。(慧点点头)
淑贞(一面走着,一面回头)三哥,你一会儿告诉鸣凤啊!
觉慧(愉快地)嗯,就告诉。[琴和淑贞一同由走廊个门走出,觉民随后。夜风习习,从湖边吹来一阵阵的凉气,通过
甬道。树荫里的蝉早已停止了令人烦厌的噪叫。水畔青蛙还不断地酣唱。慧走向甬道两步,
忽然压不下心底的喜悦,轻轻追在觉民的背后。觉慧(低声)二哥!你回来。
觉民(走回来,挚爱地笑着)你又想捉弄谁?
觉慧(热烈地)不,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觉民什么?
觉慧(眼里浮出快乐的光彩,低声,感动得颤抖地)我爱了一个人。
觉民(惊愕)呃——谁?
觉慧(赞叹地)世界上最可爱的。
觉民(笑着)那当然。可是,是谁呀?
觉慧(神秘地)不在我们的亲戚里。
觉民(猜着)那么会是谁呢?
觉慧(喜悦地)回头我告诉你!(仿佛忽然来了灵感)你知道么?泥土里生米,
水底下出珍珠,沙漠里埋黄金,(忘却一切)天哪这都是造物的恩惠呀!
[琴的喊声:二表哥!
觉民嚷!
[民立刻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全身充溢着不可阻塞的生命的力量)我活着,我活着,我在活着!(大叫)鸣
凤![鸣凤由黑暗的甬道里沉静地踱出。
鸣凤(缓缓低低地)我在这儿呢!(步入月光中)
觉慧(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好长的时间,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
鸣凤(温挚地)您还要去钓鱼么?
觉慧不,不,先不,(拉着她的手)我要在月亮下面看看你。(拉她到藤椅前。像一枝月下的水仙,地安静而凄恻地立在慧前)
鸣凤(微微含羞,却一点也不拘泥。一双明慧的大眼睛蓄着无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三少爷!
觉慧(温和而急切地)鸣凤,你想明白了?
鸣凤(低头)嗯,想明白了。
觉慧(希望地)那么你——(凤摇头。
觉慧(不懂)怎么?
鸣凤不,我还是不,(一腔的深情)您知道我多,多爱,可是(微微叹一声)—..

觉慧(宽解,怜爱地笑着)鸣凤,你这个小小的人儿,你的小心里哪装得下这
么多忧愁?别再想了,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的。鸣凤(沉郁地)有的,在上面的人是看不见的。(忽然热烈地)为什么非要想着
将来呢?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您娶不娶,我嫁不嫁这些事呢?(委婉
地安慰)三少爷,能像现在这样待一天,就这样待一天多好呢?觉慧(焦的地)不,鸣凤,这样待下去,太闷了,我不愿意瞒着。我要叫出
来,我要喊,我要告诉人。
鸣凤(恳求)不,三少爷,千万别!那您就把我毁了,(低声,迷惘地)把我这场梦给毁了。
觉慧(肯定地)这不是梦。
鸣凤(诚切地)这是梦啊,三少爷!您喊不得呀!(情急的哀求)三少爷,我求您!求求您!您别喊,您一喊,梦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鸣凤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您再叫我怎么过呀!
觉慧(真挚地)鸣凤,我不会走,我永远不会走。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的。鸣凤(凄笑)三少爷,这不是梦活吗?(忽又天真地)可是三少爷,我真爱听
哪!(凝望慧)您想我肯醒么?我肯叫您喊醒么?(欣悦地)我真愿意月
亮老这样好,风老这样吹,我就听,听,听您这样说下去。觉慧(不觉微叹)鸣凤,我明白你,在黑屋子里住久了的,会忘记了天地有
多大,多亮,多自由!
鸣凤我怎么不想?怎么不想?我难道尝不出苦是苦,甜是甜,我怎么不想一个自由的地方?
觉慧那你就该闯一下啊!
鸣凤(苦笑)您要我这么去闯呀!(惋惜地)要是您不是您,我不是我,我们就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兄妹,多好啊!
觉慧(摇头)那也许不相识呢,不认识呢。
鸣凤(微微点头)就是说呀,常在一起,反倒会不认识了。都是主人就不稀奇了,都是奴婢就不稀奇了,就因为是您是您,我是我,我们——
觉慧(耐不住)鸣凤,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为什么还是“您”哪“您”的
称呼我呢?你不觉得——
鸣凤(温婉地)我说惯了,您就让我这样称呼吧。(不自觉地流露)我就是一个人在屋里,低低地叫您,喊您,跟您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叫呢。
觉慧(惊讶)你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鸣凤(寂寞愁苦地)没有人跟我谈您啊!
觉慧(感动地)你,你说些什么呢?
鸣凤(又笑着)见着了,又说不出来了。(天真里透着凄凉之感)我真是有好些好些话,我一个人在屋里,真是说不完的话呀!说着说着,就觉得您对
我笑了,说着说着,我又对您哭了,(眼泪流下来)我就说,说,一个
人说到半夜——觉慧(哀怜地)鸣凤,你就这样地爱!
鸣凤(点头)嗯。(凝视着月光,眼里闪着晶莹的泪)
觉慧(矜怜地)这样太苦啊,你!
鸣凤(摇头)不。觉慧(悔痛)都是我,你才这样苦,是我害了你!(蓦然)不,鸣凤,我还是
要告诉人,我要去跟母亲说。这样隐隐瞒瞒的,就等于是欺负你。我
要跟太太说,我要,要娶你的。鸣凤(欣喜,但又抑遏住更深的悲痛)不,不,您千万别去说呀,(衷心地倾诉)您
不要觉得您害了我,您叫我苦,您欺负我,一样都不是。我是这样的
犟脾气,只要是真好的,真正好的,不能再好的,我都甘心!不管将
来悲惨不悲惨,苦痛不苦痛,我都不在乎。我在公馆这几年,慢慢我
也学得能忍啦。觉慧一个人不该这样认命的。鸣凤(诚恳地解释)我不是认命呀!譬如说太太要我嫁人,那我就要挣了。(仿
佛自语)这也许就是命,命叫我这样我干,叫我那样我就不干了。我知
道我们的身分离得多远,我情愿老远老远地守着您,望着您,一生一
世不再多想。(安慰而肯定地)您别难过,您放心吧,我愿意就愿意定了,
不,就不定了。(孩子一般的请求)就这样好不好?求您答应了吧,您不
要告诉人,您谁也不要告诉。觉慧(沉思)也许,也许我想的太早了,不过早晚我要对太太讲,我要——鸣凤(没奈何地)您为什么老想着那做不到的事情呢?现在不已经很快活
么,为什么为着想将来,先把眼前这一点快乐就毁了呢?(提起精神,
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弟弟似的,快活而温和的口吻)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教我一
段讲月亮的词么?(拉着慧)走吧,您给我讲吧,我们进去找书来讲吧,
好不好?觉慧(也快活起来)好,好。
鸣凤(谛听甬道外有足步声,笑着)走,走,快进屋去,有人来了。[鸣凤和觉慧进了甬道右面的门。
[周氏,克明,和王氏由甬道缓缓踱进。周氏穿着灰官纱短衫。黑洋纱裤子,小小的发髻
上别着银发针。面容和两年前差不多。手里拿昔一把细芭蕉扇。王氏穿着浅蓝纺绸褂,藏
青纺绸裤子,她较两年前毫无差别,只是因为衣服穿得少,更显得单薄就是了,她拿了一
把桃形扇子,不住地扇。周氏(沉吟)三弟,你说怎么办呢?
高克明(不愉快)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说——
周氏(急辩)三弟,我不是不送,不过——
高克明(烦躁)不要多听外面的闲言闲语,冯老太爷既然说明白了要她侍候太老太太,而且要叫她读书念佛,每天做些上等人的事,吃得好,穿得好,这,这——
周氏(强笑)就是有人讲,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高克明所以就要多陪几年了,哪怕,哪怕——
周氏(缓缓地)到了老,也不许她嫁?
高克明那也没有什么呀,反正一进了冯家的门,就升了一级,从这以后,就叫“凤姑娘”了——
王氏(一直冷眼望着,忍不住插嘴)就是说呀,谁的姑娘啊?是太老太太的姑娘
啊?还是冯老太爷的姑娘啊?
高克明(含含糊糊)这就不管她啦。譬若当姨太太呢?这总比半姨太太又高一
层了。
王氏(尖锐地)三哥。这话不是这么说,当姨太太也是姨太太,也有个名分
哪。(对周)这样我倒没听说过。这叫什么呢?这样,明着是“凤姑娘”
为着尽孝,暗着是——(用劲地扇着)高克明(着恼)人家冯家以孝起家。冯老太爷既然说要鸣凤为着侍塞老母,那
自然就是。我们不要以妇人之见来揣测这样一个博大的君子。(向雨
道走了两步,又停住,对周氏)大嫂,送在你,不送也在你,就有这三四天
的期限。反正,四弟妹,你我方才都是老太爷叫去的,也听见老太爷
亲口答应冯老伯的。[明由甬道下。[半晌。
周氏四弟妹,你说怎么办好呢?
王氏(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我不说,我妇人之见!
周氏按说呢,自己真想弄一个人侍候侍候,肯说出来倒也叫人放心。
王氏可是他跟他的太太举案齐眉呀,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道学君子。君子不二色呀,你没听见他方才说——
周氏(在石凳上坐下)怪不得冯老太太一提起他,就像敬神仙似的样子。
王氏(扇子一挥)是啊,所以说这老东西本事大呀。(尖刻地)世上丈夫是个什么猴儿相,太太哪有不知道底细的。可是这位冯老太太就从早到
晚,整年的都是天上文曲星降凡的样儿,仿佛刚出了佛堂就进了孔
庙,你想——(忽然看见周氏立起来要走)大嫂,你到哪儿去?周氏我找鸣凤去。
王氏哦。
周氏(不得已地)想想,也只好把她送去。
王氏(有些气愤)听二哥,送给冯家?
周氏嗯。(老老实实地)不过我要对她说明白,冯老太爷是要她当姨太太的。
王氏(赌气地)哼,还是三哥利害![王氏随周氏由走廊小门下。(慧由卧室门轻步走出,后随鸣凤。
[天空湛清如水,月亮静静地仿佛悬在古柳的巅上。风吹着竹叶与柔软的柳条摇摇不定。
时而有一片乌云,迟缓地踱过,遮住了明月,乌云过了又露出皎洁的月光。觉慧(喜悦地)她们走了。(想着方才读的词)你爱不爱?
鸣凤(微笑)爱!
觉慧(望着她)你真喜欢么?
鸣凤(睁了美丽的大眼睛)真喜欢。
觉慧记得么?
鸣凤(点头)记得。
觉慧(快意地)“明月几时有”,
鸣凤(低声,自然地)“把酒问青天”。
觉慧(惊异地望望她)“不知天上宫阙”。
鸣凤(望着月)“今夕是何年”。..(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湛静而清丽,梦一般迷
惘的眼,露出内心的渴望)
觉慧(也举头仰望)“起舞弄清影”。
鸣凤(缓缓地)“何似在人间”。
觉慧(回首惊望,天,你怎么读了一遍)你就——(忽然)你顶喜欢哪一句?
鸣凤(含着深沉的情感)末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觉慧(感动得几乎要抱着她,热烈地)真对啊,我的聪明的女孩子!我为什么早
没有看见你呀!鸣凤(沉浸在快乐里,天真地)三少爷,您怎么不早教我呀?真好,这词,怎么
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人哪!觉慧(感奋)有,有,所以人活着,人活
着。鸣凤三少爷,我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觉慧(肯定地笑着)我也是,所以——(不愿又使她难过)你快活么?
鸣凤快活。
觉慧(望着她)真快活?
鸣凤(活泼而喜悦地)真快活呀!
觉慧(拉起她的手)那么,走,我们钓鱼去!
[凤欣快地点头,二人方转身,黄妈从走廊小门上,后随觉民。
黄妈鸣凤!
鸣凤(回头)啊!
黄妈(严肃地)太太叫!
鸣凤(低声)太太叫!
觉慧(诧异)太大现在叫她干什么?
黄妈不知道,说找她有话说。(匆忙的样子,回身就走)
觉慧(对风,宽解地)你先去吧。
鸣凤(悲哀地望望他)是,三少爷![鸣凤随黄妈步出走廊小门。(觉慧望地转了弯不见影,立着发愣。
觉慧(没有转身,怅怅地〕琴表姐走了?
觉民走了。(微笑)你的话呢?
觉慧(漠然)什么话?
觉民(老实地)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人,她——?[觉慧摇摇头。
觉民(诧导)怎么啦。你?——
觉慧(莫明其妙地怅惘)没有什么,——不说了。奇怪,我心里忽然有点别扭,说不出来的一种不舒服——
觉民(同情地)有困难么?
觉慧(深沉而慢慢地)有。
觉民我能帮忙么?
觉慧(仿佛失了凭藉)你不能。
觉民(笑着)又痛苦啦?
觉慧(忽然)哪个说?
觉民(鼓励地)那你还不快赶你的稿子?《黎明周报》后天又要发稿了。
觉慧(自语)嗯,工作,工作。(天边上隐约闪着电。觉民(诚挚地)只有工作,才能救出自己。你说过,人不是完全为爱情活着
的。(手搭着觉慧的肩膀,一面说,一面向甬道走,亲切地)进去吧,打闪了,一
会儿就要凉快了。
[觉慧沉默地什着觉民一同迈上了走廊。由黑魆魆的走廊小门,悄悄现出陈姨太,像一个
魅影,后面王氏伫立小门中不动。
陈姨太(鬼祟地)鸣凤不在这儿?
觉慧(惊顾)谁?
陈姨太我。
觉民鸣凤我母亲叫去了。[陈姨太回首和王氏二人互相诡秘地狞笑。
(舞台全暗)
(再明亮时已过了一个钟点。院中放着的小物事都收检起来。
(天空逐渐弥满了乌云,月亮为浓厚的乌云所遮,透不出一点光。随着一阵阵的闪,院里
也时明时暗,风吹着竹叶刷刷地急响,古柳的细枝与柔条也吹得向一边斜倾。是大百欲落
以前的情景,左右正房两窗都射出通亮的灯光。
(婉儿提着个小灯笼,沿黑暗的小道边,送着鸣凤由走廊小门旁侧走出。鸣凤低头,沉郁
阴暗的神色。
婉儿(喉咙有些哽,说不说话来)不,别难过,鸣凤。
鸣凤(平静,无表情地)不。
婉儿(同病相怜)我们都是苦命,落下地就注定了要服侍人,挨打挨骂。服侍够了,就当做人情一送,不管以后是死是活——
鸣凤(苦痛)不,不,你不要提了。
婉儿(敬重地)鸣凤,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看远点吧。不要害怕,也许到了冯家那边,那老头子真把你当做亲人看,疼你,宝贝你——
鸣凤(听不入耳)不,我不害怕,你放心,我一点不害怕。
婉儿(安慰地)这就对了,好在还有两三天,说不定太大会回心转意,又—.. —
鸣凤(苦笑)不会的。
婉儿你求了太太么?
鸣凤嗯。
婉儿她——?
鸣凤(绝望)没有用。
婉儿(又劝慰)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学随和点,你真叫人不放心哪!
鸣凤(沉静地)我不会走错路的。
婉儿那就好了,我走了。——(不知情)其实你现在何必再给三少爷打水呀,过两天——
鸣凤(含忍地)也是侍候惯了。你走吧!
婉儿(难过,依恋地)是啊,我怕一会儿就要下雨了。灯给你留下吧?
鸣凤不用了。
婉儿路黑了,一个人走不好。
鸣凤(惨笑)惯了,我总是一个人走黑路的。
婉儿好,我走了。
鸣凤嗯。(婉儿由原路下。
[一阵闪电,照亮了鸣凤,她头发微乱,衣服被风吹得贴着身子,伶汀地站着。檐上的红
灯也被吹得轻轻摇摆,从甬道望过去,可以看见远远发光的湖水。湖滨的青蛙急躁地喧叫。鸣凤(回身向石阶走,抬头望见慧已立在走廊中)三少爷!
觉慧(亲切地)鸣凤!(到凤前)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鸣凤(悲促地)我要来的,我要来的,我要来再看您一面的。
觉慧(不安地〕太太叫你有什么事?
鸣凤(闪避)没有什么。
觉慧真地没有什么?
鸣凤(抑遏)嗯,没有。
觉慧我刚才不知为什么这么烦躁,等了一个钟头你没有来,我以为——。(忽然)方才同你来的是婉儿么?
鸣凤(搭讪着)嗯。不早了,三少爷,您要睡了吧?
觉慧不,不想睡。鸣凤,你的声音怎么发抖,我看不见你的脸。
鸣凤(掩饰)我好好的,您听,青蛙在湖边上叫呢。
觉慧现在还是闷热呀。
鸣凤(向往)湖底下一定清凉得很呢。(忽然)三少爷,您以后会记得我么?
觉慧(诧怪)怎么,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这样问?
鸣凤(淡淡地笑)我真怕您忘记了。
觉慧(诚恳地)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你相信么?
鸣凤(点头)相信。
觉慧(望着她)你呢?
鸣凤(凝视,迷惘地自语)我会想着,想着,一直到我死。(深挚地)就是死后,
我还是会想着您的。
觉慧(笑着)不,我要活着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鸣凤(长叹)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但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
觉慧《惊异)这句话你讲的?
鸣凤不,少奶奶。(完全忘记了自己,深情地流露)想着吧,三少爷,想着有一个人真,真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您添一点麻烦,添一丝烦恼。她真
是从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说过的话,勇敢,奋
斗,成功啊。觉慧(倾听着,欣喜而又奇怪地)你今天话真多啊。
鸣凤(望着他灵巧的目光)您不是说有一种鸟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呕出来
了么?觉慧(点头微笑)是啊,那是给人快乐的鸟。
(风声,四处的虫声,远远有轻微的雷声还未滚近。又消逝了。湖滨上一个闪电,照
亮了对岸的梅林,旋又暗下去,青蛙不住地叫。鸣风三少爷(仰望他,哀慕地)我就想这样说一夜晚给您听呀!(啜泣)
觉慧(拍拍她的肩,怜爱地望着她,安慰着)不,不哭,不哭。
鸣凤(轻轻摇着头,睁着苦痛绝望的眼睛)我真,真觉得没活够呀,(忽然)您,您亲亲我吧!
觉慧(惊奇)鸣凤,你——?
鸣凤您不肯!(低头)
觉慧(忙解释)不是,我就是觉得你今天——
鸣风(可怜地)三少爷,我不是坏孩子呀。
觉慧(迷惑地)不,当然不——
鸣风(坦白地)这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现在您挨过,再有——
觉慧再有?
鸣凤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了。
觉慧(感动地)我的好鸣凤!(抱着她)
鸣凤(第一次。叫出口〕觉慧!
觉慧嚷!
鸣凤(激动地)我,我真爱你呀。
觉慧(忽然听见足步声,轻轻推开她)有人来。[凤立在一旁。王氏和陈姨太由走廊小门侧进。
王氏(对凤)陈姨太到处找你呢。(对慧,递出一封信)这是你们学校来的信,
送到我屋里去了。
觉慧谢谢您。(接下,忙忙一面拆一面喊着)二哥,黄存仁有信。
(觉民由左面的正屋跑出。
觉民哪儿?哪儿?(二人共同就着窗户透出的灯光看信)
[同时鸣凤缓缓踱到阵姨太面前。阵立着有若一具僵尸。
陈姨太(假意)鸣凤,我本来不爱管这些闲争的。不过——
王氏是太太对你说过了么?要你——
鸣凤(情急,恳求)您轻一点说吧!
陈姨太(努嘴)那边说去。垣墙后面!(鸣凤随她们二人走向小月门)
王氏(一边走一边低声)冯家这个门槛不是随便进得的,那个老头子啊,你小孩子不明白呀,那才是个——[陈姨太,王氏,和鸣凤走进小月门。
觉慧(放下信,切齿)哼,我早就知道这种军阀要查封《黎明周报》的。
觉民不管他,反正黄存仁已经找着另外的地方印刷出版。
觉慧不过现在他突然提前改成明天一早发稿!
觉民有什么法子,那只好赶了。
觉慧(肯定地)对,大家赶,现在几点?
觉民十一点。
觉慧(兴奋地〕好,我们今天不睡,锁上门赶它一夜,赶!(二人立刻各自跑进屋内。
(木梆更锣声由湖边渐走渐近。风萧萧,黑暗的天空不时打着闪电,一个更夫提着
灯笼,敲着木梆由甬道龋踽踱进。
老更夫(苍老的嗓音)不早了,各位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不早了,请睡了,
请睡了,请睡了,不早了,请睡了!(克明和周氏由走廊小门侧上。
周氏真是奇怪,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
高克明真麻烦,真麻烦,(对更夫)你见着鸣凤没有?
老更夫(茫然)啊?
周氏这个打更的,疯疯癫癫的,你问他。他也不清楚。[老更夫敲着更锣由小月门下。高克明(严重)大嫂,刚才又有人报告外面风声很不好,说不定今天夜晚城内
就会出事,你要特别小心。鸣凤的事快快办吧,爹说明天一早就把她
送到冯家,省得日后麻烦,这件事大嫂快点办吧,我还得到爹那儿去。(克明由甬道下。
周氏(有点慌张)晓得,晓得。(王氏由)小门出。
王氏大嫂!
周氏四弟妹!找着鸣凤了么?
王氏(狡滑地谎说)找着了,我也说了,叫她早早预备,明天一见早就抬到冯家。
周氏她呢?
王氏从湖边回去了。
周氏(有点怜惜地)这孩子!(周氏和王氏由走廊小门下。(鸣凤由小月门上,面色惨白,如同中了魔魔,恍恍惚惚地踱进院中,后随陈姨太。
陈姨太(假殷勤,缓缓地)这也都是为你好,才叫你知道个底细。现在你明白了?
鸣风(冷冷地)明白了。
陈姨太明白就成了。不是我说的,听见没有?[陈姨太由走廊小门下。
[凤茫然若失,踱到觉慧窗前。
鸣凤(敲着窗棂)三少爷!
觉慧鸣凤?
鸣凤我。
觉慧你怎么还没有睡?
鸣凤(安静地)我睡不着,您出来吧?
觉慧(推开窗户门笑着)不,现在不成了,我要赶着写东西了。
鸣凤(望着窗里,期盼地)您不能出来一会儿?
觉慧(坚决)不,不!
鸣凤(哀恳)就一会儿!
觉慧(温和地)不,实在不成了。
鸣风(苦求)听我说一两句话吧,(挣扎着)让我再——
觉慧(急促地)明天吧,都留着明天吧。
鸣凤明天?
觉慧(安定)你看打更的都来了,走吧,明天,我的鸣风。(慢慢关上窗户)(老更夫敲着更锣由小月门上。鸣凤昏惑地走到院中。
老更大谁?
鸣凤(硬而颤抖的声音)我。
老更夫(老苍苍地)你怎么还不睡呀?
鸣凤(冷冷地)我要寻死去。
老更夫(愣了一下)真的?
鸣凤嗯,我去跳湖。
老更夫(疯疯癫癫地)好,好,湖里有莲花,湖里的水凉快,去吧,去吧,没有人拦着你的。
鸣凤(哀伤地)您不拉我一把?
老更夫(硬生生地)不拉,不拉,死了好,死了好,活着没意思。
鸣凤(哀哀地〕我去了。
老更夫去吧,湖里面有人等着你。(鸣凤缓缓由甬道走出。天空打着闪,远远隐约有轻微的雷,风声飒飒。老更夫(自言自语)小娟妇!公馆的丫头没有好的,打扮得像妖精!(雷声隐约)
还要跳湖,跳神!跳鬼!(忽然)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睡吧,
不早了,把窗户关紧啦,要下雨啦!下雨啦!
[大雨点开始落下来。风声逐渐峭厉。柳竹骚骚然——舞台渐黑。(黑暗中大雨声,风声,树叶声。[舞台渐明,雨渐缓,满院是浙沥的雨声,从屋檐滴到石阶上。黑暗的甬道中慢慢走出鸣
凤,周身湿淋淋的,头发散开披在后面,发里有草叶水藻,手里握着残落的莲花。昏昏的
红檐灯照着她一副失神凹陷的眼。她路过甬道,推了推觉慧锁上的门。鸣凤(走到觉慧窗前,低低地)三少爷!
觉慧(以后一直在窗年答应,诧异地)鸣凤,你怎么还没有走?
鸣凤(平淡里埋着失望的声音)我又来啦。
觉慧(烦闷地)怎么又来?你?
鸣凤(沉痛)我舍不得你。
觉慧(委婉地)鸣凤,你不要再搅我吧!我有事!
鸣凤(轻声,哀哀地)我不是来搅你,我就想再看你一眼!
觉慧(温和而肯定)不!鸣凤(凄侧地)就一眼。觉慧(恳求地)不,我真是有事啊!鸣凤,你好好地回去吧,走吧!鸣凤(含泪)那么我走了。觉慧(安慰地)睡吧,不要再来了。鸣凤(冤痛)不来了,这次走了,真走了。
(鸣凤绝望地向甬道走下。
[天空不断打着闪,淅沥不停的雨落在空空的庭院中,檐灯凄惨暗红,在风雨中轻轻摇晃
着。——幕落第二景
离第一景闭幕时约有两个钟点,半夜二时许。雨落了一阵又停了,屋外黑漆漆的,
景是在觉新的卧室内。照一般说来,这还可以算是新房,他们——觉新与瑞迁——住在里面有两年多了。这屋子的陈设虽然没有大的改动,但较之两年前的新房已然迥异。左墙的炕椅与屋中间的八仙桌子都已移去,现在靠左墙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放着笔筒,砚台,纸,与一些洋装线装的书籍,一个半旧的台灯。桌前一把有靠背的楠木椅子,桌右端靠敞窗放一把在那时比较新式的大摇椅。敞窗前放一张小圆藤桌,桌上放着那假龙泉窑的花瓶,瓶里插着白夹竹桃。瓶边一个竹编的小小细致的针线簸箩,里面有还未做好的婴儿的个鞋。正面墙问左首花架边,在那墙上挂的镜框下面,放一把藤躺椅。右墙侧门这个条桌上,只放着茶壶与几只茶杯。那葫芦形扁瓶移挂在这小条桌墙角处,里面插了拂尘。床上外层那些多余的雕花乍饰因天热已经拆去,踏板也除去,两端的小坐柜只留下一只,放在床前左边。床上挨了雪白珍珠罗帐,床右的幔子还是那米色绸子的,墙上的喜屏喜联等皆已取下,现在在书桌那面墙上挂着一个条幅山水画。敞窗上挂着两条上下卷的细竹帘,左边一条卷了一大半,右边的一条完全垂下来。[开幕时,觉新默默地坐在书桌前,眼前摆着一册日记之类的抄本,他看了看,又推在一旁,有点不安地立起,仿佛向窗处谛听,却听不出什么动静。于是索性阖上了那抄本,轻轻地向床边走去,立在床前,静静地凝望着瑞珏和海儿。在雪白的罗帐中,母子二人安详地酣睡着。他的脸露出慈蔼欣慰的微笑。远远有一两声凄凉的大吠,湖边的蛙声还不时传入耳鼓。他似乎听见正墙外有人走近,回转身候望。觉民(在门外,轻声)大哥睡了没有:觉新没有,觉民吗?进来吧。
[门开了,觉民走进来。
觉新(表面平静地)你怎么起来了?
觉民嗯,大哥你也没睡?(警惕地)你听见刚才东面一声枪响么?
觉新(点头)听见了。
觉民(有一点担心地)我怕今天夜晚不大对吧!
觉新(沉重地)嗯,方才三爸来了,叫警醒点,说城里张督军的军队不大稳。
觉民是听说,(望着新)是不是要想个办法?
觉新等等看吧,(摇头)半夜里,也没什么法子可想。
觉民几点钟了?
觉新有两点多了,雨不下了吧?
觉民雨住了好半天了。
觉新(抚慰地)你还是睡去吧。
觉民不,我还有事。嫂嫂呢?
觉新(用头指了指)床上,陪海儿睡呢。
觉民(谨慎地)不用叫他们起来吧?
觉新(镇静地)不用。海儿醒了又要哭。瑞珏为着侍候爷爷的病有三夜没怎么睡了。觉慧呢?
觉民在屋里,为《黎明周报》赶稿子呢。
觉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哦,(立刻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束钞票,递出)觉民,这是五十元。
觉民(跟随觉新走近书桌,莫明其妙地)做什么?
觉新(微笑)你们要的印刷费。(十分友爱地)以后别再糊糊涂涂弄得三爸又知道了。
觉民(笑嘻嘻地接下)晓得。(诧异地)大哥你怎么忽然又有钱了?
觉新(静静地)方才我跟瑞迁谈了谈这情形,她说她的积蓄里可以拿出来用。
觉民(犹豫地)那好么?嫂嫂的钱?
觉新(坦挚地)她喜欢为你们花钱,你们就拿着用吧。
觉民(感激地向床上望望,又转过头,无意中看见桌上那个抄本)这是什么?写得这么好。
觉新(又翻了翻)大概是瑞珏的日记。(幽默地笑着)我方才看了一两句,还写的是白话文呢。
觉民(也笑着)你不要笑,嫂嫂常跟我们借新书看。
觉新看什么?
觉民你看的她都看。
觉新(惊异)真的,
觉民今天她又从我那里拿了一本《安徒生童话》。
觉新(不信地)哦?(蹑足走到床前,轻轻拿起地枕边的一本书,欢忭地)可不是?她真在看。
觉民(感叹地)就因为你爱看。
(新望着书,又望望珏。
觉民(低声)大哥,你放回去吧,她叫我们不告诉你的。
(新悄悄放归原处。觉民(赞美地)女人真怪,爱起来,自己什么都忘了。(低声)她对我们说是
怕你知道笑话她,叫是觉慧真聪明,他的解释——(忽然远远有一声
枪响,回顾)你听,大哥,这是不是又一声枪?觉新(谛听〕听不大见。(走到窗前望望)外面漆黑!(踏实地)不要紧,等等再
看。(远处断续犬吠声。
觉民(忽然)大哥,是明天一见早就把鸣凤送到冯家去吗?
觉新(沉郁地)我也听说。我正想找母亲谈谈呢。(希望地)不过也许不会。要是今天半夜真地出了大事,那明天早上还送什么人?
觉民(深沉地)刚才黄妈可是到处找她呢。
觉新(沉吟)这半夜了,(有点关心)她会跑到哪儿去?
觉民(无端地)不会是——?(远远有一声清晰的枪响)你听,又一声枪,
觉新这回倒真是了。(近处也有枪声响应,枪弹由空气穿过“呜呜”的金属声,一声,两声,——
觉民(不安地)我有点担心。
觉新怎么?
觉民(焦虑地)枪声的来处大概正是琴表妹住的地方。
觉新(沉重地)嗯,我也正想到这一点。
觉民(无意中)真是,大姨妈跟梅表姐也住在她们那儿呢。
觉新(徘徊长叹)不幸仿佛永远是跟着不幸的人走。(周氏匆匆忙忙由右墙侧门上,后随黄妈,提着灯笼。
周氏(低声,紧张地)你们听见枪声没有?
觉新(同时)听见了。
觉民
周氏传说外面已经在抢东西了。老太爷都起来了。三爸把手枪也都拿出来了。老二,你赶快告诉老三,叫他起来。
觉民(点头〕我看看去。[觉民由正中门下。
周氏明轩,你还不快把瑞珏叫醒,先把海儿抱好。
觉新是,是。”
周氏(勿促地)我还是到觉慧房里看看。(转身)
觉新(忽然追上前)黄妈,呜凤找着没有?(周氏回头)
黄妈没有。
觉新(追问)母亲,鸣凤的事——(远远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声震屋宇。
周氏(着了急)明轩,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丫头们的事。(周氏和黄妈忙由正中门下。立刻又有炮响,附近也陆续有了枪声。
觉新(跑到床前)瑞珏,瑞珏,起来,快起来。(珏早为炮声震醒,却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
瑞珏(起来,坐在床上)什么?怎么?
觉新(缓和地)先起来一下吧,怕兵变,炮声很重,不知是不是轰城。(一面为她拿过衣服,珏接下,连忙穿上)
瑞珏(笑着,一面穿,一面立起)真奇怪,我刚才还以为是打雷呢。
[外面又一声巨响。
觉新(有些慌急)是像城外的大炮向城里轰,你快把海儿抱起来,我要到爷爷屋里看看去。
瑞珏(连忙从床上抱起睡着的海儿)不,不,你等我,我陪你一道去。
觉新不。(向外走)[又轰一声响。
瑞珏明轩!
觉新不,我还是得去,瑞珏。[沈氏头发散乱,一手抱着一个红漆首饰盒,一手拉着还未清醒明白的淑贞。大叫大喊,十分狼狈地由侧门跑进来。
沈氏(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找个机会可以吵叫)啊呀,明轩,不得了啦,要死啦,我屋子的玻璃都震破了。明轩,怎么办,怎么办哪!
觉新(无可奈何地)五婶,不要紧,您先在我屋里坐一下。我要看爷爷去。
沈氏啊呀,去不得呀,外面走不得呀!(拉着他)你不能去呀,你那死鬼五
爸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这半夜了还没回来。(苏福由正中门勿匆上。
苏福大少爷,老太爷叫您快去,(沈氏不觉放下手)
觉新(到珏面前)瑞珏!
瑞珏(望着他,诚恳地)你去吧,明轩。[外面又一声巨炮响,枪声续续断断。
沈氏(大叫)明轩,你别去,你别去,(新不顾、由正中门疾步走出)明轩!(孤立无助的神色)这屋没有男人怎么成?(对瑞珏,埋怨地)你怎么能放他走哇?
瑞珏(镇定地)他走了好,去了总可以为人家拿个主意。
沈氏(急了)可我们叫谁拿主意呀?(望着珏抱孩子徘徊,立起拉着她)啊呀!少奶奶,你还不快收拾收拾你的细软首饰金货,银货?
瑞珏我要等明轩回来。
沈氏好厉害,明轩查你查得这么凶啊。
瑞珏(无法使她明白,只好笑笑)不,不是的,我就是要等他回来。我现在没有心思收拾这些东西。(对淑贞,和蔼地)四妹,别怕,坐下吧,不要紧的。
[轰又一声巨响,淑贞大叫一声“妈”扑在沈氏怀内。海儿也凉醒大哭,珏低低地拍着哄
着,轻轻走来走去,时而在窗口望着。沈氏(厌人的数落着)哎呀,菩萨呀,救苦救难吧,不好啦,完了,今天夜晚
(拍着淑贞,哭哭啼啼地)我们娘儿俩都要死在这儿啦,你那鬼爹爹呀!—..
—(忽然望见瑞珏不做声向正中门疾走)少奶奶,少奶奶,你要上哪儿去?瑞珏(回头)我要看看明轩去。
[珏抱着海儿由正中门下。
沈氏真是做死啊!做死啊!(同时由右墙侧门慌慌张张拥进来王氏等。地臂里夹着一只小皮箱,一手领一个孩
子,觉群和觉世——在第一幕第二场和三房的觉英一同闹新房的两个小孩——婉儿臂
里抱着一个未断奶的女孩,还提着灯笼。王氏快,快,快点进来吧。婉儿,快,小心抱好六小姐。
沈氏四嫂,怎么啦,怎么啦:
王氏完了,完了,我们的屋脊都中了炮弹了。
沈氏哎呀,(吓得一时都想不起称呼)谁,谁呢?哦,四哥呢?
王氏在上房老太爷屋里,就要来。五弟呢?
沈氏哎,我那死鬼呀!(五老爷克定急急忙忙由正中门上。
高克定(指手顿足,似乎急于要找着沈氏母女的神色)唉,你们在这儿啊,在这儿啊!快,快,快,快把首饰盒子给我!“快!
沈氏(翻翻眼)你跑到哪儿去了?这半夜——
高克定(顿足)哎,我早回来了,在爹屋里!不得了,(伸手)快交给我吧,(非常着急的样子)万一乱兵进来了,——
沈氏(刚递出首饰盒子,又缩回手,翻翻眼)给你?
王氏得了,五弟妹,这倒也是“这时候你不信男人,也得信男人了。你就交给他吧!
高克定(欲擒故纵)这样说,我还不愿意要呢。
沈氏(忽然双手把首饰盒硬塞在他面前,仿佛不耐烦要的神色),哎,你拿去吧,拿去
吧!
[枪声渐密,四老爷克安由正中门上。
高克安(对王氏)你怎么躲在这儿?(连说)这屋子待不得,待不得,太危险。快到三嫂屋里去,走,走!
王氏(欲反对)不过,四老爷——
高克安(作揖)唉,我的四太太,今天你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王氏(毅然)好,走,走,走!
沈氏(附和着,干脆地)走!走!(大家又都向右墙侧门拥出。
沈氏(盯着定)你怎么不定?
高克定(连忙支吾)我渴,我要喝一口茶,我就来。(走向小条桌上倒茶,沈氏还在犹豫)高克安五弟妹,快走吧。
(都走出,屋里就剩下克定。他立刻放下茶杯,忙忙打开首饰盒窃看,顺手就抓了一把金
饰珠链,放在袋内。克安又由右面恻门走进。高克安(走到克定身后,并非故意吓他)你到哪儿去了?
高克定(惊顾)你呀!(黠笑,忙忙地)礼拜一,礼拜一那儿。烟烧多了,幸亏我
没有住下。翠玉还直问你呢!
高克安(指着)这首饰——(忽然又一声巨响,方才走出的女人孩子们又惊慌失措地从侧门拥
挤着跑进来。后面又跑来三房的觉英。
王氏(埋怨)我说不去吧,不去吧。三老爷院子差一点落了一个炮弹,墙都快震倒了。(对吓得大哭着的觉世)不哭了,不哭了。
沈氏(连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险!好险!
王氏(唉声叹气)哪里都不安全,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周氏由正中门推着觉慧进来,后随觉民。周一壁回首急呼。
周氏(失了声音)少奶奶,你还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呀,你还不抱着孩子
进来,少奶奶!(瑞珏满脸焦虑期待的神色,不声不响,抱着海儿慢慢地踱进。
觉慧(紧张地,低声向着婉儿)你,你看见鸣凤没有?
婉儿(苦痛地)没,没有![觉慧忽然回头又向外跑。
周氏(着急)老三,你又上哪儿去?
觉慧(头也不回)我有事,我有事。[觉慧冲向正面墙,夺门而出。
周氏老三,老三!
沈氏(立在窗前大喊,指着窗外)啊呀,糟了,糟了,东边又起火了,烧起来了。
王氏(惊问)什么?什么?[大家都拥到窗前,遥远的天空上,果然燎起一片吓人的红光,熊熊然吐着无数的火舌,
中间夹杂着爆炸,房梁倒塌声和远远人们的呼喊声。沈氏菩萨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女人们开始鸣咽)
(克明由上中门紧张地走进,手里拿着手枪。
高克明(严重地)好,你们在这儿也好,前街的当铺已经叫乱兵抢了。现在沿街地开门进户要来,(一壁说,一壁来回踱步,紧握着手枪,四
面莫明其妙地探望,同时还忘不了文绉绉地)好,大家守在一起,现在是男人
们要尽忠,女人们要尽节的时候了。(大家瞠然相顾,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周氏三嫂呢?
高克明(大公无私地)我叫她在上房陪着爹,我也不管妻子儿女的死活了。(沈氏哇一声大哭起来,枪声不断。
沈氏啊呀,这可怎么好哇,天哪!
高克明(忽然声色俱厉)哭什么,听着!不要哭了![大家突然静寂无声,就看见克明一个人紧握着手枪,在屋中踱来踱去。(砰轰,又一声炮响。
王氏哎呀!(又不敢出声)[正中门外,觉新和陈姨太扶着老太爷急忙走进。
高老太爷(立在们口颤巍巍地)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快散开!这样子一炮下来不都完了?
高克明爹!
高老太爷快走,快散开,先跟我到湖边上来。
高克明(抗议)爹,这不成!
高老太爷(温色厉声)什么不成!快来!你的妻子我已经叫她先去了。(转身欲行)
觉新爷爷,我一个人先守在这儿吧?
高老太爷怎么?
觉新万一有乱兵进来,前院也有个主人可以支吾一下。
高老太爷(点头)也好。(对大家)你们快来!(立即出门,陈姨太扶着)[大家原来还在犹豫,看见克明受了申斥,就随着老太爷,在乱枪声中慌慌地走出。只有大房的人留在后面。
周氏(十分不放心)觉新,你还是走吧?
觉新(安慰着)不要紧的。[瑞珏暗暗地凝神望着他。
觉民(勇敢地)大哥,你们都去,我在这儿守。
觉新(友爱地)不,你去,让我在这儿。
周氏(苦劝)觉新,去吧,这里太危险。
觉新(催促)快去吧,母亲,不要惦记着!(紧张地微笑)世上哪有这样多的危险?
瑞珏(沉静地)母亲,走吧,还是走吧!
宽新对,快走。(忽然)三弟呢?
觉民出去了。
觉新那还个快找,走,你们走!
周氏(毅然)好,走,走!(拉着瑞珏)少奶奶。
瑞珏(摇头)不,我不去,我陪着。
周氏(没有办法)那我们就都不走。
瑞珏(祈求地)明轩!
觉新(坚决)不,你去!
瑞珏(几乎是哀恳)明轩!
觉新(沉重而委婉地)瑞珏,你要想着我们的海儿。
周氏少奶奶!
觉民大嫂!瑞珏(黯然,镇定地)好!
(瑞珏望了望觉新,随着周氏和觉民走出正中门。外面黑暗中枪炮声逐渐轰响。觉新紧张
而哀痛地望着窗外。舞台渐黑,表示经过一段相当短的时间,又明亮起来,屋外枪声渐稀,
时有流弹鸣地一声从空气中穿过。窗外人光渐微,觉新把躺椅搬在窗前,靠着默想,膝上
摊开一本书,仿佛很安闲的神气。(由正中门匆匆走进瑞珏。
瑞珏(一眼望见觉新,就立在门口,微喘着,感谢的目光,低声)明轩!
觉新(回头,惊异地立起)你,你怎么回来了?
瑞珏(缓缓走到新面前,温厚地凝视着)我,——我要陪着你。
觉新海儿呢?
瑞珏交给妈了。(忽然扑在觉新的肩上哭泣)明轩!
觉新(抚慰)珏,不哭,不哭,不哭!
瑞珏(感动地)怎么这一会儿好像有一生那样长。
觉新(缓缓推开她,微笑)你看,快没事了,哪里有危险?——爷爷他们呢?
瑞珏都好,都在朱楼歇着呢。
觉新(啼听)你听,仿佛枪声稀多了。
瑞珏(点头)嗯,(转身向右面侧门走)
觉新你上哪儿去?
瑞珏(自然而宁静地)我去到厨房给你拿冰糖莲子。
觉新(忍不住笑着拉回她)你别发疯,外面还放着枪呢。
瑞珏(温顺地)那你就躺躺吧,好不好?我替你守着。
觉新(恬静地)不,我一点也不累。(微笑)这一会儿我才觉得真舒服,真自在。
瑞珏怎么?
觉新(愉快地)你知道么?这是第一次,这个大家——
瑞珏(忽然领悟,笑着)这么清静!
觉新(点头,慢悠悠地)嗯!都走了。
瑞珏(一脉深情)就我同你!(快慰而天真地)这才是我们的家。呀,明轩!
觉新(感觉到从来未有的轻松)嗯,没有人,没有任何别的人!
瑞珏(共鸣着同样的心情,欣喜地重复着)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同我。
觉新(笑着举起手里的那本书,却又带几分悲哀的口气)你说这个世界,真像这本童话里说的世界吗?
瑞珏(娇嗔地伸手要抢)啊,明轩,你看了我的书!
觉新(活泼地,像质问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要瞒我?
瑞珏(腼腆地,低下头又抬起来,笑着说)因为我,我就喜欢看这种小孩看的书。
觉新(爱怜地,望着她)珏,你会老么?
瑞珏(天真地)怎么不会?
觉新(打趣地)老到七十八十的,头发白了,嘴瘪了,变成个没有牙的小老太太。
瑞珏(不让他,笑着伶俐地)你也拄着棍儿,整天唠唠叨叨,变成个颠三倒四的老头子。
觉新(点头笑)那个时候——
瑞珏(想着惊笑起来)啊,那个时候海儿都长大了。
觉新(故意地)不,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瑞珏(懵懵)女儿?
觉新(暗示地,笑望着珏的身上)不就在这儿?
瑞珏(羞涩地低下头)明轩!
觉新(做着梦)那时候我们也有姑少爷了。
瑞珏(又明爽地微笑起来)嗯,我们也有儿媳妇了。
觉新老头子老太婆坐当中。
瑞珏(也愉快地和他同样做着欢喜有趣的梦)儿子儿媳妇站在这边。
觉新(凑趣地)姑少爷跟女儿站在这边!
瑞珏(忽然满心的期望,叹了一声)明轩,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二弟跟琴表妹似地再——
觉新再——
瑞珏(沉挚)再从新认识,恋,恋爱一次呢?
觉新为什么?
瑞珏(再恳切温厚地望着觉新)不要以为我没见过人哪,明轩!(说不出来那样深的情感)换了地位,我能像琴表妹进学校,有机会看许多许多人,(鼓着勇气,但是非常快乐他说出来)我谁都不会要,我还,还是要挑选你呀!
[新正欲说话。
[袁成由正中门上。袁成大少爷,姑太太跟钱大姑太太逃难来了。
瑞珏(欣喜地)梅小姐呢?
袁成也来了。(即下)
瑞珏(回顾新,喜悦地)梅表妹来了。[觉新惊愕地立在那里。[门外黄妈的声音:这不是梅小姐吗?快进来吧!
[正中门开,黄妈满眼同情地让进来一位穿着素衣的消瘦女子,她立在门口,迷惘哀痛地
望着屋内这一对少年夫妻。瑞珏(迎上前,亲热地)是梅表妹吧?
(那女子凄侧地微笑,点了点头。觉新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她,琴穿着一件雨衣,提着一只小
箱子,由正中门背朝观众退进来。琴小姐(对外)妈,钱大姨妈,快进来,先在大表哥屋里坐坐吧。
[黄妈连忙为她提拿衣箔,琴转过身,惊望着这还未开始说话的三个人;
(舞台全黑)——幕落第三景又过了十几天,城内的乱变已经逐渐平定。外面落着阴雨,一连几天不放晴,气候
忽然转凉,有若早秋,依然在觉新和瑞珏的寝室里,早晨八时左右。觉新的书桌上放着小
皮箱和路菜盒子,桌旁立着一只精细的网篮,一把老人用的黑绸雨伞斜在篮边。
(开幕时,钱太太立在桌前正从皮箱里找着什么,刘四姐在一旁撑着箱盖。钱太太穿着宝
蓝绸上身,黑绸裙,除了额上多添几条皱纹外,旁处都不见老。身骨依旧十分硬实,眼神
仍然那样饱满强做。刘四姐——微笑着,小心翼翼地待候这位老奶奶,一手替她拿着那只
精细的旧拐杖。周氏正撩开窗帘,探望窗外的雨。沈氏离钱太太不远,拿着金耳挖子剔牙,
一面好奇地伺望着她。[半晌。
钱太太(从箱子里取出一条折好的白手帕,由刘四姐手里拿起拐杖,地刘)成了,关上!
刘四姐(关好箱盖,殷勤地)还要什么不,钱大姑太太?[钱望望她,理也不理,转了头。[刘四姐晓得她的脾气,就笑着把箱盖掩好,走到右面床前收拾堆起的被褥和床前小桌上的零碎。
沈氏(客气地)一会儿还是由大嫂跟我一块儿送送吧。
钱太太(爽快地)不,别送。我上路就不喜欢人送,哭哭啼啼的,不痛快。
沈氏要不,叫明轩送送吧。
钱太太(摇头)谁都用不着,麻烦!(坐下来)[周氏由窗前走过来。
钱太太(望周)雨还在下么?
周氏(点头)嗯。(惜别地)真是的,住了这几天就要走了。
钱太太嗐!(难得说句笑话)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到了(做“终结”讲)还不是各走各的路。
沈氏(看她今天兴致好,又凑趣地)我看再打八圈再走吧?
钱太太(幽默地)不打了,再打我就该找鸣凤去了。
沈氏哎呀,好快呀!(望周)一晃鸣凤死了十来天了。
周氏(有些凄抢)嗯。
钱太太(衷心赞叹)好,好,这孩子死的好!有志气的孩子!说不去,就不去,不像那个丫头,(鄙夷地)那个叫什么的丫头,那个四房的——?
周氏(怜惜地)婉儿。
沈氏您看,您一来都赶上了,这个死,那个嫁。
钱太太(不满意,翻着白眼)嗐,什么嫁?那叫“嫁”?替死鬼!送到冯家去当什么大姑,那叫”嫁”?
沈氏(勉强解释)也是四人轿抬去的,不叫“嫁”叫什么呢?
钱太太“活埋人”!这个老鬼真不知害了多少小姑娘啦!
沈氏(顺口说)大嫂,四太太今天还在气呢。
周氏唉!有什么法子?老大爷的吩咐,说叫婉儿去替,太太还不是只好听着。(瑞珏拿一件薄织贡呢的黑坎肩由右面侧门走进来。她穿着一套淡蓝色隐约织了一点灰丝的羽纱衣裙,夹上身滚着灰边。胸前插一根穿着线的针,中指戴一个银顶针,神色悒郁,但尽力不使心里的忧愁露在面上,像是很欢忭地走进来。
瑞珏(微笑着)大姨妈,改好了。(持起夹坎肩)您穿上试试吧?
钱太太(快慰地)好快呀。(一面穿一面喜爱地望着珏。珏低头为她系着钮扣)好,好。
沈氏我们少奶奶的针线怎么样?
钱大方(满意)好,好!你看,正合适!(望周,夸赞瑞旺)改得多巧啊。(不觉拉起瑞珏的手,握在自己手内)四妹,我可喜欢你这个儿媳妇!(抚摸着,笑着)你看,她的手多“肉头”(“丰满”的意思)啊!
周氏(说笑话)那就给你做干女儿好不好?
钱太太(爽快)好,自然好,(对珏)你愿意不?
瑞珏(羞涩地点点头)愿意。
钱太太(不由摸摸她丰润的面颊)哎,这哪像生过孩子的母亲哪!(和悦地)你自己
都是个孩子嚜!(忽然眨眨眼)怪,那一天是你么?
沈氏哪一天?
钱太太(嫌她记性坏,不耐烦的口气)就那天,他们结婚那天。我在新房里碰见的(望周)是她么?
周氏(笑着)不是少奶奶是哪个?
钱太太(回头又端详瑞珏,十分正经地)怎么看着比那一天倒小了呢?(指着珏笑)你呀,好,好,胖胖答答的,是个有福的相(对周,忽然板起面孔说)我可不喜欢我那个女儿,脾气古怪,这第一就不像我。
周氏(想起来,对珏)你梅表妹呢?
瑞珏在走廊上抱着海儿跟琴表妹说话呢。[刘四姐正抬头谛听,知晓了海儿的去处,就走出侧门去找。
钱太太(又拉起珏的手)你喜欢我那女儿么?
瑞珏(诚挚地)嗯,喜欢。
钱太太(指着她,似乎是责备,其实是喜爱)你昧良心说话。
瑞珏(老实地)不,大姨妈。
周氏(打趣地)少奶奶,你得小心哪,你大姨妈的脾气!你可得顺着我这位老姐姐讲。
钱太太(横顺是瑞珏有理)不,不,她对,她对,她有什么说什么。(望着沈)就这点逗人爱,逗人喜欢。
沈氏(助兴)大姐,快点把城外的房子修好,接她去住吧。
钱太太一定,一定;就是那个地方太僻静,离城远,(对珏)要过好几道桥才到啊。
瑞珏(笑着)好。
钱太太旁边还有一大片坟地。
瑞珏(温和地颔首)好。
钱太太(高兴地)那就成了,等我下半年一从外县回来就催我那些佃户们帮着修,再盖两问新房子,盖好了就来接你。
沈氏快盖吧,快为你这子女儿盖吧。
钱太太(笑嘻嘻地)嗯,盖,盖。[黄妈由吉面则门上。
黄妈(对钱)姑太太在三太太房里说您甲点吃得太早了,再去吃碗面吧。
钱太太还吃面,不是就走么?
周氏多少吃一点也好。你这趟路很远呢!
钱太太(对周、沈)好,那么我们去吧。(黄妈抢前打开侧门,钱、沈、周走出,屋内留下瑞珏。
瑞珏(半晌,渐渐脸上浮现出深沉的哀怨,望着侧门,低微地长叹一声)唉!(缓缓向书桌走去,右手搭在网篮上,对着它怨慕地注视一下)(由正中门走进来觉新,穿着半旧淡灰夹袍,黑皮鞋,拿着雨伞,面色憔悴,神气有些沮丧,却强匀打起若不在意的笑容。
瑞珏(望着新)轿子预备好了?
觉新(放下伞)就好了。
瑞珏哦。(关心地)你不冷吧?
觉新不。(不自觉地长叹一声,望着珏和网篮)大姨妈呢?
瑞珏刚出去,在三婶屋里。
(新缓缓由右面侧门下。珏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浮起哀怨的泪。她缩回右手,取出手
帕微微揩擦一下。[觉民穿着黑制服由右面侧门进。
觉民(低低地)嫂嫂。
瑞珏(转身,立刻掖起手帕,微笑)二弟。
觉民(亲切地)你好一点了么?
瑞珏(不明白)我?
觉民(同情地)你不舒服了吧?
瑞珏(诧异地)没有,谁说的?
觉民(迷惑)陈姨太。
瑞珏(摇头)没有,(烦恼地)她老人家为什么总好对人说我不安慰他。他忘记了我是他的哥哥。我爱他爱得很,跟爱你一样,可他不理我,简直
地不理我,把我看成路人,(呜咽起来,两手蒙着脸,伤痛地挨到床前)看成路
人!琴小姐(追过去,拿出手帕递给民,同情地)不,不难过,不难过,让我们一块来安
慰他。
(淑贞拉着觉慧的手打开右面侧门的一半,探出身来。淑贞(回头)三哥,我们从大哥屋里穿过去吧?
觉慧(还在门外)没有人吧?
淑贞(拉进来觉慧,活泼地)你看哪有人?(觉慧穿着藏青的旧制服,裤管沾染了许多湿湿的黄泥点,皮鞋满是土污,头发有些蓬乱,面容消瘦,眼内藏蓄着强压下去愤怒的人。淑贞穿一身花衣服,提着一个精细的小鱼笼。
淑贞(娇嗔)三哥,你答应过我到湖边上钓小螃蟹!
觉慧(沉郁)不。
淑贞(希望的目光)那么明天吧?
觉慧(依然)不。
淑贞(恳求)后天吧?
觉慧(摇头)不。
淑贞(最后的请求,切切地)等着天晴吧?
觉慧(爱怜而怅恨的苦笑,摇着头)不。(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正中门前。觉民忍不住由床前跑出来。
觉民(痛苦地)三弟!(琴随在他身后)
觉慧(回关望见,冷冷地)你们在这儿。
觉民(拉着他的手,热热地握着,摇着,怨望地)觉慧,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对我们这样,你——(由正中门踱进来钱梅芬。
琴小姐梅表姐!
觉民(回头,放下觉慧的手,转对梅)回来了?[那苍白瘦弱的女子微微地点点头,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悲酸的笑影。她低着首,整个浸
沉在徘徊追念的凄侧的情怀中,沉默地踱到书桌前面,放下手中一把深绿的油绸雨伞,用
手帕揩揩额前的雨珠,把眼前一绺为雨水淋湿的发撩开,轻轻拢在后面。她有二十三岁,
较觉新只小几个月;‘神色举上看来比她的年龄应有的更为成熟老于。一种忧伤、沉闷、
悒郁、哀苦的情绪似乎永远在她的心底滞留不去,使人见着她不由得抑制住自由的呼吸,
感到她在身边带来的那样沉重的气压。比她的母亲通晓人情,生性也纤细聪明,因之整日
处在母亲那横冲直撞,忽冷忽热的母爱中,确实有一种不为人了解而叉无法解释明白的苦
痛。她穿一件银灰色的夹衫,镶着素白的滚边,一条较上身尤淡的灰白色薄薄的毛织品长
裙,几乎拖在脚面。微微有些咳嗽,不时抚着胸口,仿佛里面是堵塞着的。觉慧(望望屋里的人,怨艾地叹了一声)唉!(拉着淑贞走出)
觉民(追去)三弟!(觉民追着觉慧和淑贞,疾步走出正中间。
琴小姐(近梅,低声,同情地)看了么?
梅小姐(低首打开了书桌上的皮箱,拿起一件背心望望,凄楚地)看了。——要走了吧,我们?
琴小姐(怜悯地)大概还有一会儿呢。
(外面觉民声:琴,你来一下!
琴小姐嚷。(回首对梅)你坐坐,我就来。
(琴山正中门下。
[梅独自立在桌前,慢慢把背心放回箱里,哀伤地四面望着,追忆着,留连着,目光渐渐
停留在那张寂寞的空床上,不觉低下头,关上箱盖,推开皮箱,再也无心收拾,缓缓向右
面侧门走。觉新梅!
(她抬起头,望见新正立在侧门门口怆然注视着。她愣在屋中,半天,二人说不出一
句话。觉新(低声)轿都快预备好了。
梅小姐(缓缓)那么,就要走了。
觉新(依依不舍)外面还落着小雨呢。
梅小姐(沉滞地)妈说要走就得走的。
觉新(半晌,又——)天气忽然变凉了,你,你们的衣服带够了么?
梅小姐够了,表嫂借给我衣服了。
觉新(微叹)唉!快得很,到底还是要走了。
梅小姐(望著新)嗯,住了也有十几天了。
觉新(悄切地凝望着)回到乡下,每天干些什么呢?
梅小姐(摇摇头,悒悒地)乡下没有什么事情。夜晚睡不着呢,躺着等天亮;天亮起来了,就坐着等天黑。
觉新(愀然)你,你也许还要回到他们家里去吧?
梅小姐(片刻),才——)也许不必去了,人既然是不在了。——他们家里的人并不喜欢我。(微微咳起来,抚着胸口)
觉新(疚痛)身体要紧呀,梅,你个能老这样地病,病下去。
梅小姐(凄笑)也许幸而有这一点病陪着我,不然,日子会觉得更长了。[半晌。
觉新(优虑地)姨妈还是那个样子吧?
梅小姐(绝望)嗯,她是不会改的。
觉新(长叹一声)你走了,还会想,想着我么?
梅小姐(低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觉新(哀伤地)这次分开了,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梅小姐(低声)嗯。
觉新(忽然激动地)我们就像隔在两个坟墓里的虫一样,谁死谁生,谁也不会知道,永远见不着天日,永远出不了头。(隐位起来)
梅小姐(哀痛地抚慰)你真爱哭啊!不要哭了,让我们再看一看这外头的梅林吧!(踱到窗前)
觉新(随着)嗯(凝望窗外一片凄迷的雨)雨又下起来了。
梅小姐(伸出苍白的瘦手点指着)我们一小就在那块地方玩大的呀。
觉新(逐渐沉浸在回忆里)嗯,我们在这问书房里读过书,谈过话。
梅小姐照着一个小油灯,——
觉新(渐近梅)做着同样的梦,同样的——
梅小姐(哀怜地望着他)你又喝酒了,大表哥!
觉新嗯。(低头)
梅小姐(诚挚地)不要再喝酒吧,你该想着表嫂,她真是个可爱的妻子啊。
觉新(领会,沉闷地)嗯,我知道她好。
梅小姐那你就不要顾虑得太多了,(沉静地)我会过得很好的。
觉新(冲动地)梅,让我们再通通信吧!
梅小姐不——(心痛)何必再惹些烦恼呢?
觉新(迫急地)让我再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我结婚那一天,我托琴表妹带给你一封信,在那信里,我喊,我叫,我要你听,听着我,我——(顿住,慢慢转入低缓失望的声音)可你当天就走了,一声不响就走了。
梅小姐(哀怨)走的好啊!佛说最痛苦的地狱的冤魂是没有喊叫的。
觉新(激切)可我们是人啊!我们是活着的人哪!梅,我想过,我想过,我们要互相知道一点消息。(把梅拉到书桌前)来,来,梅,你听我的活,
你必须听我这一次话。你写下你的通信地址。我去拿我上次没送到你
手里的信;你看了,你不写,也会写的。[觉新把她按在书桌前椅子上,就匆忙由正中门跑出去。
(梅被这一阵激动弄得有些昏眩,稍微静了一下,持起毛笔,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儿个字,
忽然一阵刺心的抽痛,忍不住掷下笔扑在桌上哀位起来,这时由右面侧门慢慢踱进来瑞珏,
抱着熟睡了的海儿凄侧地望了一刻,悄悄走到床前,把海儿放好,由床前小桌上倒了一杯
水,端起来,轻轻走到梅的身旁。瑞珏(温和地)梅表妹。
梅小姐(一直在低声隐位,突然听见耳边的声音,仓促坐起)哦,大表嫂。
瑞珏(递出)喝一点水吧。
梅小姐(立起接下)哦,谢谢你。(喝了两口,珏又接在手里)
瑞珏(把杯子放在书桌上,同情地)不要回去了,再多住几天吧。
梅小姐(涩涩地)我,我也想回去的,大表嫂。
瑞珏(恳切)梅表妹,我是真想留你多住几天呢。
梅小姐(点头)我知道,大表嫂。(凄笑)就是住在人家家里总有些不惯的。瑞珏(微顿,哀怜地)你住了这几天,连海儿都舍不得离开你。
梅小姐(沉挚地)嗯,我真喜欢海儿。(忽然微笑)你说要给我他一张相片的。
瑞珏真是的,我几乎忘了。(走到床前,举起梳妆台前一个小镜框)就拿这一张吧,你走得太仓促了。
梅小姐(随到床边,低头疼爱地望着睡熟的海儿,微笑)睡着了。
瑞珏(慈爱地俯视着)嗯。(举起相片)你要这张么?
梅小姐(接下,一面看相片,一面望着床上的小孩,欣慰地)真乖,那一双眼睛才像爸爸呢。
瑞珏(快乐地指点)你看那鼻子不像么?
梅小姐(赞美)嘴也像。
瑞珏还有这一对大耳朵!
梅小姐(欣悦)都像,都像,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才真快活呢。
瑞珏(忽然为梅感到一种悲戚)是啊,有了孩子就不寂寞多了。(梅垂首无语。
瑞珏(拉起梅的手)梅表妹,(天真的)真的,有时我真想把海儿送给你呢。
梅小姐(黯然)不,不,我有一张相片就成了。
瑞珏(愧赧地)我知道我说的是空话。不过,梅表妹,我看你要走了,(深厚地)我真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了你,只要你能快活一点,他——(恿然)
他也能快活一点。
梅小姐(惊愕)大表嫂!
瑞珏(悲戚)你们哭了。
梅小姐我们?
瑞珏(低头)他跟你。
梅小姐(俯首,痛苦地)大表嫂!
瑞珏(抬头望着梅,坦挚而温婉地)梅表妹,你千万不要弄错了我的意思,我,
我——
梅小姐(无可奈何地)表嫂,我知道你晓得。(低首)可我是要走的人了。(缓缓)
并且我以后不会再来的。瑞珏(焦灼)梅表妹,你,你——(绝望地)人的话真是不中用呀!我不是要
你那么想我。如果我,我要你那么想,我何苦在你要走的时候;提起
这件事呢?梅小姐(岔开,低声)大表嫂,你听,别是我母亲来了吧?(欲行)
瑞珏没有,她没有来,轿子还没有预备好呢。
梅小姐是吧?(又要走)
瑞珏(恳切地)不,梅表妹,你不要走。(拉着她〕我真有话讲,我也是——(几乎是
乞怜地)有许多话没有人可以讲,我也苦得很呢。
梅小姐(缓缓地)我知道,我知道。
瑞珏不,梅表妹,你不要想远了啊。我,我说不出、(哀切)我真不是专替自己想的人。(鼓起勇气)我替你,你们想过多少次啦,我真是——
梅小姐大表嫂!
瑞珏你让我说完吧!(泫然流下泪来)我真是好几次想回自己的娘家,——
梅小姐(惊愕)你——
瑞珏把他跟海儿交,交给你——
梅小姐(哀痛)大表嫂,你真不知道你自己说的什么,我,我就要走了。
瑞珏(恳挚而沉痛)梅表妹,他真苦啊。我看他苦,我的心都痛了啊!(哀望)你不笑话我吧?这个家里没有人真懂得他,没有人真爱他,我知道你是懂得他的,你也是真爱他的。所以我老觉得我的话你懂,你明白。
梅小姐(凄然)表嫂,你叫我懂什么呢?
瑞珏我,我真爱他呀!
梅小姐(低首)我知道,表嫂。
瑞珏不,你没有明白。我真是爱他,真是说不出的那样爱,那样爱啊!他快活了,我才快活。可他这么苦!这么苦!他从来没有畅快地大笑过一次啊。所以梅表妹,我才想——
梅小姐想什么,
瑞珏我才想着我方才说的活,——
梅小姐你——
瑞珏(诚恳地)说来你不会信,我真是认真的,我不是说假话讨巧,我不是造作呀。你会明白一个女人爱起自己的丈夫会爱得发了疯,真是把自
己整个都能忘了的。
梅小姐(坦白)大表嫂,你真福气,一个人嫁出去,能这样爱自己的丈夫,才
真幸福啊。
瑞珏(挚切)梅表妹,你想想吧,你就要走了。你应该好好为着他想,也为
着你自己——
梅小姐(悲哀地笑)不要说笑话吧。
瑞珏(诚挚地)我不是说笑话啊。
梅小姐(望着她,缓缓地摇着头)那么,你离开他不痛苦么?
瑞珏(压制)嗯,——不。
梅小姐你家里看你回来不痛苦?
瑞珏(低首蹙眉)嗯,——不。
梅小姐(声音颤抖)海儿离开了你不痛苦?
瑞珏(依然)呃,嗯——
梅小姐你离开了海儿不痛苦?
瑞珏(哀哀哭起来)我是痛苦啊,我是痛苦啊!可我有什么法子,我真是不
忍再看他那样苦啊!
梅小姐(悯恻地)大表嫂,苦是尝不尽的。你想的大多了。(抚慰她如同自己的妹妹)大表嫂,你,你比我小吧?你有——
瑞珏(抬头)二十。
梅小姐(惊讶,二十!(笑着)大表嫂,你还是我的小,小妹妹呢。不要再想了,不要这样苦自己,为什么想起那么怪,那么怪的念头呢?
瑞珏(纯真地)怪么?
梅小姐(爱怜地)你能说不怪么?(感叹)人世间的事情复杂起来真复杂,简单起来也是真简单的。(诚挚地)大表嫂,你什么都对我说吧,我告诉你,我这次来了,看见了你们,我真是替他高兴哪!
瑞珏真的?
梅小姐我现在知道了他真有一个人在他旁边——
瑞珏(真挚地)我老觉得我配,配不上他呢。
梅小姐(微笑着)我倒是觉得他有点配不上你呢。(又转为忧愁地)不过,他身体不大好,他——
瑞珏(温和恳切)我会照护他的。我真,真恨不得拿出我的性命来,来——
梅小姐(安慰地)我知道你会。大表嫂,好好照护他吧,我也尽量使你快活呢。
瑞珏(忽然稚气地)你不是说过你要看他小时候的相片么?
梅小姐嗯,是啊。
瑞珏(忙走到书桌边,由抽屉里取出一束零散的相片,欣喜地)你看这都是。(一张一张地桃出来)这是他跟我死去的公公一块儿照的。你看多好玩,他的眼睛多像海儿,你看,(笑起来)还穿着开裆裤呢。
梅小姐嗯。
瑞珏(像一只复苏的小鸟止不住地欢唱起来)这一张是跟大姨妈照的。哦,这张还有你呢。(赞美地)那时你多小啊!多好看哪!就在这书房门口照的吧,
你看还有爷爷,有二弟,有琴表妹还有他。你看,你还扎着两条小辫
子,一双眼睛,多大,多美啊!多聪明,多快活啊!真是——[梅听着听着瑞珏的话,不由得低低哭泣。
瑞珏(才觉出——)梅表妹,你——[觉新由正中门走进,拿着一封旧信。
觉新(惊讶)你在这儿!快去告诉大姨妈说轿子已经预备好了。
瑞珏好。[珏低头由右面侧门下。
觉新(焦的地)她说了些什么!
梅小姐没说什么。
觉新真的?
梅小姐嗯。
觉新(举起旧札)这就是那天你没有收到的信,你看吧?
梅小姐(摇头)不,不看了。
觉新怎么?
梅小姐(无望地)看了又怎么样呢?
觉新(迫切)那么以后寄给你吧。(伸手)你写的地址呢?
梅小姐(缓缓地)我没有写。
觉新没有?
梅小姐(悲哀而肯定地)不想写了。
觉新(迷惑地)为什么?
梅小姐(哀切)我写不卜去。(瞥见方才放在书桌上的海儿的照片,满腹说不尽的叮咛,希
望,和哀痛)大表哥,忘了我,想着自己,想着海儿,还想着她吧。我..
——
觉新梅!——
[陈姨太推开右面侧门进。陈姨太(望了一下)哟!(回头笑说)他们俩在这儿呢。
[梅和新远远分开,梅转身低头把海儿相片缓缓放进皮箱里。
[由侧门走入钱太太、周氏、沈氏、瑞珏、黄妈和刘四姐都提着钱太太和梅小姐的物事。
周氏用手帕擦着眼角。钱太太(望了珏一眼,笑对新)明轩,你这个小傻子,你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大一个宝贝呀。梅芬,你跟各房的长辈们都辞过行了么?
梅小姐都辞过了。
周氏(十分矜恤地)梅姑娘,你这两天病好一点了么?
梅小姐好。
周氏胸口还痛么?
梅小姐(低声)不。
周氏(嘱咐)以后——
钱太太(不知体贴地)哎,我这个女儿啊,成年地病,成年地就是苦痛,苦痛,不知一年到头,哪儿来的这些苦痛!(望珏)可不像我这个干女儿,成天地笑笑眯眯——
陈姨太(似乎是打趣地)别夸了,您的干女儿现在也是有病啊!
钱太太病?
沈氏(笑望珏)你吃梅子下?我屋里还有呢。
钱太太(莫明其妙)吃梅子干什么,够酸的!
陈姨太(尖笑,望着新)酸了才能治病啊!
钱太太(恍然)哦,哦,哦。(转向周,欣喜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瑞珏(羞赧地)妈!(低下头)(周笑着附耳告钱。
钱太太(连连点头)哦,哦,哦。(笑出声)我来的,我来的,到时候我一定来的。
[梅痛苦地立在桌前凝望着。
觉新(悲痛地)该走了吧?
(琴由正中门匆忙走进,后随袁成。
琴小姐走吧,大姨妈,我母亲在外面等着。
钱太太好,走吧,走吧。(黄妈,袁成和刘四姐都忙着把东西拿出门。
沈氏一路顺风啊!
钱太太顺风,顺风,准顺风!
陈姨太(顺嘴人情)我们到码头上送送吧。
钱太太(一面拿伞,提包袱,一面翻眼)送?谁也不许送。
周氏(笑着)是,不送,不敢送。[大家说着讲着向正中门口走。
周氏(对钱)说定了,老大爷过生的时候,——
钱太太(快活而肯定地)一定来,一定来,为着我这干女儿,我也要来的。(回首)梅芬!
陈姨太梅姑娘。
梅小姐(揩拭泪水)就来了。(大家都走出正中门。外面有轿夫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屋内只有珏和梅。
瑞珏(诚挚地)梅表妹,下次你来,你一定要来呀!
梅小姐(依然)我想来,——(悲痛的预感)我就怕,不能来了。[新由正中门上。
觉新(低声)上轿吧。
梅小姐(望着新和位,沉缓地)再会啦,大表哥,大表嫂。(珏充满了对梅的怜悯,不觉哭泣起来。
[琴由正中门跑进。
琴小姐(喊叫)梅表姐!——(望出这三个人的神情,低声,同情地)上轿吧!(缓缓地)
该走了。
[梅徐徐转身。新沉默地凝望着,眼里又浮起泪光。琴也低下头,紧握着丑的手。珏悲哀地
望着觉新凄侧的脸。(门外有人高声叫“梅小姐”。梅开始走出正门。——幕徐落
第三幕第一景是草木又将凋落的暮秋,离第二幕有三个多月了。高家大翁庆寿三日,现在是第三天的傍晚,主客们都已疲惫,到处都显出一种曲终人散的空气。尤其是在花园里,此时夕阳欲下,右面那一片山影与暮色渐深时湖面升起一层漠漠的寒雷,萧条空疏,令人感到凄寂而荒凉。近居室湖滨上的水阁也那样静静地立在夕阳里。沿着湖滨望过去,远远的在山脚下,是一片红透了的枫林,在秋天日落时的金色的映照中,说不出的凄艳。右面近前有两三株年代老而挺拔高耸的白果树立在由右方通着居住的房屋曲折引来的小径旁,那扇形的小叶都变成金黄色,远望斑斑点点,衬着后面的枫林,美丽而华贵。树后绕昔矮矮的竹篱,正中开着篱扉,由篱外湖边引进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路,直领到左面水阁的石阶前。水间是一所精致的楼榭,初建成时曾经是金碧辉煌,如今罩上了一层时间的尘衣,在这满眼萧瑟的秋色中,黯然默立着,犹如迟暮的佳人。阁后山涧里的水淙淙然由蔓生着紫藤、青苔的岩石中流下来,成为一道小溪,从阁下竹篱间,流进湖里。这水阁是两层,下层离地有四尺许,矮矮的栏杆绕着四周。楼上的雕窗虚掩着,楼下四面卷起竹帘,窗扇门槅都收藏起来,四面通风,轩亮明敞,可以穿过去望见阁后的青山。阁内的炕床,桌椅,字画都非常清楚地露出。炕床后有一小屏,屏后是上楼的木梯。门媚上悬着一块泥金字鸟木匾,篆书“水云乡”,两旁悬一对崭新的黑漆橙联。阁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坪,坪上放着石桌、石凳和藤椅,桌上摆着纸烟烟具等等。(开幕时,夕阳淡淡射在草坪上,秋风吹过,自果树瑟瑟作响,扇形的黄叶悄悄地落下一些来。觉新和克安在竹篱后徐徐跟在冯乐山后面,由正中篱门走进。冯乐山穿着袍子马褂,神色泰然,仿佛眺望着四面的湖波山影,悠悠自得。将近两三年的工夫,在他的面容上留不下一丝时间的痕迹,他依然清高脱俗地对着身边两个后辈们应酬,微笑中依旧抑不住一种冷冷的倨傲。他手里握着一张红帖,进门时,刚刚把鼻上一架玳瑁边的远视镜取下来,缓缓放在一个老旧的镜盒中。克安和觉新都穿着招待宾客的衣服,克安叉把秋天最讲究的衣装展披在身上,态度恭谨,在冯乐山身旁忽前忽后地侍应着。觉新眉宇间露出深重的忧郁,劳累和焦的使他较三月前显着惟淬瘦损,仿佛带着病,在客人不留意时就皱起眉头。客人转过身,他叉打起精神含笑应付。觉新(在篱外〕请这边走吧,太老伯。
(冯微微颌首,新侧身引着他们走进草坪。冯乐山(四望)这一带还算清雅。高克安(殷勤)是,是,比方才在寿堂里,跟那帮俗不可耐的客人应酬,要舒
服多了。觉新太老伯累了吧?冯乐山(蔼然)还好。(找一个石凳坐下,克安在一旁分外小心地服侍着)高克安家父在前面唱戏的地方跟几位拜寿的客人招呼一下,送完了客就到此
地来陪老伯的。(回头对新)明轩,你快去叫下人们给太老伯倒茶。冯乐山(赏玩着四面的风光,回顾)不用了。倒是这“水云乡”里,纸笔都有么?觉新(有些不大懂)您说这水阁里面?(冯点了点头)有,有,文具都在楼上预
备好了。冯乐山(十分考究地)你先看有否古墨?最好是你们府上藏的“古渝糜”。觉新是,我看看去。冯乐山(追嘱一句)楼上若有绿端砚就更妙。
(新又应了一声,迈上石阶,步入阁内,踏着屏风后面的木梯,踱上楼。
高克安(同时,讨人喜欢地)我去叫婉大姑来给您研墨吧?冯乐山(仁爱地)不必了,第一次回到府上给她的老主人拜寿,让她多玩玩也
好。(转题)这两天你们府上的喜事很多啊。高克安(谄笑)这都是仰仗老伯的恩德。以前明轩的婚事蒙您成全,现在者二
的婚事更要高攀了。冯乐山(客气而做岸地)谈不上这么客气的话,只要舍侄孙女日后嫁过来,应对
进退,都融融和和,像明轩的夫人似的,我就放心了。高克安(格外殷勤)那是万万不会错的。(临时堆砌着许多奉承话)老伯目光如炬,
洪福齐天,明轩若不是老伯当初为他作月老说媒,现在早已死了大
太,有鼓盆之戚①了。冯乐山(莫明其妙)怎么?
高克安(以为冯当然知晓,不觉亲呢地)您不知道,钱太大的梅小姐因为病重,从外县又搬到城里治病来了。冯乐山梅小姐?高克安嗯,病得都快要死了,这位钱太大的梅小姐。冯乐山(傲慢地眨眨眼)钱太太?高克安(笑嘻嘻地)钱太太,就是那位有名的钱大姨妈呀!冯乐山(晚目)钱大姨妈?高克安(非常希望得到热烈的反应)呃——啊,——冯乐山(冷冷地摇摇头)不认识。高克安(半晌无语,才想起踱到石阶前,朝着那一对悬在阁门两侧的楹联,慢慢神气活现地)好,好!真好!(待冯回过头)老伯这副对联真作的好。这三天来给家父拜寿的客人没有一个不夸赞好的。冯乐山(才化开了冷冰冰的面孔,似笑非笑地)还不错么?高克安(觉得渐渐抓住了冯的心窍,更入神地朗诵出来)“翁之乐者山林也。”好!“客亦知夫水月乎?”好,真好!(回望冯,谄媚地)真是一望而知就是老伯
这样的大手笔!冯乐山(逐渐释然,得意而又不肯尽露地微笑一下)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巧思而已。(新由阁门走出。觉新(微咳,压下了烦恶,勉强地笑着)墨是好的。已经研好了,请太老伯上楼动笔吧。冯乐山好,好。(走上石阶)哦——(回望克安,仿佛有话)高克安(一听觉新的话,立刻更全神贯注地赏鉴这两句杰作,哼哼唧唧地摇头摆尾,似乎到了完全忘却了物我的境界)“翁之..乐音..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冯望见他这样地入神,仿佛又嘉赏却又轻藐地微笑一下,随着觉新上了楼。克定从右面小径蹑足走进,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绸夹袍,缎坎肩,悬挂着有翡翠坠子的金表链。高克定(轻飘飘地走到克安背后,诙谐地)先生!
高克安(吓了一跳,回首)怎么?
高克定(讽刺)先生可谓善养浩然之气!
高克安你又在开我的什么心?
高克定我笑,我笑你在他面前摇头摆尾地欣赏得有趣!
①妻死谓鼓盆之戚。鼓盆,敲击瓦器。《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高克安(又气又笑)不欣赏他这两句鬼东西,我又得跟觉新一块陪这个老家伙
进去。你愿意?愿意,我就进去。(立即走上石阶)
高克定(慌张,连忙拦着他)别,别,我真等急了。为着这场堂会戏忙了三天,礼拜一偷偷地扫”发人不知催了多少趟了。
高克安(故意)你去就是了,何必等我?
高克定就是说呀,没你不成,她要你也上!翠玉还等着你呢!(忽然文绉绉地)“独乐孰与众乐?”人家凑个热闹吧,这三天真把我在家里憋得苦够
了。
高克安(稳稳地)去是可以,就是我囊中惭愧,没有钱!翠玉前两天又跟我要
金镯子,——高克定(豪爽地)走,走,走,我有!你放心!也许为这个鬼戏,我还得照应
一下,你,你现在先去,免得——
[沈氏由右面小径上走入。她穿着吉服,头上手上却没有展览着那些珠宝,怒气冲冲
地走进来。沈氏(对定)你要上哪儿去,
高克安(狼狈,代定说)看,看戏去!到前头看戏去。今天的戏都是克定调派的。走,五弟妹,我们一同看看去吧!
沈氏我不去!我不爱看那些骚婊子引臭男人的戏!
高克定(爆发)你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我问你,你这叫什么话!
高克安(见风头不对,望着克定)我,我走了。
高克定(回头)好,你先去吧。你先到进德社去吧![安由止中篱门仓促走下。
高克定(振振有词,责难着沈氏〕你怎么能够当着四哥对我这样说话?你怎么一点没有眼色,怎么能够当着人说这么难听的话!
沈氏(横顺说不过他)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把我的首饰还给我!
高克定(急了)谁说不还?谁说不还?
沈氏我现在没有的戴,你看爹过生日,(逼近)我现在戴什么?戴什么?
高克定(气急)你戴个××!
沈氏(不等他骂出来,尖声高喊)你要骂什么?
高克定(缩住嘴,却依然倔强地)反正我是拿去抵押做了生意,无论如何,也得等生意做完,钱赚出来,才拿得回来。
沈氏我不管你做生意不做生意,反正我要我的首饰,我的首饰!
高克定(顿足)活见鬼!首饰我现在没有!
沈氏我现在就要!
高克定(硬横)我现在没有!
沈氏(更横)我现在就要![觉慧由左边小径携淑贞上。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较前略为沉静,目光炯炯。淑贞穿着浅色的衣服,婉顺地跟随着觉慧,似乎方才谈完了一段话。
淑贞(吃惊)爹!
高克定(恶声恶气)你来干什么?
淑贞(怯怯地)三哥带我去玩玩。
高克定(对沈)走,回去说!
沈氏(气咻咻地)回去说就回去说!(对淑贞,也怒汹汹地)淑贞,你也来!(拉着淑贞回头就走)
淑贞(乞怜)三哥!
觉慧(悯侧地)先去吧,不要紧的。
(克定,沈氏,淑贞由右面小径下。
觉慧(切齿,愤愤地望着他们)哼!(觉新由阁门走出来。
觉新三弟!
觉慧(低沉)那个老头在楼上干什么?
觉新(嗫嚅)给,给二弟写喜帖呢。爷爷说的,爷爷已经答应那件事了。
觉慧(开始诘难)冯乐山的孙女?
觉新不,侄孙女。
觉慧(沉缓地点点头)那个又丑又矮,脾气又大的那个?
觉新(困难地解释着)三爸说她侍文好,家——
觉慧(抢说,讥讽地)家教高明,性情温雅,女德完美,为人——
觉新(为难)三弟,你究竟有什么意见呢?
觉慧(冷冷地)我没有意见,我跟你没意见。
觉新(痛苦地)你——
觉慧(望着新)大哥,我真是看不惯你。(愤愤地嘘了一声向右踱步)
觉新(恳求地)不要走!你!
觉慧我不走,我还等二哥过来呢。(毅然)这一次,我决不许二哥学你,“不了了之”地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已!
觉新(担心)你要怎么样?
觉慧(轻藐)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只知道跟恶势力妥协屈服,一天一天走上庸俗昏聩的路。(痛心地)大哥,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天比一天老,暮气,
迟钝?你难道看不出这件婚事会害了二哥一生,你自己也是受过害的
人!觉新(气短)可,可是你嫂嫂并不坏呀。觉慧(锋利地)不过你说,她快活么?她不!你快活么,你也不!你想着那
个,又丢不下这个。你弄得两个人都为着你苦痛,而你自己也没有得
到快乐。你放不开,丢不下。这难道不怪你三年前踌踌躇躇,敷敷衍
衍,糊里糊涂结了婚造成的错误。觉新(乞求他的同情)觉慧,你知道当时我也是为着这个家庭,才勇敢地——觉慧(奚落地)勇敢?你不要再提勇敢!你以为你在上次闹变乱的时候,你
敢一个人在前面应付,那,那就勇敢么?先生,那不是!只是不怕死,
并不够叫做勇敢。勇敢的人是有冷静的理智,正确地下了判断,长久
地支持他的行动的。(愤恨地)我告诉你,梅表姐现在病势沉重,进城
找医生,医生都说希望很少,这条快死还未死的性命就是你害的,你
三年前那点“勇敢”害的!而你现在还要随他们逼二哥走上你的路,
逼琴表姐走上了梅表姐的——觉新(低声啜位,忍不住——)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苦得很哪,苦得很哪!
觉慧(愤慨)你就会哭!哭有什么用?流眼泪在你是个享受,哭完了你觉得
舒服。
觉新(有些气恼)三弟,你不该这样说我,你该了解,我从头至尾,一直是
为着你们,为着这个家。
觉慧(更兴奋)不要跟我谈这个家!我爱这个家比任何人都深,比任何人都
切。我知道我该服从父兄,但是他们的行为也要做得值得我尊敬!
觉新(同情地)我知道鸣凤死后,你整个都变了。你恨!你不相信。
觉慧(凝望着前面)恰恰相反,我更信!我更爱!(忽然热烈地)大哥,你不要完全拿鸣凤的死解释我将来的种种。我爱她,(着重)真爱!我丢了她,
我才知道我丢得多么多!这损失是不可弥补的。刚一死,我只想到她
的死,现在我才慢慢看出她死后给我启发的问题有多严重。(肃敬地〕
我起过誓,我不再有我自己。我以后能活一天就活一天,也许我会失
败,也许我会死,也许我受尽人们的笑骂污辱,(哀痛而勇敢地)但是我
只有实行我的决定,我的思想,我没有什么顾虑。觉新(担忧地)觉慧,你要弄些什么?你最近成天在外面闹些什么?你不要
以为鸣凤的死都是这些人的责任,难道你自已——觉慧(悔恨地)我有!当然有!我的错误是糊涂,愚蠢;(悲愤)然而他们的
罪过是行凶,杀人!(目光里突然闪土愤怒的火焰)看看你自己的手吧,难
道这双干没有沾上一点杀人的血?觉新(恐惧地盯望昔觉慧眼里怖人的目光)你,你这样太过分了,你真会有一天,
像三爸说的——
觉慧(爆发)人哥,你愉偷躲在你的情感里面整天去哭吧!你永远感觉不到
我所感到的压迫。(冷冷地)过去我们是弟兄,现在我们是路人。
觉新(惊惧地)你,你——
[冯在楼上的声音:(悠然自得地)明轩,明轩哪!
觉新(抬头谛听)嚷!(冯在楼上的声音:(得意地)你来,你来看看我这首七绝。
觉慧(讽刺)去吧,去看诗去吧!
觉新(恼怒)你——![冯在楼上的声音:明轩!
[觉新答应一声,叹一口长气上楼。觉慧同情而又友爱地望着他的背影,也沉痛地叹了一
声。由右面个径上觉民和琴隐秘地走出来。觉民拿着大衣和帽子,提一个小帆布包。琴随
在后面,似乎刚刚哭泣过,湿湿的手帕还缠绕在手指上。琴小姐(对走近身旁的觉慧,低低地)方才是大表哥吧?(慧点点头。
觉民(小声)我们没有进来,怕大哥在这儿,不,不大——
觉慧(坦挚)其实大哥倒没有关系。
琴小姐(小心地)还是秘密一点好。
觉民(气愤)你知道么?姑妈不许我再到她家里教琴的英文了。
觉慧为什么?
觉民说怕人说闲话,说,说——(望琴,琴也低头不语)
觉慧(急恼)唉,这时候,还吞吞吐吐,顾忌些什么。
琴小姐(鼓起勇气)怕,怕——(又顿住)
觉民(连忙)怕人家笑话姑妈非要抢着把女儿嫁给我。
觉慧这有什么,让这群好管闲事的说去得了。(对民)你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觉民好了。
觉慧书呢?
觉民(指着)在帆布袋里。
琴小姐换洗的衣服呢?
觉民(感激地微笑)裹在行李里。
觉慧哦,你的行李我已经给你运到黄存仁家里了。
觉民(缓缓掏出一封信)那么这信?
觉慧(伸手接下)交给我。你怎么写的?
琴小姐(温和地)你看呢?(慧抽出信看)
觉民(瞥琴一眼,望着慧)琴表妹看过。
觉慧(一面看,一面摇头)不,不,不,这口气太软了。
琴小姐(破涕而笑)难道要用信来杀人?
觉慧(收起信)也好,就这样吧。(对民,鼓励地)放心吧,二哥,我相信你这一次一定成功!不过(笑着)我有一点意见,——
觉民什么?
觉慧(煽动地)我主张你一出去就不要回来,到外边读书,过了两三个月,再偷偷把琴表姐也接出去。
觉民(稳健)不好。
琴小姐我看也不妥当。
觉民(笑着)这是你这个危险分于做的,太不安全。
觉慧(也笑起来〕好,快走吧。在这一点,不听我这个危险分子的话也好。走吧,二哥,别再留恋了。
觉民(依依不舍)嗯,我走啦,三弟。——琴,走啦!
琴小姐(泫然)觉民!
觉慧(忙忙摇手)不要哭,不要哭,千万不要哭!(鼓励地微笑)琴表姐,你该拉着他的手,笑着送他出门。
琴小姐(不好意思)三表弟。(但不知不觉地牵着民的手〕
觉慧(低声)笑,笑,笑着一块儿走出去。(琴泪眼中浮出微笑,随着觉民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瑞珏焦的地由右边小径踱人。她穿着深米色哔叽夹袄,周身滚着蓝,灰,白三色的绣花边,胸前两颗玛瑙扣子,黑绸裙,黑线呢软底鞋,神色忧急不安。
瑞珏(低促)三弟!
觉慧(忽然想起,在竹篱边上追喊)走后门,小傻子!(转身)大嫂。
瑞珏(忧愁地)大哥呢?
觉慧在楼上陪着冯老头呢。
瑞珏(跑上石阶)明轩!明轩!(喊了两声,忽然回头)三弟,你看叫不叫他?
觉慧(武断地)当然可以叫!(对上面)大哥![新从阁门走出。
觉新什么事?(瞥见珏的哀痛的眼神)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瑞珏(忧痛地)明轩,你听了,千万不要太,太着急。
觉新是怎么,怎么?
瑞珏大姨妈打发人请你就去,梅表妹已经快,快不成了。
觉新(昏眩)她——
瑞珏(急切地)我已经叫他们把轿子预备好,你,你——
觉新(似乎瘫了一样)他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感到一种难忍的抽痛,几乎要跌倒)
觉慧(忙去扶持)大哥,大哥!
瑞珏(忧急〕我跟你去吧?(新又立好,神志逐渐清醒)
觉慧(同情地)不好,大嫂,你想你去了,你跟大哥一同去了,梅表姐她心安么?
瑞珏(诚挚地)可我真想见她,真想再见她一面。
觉新(忍住哀痛)不,你不要去。你现在的身体不宜于再悲伤。
瑞珏(抚慰)不要太难过了,明轩,你,你快去吧!
觉新我走了,(疾走两步)不过楼上冯老太爷,——
觉慧(顿足)我的天,大哥!你看我来侍候他![新才匆匆地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
觉慧(同时,愤极)梅表姐,你好冤枉啊!
瑞珏(揩拭眼泪,哀痛地)三弟,是我害的梅表妹。
觉慧不,大嫂,你是最温厚,最无辜的。杀了梅表姐的也是他,是大哥要我来侍候的人。[陈姨大由右面小径匆匆上,后随王氏和婉儿。婉儿穿着藏青的衣裙,式样老旧,紧紧箍在身上像侄桔。头发梳成暑,扎着暗色的头绳,形容枯槁,人也瘦损得可惊,低首敛眉,和三月前的活泼生气大不相同。她持一串细小的念珠,缠绕在手腕上,见着人,多少有些惊恐神色,王氏和陈姨太都穿着喜庆时的衣服。
陈姨太(勾促)孙少奶,快来吧,老太爷又叫你呢,(同情地)是觉新去看梅表姐去了吧?(对王氏)你看这多怪,到外县三个月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王氏(无言)嗯。
陈姨太(对珏)快走吧:(尖刻地)老太爷真是离不开你呀,走吧!(先走)(珏随着陈姨太由右面小径下。
王氏(一根短短的黄象牙烟嘴里还燃着半支纸烟,她轻轻吸了一口,慢声慢气地)婉儿,这儿也清净,你坐下谈吧。(觉慧惊愕地望着婉儿)
婉儿(低头)不,太太。
王氏现在你总是冯家的人了。
婉儿(无限的恨痛)太太!(叹息)
王氏(坐下)唉,也不知谁做的孽,三个月的工夫硬把个人逼成这个惨相!(邀人同情)老三,你看她变成什么样儿?
婉儿(见礼,低声)三少爷。
觉慧(凄恻)坐,坐下谈吧。(婉儿坐在石凳一个角上)
王氏(又吸一口烟)这件事叫三少爷听听也好。(对婉)你说吧,三个月见不着你的面,我好几次派人去看你。侯门似海,总是东推西托地见不着你的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
王氏你说吧,现在你总算是回到娘家了。
婉儿(突然跪下来哭泣着)您再收回我吧,我实在不能再回去了。
王氏(放下烟,扶她立起)你起来,你起来,你光哭也不济事。我现在也是做不了你的主,你已经不是高家的人了。
婉儿(呜咽)太太,你救救我吧,再要我回去,我至多再活半年就会死的。
王氏可你总得说是怎么回事呀!(不耐烦地拿起烟嘴,把烟取下,放在烟盘内,任它燃着,吹了两下烟嘴,将它放好)[婉怯惧地摇摇头。
王氏(回头)老三,你是个公平人,你看她现在像不像地狱里的冤鬼?
觉慧(矜怜)说吧。
婉儿我怕,我老觉着四下里都是他的影子似的。
觉慧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婉儿(恨极,低而狠地)他,他不是人!(突然伸出手腕)您看我的手!我的胳膊!(慧愤怒地盯望着那手臂上斑斑点点的伤痕,王氏气得发颤)他叫我在佛堂旁边睡,
白天陪着太老太太念经,下午研墨收拾屋子,晚上又陪太者太太吃素
念经,可一到了夜晚,他,他就——(恐惧地低下头)觉慧怎么?
婉儿(痛苦地)您看,这是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身上,他每天夜——
王氏(止住她)你不要提了,我明白。
觉慧婉儿,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我从来没睡过一夜的好觉。(哀求地)我的好太太,你叫我回来
吧,回来吧,侍候您一辈子,磨成碎粉我都情愿,可是我再也不回去。
您不知道在那佛堂里面照着油灯,阴风惨惨的,半夜里,他来了!天,
天!您救救我吧!积积德吧!鸣凤真聪明,死的对,我这不死的才活
着报应呢。(恐惧地)我真怕他又来了,又要把我,——(不觉屈膝,又低
声乞怜地)救救我吧!救救我——。(冯乐山由阁门缓缓现出。
冯乐山(和蔼可亲地)婉姑!(婉儿吓得立刻站起,面无人色)婉姑在这儿跟旧主人叙家常了么?
王氏(立起)冯老伯。
冯乐山(自然地转到觉慧身上)这是觉慧吧?你怎么多久没到我家里去玩哪?[慧不语。
冯乐山(微笑着)过些天,我也给你说一门亲事。(举起两份红喜帖)好,你先去
把这份喜帖交给你母亲看看。这一份呢,交给你三爸为你祖父代存。[慧默默伸手接下来。
王氏(怕觉慧在她面前惹事)老三,你先去吧。(慧才缓缓由正中篱门向左踱出)
王氏(回首对冯,尖锐地)冯老伯,婉姑太笨,怕不大合太老伯母跟您老人家的意思吧。
冯乐山还好,还好,总算是还有些慧根的。她在我家里没有几个月,全部《金刚经》已经能读能诵了,太老太太很喜欢她的。
王氏冯老伯呢?
冯乐山(若不经心)我也还喜欢。很好,很好,究竟是高家用过的。
王氏(尖酸,表面上依然十分有礼)真是承您夸奖了。婉姑,你再到我屋里去坐坐。
冯乐山(不便拦阻)也好,也好,去谈谈会吧。不过现在又是老太太要烧香的
时候了吧?你是否该回去了呢?
王氏(机警地)别,好容易才来一趟。就多说一会儿话,老太太那么个慈悲
人,也不会见罪的。走吧,婉姑!(拉着地就走)
[婉姑一直恐惧地望着他。冯乐山(一面是峻厉可怖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示意叫她留下,一面又——)去吧,去玩去
吧。平日也真是太苦了婉姑了,(非常温和的声音)去吧!婉儿(不由得止
步)太太!王氏(回头)怎么?
婉儿(颤抖地)我
冯乐山(和颜悦色)去吧,去吧。
婉儿(怯怯地)那我去了?(与王氏一同转身)
冯乐山(又是冷峻森森的目光)去吧,去谈谈去吧。
婉儿(回首望着他,只得又——)太太!
王氏(笑着)怎么啦,这孩子?
冯乐山(慈样地)是啊,真是个孩子,去吧,快去吧!
婉儿(晓得不能走,对王)我不去了。
王氏来吧!
婉儿您先去,我就来。
冯乐山(洒脱地)也好,你先给我到楼上研研墨,我索性把那幅长条写了吧?
婉儿(点头,哀恳地)太太,您去吧。
王氏(叮咛)好,你就来呀。
婉儿嗯。(王氏由右面小径下。
冯乐山(半晌,感到四面无人,沉静地)哪个叫你出门的?
婉儿(怯俱)太老太太说的。
冯乐山(低声)你方才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婉儿没,没有。
冯乐山你说了。
婉儿实在没有。
冯乐山(淡淡地)你忘记了一会儿回了家——
婉儿(恐怖地)没,没有忘。
冯乐山(低声)那你就说,说实活。
婉儿(失了魂)我只说了一点,一点,——
冯乐山(额上冒着汗)一点什么?
婉儿(畏怯地摇头)没有什么!
冯乐山你不说!(猝然拿起桌上还在燃烧着的烟蒂头,吹了一下,抓着婉儿的手腕,就按在上面,婉儿痛极欲呼,——)
婉儿(强压着自己)啊!我说,我说。
冯乐山(汗珠像黄豆一般大流下来,嘴唇痉挛地颤抖着,冷冷望着婉儿痛苦的脸)不许喊,不许你喊!(觉慧早已立在篱外,再也按捺不下,疯狂了似地跑到冯的面前,拉开冯的手。
觉慧(粗野地)放下手,你在干什么?
冯乐山(惊愕得说不成语)你,你,——
觉慧(愤怒〕你为什么欺负她?
冯乐山谁?谁欺负她?
觉慧不要脸,你还赖什么?你看她叫你苦成什么样子?(痛恨地)你这个假善人,伪君了。你在我们年轻人的面前装的什么道学面孔?
婉儿三少爷!
冯乐山(才气出一句话,颤抖地)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觉慧(直望着冯的脸)我的眼睛没有你,我的拳头也不会有你!我不跟你说废话,我要你立刻把婉儿放出来。
冯乐山(逐渐恢复他的冷静据做的态度)你这种毫无教养的子弟,你纵然不知家法,
你也应该知道国法呀!
觉慧哼,国法不保护你这种东西!
冯乐山(傲慢)无家教,尤修养,你不值得计较。回头我就告诉你祖父来管你。
觉慧(一眼望见)我的祖父已经来了,我希望你现在就对他说!
冯乐山哼!(阴沉无语)[由右面篱外望见高老太爷和高克明走来。高老太爷穿着古铜色夹袍,外面套上丝绒黑马褂,精神有些衰退,而兴致还佳,他拿一本装璜得异常精美的木版诗集,笑微微地踱入篱门,旁边克明扶掖着。克明一身袍子马褂,戴一朵小小绢制红寿花,十分忙碌的样子。
高老太爷(见冯立在那里出神笑着)冯乐翁又在神思些什么?又想出什么佳句?(举着那诗集)大作真令人拜倒。真是字字珠玑!
冯乐山(快快)笑话!笑活!
觉慧冯大伯,您方才不是要跟家祖谈——
高老太爷(十分有兴味地)谈什么?又推敲什么?
冯乐山(愠怒,狞笑着支吾过去)哦,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一两个字句间的斟酌。
高老太爷冯乐翁。现在学生们又在闹事了。(回首)克明,方才你说此地的学生又开什么会,又什么爱国示威运动,——
高克明(恭谨)是,是。
高老太爷这真是昏聩糊涂——
高克明是,犯上作乱的行为。
高老太爷(慷慨)真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冯乐山(阴沉沉地)嗯,人人得而诛之!
高老太爷(对慧)你在这儿候着干什么?还不出去!
觉慧是。(慧由右面小径下,冯渐复旧状。
冯乐山(对婉儿,慈祥地)咦,婉姑,你对你的老主人叩头拜贺了没有?
高老太爷叩过了,叩过了。冯乐翁,那喜帖——?
冯乐山(一时忘记)哦,那,那,——
婉儿交给三少爷了。高老太爷哦,是,是。(客气地)屡次承情,这次二小
孙又来高攀,可以说是——
[沈氏突然由右面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拖着吓昏了的淑贞跑进来。后面跟着陈姨太,仿
佛出了大事,大惊小怪地劝阻着沈氏,连喊:“不要去!不要去!”后面还随着丫环仆妇
们。沈氏(大喊大叫)我不活着了,不活着了,我就跳湖死去。
高老太爷(厉声)你在闹什么!
沈氏(瞧见老太爷,就扑跪地上,大哭)爹,您给我做主吧!媳妇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高老太爷(一壁望着立在一旁的客人,一壁焦急地看着这不懂事的沈氏)你,你——
冯乐山(见机)小弟先要告辞一下。
沈氏(拉着高的袍襟)爹呀,您做主呀!您做主呀!
高老太爷(狼狈)好,克明先送冯老伯到南花厅坐一坐。(克明随冯出篱门。
冯乐山(回首)婉姑!(婉儿只得随着走出去,三人同向篱外右面步出。同时沈氏不断地哭嚎,陈姨太一边装模
做样地耐着性,絮絮叨叨地劝。
高老太爷(见客出去,厉声,对沈氏)你怎么这么糊涂?在客人旁边,也这么横吵横闹!
沈氏(吓住,又委屈地哭起来)爹,媳妇冤枉啊!好冤枉啊!
高老太爷是怎么回事情,
沈氏(急得说不出,捶着胸口)我的首饰啊!爹呀!礼拜一呀!爹啊!我的首饰啊!
高老太爷(望着陈姨太,焦急地)这说的些什么?陈姨太(源源本本地)是这样,老太爷,您听了,千万别生气,生了气,我就——
高老太爷(厌烦)瞎,快说吧。
陈姨太是这样——
沈氏(哭泣着)是这样,爹,他——
陈姨太(气了)好,你说吧!
沈氏(一愣,又大哭)我见着爹,我,我又说不出来了。
陈姨太(不耐烦地叹了一声)是这样,老太爷,上次不是闹兵变么?克定就在那时候把她的首饰都骗去了,说是为她,为淑贞做了生意,可是啊,他就把首饰换了,在外面租间小房子啦。
高老太爷(不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小房子?
陈姨太(得意地)啊,在外面姘了一个礼拜一!
高老太爷(莫明其妙)礼拜一?
沈氏(切齿)就是那骚婊子的名字!
陈姨太是啊,礼拜一。那些换不去的珠宝,他也通统送给这个礼拜一了。刚才她还从克定身上摸出来这个女人的相片。
高老太爷拿来我看。
沈氏(由怀中掏出一张几乎揉碎了的相片,递上去)爹,您看,还是两个人一块儿照的!
高老太爷(看完相片,愤极)该死!真该死!(对右面站着的一个仆妇)叫他来!
陈姨太(指着那仆妇,狐假虎威地)你叫五老爷快来!(那仆妇下)
高老太爷(厉声对着右面立着的仆婢们)你们这些人站这儿干什么?滚走!(对沈氏
等)到屋里来!
(右面仆人们悄悄走开。沈氏拖着淑贞,陈姨太随着老太爷向水阁走。袁成匆匆由右面篱
外持一封信,两封红帖走进来。袁成老太爷,两封喜帖,还有一封信,三少爷叫拿上来的。
高老太爷他怎么自己不拿给我?
袁成(说不出道理)他,他,——(高不听他说完就走进阁内,气咻咻地由陈姨太扶着坐在迎门的炕床上,沈氏和淑贞立在
一旁。
(克明慌慌地由右边篱外走来。高克明(连问袁成)怎么啦?怎么啦?袁成(摇头,低声)不知道。
(从右面小径那仆妇领着克定走进。克定神色仓皇,头发散瑜乱,一面系着撕脱了的钮襻,
一面用手帕擦揩脸上抓破的伤痕。他望着克明严重的脸。高克定(逡巡)爹呢?高克明(指着,森严地)在上面。
[克定望见父亲一副铁青的脸,一声不响地端坐,就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跨上石阶,步入阁
内。在他们父子的对话中间,仆妇们和家里的晚辈们又四下偷偷地逐渐聚来窃听。高克定(低声,儿不可闻)爹,爹叫。
高老太爷(半晌,掷出相片,冷冷地)这张相片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呃,嗯——
高老太爷(厉声)问你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支吾)是,是
高老太爷(喘息)你还有什么话讲?
高克定(慑伏)没,没有。(不觉跪下)
高老太爷(切齿)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下流事情?居然想出来把妻子的首饰骗出
来换了,在外面,在外面。——(恨极)你。你,你哪一点像我的儿子?
你哪一点像高家的子孙!
高克定(笔挺挺地跪在地上)儿子一时糊涂,交友不慎,才,才做出这样不规矩的事情。
沈氏哼,你要懂得一点规矩呀,——
高老太爷(对沈)不用你说他!(沈嘿然,高对克定)我问你,除了这以外,你在外面还做了些什么?
高克定没,没有。
高老太爷(知子莫若父,目光森严可怖)你不用骗我,你说!
高克定那,那就是
高老太爷什么?(觉英偷偷拉着觉慧由右面小径走来窥望,觉慧的面色露出极端的烦恶。王氏也抱着极大
的兴趣潜密地悄悄进来。
渐渐阁外栏杆处也躲着人向内觑望。高克定(不得已地)那就是借,借了一点钱。
高老太爷你借了多少?
高克定有,有差不多一万元的样子。
高老太爷(惊愕)什么?一万元?
高克定还,还不到。
高老太爷你跟谁借的?谁肯借给你?
高克定崔七借了四千,黄宝昌借了三千五,还有两,两千五的样子是——
高老太爷这么多!你拿什么来还?
高克定(懵懂)他们都说等爹百年归山之后,我分到田产就来还债。
(高怒极,由炕床上一跃跳下,对着克定身上一脚踹下去。外面的人看见老太爷盛怒立起,迅速地各自蹲下藏匿。
沈氏(拉过克定,大喊)爹!爹!
陈姨太(拉住高,劝慰着)老太爷!老太爷!
高老太爷(厉声)外面是克明么?
高克明是,爹!(壮着胆走进去)
高老太爷你管的什么弟弟?你成天在家里管了些什么?(指定)你给我打他!(陡然转对定)不,你自己打!你自己打你自己的嘴吧!
高克定(望着四周围的人,哭声地)爹!
高老太爷打!
觉英(躲在阁外角落里,碰一碰觉慧的臂肘,低声)要挨打了,这么大的人!
高老太爷自己打!
觉英(奚落地)哼,他昨天还考我写字呢!(定果然一只手连续“劈啪”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高老太爷(愤恨)两边打!(定于是又左右开弓地继续下去。
陈姨太老太爷,歇歇吧,别生气了,气病了值不得!(扶高又坐在炕床上)
高老太爷我问你,教你这些坏事情的还有谁?
高克定(放下手)没,没有谁了。
高老太爷(一怒跃下,跳到他面前)我问你,还有谁?[窃视偷听的人又慌忙蹲藏下去。
高克定还,还有四哥,这些事情,他,他也有份的。
(王氏大吃一惊,立刻转身欲行。
高老太爷(惊愕)还有克安?(苦痛地)天哪,我怎么生了这么一群宝贝呀!(对
克明)叫克安来。
高克明四弟出去了。高老太爷叫你四弟妹来!
[克明出阁门。
高克明(对着正在偷走的王氏)四弟妹,爹叫你。[王氏只得随着克明进去。
高老太爷克安呢?
王氏出去了。
高老太爷晓得他出去了!我问你他到哪里去了?
王氏我,我不知道。
高老太爷你真糊涂,真糊涂!你丈夫的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跟我一道到上房来!(拿起那两分喜帖和一封信,一面走,一面对克明吩咐。后面人们随他
下了石阶,克定立起,王氏暗擦着眼泪,偷听的人们见老太爷要出阁门,也各自散开)克
明,这两分喜帖,你一分交给大嫂收起,一分为我收起来,明天一见
早你再到冯家——(忽然瞥见里面夹着一个白信封)这是什么?(觉慧突想阻止,不料袁成——
袁成这是二少爷留下来的信,三少爷叫我送给老太爷看的。
高老太爷(匆匆看信,颤抖)这,这说的是什么?觉民,觉民跑了?(递与克明,
克明匆促看了一下)
高克明(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怎么老二不肯订婚逃走了?(转身)老三!(递出信)
这是怎么回事?
觉慧(上前接信,倔强地)我不知道,他房里桌上就留了这一封信,铺盖也没有了。
高老太爷(迭连不幸的打击使也声音都变成喑哑)叫新儿来!
觉慧(低声)哼,大哥——
高克明(喊叫)明轩!明轩!(正欲去找)(瑞珏由右面跑出。
瑞珏(哀痛地)爷爷!爷爷!出去了,他出去了。
高老太爷(转对克明)我限你今天就把觉民这个反叛给我找回来!你先跟我到上房去。(向右走)
陈姨太(使人烦躁的劝解)老太爷,别生气了!气病了,多——(一面伸手去扶掖)
高老太爷(烦恶地)走开!(对瑞珏)孙少奶!(珏上前扶持着他向右走,后面跟随克明,克定,陈姨太,沈氏,淑贞和袁成)
陈姨太(嫉恨而轻藐地连连咂着嘴,叹了一声)嗯!
沈氏(对拖在后面的淑贞,恨恶地)别老跟着我![除了淑贞,觉慧和觉英,大家都由右面小径下。(暮色渐浓,远处山霭和湖上的雾逐渐溶成一片渺茫。
觉英(嘲讽地〕淑贞,你说“家”字怎么写?你父亲说——
淑贞(羞愤)你不要提我父亲![觉新缓缓由竹篱后左面,整个失了魂魄似地踱来。
觉英三哥,你说“家”字,——
觉慧(愤极)“家”是宝盖下面罩着一群猪!(珏由右面小径跑进。
瑞珏三弟,你二哥的信呢,爷爷还要看!
觉新(立在篱门中,悲痛地)珏!
瑞珏(回头)新!(立刻跑到他面前)怎么样?
觉新(低声)没有见着,已经——死了!(半晌,珏忍不住握着新的手哀哀地哭泣)(袁成由右面小径跑来。袁成(气咻咻地)快来吧,少奶奶,老太爷没进院子就晕倒在地下了。
(觉慧、觉英和淑贞惊恐地随着袁成由右面小径跑下。珏和新还痴立在竹篱门前眩惑地凝
望着右面。(暮色昏黑,逐渐看不清他们的脸。——幕落第二景
〔冬天的薄暮,距第一景约有两个多月,依然在那题名为“水云乡”的水阁前面。湖边的
树木秃落殆尽,山空水浅,四望都是一片萧索的气象。坪上的白果树还挂着一些经过无数
次风霜的黄叶,晚风吹过,枯透了的叶子随风籁簌落下,铺在篱边的小径与树下的石桌石
凳上。阁上的楼窗闭得严严的,下面的门窗槅扇也都装上掩好,只有斜朝观众的一面略略
敞开,隐约可以瞥见侍病的女人们偶尔轻悄地踱着步。阁上高老太爷正在做临终的挣扎,
四周沉寂,只有从楼上透出病人微弱的呻吟,开幕后片刻逐渐静歇。
〔篱外立着袁成和苏福,不时翘望着楼门,听候驱遣。石凳上坐着疲倦困惫的觉新,穿一
件淡灰的长袍,扶着前额,斜倚着石桌出神,手里拿着纸包草药和西药水等,像是刚由外
面回来不久。〔克明轻轻推开阁门走出,用手帕揩擦着眼角,微微咳一声,又把手帕放好。
觉新(立起,低声)爷爷现在怎么样?
高克明(摇头,叹息)没有转机,大概是希望——很少!〔半晌。
觉新(举起买来的药)这些药?
高克明过一会儿看看再吃吧。他今天已经吃了两种药了。
觉新他老人家还肯说话么?
高克明就前两个钟点把老三叫了去,说了几句话。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似乎——
觉新(诧异地)跟老三说什么?
高克明(无兴趣地)不知道,那时大家都在楼下。[黄妈由右面小径端来一碗食物。
觉新黄妈,你端着什么?
黄妈燕窝。
高克明(低声,烦躁地)端回去,端回去,别进去了,让老太爷好好睡一会儿吧。
觉新楼上有人守着么?
高克明(怜悯)有,还是少奶奶。真是!就要生产的人!她已经累了好几夜了。
觉新(低低叹一声,缓缓地)爷爷的寿衣我已经取来了。
高克明(绝望地)也许今天用不着吧?(忽然)四爸呢?
觉新不知道。
高克明五爸呢,
觉新这一天没见着。
高克明(愤恨而悲痛地)这个混账东西,大概又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找他那个礼拜几去了。(哭泣顿足)我真不明白父母要养儿女干什么?要养儿女干什么?
觉新(劝慰)别难过,三爸,别太难过,您先回屋睡一会儿吧。
高克明(比以前体贴多了)我倒是睡了一会儿。你也熬了几夜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哪!
觉新是,是。
[周氏面容愁惨,由阁门走出,手里捧一个橡皮热水袋。
周氏(低声)袁成。(袁成由正中篱门走进。
周氏(递给他热水袋)快去再换点热水来。
袁成是。(袁由右面小径下。
觉新(走近周氏)您看爷爷现在——
周氏还在发烧。(摇头)年纪大了,一病就是两个多月,老人家哪吃得住?幸亏现在是冬天,不然——
(瑞珏在楼上悄悄打开窗户。
瑞珏(探出头来,低声对着下面)母亲!
(周氏点点头进了水阁的门,珏又掩闭了楼窗。
觉新三爸,我怕爷爷从上房搬到这儿来搬坏了。
高克明(嘘出一口长气)气数!陈姨太说有鬼!陈姨太请来的端公道士们也说有鬼。到处都有鬼,就此地没有鬼。闹到后来,连爹这么一个有主意的
人自己也想搬,谁又敢去做这个主?
(陈姨太由竹篱后右面匆匆上,虔诚异常地捧着一个黄布包,一路嘴里咕噜咕噜不知
念些什么。陈姨太(瞥见克明,止住脚,愁容至露出自得)好了,好了,大仙的神药也请下来了。
觉新(忙上前拦住)陈姨太,这种香灰不能乱吃的呀。
陈姨太(被他打断兴头,不高兴地)你们什么都不相信,爷爷的病就是这么耽误的。
高克明(奈不得她)好,好,好,只要不吃就成了。
陈姨太(仍不免悻悻然)我也没说一定要吃呀。我叩了三天三夜的头,才把这点宝贝请下来,就放在病人身上搁搁也是灵验的。
[陈面现愠怒,赌气扭身走进阁门。
高克明唉,就让她闹去吧,只要别又跟老三吵起来就好了。(忽然)嚷,老三
呢,你叫他把他二哥找回来,你说了没有,觉新说了,他还是不肯。
高克明(夫却了昔日的气概,气短地)真是家门不幸,都是些说不听、管不成的子
弟!他在哪儿?这两个月冯家人找了我无数次了。
觉新(忽然看见篱外左面——)哦,那不是三弟?
[果然在篱外湖滨上觉慧正独自蹀躞,像是在等待着谁,
克明对他喊了一声就走出去。[周氏由阁门悄悄出。
周氏(低声)明轩。
觉新(近前)怎么?
周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方才就想同你说了。(袁成由右面拿进水袋来。
袁成大太大。
周氏你拿进去吧,走路放轻点。(袁走入阁内。
觉新什么事?
周氏(忧急)少奶奶的肚子怎么办?
觉新(不懂)怎么?
周氏我怕没有几天了。
觉新(还是不清楚)嗯?
周氏(小心地〕按着迷信说(为难地)如果,如果,——其实这话我是不该现在说的,不过是——
觉新您说吧,自己家里的人还怕什么呢?
周氏(吞吞吐吐地)我怕万一老太爷就在这一两天归了天,——按着老话说,家里死了老的,产妇要在家里生小孩,那产妇的血光会冲在死人身上,尸首就会周身冒血的。
觉新(皱眉)哦。
周氏(稍痛快)这叫做血光之灾,为着孝顺老的,产妇非避一下不可。
觉新(担忧)那么是不是必须要瑞珏在外边生,另,另找房子。
周氏(点头)嗯,我怕。唉,老人死了,连小辈子生小孩都一觉新(得过且过)
唉,反正现在家里都还平平安安的。
周氏(叮咛)不过你心里总得预备着,(低声)昨天大家谈闲话,提起别人家的事,陈姨太嘴上可露出这么一句。
觉新(低头)真要到那一天,
周氏(忧虑地)你怎么办呢?
觉新(烦躁)我心里乱得很,到时再说。我现在简直怕听死这个字。
周氏(摇摇头,也没奈何)唉![瑞珏缓缓由阁门踱出,形容悴憔,穿一件宽肥的深蓝布袄,并看不出身体有多显明的异样。她依然打起精神笑着走向觉新。
周氏(望见珏,非常怜惜,低声对新)先别跟她说呀。
觉新知道。(悲戚地凝望珏)
周氏(对珏)你怎么出来了?
瑞珏我想回屋看看海儿。
周氏(温和地)好,你也该看看去了。[周由阁门入。
瑞珏(笑着)是婉儿已经从冯家出来了么?
觉新嗯。听说(沉郁地)不过——
瑞珏又病了?[新摇摇头。
瑞珏(恐惧地)死了?
觉新(打了一个寒战)不,不,我们不谈这一类的事情。(抚慰地)你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瑞珏我还好。明轩,你自己倒是要当心呀,这两天我一点也没有照护你了。
觉新(祈祷地)爷爷的病会好的,会好的,好了,我们两个一定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
瑞汪(脸上掠过淡淡的笑影)嗯,山明水秀的地方,我们也做一场好梦,好梦!(刘四姐由右面小径上。
刘四姐快来吧,少奶奶,海儿又哭着找你呢。
瑞珏好,我来了。(忽然楼上开了一扇窗,陈姨太伸出头来。
陈姨太(烦厌地)来吧,少奶奶,老大爷叫你呢。(倏地把窗门关上)
瑞珏(为难)怎么办?
觉新(温和地)你去吧!我看海儿去。[珏不得已地缓缓向阁门走。
觉新(追上去)瑞珏,你要小心呀,陈姨太那个人——
瑞珏(痛苦地)我知道,除了对她尽量客气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老人家病得这样沉重,难道为着怕她生气,就不顺着病人的意思么?(克明与觉慧由篱外踱来。珏和新望见他们进来,就各走各的路:珏进了阁门,新随刘四姐由右面下。
高克明(最后的规诫)怎么样?老三,你说不说?(慧摇头。
高克明你为什么不说?
觉慧(黠巧地)理由我已经跟三爸说过了。
高克明(愤愤地)那不成其为理由。
觉慧(淡淡地)那就算了。
高克明那么你二哥究竟在什么地方?
觉慧不知道。
高克明(执拗)你知道。
觉慧(翻翻眼)知道我不说不是等于不知道。
高克明(严重地)那么你是成心地不顾爷爷的死活。
觉慧哪个说的?
高克明你情愿做一个不孝的子孙。
觉慧(愤懑)三爸,您不要用这些话来压我。您明明晓得爷爷这次病并不是为的二哥。哪几位长辈闯的祸,三爸也是亲眼看见的。(热烈地)我爱
爷爷,为着爷爷的病,我不知挨了多少次骂。我求大家早一点找西医
看,可是没有人听我,胡乱地找些医生。高克明(气闷地)你懂得什么,爷爷的病重,多请些名医也是尽人子之道。
觉慧那么为什么找了些跳神跳鬼的端公,满家满院地赶鬼,硬把病人搬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来?
高克明(语塞)你晓得的,那,那是陈姨太的主意。
觉慧(诘问)那么为什么我们没有主意?我们为什么倒要听这个无知无识的人,她的愚蠢糊涂的主意?难道您也相信这一套?您真信?
高克明(留着自己的体面)我自然不信。然而这是你爷爷的命啊。不随她,万一
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起这个责任?谁能担当这个不孝的罪名?觉慧(愤激)对了,罪名!责任!三爸,到底哪个是真孝心?一个人还是不
怕人骂,真为着老的打算,是孝心?还是怕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就
随着人搬神弄鬼,把老人家害得吃惊受怕,病势更重是孝心?高克明(气得连连地)你小孩子,小孩子,你不配跟我说话,你快把老二找来,了结冯家这段亲事,叫爷爷放心,不然——
觉慧(看他不讲理,也硬起来)我就是不找!
高克明你非找来不可。
觉慧(重重地)我不找。
高克明(走上前)老三,你这个!(周氏突由阁门疾步走出。
周氏(向篱外喊)老二!老二!(觉民由左面篱外和王氏匆忙走迸。
周氐快点,快点,爷爷正等着你呢!
觉民(笑嘻嘻地)三爸!(快步和周氏走入阁门内)
高克明(莫名其妙,对慧)这是怎么回事?
觉慧方才爷爷对我说,他很后悔,只要见二哥一面,冯家婚事不提了。
高克明(不了然)不提了?
觉慧(微笑)不提了。[克明掉头就走进阁门。
王氏(对慧)是你叫老二回来的吧?
觉慧嗯。
王氏(紧张)外面好乱,——
觉慧怎么?
王氏又抓学生了。我在轿子里看见的,捉了好些人,拉着在街上走。
觉慧哦,哦。(蓦然转身就向外走)
王氏老三,你要上哪儿去?
觉慧到学校,找朋友。
王氏现在你不能去。
觉慧现在我才该去!(立刻由右面小径跑下)
王氏老三,(对右面,警惕地)你可要小心冯乐山,这个老东西你太得罪他很
了。[慧由右面戴好帽子,披着围巾匆忙走出。
觉慧再见,四婶!(向篱外走)
王氏老三,老三!(慧不理,仍走)[陈姨太突由阁门出。
陈姨太(尖声)三少爷!
觉慧(不觉停步)什么?
陈姨太你爷爷叫你!
觉慧叫我?
陈姨太(肯定)叫你![慧只得丢下帽子,依然戴着围巾走入阁内。陈姨太(四面望望,对王氏狠恶地)你看老太爷又叫大房的人围住了。大房的人一
直是欺负我不要紧,现在他们又要谋算老爷子了。(恨极)这样没有良
心,不知孝顺的人早晚没有好结果的。王氏怎么?
陈姨太(恶毒地)你看着吧!
(瑞珏由阁门跑出。瑞珏(悲痛地)陈姨太,快来!爷爷不成了。
(突然听见楼上一片嚎哭声,陈姨太和王氏哭着跑进去。
瑞珏痛极,倦极,痴颓地倚在门框上,手抚前额,没有一点声音。
(舞台全黑,立即明亮。
(再明亮时,是当天午夜一时。四面漆黑。水阁下层的窗户完全敞开,阁内光明如画。老
太爷的死尸,穿好了寿衣,停在屋当中。灵前燃着素烛,摆满各种死人应用的钱纸,金银
锭,魂幡种种。篱外和右面小径上隐隐约约立着许多仆妇,像一堆一堆的鬼影。石阶上和
栏杆外分站着克安、克定、王氏、沈氏以及孩子们等等。周氏、克明和瑞珏立在阶下。栏
杆上摆着“孝子”们的綂麻衣冠和丧棒。觉新正跪在灵前叩首,陈姨太面对着死尸,阴沉
不语。大家肃然无声。觉新叩毕,由门内退出阶下。陈姨太缓缓由灵前走在门当中,栏杆
上的烛光倒射在她惨青的脸上,望着有若煞神。陈姨太(声音冷涩喑哑,阴郁庄严地)现在老太爷已经归了天,大家也都在这儿了。这件事关系老太爷死后的神灵。血光之灾,这是千灵万验的。
高克明怎,怎么样呢?
陈姨太(望着瑞珏)若果孙少奶在家里生产,那产妇的血光会冲犯死人,老太爷的尸体就会周身冒血,以后再念多少经文也升不了天堂。
高克安(望望克定,回首向陈)那么按说该怎么办呢?
陈姨太(冷酷地)那只得委屈孙少奶赶紧在外面找房子![珏低头,忽然紧紧握着觉新的手。
高克明(吃了一惊)出去生产?
陈姨太嗯,可是要出城十五里,——
沈氏(点头,低声)对的,对的。
陈姨太还得过了三道河水,才能破解。高克定(也应声)嗯,有这么一说。
陈姨太不然,还是没有用,死尸冒了血就再也不能升天。(四顾)都在这儿了,大家看看怎么办吧?[大家嘿然。
高克明(想不出应付的办法,对周氏,低声焦的地)老三呢?
周氏(低促地)到处找,找不着。
高克明老二呢?
周氏也出去找他去了。
陈姨太(目光歇在克明身上,缓缓地)三老爷,您看,——
高克安(忽然)三哥,我看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克定(从旁附和)嗯,嗯,是的,是的。
陈姨太(阴沉)大少爷?
觉新(望一望低着头的瑞珏,转对克明,苦痛地)三爸,您看——(克明毫无勇气地低下头来。新转对周)母亲,您——(周氏用手帕擦着眼角。新缓缓转头,哀视着瑞珏,
——)
瑞珏(哀痛中抚慰着觉新)不要着急,明轩。(对陈姨太,沉静地)我就搬,(转对
周氏)城外总可以找,找着房子的。
(舞台全黑)——幕落
第四幕高老太爷死后一个星期,下午三时许,在城外钱太太的旧屋内。这屋子许久没有人住过,
一进来就有一种浓重的霉气窒息人的呼吸。屋顶很低,屋梁露在外面,泥土砌成的薄墙也
没有涂饰。潮湿的土地成年没有人扫过,凡是角落里都满布了蜘蛛网,儿样破旧的木器也
堆上了厚厚的灰尘。现在窗外层的木板窗是敞开的,空气和阳光由那方方的破烂的纸窗栏
间透进来,但是这屋子里可怕的腐闷的气味却一时不易驱尽。屋左右各一个门,通着更黑
暗更潮湿的小屋,正中一木门,通外面一片平坦的磨场。门两旁有窗,门窗完全敞开时,
可以望见对面的青山、田野和调秃的柳树。在左面露出一片荒凉桔寂的坟堆的一角,和两
三间佃户住的更狭陋的土屋。屋里摆着一张旧木床,光光的没有上面的框架,一张黑漆八
仙桌,几张旧凳,靠床添了一张帆布躺椅。地上摆着网篮,桌上放着箱子,行李和洗脸用
具都堆在空空的木床上,一只炭盆架斜抖放在床边。
(开幕时,刘四姐在床边收拾东西。黄妈立在正中门栏对外面吆喝驱赶着正要挤进来的一
只颓预的母猪,母猪在门外叫,黄妈拿一根竹竿在猪身上乱打。外面不时有牛在低低地鸣
吼。窗前站着一个干瘦、面无表情的老农人,默默地糊着新窗纸。黄妈(舞动着竹竿)去!去!去!
刘四姐(回首)您这是干什么?
黄妈(逼急地)赶猪!(指门外)这个死猪要进来。(又乱打,猪在外面乱叫)去!
去!
刘四姐(对着那个老农人)喂,老人家!你的猪进屋了,要进屋了。(希望他来驱赶)你还不——
老农人(望望刘)进来不要紧的。(又忙忙地糊他的窗户)
黄妈(重重打了一下,猪大叫一声,就再也没听见叫,黄松了一口气,自语)走了,可走了,这个讨厌的猪!
老农人(回头望望)你不赶也是会走的。
黄妈(不满意的瞥了他一眼)唉,这个地方我可不爱,说乡下也不像个乡下,离城远不说,四面还不见什么人家,这叫少奶奶一个人怎么住啊?
刘四姐(不愿提起,岔开)您说这床放在什么地方呢?(指着)这边窗外靠着荒坟,这边窗外是田地。
黄妈(指着靠田野的窗户)自然还是这边好。
刘四姐那就不用动它得了。(从床上移下东西,一面想打开行李,用手抹抹床沿上)咦,床都洗干净了?
黄妈嗯,我进门就洗了。(十分关切地)少奶奶有动静没有?
刘四姐没有,我看也就快了。(同情地)要不是为着海儿病,今天也就来了呢。
黄妈(料想)怎么陈姨太他们今天又催着少奶奶搬出去啦?
刘四姐(气愤)还不是?把一个有肚子的人像当成瘟神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赶她走。(不平地)有两个钱的人家忌讳就多,老的死了,下一辈子人生孩子都是罪孽。
黄妈(也愤然)出去生,出去生,可一时也得找着房子啊。
刘四姐是啊,我早就说过,谁肯把房子租给人生孩子?有房子的人都有这个穷讲究啊。(无意中沾着了墙上的水珠)哎呀,这屋子好潮啊,您看,大白
天,墙上直滴答水。黄妈我昨天一进来,就看这屋子不成。满屋的霉味,就像埋在坟里似的。
(忽然察觉)哎,我这说的是什么呀。不过(低声)也是,这屋子好久好
久没有人住了。
刘四姐(又去收拾东西)哼,要是我呀,我情愿一辈子搬出来住这种破屋子,再
也不在那个大公馆里住。我们小姐嫁过来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可
怜,她在娘家哪受过这种罪呀!(外面一个小孩的声音:(清脆地)爷爷,稻
草来了。老农人(放下浆糊)嚷,我来看看。
(老农人由正中门走出。黄妈(嗟叹)清水里待过的,谁肯在浑水里待?老太爷一死,就整天听着上
上下下为着分家吵架,谁也不顾谁。到了(“了”做终结讲)什么都是假
的。(嘲讽地)我看只有钱,钱是真的。(喟叹)哎,真是浑水了,浑水
了![袁成由正中门上。袁成(对黄)喂,不早了,冬天天短,说黑就黑。等他们看看梅小姐的坟回
来,你催太太跟钱大姑太太快进城吧。早一点,从大路上走,免得担
惊受怕的。(客气地)黄奶奶今天还不走吧。黄妈走,太太叫我回去帮着赶孝衣呢。
刘四姐(对袁)我在这儿看屋子。
袁成刘四姐,您知道婉儿也埋在这儿附近么?
刘四姐(摇头)哦,不晓得。
袁成您不晓得?还是我们四太太出钱修的坟呢。(周氏与钱太太由正中门上。周氏穿着重孝。钱太太也是灰暗色的衣服,她较前苍老,神态未变,头发却完全灰白周氏(对刘)你们都收拾好了没有?
刘四姐您看,就这样行了吧?
周氏嗯,可以了。(又想起)哦,待会儿别忘了把炭盆生起来,这屋子潮气大,要先烤两天。
刘四姐嗯,是得生上火,太湿,又冷,坐月子的人受不了。
钱太太(立门侧,面对门外)快点,快把稻草抱进来铺上。真是死人!(回首望见袁成)袁成,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搬稻草来。
袁成是,钱太太。
(老农人跄踉地抱着一大堆稻草走进,袁成出去。
钱太太(指着)放在床上。(一面走到窗前查看新糊的窗纸)你这糊的是什么?是什
么?(几下把纸都撕下来,对老农)重糊!老农人(望着糊好了纸又被撕去的窗子)嗯。
[袁成从正门也抱着稻草进来,放在床上。黄妈和刘四姐看见钱太太又发了脾气,连忙各
自紧张地收拾起来。钱太太(从凳上拾起一把扫帚,指点地下)你看,你这是怎么扫的,还尽是土,尽是土,回头叫你那个斜眼孙子重扫!
老农人(又望望地下)嚷,太太。
钱太太炭灰呢?
老农人在,在外边。
钱太太快拿进来先把床底下这块湿地方垫好。
老农人(从另外一张方凳旁拿起一只簸箕)嚷,我拿去。
钱太太回来!叫你四下给我买的母鸡呢?
老农人买了,已经收了三十只了。(老农由正中门走出。
钱太太袁成,你替我叫木匠没有?
袁成明天见早就来。
周氏(诧异)叫木匠干什么?
钱太太赶紧修理房子。
周氏(笑着)那来不及了。
钱太太(倔强地)来不及也得修理,我不能叫瑞珏住这么惨的房子。
周氏可是——
钱太太(摇手)你别管!哎,这也怪我那没福的女儿,要不是因为她一直大病了这么几个月,我老早就派人把这几间破房子修理好了。(回头对黄、
刘)你们两个谁留在这儿?
刘四姐我,钱大姑太太。
[老农铲了一大簸箕炭灰走进,缓缓地铺在床下面。
钱太太你要什么东西,就跟(指着)这个老佃户要,他们有四代租我们家的田了。
刘四姐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要是他们不听话,不周到,你告诉我,我可以打他们。
刘四姐(笑着)不会的。
钱太太(翻翻眼)客气什么?听着就是了。(对周)我这都是“老太爷佃户”,一年到头都是懒声懒气的。(转头)哦,刘四姐。要是一两天少奶奶来了,你就叫那个斜眼的孩子进城到我家里找我,听见没有?
刘四姐听见了。
钱太太(对那佃户)喂,我问你呢?
老农人听,听见了。
钱太太还有,红糖、糯米、香烛、黄钱,同催生的些东西——
周氏这些都带来了。
钱太太哦,那接生婆!(对老农)张二,你叫你媳妇请了没有?
老农人请好了,随叫随到。(走出正门)
周氏不过,大姐,(嗫嚅)明轩的意思说要找个西医,西——
钱太太(固执地)西什么?我不相信西医。我欢喜接生婆。我们钱家——
周氏(勉强)可是明轩说——
钱太太(有些悻悻)媳妇是你们家的,也不是我的,你们要西医接就西医接。
周氏(只好敷衍)照我看,也,也是接生婆好。
钱太太(才露出一丝笑容)就是说啊,那就成了。(逐渐兴奋)我看这次一定还是个儿子!昨天我去看她,从后面还是看不出有肚子,不是那么满腰宽。
还是男孩子好。我这块地方专生男孩,你看张二这个佃户家里就没有
一个姑娘。(回头)黄妈,你看呢?黄妈嗯,一定,一定,准又是个少爷。
周氏(走到右面小门前,向内探望)哦,这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呢!
钱太太里面更小,比外面还潮湿。嗐,都是陈姨太出的鬼主意,什么要出城啦!要过桥啦!她一天不害人她心里不舒坦。
周氏这两天她倒又跟我们大房的人拉拢起来了。
钱太太为什么?
周氏还不是要大房的人替她说话,好多争点产业啊。可现在她祸也闯下来了,大家都暗暗催着少奶奶搬,都觉得非搬出去不可,明轩这两天到
处找房子又找不着,——
钱太太(越想越恼)嗐,你们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不对我说?不对我说?
周氏少奶奶倒是想到了,就是明轩觉得梅表姐刚刚故去,你心里——
钱太太(叹气)嗐,梅芬这孩子也是真没福啊!咦,怎么明轩还没有来,老在她坟上干什么?
黄妈(同情地)大少爷一定还在梅小姐坟上难过呢。
钱太太(落泪)梅儿命苦,命真苦啊!跟着我这个妈,没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一生只有一件事对得起她,我把我的棺材让给她睡了。
周氏(也陪着流泪)不要再伤心了,以后就把少奶奶当做你的女儿看吧。她生下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外孙了。
钱太太(擦着泪)嗯,嗯。
袁成(对周)太太,不早了,回去吧。
周氏(对钱)大姐,回去吧,我们一块儿进城吧。
钱太太不,你家里有事情的人,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儿再照料一下。[觉新由正中门上。他穿一件灰布棉袍,白布鞋,手里拿着孝袍和麻绳腰带,他走进门,
顺手把这些放在一边。满眼沉重的悲痛,颜色较前些天更暗淡,脸上的胡须也长深了。他
依然强打精神应付着眼前的琐事,时时有些微咳。黄妈大少爷回来了,梅小姐的坟——(周示以眼色,黄住了口)
觉新母亲,乘太阳还没有落,您先快回去吧。我还想在路上绕到督军署再打听一下三弟的消息。
钱太太怎么,老三还没有消息?
周氏唔,自从他们爷爷断了气那天晚上起,觉慧这个傻孩子,听见他们同学为着爱国游行出了事,就不顾死活,跟这群同学们一块去混闹,从
那天晚上起,七天了,四处托人找,找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
觉新这些衙门里的人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天天去打听,他们总推说没有这个人。
钱太太(惊愕)怎么,老三入了监了?
觉新他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并且说这跟冯乐山有关系,是这个老东西陷害的。
钱太太倒是像这个人做的事。
周氏可他到了我们家,给老太爷吊丧,哭得才痛呢。
钱太太别听他这个,他做得像。昨天你们家婉儿这坟上他还派一个人来烧纸,对了,还有祭文呢。
周氏祭文?
钱太太他那祭文还不是狗屁!从前我用过一个丫头,也叫他写过一篇祭文,这个苦命的丫头也是他弄去——嗐,不提他,不提他,干干净净的房
子不提他。明轩,你倒是赶快想法找老三吧!也叫你(对周)这个做继
母的好放了心。周氏他父亲临死之前,就把这三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托给我,连指着觉慧说
“老三!老三!”就是不放心他,你看现在——(哭泣)我怎么对得起
他的父亲!觉新(安慰)母亲,不要难过了,快回去吧。我一定设法把三弟找着的。(为
她拿着大衣预备送她出门)
周氏(痛苦中经验过来)再要回来,我真是要天天守着他,真跪着求他再也不
要出门闹事,我真是叫这个孩子吓伤了。(走到门口,回对新)明轩,你
别忘了,就回来,爷爷的假坟要等着你开工呢!时候都看好了。(黄
妈和刘四姐也一同出门)觉新嗯,记得,记得。钱太太(对周)我也送送你。(对新)你就在屋里歇歇等着我,回头跟我一块走。
我先去看看叫他们买的母鸡肥不肥。
(周、钱和三个佣人一同走出。觉新愣了一刻,望望这四周凄惨零落的景象,百感交集,
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像一只铁掌紧紧抓牢他的心,他忍不住扑在方桌上呜咽起来。正中门推
开,缓缓地进来觉慧,他换了衣装,穿着一个短短的蓝布旧袄,青夹裤,手里拿着一顶破
毡帽,头发散乱,脸上沾了尘垢,目光炯炯,十分小心地悄悄走近觉新。觉慧(低声)大哥!
觉新(拾头,半晌,惊愕地)三弟,你——(立起)
觉慧(深挚地)我特为跑来看看你。
觉新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来的?
觉慧(沉静地)我同几个同学想法跑出来了。
觉新(惊诧与关切)这么说你是给关起来了?
觉慧(点点头)嗯。
觉新(紧紧拉着他的手)你吃了苦头了吧?
觉慧(愤恨激成的冷静的微笑)还好,没有什么。
觉新(急切)那么你——
觉慧(不想提起)不提这个。他们恐吓我,说我扰乱治安,要枪毙我。前天
夜晚,他们已经把我推出去了,一排枪都对准了我的头一
觉新(急迫)你——
觉慧(微笑)别着急,大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在你眼前了。
觉新(追问)那么,什么证据呢?
觉慧(冷笑)这些军阀们杀人还用得着什么证据?
觉新怎么,快要放枪以前又把你赦免了?
觉慧嗯。(忽然感动地)我在要死的前一刻,我第一想起的人就是你!大哥,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你!
觉新(热烈握着他的手)三弟!
觉慧(友爱地)大哥,我上次说错了,我们是弟兄啊,好弟兄啊!
觉新(眼泪流下)是啊,弟弟。
觉慧(激情)大哥,好大哥,那一会儿我真想见你,我要对你说许多许多话。我要把我得到的认识完全告诉你。大哥,所以在我临走以前,我非要见你一面。
觉新(略惊)你上哪儿去?
觉慧(长嘘一声)我要离开家乡了。我方才明明看见母亲进来,我不能见她,我怕她拉着我,不放我。这个家不需要我,我更不需要这个家,而且这个地方对我是危险的。
觉新(担心)他们是不是还在追着你?
觉慧(冷静地)逃出来的人自然还有进去的可能。
觉新(愤恨)那么冯乐山这个混帐东西——
觉慧(不屑一理,微笑地)我现在倒不那么恨他了。这几天我才渐渐认识,我的敌人不是一个冯乐山,而是冯乐山所代表的制度。他伪善,他怕人
说他伪善;他诬陷了我,他得了意。可是,我绝不会让冯乐山跟冯乐山类似的这一群东西终生得意的。大哥,我好后悔呀!
觉新你后悔什么呢?
觉慧(悔痛)我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我过去浪费了多少时间,为着梦想,为着错误,为着不晓得怎么活着,为着不知道时间的宝贵,耗费
了我多少生命啊!(恳切地)大哥,生命真好啊,你真要积极地热烈地
活下去呀!只有失过了自由的人才知道,只有尝过快死的经验的人才
明白。我现在不懂为什么鸣凤会死得下去。对于一个要死而真想活着
的人,一分钟的自由都像藏着无限的幸福似的。觉新那么你来告诉我就是——觉慧(有力地)我来告诉你不只在这个,我要比这个具体。我要你答应我,
你要勇敢,你真需要振起精神,重新为人。(恳求地)这次嫂嫂生了小
孩,你就把她接出来吧,让她帮你一同去闯。嫂嫂真好啊,你现在还
能说你所得到的是你所不要的么?觉新(摇头)不,这句话我早忘记了。
觉慧(诚恳地)你要给她幸福,你不能再叫她为你牺牲下去。
觉新嗯,我答应你。
觉慧再五婶跟五爸打了架以后,第二天就答应我把四妹的脚又放了。
觉新(同情地笑)我知道。
觉慧这孩子又可爱,又可怜,你必须把她送出去读书,最好将来送到我那里。
觉新嗯,好。
觉慧最末一件你现在该把大嫂送到医院生养,你不能再听陈姨太他们的摆弄,为着死人,害了活人。
觉新(嗫嚅)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太,太晚了!
觉慧那么你至少不能把嫂嫂送到城外这个可怕的地方来。
觉新(叹了一口气)太晚了!
觉慧(逼起他的怒火)太晚了,太晚了,(大声、我跟你说过,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挚爱地)觉慧,如果你真地要走了,为什么我们分别以前还要吵架呢?
觉慧(愧赧地)不,大哥,我是舍不得跟你再吵了。不过我真是相信世上任何事,要做,都没有太晚了的时候。你不要消沉啊!你一直是被这个“太晚了,太晚了”误了的。
觉新可是——
觉慧(诚恳地)你真得听哪!(看表)啊,我真要走了。我明天一见早要同几个朋友一同离开此地的。
觉新(忽然拉住他)不,三弟,你别走,你还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觉慧(决然)不,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丢开我的朋友们不管。
觉新那么你也应该见见二哥。
觉慧我已经看见了。
觉新(不舍)你出去干什么呢?
觉慧我也许读书,也许做别的。好,我走了。
觉新不,你别走,三弟。
觉慧(谛听)让我走吧!我仿佛听见外面又有人来。
觉新(向外走)那么,你的通信处?
觉慧我到一个地方就会写信告诉你。
觉新我好给你寄钱。
觉慧也好吧。走了,大哥。
觉新(又拉住他)三弟,你明天一早再要见我一面。
觉慧好,看吧。(走近窗前外望)
觉新(望着慧)你一定要来,我好给你路费。
觉慧(望着外面,急促地)好,好,(惊愕)咦,怎么嫂嫂又来了?
觉新(惊惧)怎么她来了,别是已经——?
觉慧我倒是想见见嫂嫂,可惜现在不成了。(握着觉新的手,满眼的泪光)再见了,大哥,记着我的话,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再见,三弟!〔门外人声嘈杂。钱太太推门进来,觉慧低首从她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钱太太(匆促地)这是谁?
觉新一个乡下孩子。
钱太太快点!快点!来了,把床铺好!〔刘四姐扶着瑞珏进来,后随陈姨太。瑞珏穿着大衣,里面是孝服。阵姨太身服重孝,做出一种走了长路,风尘仆仆的样子。
瑞珏(悲痛地)明轩!
觉新(低声)瑞珏!
陈姨太好容易,可送到了,好长的路!快点,大少爷,快去找接生婆吧!快点去叫——钱太太(冷冰冰地)早都预备了。陈姨太,你坐下歇歇吧,不用再张罗了。(陈
嘿然)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到城外生孩子?(一壁埋怨,一壁和刘四姐
收拾床和其他的用具)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挤一块啦。(陈找一个方凳坐
下,气得半晌无语)觉新(对珏,低声)肚子痛得很吗?
瑞珏(点头)嗯,有点。(四顾,恐惧地)明轩,这个地方怎么这个样子?沿着小路都是一堆一堆的坟哪?
觉新不要紧的。(抚慰)你看窗户外面不是田么?
瑞珏(怯惧)明轩,我们这屋子怎么——
觉新(望望钱,对珏示意,叫她不要说)珏,不要怕,
瑞珏(找话说)我刚才路过梅表姐的坟了。
觉新(不安)谁指给你看的?
瑞珏陈姨太。(新回顾陈)
陈姨太(不好意思)也是轿夫说的。
瑞珏明轩,你别回去吧。
觉新(为难地)我,我
瑞珏(温和而肯定地)不,明轩,你还是回去好。(微笑)明轩,这儿倒是有一点像在家里呢。
觉新(顺着她,安慰地)是啊,多好啊!
瑞珏有杜鹃叫。
陈姨太(立起)不早了吧?(卖功地)觉新哪,刚才大家都忙着给老太爷盖假坟的事,孙少奶奶肚子痛,简直没有人送,幸亏我在旁边才送来了。
觉新谢谢您,陈姨太。〔苏福由正中门进。
苏福快回去吧,城门要关了。
陈姨太(望新)怎么样,走吧?
钱太太(放下了“活路”,慢慢走来,像是客气地)您不再坐一坐?
陈姨太(不知究竟)不坐了。
钱太太(看见新在拿帽子,诧异地)你也走?
觉新(低头)嗯。
陈姨太(歉意的解释)没法子,本来老太爷的假坟今天就要动工,现在孙少奶要生了,赶紧就得立刻开个头了,所以呀,非得他去不可。
钱太太为什么非得他去?
陈姨太(理由充足地)他是承重孙哪!
钱太太(愈问愈有气)为什么非要盖假坟?
陈姨太这也是为着死了的上人好,不然老大爷身上还是要冒血的。
瑞珏(看情形不对)明轩,你走吧。
觉新嗯,走。(却提不起脚,——)
钱太太(倔强地)哦,我倒想起来了。瑞珏,你来了,路上你数过过了几道桥?
瑞珏(不明白)阿?
钱太太(气愤)我数过,只有两道半,靠我门口的这个是半道,桥塌了,两道
半,陈姨太,您说这成么?还有,我这儿离城门口至多也不到六里,您说,这不会出事么?
陈姨太(又气又怕)走,走,走,大少爷。
钱太太哦,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陈姨太(忽然硬起来)你说,什么吧?
钱太太(冷冷地)你这一辈子当姨太太,你下一辈了还当姨太太不?
陈姨太(气极)你呀,你是个疯子!走,大少爷!〔陈姨太一怒而下。
觉新(愧惭)您,您不一同回去么?
钱太太(瞪眼)我跟你说过,不去!我要陪(望珏)我的干女儿,走吧你们!
觉新(温和地)瑞珏,我知道大姨妈会在这儿守着你的。
瑞珏(安慰地)你放心,走吧。
觉新嗯,走,(慢慢向门走)走了。〔新由正中门出。
瑞珏(到窗前)明轩!
觉新(在外面)珏!
瑞珏(忽然转身,皱着眉头)干妈,我又痛,痛起来了。
刘四姐怎么,怎么,少奶奶?
钱太太(对外大呼)张三,快去叫接生婆来!〔舞台全黑。
〔再明亮时已是翌日的清晨。两窗都用花布床单严严遮上,已从那隙缝间透露出微光。瑞
迁面容惨白,沉默无声,躺在床上,旁边多了一个惜来的木制摇床。屋正中燃起熊熊的炭
火。房中添了许多东西,如木盆,水壶等等,但现在都摆好,已经不十分零乱了。屋内很
暗,桌上还点着昨夜的残烛。钱太太拿着一碗鸡汤呆呆立在床边,望着瑞珏的脸。旁边是
刘四姐,正持着一件婴儿的衣服,怜悯地凝视着。二人都一夜未睡,头发有些散乱,却都
紧张地探望着,没有一丝倦容。四周寂静,微闻远远有鸡鸣声。
〔半晌。刘四姐(低声),我想,不要紧吧?〔钱不答。
刘四姐(对珏低声)二,二小姐。
钱太太(低声)不要叫她。(对刘)那个接生婆呢?
刘四姐到张二屋里歇着了。
钱太太(压着声音,气愤地)她还歇着?(又欲出门)
刘四姐您别去啦?乡下人!再叫她来也没有用。这整整一夜她已经把少奶奶摆弄坏了。
钱太太(揩擦着眼角)可怜,瑞珏!(慢慢走开,哀痛)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陈
姨太赔命。
刘四姐您方才叫人催大少爷来了吧?
钱太太嗯,天刚亮,城门也就是才开,也许觉新已经在路上了。
刘四姐唉,钱大姑太太,您一夜都没有合眼,您去睡一会儿吧?
钱太太(摇头)不,我不睡。(和刘四姐共过了一夜的苦难使她对刘体贴起来)你把这碗鸡汤喝了吧,我看她现在也吃不下。
刘四姐我也吃不下。(把鸡汤又倒在炭盆过上的小锅内,焦虑地)怎么会产后的人不能
吃东西?
〔床前摇蓝中小儿啼声,刘走过来,摇了两声,啼声渐止。钱太太(回头望一下)唉,这才不值呢,一个丫头!为着生一个丫头,这才不
值呢!(沉思)刘四姐,(刘悄悄过来)我看这样子不成,还是赶紧请一
个洋大夫来看看吧。刘四姐洋大夫?〔正中有人叩门声。
张二(在门外)刘四姐,开水来啦。
刘四姐(走到门前)哦。(由门缝取进水壶,和颜悦色地)劳驾您张二爷,您进来把这窗户再弄严点吧,这面还是进风。
张二(在外)不要紧,没有风,外面下着大雪呢。
刘四姐(恳求地)您进来弄弄吧,我够不着。
张二我们不进月母子房。(仿佛说完就走了)
钱太太张二!张二!〔钱喊着走出正中门。刘四姐拿起一张方凳放在窗前,预备上去,重掖严紧这临时的窗幕。
瑞珏(似由昏昏沉沉中醒来,微弱地)不用弄了。
刘四姐(连忙下来)二小姐,您,您好些么?
瑞珏(失望地)不要弄了,弄不弄都一样。
刘四姐(摸摸珏的前额)二小姐,您觉得怎么样?仿佛烧得比刚才还利害些。
瑞珏(没有答应刘的话,满心期望着觉新来)他还没有来么?
刘四姐(安慰地)就来了,要不,再叫人催催吧?
瑞珏(低促)不,不要催。(体贴地)外面下了雪,路上不好走呢。
刘四姐奇怪,大少爷怎么还没有来?
瑞珏(哀痛地希望着)他,他会来的。他能早来就早来了。我能等,能等,就怕这个身体,由由不得我,——
刘四姐二小姐,您别这么想,别这么想。
瑞珏(低弱地)孩子呢?
刘四姐(把孩子抱起)这儿。
瑞珏(望了一下)可怜哪,这个小孩儿!(抓着刘四姐的手)刘四姐,你日后好好替我看着她呀。
刘四姐(凄然)二小姐。
瑞珏(微笑)一会儿大少爷会把海儿带来吧?
刘四姐一定,一定会带来看妈的。
瑞珏(摇头)不,不会,海儿还病着呢,我都忘了。(忽然眼泪流出来)哦,妈!妈!女儿想你呀,想你呀!
刘四姐(也忍不住流下泪)是啊,要是老太太在身边,看见二小姐生儿育女,吃
了这么多的苦,她,她老人家——
瑞珏(含泪自语,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生儿育女,吃苦受难,都是应该的,就
是——〔钱太太由正中门上。
钱太太(掸着身上的雪)好了!来了,来了!
刘四姐(期望地)大少爷吗?
钱太太(高兴地,连连)大少爷,大少爷。〔觉新慌慌由正中门上,满身都是雪。一进门就立在门前,望着珏,满腔的情感使他说不
出一句话。钱太太(低声,对刘)走,我们先出去。
〔刘点头。
〔钱与刘出了门。瑞珏(悲喜交集)明轩!
觉新(感动地)珏,我的可怜的珏!(走到床前)我来了,珏!
瑞珏(凄婉)我等着你呢,我的明轩,你好么?
觉新(点头,温和而感动地)好。(一面恍凄而爱怜地凝视着她,不觉缓缓摇头)
瑞珏(痛苦地微笑)我一直在祷告,千万等我见着你,我,我才能走。
觉新(忍住要流下来的泪)不,别这样说!瑞珏,你不走的,你不离开我!不!(蹲跪在她的床前)
瑞珏(沉痛地凝望着)我是不肯离开你,我的好人!可我,(微弱地叹了一声)我不成了!
觉新(悔恨)他们为什么不昨天就告诉我这情形。
瑞珏(抚慰)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怕他们找你,逼你回来。
觉新(痛切)不,珏,你会好,你就会好的。可你真该告诉人叫我昨天晚上就来的。
瑞珏(哀凄地)你不能得罪家里的那些人哪。
觉新(说不出的苦痛)瑞珏,我的瑞珏——
瑞珏(摸着新的手)不,不要说了,明轩,我的人,我懂,你不要难过。你待我好,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怕那些人又为难你,我才不愿意叫人找你去的。
觉新(紧紧握着她的手)珏!
瑞珏(微笑)你看我能等,我能等,你来得再晚,我还是能等,能等。“死”再利害,再催得紧,“死”也不能够把我——
觉新(急切)珏,你不要提到死,你不要——
瑞珏(断断续续地)现在你到底来了,我看见了你,我的人。我知道,不成了,我,我要走了。(苦笑)别太难过呀,我的好人,我真是不愿意提,
我怕看你伤心,我怕看你那伤心的样子,新!可我舍不得糊糊涂涂地
跟你分开,分开,——(新哭出声)明轩,你不要哭啊,我一想到以后
没有人照护你,我的心好痛啊,好——觉新(泣不可抑)珏,不分开,不分开,你不会走的,你不能走的。
瑞珏(如同扰慰孩子似地)是,我不走,我要为你,为你还留一会。(看觉新,忽然立起,急切地拉着他)明轩,你要上哪儿去?
觉新我要去找医生去。
瑞珏(急切地)不,你不要再走,我没有多少工夫了。(苦闷地)好黑呀,明轩,你把两个窗户的幔子都拉下来吧。
觉新(犹疑,哄着她)不,珏,那冷啊!
瑞珏(哀恳)我要亮,我要亮光。明轩,你听我一次话吧。
觉新(低声,哀痛)好。〔新走到两个窗前把幔子都拉起。一片银光反射进来,屋内突然明亮。窗外浩浩无际的大
雪洒落下来,盖满了远处的坑谷和高陵,雪压低了树捎,左面的坟堆也渐渐平坦,大地是
一片皓白。瑞珏(望着那孩子睡的摇床,慈爱地)明轩,你还没有看看这个小孩呢?
觉新(愧惭地)嗯,珏!(跑来俯视小摇床)她真像你呀,珏!
瑞珏(凄恻地微笑)你猜对了,她是个女孩。
觉新(忽然)珏,你记得我们说的笑话么?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了——
瑞珏嗯,我也正想着这个呢。(脸上浮土悲哀的笑)到了七十,八十了,儿子儿媳妇站在这边,——
觉新(不觉随着她)女儿跟姑爷——
瑞珏(似乎是高兴地接下来)——站这边。(突然意识到,哀痛地)可现在我——(低低哀泣起来)
觉新(抚慰地而又像急切的恳求地)珏,不,不,你一定要活下去的。
瑞珏海儿好了点么?
觉新好多了,他说明天就要来看妈妈了。
瑞珏(仿佛自问)明天?(泫然绝望)可怜,都这么小,这两个孩子。
觉新(大恸)珏,你好苦啊,你真不值得呀,嫁了我。
瑞珏(凄婉而哀切地)不,不苦,我爱,我真爱,我值得。明轩,你一生太委屈了,以后,我真希望你——〔觉民护着琴由正中门走进,二人面上都冻得通红,带着紧张而悲戚的神色进来。
觉民(望望她,同情地)嫂嫂。
瑞珏你们来了。
琴小姐(近床前)你好吧。
瑞珏(藏起她绝望的悲哀)好。
琴小姐(鼓励)你,现在精神并不坏呀。
瑞珏(回光返照,微笑)我现在是觉得精神忽然好起来了。琴表妹,姑妈已经答应你们了吧?
琴小姐嗯,答应我跟二表哥一同出去读书了。
瑞珏(一双苦痛凹陷的大眼望着他们,像望着天上的飞鸟一般羡慕)真好,你们真幸福。
觉新(对民)三弟呢?
觉民他走了,他给我一个纸条带给你。(把一张纸条交给新,新默默看着)
瑞珏三弟回来了。
觉民嗯,又走了。
瑞珏(温和地)什么话,念给我听听吧。
觉民(由新手中取回纸条读)“大哥,我走了,生活是要自己征服的。你应该乐观,你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任何事情都没有太晚的时候,
你要大胆,大胆,大胆哪!”瑞珏(望新,恳求的目光)明轩,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呀。
〔正中门推开,刘四姐携带淑贞走进。淑贞渐渐又恢复从前的活泼,脚又放得能自由跳动
了。刘四姐少奶奶,袁成把四小姐送来看你了。
淑贞(跑到床前)嫂嫂!
瑞珏你怎么来了?
淑贞(微笑)我,我要来看你。
琴小姐(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就敢——(望着她的脚)
淑贞(欣然)你看,我现在可以自由走路了。
瑞珏(拉着贞的手)你快活么?
淑贞快活。嫂嫂,(天真地)你呢?
瑞珏我,我也快活。
淑贞好大的雪呀,嫂嫂,外面才好看呢!
〔外面杜鹃啼声。
琴小姐(低声,对民)这不是杜鹃?怎么下着大雪杜鹃还——
刘四姐(笑着)这是那个佃户的斜眼孙子学的。〔不断的杜鹃啼声传来。
瑞珏(忽然)明轩,你记得我第一天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么?
觉新(泫然)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刚刚起首。
瑞珏(梦一般地迷惘)嗯,春天刚刚起首。
觉新(绝望袭进他的心,凝视着她,沉痛地)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声音低弱而沉重)不过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逐渐闭上眼)
淑贞(忽然)大哥,你看,嫂嫂闭上眼了。
觉新珏——〔大家匆忙却是静静地围上去,钱太太也推门走进。〔外面杜鹃一声声凄婉而痛彻地鸣唱着。〔窗外正落着漫天的大雪。——幕落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①——《家》重版后记《家》这个剧本是根据巴金同志的同名小说《家》改编的。我记得是一九四二年,重庆的酷热如蒸的日子,我在重庆附近唐家论的
长江上,浮泊着的一只江轮里,俯扑在一张餐桌上,写着这个剧本。那是一
个不大的江轮的餐厅,早晚都很清静,只有中午和黄昏时,一些轮船上的水
手和我一同进餐。他们见我打着赤膊,背上流着一串一串的汗珠,还在昼夜
不停地写,一位中年人惊讶他说:“真是!你们写戏的,原来也很辛苦啊!”
这一生,我忘却许多应该记住的事情,但这一句话,不知是否为了它的诚恳,
我却一直记得。在那轮船上,我大约住了三个月,度过整整一个夏天。在这期间,我每
写完一段落,便把原稿寄给我所爱的朋友。我总要接到一封热情的鼓励我的
信,同时也在原稿上稍稍改动一些或添补、或删去一些。在厚厚的复信里,
还有一叠复写过的《家》的稿子。自从我写《北京人》,我的所有的文稿都
是经过我所爱的朋友的手,或抄誊过,或略加改动过。我的这位朋友,在“四
人帮”横行时,经常不断地探视我,在相对无言中,曾给了我多大的勇气与
韧力啊!但是她身体衰弱了,没有等到粉碎“四人帮”的胜利到来,终于过
早地离开我和孩子们。对于革命,对于社会,我的朋友是默默无闻的。然而
我将永远感激她。因为她通过我,总想为人民的事业尽一点力的。如今,我和众多的文艺工作者一样,要鼓足所有的力量,为提高中华民
族的科学文化水平,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尽心写作,如果我身边仍然有我所
爱的朋友,那该是多么好啊!但我将不气馁,决不停止我的战斗。我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为了祖
国,为了谆谆教导我们的党,和许多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对我们的期望。自然,也为了我这小小的不能忘却的纪念。有一件事,必须在此地提的。那一年,当我终于完成《家》这个剧本,我送给已金同志看时,心里是
很不安的。我伯他不同意我的改编,尽管大致情节与人物都是根据原作,但
终有些不同的地方,而我的老友巴金同志读完后,便欣然肯定。这使我终身
不能忘怀。当初,我把《家》的剧本交给已金同志时,他还是旺盛的中年,如今巴
金同志却已满头的白发,似乎是皤然老翁。但我知道他有许多写作与翻译计
划,他充满蓬勃的朝气,为着我们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工作。我祝我的老友巴金健康长寿。一九七八年七月十四日
①这是作者在
1979年
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山新一版时写的后记。

一九四六年
桥(多幕剧,只发表两幕)
结我自由去认识,去想,去信仰,并且本着良心,自由地去讲,关于一切其他的自由。——弥而顿人物表
沈蛰夫——四十九岁,懋华钢铁公司总经理。
沈承灿——其子,二十七岁,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年六十八。
凌光斗——六十四岁,懋华钢铁公司创办人,前任董事长。
易范奇——三十六岁,懋华钢铁公司协理。
何湘如——五十一岁,懋华钢铁公司的现任董事长。
卢仲由——何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
王主任——何的组织中一个主任,四十左右。
杨味斋——地主,懋华钢铁公司的新进董事,三十七岁。
吴天长——山东人,四十二岁,慰华钢铁公司炼铁厂主任。
古恭宪——广东人,懋华钢铁公司轧钢厂厂长,四十五岁。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四十许。
刘玉山——工务处处长,三十六岁。
蔡世安——机电厂厂长,四十七岁。
余涤凡——总务处处长,四十四岁。
廖再兴——三十六岁,事务员。
颜起——二十四岁,炼钢厂吹钢组组长。
田启贤——二十三岁,工务员。
王振洪——三十上下,化验员。吹钢工人。
乔兴福——钳工。
刘宗秀——机工。
刘海青——本地小工。
李大夫——四十上下,外科名医。
归容熙——二十二岁,沈承灿之妻。
梁爱米——二十六岁的女性。
杂役,小工等。
第一幕抗战中后方的某大城,是一个畅通公路和船只的水陆码头。离城约三十华里,沿着
××江畔,懋华钢铁公司在依山临水,斜通公路的地点,选择了一片广阔的田间,平基盖
屋,逐步建起厂房,堆栈,道路,桥梁,轨道,沟渠,水塔,烟囱,以及宿舍,村落,码
头和办公楼。这儿原是有山有水的农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缓,环境旷朗而恬静。现在即便这
个乌烟混浊的钢铁厂崛起其中,占了近千亩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内外还有些小土庙、碉
堡、茅屋、古树,终日不慌不忙旋转的大水车和地主整齐的宅子。山半腰的风景更幽美,
丛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处,一两所红瓦灰墙色调极新的西式别墅,杂莳
着花草,点缀在其中。七月半,正酷热的天气,在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厅里,空气沉肃郁闷。门外走廊上的
绿竹帘卷上一半,阳光逼人,投在过道的花砖上又反射进来。会议厅的双门开着一扇,从
门内望出,看见草坪,烟囱,机厂,和远处的山。以及别墅,都如笼罩在郁热的白色氤氲里。廊外的洋槐树叶一动不动,更叫人感到
没有一丝风的窒闷,蝉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码头的上游远远有一缕烟淡淡飘散。好久,那个黑点似的班轮才放出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了这夏日的沉寂。厅内布置简朴肃穆,墙壁深灰色,擦得很洁净的光漆地板,把家具和桌椅的腿都反
影下来。屋子大,墙高,是位置在办公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杂之声稍远,更显寂
静。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
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
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
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
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
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
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
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
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
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
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
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
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
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
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
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
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
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
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
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
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
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
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
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蔡世安(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
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刘玉山(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
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
手持电话耳机。余涤凡(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
嗯,请王主任说话..
〔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姚国栋(戴上帽子)好,——那,——蔡世安(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姚国栋(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刘玉山(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
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
——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
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
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
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
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
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
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
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
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
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
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
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
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
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
—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
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
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
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吴天长(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
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
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
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
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
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
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
生——余涤凡(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
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
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
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
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
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
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吴天长(不满地)至少还有半点钟!
姚国栋(无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机电厂停了好久,现在技工不够,似乎——
刘玉山是,(也卷好摊在书拒上的蓝图)顺路到我们工务处谈谈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国栋(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余处长。
余涤凡(摸起小圆桌上的一张便条在看,抬头,笑着)不,姚厂长。白白劳了诸位辛苦
一趟。一会儿请诸位先生,在公司会客厅聚齐,此地太热,太挤。已经走了那十几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国栋
蔡世安(同时)嗯——好——好——再见。
刘玉山〔沉静的下午,远远由公司码头上,忽然荡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
姚国栋(有些踌躇)别是他忽然坐轮船来了。
余涤凡(带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这还是那条专轮。
刘玉山(烦躁不耐)是虎头秘书坐来的!
吴天长(对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轮船也等得不耐烦了。(回身向窗外看)〔蔡、刘由双门下。
姚国栋怎么样,老吴,还不走?
吴天长(大眼一瞪)我?(脖颈子一挺)我还要等!(清脆响亮)这叫“来了车子不上”,我等上瘾啦!
姚国栋(一笑)那你就等吧。〔姚刚从双门向廊子迈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转身跑来。
姚国栋(小胖手又抵住嘴唇,严重警告)来了,来了,来了!
吴天长(愕然)谁?
姚国栋(又回头望一下,低声自语)来了,来了!
吴天长谁呀?
姚国栋(一脸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轻声)“古广东”,“古广东”来了。〔刚一回头,古恭完气冲冲地走进来。
〔古恭宪,广东人,是公司轧钢厂厂长,学识造诣很深,战前在欧洲儿个钢铁厂当过工程
师,抗战后一年,才由沈总经理延聘回国。他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幼时把他送回中国读
过书。不久,他就到欧洲深造,多半时间留在德国,以后很少与国内工业有实际接触,应
聘之后,他把太太“装”——按照他的话——到美国,孑然一身,来到后方。
在此地他无亲无故,整天是工作,试验,书本,发脾气,很少与人来往。他的秉性倒是爽
快,率真,甚至于简单,却也实在古怪,固执,急躁。见解偏,对祖国的人情世故又十分
隔阂,所以时常与同事们冲突,而自己毫无所觉。初来时员工们完全把他当做洋人看,这
使他非常气恼。于是苦学国语,几乎废寝忘餐,半年后,等到国语教师走了,他张开嘴,
还是一口广东官话。然而他已经诩诩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见人就讲。
〔他年约四十余,壮实有力,黑中透紫的脸,厚嘴唇,扁鼻子,双目凹进,炯炯有神,时
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直僵僵地取下来,铁
灰色的头发粘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古恭宪(进门就瞥见姚,依然虎起脸)姚先生!姚国栋(善观风色)古厂长,再见!
〔姚把革帽一扬,肥胖的屁股向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余涤凡(摊开笑脸)古厂长,怎
么这么晚才来,通知送到了吧?古恭宪(十分气愤,一概不理,此时一口广东官话说的分外吃力)余处长,我刚要找你谈
一谈。余涤凡(温文有礼)好。
古恭宪(劈头一句)我们公司“是”(读若“系”,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余涤凡(摸不着头脑)是,是。
古恭宪(暴雨点似地一气泻下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又要出钢?
余涤凡(虚弱地)是——是。
吉恭宪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轧钢轨?
余涤凡嗯嗯。
古恭宪修铁路?
余涤凡嗯。
古恭宪我们是不是要听政府的号令,增加生产?
索涤凡(益发莫明其妙,满嘴)哦,哦——当然,当然当然。
古恭宪(一顿)好,今天贝氏麦炉要出钢,我们轧钢厂正忙得要“死”(滇若洗),要死!可是——(实在恼怒,霍地一转身。对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吴天长,没头没脑地)哦,Damna -tion!吴先生,哪里来的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吴天长(敛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么知道?
古恭宪(倒拿着烟斗,在空中乱晃)余处长,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软木帽敲得山响)男男女女。在我厂里穿来穿去,抽纸烟,乱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叽哩瓜啦,叽哩瓜啦!
吴天长(眼一转)是不是里面男的都有点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宪(逼视)你认得?
吴天长(摇摇头)我不认识,我想余处长——
余涤凡这大概是何董事长专轮里面的客人。
古恭宪(一愣)董事长?
余涤凡不过我可是派了赵科长领着他们参观的。
古恭宪(诧异)参观,他们参观?瞪他们,他们也不走。一个小狗熊拿着.. Stick指指点点,就把我的汽压表点断了。余处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不
成,这不成,这不成。董事长,牛长,马长都不成!你们出资本,
我办厂,可是这厂不是个玩意,不是个动物园,不是个马戏班子。余涤凡(圆滑)古厂长,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总叫你满意,一定叫你满意,
再见,古厂长。〔余处长依然谦和有礼地弯一弯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宪(连叫)余处长,余处氏!
吴天长算了吧!
古恭宪(摇头)吴工程师,这个人我不欢喜。滑头!办总务的都是滑头。
吴天长(诚诚恳恳)古厂长,你在中国的日子少,你还是个外国脾气。你不懂应付这一批特种国难商人多么麻烦。
古恭宪(不了解)那么总经理为什么要招待他们?
吴天长咦,他们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东,老远地来了,你不理成么?
古恭宪(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软木帽就走,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晓得他又去发牢骚)怎么?
古恭宪我要跟他谈谈,我的邻居(咬着嘴唇)那个坏东西!请他搬家!
吴天长哦——(心眼儿一转)他不在。(挑问)怎么,杨味斋又偷轧钢厂的电啦?
古恭宪(忍不下说)嗯。(说了就走,刚迈了一步,想想着实气恼,忽然用烟斗指着吴天长的脸,
痛骂起来)吴工程师,杨味斋是,是个大“衰仔”(坏蛋的意思)!上次
我把他的电线剪断,今天他居然公开派人来接我厂里的电,我说“不
成”!他派来的人说“现在杨委员是公司的董事”!我说“董事更
要要守公司的规矩,董事偷电就更不成”!他派来的人还要接,武
力要接,(指手划脚,愈说愈气,“官话”于是更说得结结巴巴)我就叫小工去打,
我对他说:“他晓得不晓得?你的老爷,我们公司都讨厌,我们都
叫他是眼,眼,吴天长(笑着接下)眼——中——钉。古恭宪(很感激的眼色,慢慢咬准了自命国语发音的三个字)嗯,眼——中——钉。(很
得意地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憨笑)对不对,吴先生?哎,我四十二岁,才
学国语,这一次我说得不错吧。吴天长(只好敷衍)说得好,说得好!那么后来呢?
古恭宪(一变又是怒目金刚〕后来!后来我就不说话,我就拿起拳头在他面前..
吴天长(大吃一惊)你动手啦?
古恭宪(气呼呼地)没有,我的拳头拿出来,他就跑了。
吴天长(警告)喂,古博士,你这样子不成噢。杨味斋尽管是“眼中钉”,可你不能当着他讲,你不能当他的下人,说他是“眼中钉”。古恭宪(凹陷的眼睛在乱草似的浓眉下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说搬,说搬,总是
不搬,个个衰仔!(这个坏蛋的意思)房子塞在我轧钢厂的门口,无论哪
个,一进公司,就望见这所怪房子,老房子,倒霉房子,刚刚插在
当中,这不是眼中钉是什么?吴天长(半讥讽地)公司开厂,杨味斋总说他是个大功臣嚷。
古恭宪(翻着白眼)他是什么功臣?
吴天长大前年公司建厂买地,老百姓怕上当不肯卖,地方上的人有了他出来才肯卖的噢。
古恭宪他没有赚钱?
吴天长(耐性解释)你不懂,古博士,在后方买地,大地主赚钱,公司还得领他的情的噢。
吉恭宪(脑中不装这些复杂的道理)总之是没有道理!我们还是要请他走路,搬家。
吴天长(沉思)现在的情形,我怕更难。
古恭宪(愕然)为什么?为什么?
吴天长你不知道董事长换了?
古恭宪我晓得。
吴天长凌老先生辞了职,“人可”先生上台了。
古恭宪“人可”是哪个?
吴天长(笑起来)“人可”就是人可,人可就是何,何先生,现在的何董事长。
古恭宪(拿出自己的逻辑)那有什么要紧。无论哪个当董事长,就要出资本,我们就买原料,画图样,出钢,增加生产。吴天长(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古先生。我听见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我告诉
你,你可不要叫,(低声)现在总经理也要辞职古恭宪(惊愕)哪个说
的?吴天长我说的。古恭宪(愣了一下,突然大叫)那不成!那不成!那绝对不成。总经理辞职,我
也要辞职;他走,我也走。全公司只有他是个好人,他是我的好朋
友,好上司,那我一定回到美国,找我的老婆去,这个钢铁公司是
办不好的,没有好人,工业是办不好的。(忽然严肃)吴先生,你的话
靠得住?不是谣言?吴天长(压住刍己的苦恼)总经理大概正在(指着)办公室跟凌老先生商量这件事
呢。古恭宪(不由望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严重地)哦!(忽然想起)那,吴先生,你方才为
什么骗我说总经理不在?吴天长(一时愣住)我,..我,..(老实讲出)你想想,这个时候,你还拿什
么“眼中钉”偷电,房子,这种事情麻烦他做什么?古恭宪(想想)嗯,嗯,也有道理。(徘徊两步,猝然又走向办公室)不,我得找他!吴天长(想不到)干什么?古恭宪(直截了当)跟他谈,我要劝他!吴天长(拦住)古先生,这不可以,我认为这个时候你——古恭宪(固执)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
〔此时沈承灿上。
〔沈承灿,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廿六岁,中等身材,长脸大眼,肤色红润,颧骨
略嫌凸突,其余一切,都很匀称,体格健壮,言语举止,都使入觉得这是一个生命力非常
旺炽,而又渐趋成熟的青年。时时仿佛极力不使自己的聪明炫耀,而终于不免溢出来一些
带棱带角的批评;明明知道过分的热诚,容易激起盲目的冲动,却又压不下自己的血气,
要说要做,要理论,要争出一个是非。他坦白,爽快,他也机警细心,有时并且冷嘲热讽
地弄得人莫可奈何,然而动机不是偏狭、冷酷的。初一见面,令人只感到他峥嵘的头角,
想起这是产业养的巨头沈蛰夫的独子,也许立刻推想他一定是一个聪颖自喜,不可一世的
豪华子弟。
和他坐下来亲切地谈谈,如果你也拿出你但挚的心地,你会察觉他的坚定自信的目光中含
蕴多少柔和可亲的神采,再多谈一阵,你益发觉得他又多么率真,又多么憨气,再近一步
的认识,你会发现这个心灵的深处藏蕴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爱自由、爱真理的天性。而压抑
在他心头上的苦恼,又是多么深沉。
〔他是资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中最幸运的一个,除了研究他的专门学识以外,他的
天性使他不懈地注视追寻,研究实际社会上许多复杂问题,以及种种不平和矛盾,不断充
实自己,期望着彻底明了这些问题的症结,要一个合理的解答,这在他目前狭小的圈子里,
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惶惑,不满,愤激;然而为应付眼前事业的困难。
这些根本的疑问,反而要暂时埋在心里,没有人代他解答。孤单,寂寞,在这一段昏暗的
路上,他只凭借自己心里那一点可宝贵的人,作为指路的明灯。
〔他穿着一身毛蓝布厂中制服,黑皮鞋擦得很亮,可又蒙上一层灰。腕上戴着皮带钢壳的
手表,胸际插着自来水笔。他进门掸一掸裤腿上的尘土,手里拿着一副夹裤筒用的钢圈,
像是刚由工厂走来,到了门前才募地记起,把它们脱下。沈承灿(欣然)哦,古厂长!老吴!古恭宪(一把抓住)Dr.沈,好极了。我问你一句话,请你答复我,——沈承灿(一面答应,却回头问)老吴,总经理在不在?吴天长在。沈承灿怎么,古厂长?古恭宪(开门见山)我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要辞职。沈承灿(勉强微笑)哪个说的?古恭宪(指着)他。沈承灿(看见吴对他递一眼色,会意地)没有,没有这个意思。
古恭宪真的?
沈承灿(点点头)嗯。
古恭宪(对吴轻轻呵责)哈,你看,这又是你的谣言!(把软木帽一拍)那么我可以见总经理会了。吴天长(紧紧插上一句)凌老先生在里面!沈承灿(截住)古厂长,你是不是要谈杨味斋让房子的事?古恭宪嗯,是的。沈承灿(婉转地)那么,今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当面对我父亲说,好不好。这件事,不只是你一个人关心,也是公司大家的事情;
古恭宪(犹豫)那——也好。明天出钢轨,轧钢厂的准备,今天夜晚十二点钟可以完成。Dr.沈,你的贝斯麦炉.. ①今天晚上可以出钢么?沈承灿(准确自信)可以,十二点一刻出第一炉低炭钢。古恭宪(握手)Congratulation!Dr.沈(拍灿的肩膀)你做得很快,很好。(旧事重提,嘴角一沉,又不满意地摆起头来)个过,Dr沈,我是不赞成你的办法,
我始终反对用贝斯麦炉的。我想就是你所崇拜的老师.. Henslowe教授
一定也跟我是一样的意思。(认为非常可笑,不值一顾的神色)这种炉子,
是我们祖父玩的东西。这种炉子在欧洲还有。在美国你是晓得的,
除了.. DuplexProcess ②以外,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单用这种炉子出
钢的?吴先生在彼国——沈承灿(忍不住)在彼国贝斯麦炉用来做肥田粉③——古恭宪(重重地点点头)对的,人家只用它出的渣子,不用它出的钢。贝斯麦炉
的毛病这样多,你数数看,第一,吹炼的时候控制难得周到,容易
过于氧化,出的钢,“氮”同“氢”也含得太多。(以后二人针锋相对,
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沈承灿(抢上一句)热量也难得调准。
古恭宪(紧接着)我认为只可以炼低炭钢。
沈承灿(有力地附和)对的,一炼高炭钢,性质就做不到均匀,并且最致命的是四川的矿砂,含“磷”太高,根本就不合适贝斯麦炉子。(忽然振奋)
但是,古先生,我们是在抗战,是在后方,我们的钢铁工业是想不
到地幼稚,而现在空着手,要造铁路,要立刻大量出钢。(愤激)四
面封锁,外国的东西运不进来,我们只能从头再做这种设备简单的
炉子。古恭宪(耸耸肩,挖苦地)哼,几块钢板一弯,就是个炉子。沈承灿(并不气馁)对的,你说得没有错,弄不到合适的矽砖,就拿眼前的“泡
砂石”打打砌砌也成了耐火材料。而且,(理由更充足起来)古先生,连
贝斯麦炉子上的这几块钢板,也是从公司买的那条旧轮船拆下来
的。一个旧锅炉,送到炼钢厂我那里,(棱一棱眼睛,笑着)不要忘了,
一九○七年造的,你的轧钢厂也在用,现在鼓风机我在做,蒸汽机
你在做。甚至你的轧钢机也是你自己做。为什么市面上找不到合用.. ①贝斯麦(
Bessermer)炉,为炼钢炉之一种,以鼓风机将空气打入烧熔之铁水内,使铁水内所含之杂质如
矽、锰、硫等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滓浮上铁水表面,藉去其杂质,即成纯净之钢。
②二连式炼钢法,为用贝斯表炉初步吹炼后,入平炉继续炼成较佳之钢。
③磷剂肥田粉。

的。还是那一句话,古先生,我们是在中国,在后方,我们在开路!古恭宪(绝未听进)然而工程是工程!效率是效率!这种办法,我始终反对的。
(愤慨地)在外国,我们是专家,人家看我们是专家,在中国,我们更
是专家,但是人家看我们——吴天长(大半时间,一直故意阅读自己带来的蓝图,不参加辩论,这时抬头笑起来)是万能博
士。古恭宪(大点头,满意地)对的,万能博士!(愈说愈气愤)什么都成,也就什么都
不成!抗战以后,我们拿什么东西跟外国人竞争,现在我们用的东
西没有一样合乎标准。你看这些矿砂、焦炭、土铁,还有我们的这
些机器,哪一样合乎.. S.A.E. ①的规格。在世界的市场上,这都是破铜
烂铁,(用尽气力)Scraps!(沮丧地)但是在中国。——吴天长(慢悠悠咳了一下,幽默地笑)对不起,现在都是宝贝。
古恭宪(突有所感,兴奋)可是孔夫子说过,他说过,他说,(欲认真读准,格外结巴)“工——欲——善——其——‘细’吴天长(又来帮忙,加重地)“——事”古恭宪(又露出感激的神色,立刻仿吴读音再锐,也加重地)“..事,——必——先——利——其——‘细’。”(说完亦觉不对,连连摇头)吴天长(同时又——)“器”。古恭宪(立刻吃力地挣出)“..器”谢谢你吴先生,(揩揩头上的汗)这就是我的意思,(故态复萌,又固执起来)反正我是反对贝斯麦炉,要大量出钢,
就是马丁炉②,Basic Open Hearth!要不然,(索兴不顾事实,意气地)
还是用你设计的电炉。你是电炼专家,你应该贡献你的专长。沈承灿(感到一和他争论,便弄成无理可讲,只好笑着)内河有一种汽船,不知你看见
过没有?这个汽船锅炉只有五尺,汽笛可占了七尺,不拉汽笛,汽
船突突地走,可是什么时候汽笛一叫,汽船立刻就停了。古先生,
你不说话,你是第一等的轧钢专家,但是什么时候你一张嘴,一兴
奋,你一切思想、逻辑,也立刻不动了。古恭宪(却幽默地笑起来)谢谢你,我很欣赏你的譬喻。可是我还看不出这点关
系。沈承灿(也觉得古率直可喜)公司的两个电炉:一个一吨弧光电炉,一个最新的
高周波电炉,它们最合适出哪种钢,过去你是看见的。现在时常停
电,这两个炉子根本就不能大量生产。即使勉强电炉,大量出低炭
钢轨,自己发电,你算算,一吨钢锭用五百.. K.V.A.的电,光这批电
费的成本,你看合算不合算,古恭宪(依旧他的逻辑,绝不妥协)好了,那
么,不用电炉,用马丁炉!吴天长(实在佩服“古广东”的牛劲)哎呀,奶奶!(一气走出双门。在走廊上瞭望)
沈承灿(耐下性子)用马丁炉,耐火材料就成问题。
古恭宪(毫无所动)那么.. Chrome Brick ①没有办法?
沈承灿.. Chrome Brick?不用想,在后方!(缓一句)不过“铬砖”还是可有可
无的。.. ①美国汽车工程学会(
SocietyOfAutomobileEiigineers)所订之各种钢料标准。
②炼钢炉之另一种,亦称平炉,系利用煤气熔化生铁俾炼制钢料。
①铬砖,砌制十炉所用之耐火材料,其化学性质为中性。

古恭宪(又紧问下去)那么.. Magnesite BricK ②?
沈承灿“苦土砖”是绝对大量需要。但是军用飞机不会为我们从美国运来。
古恭宪难道内地没有.. Magnesiunm ①?(肯定地)我知道我们中国有的。
沈承灿有,在东北,在海州,在湖南,在沦陷区,即使能自由开采,也是运费太高。古恭宪那么,(顿,忽然)Dolornite?沈承灿(点头)白云石!是,这是一条路,四川有,可以代替的,四川的白云石,“氧化镁”含量不低,接近标准,但是“二氧化矽”太高,又是个毛病。现在我们正在想法于解决,——古恭宪(欣喜)真的,你在试验?沈承灿贝斯麦炉出钢就序以后,我再跟公司化验室合作,研究怎样烧制白云石砖。古恭宪(兴奋)那,那,那马丁炉——沈承灿你知道公司不是没有计划要办。古恭宪(拍着灿的背)Oh,Danlnation!你为什么早不告诉你已经在研究?沈承灿(谦虚地)现在一点头绪没有,讲出来有什么意义,古恭宪(快乐非凡)有意义!有意义!(握住灿的手)Dr.沈,你好!你好!(连连拍着灿的肩)
你是一个好工程师,有心肠的,负责的工程师。我实在喜欢你!你
叫我帮你的忙,我要帮忙,有什么事,叫我做,我一定要替你做。沈承灿(为他的赤减所感)谢谢,谢谢,我一定,我一定!(电话声急响,拿起耳机)
喂,你哪里?..我办公楼会议厅!哦,他在这儿。(转对古)轧钢厂
的电话。古恭宪(笑着接下耳机)我古恭宪啊,..古恭宪啊..(对面听不清楚,他逐渐不耐
烦)我是古恭宪!..我是古厂长,(大声)古厂长!..(忍不住咆哮)
我就是“古广东”,你听清楚没有?〔吴天长在过道听着大笑。古恭宪(对灿愤愤地)我的国语只有他听不懂。(耳机传来的消息使他逐渐恼怒)啊?
什么?那个辊子——,你们怎么这样粗心?怎么会弄坏了的?啊?
啊?啊?(乱敲着脑壳,嘶叫)天!热剪机也——啊?气锤——(吞下去)
也——(爆发)你们是一群傻瓜,驴子!傻瓜,简直没有脑筋的驴子
啊!(摔下耳机,气呼呼地)这种帮手,这种工人!(乱找他的软木帽)有一
架三重轧钢机也,也出毛病了!但是,(把帽子向头上一扣)你放心,明
天一定还是轧钢轨。再见.. Dr.沈,(迈开一步忽然上下乱摸,看见烟斗就在电话
旁边,抓起,又一声再见,匆匆跑下)吴天长(做着鬼脸)可走了,我真佩服你有这么大的耐性。
沈承灿(明朗的微笑)这是我父亲的办法,任何事只要摊开讲,总可以说得明白,尤其是遇见像他这样性情的人。吴天长(忽然满脸忧虑,低声)喂,老弟,总经理真的要走吗?沈承灿(沉重地)他是想。你想想,公司的这批股东都是杨味斋、吴元良这一类人。
吴天长(心事重重)嗯,哪里有钱赚,就钻到哪里。
②镁砖,为平炉中所用之另一种耐人材料,其性质为碱性,硅与铁水发生作用,藉去其杂质。
①镁。

沈承灿再不,就是人可派这一批特等商人。(叹气)前年要不是“人可”鼓动
凌老先生做董事长,你想想,我的父亲肯来组织这个公司么?
吴天长(扬起眉毛)不过现在后方生产刚刚走着下坡路,难道总经理就肯甩下
不干么?
沈承灿我就是这样想!(瞅着吴天长)他不是个一打就垮的人。而且全公司现在开始为隆山铁路订的钢轨忙。
吴天长是啊!所以我想特别问你,我弄的“炼钢炉”是还干不干啦?
沈承灿为什么?这是公司开办就定的计划。而且现在装备已经快完了。
吴天长不,不,人可上台之后,杨味斋鼓动他下边的人逼着公司买当地的土铁,公司的炼铁炉,据说根本就“■头拍巴掌”,——
沈承灿(不懂)。阿?
吴天长(干脆地)“完蛋”!
沈承灿(瞅定他)不会吧!
吴天长(感慨系之)唉,老弟,你不懂,一群蛆虫钻到哪里,哪里就叫他们搅得昏天黑地。你说得一点不错,工业不完全由工业家办,后面叫一
批买办,“绅粮”(川语“地主”的意思)官僚,垮杆军阀乱整(“干”的意
思),这怎么办得好。看吧,现在连“眼中钉”杨味斋都当了公司的
董事,——(听见门外脚步声,回头)
〔杨味斋,三十七岁,身体矮小,苍白尖细的长脸,刻上一个刀削过似的高鼻梁。薄嘴唇
微微翘起,唇上像是黏上一条淡黑的牙刷须。齿暗黄不齐,象牙色的细爪掌,小指头蓄留
着不长不短的指甲,大半指尖被烟熏得像碘酒涂过一样。目光闪闪,像一对玻璃球嵌放在
空落落的眼眶里。
闭起嘴眼,活像一尊土庙里败了色的泥胎,但是一遇见人,瞧吧,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得意洋洋地搬弄着丑恶臭透的勾当,没有一丝羞耻之心。遇见了他预备逢迎的显要,尤其
不惜工本,胁肩谗笑,必要获得最后的利益而后〔他说话带着四川口音,偶尔撇着令人发
笑的“北平”话,狡猾而简单,言语举止都脱不了乡愿的土气,暴发户的蠢气。他穿一身
月色纺绸长衫,上罩玄色碎花纱马褂,宽大绸裤,丝袜,一双质地样式俱好,擦得油亮的
皮鞋,而头上戴一顶形状恶劣、窄边、细黑丝箍带的白草帽,——这一场他一直戴着——
手执金箍文明杖,中指戴一只红宝石金戒。
〔他很似一种颐指气使惯了的神气,用手杖挥工人进去通报。〔工友由双门上。
工友杨先生!〔杨咳嗽一声。
工友(蓦地想起)杨董事。(退出)
杨味斋你下去吧。以后你要记——(走进门,忽然瞥见他们,神气活现)哦,沈副厂长!天长兄,你们两位都在等候二先生么,董事长就要来了吧?我
听说二先生的秘书卢仲由早已到了。喂,来人!(工友跑上)你去告诉
我的大班,叫他们再把家里的两乘大轿一起抬来!工友是。
〔工友走下。杨味斋(揩揩汗)天气热得很,热得很!我是怕万一二先生来了,公司的滑竿
预备不及。不瞒你们二位说,(一副戒慎恐惧的神色)二先生今天忽然要
到公司来参观,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兄弟硬是要叨光请二先生到
舍下吃个晚饭。张师长的老厨子!我特意在三天前派人请来的。喂,
你们二位先生一定要来做陪哟,做陪哟。
吴天长(冷冷地)杨先生,对不起,我们今天晚上,——
杨味斋(恍然大悟)哦,沈副厂长,你今天大喜呀,你又要出新钢,出“铁路钢”(这名词是他杜撰的)我还没有道贺呢(高谈阔论)啊呀,沈副厂长,
你真是公司的大功臣,工业界的大栋梁!二先生知道,也定要传令
嘉奖!(对吴)我每回请副厂长到舍下便饭,副厂长总不肯赏光。今
天天长兄,老同学!你一定要拉到副厂长到舍下耍耍,一定噢,一
定噢!沈承灿(淡淡地)杨先生。杨味斋(连连拱手)哎呀,副厂长,莫要客气,对我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了。
(做成无意中想到的神气)哦,副厂长,那个利生煤矿的焦炭用得怎么样?
用得很得力吧?公司是不是要和吴元亮吴总经理订长期合同。沈承灿这个,公司会直接通知吴总经理。我们都不能做主。
杨味斋还有二先生介绍的铁?
吴天长(对灿,半..着眼睛)这个,公司对董事长,一定也会有报告的。〔余处长由双门上。
杨味斋哦,余处长,好极了,你是不是晓得我到了,你找我来了。
余涤凡(只好)是是是。
杨味斋(顾眄自得)好,好,好,来得好,二先生是不是就要到?
余涤凡嗯,差不多。
杨味斋(文明棍一指)那么,我们一同找卢秘书再谈谈如何招待的方法。我们又是地主,又是下属;这个是要用点脑筋的,用点脑筋的。那么请
了,副厂长。(对吴)老同学,请了。〔杨推推扯扯把余涤凡糊里糊涂地拉下去。
沈承灿(讶异)你跟他老同学?(杨又上。
杨味斋(拱拱手)副厂长,今天晚上,我也要参观,参观出钢噢,天长兄,老同学,你要对我把钢铁的门道多讲一点给我听才是哟,哈哈。〔杨由双门下。
吴天长(咧咧嘴)听见没有?他要我给他讲点门道!
沈承灿他也是学“工程”的么?
吴天长(瞪大了眼睛)他呀,他学的是“政治工程”!“嫖赌工程”!当初我在北平上大学预科,我们同住一个公寓。每星期六,我到前门听杨
小楼,他到前门去逛胡同;后来我到唐山学矿,他,他回家就当了
“绅粮”!(咧开嘴冷笑)荣幸得很!现在我成了杨董事的老同学了!沈承灿(纳闷)果然,他问了土铁,又问了焦炭。
吴天长(瞅住承灿)“人可”介绍的土铁,成分到底怎么样?
沈承灿(皱着眉头)奇坏无比,根本是骗人的东西。
吴天长(搔搔鼻头,沉吟地)不过总经理遇见这种为难的事情——
沈承灿(看看表笑着)喂,你约我来谈的炼铁炉,我们还谈不谈?
吴天长(憬然)当然谈,当然,整个蓝图就在隔壁!(一面说一面走)只用你十五分钟。(眨眨眼睛)你今天公忙私忙,我不多耽误你。
沈承灿(红脸)我有什么私忙?
吴天长(摸着面颊傻笑)归小姐今天不会走吧?
沈承灿(笑着)你少废话!——哦,我问你,今天进城的公司交通车是不是三
点一刻开?
吴天长嗯。(斜着眼睛)问这个干什么?
沈承灿你不用管。〔廖再兴由通外门上。
〔廖再兴,三十六岁,是在某一种社会中常遇得见的人物。
在可以欺凌的对象面前,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在他的主子面前,他就是一套笨拙的谗上
本领,混碗饭吃。头脑简单,横傲自满,“爷儿们是哪个码头都出得开的”。他时常玄夸
曾经吃过人肉,得意地描说沾了人血的馒头是怎样的风味。看着他狞起眼睛的狠恶,这些
话,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紫酱脸,尖下额,三角眼睛,眼珠黄黄的,说话带一点江北口音。
由卢秘书的介绍,进了公司当一个什么粗事都能插一手的小职员。穿了长衫以后,他尽量
压低喉咙,摇着方步,讲着“文明”的话,但是黑衫一脱,主子喊声“咬”,他就会像一
只獒犬,一跃扑去,主子视他为狗,他也是以“走狗”自持的。
〔他穿一件褪色的黑长衫,白袜子,黑布礼服呢鞋,整整齐齐,头发光亮,短短地拢在后
面。廖再兴吴主任!(十分恭顺地)副厂长,(回头对门外提着冷饮的工友)拿进来。
吴天长(向外窥望,低声)这是什么?
廖再兴(夸耀主子的排场,把那一扇双门也推开,指着)冰激凌,西瓜,汽水,还有啤酒。
沈承灿(不满地)这是干什么?
廖再兴为何董事长预备的。
沈承灿总务处吩咐过?
廖再兴不,卢秘书轮船上带来了。
吴天长哦,(对灿)人家自己带来的。
廖再兴(对灿)是,副厂长。〔吴与灿同由双门下。
〔两个土头土脑的杂役,一个提一大桶冰激凌,一个挎一篮.. U.S.啤酒,柠檬水之类的冷饮,
还有两人抬一大筐冰块,已经一路吆喝进来。廖再兴(回头,狞起眼睛)去,去,去!谁叫你们把这些桶子、瓶子也都搬进来?
这是洋厨房?叫你们把桌布铺上,玻璃杯摆好!一群死猪!抬出去!
(立刻一个白衣工友冒着大汗,连忙抢进来,在会议桌上铺白桌布,一个捧着一木箱子的
玻璃杯,上面还堆着一叠颠颠巍巍的玻璃杯子奔到。廖再兴(耀武扬威)快!快!快!摆在这儿!(自己也插手帮忙)笨!桌布这么铺!
放好!(指着)眼睛!拿玻璃杯!摆上!擦干净!摆齐!
〔在廖指挥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那些杂役拾着东西乱哄哄地挤出去,堵住门口,不知若何
是好。这时候“虎头秘书”
喝开众人,由中间施施然踱进。后随杨味斋。
〔“虎头秘书”卢仲由,何湘如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自认为是少年得志,已经登了龙
门的小要人。曾经在上海当过起码买办,并不为洋人所重视,油头滑脑,稍稍有点聪明。
凭着一个转弯亲戚的面子,做了官,投入何湘如的闪下,以善于吹拍捧骗,嘴上伶俐乖巧,
赢得上司的欢心,很快地钻到现在的地位。一脸骄狂之色,办起事来并不十分老练。
〔他穿一身簇新的.. Pigskin的洋服,透明的胶质腰带,淡色毛织领带,扣着一个亮闪闪的
金别针,下面是丝袜,白皮鞋。
〔细长脸,涂着一层薄薄的夏士莲,一对瓜于眼架上无框金丝镜。满脸的小疱,薄嘴唇盖
不住牙,声音尖锐,说话总是入木三分地故意咬得狠。
卢仲由(叱斥)走开!走开!
廖再兴(抢前一步)去!让路!(紧跟后面,堆起满捡的笑容)卢秘书!天气太热了,(轻声对工友)去,去,去,打张手巾把来。
卢仲由(望见他们铺桌布,放玻璃杯)这是怎么回事?
廖再兴(弯腰,恭顺地)二先生不是一会儿在此地会议么?
声仲由(盔气凌人)谁对你说的?不是此地!(指外)会客厅!先生!
廖再兴(赔着笑脸)是,是。(回头对着眼前的工友)快走,会客厅!你们这些笨蛋,话都传不清楚。去!〔于是铺桌布的工友,连忙收拾。同时另一工友拿来手巾,廖接过来,一一奉上。
卢仲由(接过,指门外的人)这外面——外面杂役廖先生叫我们跟着来的。
廖再兴(瞪眼)放屁,去,滚!会议厅!〔门外的杂役一个个噘着嘴,把冰块、啤酒、汽水,乱哄哄地从过道中搬走。
卢仲由(摇着头)廖先生,你是跟准办差事哟?
廖再兴(涎着脸笑)当然是二先生,卢秘书,您既然吩咐我到公司来,又承杨董事,卢秘书的照应——
卢仲由(随便揩揩手)二先生怕热,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把手巾,交给廖)
杨味斋(捧起手巾大擦,也来了几句闲话)是啊,弄得什么东西都要卢秘书自己带来。(也把手中交给廖)
廖再兴(接下)是,是,是!
卢仲由这倒不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看这办的什么事,屋子连个电扇都没有。廖再兴(觑着机会,吁了大口气)哎,您不知道,这么大的公司,现在多么寒伧,
买卖不及从前好,常务会议说要减缩,连电都要省。余处长,这个
老抠门(小气的意思),订下来,除了开炉子的地方,什么办公室连电
扇都不许用。电扇早就在山上防空洞里面了。杨味斋(刻薄)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不是有?
廖再兴(摇着头)哎,没法子!总经理第一个就没有用。
卢仲由(轻藐)可是这叫什么手笔?这办的什么工业?一面要借重二先生弄钱周转,一面又不想个办法叫二先生痛快。(对杨)你看,廖再兴在这
儿,这是多么好一个顾问!
廖再兴是,我不断告诉余处长,二先生的脾气。请他提醒一声总经理,好招待,准备。
杨味斋(点头拍手)对呀,对呀!
廖再兴(斜眼望他一下)可是,余处长就知道哼哼,再不就是他那一句“总经理从来没有招待过人”。
杨味斋(连连拍桌大叫)可是这是二先生啊!何董事长啊!何二先生啊!〔屋外电铃响,工友端了两杯冷开水走入总经理办公室去。
杨味斋(惊愕低声)总经理在?
廖再兴(也放低嗓门)嗯。(望着送水的工友)给总经理倒的冷开水。
卢仲由(走到沙发前,轻藐)哎,夏天也就知道喝一点冷开水的人,没法叫他懂得筹款的道理。(由矮桌上烟盒中取出一根纸烟,觑了一下就哼一声,又放回去,自
己掏出闪亮的银烟匣,取出烟来,自己叼一根,奉了杨一根,一面对廖)好了,船上
有几把.. G. E.电扇预备送到梁女士的别墅用的。——廖再兴(连忙点火)是,是。
卢仲由(吸着喷着)你叫人先拿几架来,在二先生今天要到的几个地方,布置一下。用完了,立刻就送(向窗外一指)山上梁女士家里。
廖再兴是,是,是。
卢仲由(忽然想起,哦,看看梁女士是不是从城里回来了。在家,就说二先生一会就到公司来。
廖再兴(机灵地,低声)是不是请梁女士下来?
卢仲由(连忙放下烟)不,不,不。不是请她下来,听清楚没有?不是!分得开身,自己去,不然,叫尚大胡子去,不要用公司的人。
廖再兴我懂我懂。我自己去。您放心。〔廖一脸秘密的神色走下。
杨味斋(望廖下去)这个人还算机警,忠心的。
卢仲由嗐,什么机警,粗人一个。从前在上海吃保镖饭的。给二先生看过门房,这种人刀尖上的朋友多,用个两三个,早晚也许有点用处。
杨味斋(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效忠样子)不过梁女士的情形,他也知道总不大好吧。
卢仲由(不以为然)哎呀,老哥,二先生这点花头,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装糊涂。不说,替他办了,他心里明白。
杨味斋(鬼头鬼脑)仲由兄,你晓得么?听说粱女士最近根本不到城里去,一直住在山上别墅,(向窗外一指)像是——
卢仲由(拱拱手)老哥,二先生的私事,这个咱们不讨论。
杨味斋(做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对对对!那么这个土铁——卢仲由(掸出衣服上一点尘土)怎么样?
杨味斋(吞吞吐吐)没有问题吧。
卢仲由(轻轻拍着胸脯)包在小弟身上。祥丰铁厂的人都跟我来了,回头我见着(顿,指指书房,亲昵地)老沈,两句话一说,立刻就订长期合同。——
杨味斋(叮一遍)以后公司按月收购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自然,二先生的面子,老沈非买不可的。
杨味斋(唠唠叨叨)是,张敬亭说,二先生为着孝心老太太,买个万把担谷子的田,帮这点忙是义不容辞的。不过现在田价一天地涨,哪个肯卖?这么客气的价钱,完全看在二先生同你老哥的面上。
卢仲由(坐沙发,拿起蒲扇挥扇)所以你叫张敬亭放心,他的土铁,无论如何公司会收的。而且他的厂子,二先生总会尽量帮忙,(趾高气杨)维持土铁工业,这也是二先生素来的政策。
杨味斋(早想插嘴,这时又半吞半吐地)现在,卖田的手续都清楚了吧。
卢仲由(伸手在空中一划)哦,一清二楚,(一转)哦,还有一点零头,没交清,(皮包中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一张九十万的本票!(递过去,轻描淡写)十万抹了。
杨味斋(大吃一惊不敢接)抹了十万?
卢仲由(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神色,蔑视地望着他)啊!
杨味斋(连忙做出也不在乎的样子,接在手中)好,好好。
卢仲由(做然)今天见着张敬亭吧?费心你替我交给张敬亭,请他打一个(食指在空中晃一晃)这个数的收条。
杨味斋(只得——)好好好。
卢仲由(又挥起蒲扇)不过有一点,你还要嘱咐一声,这是福寿堂段老太太置的产业,(瞪瞪眼睛)不是二先生买的。
杨味斋放心,放心,多年办事,这一点谨慎,我们还有的。
卢仲由(脸上的肌肉抽动)至于我顺便买的一点点谷子,过一半天,我一定当面跟你老兄算清。
杨味斋(苦笑)没来头,没来头,(相仿的国语)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卢仲由(这才露出一丝笑容)田地上的买卖我们都是外行,这一次兄弟办的这点事,都是仰仗你老哥的大力。杨味斋(拱拱手,十分“领教”的样子)哎呀,老哥,老哥!只要日后二先生肯把
我们几个弟兄伙当作自家人,随时照护照护,牺牲最大,那也是应
该的。卢仲由(听得他话有话,立刻提醒)是啊,我倒忘记恭喜这次你老兄选成公司的董
事了。
杨味斋(睃了他一眼,逼出一脸笑容)不用说,这就是二先生同王主任的爱护咯,自然你老哥从旁帮忙,兄弟也是万分领情的。
卢仲由哪里,哪里。
杨味斋(立刻)所以我想这个利生煤矿焦炭的事情恐怕也得二先生再吹嘘一下才好。
卢仲由(推托)那有什么问题,焦炭是大家抢的货,利生煤矿愿意做这笔生意,
老沈这边自然没有问题。杨味斋(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伯沈总经理不大好说话,昨天利生煤矿吴元亮叩见
二先生,回来同我商量,想先送老沈一点干股,不知你老哥觉得如
何?卢仲由(跷起一条腿非常惬意,抖索起来)我看可以不必。不过这抗战当中,工业像
老沈这样办法,他自己也不会有多少油水。给他一点好处,也许事
情更方便些。老兄,你是利生的大东家,干股要送也未尝不可以,
多少呢,你把算盘一打,当然更可以切题点。
杨味斋(急切地)那么,卢秘书,二先生。〔廖上。
廖再兴卢秘书——
卢仲由(一副爽快的口气)我一定请二先生在老沈面前尽力提到。
杨味斋(又热烈起来)费心费心,回头舍下便饭,是兄弟化了三天工夫专诚预备的。所以老哥务必请二先生赏光一下,到一下,你老兄当然要做陪的。
卢仲由好的!(对廖)什么事?
廖再兴会客厅布置好,请卢秘书看一看吧。余处长也等着您呢!
卢仲由好,(对杨)一同去看看,好吧。
杨味斋好,自然,自然。
廖再兴(机密地)报告卢秘书。现在总经理正跟凌老先生谈话呢?
卢仲由(同时)哦。
杨味斋
卢仲由(对着总经理室,棱了一眼)凌光斗来了,怪不得我来这半天都见不着总经理的面呢。
杨味斋(用时碰他一下,低声)这个老头子,现在来别又有什么文章要做吧?
卢仲由(脸色一沉,郑重地)哼,我要是下了台的董事长,我是不肯再到公司来的。〔余处长上。
余涤凡(笑容满面)怎么样,卢秘书?先看看吧。
卢仲由好好好。(对杨)一同去看看?〔刘处长携文件由双门上。
杨味斋好,好。
刘玉山(与他们打打招呼)哦,杨委员,“利生”的焦炭又到了一船。
杨味斋(连忙)哪里?哪里?
刘玉山(指窗外)那不是?!小工们已经抬过来了。〔杨匆匆走到廊上瞭望。
刘玉山(对余和卢)祥丰的土铁也到了。
卢仲由(不介意地)哦。
刘玉山卢秘书,我们易协理,大概正在候着您呢。〔走向总经理室。
卢仲由他在哪儿?
刘玉山(停步)会客厅,大概跟您专轮上的客人谈话呢。
卢仲由谢谢。〔刘点点头。
〔卢、余让了一下走出。廖随下。
〔刘进总经理室。
〔室内无人,外面炎日中天,蝉噪摇曳而来,天空中苍鹰盘旋,鸣声促厉。此时远处有小工们抬着“土铁”“焦炭”迈着矮促的步子,由远而近,急紧而吃力地吭唷
过去。间或有轮船在江上快驶,放出汽笛的声音。〔总经理室开。沈蛰夫出,后随刘处长。
〔沈蛰夫,懋华钢铁公司的总经理,在产业界中是勾当有声望的前辈;出于他门下的工程
师们已经有不少是社会中的名人。出身世家,父亲早死,由于父执们的赞助,很早就被送
出国。那时他活泼,聪明,主意多,朝气蓬勃,同学们都众星拱月似地拥他为头脑,他也
以做一个小首领而自豪。一切活动都由他出头,一种青年的好吐心理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是
个不可一世的英雄。那个时比,是以自己逞能,做英雄梦,为“有志”的青年们的风尚的。
但是后来不知怎么,也许因为师友们的劝告,也许是读了几本得力的书籍,在一个星期中
忽然地大彻大悟,悬崖勒马,一下收住了脚,停止所有的活动,一心一意地用功读书,顿
时沉默、深思起来。这一改变激起师友们的惊异和称赞,固然以后他想起对这些称赞当时
也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他功课好,头脑清楚,能吃苦耐劳,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变。
回国以后做了几次不甚重要的官,感觉到毫无意义,决心弃官不做,集资创办工业,从此
走上了最艰苦的路。他事业心重,雄心勃勃,理想高,立志要迎头赶上,与外国的企业争
个短长。但是事实上种种无法解决的困难,使他逐渐明白想是想,做是做。在这个半封建、
半殖民地的社会中,资金不足,工业技术标准不够,管理人才的缺乏,帝国主义工业与买
办银行的压迫,国内商业资本的跋扈,政府无保障工业的决心,官僚们从而掀风作浪,帮
着洋人的工业来摧残,以及在种种艰难的竞争条件下,同业们不择手段的短视,..这一
切一切使他苦恼,懊丧,甚至于失望。然而他的性格是坚强的,执拗地把握住近代企业家
应有的勇猛精进的精神,无论如何他不肯走另外任何容易的路。
他觉得中国必需有自己的工业,并且他是最先立下这个基础的。把屡次的失败作为经验,
他在江南树立儿个较有规模的工厂,但是接着一次毁于内战,一次又倒于帝国主义国家低
廉货品的倾销,不过他咬牙撑过去,他认为这种工业界的多事之秋也是必经的路程。抗战
起,他尽可能把较小的机厂抢运到内地,其它大部都丧失在炮火中。层出不穷的打击,又
使他感到一点意兴索然,但是这种感觉不久也就过去。在后方正是民族工业抬头的时机,
国家确实需要自己的工业来维持民生。以前受尽了外来势力的挤压,目前是没有任何外力
与之竞争,所以他又振起精神把仅有的一点资本和力量都放在上面,当然这同样还是会遇
到不少困难的,不过他改变作风,有意无意之间,尽量在不损害人格无伤大雅的原则下收
敛些锋芒,压下一些火气。多年磨折使他学会了忍耐,也加强了韧性,为了顾全大局,使
战时后方的工业可以树下基础不至崩溃。他坚定地、稳健地面对了现实去做。然而对政治
他没有足够的认识,多多少少他还保持着一点旧的想法,免不了门户之见,不十分合群,
也有点孤做。多年得来的教训使他不相信人们可以团结,团结就有力量,他不肯在这方面
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舆论,即使有,他也怀疑舆论能够发挥多少作用。他有不屈
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创业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颇。他做事彻底,在紧要关
头时舍得孤注一掷。这许多长处,他略微有点自觉,有点自喜。肯用钱,也会用钱,但在
不高明的属员手里有些地方也难免有些浪费。有时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讲工业化的精神,
一面对他的事业与机构好以一个慈爱的家长的态度处之,但工业究竟是工业,这是不可能
的。摆脱不掉昔日英雄主义的色彩,固然他是个规规矩矩办工业的人。
〔他丧妻后即未再续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虚也时常给他一些苦恼。他曾经有过几次对象,
只是觉得没有遇到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只有事业和儿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
二者都能培植成功,达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凌光斗,只有在这个朋友
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话一点不留他说出来,朋友间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挚的。不过凌光斗不
是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参与一件事情时,常常有些意见相左的地
方,可是一则光斗较他年长,再则为了珍惜这可贵的友情,他非常细心地不忍多辩论,伯
伤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认真说,他还是相当孤独的。将近五十的人,脸上确实留下不少
久经沧桑的痕迹。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细长,目光深藏,混合了沉着、锐利,
而又有儿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饱满,嘴唇闭起时成一条直线,可以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个
性。沿上唇蓄着一条苍白的短髭。头发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泽的向后流着。
笑时声音洪亮出自丹田,说话语气稳准字字有力。身躯并不十分高大,有一双白皙丰润道
地“资本家的手”。方肩阔胸,自然一种昂藏不凡的威仪。
〔服饰整洁,穿米色细薄哔叽西装,白纺绸衬衫,硬领,颜色花祥朴素的领带,黄纹皮鞋,
腕上戴着黄皮表带经久耐用的手表。沈蛰夫(拿着文件,复看了几处要点,沉默半天,然后尖利地睃了刘一眼)这些理由不成其
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从上海搬来的,你看见过战前上海我们跟
外国货竞争的痛苦,艰难。今天关着门做皇帝,大家随便出了一点
点钢品,机器,就乱吹成绩,这些成品,将来战后跟欧美的标准比.
不成。就是跟战前上海的工业成品比,也差得太远。拿这些成品做
中国工业化的表现,根据这个就认为公司现状无需改革,就依照现
状,能度过日后工业一天比一大艰难危险的关口,(冷冷的愤慨)这是
没有眼光,不长进的,守柜台,开小铺子的态度!(踱了两步)这意见
书,我上午已经看过了,(回头递给刘)你可以对这几位过分乐观的问
事们讲。这一次增产改组的计划势在必行,公司各厂的资财工料。
必须重新分配。不能各自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没有的
让它淘汰。应付目前同将来的危机,在公司方面。只有自己提高效
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头。刘玉山(一面蹙着眉头听,此时赔着笑脸)是,是,那么技工们要求增加工资的事情..
——沈蛰夫(长吁一声)物价暴涨以后,这两年大家都很苦。(兀然坐在沙发里)最近
公司天天焦急资金不够周转,成品卖了以后的收入,除了必要的开
支以外,根本不够再买下一次的工料,继续生产,这是公司的基础
受了威胁!刘玉山(黑脸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气)是,晓得公司内幕困难的人,没
有一个不在着急。沈蛰夫不过员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顾到,待遇一定要调整,(拿起火柴,由
矮几上烟盒慢慢取出一根烟)公司正在接洽贷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盘筹
划待遇的问题,技工们的要求会合并解决的。刘玉山是,是。
沈蛰夫(立起,走向总经理办公室对着门说)光斗,还是这边坐坐吧,外边是比里面
凉快的多。〔里面苍老而爽朗的声音:好,好,好,我把末了这一点看完就来。
刘玉山(踌躇)那么公司向“强新炼钢厂”挪借发电机的问题?
沈蛰夫(踱回来)这当然进行。动力问题是公司开办以来总无法解决的事情。然而有一点点路。就得想法子进行。
刘玉山(看看风色,似乎可以提起——)不过我们机电厂蔡厂长说,强新的发电机,尽管放着不用,要跟他们挪借,也怕他们不肯。
沈蛰夫(指节轻轻扣一下会议桌过,提醒的口气,紧接)不过公司现在是预备买——
刘玉山(为难)蔡厂长探过他们的口气。我们买,他们也不卖,怕他们会用种种的借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
沈蛰夫(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刘玉山(陪笑)就是这点滑稽!有的嚜,放在那里生锈,没有的嚜,想花钱买,也不成。沈蛰夫(脸色一沉)你对蔡厂长说,公司现在没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
公正地统筹分配,不再放任,叫他们把不用的发电机送到我们公司
里来。我们只希望政府做我们的后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谓的大面
子的!
刘玉山(一怔)是,(顿,又重复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气顶一下)不过,总经理,这个——
沈蛰夫什么?
刘玉山(索兴抛去吞吞吐吐的态度,含着用意地)“强新炼钢厂”跟我们现在的何董事长是很有点关系的。
沈蛰夫(睃他一眼)我知道。〔凌光斗上。〔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四岁,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深蓝长衫,黑皮鞋,西装裤。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台湾草帽。瘦长脸,突出的颧骨透出一丝丝红润,微微钩卷的鼻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眉毛又浓又灰,几根长眉梢几乎和眼镜边缘紧紧搭连,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种威严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不感觉他身躯的瘦弱。举止间一望而知是个多年在事业上做领袖的老人。他进门时熟稔地向沈蛰夫又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摇摇,仿佛要说什么,照习惯地把上嘴唇瘪进去,厚厚的下嘴唇连着颏下的疏疏几根灰须颤了几下,嘘了一口气,又气闷地放下合同。终于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他是沈蛰夫忘年的朋友,在事业上共过患难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无话不谈的。四十五年前的老留学生,拖着一根“猪尾巴”出了洋,回国办洋务,做官教书,开农场,革命,提倡白话文,拥护“赛因斯”与“德膜克拉西”.. ①,激烈地辩论过政治、文化、思想,有过他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一切情感上对时代的认识,在“五四”与北伐的时期自己觉得“跟”上了时代,而最后是抵不住一切反动的迫害。缺乏认识,虽没有与反动的潮流合污,却是由于对“时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懒,逐渐在“抱残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谓“实业救国”的途径。以他的资历、声望和交游,他在上海创办几种工业,遇着沈蛰夫后,才和他一同办了比较具有规模的钢铁厂。他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沈蛰夫合得上来,他也瞧中沈的缜密,精干。过去脱不了中国士大夫家庭的“书生”气质,办了许多事业,但总是因为措置不十分得当,没有什么成就。劳累一生,只是空空得到了一个“企业家”的虚名。有了沈蛰夫,他才为一般有实力的政客、财阀所器重,尽管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老友,当面对他是恭维得无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点萎顿,政治的腐败,眼前公司的问题和自己的年纪,都影响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独有的气魄维持他的平衡,失望尽管失望,事事还是尽量往乐观处想。他非常爱护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有时不由己的关心他身边的琐事,甚至于像年老的长辈心疼着子弟,关心到了一种絮烦的地步。刘玉山(弯身为礼)凌老先生!
凌光斗(放下杖、帽,把眼镜取下来)哦,你!(蔼然微笑)我方才在里面只顾到看东西,就没看见你。沈蛰夫(讶异)你怎么把帽子、手杖都拿出来了!凌光斗(放好眼镜)我想走了。(摊开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脸)我们就在此地谈谈吧。沈蛰夫好,好。刘玉山那么这封给“强华钢铁厂”的公函?沈蛰夫还是发出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本洋装书)这本《民主国家的工业》,新近从美国寄来的,我觉得还写得不坏,你们大家可以拿去读一读。
刘玉山(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见,凌老先生。〔刘处长由双门下。沈蛰夫(指着沙发)这边坐,好么?怎么样,贷款的合同都看完了?凌光斗(长嘘一声)都看了。(坐下,忧思重重地)不过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的根本人计,你的事业。沈蛰夫(沉郁)公司的处境我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走到壁炉前取饮水瓶)凌光斗(两眼盯住沈)千言万语,归根是一句话,我走了,你绝对不能走!(回溯)从上海而汉口,而重庆,辗转流高,到了后方。造成这一点点事.. ① “赛因斯”、“德膜克拉西”:“科学”、“民主”的英文译音。

业,真是尝尽了险阻艰难,太不容易。(嘴唇禽动)哼!这帮董事们的狭窄昏聩,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们合作下去。沈蛰夫(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为我就合作得了?凌光斗(仰靠沙发,连拍沙发的扶手)不自由!无计划!乱管制!从中图利,不顾
干工业人的死活!一味地当人唱高调,背地做坏事。(沈自己倒怀水,走
过来。凌劝告,又是恳求的迫切口气)然而,蛰夫,你处在这种环境,并不是
一天的。你比我年轻,你应该比我受得往这种气闷。你也应该从训
练人才上想,为抗战以后的工业做个根基。沈蛰夫(摇摇头)我现在是一个人!凌光斗不,不,感觉这种痛苦的有的是,早晚会,哦,早晚会合在一起谋一
个解决的路子。总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戏玩不通,过去,现
在,这些董事们,尽管跟他勾结,投机,拿工业做他们投机的工具。
(深恶痛绝)早晚必有一天,连这帮东西,也会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
分家!沈蛰夫(感慨)光斗,你是一个傻子。三年前公司创办的时候,我对你说过,
“人可”拉你出来跟这帮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们过去办工
业的一点成绩做招牌,号召社会的。凌光斗(取出雪茄,沈递给他洋火)然而我丝毫不后悔,我们公司在这两年里也为
后方生产了一点中国自己的钢,总算为重工业又下了一个根。(点雪
茄)沈蛰夫(友爱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静地微笑)然而公司刚刚有个眉目,“人可”
先生请你下台了!凌光斗(喷着青烟,连连摇头)不过这一次我不大相信是“人可”玩的把戏。沈蛰夫(笑里透出一丝轻轻的呵责)光斗,老大哥,我真爱你这点呆气,我也真气
你这点呆气!凌光斗(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也笑了笑〕不,你不明白,你想:二十九年是工业最抬头,比起现在
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当这个(咧咧嘴,幽默地)喝,喝,头
疼董事长,何必到了——沈蛰夫(不忍一再驳质,却又不得不——)你明明晓得,如果公司一开始就是他,我
同我这一群工程师们,以至于机器都不会来的。凌光斗(手掌有空中虚按一下,意在还有下文)不,不,我还没有说完。(清清喉咙)
到了今年,这倒霉的三十二年,生产低落,资金缺乏,大多数的工
业,已经无利可图。一批投机的董事们,一提到公司,就喊上当!
天天恨不能完全收回股本,拿来囤货。在这种无柴无米的时候,他
又何苦做这个焦头烂额的董事长?沈蛰夫(目光尖锐地望了一下,又收敛起来;耐着性子)“人可”兼的董事长多的很,
他又何苦不多兼一个?多兼一个是他多一分力量;在他,等于多一
分家当,多一分效死的奴才,他为什么不抢?凌光斗(忙忙吸一口烟,立刻——)但是这个公司不是董事长的家当,董事长没有
权,也没有机会这样做。沈蛰夫(不由轻轻蹙着眉尖,又笑起来)那是你的看法,你的作风。“人可”的做
法,一向如何你是明白的。凌光斗(半晌,掸了掸烟灰,忽然沉痛地)我很难过,我现在把你拖在水里,自己逃
了。但是(小胡子又撅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董事会不通过这次的贷款,我
是不会辞职。
沈蛰夫(意在言外)可是“人可”上台之后,这个八千万元的贷款就立刻通过了。凌光斗(率直地)所以我很感激他,——沈蛰夫(扬扬手,笑着,挖苦地)你先慢感激!(端起水杯〕凌光斗(紧接自己的话,固执地)我也不愿意对他妄加揣测。这个人尽管是个坏东西,然而这一次他能在董事会通过这一笔贷款,并且帮忙把他的“通
中”、“泰兴”这两个银行也放在贷款银团里面。这一次他的表演
很出我意外,倒还像个规规矩矩要办工业的样子的。沈蛰夫光斗!(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长嘘一声,笑着)一个人能独来独往,以这样
君子的风度来生活,来应世,这是美德,这也真是享受!不过(严重
地)还是那句话,我只答应半年,作为你走以后我跟“人可”他们试
验合作的期限。凌光斗(恳切)那么我希望半年以后,后方工业都有了转机。公司也靠着这次
的贷款,又有了前途。沈蛰夫(估量着)那都看物价是不是从此就不继续上涨,不过(拿起凌带进来的合
约)贷款的合约是十分苛刻的,借款的几家银行一半是“人可”帮的
直接系统,一半也是“人可”能左右的行庄,如果到期本息不能还
清——凌光斗(连忙投下一副镇定剂,不得要领地安慰着)如今的银行能够透
支给生产事业的,岂有不知道他们是在担着一点风险?沈蛰夫(立起来,目光霍霍,踱着步,一层一层地推敲)如果原料涨,成品卖价仍旧比
限价低,销路一天比一天小,公司资产不能增值①,所利税②依然如
故,合作股息要发,经常费要付,而今年的工资二十万万没有路子
借到,或者借到了不是太少就是时间过迟。按照这个合同的条款,
到期不能还清,我们现在抵押的全部财产,一切处置管理的权(顿,
沉视)要完全送到“人可”手里的。凌光斗(虝叹)不过今日的工业不借债怎么维持?要借债又有哪个商业银行肯
借?沈蛰夫(傲然杨起头来)所以我也奇怪“人可”为什么肯卖这么大的情面?工业
到了今日是只破鞋,谁捡到手里谁倒霉的。凌光斗(舒坦地喷了一口烟)这很简单。一呢,他现在刚刚做了公司的董事长,
自然要显显身手;二则(点点头)这是最重要的,(笑着)他很希望你在
他门下做一员大将。沈蛰夫(忽然狞起眉毛,像一只触怒了的猛虎,先点点头,笑起来)那么一开始,我应该
有一点大将的威风才好!凌光斗(忙正身坐好,劝止地)不,不,蛰夫,不要性急,先尽量合作,尽量合
作!公司前途要紧,前途要紧!沈蛰夫(走过来扶着沙发背,拍拍凌的肩膀,严重地)光斗,我们将近三十年的朋友,
你最晓得我,我是很能忍耐的。(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指着手中合同)譬如
这种苛刻的条款:一切我们的成品财产,按市价四折作押,期内可
以任意由他们更改利息,随时可以收回透支的全部款项。公司挂起.. ①即依目前物价标准改算公司固有资产之价值。
②所利税即所得税与战时利得税之简称。

他们仓库的招牌,借款以后,就立刻派来驻厂稽核,检查公司的仓
库!调看公司的帐目!甚至于可以干涉你的财政,核定你的收支!(越
说越气,声音逐渐洪亮激昂)这种合约,对我!二十多年也算办过几个工厂,
还算有相当信用的人!但是公司为着再生产,为着维持钢铁事业,
为着抗战以后还留一点点重工业的根基,我答应,我(顿)预备订!
(冷笑)开始谈判是借款,现在连名义上都改成透支,这种屈辱,这
种毫无道理的狭窄,我忍耐。我需要忍耐。不过(目光霍霍四射)如果
除了合约上写明的条件以外,“人可”还有其他附带的条件,要我
执行,叫他那一帮营私舞弊的奴才鸡零狗碎地来纠缠不清,我不忍
耐,我不须要忍耐!凌光斗(决然)我也不希望你忍耐!
沈蛰夫(紧闭嘴唇长歔一声)然而“人可”一上台就提出关于易协理的一个条件.. ——
凌光斗(关切)怎么?范奇怎么样了?沈蛰夫(沉郁地)他派他的卢秘书来对我谈,说易范奇专门乱写文章,牵涉到二先生的地方很多。所以二先生的意思——〔余处长由双门上。余涤凡(屈身)总经理。沈蛰夫哦,涤凡,坐,坐,什么事?余涤凡(捧出一封公文)政府的“超额贷款证明书”.. ①财政部已经发下来了。沈蛰夫(注视)谁拿来的?余涤凡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凌光斗(欣然)那么后天借款就可以正式签字了。沈蛰夫(点头)当然。凌光斗(不由得——)批得真快!你看,(莞然)“人可帮”的力量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喽!
余涤凡(依然在一旁,圆到地)总经理,方才卢秘书说何先生的专轮,燃料不够,今天晚上还要往上开,要公司给专轮装满柴油。沈蛰夫(烦厌地)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带足燃料?凌光斗(把熄了的雪茄由嘴上取下来,露出一种“随他去”的表情)蛰夫,这种小地方我觉得先马虎一点。沈蛰夫好,余处长,给他们。余涤凡是。(屈身为礼)您坐坐,凌老先生。〔余由双门下。
沈蛰夫光斗,你看,(微笑)“人可帮”的麻烦也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了。(愤
慨)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毫无廉耻,绝不含糊,——〔沈承灿由双门上,拿着一分纸来。沈承灿爸爸,(弯弯腰)凌伯伯。凌光斗(浮出欣悦的笑容〕承灿,方才我忘记告诉你,你的老师Henslowe最近从美国给我写一封信又问到你。沈承灿(非常有兴趣地)哦,说什么,凌伯伯?凌光斗(和蔼地)他非常关心你的事业。.. ①战时银行贷款工业,如遇相当数目,须呈财政部核准,始可贷款。

沈蛰夫(满心的喜爱,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肯露出)是你告诉他,你已经在中国设计成功高周波电炉么?
沈承灿(爽朗地)没有,爸爸。(坐下)现在这只能算是个试验。
凌光斗(笑呵呵地)反正他知道,他很惊讶,我们在后方居然装起这么一个最进步的炉子。
沈承灿(苦笑)可是“高速度钢”出了以后,并没有市场。
凌光斗(鼓励)那不管,他很高兴,他说他很骄傲,有你这么一个学生。
沈承灿(气馁地)哼,他不知道我们又从贝斯麦炉做起了。
凌光斗(提起兴会)哦,你设计的贝斯麦炉今天晚上要出钢,真可惜,我不能来看。
沈承灿(谦逊地)凌伯伯到过.. Pittsburgh的,后方这种炉子——
凌光斗不过在内地这也是我们的宝物啊。
沈承灿(低首望望自己带来的报告,严重地)爸爸,钢轨的销路,现在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沈蛰夫隆山铁路跟我们第一次订的钢轨当然没有问题。
沈承灿以后呢?
沈蛰夫(目光闪出一丝犹豫,但立刻)也应该没有问题。
沈承灿(热诚地)公司的技术人员,现在唯一的希望都放在这条铁路上。他们出汗受累,也就是望着日夜出钢将来能看见第一次火车在四川第一条铁路上开行。
〔沈望望凌,沉默不语。
[凌忽然立起,踱到窗前瞭望。
沈承灿(莫明其妙,只好拿出夹内的报告)爸爸,这是祥丰的土铁化验报告,(露出
微微不满的口气)听说是何董事长介绍用的。(读)“化验成分”,磷是
一点零五,凌光斗(回头)为着.. Bessemer?沈承灿嗯。
凌光斗(走过来看,大叫)这,这,这怎么能用?
沈蛰夫(冷峻)然而这个土铁厂是公司的股东张敬亭先生的。并且“人可”特别介绍过。
沈承灿硫的成分是——
沈蛰夫总化验室也把报告交给我了。(接下灿递过来的报告)
沈承灿那么利生的焦炭成分——
沈蛰夫化验报告我也看见了。
沈承灿(这时兴奋地)利生的焦炭,我认为非常好的,“灰”分十五点三二,“硫”在零点一以下,这是四川最好的焦炭,我们过去用的绝对比不上。这种焦炭,熔铁炉固然要用,不久炼铁炉成功,也绝对需要。
凌光斗哦,想不到杨味斋居然还能够办一个好煤矿。
沈承灿(迫切地)我方才听说利生派人来订合同。爸爸,我认为能够今天订就今天订。
沈蛰夫(盘算了一下)你看见利生送的焦炭规格没有?
沈承灿看见,自然写的比这个试样还好一点。(又露出不耐的样子)这种焦炭在市场上听说很俏。
沈蛰夫我看你今天晚上,出钢试了再订。
沈承灿(望望父亲的颜色)不过缓了,是很容易被旁人抢去的。
沈蛰夫(沉稳)我认为试了再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可是——
沈蛰夫试了再订。(回身取烟)
凌光斗(打圆场)也好,也好。
沈承灿(认真起来)那么万一,——
沈蛰夫(正要点燃香烟)你不知道有一种人办工业的投机精神,他们——
沈承灿(尖利地)不过不投机,办工业的人第一也要相信人,也要没有成见,
一个相当有历史的煤矿拿出规格是好的,拿出试样也是好的,我们就不应该再——沈蛰夫(盯住他,严肃地)我认为试了再订。(擦着洋火点烟)沈承灿(失望地)爸爸!(忽然另找一个问题)马丁炉如果开办,我们有许多设备在封锁以前,从香港买来的,现在还在桂林。沈蛰夫你先把三个贝斯麦炉弄得完全上了轨道,我们再计划搬运桂林设备的
事情。沈承灿(不十分愉快地)好,再见,凌老伯。〔灿由有双门下。凌光斗(婉转劝告的口气)蛰夫,你对他像是太紧了一点。沈蛰夫(回头望着儿子出了门,对凌....眼睛,一片慈爱,和蔼,忍不住地夸赞)这个孩子,我非常地喜欢!真是.. Apple of my eye,我眼中的珠子!(摸弄下巴,
纵容地)你看刚才他气了;他在教训我!他有火气,他相信世界,不
像我们,吃过太多的苦头。凌光斗他现在还是副厂长么?
沈蛰夫嗯。
凌光斗(埋怨地)公司开办以来,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你现在宁可以厂长空着,
只给他这么一个名义。沈蛰夫那因为我恰巧是他的上司。我要叫他学习肯做实际的事情,少挂念害
人的虚名。凌光斗(有点说情的样子)他在.. C.I.T. ①学炼钢,学得很不错。在.. Cnrneigie得
到博士学位,是很不容易的哟。沈蛰夫(爱惜地)可是他才二十七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回到中国就在我手下
做事,我应该待他像待其他的青年一样。(眼呈蓄满怜爱的光芒)我不能
一味在办公室里面做父亲。尽管这孩子真不幸,三岁,他的母亲就
死了!(仿佛很无聊地望着地下)凌光斗(老眼中忽然闪满了顽皮的神情)喂,情感上他现在有什么发展没有?
沈蛰夫啊?
凌光斗(重复)我说情感上?
沈蛰夫(忽然高起兴来)哦,有,有,有。(低声)像是有一位归小姐——
凌光斗(也把头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以后两个老头子凑拢来,非常愉快地絮絮低谈着,偶尔吃吃地笑出声音。沈蛰夫我只看见两次。凌光斗哦,(天真地)好看么?沈蛰夫(微笑)还好,还好。.. ①美国加尼基理工学院(
Carneigie In stituteof Technology),冶金学极有名。

凌光斗(搔搔胡子)学什么?
沈蛰夫唱歌,女高音,(点点头)很不错。
凌光斗(又摸摸下巴)性情呢?
沈蛰夫(几乎刹那间恢复了青春的心情,笑嘻嘻地)我怎么会知道?看样子,人还温和
的。
凌光斗祖老太太还喜欢?
沈蛰夫(噘噘嘴)老太太只希望赶快抱重孙,谁都可以。
凌光斗(一向代人着急)那么很有眉目喽?
沈蛰夫(盯视凌一下,笑嘻嘻地)先生,我怎么能知道。承灿嚜,不肯讲。(忽然一种非常可爱的忸怩的神情)我,我又不便问。
凌光斗(逗弄地)老了?
沈蛰夫(诧异)怎么?
凌光斗(笑着)想添孙子喽?
沈蛰夫(忍不住地笑)没有,没有,没有。就觉得承灿这个小孩子太可怜,(慢慢沉重起来)家里面就祖孙三代,祖母老,我忙,没有人照管他。
凌光斗(也严重地)嗯,我看你家里也是应该有个年青的主妇才好。
沈蛰夫嗯,嗯。(忽然闪出欣喜的笑意)喂,她现在在此地!上午从城里来,正在我家里。
凌光斗(确实懊悔地)嚷,方才我该在你家里吃饭的。
沈蛰夫(连连安慰地笑着)以后总有机会,总有。(忽然)哦,听说她就要飞到昆明去。
凌光斗(大失望)那不——?
沈蛰夫(又安慰地)不过,我想,她不久,嗯,就会回来的。
凌光斗那么(皱着眉)梁方桂的女儿还在这山上住?
沈蛰夫嗯。
凌光斗(更攒紧眉头)常来?
沈蛰夫嗯,照旧。
凌光斗(好奇地)叫什么名字。
沈蛰夫 Emmy。
凌光斗 Emmy!她现在又——?(忽然摇头,不屑地)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哪!(一转)哦,你方才说的关于易范奇的条件是怎么样的情形?
沈蛰夫“人可”的秘书说二先生的意思,要我同意把易协理换了。
凌光斗(想不到)为什么?(悻悻然〕为着他好写文章?沈蛰夫他的文章大概总是犯“人可”的忌讳吧?凌光斗(抖抖索索捻着撅起的小须尖)这我倒没有想到。范奇是个很有为的青年工
业家。(似乎是絮叨,心里确乎是为易解说)从前在上海办一个小规模的酒精
厂,办得很好,很精明,很会计算,所以当初我把他介绍给你。我
觉得这个人是一个将来可以共同苦干的帮手。(尖酸地)想不到他的文
章还会起这些麻烦!沈蛰夫(一种批评“后起之秀”,尽量避免责难求全的态度)他过去很有点群众,抗战初
期青年是很崇拜他的。写文章,能说话,这是他的长处。不过——凌光斗(生怕有前途的后辈遭受攻击,连忙呵护地)蛰夫,我觉这个人最大的长处,是
他有血性,慷慨激昂,比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热,可爱。自然喽,
年轻总免不了有点浮动,然而无伤大雅。(看着沈不作声)喂,蛰夫,
这两年你跟他合作最密,你觉得这个人如何?沈蛰夫(沉吟)他么?都还好。就是有点太精明,规模气象小一点,同时嚜,
(有一丝犹豫)总叫人觉得他有一点点讳莫如深的样子。凌光斗(热诚地)这就是范奇太骄傲、太狂的毛病喽。(忽然)那么“人可”既
今公然露出这个意思,你,你怎么样呢?沈蛰夫(抬头,满眼的泪光,沉痛地)光斗,古人有一句话:“切肤之痛。”这种
痛苦,在你一走,我才深深地觉得!(望着凌光斗布满皱纹的老脸)朋友,
我真感觉到孤单哪!(低无语)凌光斗(枯干的手,轻轻放在沈的肩头上)蛰夫!沈蛰夫(昂然举目)“人可”的问题,回答很简单。(一字一字地)范奇离开,我
离开!凌光斗(讷讷)这不——?(猝然坚决)你对,蛰夫!
〔易范奇由通过道门上。
〔易范奇,懋华钢铁公司的协理,三十六岁,身材瘦高,削肩胯,头发浓厚,皮肤粗糙黝
黑,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得一片暗晦,长手指,有一种讨人厌的习惯,当他滔滔
不绝地高谈阔论时,就不住地搓捻着他的十指和两掌,像要搓下手上的污垢,和他握手的
人会觉得他的手是湿腻腻的,又是冷冰冰的。两角微微下垂的长形三角眼,小眼珠,圆而
黑,转动灵活,容易抓住人,刺探人,含满狡黠傲慢之色。由双目之间就拱起那笔直的,
看来似乎嗅觉十分敏捷的尖鼻子,配衬着那高与眉齐,看来也似乎是听觉十分敏捷的薄薄
两片小耳朵,他出身不明,父早亡,幼年时母亲送他到糟房做学徒,丢下两块钱给他,回
去就嫁了一个屠户,从此母子之间自然而然地就断绝了关系。他中途离开糟房,进当铺,
进百货店,最后又进银行。好逞强,善钻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更懂得要爬得高,必需
先吃够苦,所以他就为自己打下初步的基础,在银行时,工余的时间进夜校,拚命用功,
每天读书一直到夜深,一面又省下有限的薪资,去买各种书报杂志。一个从煤球堆中滚出
来的孩子,然而他会滚,他滚得又快,又好,又顺利,深知贫穷,深恨贫穷,极力地挣扎,
摆脱。自卑而骄傲,得机会好与有权势的人来往,尽管他对凡所谓“有权有势”者皆嗤之
以鼻,他受够了他们的污辱,他恨,他嫉妒,他要报复。非常地好名,如果他做了一件好
事情,那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使他出风头。他会见机行事,一天天向上爬,走着他顺利的途
径而沾沾自喜。抗战初起时也曾激起过他的热情,虽然多少也带点时髦。他领导了抗敌宣
传工作,和文人来往,以前进为标榜,以写文章为工具做进身之阶,居然也得到有热血的
青年们的拥护,他达到了目的,他得意,更自己觉得伟大,他要做革命的领导者。专门以
前进的姿态做投机生意,然而这一切逐渐为青年们看透,他也开始感到失去青年们的拥护
甚至反攻击他时,他愤恨,却表面上还做出怜悯这些青年们的无知和愚蠢。他忽然觉得和
这些他所谓愚蠢的青年们混下去,非但可惜了他的才能,而且阻碍了他的前途,于是就毅
然摆脱了这前进的阵地,但依然披着前进的武装,大摇大摆地跨入了工业界的门槛,又是
一副以民众福利为招牌的为善者的姿态。用居做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对下属刻薄,却以刻
薄为精明。
把一切的不择手段认为一个新式英雄应有的气质和权术。随时应用“革命式”的种种钻营
方法,以满口正义做官僚资本。把应得的轻视与侮辱他当做一种为正义而牺牲的荣誉。任
何方面射来了冷箭,他就要在这方面做好防御,绝对不肯吃亏,同时又是一个大冒险家。
他并非不能委屈自己,可是得盘算好这代价是否更高于他所委屈的价值,正如同是以人格
为交易的商品。自认为“民族工业家”,虽然他具备一切缺点,善变,易为利害而动摇,
他认为在中国办任何事业都必需把“政治关系”弄清楚。因此尽量找主子来扶持,所谓政
治力量者他认为就是官僚和恶势力。他有绝好的口才,有锋利的文笔,一个地道的机会主
义者。
〔过去在上海办过酒精厂,被挤倒后所有股东都赔了,他自己却赚饱了钱。他有一种本领,
要恭维一个人时是很少不成功的。现在凌光斗,这位耿直简单的老先生正做了他的对象,
凌光斗对他有相当的信任,并且很欣赏他的能干,就推荐他做懋华的协理。
(他穿一套大小不十分衬身的薄哔叽西装,崭新的黄皮鞋,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踌躇
满志地走进。易范奇(点点头)凌先生,(递给沈他拿来的文件,忿忿的神色)这是卢秘书带来的土
铁合同,请你看一看,蛰夫先生。〔沈接下阅视。
凌光斗(镇定一下,似乎一种父亲对待子女的眷顾神情)范奇你最近写些什么文章?
易范奇〔坐下,把裤子向上一拉,长叹一声)自从凌先生离开以后,这几天,我非常愤怒,愤怒到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滔滔不绝,以一种擦拳摩掌的姿态,卖
弄起来,一气说下)看着眼前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猖狂地发展!投机囤货,
无法取缔!集团贪污,不能惩办!物价飞涨,原料飞涨,我们办工
业的,资金难,运输难。过去看着赚钱,其实亏本。资产不能增值,
所利税还根据前几年购买资产的价格,算出盈余照抽!工业开始,
就全盘毫无计划,一直纵容囤积,不想建设!如今出货没有销路,
生产低落,工厂减产,倒顶,连我们在经营上可说是最健全的公司
也发生严重的维持问题。加之以(转为沉痛的口气)凌先生离开了我们,
公司失了主宰,年轻人丢了父亲,股东们各打投机的算盘,又露出
地主买办的面目,(悲愤地)死命地向蛰夫先生进攻!向我们进攻!我
只有失望,悲观,沮丧,我拿不起我的笔夹,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
(一声满腔激愤的长叹,摸起盒中的纸烟,匆匆点着,一吸一喷)凌光斗(诚挚地)范奇,“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实际,要沉着,这些现象早晚要一扫而空的。
易范奇(被烟呛咳着而依然神情激昂地)可是怎么样才能一扫而空呢?
沈蛰夫(抬头)范奇,我们可以把这种合同,原封退给卢秘书。(爆发)这叫什么合同,太放肆!土铁厂难道是卢秘书自己开的?他有什么权可以代拟这种合同?
凌光斗什么?
沈蛰夫(愤愤)就是荒唐,看了徒徒生气。总之,(顿)以后问题很多,来日不易!
易范奇(切齿)“人可”这批人只有跟他们死拼到底。
凌光斗(劝慰)一切先为这一点工业根基着想。要忍耐,想各种方法渡过目前的难关。
沈蛰夫(也镇静下来)放心,光斗,不到逼不得已,我决不放手。
易范奇(激烈地)蛰夫先生,这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不甚同。就是到了水穷水尽,我们也要对“人可”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我这一点作风,凌先生
看得最清楚,决不愿与“人可”妥协。(得意地露出名人应有的傲态)我在
上海办厂,就一直吃他的亏。我就明白买办出身的东西,根本不会
同我们这些“民族工业家”站在一条战线的。(似乎旁若无人,却句句留神
沈对他说话的印象)所以我开始写文章就攻击他,攻击他体无完肤。一直
到现在!叫他认识人民有舆论,有是非,这是不可侮的力量!沈蛰夫(淡漠)范奇,“人可”就要来了吧?你的表几点钟了?易范奇(哑然,
看看壁炉上的座钟,乏味地)哦,快三点了。
沈蛰夫(点点头)那就不早了。
凌光斗(对沈,认真地)我忽然有个意思。我想(跃跃欲试的目光来回在沈、易二人的脸上投射)当面跟“人可”谈一下。
沈蛰夫(十分感动,恻然笑着)算了吧,光斗,你真有点呆。你徒徒白生一顿气。
何苦呢,让我来慢慢应付吧。〔半晌,凌默然无语,喷了一口烟,捻着须尖。沉默。
易范奇(想起)哦,方才大中报馆上笔傅惺公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来。
凌光斗哎呀,我忘了!(蹶然跃起)我还跟惺公有个约会呢!
沈蛰夫(立起,满心的爱护)那么,走吧,跟惺公谈谈也好,去去闷气!
凌光斗(苦笑)也许又多了点闷气!〔工友送书来。
工友协理。(即下)
易范奇(接下,转奉过去,谦恭有礼地)凌先生,这是我最近刚出版一本《范奇论文集》,上面早写好了,请您多多指正。
凌光斗(收下,翻了一翻)我要拜读,我要拜读的。
易范奇(忽然)哦,请您等一下。我,我就来。(匆匆进了协理室)(凌光斗颔首,拿起帽子手杖。
沈蛰夫(蓦地想起)张富顺。〔工友由双门上。
凌光斗(猜出来,轻轻摆手)不用,不用。
沈蛰夫你不能再走路。
凌光斗(笑着)这一次。(顿,指指外面,顽皮地霎霎眼睛)我有滑竿等着我。
沈蛰夫可是你——
凌光斗(瞪着眼睛)你晓得我,这已经(十分满意的口气)哦,很奢侈了!
沈蛰夫(晓得他的脾气,笑)好,好,好,(对工友)你去告诉凌先生的滑竿预备。
工友是。〔窗外见杨味斋和卢仲由施施然走来,杨推开双门的一扇,让“虎头秘书”迈步先人,自
己随后。工友闪在一旁走下。
卢仲由(狭路相逢,想不到猝然遇见了两个“巨头”。两道贼忒忒的眼光,有些慌乱,强笑)哦,沈,沈总经理。(鞠躬,踧踖地)凌老先生!
凌光斗(点点头)哦,哦。
沈蛰夫(转对凌)走吧,我怕惺公已经等得很急了。
杨味斋(一直愣住,此时一阵心血。走上前来,兴高采烈地)哎呀,蛰夫先生,凌董事长,真是巧遇巧遇。我是一箭双雕噢,我一下(读若“哈”)访到两位工业
巨头。(摇头摆尾,自命是潇洒而慷慨地)嚷,凌董事长,今日何日噢!这
真是一日三秋噢!如今那一切的一切——〔易勿匆由协理室奔出。易范奇(举着书)对不起,对不起,凌老先生。
杨味斋(恭而有理)啊!易协理!
易范奇(匆匆点头)哦,杨先生!(对凌)凌老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一本《范奇论文集》,请您转交给惺公先生。
凌光斗好好好。(走向双门,看见易跟在后面)范奇,你不用送了,你来跟他们两
位谈谈吧。
易范奇不,不,我——
沈蛰夫(挥挥手)不用了,我看范奇,你先同卢先生谈谈也好。
易范奇好,再见。(鞠躬为礼)凌老先生。
卢仲由(弯腰)凌老先生,再见。〔凌光斗回身点点头。由沈蛰夫陪同走双门下。
易范奇(嘘了一口气,神情松弛下来。以后态度逐渐变成一种阴沉的倨傲)请坐。(指指沙发)
卢秘书,杨董事。
〔三人还未坐就。
杨味斋(又摇摆起来)哎呀,范奇兄,你的文名盖天下,真是妇孺皆知,家传
户晓——卢仲由(烦厌地)来,来,我们先把正经事了啦吧。(斜着眼瞟着易范奇)公司收
购祥丰的土铁,总经理究竟是怎么个打算?祥丰的人们已经来了,
合同要订就订,总不能叫人再空空地白跑一趟。易范奇(早有戒备躲躲闪闪地)这个问题,按照已往的习惯,只有蛰夫先生做最
后的决定,我很想帮忙,但是无从下手。卢仲由(脸色一沉)协理先生,方才谈了半天,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同蛰夫先生
讲?究竟他有个什么算盘?我们多年相识,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
的。杨味斋(苦着眉脸,口气尽量硬朗)我看,公司收买这一点土铁,这一点胃口总该
有,何况这还是二先生的意思。易范奇(隔岸观火的冷静神情)我看土铁的长期合同很渺茫。现在钢铁过剩是事
实。成本已经太高,谁有钱再买一批土铁?何况公司还有合用的土
铁存着。卢仲由(逼出一声冷笑,威胁地)然而公司的八千万贷款眼看着成功喽!易范奇(立刻回敬一句)不过那不能拿来应酬。——(霍地立起)对不起,卢秘书,
我力不从心,无从帮忙。(脸上肌肉微微一抽似乎是微笑)我现在还要把公
司钢品的成本再调整一下。(一转而为淡淡的客气,道着家常)“机制轧钢”
政府议价是每吨八万六,而成本已经在九万二以上了。我办公室里
还有会计处的同人们在等着开会,请你们二位略等一下,沈总经理
送了客就会来的。(拔步就走的模样)杨味斋(早已惴惴不安,此时再也忍不住——)易协理,方才我提的利生焦炭的事情..
——
易范奇这个也得等蛰夫先生来定,请你当面谈吧。(有意无意地)不过杨董事
不是外人,公司一向也是有合用的焦炭的。
杨味斋(急了)不过,易先生,利生的焦炭——〔工友自协理室进。
工友协理!会计处李处长他们都到了。
易范寄(弯弯腰)对不起,杨董事长,那我真要少陪了。
卢仲由(像暗中一支冷箭似的,飕地放出一句话)易协理,你的大作,成次长已经替你转呈给二先生了。昨天——
易范奇(稍稍一怔,尖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含糊地)哦,好,好,少陪,少陪。〔易依旧不动声色。走进协理室。
杨味斋(望着“虎头秘书”,半天)这个东西怎么回事?
卢仲由(脸色铁青,一时爆发)这个东西就是不要脸,小人!他在我面前摆的什么架子?他骗得了凌光斗、沈蛰夫,可骗不了我!这家伙当着大家
写文章骂二先生,骂我们。可是暗地里一直对二先生飞眼卖俏,恨
不得舐二先生的屁股!昨天(指着)他又托成次长送他那本草纸,那
本只配擦狗屁股的论文集。杨味斋送给哪个?
卢仲主(咬牙切齿)送给二先生!婉转解释他的文章,完全是对二先生这些对国家有功的人物说话!
杨味斋(毫不思索地)他简直地不要脸!
卢仲由(拍桌)谁说他要脸?凌光斗一手提拔,如今一看凌先生下台,自己位置不稳,就反转头来,加紧工作。(不共戴天的神色)走成次长的路子!
连我都不招呼一下,生怕二先生看低了他,他要一步登天,一进门
就压在我们的头上。(鄙恶地)这才是又臭又硬的两头蛇!(阴狠地)不
过,看!看他怎么样!看他走得通不!杨味斋(无心听他的咒骂)不过仲由兄,讲眼前的话吧,这个焦炭——
卢仲由(先压下怒火,冷冷地)先生,焦炭还在其次,我看土铁都有了问题。
杨味斋(着急)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噢,(急得瑟瑟抖抖)那,那,那,那怎么对得起人,对得起张敬亭。(额头涨出两条青筋)大家为着二先生!二先生买田,——
卢仲由(凝起眉毛)杨董事,你忘了,薛老太太买田。
杨味斋(满头大汗,连翻白眼)是,是,啊,为着薛老太太买田!(几乎噎住)嗐,这都是一样啊!连吴元亮都牺牲了老本。如果焦炭土铁都不能应酬
一下,这叫,这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人,见得了人?
卢仲由(心中着实焦的,却口上——)别着急,别着急,有办法,有办法。我想沈蛰夫不会不顾二先生的面子,他不会。(心虚地)并且他也不敢!
杨味斋(只好自己盘算一阵,偷偷地)我看利生的干股还是先送一点好!
卢仲由(心不在焉)好,好,好。
杨味斋(计斤较两又有吝啬)不过送多少呢?(仔细推敲)这像是应该研究一下。你说该送多少才“合格”(相仿国语:“合适”)呢?多少才“合格”呢?
自然——户仲由(蓦地,咆哮起来〕这在你,这在你,这在你!(探望,立刻放平了脸色)对不起,杨
董事,大概沈蛰夫来了。(温和地)喂,老杨,我给他谈的时候,请你
略略回避一下,好不好?杨味斋(莫明其妙)要得,要得。〔沈蛰夫与姚厂长由双门上。
卢仲由(同时肃然)蛰夫先生!
杨味斋总经理!
沈蛰夫你们坐,你们坐。(仿佛前面已经听了一段报告,他又接着边问边听的神气)嗯,嗯,是的,姚先生?姚国栋(小胖手不停地播弄制服上的钮扣)我,我们机器厂出了特号工作母机,这个,
这个利群哪,公盛哪,长兴哪也跟着出,大一点厂子。像这个,这
个(望着“虎头秘书”犹豫不讲)沈蛰夫(不愿在这些小鬼们面前躲躲闪闪)嗯,嗯,说下去!嗯。姚国栋(眯着小眼,咽下一口吐沫)大,大厂子像强华钢铁厂,也争着出,尤其是
强华,简直像故意地捣蛋。你出什么,他也就跟着出什么。轧钢厂
十八英寸轧钢机刚刚装好,强华那边(咂咂嘴)也跟着要装上了。您看,
这个市场就那么点大,大家挤着出一样的货,这,这怎么能不,不
过剩?沈蛰夫(沉肃)但是我们不能禁止他们不出,(着重)我们没有法子通知他们。
现在大家盲目地竞争,不肯配合。我们只希望政府对钢铁统购统销,
指定每个厂专业化,也别无其他的办法。姚国栋(小胖手擦擦鼻头,小眼睛闪闪地)那么?沈蛰夫这件事提到公司常务会议,我们再大家仔细商量。
姚国栋是。
沈蛰夫好,就这样吧。
姚国栋是。〔姚转身,胖屁股一撅一撅,像是不十分满意地走了出去。
沈蛰夫(模摸自己蹙紧了的眉头,对卢、杨)坐,坐着谈吧。〔大家肃然坐下。
杨味斋(失了方寸的“风采”)总经理这些天太辛苦了!
沈蛰夫还好,没有什么。
卢仲由(十分客气地)这一次何先生来,总经理太费神!
沈蛰夫(抬头,凛然)并没有。
卢仲由(又欠欠身)哪里,哪里!
杨味斋(慢慢鼓起精神,逐渐地眉飞色舞)听说何董事长办厂很多,很少亲自来参观的,这一次来——
卢仲由(一唱一和)那完全是沈总经理为人的伟大,大公无私的精神——,
杨味斋(忙插入)经营得法——,
卢仲由(紧接)对中国工业的贡献——,
杨味斋(摇着摆着结束了一段文章〕我认为这是我们公司特殊的光荣!(谗笑)二先生这一次来,仲由兄在后面鼓动得最力,最有功绩!
卢仲由(谦虚)哪里,哪里。
杨味斋(更起劲)仲由兄可以说是——
沈蛰夫(一直冷冷地像是没有听见,忽然)卢秘书,关于公司收买祥丰土铁的问题,.. ——
卢仲由(岔过)哦,味斋先生,你是不是还要看一看利生派来的明友?
杨味斋(会意地连忙起座)哦,是是,我要少陪一下。
沈蛰夫(欠欠身)好,好。〔杨味斋逡巡出门,却又不忍离开走廊,徘徊窗外,若有所思,时时有意无意地探望一下。
卢仲由(低声,鄙夷地)杨董事这些人都是抗战中的暴发户,最没有分寸,举止进退,简直是不懂规矩——
沈蛰夫(不睬)方才易协理说到祥丰土铁厂——
卢仲由(蓦地)哦,总经理,我倒忘记给您道喜啦!
沈蛰夫怎么?
卢仲由(激出一团高兴,强笑)今天沈老太太生日,我们大家简直的——
沈蛰夫(淡淡地)没有,家母的生日前天已经过去了。
卢仲由(呵呵大笑)不,不,您太客气了。方才我还到府上去了一趟,给老太太拜了寿呢!
沈蛰夫(望他一眼)那你怕弄错了。
卢仲由(立刻一转)嗐,补祝也是一样的。(自觉颂扬得体)啊,老太太真是仙健,真是福寿双全。二先生知道很晚,什么寿礼都预备不及,所以派仲由先去道贺,同时——
沈蛰夫(拿起方才易范奇持来的合同)哦,这个土铁的长期合同——,
卢仲由(决不提起,依旧眉开眼笑地)同时因为二先生在城内还空着一所房了,一个花园也很精致,想请老太太搬过去住。
沈蛰夫(望着他)何先生的意思很可感,不过——
卢仲由(作为顺嘴溜出,无关宏旨的口气)那房子的房契,地契,我已经送交老太太,已经请老太太收下了。
沈蛰夫(一怔)这倒很出人意外。
卢仲由(益加笼络)这也是二先生对办工业有成绩的朋友一种敬意。
沈蛰夫(不动声色)那你替我谢谢二先生。
卢仲由(以为沈已入彀,非常得意地)哦,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哦,您方才说到土铁——
沈蛰夫(点点头)是的,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这土铁的问题了吧?
声仲由(急切)当然,当然。是不是现在就请祥丰的人跟总经理见一见?
沈蛰夫(断然)我看不用了。
卢仲由(迫不及待,喜滋滋地)那也好。免得您费神,让我跟余处长(立起)直接接头吧。(就走的样子)
沈蛰夫(不耐,叫住)卢秘书!(一字一字地)请你回来!
卢仲由(顿,眼睛忽然死沉沉地望着沈,逐渐明了,缓缓地)蛰夫先生,是否这个合同出了什么问题?
沈蛰夫合同已经不成为问题,成为问题的是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愣住)我想不至于吧。
沈蛰夫(颜色坚决,却口气还带着三分平和)请你对何先生讲,这个土铁,公司不能买。
卢仲由(一副撒赖的眉眼)您不买?
沈蛰夫(开始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依然沉稳地)不是我不买,是公司不能买;长期合同也无法订!
卢仲由(板起脸)哦,您不订?
沈蛰夫(目光霍霍)嗯,我不订。
卢仲由那么这个理由——?
沈蛰夫(把身旁的报告掷在他面前)这个化验报告就是理由。
卢仲由(望一望,并不拿起,脸上兜起来笑容)不过祥丰也是我们公司的股东办的。
沈蛰夫(冷笑)张敬亭先生应该知道自己的土铁。
卢仲由(忽然提高喉咙,拿出“法宝”来)二先生觉得原则上应该维持后方的土铁,奖励后方小型工业。
沈蛰夫(一字,一字)我看像这种工业让它自生自灭的好。
卢仲由(点醒)听说二先生曾经向总经理介绍过。
沈蛰夫(尖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晓得。
卢仲由(感觉有些气短)那么土铁是不能再谈下去了?
沈蛰夫(点头)嗯。
卢仲由(忽然)公司的炼铁炉不是要停么?
沈蛰夫没有此说,这大概是你在何先生那里又听的谣言!
卢仲由(脸上露出一团笑容)何先生您知道,对于总经理是非常敬佩,也非常愿意帮忙的。
沈蛰夫我也很愿意帮何先生的忙。
卢仲由(立刻)那是二先生十分相信的,所以对于易协理,(闪烁其词)我想您一定有很充分的了解。
沈蛰夫(斩钉敌铁)是的,那就是如果易先生离开,我也离开。这一层请你务
必转告何先生。
卢仲由(尖刻地笑起来)不过蛰夫先生,您这几着棋很可能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
会,尤其是易协理,您这样维持他,在您是非常失策的。
沈蛰夫(严肃)卢秘书,我的性情,你不明了,也许何先生很明了,所以也谈不上误会。我在此地一天总要为公司尽一天力量。卢仲由(又掸掸衣服,像是说着闲话)蛰夫先生,办工业离不开人,人就离不开政
治,二先生的印象,在一般人看来是很要紧的。没有好印象的人,
都在钻门路。(斜着眼窥视)有好印象的人反而自己这样糟踏,这未免
太——沈蛰夫(满腔怒火,脸上异常冷峻)卢先生,我在生产界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我开
始办厂的时候,恐怕卢先生还在学说话。容我以老卖老地冒昧一下,
你方才对我讲的,我觉得很笨!很糊涂!现在不是何先生对我没有
好印象的问题,而是我对何先生有没有好印象的问题。卢仲由(着着败退,又毫无章法地贸然提起)不过那八千万贷款——
沈蛰夫(冷冷盯他一眼)卢先生,这一层不是你同我可以商量的事情。〔余处长拿着一张纸由双门上。
余涤凡(递呈)总经理,这是何董事长到公司参观的路线。
沈蛰夫(看也不看)这种事情,你可以跟卢秘书商量。
余涤凡是,是(垂着手)还有何董事长对全公司训话的地点,您觉得——
沈蛰夫(申斥地)余处长——!
卢仲由(突然感到自己的地位)我去看,我去看,余处长!(深深鞠了一躬)再见,沈总经理。〔卢仓皇溜下。
沈蛰夫哦,余处长,请你等一下。
余涤凡是,是。
沈蛰夫(走到小圆桌旁,拿起话电话机)请你接总经理宅。..你哪里?哦,我是沈先生,请老太太说话。..(和颜悦色)哦,我是蛰夫,是妈吧?方
才是不是有一个人送给您一样东西?..嗯,是,是,房契,地
契。..什么?他说我置的产业?..契上已经有我的名字?..
(蹙眉自语)真是混帐!..(笑着)您老人家真是容易骗,我们的产业
早就叫东洋人占了,这不是的,不是的。现在我派人去取,请您包
好交给他。..是,是。(温顺地搭着闲话)您午觉睡得好吧?..哦,
梁小姐也来谈了一会。嗯,好得很,好得很。..嗯,公司有车子,
归小姐可以来搭的。..(轻声)放下电话了,妈,啊。请您把那包
地契预备好。(放下电话)余处长,请你派个人到我家里取一包东西。
回头你当面交给卢秘书。余涤凡是,要收条不?
沈蛰夫不用。(余涤凡由双门下。
(卢仲由踱过走廊时,杨味斋和他在窗外叽咕了两句。卢走出后,他还在窗前一带徘徊,
此时望见总经理打完电话,才看定风色,畏葸葸地冒出来。杨味斋(满脸的强笑)蛰夫先生。
沈蛰夫(劈头一句)杨先生,利生的焦炭,公司化验报告,说成分很好。
杨味斋(想不到的愉快,简直愣住)哦,(忽然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利生的焦炭一向是出名的,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订下合同呢?
沈蛰夫(和气地)可以的。
杨味斋(眉飞色舞)那太好了。
沈蛰夫嗯,(瞥他一眼)明天订。
杨味斋(一块石头又堵在心上)不过恰巧利生的接洽人也跟着卢秘书的专轮来了。
沈蛰夫(诧异)哦,他们为什么今天就来?
杨味斋(含含糊糊)也是,也是跟着何先生来参观参观。反正利生的合同,总经理同余处长都看过,乘着何先生在此地,把合同这些小问题一同
解决。大家也高高兴兴地回去,(唏唏嘘嘘,不知是哭是笑)我们大家总算
替总经理了却一件心事。沈蛰夫(望着他)哦。
杨味斋(立刻岔开)这个今天晚上舍下的便饭——
沈蛰夫(点点头)你的请帖,已经收到了。
杨味斋(卑躬屈膝的神色)请总经理务必赏光,如果利生的吴元亮先生,您愿意见,我也把他约来。
沈蛰夫不必了,因为——
杨味斋(咬文嚼字,做起文章)蛰夫先生,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啊!同病相怜,工业不景气,大家总得互相帮忙。吴先生一向非常钦佩蛰夫先生的
人格,清苦自奉,您办工业的精神(不知用什么形容才奉承得好)那,那,
那,了不得。啊,了不得!所以非常希望您能对利生煤矿加以指导。沈蛰夫(爽快)我可以设法派人跟他们技术合作。杨味斋(连连附和)合作,合作,那当然没有问题合作。现在更希望总经理正
式参加帮忙,所以吴元亮先生,经过利生全体董事会的同意特意把
利生的股分提了五千,托我转给沈先生。沈蛰夫(猜着一半,冷冷地)哦。
扬味斋(摇着头)也是晓得,沈先生对我一向印象很好,了解很深。
沈蛰夫(微笑)晓得我会从杨先生手里收下利生的干股。
杨味斋(也呵呵大笑)哎呀,谈不上干股。这都是个敬意,哎,敬意。至于说到利生焦炭订合同的问题,——
沈蛰夫明天订。
杨味斋(愕然)不过他们——
沈蛰夫(坚决)明天!
扬味斋(只好下台)啊,今天明天都是小事情。像利生这样好的焦,总是供不
应求,自然不愁没有人要。不过蛰夫先生,方才我说到那一点点意
思。请您务必不要客气!沈蛰夫(沉静)你们的盛意很领情。就是我办公司,我不能随意把公司的股子
白白送给别人。我也就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干股。
〔远远像是两三辆汽车飞快驶来,喇叭声,汽车轮咝咝擦地声,停车声,开车门声,人群
攒集迎上寒暄声。办公楼楼下过道乱步声,在杨味斋下面一段话的中间,逐渐纷杂地传来。杨味斋(连忙)不过沈总经理,这个干股,我可以坦坦白白地讲。跟何二先生
毫无关系,您可以丝毫不用犹疑,(仿佛谛听,同时却又——)我是万分地
诚意,一千万分的保证。(已经听见外面的声音,有些恍惚地)您可以当作自
己应该收下的权利。不但如此,您并且可以公开地对——(认定外面确
实要人来到,忍不住)哎呀,大概是二先生来了!(见沈神色不动)我说,总
经理,您,您可以坦然地——(足步声愈来愈近,更加慌张地)您听,一定
是二先生来了吧?(看看沈安坐如山)自然哪,这点于股,我说这个股子,
这个——
〔余、廖匆匆走上。余涤凡(紧张地)总经理,何董事长已经到了。廖再兴(上气不接下气)一共是三辆汽车!余涤凡(也有点张惶)还有其他的客人。廖再兴(指手划脚)现在都请到会客厅里了。
〔易匆匆由协理室上。易范奇听说是何先生来了。廖再兴(垂头)是,协理。沈蛰夫(望望他们,立起)好,我们去看看。(对杨)请,请。
〔走出双门。杨味斋(连忙整整马褂,清理一下喉咙)得罪,得罪!
〔沈、杨、易、廖,依次而下。
〔此时是廊上来往人众不绝,几位厂长,处长,和其他高级职员,匆匆由门前闪过。汽车
缓缓倒车声,喇叭声,和人们在办公楼过道中,乱嘈嘈的,紧张的低低谈话声。
〔会议厅内无人,半晌,梁爱米由走廊右面上。后随工友。
〔梁爱米是一个仕大夫家庭的小姐。她的家庭已经没落得没剩下几个人。她仿佛是一棵凋
零的老树上惟一的一支鲜艳的花朵,终于脱离了这个老朽的根,以自己所有的灿烂来游戏
取悦于人间。她廿五六岁,上天给了她一副不能再美的外表,同时也给了她更难于捉摸的
性情。地看不起人,骄傲,无比的自负,却也有足够的聪明,这聪明是一望无余的表现在
人们的眼前的。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那惟一的长处也就是自己的美貌。好虚荣,喜露锋
芒,生活奢侈,而不检点,她的许多“大胆”的行为,常常使人为之侧目。可以大量地弄
到钱,也可以毫不吝惜地让钱从手里流出去。管不住地好动,无恒心,什么地方也侍不久,
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为了时髦很早就出国,回来后除了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之外一无所得。
反而更加上一些脱离不了的享受的习惯。口齿锋利,爱讽刺人,却也有一种幽默,高兴时,
对自己也无情地讽刺一下。对自己的订动等等并不一定认为是对的,只是不能压住自己,
回为非如此任性不足以满足自己。看不起的人,她永远也看不起,尽管她还是利用人家,
她终日与之周旋的,也是她心目中所轻视的,地觉得这些人应该为她服务而已。另一方面
只要看她的高兴,却也做得到使自己非常随和,非常地会和人亲近、嘴上也可以像蜜一般
的甜了。她也有一双锐利的目光,分得清好坏,她能够与之随和与之亲近的也还是她所认
为的好人,她倒不是太势利的,总之这是万花筒一般的性格,变幻而眩目。虽然如此,她
的心里倒也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还保持着干净,真挚,和温暖。她和沈承灿是青梅竹马的玩
伴,从小就别别扭扭,时常吵架,一直到今天,他们还是无止境地一见面就得争起来。她
对承灿有一种分不得的感情,怕只有这一点感情才是心灵中最纯洁的了。可是她知道他们
合不来,所以她不否认自己是很爱他,却也明白不能嫁他,她非常清楚他们太不是合适的
一对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得空就来纠缠。对于承灿,她很有韧性,只有在他面前她事实
上才可以抑压自己,虽然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固为她是一个表面上相当好强的女子,尽管
在许多地方还是掩不了自己的弱点。
[她的美丽的面孔衬上上一头乌云般高耸的头发,是一种最时髦的梳法。淡红色蝉翼一般
薄的纱衫,裹着全身,显出动的曲线。衣长仅及膝。薄得看不出是穿了袜子的丝袜。
最讲究的平底白皮鞋,网眼白手套。光亮的白漆皮包上一个很大的金色扣子。轻施脂粉,
天生就一副惊人的丽质。
做得出各种讨人喜欢的表情。梁爱米(四下一望)沈副厂长来了没有?
工友来过了又走了。
梁爱米没有一位小姐来?
工友小姐?
粱爱米(脱下一只手套)一位归小姐!
工友没看见。
梁爱米(头一弯)你去吧。(另一只手套脱了一半)哦,方才那么多汽车是谁?
工友何董事长!
梁爱米(眼珠一转)哦,没有事了,谢谢你。
工友是,梁小姐。
〔工友下。
〔梁步履轻盈走到壁炉前面,取下太阳镜,把头发整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对
镜左右照照,才取出一把象牙折扇,轻轻挥扇。〔沈承灿走进会议厅。
梁爱米(回过头)你来了!
沈承灿(惊异)咦,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梁爱米(俏媚的眼光)我不能来么?
沈承灿(冷冰冰的奉承)你是公司长期贵宾,自然哪里都欢迎。
梁爱米(晶琅琅地笑出来)不要挖苦我,我问你,你怎么吃了饭就走了?奶奶直找你呢!
沈承灿(微笑)今天晚上.. Bessemer出钢,我非准备一下不可。
梁爱米(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丝嘲讽)不过你府上还有一位真正的贵宾等着呢?
沈承灿(老老实实)我当然想回去——
梁爱米(伶俐地)陪一陪。
沈承灿嗯,陪——(还没说完,忽然)Emmy,你怎么从小到大就改不了你这个好插嘴的脾气?
梁爱米(粲然)是啊,我也觉得是有点讨入嫌。
沈承灿(老大哥似的)你真该有人管管。
梁爱米(斜着眼睛)你不再管?
沈承灿(睁大眼)我没有那种福气,我只配管机器。(歪着头质问)嗯,Emmy,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梁爱米(挑弄)我等一个人!你呢?
沈承灿(瞪瞪她)我,我也等一个人。
梁爱米(轻盈地一指)那么请坐吧。
沈承灿为什么?
梁爱米(笑吟吟地)坐着等啊。
沈承灿不,不,(看看表,又望望外面,自言自语)奇怪!——
梁爱米(紧接,佯叹一口气)她还没有来!
沈承灿(指着她)你怎么那么好插嘴?
梁爱米(干脆)我管不住。(聪明的)你为什么那么好管我好插嘴?
沈承灿(望望她,也聪明地)我也管不住。
梁爱米(顽皮地指点着)二狗,你呀一
沈承灿(瞪眼,可也无可奈何地)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名好不好?
梁爱米(爽快)这是亲热!
沈承灿(耐不下)我不需要那么多亲热,你太冲动,你时常当着,当着。——
梁爱米(立刻为他补上)当着归小姐,——
沈承灿嗯,当着她,你也这样叫来叫去!
梁爱米(笑嘻嘻地睫他一眼)我觉得这样可以叫人明白我们自小儿就认识——,
沈承灿(欠欠身)那我很荣幸。
梁爱米(只当没有听见,接着说)我们并没——(蓦地)喂,承灿,你不记得?我五
岁的时候我到你家过五月节,你一下把我的新衣裳——
沈承灿(直硬地)我不记得。
梁爱米(故意咬得狠狠地)我记得我那时最恨你——
沈承灿(立刻“刮目相看”的神气)哦,你五岁就会恨!
梁爱米(眼睛直盯着他)嗯,我一直恨,恨你到现在!(慢慢认真,眉眼间带出一种怨慕的遐想)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东飘西荡,我忽然觉得你的家最温暖,你到的地方总是我想去的地方。
沈承灿(当心)哦?
梁爱米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不觉又俏媚地笑着)我对你忽然发生非常浓的兴趣?
沈承灿天!你对我发生了兴趣!
梁爱米(大胆地)也许不止是兴趣——
沈承灿(仿佛被什么花蛇噬了一口)天哪!为什么,为什么?(逼着问)我哪一点得罪了你?哪一点?
梁爱米(摸摸头发,顾眄自喜)也许因为所有认识我的男人见了我都忍不住地要恭维,而你是惟一的一个——
沈承灿(咬咬嘴唇,手一举)请你让我也插一次嘴,见了你就忍不住地要骂的。
梁爱米(睨视〕但是你晓得我的倔脾气,(硬朗)我不在乎!(任性地)现在我不但喜欢你,并且也喜欢你的父亲。
沈承灿(冷冷地)那你嫁给我父亲好了。
梁爱米(勃然)你太放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沈承灿(连忙,但是依然轻藐地)喂,喂,不要又中了暑。你生气,你中了暑。我又不能陪你。我有我的天地,你有你的天地;我的天地是钢,是铁,是“土包子”才干的事情,(打量一下)你的天地——
梁爱米(爽爽快快)我知道你,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的来路开始有点不明。
沈承灿我没有批评你。
梁爱米(追根究底)你嘴上不批评,你心里在批评我!沈承灿(有点告饶的模样)Emmy,我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在目前我们这一群工
程师一心一意就是要赶快出钢,轧钢,造钢轨,增加生产,开辟市
场,维持工业!梁爱米(神秘地)那我也可以帮你们的忙。
沈承灿你?
梁爱米真的。
沈承灿(不想叫她胡缠下去)好,Emmy,你天天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你明明很清楚你我的路数不同,你为什么还得机会就跑来?你这是为什么?
梁爱米(霎霎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来,几天见不着,就是想来。
沈承灿(诚恳地)那么,我们从今天起,做一个新决定——
梁爱米(蓦地)说老实活,我也感激你。
沈承灿(莫明其妙)你为什么感激我?
梁爱米(扇扇,半掩着嘴唇,回忆地)我永远忘不了你在美国那一次——
沈承灿(急得没奈何)天哪,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你没有钱,你在外国,你欠了旅馆的钱走不出门,我不能看你在外国人面前丢脸!
梁爱米(眼里泛满了深情)还有呢?
沈承灿(石头似的)至于你后来掉在江边——(瞪瞪眼)谁知道你为什么?——我救你!难道你以为一个学科学的就不是人啦?如果一个猫落在水
里,我也会跳下去救的。
梁爱米(美丽的幻梦,被他一拳拳地捣得粉碎,索兴不顾一切地又粲然笑起来)可你不能不承
认对我有点好感!沈承灿(对她毫无办法,歪着头)你刚到美国,要上大学,我住了几年的人能够不
照顾你一下么?一晃不知你又飞到哪儿去了,过了几年在路上遇见
你,我能够不跟你打打招呼么?(恳切地)Emmy,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
女子,你怎么有时会想得这么糊涂?粱爱米(嘲弄自己地)是,我也在奇怪呢。一个女人一生总有一次糊涂得连自
己都觉得奇怪的时候。
沈承灿(烦躁)Emmy,天气很热,你可以在山上你的别墅里守着你的电气冰箱慢慢地分析自己。对不起,我要走了!(拔脚就走)
粱爱米(立刻迈步跟随)那我也陪你去!
沈承灿(回身,大叫)No,Emmy,thats’thelimit!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你不能利用我们过去是世交,你就——(猝然)好,你究竟等谁吧?
梁爱米(天真地)咦,我等归容熙归小姐呀!
沈承灿(瞠目而望)哦,你,你也——?
梁爱米(斜着眼,一字一字地)嗯,我也是来送她的。(黠巧的神情)难道我跟她就不能成个很好的朋友么?
沈承灿(轻藐)你?〔归容熙上。
〔归容熙,一个廿二三岁的女孩子,聪颖活泼,几岁时就看出坦白大方的天性。喜欢唱歌,
时常随着大人们去听音乐会,就懂得一面凝神听,一面非常有兴味地看着那些演奏乐器的
人的跳动的手指,在她的小心里一定觉得这是如何有趣的玩意呀。父亲公余之暇,经常喜
欢弄弄园艺和养各种鸟,她爱听那些小鸟的愉快的叫声,更甚于爱那些美丽的花朵。也就
是说,她小小的心灵是易于接受许多美好悦耳的声音的。父母没有看漏,也没有放过孩子
的天赋,就为她请了音乐先生乘寒暑假的空闲时间,让她好好地学习。她喜欢唱,也更喜
欢弹,七八岁时她那十个胖胖的小手指已经可以在黑白的琴键上徐徐地跳动了。这样继续
学着,直到中学生了业,就索性进了专门音乐学校,同时真正的必需的课程也请了先生在
家中教。她的专诫和敏慧使她把一切功课都学习得很好。天性敦厚,诚挚,但是,并不太
随和。她有一种任何人都挽回不了,而只有她自己才能克服得下的固执。对于一件事情经
过她深深的认识之后,她可以很有魄力改变一向习惯的看法和做法,沉思后的爽快的行动,
使她从没有后悔的时候。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不大容易使人和她亲近的,只有和她相处
得久了,才看出她冷静之下的一种热诚可喜的最真的一面。
不过由于年纪轻,对人生的经验少,有些时候又显得有点幼稚甚至于有和常情相左的傻举
动,但这也是很少的时候才如此,因为现在她多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她的体质十
分健康,性情明朗,爽直。长圆脸,眉眼聪秀灵活,鼻梁稍平,嘴角微微向上,给这个和
蔼的脸上更时常带来一丝笑意。头发黑亮很自然的松松地卷在脑后,身穿深浅蓝三色交织
的细花薄洋纱长衫,白短袜,深黄橡皮底皮鞋,腕上戴着比男子用的较小的皮带手表。归容熙(明快地)哦,梁小姐!(红扑扑的笑脸)承灿!外面到处是人!
粱爱米(拉着她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
归容熙(望着承灿)老太太直不叫走,好容易我才走开。
沈承灿(看表)还好,公司的交通车子还有十分钟才开。
梁爱米(亲热地)容熙,你可答应过我叫你的名字啦!(容爽快地点了点头)你不能不到昆明去么?
归容熙(澄湛湛的眼睛先笑望着)我,我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再我也想——
梁爱米把票退了,容熙!
沈承灿(不耐)容熙,真的到处是人!我们是不是——
梁爱术(黠笑)承灿,你不用忙,我有事要走。(正举步)(廖再兴匆勿由双门上。
廖再兴(满头大汗)梁小姐,可把您找着了,真是到处找不着您。
梁爱米有事么?
廖再兴(卑屈地)是,是。
梁爱米好,你跟我来。
廖再兴是。
梁爱米(笑着,对容)车开,我来叫你。
归容熙谢谢。(梁爱米袅袅婷婷轻步走出,廖随下。
沈承灿(望梁下去)真是昏天黑地!
归容熙(诚挚)梁小姐人很好的,非常亲热人。
沈承灿坏就坏在她太容易亲热人了。这位小姐呀!——嗐,不说她了。(顿,目光恋恋地)容熙,你真地非走不可么?
归容熙(恳切)嗯,我要到昆明找先生。
沈承灿(依然不解)还继续学?
归容熙嗯。
沈承灿(苦笑着川昌给谁听呢?
归容熙(神色微微露出一种不被了解的烦恼)你为什么老问这句话?我觉得我还没有学好。
沈承灿(沉重)容熙,在中国,没有人欣赏你的。
归容熙(淡然)为什么非有人欣赏不可?
沈承灿(热烈地)无论学什么总该有个为大家的目的。归容熙(踌躇,仿佛在思寻着理由)那么,我是想为中国介绍一点好音乐,(红着脸)
呃,真正够上世界标准的音乐。沈承灿(又要议论)容熙,——(看着她)不过我不能同你再辩论这些了。(匆促
地)方才我几次想回去看你,恰巧下午又忙得一点也脱不开身。弄得
现在只剩下几分钟可以跟你谈,(深挚地)容熙,我们只做了两年的朋
友,但是互相可以说是很认识的,今天上午我对你说的话,我不知
道你到了昆明(顿)还肯再想想不?归容熙(友爱,但是坚决的神色)我已经想过了,承灿。
沈承灿(微顿,缓缓地)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归容熙我不知道。
沈承灿(直望着她的眼睛)没有期限?
归容熙我也不知道。
沈承灿(担心,贸然一句)那么你不通信了?
归容熙(诧异)为什么不通信呢?(询问似的蹙一蹙眉尖)你怎么想的?
沈承灿(有一丝丝忸怩)我怕就是了。(忧虑,缓缓地)我总觉得藕断了丝也难连。
归容熙(朗然笑起来)承灿,你真干脆!
沈承灿(也笑出声来)可是这一次还是不干脆好。
归容熙(诚恳地)嗯,我们要永远做个好朋友。
沈承灿容熙,(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现在再想一想我上午对你说过的话?因为(又徐徐放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以后(望一望她,低
眉)我也许不会对任何人再这样讲了。归容熙(走近,轻轻揾一下他的臂膊,又默然放下)承灿,过去两年你对我真好。我尽
管没有什么经验,可是我知道(发自衷心)我以后不会再遇见更真诚的
人的。(望着他)我非常喜欢你,我也真敬重你,我想了又想,我,我
不能跟你在一道。我们(痛苦地)不是一条路的。我唱,你不见得真喜
欢,你的事业我又不明白,我觉得我们的性情实在大不相同,勉强
在一起,(沉缓)我怕会使你痛苦,我也不会很快乐的。沈承灿(激动)不过容熙——,
归容熙(悲哀地微笑)难道我们又把上午一顿话重新说一遍么?
沈承灿(立刻敛起)嗯,不,不。我也知道这是(沉痛地)不能有一点点勉强的。(忽然微笑)容熙,真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鼓励。归容熙(祈求的目光)你能原谅我么?沈承灿(抬头,明快飒爽的神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让我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坐着掏出一把亮闪闪,十分玲玩的金钥匙①)我送给你一把金钥匙,这是我在C.I.T。毕业考试得到的,我希望你以后拿着这个打开中国音乐的
门。
归容熙(望着他)嗯,(接过来,低声)谢谢你。我要时常带在身边。
沈承灿(忽然,紧紧握着容的手)一帆风顺。
归容熙你,你,也——(泪眼相对,她忽然低低哽咽)
沈承灿(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常通信。
归容熙(俯首)嗯。
① Gold Key美国大学奖励毕业时,成绩优异学生之金质钥匙。

沈承灿为着出钢,我,我伯后天不能到飞机场送你了。(梁爱米匆勿由双门上。
梁爱米车要开了!
沈承灿(低声)走吧。
归容熙(揉揉眼)哦,我想见一见沈老伯。沈承灿他不在。
梁爱米他在陪客人呢。
归容熙替我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走了。〔寥一阵风似地跑上来。
廖再兴(喘着)副厂长,何董事长他们来了。
[两个工人各提着电扇跑上,后随另一杂役。廖再兴(耀武扬威,指挥工人搬放电扇)这儿,这儿,喂,这儿..那边,那边,(对
着后进来的杂役)搬椅子,放好,放正。
[同时一个穿中山服的光头胖子提着一个公事皮包匆匆走到双门外走廊上等候,挺着胸
脯,不住向左探望。工人(夹在乱嘈嘈的搬动奔走声音中,对廖)开电扇吧?
廖再兴嗯,开,开开!
(话未说完,虎头秘书早已抢进门内。
卢仲由(四下一望指廖)笨,笨,这办的什么事,快把那个电扇也开开!(乱拍)
这张椅子也摆好。
廖再兴(一面答应“虎头秘书”,一面掺进手帮忙,又申斥着工人)笨,这张,这张,这
张。..瞎子!还有桌上,桌上..(两架电风扇嗬嗬地急响,左右摆动起来。
户仲由(才望见闪在一旁的梁爱米,承灿和容熙,满脸卑屈)哦,梁小姐。
梁爱米(点点头,对容)走吧。(容眼花镣乱,正要走出,杨董事又急匆匆地跑来。
杨味斋(气急败坏)仲由兄,仲由兄,是何董事长连参观都不去了?那么晚上舍下的便饭,舍下的便饭——,
沈承灿(望望他们,转对容)走吧。
归容熙好。[归容熙、梁爱米和承灿从容走下。
杨味斋(愣愣地望着他们出去,又转头盘问)仲由兄,那么,舍下晚上的便饭?[余处长匆匆上。
余涤凡廖先生,你都预备好了?
廖再兴是,是,余处长。
余涤凡通知各厂同事,立刻来到礼堂,董事长要立刻训话,不参观了。
杨味斋(对卢)唔,仲由兄,舍下晚上——
声仲由(跺脚)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向左立正,卢探望一下)喔,来了。[何董事长与沈蛰夫并上,后随易、刘、蔡、吴、姚,还有其他一两个面生的高级职员。
何立在双门外,一直点头咂嘴,微微地笑,看来是很满意的样子。
[何湘如,一个老留学生,曾经热心办过许多公共事业的闻人,并且参预着各种有关国计
民生的大事。供他驱使的人非常多。自从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终日彼人们前呼后拥
地捧来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养出一种声势和气派。在他的许多长处中,弄
钱的本领又超于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啬,对于手下的喽啰们,还算宽厚慷慨,当然,这也
可以说是一种手腕,所以为他效劳的人,三教九流,各种阶层无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
无路不通。十余年来本着他进则宦,退则商的原则,在台上就对自己所办的工商业等等尽量加以包庇,一方面利用职权,压迫与他的利益冲突的事业;在台下,依旧横行无忌,不屑守自己当权时所推行的法令,此时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业”上,就遇着阻难,无法行通。他决心做一个不倒翁,他把势力布满了各种角落,认识人多,不论中外人士都与之周旋;好铺张,好摆架子,手下人也就在这些地方尽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兴,讨他的欢心。办起事来仿佛是很有派头,并且也自觉十分能干,自己也被这种虚张声势的气魄所感,而万分得意。实际上顶多不过是一种封建式的你一枪,我一剑的小规格的精明利害而已,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却披上近代的外衣。脑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干己时,他皆以昏庸处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紧要关头时,他才精明而认真起来。由于他的好运气,好机会,好环境,以及终日包围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顺,一切都弄成他的自以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时,他很有口才,却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热诚,缺少能够顾视全局的眼光;而本性更是贪得无厌。所以事实上以他目前所处的地位来说,他确是大材小用,虽然他的潜势力是无穷的。(他今年五十多岁,看起来可并不像,当然在十分养尊处优的生活里,是不容易叫人显出老相的。脸面白皙,而又润泽,无须,只有在两鬓上略微有一点点花白。头发依然未脱,光光的拢向后梳着。精神饱满。一双山羊眼可以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表情。过分的饕餮,使得眼神偶然露出一点迟钝之色。一大半的时候是看起来十分和蔼的,这和蔼下,却是包藏着尖刻的目光。从不相识的人一眼看来,他颇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样子,但你只要再深一点看,就可以透过这袭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厉害和机警。一种必要时他能故意做出很有意思的憨态,另一种必要时也不惜露出他凶恶的真面目。某些人对他敬之,畏之,捧之,拍之,莫不视他为神明。人生得并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属于一种大块头的身躯,笑声洪亮,语音时而很高,时而又压得很低。穿一套讲究的白色西装,黑领结,白丝袜,黑漆皮薄底精致光头皮鞋。夏天十分怕热,除了万不得已时电风扇总是跟着他的。然而他还是挥汗呼热不止。[何湘如的身边垂手立着一个瘦猫脸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颧骨,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白西装,把一只像冬天里永远冻皱了的小猫耳朵凑凑,直凑到何的口边。何湘如(眯细了眼睛,低着头——其实他不高——对着那只猫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领着
几位太太她们到处看一看。那个中年人(机警而恭敬地)是,是,那么等董事长训完话之后,是不是再按沈
总经理预备的行程,看几个重要的?何湘如(蹙着眉,装聋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们找儿个重要的
瞻仰,瞻仰。那个中年人是,是,二先生。何湘如(一双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敛成一团,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门口一面对着沈,夸
赞地)蛰夫啊,很有成绩,很有成绩,难得,难得。在抗战后三两年
工夫,就打出这样的规模,真不容易!可是(骄满地)蛰夫,啊呀,你
也真会花我的钱哪!(举起雪茄,廖瞥见灭了,立即趋前点火)沈蛰夫(微笑,沉静地)坐,坐!(对进来的众人挥挥手)大家坐吧。
(大家各找座位,有的望着何,不敢立即就坐)何湘如(就着廖再兴手中的火柴,一面吸,一面让)嗯,请坐,请坐。(吸着了,快然舒适
地就坐,在沙发内,闭下眼,仿佛默想方才说过的话,又恰然开目)所以我一向是这
个主张,这个主张——,(望望四下的布置。背后电扇,嗬嗬地急转。一阵凉风吹
来,他回头望一下,嘉奖似的对着眼前这一群大大小小的“下属”低声表示一点欣慰的憨
笑)很好,很好。(“虎头秘书”此时也不觉会意地望了廖一眼,廖也“感激涕零”
地望望他)沈蛰夫(早已坐下,泰然自若)嗯,嗯。(摸出纸烟,廖正想趋前燃点,沈拿出身上的洋人)
我有!(自己点上)何湘如(望望沈,憨然自得的目光在众人头上轻轻的一扫,又滔滔不绝接讲着方才已经发挥了半
天的长篇大论)我是始终如一,国家固然应该救济现在的工业,但是办
工业的人也应该自力更生。不要一味地仰赖国家的救济,譬如你们..
——(掉掸烟灰)嗯,我们公司啊——看着钢铁过剩,就设法接洽隆山
铁路的钢轨。(望着沈)这对的呀!自己找出路嚜!所以一切应该不怨
天,不尤人,靠自己。工业家应该切实合作,少竞争,听命令,生
产第一,有无之间,要互相配合。(一再着重地)少谈政治,少说闲话,
我们应该反乎求诸己。我们应该站在自己的立场提高工作效率,先
认真改正我们在管理上,技术上的种种缺点。(转着小山羊眼睛,聚精会神
地)最切要的,工业家不应该孜孜为利,侥幸,投机,贪图小便宜。
工业家跟商人不同,我们是办事业,我们负着建设国防,改善民生
的使命。近一点说,我们该为抗战建国贡献我们的聪明才智,具体
说,就是增加生产,开发财源,(轻轻巧巧地)叫老百姓有吃,有穿,
有住!这样物价自然不压便平,通货也就不管自缩。(做出一种嘲弄的苦
痛万状的神色)不要成天喊:“哎呀,我们民营工业受拘束啊,受限制
啊!物价啊!压迫啊!困苦啊!”(有一两个人捧场似地笑了几声)这都是
两个字在作祟,(拍一下沙发扶手)自私!我们第一该处处从政府国家的
立场上说话。(指着,得意地)这一点蛰夫先生最清楚我!(对沈慷慨地)
抗战前,我在上海办的一两个相当规模的厂子,捐款纳税,我是没
有一时一刻不先想着我们国家的利益。抗战突然爆发,真正的大厂
子没有办法搬进来。而经营坏,规模小的工厂,就搬进来投机,一
部传家机器,就是个厂,搬进来也叫一个公司。(斜着眼,挖苦地)反正
小,叫两部洋车就搬;反正穷,搬到后方,政府有的是钱借给我们,
说起来,也时髦,在大后方办实业。(卢、杨应声大笑,旁边的人会意的互相
觑视一下)杨味斋(骨头都酥酥的,连连)二先生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一针见血!卢仲由(低声)是,是。何湘如(忽然,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哦,可惜哟,蛰夫!如果我的厂,只要有
一个搬得进来,后方这些厂大部分可以完全不办!你看,现在的厂
都是东拼西凑的,起码是倒退五十年的货,这怎么能说得上现代工
业哟!(摇摇头,长叹)这也就无怪蛰夫先生时常为战役的中国工业着
急哟。(又无限欣慰地)至于你们诸位这些年来在后方脚踏实地的工作..
——
(余涤凡早已溜出去张罗,现在又走进来。
余涤凡何董事长,现在可以开始训话了吧?沈蛰夫(向何)可以开始了么?何湘如好,好。卢仲由您还需要休息一下吧?何湘如不,不,就现在吧!(得意地皱起眉头,一种深以为苦的神气)我一生最怕讲
演的,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拉着去讲,真是苦恼得很,苦恼得
很。(立起)好,好。(大家也一同站起来)那么,我们回头谈,我还有点
意见,很想贡献给诸位参考参考。(掏出手帕,轻擦脖下的汗水)刘厂长何董事长,我们先去了。
亲涤凡(向沈)预备好了,再请董事长?
沈蛰夫好,好。[除了易、余、卢、杨、沈以外,刘、蔡、姚和其他高级职员都一齐走出。
杨味斋(卑猥地)先生,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杂役端上冰激凌。
何湘如(笑容可掬,十分欣慰地)好极了,蛰夫,你们居然有冰——?
沈蛰夫(诧异)余处长,这——
余涤凡这是——
户仲由(丑表功的神色,对何)轮船带来的。
何湘如(很不愉快)很好,很好。[三人端上一盘冰水果,旁边堆着冰块。放在沙发前矮桌上。何湘如(看了冰激凌,愉快地“哈”了一声)啊呀,我平生最怕热。(一面吃着冰激凌,
一面挥手招请,饕餮的嘴忍不佐咂咂作响,像是获得想不到的唇足,得意地连声憨笑说。
吃,吃啊,还好,还好,大家吃,啊!我夏天出门,没有冰,简直是——杨味斋(放下杯子又斗胆提出)二先生。
沈蛰夫(微笑)那么我们先利用这一点时间谈一谈这个——
杨味斋(索兴不顾一切)二先生,这一次不辞劳苦到乡坝头来(相仿国语的“乡下来”)这真是了不得的——哈——盛事。
何湘如(似乎不大认识)哪里,哪里。
杨味斋所以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
卢仲由(上前)杨董事,二先生已经晓得了。
易范奇(不耐)杨董事,我们想跟二先生略为谈一谈。杨先生是不是还要听董事长讲演——
杨味斋(连声)当然,当然。
卢仲由(示意)那么——
杨味斋是,是,是,我先去,我先去,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顿简单的便——
何湘如(随口应声)嗯,太客气,太客气,嗯,嗯。
杨味斋那么我要恭候何先生了。[杨喜滋滋地走下。
何湘如(对卢)这是——?
卢仲由(低声)就是杨味斋——那个——
何湘如(忽然明白)哦!
易范奇公司新选的董事。
卢仲由二先生自己——
何湘如(什么都记起来的神气)哦,是的,是的,很好,很好。(岔开,对沈)光斗最近见着没有?
沈蛰夫刚刚走。
何湘如(故意大惊小怪,很懊丧的神气)嚷!你怎么不留他?
沈蛰夫(淡淡地)他和傅惺公有个约会。
何湘如(摇头兴叹)光斗的脾气永远改不了,专好跟报馆的人来往,天天听些
谣言,谬论。
沈蛰夫(翻翻眼)不过就是所谓的“谣言”“谬论”多听听也好。何况——
何湘如(不接口,却谈笑风生地)光斗留小辫子的时候,跟我一同在欧洲乱跑,就一直地好放炮!(认真赞佩的伸色)不过人真是光明磊落,越老,越有精
力,就像现在这一次坚决辞职,简直对他毫无办法!我一连看他几
次,他倔强到底,不肯回来。弄到后来这个套于拴在我的头上,真
是再也想不到的。反正,规模大致已经有了。尤其是跟蛰夫合作,(开
玩笑地,你唱正戏,我当配角,我想我们可以大家渡过现在的,哦,哦,(仿佛不甘承认
这个事实——)难关的。易范奇(早已预备说话,显显身手,此时咳了一下)谈到难关,何董事长,我觉得,我
们可以这样分析:第一,(眼睛滴溜溜地望一下何,又盯一下沈,中间不住斜眼偷
望,留心二先生对他是否注意)我认为,资本不能增值,所利税太重;第二,
我感觉到运输太困难,一切统制不够合理;第三,我认为非常遗憾
的,国家建设事业太少,钢铁成品只好放在库里生锈;第四,最急
的,也是置公司于死命的,也是我个人认为最痛心的,就是(力加表情〕
流动资金的缺乏,简直是朝不保夕,譬如患肺病,这已经到了第三期的危险。这是我个人
的分析,也是我个人的——何湘如(冷冷淡淡,一直心不在焉地抓搔着下巴,忽然转对沈)蛰夫兄,银团贷款的合同是否已经商量定了。
沈蛰夫商量定了,后天就可以签字。
何湘如那很好。
卢仲由财政部的超额贷款证明书也发下来了。
易范寄(强要出头,尴尬地笑)公司也收到。
沈蛰夫(轻重得体地)这一次八千万贷款成功,湘如先生帮忙最多,公司的同人很感谢的。
何湘如(摸摸肚皮,十分满意地)蛰夫,我能帮你的忙,我是一定尽量帮忙的。
沈蛰大(望他一下,沉肃地)贷款签字以前,我觉得我们该把日后办公司的精神,事先得一个共同的谅解。
何湘如那非常好。
沈蛰夫我认为——
卢仲由(忽然走到何面前,机警地,低声)您是不是要在训话以前先休息一下?
何湘如(不置可否,却也明白卢的用意)嗯,嗯,嗯,嗯。
沈蛰夫(看破二人的玄虚,但依然说下去)我认为公司的困难不只在资本,限价,销路这些枝节问题,最根本的失败是我们缺少一种办工业的精神。湘
如先生,你也是主张中国应该赶快工业化的。但是工业化不仅是要
应用近代工业化的技术改变我们落后的生产,同时也要有决心,运
用近代工业化的精神,潜移默化改变我们整个落后的政治、经济同
社会制度。(振起精神)不提办工业则已,要规规矩矩地办,我们就非
有一种只认事实,不认情面,只讲效率,不讲人事的精神不可,(更
严肃地)所以根据这种精神,我们值得在这样困难局面下把这公司办
下去,没有这种精神——何湘如(巧妙地)是,我也主张这公司可以不办。
沈蛰夫(尖利地望了何一眼)如果湘如先生彻底同意,谅解我这个态度。那么,
有许多措置,我想你也一定很能谅解的。方才卢秘书对我提出几件
事,我已经对他说了我的办法,那么你先请歇一下,我跟范奇到办
公室就把贷款合同拿来。
〔沈望望易,走进总经理室,易也跟着下去。此时门外的胖子从大皮包中取出一个药
瓶,递交给“虎头秘书”。卢仲由(拿出药来,捧着水杯,走近何,屈身)二先生的补药。
何湘加拿来。[卢送到手里,奉上水杯。
卢仲由您喝水。
何湘如(仰脖,吞下)嗯——
卢仲由(低声)我看沈蛰夫不能了解二先生维持他的苦心。他态度很坏。
何湘如(端着水杯,沉思)哦,——
卢仲由(望着总经理室的门,气忿忿地)简直地不听调度!
何湘如(莫测高深地望他一眼,忽然,开口斥骂)糊涂!(瞪着他)哪个让你调度他?
卢仲由(吓回去)是,我们都遵照二先生的指示一次一次地婉转开导。
何湘如(怒目)“开导”?
卢仲由(连忙)说明,叫他体会二先生一向为人的厚道,苦心维持工业的精神。
何湘如(烦躁)你把结果讲给我听吧。
卢仲由(贸然)他不同意掉换易范奇。
何湘如哦,——
户仲由(阴沉地)其实易范奇对他对凌都没有一丝忠心可言,这种人反复无常,以前对二先生不敬,现在又屡次对二先生——
何湘如(尽管卢举的事实都对,听得清卢话中攻讦的口气,怫然——)知道了。蛰夫是怎么讲的?
卢仲由他说,他说,范奇是我的生死之交,我在一天,就不能让他走。
何湘如(诧异)哦,蛰夫这样说话?
卢仲由(连连点头)嗯,就这样说的,傲慢,自大,完全是易范奇从中挑唆。所以现在土铁忽然不肯收买,也完全是——
何湘如(想不到)怎么,这个也变了卦了?
卢仲由不买,今天祥丰派人来订合同,现在只好原船回去。
何湘如(沉稳地)蛰夫说出来理由了么?
卢仲由(添油加醋,一味夸张)理由含含糊糊,就是一味挑剔祥丰土铁的成色,故意留难。那神气是有意要别人知道,就是二先生他也是不买帐,
二先生他也不放在眼里的。何湘如(板起面孔,威棱的眼睛投射出狞恶的光芒)仲由,你跟我也有几年,我时常叫
你跟王主任多多历练,现在听你说话措词,态度,判断能力,你是
毫无进步!你这样办交涉,你只配在码头上替洋人讲生意,不配跟
蛰夫这样的人对面谈话的。卢仲由(连忙痛切陈词)是,是,二先生,仲由对您只有一片忠心,一片忠心。
何湘如(挥挥手)嗯,嗯,你说下去。
卢仲由看样子,他还要把炼铁炉办下去。
何湘如(还不甚在意)哦,哦。
卢仲由利生吴元亮的焦炭说明天可以订合同。
何湘如(略觉顺耳)嗯,嗯。
卢仲由再,再就是二先生送给他的房子——
何湘如怎么?
卢仲由(怯生生地)他退了!
何湘如(立起)什么?
卢仲由退了,(哭丧着脸,从上衣里面的口袋中取出)这,这是房契。
何湘如(怒叫一声,望着总经理室连连詈骂)太不懂事,太不懂事!(转身对卢)哪个叫你现在就送!?
卢仲由(抖抖瑟瑟)我觉得现在送仿佛效力更见得快些。
何湘如(低声,狺狺然)没有脑筋,没有脑筋。这么一件小事都不晓得层次。糊涂!糊涂!丢我的脸!
卢仲由(铁青着脸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是,是,是,不过沈蛰夫实在太没有心肝,
二先生这次这样帮他的忙,又对他这样恩厚——
何湘如(山羊眼睛翻了几翻,忽然沉下来)你回头见着易范奇,可以对他说我对他的
印象最近还好。他的书,我读过了。我很称赞。
卢仲由(不顾一切,死命的攻计)二先生,易范奇这个人,为人居心叵测,我怕他
对二先生,不会有什么诚意。他这个人素来是——
何湘如(叱斥)你下去吧。(卢正要走下,沈由总经理室上,卢盯沈一眼走下。
沈蛰夫(交给他合同)这是全部合约,请你先看一看。
何湘如(接下)很好,很好,(山羊眼露出非常和蔼平易的光彩)方才仲由都对我谈了。我也很同意你的办法。
沈蛰夫是,祥丰的土铁成色太坏。
何湘如(泰然)那我很失望,我一向总希望能扶持后方土铁生产,而后方工业的幼稚,也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沈蛰夫现在炼铁炉依然办下去,并且马丁炉也应该着手。
何湘如那很好。(沉着地)除了日后的销路应该在此时多想一下。
沈蛰夫如果隆山铁路确实办下去,那么再办十个炼铁炉也是不够的。
何湘如(避开不谈,却拿起个约)你以为这么一大批款子可以借么?
沈蛰夫到期能否还清,自然要看公司营业的情形如何?
何湘如(言外有意)我看办铁路的消息总该仔细打听一下才好。
沈蛰夫(尖利的眼睛笑望着)那么只有湘如先生你是最清楚的。
何湘如(不露声色,只随便地)我看该谨慎从事。(把合同翻完了,放在桌上,又斟酌地添了一句)是不是这贷款可以从新斟酌一下呢?
沈蛰夫(提醒,清清楚楚地)这个数目是董事会通过的。
何湘如(鼓着山羊眼)自然,董事会并不是翻案。我只是要你再考虑一下将来公司的经济状况。(温婉的口吻含着难于察觉的轻蔑和奚落)以后责任落在你老兄的肩上,我也是很替你担心的。
沈蛰夫(顿,沉静地)这个责任由我来担负。
何湘如(语中有刺)为你想,你不觉这个数目太重一点么?
沈蛰夫(棱了他一眼,微笑)依我看,八千万借款上了纳税和分红以外所余的周转资金也就很少。何湘如(走近沈,诚恳的神色中却隐隐含着沈也觉察得出来的威胁)蛰夫,你我是老朋友,
在这种公司的大事,我该对你直说,我怕你今天该在贷款的多少上
再想一想。(易由总经理室上。
易范奇(故意露出迫切的神情)总经理,凌先生有电话来。在办公室。
沈蛰夫(立起)好,我少陪一下。
何湘如请便,请便。〔沈自总经理室下。
何湘如(指着)坐,坐,(易点头坐下,何觑了易一眼,拉起闲话)易协理,光斗你们都很熟吧?
易范奇(铁硬的目光)说不上深交,算是认识就是了。
何湘如(看他不像方才那样容易接近,自己先淡淡笑着拉拢他起来)我一向很少领教,前几次都有机会遇到,总因为我太忙,没有深谈。
易范奇(万想不到,咳了声,贼忒忒贪婪的眼神觊觎着何的脸)我一直想向何先生解释过
去的一点误会。
何湘如(含含糊糊抬举着)哦,成次长前些天对我谈过你,很好,很好,听说你
对于经济工业都很有研究。
易范奇(想不到自己口里也吐出来)一知半解,总要请何先生老前辈多多指正。前
两天我送了一本《范奇论文集》——何湘如(随嘴说说,奖励地)哦,看过,很好。青年人最可爱的就是坦白,直爽,
只要说得有理,我一向是非常喜欢善意的批评的,青年人总要说,
多说话,这是青年人。易范奇(不住搬扭指上骨节“剥剥”作响)何先生的人格实在伟大,真惭愧不能早一
点认识,西洋人有一句话何湘如(冷冷看了易一眼,又是一遍见人便发的牢骚,就照例唱起老调)抗战中办工业,千
头万绪,只有在内部当家的才确实明白其中的困难。人才太少,物
资不足,地方人士很难应付,其他如战局的影响,物价的问题,在
在都不容易应付,当局煞费苦心,舆论界的朋友总不十分明了。易范奇(逐渐恭礼,丢却了一向别具用心的自肆和冷傲)我在报纸发表文章,对于工商
业的发展,我就提供了许多意见。然而居心用意都一向站在善意的
第三者的立场上替何先生(甜蜜地)说话,虽然论文采取一点反面文章
的方式。
何湘如(憨笑)很好,很好,(翻翻山羊眼)其实办工业也是我的偏锋,(轻轻抚
拍自己的肚皮)为国家,为民族,在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抗战结束,
国家一有定局,我要完全交给在行的人如沈先生,凌先生这样去办。易范奇(开始做出一点局促的模样)何先生太谦虚了。抗战后中国全盘工业化的希
望完全系在何先生的身上。
何湘如(憨笑)很好,很好,(像是十分满意地)易先生有工夫可以到我那里去谈谈。哦,这个——(叫)卢秘书。
卢仲由(连忙走上)二先生。
何湘如明天请的哪些人吃饭?
声仲由庄部长,潘总经理,楚局长,靳秘书长,还有成次长——
何湘如好,给易先生,送个请帖过去。(附赘一个理由似地)成次长你跟他也是熟人。
易范奇(面有得色,却非常谦恭地)是,是。
何湘如(体贴入微地)卢秘书,此地很远,明天派一个车子来接易协理,我也很想跟一个写文章的人谈谈。很好,很好。[余处长由双门上。
余涤凡都预备好了,请何董事长训活吧。
何湘如好好。
易范奇(逐渐卑微,开始站在何的立场上说话),奇怪,沈先生怎么还没有打完,(说完并不去找)
何湘如不用请他,他们老朋友让他们多多谈谈吧。(正要举步)[沈由内上。
何湘如怎么样,蛰夫,(微笑中露出骄悍之色)你想清楚没有?
沈蛰夫(愕然)哦,(挑衅地)很清楚,这次借款的数目,我认为没有更改的必要。
何湘如(狞起眼睛,鼻子嗤了一声,立刻微笑着)哦,哦。很好,很好。
沈蛰夫(瞥见余,对何)请吧。
何湘如(望沈)请请。[余处长刚刚走下,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落落大方地)沈伯怕,何——
何湘如哦,你,(微微一怔,立刻)你的父亲从沦陷区有信来——,
梁爱米(满不在乎,并不十分掩饰他们的亲密)哦,说什么?
沈蛰夫(对米)你先在此地坐一坐啊,何老伯还要——
易范奇(看出风头,机警地)要不我门先走一步,蛰夫先生。
沈蛰夫嗯,嗯。[沈随易由双门下。
梁爱米(伸手)信呢?
何湘如(不理,对外叫)王主任在此地么?
卢仲由在,在外面,王主任。(那猫儿脸的中年人立刻走上。
王主任(恭谨地)二先生。
何湘如卢秘书,你先下去。
户仲由是。(卢下。
何湘如(好久,脸上肌肉一棱一棱地突起,冷狠的目光投射出来)王主任,你去通知泰兴,通中,叫他们立刻退出贷款银团。
王主任(暗暗吃惊)哦,是。
何湘如(不动声色)明天就办!
王主任是,晓得,晓得。
何湘如(清清楚楚)告诉他们,对祥丰土铁厂尽量通融贴现。
王主任可是他们头寸现在何湘如我会给他们“重贴现”.. ①,叫他们放心。
王主任(小心谨慎)是。
何湘如(沉吟)关于贷款银团里面剩下的三个行庄——
王主任(窥测心理)您是不是也叫他们退何湘如(蓦地傲然微笑)不用了,叫这些不听话的留点余地吧。
王主任回头是否作我个人的意思对他们两个行谈?
何湘如也好,去吧。〔王下。
梁爱米我父亲的信呢?
何湘如(笑眯眯地)你的父亲送给你(衣袋里摸出一只蓝光灿烂的钻戒)一样东西。
粱爱米(并不惊讶地)哦,你到底买来了。
何湘如(递到她手里)别人送的,(不在意下)还好,四个卡啦的蓝钻。(细声憨笑)Emmy,你以后可不可以少到此地来?
梁爱米(把钻戒戴在手指上,端详)这是我的自由。
何湘如(没有办法)好,随你。(恳求)今天晚上你进城来玩吧?
梁爱米不。
何湘如(放任地)好,也随你。(忽然狡猾地做出想起来的神色)美金储蓄,黄少斋按官价匀给你五仟,钱已经付了。
梁爱米(戒指换在另外一个手指上,伸手)你看,好看吧?
何湘如(不睬)怎么样,(迫切)你什么时候进城来拿?
梁爱米(不在意地)后天吧。
何湘如(高兴)好,派车来接你。
梁爱米(瞟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来。〔卢由双门上。
卢仲由(怕葸葸地)二先生,大家——
何湘如好,(对米)再见。〔何由双门下,余处长和外面的光头胖子提着公事皮包随在后面。
卢仲由(胁肩谗笑)今天早晨送来两箱.. De1mont罐头同十条.. Camel——.. ①商家以期票向银行贴现,银行又以之向中央银行贴现,谓之重贴现。

梁爱米(淡淡地)看见了,谁送的。
卢仲由长兴运输公司董会计长送的。
梁爱米(一怔)我不认识。
卢仲由(卑躬屈膝)都是二先生的老部下,您只管收下吧。
梁爱米(冷冷地)送回去,我家并不是货栈。
卢仲由(嘻开嘴笑〕董会计长也是一片诚心,也没有希望什么。他说他跟您过去在美国是同学—.. —
梁爱米(恼嗔)又是你们在外面多嘴。
卢仲由哪里敢我们,哦,梁小姐,您上次存我那里一点款子——
梁爱米(几乎记不得)我?——
卢仲由您忘了?二十万现款,我一个朋友正在市面上收了一点美孚汽缸油,我跟您已经搭上了一股。
粱爱米(把方才忘在桌上的手套和折扇拾起来)好,随便你们。(就走)
卢仲由(跟在后面)这生意,三十天就是个对本,到月底我跟您亲自送来。
梁爱米也随你吧。(走出)〔爱米正走出时,王主任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与爱米打了个照面,叫了声“梁小姐”,梁爱米点点头走下。
王主任(抓着卢)二先生呢?
卢仲由训话去了。
王主任(气喘)城里派车子来请二先生立刻回去谈话。
卢仲由准?
王主任谁?还有谁?你快去告诉吧。(拍拍卢肩,告诉你了,(瞪眼望卢,像诧怪他会猜不出来)
卢仲由(懒洋洋地〕倒霉的事总是我!训话,训话,还没有训,又得回去了。(忽然幸灾乐祸地)
我怕回去又要吃排头吧?
王主任(作作揖)老爷子,你从好处想吧!(吴天长和古恭宪满嘴牢骚,口里“嗤,嗤”连声说着骂着走进来。
吴天长(见王、卢,一指)喝,你们两个还不定,何先生就上车了。
卢仲由要走了?
王主任(同时着急)他晓得了?
吴天长城里派来的人当时就告诉他了。
卢仲由(连忙)走,走,走。
王主任(埋怨地)你呀,你呀!〔二人慌忙走向双门,廖又跑来,后面随着方才那个提公事包的胖子,满头大汗,亦在大声呼寻。杨味斋也夹在当廖再兴二先生就上车了,上车了!
胖子王主任!卢秘书!
杨味斋仲由兄,仲由兄!(三个人喊成一团)
卢仲由
王主任(在门口同时答应)来了,来了。(奔出)
杨味斋(一见卢,拉住)今天晚上舍下的便,便,舍下的便一一
卢仲由(摔开,大叫)你饶了我吧,杨大爷,(跑了一步,突然)啊呀!〔卢在乱嘈嘈的声音中,又气呼呼地跑回来,赶到桌前拿起方才二先生吃的补药就走,
杨味斋六神无主,矇矇眬眬地跟着乱跑,卢刚刚一步迈出门槛,他蓦地警醒,连呼“仲
由兄,仲由兄”惶惶奔下。吴天长(奚落)你看,这群惨相!
〔此时外面又陆续传来人群恭送出门乱步声,开车门声,汽车喇叭声,众人送别声,汽车
急驶而去声,一乘,两乘,三乘,连接驶去。古恭宪(莫明其妙)新董事长呢?新董事长呢?他究竟在哪里讲演?
吴天长他走了。
古恭宪(睁大眼)走了,把我们叫来,他又走了?
吴天长先生,你不冤枉,冤枉的是在今天全公司等了一天,预备了一天的人。
(沈承灿也气冲冲地走上。
沈承灿这太岂有此理!
古恭宪(憋不出一句话,摇着头)这真是浪费。
吴天长这才是官僚作风!
吉恭宪(半晌)混账,混账”〔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高兴地)承灿,容熙又回来了。
沈承灿怎么?
梁爱米你们交通车开了半公里就坏了。
沈承灿(惊喜〕她在哪儿?
梁爱米(一指)在大门口。〔灿正要走下,沈蛰夫与易范奇上。
沈蛰夫(盔气)荒唐,荒唐!
易范奇(低声)听说是——
沈蛰夫(见灿就要出去)承灿,等一等,今天晚上儿点钟出钢?
沈承灿(捺下心头的喜悦)十二点一刻。
沈蛰夫(愤愤地)好,大家预备出钢,我门不顾一切。扩充生产!记住,我们现在正在水当中搭桥,我们应该不怕任何人拆桥的。(大家肃然无声。
易范奇(充头鬼脑,低声)是不是凌先生的电话里面?
沈蛰夫(对大家)好,大家准备。〔众人正要动转时——。——闭幕
第二幕第一景同日,夜十二时,愁华钢铁公司炼钢厂的办公室。办公室设在厂中二楼,有窄长望台可以俯瞰全厂。厂中装设化铁炉①,鼓风机②,蒸气锅炉③,预热炉④,以及其它大大小小炼钢的机件。最触目的是三座贝氏回转炉⑤,其中最小的有二吨容量,准备今夜吹钢⑥,其余两座正在赶装,有许多钳工
①在附近工作。厂中遍地铺满了细砂,和儿处一堆堆的铁块,火气炙人,骤然进来满耳都是凤激、轮滚、轴转、气爆,以及各种震人耳鼓的冲击、撞碰、爆烈的声音,纷乱,喧嚣得看不出一点条理。溽暑蒸人,到深夜还没有一丝风,厂中更是无比的醋热窒闷。在乱哄哄的响声中,
所看见的是煤气机②喷着火,电焊器③闪耀刺眼的蓝光,锅炉间同鼓风间④明亮如昼,炉口
吐出使人昏眩的火焰,轮子急转如飞,冷风压进三丈多高的化铁炉内,烟囱轰轰响,冒出
黯淡的红光。炉旁翻砂模⑤里流满了橘红色的溶铁,模边砂地上一堆透红的煤滓还在游移
浮动着黄蓝的小火舌,浇锭坑⑥刚刚烧过了焦炭,小工们沿着坑的边缘在扒捞那熊熊的余
烬。这些地方连脚下的砂也都是滚烫的。站在厂中高处望得见全厂的员工在火光下穿校般地来来去去,正在紧张地工作中。远在厂的尽头,另外一座贝氏炉附近,两座巨大的汽锤⑦上下冲撞,周围还有几座打铁的红炉⑧,鎯头起伏,火星乱射。厂顶钢梁上装设铁罩电灯,灯光青亮。两架起重机横跨在钢骨水泥的两面厚壁上由
地面吊起硕重的炉壳、钢板、钢桶、冈模,和其它的机件,在人们头顶上徐徐行驶。观众看到的是厂中二楼的工程师办公室。室为斜方形,面对观众最宽的一面墙——
即正墙——是斜的,左右——以演员左右为左右——两墙即直形折下,左墙较右墙约宽一
倍。正面斜墙左边有一排钢框六扇对开门,占全墙宽度的一半。门外是二尺余宽的窄长望
台,围着矮矮的铁栏。起重机与望台间距离只一尺左右,行驶时,起重讥上司机台的边缘
正从望台前掠过。开着门,人们从室内可以瞭见一些屋顶、钢梁,对面熔铁炉的上端,两
吨容量的贝氏炉上的炉罩,起重机活的吊索,和来往于望台前的起重机司机台的下段,甚
至可以看见,开起重机的人的腿和脚从眼前过去。望台左边短墙上有两排白色电瓷箍,黑
①贝氏炼钢法需先将生铁于化铁炉内化成溶液(铁水)再行倾入贝斯麦炉内。
②化成之铁水温度甚高,用鼓风机打入空气,使铁水内杂质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有氧化作用且可发生
热力。
③鼓风机之原动力系用蒸气机拖动,蒸气则由锅炉烧水而发生者。
④用作铸钢件之模子,需干预热炉中预热之,以免钢水倾入时遇冷影响钢之品质。
⑤贝氏炼钢法之炼钢炉,在炼制过程中常有回旋动作,亦称为贝氏回转炉(
Bessemer Cofnverter)。
⑥贝氏炼钢法因需将空气打入铁水之炉中,杂质被吹出,故炉口火焰甚高,通常称之为“吹钢”。
①修理及装配之技术工人。
②需预热者有过大或不便放干预热炉内,可用煤气直接燃烧以预热之,所用煤气则由煤气发生炉供给之。
③用电力发生弧光借其热力以焊接钢铁之机器。
④装置锅炉及鼓风机之房间。
⑤用耐火泥砂做成之模型俾能耐高温度,以浇铸钢件。
⑥炼成之钢水先浇成长方形之钢铁,(半成品)而后加以轧制成为各型之成品(如钢轨,元条等)浇铸钢
锭时所用之钢锭各模型放于较低之浇钢坑内,以便于工作。
⑦蒸气操纵大铁锤,以锻制钢胚成各种形状。
⑧锻制钢胚需先放“红炉”内烧红后方可使之变形。

橡皮线由这里拉出去。左墙并开二门,近台口的通库房,靠后的通下面厂地,门外有带着
铁栏的洋灰梯阶。右墙仅开一窄长的钢隔窗。窗下摆着一个放焦铁样品的鸽笼式灰漆木
架,每一格的边上都标注了品名和号码。架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一把正在嗬嗬地响着的电
风扇。架前地上放一个有圆秤盘的磅秤,秤旁边堆了一些装“脱氧配料”
①,如锰铁镜铁
①之类的小麻袋,袋口白线绳上束着料名的卡片。正面料墙的右半边,即六扇钢框门之右,
陷进二尺余深,与左边门外望台平行。陷进处放着一个三尺宽的长条灰漆连柜化验台,柜
门关闭。台面上右端有一座如横倒的圆柱子似的电炭炉③,炉身下有电线联在墙上的电闸
板和嵌在柜门上的变压器,电流计及伏特计。炉两头联通瓷管、皮管、U形管以及各种复
杂的玻璃瓶管,尽头处又与右边地上立着半人多高的钢制氧气筒相联,两三个“坩锅”

和“瓷舟”
①散放在炉前,台面左端正燃着小煤气管,管上有铁架,架着为化验焦炭用的
细颈瓶、玻璃管。靠墙也立着一排排的玻璃瓶和试管,里面装着化验用品及正在分析中的
试样。台子中间略靠墙放一具有玻璃罩子的精细的天秤。台子上面墙壁挂着温度颜色指示
图,和两张镶着黑漆镜框的贝氏炉的设计蓝图。在化验台与左边的一排门之间,略近门处
墙壁上,悬有红色水柱风压表,细管从门框边特挖的小隙孔通到望台下的鼓风间。近化验
台处挂着一面黑板,上书“一号两吨贝斯麦炉于今夜十二时一刻首次开炉”,旁边则是临
时记下与焦炭有关的数字。板上墙壁挂了一个圆钟,正指十一时半。通望台门左挂着红漆
震旦灭火机,下面堆着待修的齿轮、轴滚、风叶子、活塞杆③之类的零件。再前又有一堆
工人用的避人帽、围裙、手套、包脚布,和木鞋。左墙两门之间的壁上,分上下挂两块横
方木板,板上四排铁钉,整齐而密密地挂着竹制的小牌子,用楷书写着厂中吝班工人的名
字,分式吹钢、铸钢、平板、翻砂、红炉、配备④..种种班别,近台口的门框上钉着库
房的木牌。
正中两张办公桌微斜着对面拼在一起,桌上有电话机,两座绿漆铁罩台灯、算盘、
文具、计算尺、丁字尺、按铃、蓝图、玻璃杯、工程师戴的避火圆草帽等。桌前相对吝放
一把藤椅。桌端有一专放模型的矮桌,正接近观众面前,上面放一座二尺高俱有全套附属
设备的贝氏炉的模型,如鼓风机、化铁炉和钢梁上的起重机等,制做精巧,各部皆可自动,
所有式样装设与厂下实物天异。
〔开幕时通望台的门是完全敞开的,下面马达、鼓风机、起重机、远处汽钟、工人叫喊,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使得屋子里人们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望台下人光照耀,起重饥在望
台的矮栏前来往徐驶。屋内电扇急转,两座台灯通亮,办公桌与化验台前都有人在工作。
〔左墙靠后,通厂下的绿铁纱门,时常有工人推开走进。门外钢架上装设着两盏铁罩电灯,
向四处射出刺眼的光芒。
门外,门上角砖墙上,横着两排白晶晶的圆形绝缘电瓷箍,粗黑橡皮电线由对面电杆上拉
过来,又越过望台引到厂下。绝缘电瓷箍下有一架小小钻床①,连着一具小型马达。
〔门前梯阶最上一层的空地,较梯阶本身宽出一倍,铁栏弯过来围着。这小方空地上特为
放着工人们饮水的茶缸和自来水龙头,沿着屋檐有洋铁皮顶覆盖着。从纱门里亦隐约望见
各种工作的工人往来不绝。时常有大汗淋漓,但仍未忘随身带着自己工作的工具——如“签
①②以免钢水过分氧化之还原剂。
③以电力化验钢内炭素成分之仪器。
①②装化验之用具。
③汽缸内推动活塞任复上下之杆子。
④配备原料。
①钻孔之工具。

子”②、錾子。扒子之类——的工人跑上来;扭开龙头,从颈上拉下汗渍的毛巾,用水浸
透,从头脸到肩背,痛快地淋洗一遍,喝两口水和同伴们随便回答几句话,又将水浸的毛
巾围在颈上,拾起工具,匆勿跑下阶去。
〔室内化验台前站着一个瘦小身材,三十模样的化验员王振洪。他在睇视那正燃烧中的液
体;由于他的凝神,手中的扇子时挥时停。他有时把试验管放在天平上称,又数次地俯身
在台子上用铅笔计算,然后将黑板上的数字涂改了一个。他频频回首看那通望台的门,显
出烦躁的神情,终于走过去把门掩上,才觉得梢梢安静些。
〔扑在办公桌上写东西的,是才进厂不久,二十三岁的工务员田启贤,胖脸圆圆的,戴着
玳瑁边眼镜,时常浮着一层似天真而又世故的笑容。因为胖,就特别怕热,额上的汗不住
地向下淌,溜过眼角,甚至溜到鼻头,滴在纸上。他频繁地取下眼镜来擦,并忙着挥扇,
这动作几乎占了他工作的一半时间,可是又不得不割舍手中的扇子来填写那些加工单,工
料检查表之类的文件,又得随时取过算盘,迅速的敲一遍之后,才盖章存档。
〔工人们从近台口的临时库房走出,把领到的物件交给他看过之后点核,再把领物单交给
他盖上章存了底,然后才拿着物件和单子走出通厂下的门。同时又有工人正好刚从门外进
来,拿着领物单请他盖章后,向库房领物。
[现在他桌边正站着一个戴草帽,满脸落腮胡子,又黑又矮的工人,他利用了所有的方法,
很为难地拿着两把“皮老虎”.. ①,两身“围裙”,一把一人高的钢勺和签子,錾子。还有
一包茶叶这些东西。田启贤(看着领物单)你是吹钢班的?吹钢工人(抽出乌黑一团的破毛巾,揩着颈上的汗)吹钢班的,田先生。
[此时由通厂下门又进来一个身穿漏洞背心,上面满是油渍的高个子工人,从容不迫地也
递上一张领物单子。机工田先生。
田启贤(望望他,然后低头查看他交上的单子)汽缸油①三磅——
机工“带扣子”.. ②两副。
田启贤(盖上图章,把单子交给他)库房领。
[机工持单向库房走去。田启贤(转对吹钢工人)东西领齐了?吹钢工人(很礼貌地伸出手里的东西)签子,錾子,围裙,勺子,这都是我们吹钢班用的。两把皮老虎有一把是翻砂班的,这把钢勺是颜先生叫多预备的,剩下还有这包茶叶——田启贤(有点诧异)茶叶?外面不是有你们的茶缸吗?吹钢工人(慢条斯理地)这是替临时搭的那四盘红炉子领的。厂子大,红炉班在第三号贝氏炉那头。上下手也有十来个人赶活。天太热,打铁的师傅们没茶也拿不起挪头。田启贤以后还是叫他们自己来领好了。吹钢工人(连声答应)哎哎,哎。(吹钢工人规规矩矩对田启贤鞠一躬抱着东西下。〔田立刻抓起扇子止想起来走动一下,刚巧从库房又进来一个短小精干的钳工,手.. ②用以使铁水畅流之工具。
①皮制,以两手操纵之小鼓风器。
①减少气缸内之摩擦,同时摩擦发生热、由油吸收。
②连接皮带两端之扣子。

拿着“扳手”、“起子”和“石棉”.. ①。
田启贤(用力扇了两下,将扇子丢在一边,嘘了口气坐正,接过他递来的领物单)你是——
钳工(干脆地)乔兴福,本厂第三号贝氏炉的钳工。
田启贤(核对领物单)都领了?
钳工(举起手中物件)十二英寸扳手一把,三号的起子两把,石棉一捆。
田启贤对了。[钳工点头示礼,持工具下。
田启贤(掏出手帕,满脸揩了一阵,匆匆登记后,连拍桌上的按铃,将笔一放,随即立起)喝,
真热!(一个穿土布上衣的杂役工友走进。
工友田先生。
田启贤你把地上那堆围裙,手套,包脚布,草帽,立刻送给吹钢股颜先生。(拿起领物单)请他在这张单子上签字盖章,跟着就拿回来。
工友是。
〔工友抱起那些避火物件,拿着单子下。
田启贤(那把几扇门又打开,提着手衬衫的背面用力挥扇,看看望台外的起重机驶来驶去,不觉
转头向正在做化验的王先生看了一眼,一半是自言自语)这会儿还好,起重机没出
什么乱子。王振洪(低头工作,随口说)按说,出点乱子也不能怪,这么热的天,又是新手,更容易昏头。
田启贤(走上望台.向外瞭望)小王,这一会寒暑表多少度?
王振洪(抬头看看)一百零二。
田启贤(伸伸舌头)我的天,还是晚上十一点哪!
王振洪(也暂时停了工作,挥起扇来)哼,就跟白天一样热。
田启贤(望着下面,低声数着)一,二,三,四,五..
王振洪你数什么?
田启贤(掉头看了他一下)一共是八个火头,各种火都有!(又回头注视)电火,煤火,炭火,柴火,还不算远远那四盘红炉。(更探身向下望,忽然)喂,“眼中钉”来了。
王振洪(莫明其妙)啊?
田启贤(拖长声音)杨味斋!
王振洪你别这么大声叫,现在“眼中钉”也是我们的老板了,杨董事了。你小心他——
田启贤他,董事?
(方才进库房的机工提着油桶和带扣子走出来。
机工田先生。
田启贤(走回来接过领物单)你的名字?
机工刘宗秀。
田启贤鼓风间的?
机工是,机工,夜班的。
[先前送东西出去的杂役工人上,把签了字盖了章的单子交给田即下田启贤(接过来看了
一眼放在桌上又对机工)你们领班的名字?.. ①耐火材料。

机工张德望。
田启贤东西都领对了?
机工(很不满地)库房韩先生只发了两磅,还是“红车油”.. ①。
田启贤(不大相信)我去问问。
[田走进库房,饥工刚要跟下去。
王振洪(忽然停下工作,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表)喂,你等等。(递给机工)这是改订的工作表,副厂长看过,说是交给你们鼓风间的。机工(接下,一望而知他觉得这工作非常吃力)喝!王振洪今天贝氏炉第一次开炉自然先不说。明天早班起,副厂长说要完全按表轮班。你先交给张领班贴上。回头颜先生会到鼓风间,当面跟你
们谈。(又走回化验桌前)
机工(老油子的口气)好吧,研究研究。
(田由库房走出。臼启贤(自语)奇怪!(时机工)美罕三号汽缸油这两天都叫人收了。(一面说,
一面坐下改正领物单上的数字,加盖自己的图章)市面上就弄来一点三.. A牌红车
油,公司好几个厂分着用。没法子,你先领这两磅去吧。机工(诘问)可是明天夜班的?
田启贤(无法)明天再说。
机工(硬硬地)就明天再说。
[机工持油桶和带扣子下。[机工前脚出去,颜起紧接昔匆匆上。颜起,一个廿四岁左右的青年,精明、能干、性格倔强、富有自信,非常理智而急于进取,整个学习的过程,全赖自己的坚定由刻苦中挣扎得来。离开学校不久,即走入社会,与人共事一径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作风,不过对他所真正敬佩的人,他倒甘于虚心接受,也能勤谨专诚不陆地工作。另一方面,由于年轻。也由于家境一直是艰难.没育人注意,顾及他的修养和学习,因之待人接吻还不能做到如一个所谓“有教养”的人那样得体。对一些粗心的,不能随心应手的工人,他的脾气缺少一点忍耐,甚至不免流于过分的急躁。相反的,在必要时,却又很能以理智来抑止自己。他肤色白皙,长长脸,眼眸黑而灵活,当他无意约束自己时,就会露出一点骄做,并且过分自信的神色。他身材瘦长,穿一套洗得很旧,却十分洁净的公司中的蓝布制服,式样与学生服大致相同。手中拿着避火草帽。颜起(擦着汗,对田)沈先生呢?
田启贤他一直在下面忙着没有上来。
颜起(从桌上拿起一卷蓝图,匆促地)我们贝氏炉旁边没有他。
王振洪(也回过头来)那一定又到化铁炉后面看上料去了。
颜起(正低着头注视摊开的蓝图,随着手指仔细寻找,听见王的话)怎么?
王振洪(转身)“炉料”①下去,化出来的铁水不够热,不能吹钢。
颜起(抬头惊急》哦?那现在怎么办?
王振洪焦炭换了,——
田启贤(已经放下笔在听,这时接下说)重新配料,第一炉的铁水拿去翻砂。
王振洪刚才用的焦炭现在又从头化验。
田启贤(愤慨)这就是杨味斋介绍的焦炭!
①减少摩擦之油料。
①装进化铁炉之原料。

颜起化验什么,查他们送来的规格单,跟公司的化验报告就是田启贤(轻
蔑地)他们的单子还有不合规格的?他们迭来的试佯,规格,都对,
送来的货就变了样了。颜起(焦急地)可是这第二炉的铁水——?
王振洪第二炉的铁水还不知道怎么样。现在炼铁厂的吴厂长也在那里帮忙。
颜起可是刚才我还看见杨味斋拉着他在厂里到处看呢。
田启贤个王八蛋,他还要人陪?
王振洪“眼中钉”是坐地虎,我看公司也是怕得罪他。
颜起(不耐地)不听,不听!人事,政治,干工程的人一遇见这些,就等于碰见鬼。我就干我的工程,一辈子不谈人事,不谈政治!
王振洪(识趣地将话收住)喂,扇子在这儿。(顺手拾起一把扇子扔给他)
颜起(接过扇子,迅速地挥着。看一下手表,坐在办公桌前面,忙忙从抽屉中取出一把计算尺——Sliderule——按照图上的数字计算;同时用铅笔记录,一个人摇着头自语)没有错,
决对没有错。〔田替他把他面前的台灯扭开。
颜起(点点头)谢谢,(依然在忙碌)
田启贤怎么贝氏炉也出毛病了?
颜起没有什么,管世才又没有完全按照蓝图装机子。
田启贤(笑着)是不是你手下那个开口闭口“三十年”的老领班?
颜起(气恼地)就是他!我的老祖父!他硬说我的蓝图错了。你想这么一个简单东西,炉子上的人工回转机!你,——(长嘘一声,又低头核算)王振洪(也有同感,加入)用这帮经验太多的老领班,就是这点麻烦。他有他那
一套,决对固执,决对不听说——,并且一田启贤(爽快地)瞧不起我
们这批刚从大学出来的毛孩子。[廖再兴由外上。
廖再兴(大模大样)杨董事在这儿没有?
田启贤(也大模大样)干什么?
廖再兴(像煞有介事)利生煤矿的吴总经理有电话来,(加重)二先生公馆转未的。
颜起(发烦)不在!不在!
[寥自认“碰见了鬼”,瞪了他们一眼,走出去。
王振洪(回头见廖走出)听见没有?一定为着利生的焦炭,有点不放心。[话未说完,廖随即又上,王回转身。
廖再兴杨公馆的人说杨委员是在炼钢厂参观升炉。
颜起(抬起头烦厌地瞪了一眼)不在,不在,不是说过不在!
廖再兴(走到桌前一副翻脸不认人的神气)颜光生,都是同事,说话你怎么这么不客气?
颜起(依然,冷冷地)我们不认识什么杨委员,杨董事,我门赶着开炉,出
钢,轧钢轨。我们在拚命,你们——
廖再兴(不听他的话,脸一沉,拿出最后的武器,低声着重地)喂,喂,喂,电话是二先
生那儿转来的。
颜起(倔强,轻蔑地)谁是二先生?厂里就认识炉子!
[下面喊:“颜先生!颤先生!”
王振洪(闻声,到望台探头向下看,转对颜)颜起,副厂长找你!(又对下大声)颜先
生就来,沈先生!
颜起(慢慢推开廖按在蓝图上的手,故意客气地)对不起。廖先生,请让开点。
〔颜拿起蓝图,由通外门走出。廖再兴(目送颜出门,压着无可奈何的闷气,一时恶意的尖笑)怪不得这样恶呢,原来是
沈副厂长的红人!
(杨味斋与吴大长由外上,杨穿灰纺绸长衫,白丝袜,古铜色细草编织的四川凉鞋。手中
挥一把磨光乌木折扇,不住地打开,阖上。吴天长穿厂中制服,脚上依然穿着他的厚皮鞋。
背上衣服汗湿了一大块,满脸红红的,有一点酒意。杨味斋(撇不掉四川口音,笑着说)哎呀,这个地方,硬是孙悟空过火焰山,火热,
火热,热得人要发痧!
廖再兴(立刻紧张)外边的!倒茶,快打手巾把来!
〔廖急忙走出门。
杨味斋要得。(摇头)这些工人的汗臭硬是难闻喽!(忽对吴)天长兄,这一下
可忙倒你了。吴天长(大声说着他的山东话)好说,好说!(指着给杨介绍)田先生!王先生!(又
转对田、王二人,嘻嘻哈哈地)这是我们的地主,杨委员,杨董事,杨绅粮!
从前热心农业,现在热心工业。今天晚上特别热心钢铁,要我讲讲出
钢。咱就借这办公室,讲它个五分钟的!(回头对杨)可是杨董事,我
们都是过火焰山的,五分钟以后我可就不奉陪喽。(廖又上,自己拿着手
巾把,后随工人,捧着茶。杨味斋(接下手巾擦脸,对廖点点头,一面答复吴的话)好,要得,要得。
吴天长(见廖也向他递过手巾,瞠目而望,不相信地对廖)我的?哎呀,廖先生,今天
可太客气咧。
廖再兴(不经意〕哪里话。(对杨,肃然有礼地)杨董事,二先生公馆里来了长途电
话。
杨味斋(蓦地扔下手巾,又急,又懊恼)为什么早不讲噢?哪里?哪里?哪里去接?(匆忙向外走)
廖再兴(跟在后面)是利牛煤矿借的电话。
杨味斋(忽然止步)哦,利生煤矿的!
廖再兴利生煤矿吴元亮吴总经理——
杨味斋(又有些兴奋)哦,吴总经理!
廖再兴(连忙)不,不是,吴总经理派煤矿黄科长打来的。
杨味斋(扫兴)他啊!那么,你替我接好了。你对他说没有问题。
廖再兴他问杨董事那个焦——
杨味斋(瞪着他,有点不耐)晓得,晓得,你对他讲杨大爷替二先生说的话总是作数的,吴总经理不得吃亏,二先生也不得给他亏吃。就对他讲没有
问题,决对没有问题。
吴天长(急于脱身,乘机)算啦,讲“啥子”(山东日音的“啥子”,四川话“什么”的意思)炼钢噢,杨董事,你还是接你的电话去吧!
杨味斋不,不,我要领教的,要领教的。
廖再兴(犹疑)不过他问的——
杨味斋(更不耐)晓得,晓得,你照我的话传给他听,他就“了然”(明白的意思)!好,好好,去吧。
(廖由通外门下。
吴天长(故意看看表)这一下就去了两分钟!(嬉笑怒骂的讽刺面孔)还讲不讲?不讲了吧!
杨味斋(笑着拍吴的肩膀)讲,讲,抓到了专家、岂能轻轻放过?
吴天长(也无可奈何,拖长语气)好!就讲!(把模型推过来)来,来,来,那么,杨董事咱们就讲他个三分钟的,炼钢这个小玩意。(用手一指,以说西洋
景的架势,有声有色地)看准喽,这就是今天晚上要出钢的贝氏炉全套模
型。(正要顺势讲下去)杨味斋(忽然打断,用一种诡密的耳语的神气)喂,喂,怎么样?老同学,老学长,
你说利生的焦炭是否用得?
吴天长(大声笑起来)哎呀,杨董事,你这样称呼,我可担当不起。要提到你介绍来的焦炭哪——
杨味斋(先声夺人,也扯起喉咙喊)自然。利生的焦炭成色好,那是出了名的。
吴天长(微笑)出名咧倒是真的。好不好我可就不知道咧。
杨味斋(限尴尬地)嚷,嚷,嚷,老同学,一句话,你看公司用不用呢?
吴天长(摇头,干脆)不知道。
杨味斋(不惜再探听)那么,以你老哥的眼光来看呢?
吴天长(依然笑嘻嘻)还是不知道。想打听那焦能不能用,那要找沈工程师,可现在沈工程师不会说;同化验室吧,比验室也不会讲;其实最明白,
最想报告给杨董事听的,只有它(指着那模型),这出钢的炉子,可它
一肚子的话又哭不出来。(忽然急转直下,哈哈大笑)哎呀,公司的公事不
是我这小小的工程师跟你这“老大个儿”的董事门谈的。咱们还是出
钢,谈出钢!(快刀削萝卜,朝着秃光光的脑袋刷地一擦,大声喝醒那心不在焉的杨
味斋)请杨董事注意!(一把拉过杨味斋,指指点点,信口开河他说起来)今天出
钢一共用两种炉子,一种叫“化铁炉”,就是这个高的,用焦炭的。
一种叫“贝斯麦炉”,就是这个矮的。像墨水瓶子的。不用焦炭的。杨味斋(只好打起兴会)哦,(连连点头)哦。哦。吴天长要炼钢,先得把铁化成铁水。这铁水的温度可有个讲究,要一千二
百度以上才能用。我们先在这个化铁炉里面一层一层装上好焦炭,好
石灰,好灰口铁。杨味斋(恍然大悟)哦,灰口铁,那想必就是那上铁。
吴天长(非常赞叹这位先知的“聪明”)对,对,对,就是”土铁”!(忽然声音稍低,一脸圆滑的轻蔑神气)可不是何董事长介绍的那种“土铁”。
杨味斋(忍不住又乘机刺探)那么这焦炭呢?
吴天长(故作不懂)现在装的?
杨味斋嗯。
吴天长(依然故我)那我还是不知道。(看着杨董事要出神,立刻)来吧.杨董事,咱们还是出钢!(又指化铁炉)上了料,点起火,开上鼓风机,乌啊乌的
一个劲儿地打进风。这炉子就呼啊呼地热咧,冒烟咧,出火咧。(手
一指,着重地)第一次,四十分钟!一千二百度的铁水就下来咧,我们
就把铁水放进一个大包子里。杨味斋(渐入神,至此愕然)“包子”?
吴天长(忙解释)包子不是你吃的猪肉包子,鸡肉包子,是咱们这些出臭汗的
天天吃的钢包子。(指着模型上起重机吊着的一个小小的“挹注桶”)就是这个
桶,外面是钢,里面是耐火砖,洋话叫.. 1adle ①,工人们平时“牙祭”.. ②打少咧,一看这个就叫——“包子”!
杨味斋(拉起衣裾,对着下面不住地挥扇,浑身摆动,十分欣赏)幽默,幽默,天长兄真
是幽默大师。
吴天长(将眼一棱)“啥子”幽默,杨董事,我们就是肉缺点!好了,(又指点
起来、这个“包子”满满装着铁水。高热铁水,我们就甲这起重机吊起来,呜地一开,就
开到这个炉子面前,这个贝——杨味斋(一直点头)哦,哦。(偶然望见黑板上的字)贝斯麦炉。吴天长对,贝斯麦炉。(转身指望台那边)就是望台下面不远的那个大炉子。(又
回指模型)这个贝斯麦炉有两个转动炉子的机器,一个是电“吹”的,
叫电力回转机,(指着右手炉子承轴的地方)在这边。一个是人工的,叫人
工回转机(又指一下)在那边。方才那一包子的铁水不是吊到炉子面前
啦吗?我们就开机器,转炉子。这是炉口,(用手指轻轻一推那玩具似的电
闸,炉身上的小回转机嘶嘶转动,炉身渐次倾斜)你看,乌啊呜地炉口就转斜了。
起重机一提包子底下的吊钩,看着,(一根粗手指塞进那起重机上的小司机台
里,慢慢一推电闸,那小挹注桶底下的铁钩缓缓地被绒绳一般粗细的铁链拉起,眼看着桶
口对着炉口倾倒)这包子里的铁水不就这么流进去么?杨味斋(连声称赞)嗯,巧妙,巧妙!吴天长这还不算巧妙,真正的巧妙还在后头咧。铁水一进了炉,鼓风机就
开车向炉子里打风,紧跟着转正了炉子,(自已也说得忘形,愈说愈快愈有
劲)紧跟着又加急打风。杨味斋(也紧张起来)哪里打,哪里打?吴天长(匆匆忙忙在炉边一指,一口气说下去)这炉子边上有进风道,高压的冷风打
进去;炉子里没有煤,没有焦,没有燃料;打进去是冷风,出来是热
火;冷风吹进去,是越吹越热,越热我们就越吹;不过十分钟,温度
倏地就一千六百来度!一会儿看吧,可好看咧,从这个炉口里喷出一
丈多的大火,喝,一会儿绿,一会儿红,到处都是火花,越喷越大,
越喷越大,不到十五分钟,哗地火从炉口忽然降下去。从头至尾一块
焦炭也不用。炉子一倒就是钢,“低炭软钢”.. ①,轧出来就是“轻磅
钢轨”②,(忽然低声,眼睛一挤,神秘地)换法币!〔田、王二人在一边听着忍不住偷偷地笑。杨味斋(听得出了神)巧妙,巧妙,硬是巧妙。吴天长(突地泄了气,长叹一声,非常惋惜地)巧是巧啊,可惜不是俺吴天长发明的,这是我们的者同行贝斯麦贝先生发明的。杨味斋(望着模型,余梦未醒,尚在出神,自语)了不得,了不得,科学万能,科学
万能。(忽然一个提议)你们该呈请二先生颁发奖励才对哟。(又很关怀地)
那么这位贝先生现在公司哪一部分做事?吴天长(没料到)你说贝老先生?.. ①为工作方便计,故将炼成之钢铁水注入,大桶内,即称之为挹注桶,此桶可以用起重机(吊车)任意移
动至需浇铸钢品之部分。
②四川土话为大吃一顿意即“牙祭”
①钢内含炭素较少者,性质较软。
②运输用之中小型刚轨,每码重量在三十五磅以下者。

杨味斋(严然要人的神气)嗯嗯,斯麦兄。吴天长(忽然一本正经地)报告杨董事,贝斯麦兄跟邱吉尔邱同志是同乡。九十
年前,他发明这个炉了以后,本想来中国找二先生请奖金,可是汽划
子没赶上,回家一生气连吃了五个钢包子,给噎死咧。杨味斋(先一愣,继而又不得不掩饰的笑出来)啊,幽默!幽默!天长兄,你硬是不
愧为幽默大家。
吴天长(看一下表笑着)五分钟完毕。(像煞有介事地)不知道杨董事还要吩咐天长讲些什么地方?
杨味斋天长兄,老同学,你怎么这样拘泥哟!不过,天长!——
吴天长(夸张地)是,杨董事。
杨味斋(高谈阔论)不瞒你老兄说,我一生最喜欢科学,也最喜欢提倡科学。(感叹)老同学,今日何日噢?今日是科学万能时代!是“物质不灭”
的时代!凡是中国人,要救中国,必需使中国科学化,工业化,时代
化。(一转)方才你说这个贝斯麦炉,只吹冷风,不加煤炭,就发起火
来,这是何以故呢?吴天长(笑着摇头)这个讲来话长,天机不可泄漏。(故意做一副愁苦的面孔)杨董
事,杨人绅粮,米可又涨喽!一担一担的法币坐着赚还嫌不够本的,
办银行,做生意,囤东西,弄得布涨,油涨,五金涨,现在连焦炭都
涨了。(又笑起来)我若果把这点天机也传授给你,日后万一冷风也跟
着有了行市,涨了价,我们干工程的不是连钢包干都吃不成咧?(拍
拍杨的肩)得了,杨先生,您一向贵忙,我们要开炉,我们还得帮着出
点臭汗。说不定易协理还等着跟你谈点生意。(连忙喊)廖先生,廖先
生!(不见到来,赶忙打发)得,我陪你出门!杨味斋(有点不快)天长兄,你这会子可不大幽默哟。吴天长得了,等到此地的天气更热了,到了个一百五六十度,我到你府上
再打搅几斤辣乎乎的大曲,那时我再给你多多幽默几句,给你去去暑
气!(又对门口大喊,推着杨味斋,故做声势)开门,杨董事下来了。[通外门倏地打开,匆匆促促走进沈承灿。
杨味斋(瞥见)沈少翁!
沈承灿(点点头,对吴)喂,吴先生——
吴天长(不理,依然喊)开门,开门,(门口杂役连忙开门,吴推着杨的背一路走出)开门!(对门外正走上来的工人)站开点,别熏着我们!
沈承灿(向王、田)他这是怎么回事?
[吴又打开纱门。
吴天长(伸进头)我就上来。〔吴天长又缩身出去。
田启贤(笑着)也许吴主任又喝了两盅去暑的酒。
沈承灿(放下汗透了的蓝制服上身,用手中的草帽挥扇)王先生,焦炭试样化验怎么样?
王振兴(正在抄写算清的结果)就完。
沈承灿(对田)今天夜班工作程序表?
田启贤(递给他)这里。
沈承灿(一目了然)明天日班的?〔田递给他。
沈承灿(阅过)请你把吹钢跟浇钢部分对调一下,还请颜先生值班,再辛苦
一次。领班工头要徐福顺,这两天先选经验多的用。
〔吴天长跑上。
吴天长(如释重负)我可把这个孽障打发走了。(抹去额头的汗)喝点水!喝点水!
喝点水!
〔吴快步走到沙滤缸前倒水。
沈承灿(微笑)怎么样?累了吧?
〔田递过来一叠文件,灿又忙着签字,盖章,改正文件上偶然的错误。吴天长(一面倒水,回头)不累,就是一见他心里就堵得慌。他要我讲出钢,我
是荤着猴儿狲逛博物馆,给他乱讲了一泡。这个孽障!他哪里是要听?
他就是打听他介绍的焦炭我们用不用就是咧。(一仰脖喝了半玻璃缸水,抹
抹嘴角.端着水走近桌边〕怎么样,化铁炉现在情形如何?沈承灿(把文件又递过去给田,放下笔)我看第二次上料以后的情形还好,你指点给包先生做的,他领着工人都做对了。
吴天长(完全脱去方才玩笑的态度)那么风压呢?
沈承灿还是一磅。
吴天长风量呢?
沈承灿改成一分钟七十五立方公尺。
吴天长现在风眼亮不亮?
沈承灿(望望他)自然亮。不过你厂里过来的那个“炉头”(此处系指管化铁炉的领班)——
吴天长你放心,那“炉头”是个熟练工人,跟我多少年啦,上料,出铁都
没有问题。跟公司在本地招来的大不相同。
沈承灿(推敲)现在炉子设计没有错,燃料比例没有错,石灰石不错,那么错——
吴天长错就错在这个倒霉的焦炭上咧。
王振洪(这时拿着化验结果从后面递过来)大概吴先生说对了,副厂氏,焦炭化验报告。
[吴与灿同时看报告单。
沈承灿(平静地)灰分百分之三十五。(放下单来,顿,严重地)那么“硫”推想可
能在百分之四以上。
吴天长天!这个跟他们送的规格单至少差了一半,这也叫做焦炭?送到红炉打铁都没有人要。
沈承灿〔气极,对王)这是几个试样的平均数?
王振洪三个。
沈承灿(气得说不出话来,望吴半天)想得到么?这种工业道德!
吴天长(愤然把玻璃杯向桌上一放,育声有色地)气什么?这些东西才是“烂荷叶,破蒲包,鸡毛蒜皮,泔水桶,驴屎马粪琉璃球”,一句话,都不是个
东西!(忽然又乐观起来。满面春风)别气,老弟,这一下,有咧,反正焦
炭换啦。我们下一炉化出的铁水是成咧,没有问题咧。(大嘴一咧)老
弟,现在是几分钟上一次料?沈承灿(沉思)五分钟。
吴天长(两眼眯成一道缝)已经上了几批?
沈承灿九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低头扯下便条就写)
吴天长(一下拍在灿的背上,笑呵呵)那么再上两批就出铁咧,十分钟!出铁水!

赶紧准备!老弟,我去看看就来报告。(跑出两步,又回来)再喝口水。(把玻璃缸中剩下的水一口喝尽)我就来。
〔吴由通外门匆匆下。
沈承灿(点头)好,好。(拿起电话)接总经理住宅。(对王)王先生,请你把第
一炉用的焦炭再捡三个试样。(对电话)是总经理住宅么?请总经理说
话。我是沈承灿。(又对王)连着我们的化验单一同送到公司总化验室,
请你——(接电话)喂——(同时对王)对不起,等等。(对电话)我是承灿!
哦,爸爸!我没有料到关于那焦炭,(顿,望着手中的化验单,赧赧然)还是
您说对了。(忽然握着拳头)他们送来的焦跟他们自己的规格试样也完全
不同。现在我把这可怕的焦炭再送到公司总化验室,请求张先生再做
一个正式化验报告,明天一见早送到总经理室。..那么,明天上午
利生煤矿的合同没有法子签订,嗯,不能签订了。..嗯,现在离吹钢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您来看?欢迎您来,大家也希望您来,就是此地太热。归小姐睡了吧?..哦,爸,不要带她来看!好吧?嗯,还有十二分钟可以出钢!.嗯,等着您开炉!田启贤总经理要来?
沈承灿(笑着)嗯,老头子高兴,也要来看看。王先生。请你把试样同这封
信现在就交公司化验室。做正式报告。
〔王先生拿着信件由通外门出。沈承灿田先生,请你打电话给鼓风间.叫他门预备贝氏炉鼓风机,吹钢风
压,我要再.. Chcck一下。(此时望台铁栏外两架起重机交替吊着许多铸模(MaotMold),下注底板①,翻砂模子,大大小小的挹注桶(ladle)以及远处
尚未装好的贝氏炉的钢板材料和炉壳,往来徐驶。楼下厂中火花照
耀,人声嘈杂,煤气发生机和鼓风机同时开车,这声音使得空气都为
之震动。承灿一脚蹬着那矮矮的铁栏,一手遮档从厂内梁上射下来刺
目的电光,向下探望。室中,田先生立刻向鼓风间通电话。沈承灿(探身下望,寻找)魏先生,魏先生!魏——(灯光向身边逼近,忽然感到起重机
从右边压来,立刻抽回身,站直,起重机司机台恰恰从眼前擦过)
[下面闹声中有人帮着喊:“老魏!老魏!沈先生找你。”沈承灿(复探身对魏摆手)魏先生,浇纲组准备!十一点五十分贝氏炉开炉。(下
面应声:“是,沈先生。”灿又直对楼下近处)颜起,颜先生,你听见啦?吹炼
组准备,十一点五十分贝氏炉开炉。(又朝较远处)魏先生,那两吨半
的.. Lad1e已经预热.. ②多久了?〔下面声音:“半点钟了。”沈承灿现在煤气发生情形怎么样?
(下面:“现在完全好了。”
沈承灿浇铸钢模都检查过了没有?
〔下面声音:“完全查过,早已放进预热炉里去了。”
沈承灿记着!浇钢的时候教给工人尽量减少.. Splashing ③。大件甲.. F1oat ①放置烧制钢锭模型之底板,使钢小分别流入各模内。
②即用煤气发生炉之煤气烧热之意。
③溅开。

①,Nozz1e②要干净,别忘了我告诉你的.. Pouriag Time ③!稳稳的,老
魏,浇的时候我在你旁边。
〔下面:“嗯,嗯,晓得,晓得,好,好极了!”
〔四下里热气腾升,灿不住地用避火草帽挥扇,忽然瞥见下面须着“帮工”.. ④们工作的平板班领班。沈承灿喂,王师傅!王师傅!(在一片工作声中,看见一个人站起身来)不是你!(摇
手)不是你!我叫王阿福王领班。”
〔下面一个上海口音的人对远处喊:“阿福!阿福!沈工程师喊侬!”立刻一个宁波
日音的人来到窗下:“沈先生!”沈承灿王师傅,现在烤的.. Ladle你怎么砌的?那个两吨的.. Ladle?
〔在下面的是一个十分老练的领班:“阿是个两吨的‘包子’弗啦?”
沈承灿(点头,改用他们的术语)我就是说那两吨的“包子”。那包子底下的“出
钢眼”⑤你上得牢靠不牢靠?
〔下面笑嘻嘻的:“牢靠,包依牢靠。”
沈承灿“火砖拴子”.. ⑥跟“出钢眼”扣得紧不紧?
〔在下面:“紧!”沈承灿包子上的“杠杆”.. ⑦灵不灵?
〔在下面:“灵,都灵,就是浇钢个辰光,起重机上的朋友弗大灵,个要触霉头格——!
忽然大声叫喊——喂,慢!慢慢!”(灿倏地立起,那座起重机险些从灿探出的背上辗过。
沈承灿喝!(望着那起重视驶去,忽转向下面近处)颜起,炉子的进风口检查过没有?一会儿就要试风!田启贤鼓风间已经准备。方才下面电话报告化铁炉化铁情形经过良好。沈承灿嗯。Bessemer第一炉的脱氧配料.. ①吹炼组拿下去没有?田启贤拿下去了。锰铁二十公斤,矽铁十五公斤,铝两公斤.. ①。沈承灿好。请把.. Bessemer第四炉的锰铁换本地的.. SpiegeI Eisen(镜铁)③试一试,配量三十公斤。(田领首)
[小工由通外门进,把右面秤磅旁边一堆一堆的个袋配制搬下。
沈承灿(拿起电话)接鼓风间,(转对田)告诉颜起,叫他发信号给鼓风间,准备开风。
田启贤(走到望台上,向下喊)老颜,开信号灯,准备开风。
沈承灿(对话机)鼓风间?张领班么?嗯。准备二号蒸气鼓风机。锅炉汽磅烧.. ①便于多量铁水畅流之设备。
②浇口。
③浇铸时间——快慢对于钢质有关系。
④尚熟练之技术工人。
⑤挹注桶内钢水由底部一孔流出,此法可免钢水表面浮渣与钢水同时流出,移动挹注桶时,该孔需紧密以
免漏出。
⑥用火砖做成之圆形塞子在出钢水孔上,可控制其流出。
⑦用杠杆操纵“火砖拴子”可控制钢水流出与否。
①②脱氧配料有锰铁、砂铁及铝等皆可主除钢水中过分之氧,铝与氧之结合性较强,故加铝可与钢水中多
余之氧化合可减少过分氧化。
③铁与锰之合成品。云面甚光,故称镜铁系用作还原剂。

足了没有——?一会儿贝氏炉吹风,顶大照四百转开,颜先生把每档
的转数给你讲明白了吧——?④啊?..不是的。不,第四档最大风
压每平方英寸四磅,风量每分钟八十立方尺——。(那面说的不明不白)
啊?你只要转数对就成了。好,现在按照档数再对一下。下边颜先生
发信号,准备开车。(对田)发第一档信号!
④鼓风机打出之风,压力大小视鼓风机之转速而定,而转速则凭操纵之档数决定。

田启贤(朝下喊)发第一档信号!
[当下贝氏炉口风声渐起。随着调速器的档数增加,声音逐渐凶猛。后来厂中其他声音都
埋入这撼人心魄的风声。
[墙上风压表的木银柱逐渐压起。沈承灿(对田)站开点,你挡住了风压表!(田连忙躲开。灿盯着风压表,听着耳机上的报告,点头答应)嗯,嗯,嗯,(一面向田)第二档!
田启贤(对下面)第二档!(下面颜起开始听不清楚,田大声)第二档!(用手指表示)
沈承灿(也用手指)第三档!
田启贤(大喊)第三档!第三档:(伸出三个指头摇晃)第三档!
沈承灿(对田)第四档!
田启贤啊?
沈承灿(掩着另一只耳朵,听耳饥的报告)啊?嗯,嗯。(对田大喊)第四档!(才想起要冲指头)第四档!田启贤(急呼〕第四——(索兴对下面反复伸着四个指头)
[这时古恭宪由通外门进来。他穿黄咔叽布旧西裤,翻领短袖的贴身线衫,露出毛茸茸的
胳膊和胸膛。拿着烟斗,挟着上衣,怒冲冲地拉着一个上身穿一件破坎肩,脚下却是一双
新草鞋的个工走上来。这个小工刚刚提下几袋配料下去,现在大汗淋漓,手里紧紧抓誊一
只漏水铁桶,还不住地滴答着水。不知谁送池一身油污毛蓝布西裤,他莫明其妙地前后反
着,用一根麻绳牢牢扎起。第一次进来时,一卷破布衫掖在腰后,现在布衫拿在手里,于
是箍得紧紧的屁股上露出西裤前面的一排白扣子。裤管高高卷起,两只泥上颜色的粗腿挺
得笔直。他说一口四川土话,——但是为着有些地方在演出上了解的方便,相仿意思的国
语也写在每段对白后面。小工(无可奈何地望着古,大声叫着)你“朗格”嘛?你要“朗格”嘛?你“古
倒”我上来,你要“朗格”嘛?(相仿的国语:“怎么啦你?你要怎么?你死乞
白赖地拉着我上来,你要于嘛吗你?”)古恭宪(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烟斗连连在办公桌上敲,一口广东官话,愈急愈说得人糊涂)喂,
喂,Dr.沈!Dr.沈!警告他!惩罚他!这个小工是不是你厂里的小工?
沈承灿(望着两个互相对叫,不知究竟,此时鼓风情形已检查完毕,于是对田)停风!(两手
挥动,示意停止)
田启贤(挥手大叫)停风![霎时风声渐息。厂中其他工作声叉乘隙由台外传来。
沈承灿(放下耳机,对田)告诉颜先生,很好。(转对古)他怎么啦?古先生?
田启贤(对下面〕老颜,很好。
古恭宪(对灿,指着那小工的脸,结结巴巴)他,他是不是你们的小工?罚他!要罚他!小工(连连翻白眼)做啥于?做啥于?我朗格哪吗?你叽叽喳喳说些啥子话
哟?“古倒”我上来,你要朗格吗?(相仿的国语:“干嘛?干嘛?我怎么啦
吗?叽里咕噜你一个劲儿他说硬摆(把)我弄上来,你要于嘛吗你?”)田启贤(喝住小工)别说话!(对才)古厂长,他是我们厂里的工人。
古恭宪 DR,沈,(大叫)个个嘢!(“这个人”的意思,个个嘢!一定要开他!开他!
小工(不示弱)我惹倒你吗朗格?大气朗,格大,我们下力人在地上泼点水,你为啥子朗格恶哟?(相仿的国语:“我是惹着你啦怎么?老阳这么毒,我们卖苦
力的就地上泼了点水,你就该这么凶啊?”)
沈承灿(立起)泼水?
小工(看见灿也认为严重,有点气馁)泼点水,大家凉快些,有啥十关系嚜?(相
仿的国语:“洒点水,大家舒但,也不大要紧哪!”)古恭宪(忽然逼到个工的面前,眼睛瞪得滴溜圆)我不是你的厂长,我看你开着龙头,
叫水在地上流,我就要管你。(更迫近)你晓得不晓得?水流在地上,
碰见铁水,就会炸起来,叫你看不到你的老婆的。小工(一肚子的人渐渐吓回去,连说〕我们乡坝头,我们乡坝头,..(相仿的国语:“我们乡里,我们乡里...”)
沈承灿(对着小二)这是你错了。(平和地)你叫什么?
小工刘海青。(这是一个四川工农常用的名字。——指仿的北方名字:“刘德旺。”)
沈承灿刘海青!
小工(在壮丁队中学来的一声)有!(棺仿的国语:“有!”)
沈承灿你下次开龙头用水,非关不可。厂里到处是铁水,凉水碰见铁水。一炸起来,——
田启贤(插一句四川腔调的话)就像日本飞机“窝”(“下”的意思)炸弹!
沈承灿(笑着)嗯,嗯,就大家都完了。
古恭宪(指着)Dr.沈,Dr.沈,你“睬睬”(“看看”的意思).他提着一桶水,四处乱泼,说了他,他还要泼。
沈承灿你原先做什么的?
田启贤(又是他的四川话)你原先经营啥子?(相仿的意思:“问你原先于什么的?”)小工乡坝头帮“邱二”。(相仿的国语:“帮人种庄稼。”)
古恭宪(睨视,连连问田)咪嘢?咪嘢?(“什么,什么?”的意思)
田启贤就是长工。
小工(笑着)对头。(相仿的国语:“满对!”)
沈承灿以后呢?
小工当泥水匠。
古恭宪(不耐)DR.沈,你应该把他交工务科开除。
沈承灿古先生,现在厂里大半都是这样没有一点经验的工人,在后方,只好慢慢训练。你在哪一部分?
小工我在浇钢组。
古恭宪你跟哪一个学的?
小工炉头叫我跟到他,倒滓子,拿扒子,用签子。
古恭宪哪个叫你穿草鞋?
小工(抱歉地)生活高了,一双草鞋十大十块钱。在乡坝头下田,还不是天天打光脚板?乡坝头人哪个买得起你先生们的皮鞋?(相仿的国语:“东
西贵了.一双草鞋就上十块。乡里种田的还不是成天光着脚,谁还买得起先生们的皮鞋
呀?”)沈承灿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指着小工手中的上身)你先把衣服穿上,把裤管也放下。
小工(莫明其妙)先生,天气热得“恼火”哟!(相仿的国语:“好家伙,还穿?”)
古恭宪(威吓)不穿?一会儿吹起钢,满厂都是火星,飞下来烫死你!(小工望望他,只好慢吞吞地穿。沈承灿不要吓他。(对小工)你不要怕。钢水并不可怕,可你应该穿衣服。穿
上。(指着他的裤子)放下裤管。(小工弯身撂下裤子)田先生,领他进库房,
再叫他穿上大围裙。
小工(吃一惊)还要穿?
沈承灿戴上避火帽,脸罩,手套,..
小工(忍不下)要“抓”(“做啥”的谐音)子噢?(相仿的国语:“这干嘛?”)
沈承灿(不理他)包脚布,木鞋,把“炉头”用的,全套给他穿上。
小工(吓住)先生,那不要“整”(“治”的意思)死人喽?(相仿的国语:一一自语——“喝,耍猴儿啊这是?”)
沈承灿去吧。(对田)以后所有的工人都先这么训练。
田启贤(指着库房)走吧。[小工望望田,先走入库房。
沈承灿(招呼田)哦,问他在什么地方洒的水,叫人赶紧用沙垫上。告诉领班,
叫他们特别小心初来的工人到处泼水。
田启贤嗯。(田走入库房。
古恭宪(摇头)Dr.沈,你对他们太好,太好,在我轧钢厂,这样子不成的。
沈承灿(一腔热诚的理想)这是少数从日里来的庄稼人。他们慢慢就学会工厂人的习惯,慢慢就会养成一种新的意识,新的看法。这些基本的规矩自
然就渗到他们的脑筋里。告诉他们,教他们,接近他们,他们都可以
成很好的工人。现在中国没有那么多的技工,农人们能来,肯来,难
道因为一个个没有经验就都赶出去么?ProfessorHens1owe提到中
国工业化问题,就说过,他说——古恭宪(大不喟然)得了。Dr.沈,你的老师.. Hens1owe到德国来,我在.. Krupp
见过他——(一笔抹煞)哈,你的老师是个理想家,大炮,激烈分子,
一个不是正路的钢铁专家。用他们美国后来说,他才真正是一个——沈承灿(不等他说完,佛然)Dr。古,我们是好朋友。可你认识.. ProfessorHenslowe)几天?你根据什么可以乱批评他:他的理想你根本不会
懂?他的事业你无法明白,他在钢铁发展史上的发明!古恭宪(轻藐,慢吞吞,一字一字地)他——有——发——明么?
沈承灿(温怒,突然立起,冷冷地)Jetzt,Herrn Doktor. WasKannichlhnenmachen?(德语,口气是“那么,博士先生,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吧,”)
古恭宪(想不到他会这样发脾气)Ach Coti!(摇头)好了,Dr.沈,我们不谈这个。(重修前好)好了,我倒是来向你暂时借儿个技上的。
沈承灿(伸手)名单子?
古恭宪递给他。
沈承灿(看一下)可以,明天?还有?
古恭宪你们不用的.. Stcam Hammcr(汽锤)请借给我们。
沈承灿(简捷)可以。
古恭宪再热炉的焦炭也要惜。(顺手递过单子)
沈承灿(看后)也可以,还有什么?
古恭宪没有什么。(有一点尴尬〕谢谢你。(立起)今天晚上出钢情形?
沈承灿起先不顺利,现在很好。
古恭宪出钢不会有问题?
沈承灿(决定)明天天亮准把钢锭送过去轧钢。
古恭宪(眼里忽然浮出天真的喜悦)那么,出钢轨了!
沈承灿(也露出笑容)嗯,出钢轨了。
古恭宪(兴奋)我们又过了一个难关。(伸手)Dr。沈,忘记我方“才说过的
话。沈承灿(也有力地握手〕好,忘记,再见。
(古取起烟斗上衣向外走,这时颜起拿着蓝图由通外门古恭宪(瞥见颜起,突有所感,目
不转睛地瞪着他,颜也愣住。寸忽然转身又走到灿的前面,满脸“骨鲠在喉,非吐不可”
的神色)Dr。沈,我,我,我又有一句你,你不爱听的话。我觉得现在
大学毕业生简直没有用。少学一点“微积分”,多拿几次钳子;少读
几本“钢铁学”,多开几次炉子;这对钢铁生产要有用得多。Dr。沈,
我觉得好领班比坏工程师对中国工业化有贡献得多!再见。(古三步两卡地由通外门下。
颜起(望他出门)古先生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
沈承灿不要理他,他是个内行,就是偏见大多,大实际又太不实际。
颜起(沉肃)沈先生,我们真这样没有用么?
沈承灿(和蔼)颜起,你记一句话,钢不是一次炼成的。你我都不是万能博士。我们有根基,我门就更要跟着最低的入学习。颜起,那贝氏炉的
电力回转机你弄好了吧?
颜起(放下蓝图)您说对了,毛病查出来,(指模型)是在下面第三个齿轮,
现在速度对了。(悻悻然)不过沈先生,我觉得我没有错。沈承灿(委婉)是的。你的蓝图一点没有错。但是管师傅的装法为着将就现
在的材料是决对可以的。只是他岁数大了,装宽了第三个齿轮,然而
你不可以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你必需跟领班合作,跟工人打成一
片。脑子发的命令如果手脚行不通,你要想法于改正,适应,解决。
想想,如果手脚不是你的,只是这个脑筋,又有什么用?颜起(领首)嗯,沈先生。
沈承灿(减恳)你心里信我的话么?
颜起信。
沈承灿(笑起来)你还想辞职不?
颜起(凝视)方才古先生骂得好,我不想走了,我要证明一下我们所受的教育。
沈承灿对,好!(指着模型)那回转机上的马达你仔细检查没有?
颜起检查了,没有问题。
沈承灿(追问)自动电闸靠得住?
颜起看八靠得住。
沈承灿(握着一根胶尺轻轻敲着桌角)那么乘没有上料吹钢以前,叫管开关的机匠再练习开几次。告诉他们钢水炼成。开了电闸(不觉触动模型上贝氏炉电力
回转机的开关。炉身渐次向下倾倒)倒钢的时候.这时候电闸绝对不能坏。一
出毛病,闸不住炉子,两吨多重的钢水压看炉口(猛地按下模型上的炉口)
呼地向下倒!钢水管不住,一流出来,见水就炸,见东西就烧,再遇
见没有经验的工人,这是很危险的。颜起我已经嘱咐过他们。
沈承灿那么(指模型上炉坑)炉于下面炉坑烤干了没有?
颜起烤干了,昨天晚上就烤干了。
沈承灿(过细地)里面没有水分啦?
颜起(自信)当然。
沈承灿(对着模型,忽然指着)炉子这边的人工回转机你方才找工人试了没有?
颜起(踌躇)我,我没有。
沈承灿(摇头,和婉的责备)哦,先生,你应该试的。
颜起(有点不服输地解释)我已经根据蓝图审查了一遍,并且前天也叫人转了试过。
沈承灿(坚执)不,在开炉之前你还要试,你要定下哪几个上人管人工回转机。
颜起(自解〕是,定下了。
沈承灿(严重地〕不,你还要叫他们练习,熟练,看看实际上要几个人才不费劲地转得动这个炉子,不费劲地“煞”得住这个炉子。没上料,炉子轻的时候怎么样?上了料,炉子重的时
候又怎么样?这些小地方我们在开炉以前心须注意,疏忽不得。
颜起(耐不住过于谨慎,笑着辩驳)其实,我觉得现在炉子右边既有了这部电力回转机,左面这部人工回转机简直可以不用了。
沈承灿(意在说服)那么万一电力回转机出了毛病呢?
颜起(干脆地)仔细检查后自然不会出毛病。沈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抽出精神来注意如何“去磷”,如何“加炭”这些更重要的事情。沈承灿(善意解说,沉重地)不,颜起,我告诉你,我们工程师固然第一是为人
民生产,然而其次也是为人民培养力量。所以任何工程事业我们必须
注意到安全。我在.. C.I.T.读书,离开学校去实习以前,我的父亲忽
然打一个电报,叫我非学一门课程再去实习,那门功课叫(顿)SafetyEnginecr-ing,“安全工程”.就是这个道理。颜起,艰难危险,我
们干工程的人决不怕。古往今来科学家为着他的科学,真理,真是从
容就义,不知牺牲多少生命。死,为真理,为人民,是应该的,快乐
的。但是糊里糊涂,因为自己的疏忽死掉,对于一个学科学的人,那
是绝对可耻的!(说得十分兴奋。拍拍颜起的肩膀)好了,你再去试试那电力
回转机!(又一字一字。坚决地)人工的更要试!照我说的试!(微笑)好
不好?颜起(有决心而高兴地)好!沈先生。(正向通外门走)
(田启贤由库房上。田启贤(忍住笑)出来吧!
[刘海青穿着炉前工人的全副武装非常狼狈地走出来。他的土布短衫上罩下一件由颈脖围
起的粗麻围裙,净戏台上的甲胄,两肩隆起,拖到脚趾,严密地遮护着前心后背,只露出
后面屁股上一排白扣。脚下靸着木鞋,上盖厚“包脚布”,裤管和包脚布紧扎在一起;双
手戴上无指的麻布手套,长至时节,用绳扎紧;头顶一个黑漆笺编的救火帽,鼻嘴上也封
上一块闷死人的土布。他一手拿草鞋,一手提着铁桶,通身上下不透风,只看见一对乌黑
的眼珠滴溜滴溜地望着田启贤。(颜起由通外门下。
田启贤(眨眨眼)走吧!
刘海青(取下嘴上的厚布,满脸汗珠,出人意纠的一声)这一哈安逸喽!(相仿的国语:“这一下可凉快!”)
[吴天长由通外门急上。
吴天长(一捡喜色)老弟!(见着刘,一愣)这——
(刘已经走出。田正欲随下。
沈承灿(记起刘提着的水桶,忽然)田先生,告诉颜起,再检查炉坑,怕有的小工
无意中倒进了水。(田应声即下。沈承灿(期盼)怎么样?吴天长(笑呵呵)可以出铁了。沈承灿铁水?吴天长一千二百五十度!沈承灿(高兴地跑到望台,吴也跟去)准备,颜起。(望望墙上的钟)回转机试开五分钟,贝氏炉开炉。(大声)要放铁水了!
(下面立刻一阵紧张的骚动。
吴天长(瞭望)喝,怎么公司的人都来看来啦?
(在下面的魏先生:“沈先生,吊包子吧?”
沈承灿当然!魏先生,叫闲人们站开。
[下面魏先生:“先生们,让开点!让开点!”沈承灿(对下面参观的人)诸位先生们,请你们散开,这没有什么看头,还是请
走开吧!
(立刻起重机又从右面驶过,在下面的王阿福:——宁波口音——“沈先生,起重机还吊
到二号贝氏炉炉壳。”沈承灿等等再装。吴天长(性急)吊钩放下,换上包子!
(一阵讥链绞动的声音,随着台左起重机的吊钩上下前后的移动,王阿福用他的南腔北调
在发号施令,两三个工人跟着喊:“向前一点!向前点!再向前点!再向前(尚未说完)
——嚷(集体惋惜的叹气)又过啦!”吴天长(开始有点不耐,长叹)唉哟!
[灿沉默]下面:“向后来!再向后来!(宁波口音)慢慢!(轻声)再来!(鼓劲)
对,对的,对!(宁波口音的四川话)要得!要得!”吴天长(张嘴探身,随着下面的号令,头一点一点地)对,对!好,好!很——好,很
好!
(下面忽然一声失望,集体地咒骂出来:“戮娘的!阿热昏!又过啦!”吴天长(不觉也仰望起重机上司机台的人,失望地敲着脑壳)艾唷,我的奶奶哟!
(这时下面爽性对着司机老老实实地称呼:“赤佬!再向前吧!向前吧!”于是又喊一声
机器动一点,“向前,再向前,一点,一点,(大声喊)别动,好了,正对!”大家嘘一
口吴天长(低声,下巴向下一点,——一点,——替机器用力,很重的山东口音)一丢丢,一
丢丢,(“一点点”的意思)一丢丢,(也松了一口气,快慰地)对“里啊”(谐
音,对灿)以后大概没有问题了。
[在钢索铁链的声音中,随着吊钩的移动,一面跟着喊:“落,落,向下!落,落,落,
落!(骤然一声惊恐的吼叫)慢慢!”沈承灿
(同时对司机喊)煞车?——吴天长
[话犹未了,一声巨重的钢件和钢件相撞的震动!棺顾寂然,但立刻随着一阵暴雨似地咒
骂,你一句,我一句,台上的司机也着了慌。吴天长(对灿,指着上面,气极)这是我的老子,我得把他供在家里当菩萨!沈承灿(对下面)伤了人没有?魏先生?
(魏的声音:”没伤人,可是钢镟子整个撞瘪了!”吴天长(焦急)这不成,这不成!一会儿两三吨的铁水一包子一包子地吊在
半空,他这么慌慌张张地,你,你,你叫他怎样把包子里的铁水倒在
炉子里!?沈承灿难怪他,老黄忽然病了,这是个新手,只训练了四天,现在我们这里勉强能开的人又脱不开身,——(瞥见颜起,忽然)颜起,你——
吴天长(大嘴一咧,摆摆手)得了,老弟,今天开炉,我来吧!
沈承灿(愕然)你?
吴天长(笑嘻嘻)叫我那老子少受点罪吧!
沈承灿(喜极)那——,(牵起他的手)老吴,谢谢你!(对起重机上的人)赵秉有,放开吊钩,开到这边来!吴主任替你。(对下面的颜起等)你们别急了,
我们现在请吴先生开起重机!
[像忽然知道一个有趣的熟朋友就要登台演戏一样,下面一阵热烈的欢呼。
吴天长(点点头)你听,名角出场!(抖擞精神)来,咱也露一手,把衣服先脱
啰!(脱着上衣,回头)出了钢,要请我喝酒噢!
沈承灿(笑)当然!
(起重机开到台前。
吴天长(对上面)赵师傅,你打梯子下去吧,我就从这儿上去,(对灿,眨眨眼)
我说要喝喜酒噢。
沈承灿(笑着推他)得了,老吴,上去吧。
(司机台上,一个人翻过栏杆爬下去。
吴天长(一手扶着司机台上的御板,一面蹬着望台的矮栏,忽对灿招手,又眨眨眼,氏声)保长来了没有?
沈承灿(莫明其妙)什么保长?
吴天长归小姐。
沈承灿(微笑)怎么她是保长?
吴天长(戳戳他的胸坎)你是壮丁,她怎么不是保长?
沈承灿(依然迷惑)我不懂。
吴天长(自言自语,神气活现地)放心,老弟,她会来,一定来,保长没有不来拉壮丁的。(说完一下翻上去)
沈承灿(没奈他何)你真是一个老蘑菇!
吴天长(起重机动了一下,他又探出身来)喂,先喝点水!
(灿把桌子上一怀冷开水递给他。
吴天长(一气喝尽,山东口音的——)”要得!”(转身开车,对下面招招手,下面又一阵欢
呼,起重饥立时又快又稳地向原处驶去)
[灿仍在望台上谛视。
吴天长(在外面对着机下的人喊〕吊上炉壳,炉壳搁好,再上包子。
[在下面的魏先生:“吴先生,你要用什么手势打招呼?HOH ma N ①?”吴天长(大叫)没练好,书上的法子用不得。我眼睛花,咱们还是痛痛快快
用嘴打招呼吧。
(于是下面又喊起来:“走!”吴开起重机由望台前驶过.开向右面。这时通外门打开,梁
爱米姗姗走进。.. ①人名,彼曾规定起重机操纵之手势。

[她穿一件藤萝紫的“麦绸”花衬衫,下身是淡灰肥裤脚的西装裤。长鬈鬘垂,摇着一把
个小的纱折扇,手上那只.. Kimberleg的蓝钻。不住随着摇扇闪出灿烂的冷光。风吹来,轻
衣飘飘然。这一切做成了她像是不经意修饰而要叫人觉得自有夺人的风采。梁爱米(曼声)承灿。
沈承灿(回头,顿,出语唐突)你——你又到此地来做什么?
梁爱米(走进,十足娇气)咦,我有兴趣。
沈承灿(讥讽地)爱米,你的兴趣太广了一点!
梁爱米(粲然)有什么法子?连峨嵋山的道士我都感觉兴趣。(由裤袋掏出一只金框透明的.. Plastic质的小烟盒)
沈承灿(看势头不对)Emmy,我实在忙,对不起,我找一个人来陪你。(反身就走)
梁爱米(打开烟盒,曼向)没有洋火?
沈承灿哦,有。(好容易忙忙地在办公桌上找着了,又连连擦不着。擦着了,——)你一个人下来的?
梁爱米(嘴“对”过去)嗯,(又灭了)
沈承灿(又换一根擦)你山上没有客人?(擦着了)
梁爱米当然有,(嘴又“对”过去)让他们自己玩就是了。(又灭了)
沈承灿(烦躁)鬼!
粱爱米什么?
沈承灿洋火。(又换一根——)
梁爱米(若无所见)今天我家里来了一位最要紧的客人。
沈承灿(擦着了)哦。(为她点好了烟,点一下头)再见爱米!(拔脚就走)
粱爱米(慢声慢气)归小姐到我那里去了。
沈承灿(惊愕)怎么?
梁爱米(喷着烟)我请她去的。
沈承灿(走近地,冲头冲脑地)你为什么带她到你那里?
梁爱米(逗弄)咦。我住的地方是地狱?(又长长吸一口烟)
沈承灿(望着她)你真叫我想不到!(焦虑而又有些厌恶地)你那些客人也介绍给她啦?
梁爱米(昵笑)Whynot?我的客人就不是人?就不能在一块玩?
沈承灿那些人!一起玩.. I?(对她无法,愤极〕你——(到她面前,重重地).. You stin kingliitle eool!(一气而走)(易范奇由通外门上,正想与灿寒暄两句。想不到他睬也不睬,跑下去。
易范寄(讶异)怎么啦,沈先生?
梁爱米(十分聪明地笑起来)谁知道?他一气就爱翻洋话!
易范奇(热诚)梁小姐,怎么回事?一转身就跑到此地来啦,梁爱米(嘲弄自己,笑了一笑)哼.心血来潮!(把烟放在那搁玻璃杯的盘子里)
易范寄(殷勤)梁小姐,没有什么不舒服吧?要不要再闻一闻?(从袋中取出一只玲珑晶莹的,淡紫色的香水瓶)
梁爱米哦,(摸摸口袋)你捡去了?
易范奇(谗笑)你只顾跟工人们问东问西,掉在化铁炉旁边了。(湿枯粘的汗手递过瓶子)
梁爱米(从他手里去接,像是才闻见甚么刺鼻,难忍的狐臭)易先生,不用么?LcwenderSnlellig Sait。
易范奇(喜滋滋地接下手一闻,忽然一副尴尬面孔)阿莫尼亚。
梁爱米(点点头)里面是欧薄荷香水泡着。Coty公司的。(厂中火光一亮一亮闪上来。
易范奇(再闻一下,觉出好来)真好,臭虽臭,但是真香,梁小姐。
梁爱米(压不下的讽刺)不是。香有点香。可是真臭,易先生。(明媚的眼睛立刻动人的笑起来)你拿去吧,送给你啦。
易范奇(盯着地,受宠若惊〕真地?给我?
梁爱米(不在意)我还有很多呢。(回手取方才放在盘内的纸烟)
易范奇(出人意料,走近爱米,低声,谄媚而多情地)梁小姐,你真聪明,真有风趣,真是叫人不得不梁爱米(望着他正缓悠悠地吸着烟,仿佛才察觉什么不对,取下纸烟)讨厌!
易范奇怎么?
梁爱米(看看纸烟)烟湿了,(扔下又掏出烟盒换了一根)
易范奇这里有火。(连忙拿起桌上的火柴擦点)
粱爱米(取出金质的打火机点了烟)谢谢,我有。(对着有些失望的易笑了笑)抽不抽?
易范奇(摇头)不,不会。(忽然)也好,吸一根。(“大胆”地从她烟盒取出一根烟,爱米嚓地打开火送到他面前,易把嘴“对”过去)谢谢,谢谢!(一面就着点烟时的
亲近,又——)密司梁,你真美,真了不得!真[起重机由右面滑来,
忽然停止。吴天长(探头,低声)喂,保长来了没有,老弟?——(瞥见,笑嘻嘻地)哦,梁
小姐!(想不到易在旁边,冷起面孔,点点头)易先生!(吴又缩回去,十分熟练地把起重机开走。
易范奇(十分扫兴,但又做出“若无事然”的样子)何先生,梁小姐常见吧?
梁爱米嗯,有时候。
易范奇这个——[由外走进一个满头大汗的仆役,捧着一本书进来。
仆役(恭恭敬敬递上去)协理。
易范奇唔。(接下,点点头)(仆役下。易范奇(对米,沾沾自喜)这是一本《范奇论文集》.第二集的,昨天才出版。
(掏出手帕,掸拂书上的汗渍,翻开封面)你看,诚心请你指教,我早就把名
签好。梁爱米(接下)不敢当,下敢当!(不觉翻翻书中的目录)易范奇(靠在她身后,挥着凉扇,指指点点)关于中国战后全盘工业化的问题我在报
纸上很发表了几篇,都在此地。我方才谈的目前工业的危机,和战后
工业复员的困难在我这一篇文章我认为说得很透彻啦!(米微微颔首)
不过这一篇是我最得意的,——(易越谈越近,米不由得取出手帕掩着鼻孔。易
毫无所感,机密地)我用一根刺轻轻放在这些官僚商人的眼睛里,(得意万
状)叫他门觉得有点痛,有点痛。
[这时厂中不知那里又添上一部马达轰轰地响起来。沈蛰夫推开通外的门,让归容熙先走
进来,沈随上。归容熙简简单单穿了一件洗淡了的粉红夏布旗袍,拿一只细草编的小手包,
脸上没有脂粉,而红润自然,像刚摘下来的饱满的果实。沈蛰夫穿白纺绸翻领衬衫,白哔
叽西裤,白皮鞋,手持一细长拐杖,进门就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轻轻揩擦额上
的汁珠,微微有些喘。
梁爱米(望见容)咦,我们又碰见了。
归容熙(点点头,笑着)嗯。
梁爱米(对沈)沈伯伯。
沈蛰夫(颔首)你来了。(转对易)哦,范奇,你晓得方才焦炭的事情了么?
易范寄已经有报告。
沈蛰夫这件事我们出了钢以后就谈,现在我们一同先下去看工作人员,好吧?
易范奇(自觉重要)也好,鼓励鼓励他们。
沈蛰夫(对容与米,和蔼地)你们两个就在此地等等,不要下去。下面热,也容易有危险,我就上来陪你们在此地看。你们随便坐。易范奇(恭而有礼)再见,两位小姐。
[易推开通外门,与沈先后下。
[望台下一阵阵的火光。
梁爱米(一时想不出话来)走累了没有?
归容熙没有,(感觉“新鲜”)这个厂真大。
梁爱米人也真多。
归容熙(欣欣然)来的时候路上听见山上一阵一阵的音乐。
梁爱米(讥讽地)那一定是我的那些了不起的客人在跳舞了,(想起)容熙,你唱得真好。
归容熙不。
梁爱米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喉咙。
归容熙(微笑)练练就成了。(更亮的火光闪着)要出钢了吧?
梁爱米(意在言外)今天是承灿最快活的日子。
归容熙(望着台外,率真地)他应该快活,辛苦了这么久。
[灿由通外门急匆匆上。门响,容回顾,灿进门就望见她。
沈承灿(愣住)啊——
梁爱米(笑着)咦,没有想到吧?
沈承灿(对容)你还没有睡?
归容熙(抱歉似地)我也想看看出钢。
沈承灿(虽不赞同,心中却着实高兴)这有什么看头?在后方什么都是将就,凑和,没有标准。(开玩笑地)倒不如看看.. Emmy家里的跳舞好。
归容熙(老实地)是啊,我是想,可是梁小姐不许我看就催我走沈承灿哦?
梁爱米(眼神一转)容熙,你钢琴弹得也真好。
归容熙(愉快地微笑)不,不,不过这是我在后方头一次弹着好钢琴,在那么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梁爱米(一脸聪明相的捉弄,笑出来)可惜听众就有我一个。容熙,你看我多凶啊!
关起来叫你弹,弹够了就赶你走。(忽然对灿)哦,二狗,你不怪我太
没有礼貌吧?沈承灿(又气,又急,又喜欢,追向前)哦,Emmy。(米赶紧退后)
归容熙(惊愕)怎么?
梁爱米(笑着对容)我怕他又要翻洋话。
沈承灿(瞪她一眼)对不起,就要开炉,我是来拿.. Pyrometer ①的。
①测温度器。

(走到办公桌拿出一只像放手提摄影帆的皮盒,内装“光温度计”,套在脖颈上。顺手取
出几块.. Co1org1ass ②,递给她们)这里有几块蓝玻璃。吹钢的时候你们在此
地看,千万不要下去。(跑了两步,忽然转身对容)你,你明天早上一定走
么?归容熙(点头)嗯。沈承灿不,不能够——?
[起重机又滑过来。
吴天长(探七头,慢慢一口山东腔调的——)这一下可真的要出钢“里啊”!(谐音。缩回去就开走)沈承灿(望了吴一眼,立刻匆忙地)对不起,我走了。归容熙(忽然)等等,等等。(灿停住)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在自己的小手包里乱翻,笑着)可找着了!(取出一个永安堂的药包)这是老太太叫我给你吃的八卦丹。沈承灿(瞪大了眼)八卦丹?叫我吃?(摇摇手要走)归容熙(抓着他)不,不,老太太怕你中暑,嘱咐了又嘱咐,叫我非看你吃点不可。沈承灿(执拗)我不!梁爱米(又抓到捉弄他的机会)“二狗——!”沈承灿(向米)Emmy!梁爱米(模仿)“——奶奶要你吃。来,倒水灌!”归容熙(善意地劝)吃了吧,又不难吃。沈承灿(转头望容)给我,我拿着,(接下来,笑着)出了钢吃,好吧?(灿由通外门下。梁爱米他一小就怕吃药。归容熙可是老太太说他吃奶的时候梁爱米(插嘴)每天给他吃两颗同仁堂的万应锭。归容熙(奇怪)你怎么知道?梁爱米(俏皮)奶奶疼孩子什么事见人都得说两遍的。(沈由外上,后随古恭宪和王振洪。沈蛰大(四望)哦,承灿不在这儿?梁爱米他刚下去。沈蛰夫(转身)王先生,请你叫沈工程师再上来一趟。王振洪是,总经理。[王下。沈蛰夫(介绍)这是轧钢厂古厂长。梁小姐,归小姐。(古硬生生地点了点头。沈对
米与容)就要吹钢了,我领你们到望台去看吧。回头请古厂长给你们讲
讲。(下面鼓风机又响起来,各种工作声音逐渐增多。米与容低声交谈,他一边走,一面
对古问询)古厂长你觉得这个炉子的设计怎么样?(米与容踱上望台。沈立门
边与古谈话)古恭宪(愣头愣脑)你的儿子的先生我不佩服。可是这个学生实在学得很好,
我认为他的设计不错。沈蛰夫那么安全——?.. ②管理炼钢之员工必需佩戴有色眼镜,以免炼钢时目光注视温应甚高之钢水及火焰
.目力受过分刺激。

(室中电灯忽然暗下来,电扇转动也转速度。
古恭宪安全?
沈蛰夫(诧异)怎么忽然电压低了?
古恭宪(牢骚)没有法子,这是中国的战时动力!(耸耸肩)嘘)电力公司的事情,国家的事情,政府的事情!
沈蛰夫(担心)可是如果正在出钢的时候吉恭宪(一句沈怕听的话)电流停了——
沈蛰夫那么炉子上回转机的电闸不是不灵了么?[米与容回首谛听。
古恭宪这种将就的机器当然有点麻烦。[灿由外跑上。
沈承灿爸爸!
沈蛰夫(指着)这个电——
沈承灿不要紧,只是电压低了一点。
沈蛰夫(沉肃地)不过万——
沈承灿不,不会,电不会停,不应该停,我们已经通知过电力公司。
沈蛰夫(仔细)可是万一停了呢?
沈承灿我们有人工回转机。
沈蛰夫哦,承灿,炉子周围没有水吧?
沈承灿(笑着)当然没有,您放心吧!(转身即走)
沈蛰夫灿儿!(也微笑)记着“安全工程”喽!
沈承灿当然,爸爸:
梁爱米(忍不住)Good Luck
沈承灿谢谢![灿由通外门跑下。
(鼓风机停止,下面顿时沉静下来。他们都走上望台。起重机的滑车吊着满满两吨重铁水
的“包子”徐徐由左驶来,烈火逼人,斜停在望台前面。电灯又暗了一点,他们向下望,
满脸照耀着火花,他们不住地挥扇。梁爱米啊,好热!
归容熙(低声)下面人真多。
梁爱米(四顾)天,他们真紧张,一点声音都没有。[观众望得见起重机司机台上的一双脚,机上的滑车和三四条粗重的钢绳缓缓移
动。
(在下面——
(灿的声音:颜先生,电力回转机!(顿)转炉子!
[贝氏炉徐徐转下声。
[颜的声音:转,转.转,转!
(灿的声音:好!(对上喊)吴先生。“包子!”
[炉转声序止,起重机略向中间移动,对着炉口,缓缓移下“包子”。
(灿的声音:好的。(对上喊)提小吊钩!
(起重机下一根钢绳缓缓向上提动,立刻听见沉重的铁水向炉口倾注的声音。
梁爱米(紧张)铁水进炉子了!归容熙(忘记了挥扇)啊呀,好凶的铁水!
(在下面——
(灿的声音:颜先生,叫他们开风,第一档!
归容熙(低声,担心地)不会停电吧?梁爱米不。归容熙(望古)不,不会——
[古摇摇手。
[鼓风声音渐起,“包子”里的铁水倾入炉内,呼呼作响。
(灿的声音:(随着炉内容量的加重,加强鼓风)推第二档!要慢!
[古回头望风压表。沈蛰夫(自语)铁水完全倒进去了。
[灿的声音:(对上喊)开走。
(起重机落下“包子”低下的钢绳,“包子”摆正后,提起吊钩,向左开走。
[灿的声音:转正炉!
[颜的声音:(对机匠)转正炉子。
[炉子向上转正的声响。鼓风激起少量的烟子火星,由炉口喷出。转正时炉口的火
焰,浓烟由下而上,远远冲着望台,扫过了他们的脸。热气窒人,他们微微让了一
下。
[灿的声音:(高声)加风。
[古低头看看腕上的表。
[颜的声音:(高声)第三档!
(灿的声音:慢慢来,第四档!
[颜的声音:第四档,慢慢!
(古由桌上取来那几块蓝玻璃分散给他门。
[这对鼓风轰轰吹进炉身,炉口喷出巨柱的黑烟,由炉罩下漫出。浓烟下黯弱的褐
色人焰像一个短短的尖锥,呼呼自炉口叫嚣,夹杂少许的火花。散射炉旁。沈蛰夫(点点头)现在是正式吹钢了。(微笑)古厂长,开讲吧!
(讲时,四人陆续拿起蓝玻璃对着火焰瞭望。屋里电灯更暗,外面一片浓烟和光焰。古恭宪(清一清喉咙开始他南腔北调的广东官话)现在正在吹钢了。吹钢分三期,普
通一共用十二分到十八分钟。你们看见没有?这火焰上面有很浓的烟
子,火焰是短的,尖的,不很明亮的,颜色是淡紫红的,有闪光的火
星的,这是第一期的现象。
(舞台灯全暗,只看见外面炉口喷出的人焰。喷火声几乎盖住台上古恭宪说话的声
浪,炉上浓烟渐少。焰光渐明。
(古的声音:你们看见没有?这发光的火焰是铁水里面的矽在燃烧,所以这火焰叫.. Sill conFlame,矽的火焰。这时铁水里面也有些少少的碳开始氧化,铁水里面的锰也在氧化..(光
焰更长,更亮,嚣声益宏。
(古的声音:现在炉温不算高,有一千三百多度,炉子正在造钢滓,所以这也叫做“成滓
期”,这是第一期。这第一期,请注意要用六分到十分钟。
(焰光渐成黄色,渐长,渐亮,声势有些逼人。
[古的声音:你们看:这火焰渐渐变式黄的,长起来,宽起来,这表面铁水里面的碳已经
燃烧起来,这是第二期就要开始了。
(随着他的话,火焰的气势逐渐、猛恐怖,炉口喷着十几尺不可响迹的白热的大火,喧嚣
如雷,像无数的巨神锁在炉里,进冲激突,咆哮呼吼。光焰中一叶爆声。骤雨似地火花四
处泻下,一千五百多度的铁渣铁粒随声乱喷。
(舞台光渐明,望台上沈和古吝持蓝玻璃瞭望。容熙紧紧握着爱米的手,倚在一处,一朵
火花溅下来。“唔!”的一声,爱米一闪,沈递给她一顶避火帽。炉口里更大一声喷爆,
又一片火花,她们笑着叫了一下,慌忙避到另外一头。
汉蛰大(正拿手帕揩汗)不要伯!不要怕!没烫着?
归容熙(同时)没有。
梁爱米
梁爱米(掸掸衣服,嘘出一口气,笑着)咦,是有点可怕哟。(用避火帽不住对脸上挥扇)
归容熙(蒲扇裆着脸,笑望米)这边更烤得慌。
梁爱米(眼光四处搜寻)咦,承灿呢?
归容熙(指下面最亮的地方)那不是?离着炉子很近,拿着镜子看的。
梁爱米(欣喜地点着头)嗯,嗯,是他!(忽然向下面大叫)喂,火!
归容熙(探身,正要喊叫,而需要警告的事情已经过去,抽回身,摇摇头,赞叹地望着下面的灿)他真专心!
粱爱米(惊笑)这个呆子,火洒在身上,他都不跑。
古恭宪(正俯首看表,抬头)跑才是呆子呢!(又看表)请注意,现在已经过了八分半钟。你们吞见没有?现在冒出来的火星不再闪光,烟子很少了,
火焰非常明亮,很高,很大,有十四五尺。炉子里面的铁水已经滚开,
喷出来铁渣铁粒,这是第二期的现象。(灿的声音:(高声)颜先生,减
少风量,放风!第三档!慢慢开。古恭宪现在主要是铁水里面的碳在燃烧,所以现在的火焰叫做.. CarboiiFlame,碳的火焰。这一期普通要五六分钟,这叫做沸腾期,这是第
二期。(灿的声音:放风!慢慢,第二档!
[舞台光全暗。火焰依然在呼吼.不久焰光渐淡.火苗似平有降落的模样。
[灿的声音:(高声)注意!加风!第三档!
(舞台光渐明。沈独立一端,摇着扇子。古站在两位小姐右边。古恭宪(俯首视表,又开始高声讲解)现在又过了六分钟,这是第三期了,这叫做
精炼期。这一期碳还在烧,但是碳量少了,响声也小了。请注意,这
期只有一分多钟,火焰一落就要立刻停风,差了一点钢就不好!这要
个老手判断,原来颜起负责,今天是Dr.沈指点。(看表)注意!快了!
这一期已经过了一分八秒,一分十二秒,一分十六秒,一分计秒,一
分——
[灿的声音:减风!慢慢!慢慢!慢慢!(忽然)转炉子!——停风!
(恰在灿的号令发完的时候,光焰倏地下去。刹那间,炉子一斜,使炉内“边吹”.. ①风管口
正在钢水之上。鼓风立刻停止。方才一阵山崩海啸此时静下来,只有远远“红炉”班还在
一下一下地打铁。古恭宪(不由得)好,真系(是)好!
归容熙(疑问,其实是赞扬)是他判断得一点没有错?
古恭宪(翻翻眼)嗯,当然。(嘘出一口愤懑的冷气)可是在外国。这是领班的事情!——现在应该将炉子再向下转。[下面工人工作声音开始。
(灿的声音:颜起,“炉头”准备取试样,(对上〕起重机准备.人工回转机准备![起重
饥吊着一只空“包子”由窗口驶过。
(人工回转机上的工人过去操持机轮。.. ①贝氏炉有两种,一种进口装于炉底,风压需较高,一种风口装于炉旁,风压可较低。

(灿的声音:(连叫)刘海青!
(刘的声音:有!
[灿的声音:站在颜先生后面!
(同时——
梁爱米他指挥得很好。
沈蛰夫(稍感宽慰)可员工们也真是辛苦啊。
归容熙(关切)沈伯伯,以后没有问题了吧?
沈蛰夫(含含糊糊)嗯,嗯。
古恭宪(劈头又一句)我想电不会停的,炉子总可以转的。
梁爱米(回望屋内)怎么电灯还这么暗啦?(古不理。
(灿的声音:(同时)颜先生,电力回转机注意,大家注意。开电闸!
[炉子向下隆隆转动。这时灯一暗——梁爱米(提心吊胆)哎呀,电——
(屋内电灯忽然大亮,懒洋洋的电扇像发了寒热病嗬嗬地飞转起来。
归容熙(欣慰)好了,电灯亮了。(话未说完;下面一阵慌乱。
梁爱米(惊愕)怎么?
沈蛰夫怎么回事?
粱爱米(转向古)怎么炉子突然向下冲?(古正以全神注视)
归容熙(也向古〕怎么?怎么?(古只摆摆手)(颜的声音:(急喊)保险丝断了.电闸不灵了。
古恭宪(自语)保险丝断?(灿的声音:用手摇!
(下面一阵骚动,此后逐渐紧张。工作紧迫的“杭唷”声不断,夹杂用尽气力却又止不住
炉子倒下的着急,气喘的声音。吴天长也在上面忍不住地喊叫。梁爱米怎么办?怎么办?古恭宪(冷冷望她一下)现在用人工回转机!(又回头注视)
[工人们的声音:(七嘴八舌,合在一道)不成!不成!要不成!..用劲哪!拿出劲来
呀!..(四川话)先人!要“着”!(要完的意思;“先人”是一种诅咒语)..(上
海口音)沈先生,炉子太重!
[灿的声音:添人!添人!刘海青!
[颜的声音:上去!
(刘尚未到炉旁,下面员工合声惊叫。归容熙(喊出,指)钢水!梁爱米(恐惧)怎么办?钢水要流出来?
(沈不做声。
[下面有许多人向外跑。归容熙(指)看的人在跑?
(灿的声音:(大叫)剔跑、别乱跑!
(跑的人不听。古恭宪(气愤,顿足)”丢那妈!”叫你们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梁爱米(同时,着急)为什么跑?为什么跑?
归容熙(掩着嘴,低声急而促)哎呀,炉子又向下倒!
(灿的声音:(大吼)别跟着跑!人工回转的人!别跑!刘海青!回去摇!别怕!别——
归容熙(叫出)钢水!(下面一群“喝”的一声!一摊钢水流入炉坑,突然爆出声音,人们更形骚乱。
古恭宪(惊恐)坑里有水!
沈蛰夫(愣住)水?!
古恭宪(椎她们下去)快躲开!
归容熙(双足如同生了根,只一味痴望)他上去了!
梁麦米(也望着)他在帮着摇!
沈蛰夫(管不住地叫)承灿!
古恭宪(对着她们大喊)炉子已经管不住了!你们离开。
沈蛰夫(走下望台,拉过她们)快来![四人方由望台避开,厂下轰然一响,钢水乱飞,满厂是火星,浓烟,蒸气。一片呼喊。
火星、熔钢在空中划出千万道光彩,穿过钢梁由顶上洒入望台与室内。
(有人在喊:(微弱地)砂子!砂子!垫砂子!
(古冒着烟尘,踏灭火星,又冲向望台,预备关门。下面又一声较小的爆炸,古避开,接
着两声更小的。同时田启贤由外跑进,衣服沾满了泥砂,两三处已经烧破。田启贤(疯了似地捶着自己)我怎么忘了说?我怎么忘了说?(四处乱找)哪儿?哪儿?
古恭宪(跑去抱下灭火机)灭火机在这里!
田启贤(昏惑地)不,不。(由办公桌后提出一个钉着皮带的救急箱)
古恭宪(厉声)来!
田启贤哦,哦,(跑过去)[田挟看救急箱,又帮同古搬着灭火机由通外门跑下。沈蛰夫(镇定地对她们)我去看看,就上来带你们下去。
(这时望台外起重机迅速开来停下,吴天长逃进屋来。满脸砂土烟污,袖口烧破,手中避
火草帽已为飞来的熔钢烧燃。
吴天长(瞥见沈,挥着草帽)总经理,不要下去了,不,不要紧!不要紧!
梁爱米(同时)帽子!
归容熙
吴天长(才军觉)哦!(连忙扔在地上乱脚踩熄)
沈蛰夫外面怎么样?
吴天长(喘息)爆炸过去了,火可以扑灭。
沈蛰夫(急切)人们呢?
吴天长(指手划脚)烟气太重,上面看不清,大概有一两个工人受了伤。
梁受米(同时)承灿?
归容熙他?
吴天长(对沈)我看见沈工程师从火里跑出来,(顿)跑了两步,(顿)就摔在
地下——[米“啊”一声由通外门跑下。
归容熙(盯着吴)伤——
吴天长(沈重)像是不轻。[容一声未响走下。
沈蛰夫(匆匆走上望台)有人照护没有,吴天长(随后应声)杨工程师,余处长都
来了。
沈蛰夫(俯瞰,长嘘一声)嗯!(转身下来)医院大远,重伤的先抬到楼上办公室,
请你告诉他们我就下去。(走向电话)[吴出门.廖跑上来几乎与吴冲个满怀。吴下。
廖再兴(气极败坏的神邑)报告总经理,——
沈蛰夫(正拿起耳机)什么事?
廖再兴报告总经理,这,这都怪这些刚出学校的小工务员不小心,报告总经理,再兴早,早,早就看出他们,他们——
沈蛰夫(双目威棱,叱责)你不去救人,还过来批评什么?
廖再兴(想不到)啊——
沈蛰夫下去!(摇电话)(廖造巡溜下。
沈蛰夫(对话机)我是总经理,接线生,请你立刻打电话,通知城里李大夫,请他马上就来!车子就会派去!
(在外面一片呼痛救急的声中,沈放下话机,匆匆由通外门下。
(舞中暗)
——幕闭
第二景
翌日上午十一时,仍在办公室二楼办公室。
阳光由狭长的窗射进来,电扇吹着急风,人还是淌汗。对望台的六扇门已经关闭,厂中机声、鼓风声,不断侍来,从钢门上的厚玻璃望见起重机要时来往经过。两张办公桌
移靠门前,贝斯炉模型放在桌上。一张藤椅移放在“库房”门前。沿化验桌边搭起一张帆
布床,床头放着那以前搁置模型的矮桌,上面有药膏罐、消毒纱布、棉花和各种换药与盐
水针的器械等。床脚下有一张藤椅。外面水缸已经移走,很少的工人由门外经过。
(开幕时承灿躺在床上,床头忱与被高高垫起。他的左手臂缠满绷带,夹上木板,左手也
裹着绷布,左额上橡皮膏交叉着贴了一块小小的白纱布,面容突见消瘦.他正在昏睡,口
里含着温度针,李大夫——一位五十上下鬓发灰白的老医生,穿一套白西装——一正弯着
腰用听管仔细诊视。床头立着归容熙,低首望着承灿的脸。沈老太太也立在床脚下,不住
地用手帕揩擦眼边的泪痕,身后沈蛰夫为老太太挥扇,眼睛望着大夫面上的表情。颜起立
在屏风后,焦灼地等待大夫最后诊断的结果。
[静默中通外门缓缓打开,总务处余处长走进来。颜起(匆忙过去,低声)正在看,等一会吧。余涤凡(连连点头)哦,哦。
(余退下,轻轻掩上门。
[容看了看表,望望医生。李大夫(诊视中歪着头,低声)可以啦。
[容由灿口中取出温度针注视。沈蛰夫多少度,归小姐?归容熙三十九度零五。李大夫(注视着病人,却——)嗯,嗯,退了一点。(挪动听管,闭目细听)
[容拿起矮桌上的病况表记下来。通外门又轻轻打开。吴天长刚迈进一步,看见大夫正在
诊视,又提起足尖轻轻退缩回去。他立在绿纱门后候望。李大夫(收下听管立起,嘘出一口气,容递过一把扇子,一面扇,一面笑着讲)老太太,您
放心,不要紧,决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要怕,烧得重一点,年纪轻,
体质好,不会有什么影响。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承灿的祖母,六十八岁,表面似乎有一点严厉,不苟言笑,
事实上她开心的时候可以笑厚出眼泪,并且甚至于为了逗弄幼年的孙儿而做得出很有趣的
怪相来。她既不十分精明,又不十分能干,她的慈蔼在事实的行动上才奉现得出来,嘴上
地是不善于说好听的话的。性情直爽,有一点任性的倔强,但并不固执,心直口快,遇到
不如意时,就忍不住的要把她的不满,叨叨不绝他说出来才释然,但是说出后就很容易忘
记。因此她时常在无形中得罪了人,自己还毫无所觉。遇到必有的反应,她还奇怪这摆在
她眼前的反应的来由。
但是多半知道她脾气的人也并不和她计较。对人好恶分明,喜欢一个人她心甘情愿地拿出
她所有的好心肠来,但是厌恶一个人时,她也尽量拿出她的一半卖老,一半天真的恶作剧。
不过一个人的好或者恶,在她的眼里有时是没有多大差错而十分准确的。同时她还有一个
特长,就是和一个人接近时,很短的时间她就能抓到这个人的几个特别的习惯和动作,当
别人认为她说得对时,她也很高兴,并且觉得很有意思。不懂得太深的人情,所谓世故的
人情,如同叫她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特别关心地对某个人要好,表示好感,她就不会做,不
是说她固执,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她依然故态复萌设法违背她的本意。
丈夫早亡家境竞也狠艰难,生活的清苦和儿孙的抚养,确实给她不少的忧愁焦虑,和种种
折磨。她的一向不善于应付人,应付事,更增加许多多余的苦恼难堪。盼望了多少年的儿
子娶了媳妇,更使她快慰的又生了孙儿,诚然这正是她该放下肩上的担子安心享受一点晚
年应有的天伦之乐时。偏偏不幸媳妇又故去。这真给了她一个不小的打击。唯其如此,这
可怜的老人就对孙儿过分的宠爱,一切一切都得她亲自来管,甚至于连蛰夫的爱护还嫌不
够,地时常责怪他对承灿太严了,于是要从儿子的手中抢过来,更多多加以爱抚。祖母爱
孙本是常情,但这位老太太确是超乎了常情。是一个心肠非常软弱,而看起来却很直很硬
的好好老人。
[她身材高矮胖瘦合宜,脸型有点像她的儿子蛰夫,只是眼光少一点坚定锐利,而更多一
点柔慈。下腭有点伸出,人中相当长,一般的说法,是个长命相,牙齿未完全脱落,头发
却已大半斑白,尤其两鬓白如银丝。皮色白净,脸上皱纹显明,刻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饱尝了多年沧桑的痕迹。她全身整洁,穿着一件深灰湘元纱长衫,袖长未及腕,洗褪色的
浅色袜子,半旧的黑缎鞋,脑后挽一个差不多全白的小发髻,看出来原来梳得很光,现在
却有些搓毛了。眉虽未皱,但满脸是心痛怜惜焦急之色。沈老太太(呆呆望着大夫,似信不信地听完了他的话,又踱到床前,低唤他的小名,仿佛非如此
叫,不能表达出地满腔担心的疼爱)二宝,二狗子,听见奶奶叫你没有?(李大夫走到沈蛰夫面前,望望病人,对沈递了个眼色。严重地皱皱眉头。
沈老太太(老泪纵横,忍不住——)二宝,二宝。
李大夫(回头)老太太不要叫他。
归容熙(也婉转地)让他安静一会吧,他痛了一晚上。
沈老太太(连连点头)嚷,嚷.(转对医生尽诉地)李大夫。真的不要紧?(又望望儿子)你们不要骗我。
沈蛰夫妈,当然,(强打起笑脸)您放心,二宝就是胳膊摔坏了,可以好,生命没有危险的。
沈老太太(向李)是没有危险?
李大夫(一向是沈家的老医生,温和而体贴的口吻)哎呀.老太太,我什么时候骗过您?老太太,我看您回去休息休息吧。快七十的人,累了一晚上。
沈蛰夫(轻轻劝说)回去吧!
归容熙(打起高兴,移动身子)我送您回去。
沈老太太(祈求而慈蔼地)不,不,你还是看着他吧,归小姐,你心真好。可怜,你也累了一晚上了。
沈蛰夫(蹙着眉)回去吧,妈。
李大夫老太太,该歇歇啦。
归容熙(同情地望着)您走吧。(沈老太太凄凄地望着他们,嘴里“嗯,嗯”,向前挨了两步。
沈蛰夫(拿起床头靠着的拐杖)妈,您的拐杖。
沈老太太(颤巍巍地又走过来,低声)二宝,二宝。(吴轻轻低声推开门上,焦的地凝望。
李大夫(忙走来,低声)别叫他,这样不好。
沈老太太(望着灿一身的伤,又揩揩眼泪)真是疼死人啊!什么钢呀,铁呀,把孩子糟踏得这样!
沈蛰夫(递给拐杖)走吧,妈!
沈老太太(怕人嫌她颂絮,擦擦眼,强自露出笑容)李大夫,我又要问啦,他能不能搬回家去养?
李大夫(口里支吾,却故意镇静而有把握的样子)好,好,我们看看。
沈老太太(接下拐杖)有什么事就随时告诉我,李大夫。(嘴角上的肌肉一抽一抽,
无助的目光望着大夫。几乎是哀恳)孩子交给你啦,你要用心治啊!用心治啊!
(李大夫点头微笑,她转过头)归小姐,你,(非常感激地目光望着她,微微颤抖的
手轻拍着容的肩头,爱怜地向下拍抚,想不出话来表示,才——)一会儿回来吃午饭
哪.我等着你啊!归容熙嚷。
沈蛰夫(蓦地)您等等,我叫人来送。
吴天长(走前)我来送老太太。
沈蛰夫也好,劳神吴先生啦。
沈老太太(点头)又麻烦吴先生啦。
吴天长不,不。[沈老太太又要回去再看承灿。沈蛰夫(扬扬手缓缓止住她)好,您先去歇歇吧。
(沈蛰夫扶着老太太出去,吴随在后面,李大夫又走到矮桌前,拿起体温记录看,同时颜
起走到床边看灿。灿很重地在喘,李大夫望望他,就拿矮桌上的打针器具,到办公桌,点
着酒精灯,重煮针具,又在自己带来的药包里,翻找什么。颜起(焦灼地)怎么样,沈先生?
归容熙发这佯高的烧总像不大好。
颜起(非常关心)归小姐,您一会儿就要走么?
归容熙(为难地)我,我要走的。来了电话,飞机改下午开。
颜起哦,可是——(田启贤由通外门上。
田启贤(内疚的目光)颐起,下面吹钢又该准备了。(见颜起来到面前,自己走去)颜
起,你还怪我么?
颜起张领班也告诉了我,还是刚来的领班没有经验,在坑里倒了水、不
过我们——嗐,走吧。(田回头不住地望着灿.意似不舍,被颜拉出。刚出门,沈又开门进来。
沈蛰夫(急迫)李大夫,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李大夫(放下器具,转过来〕蛰夫先生,不要太着急,不过情形是不能不说严重的。
(容正想过去听,灿又哼了一声,容走回床头低头探视。
李大夫与沈蛰夫也转过来身来。[余处长推开纱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报告。
余涤凡总经理,利生煤矿刘副经理从城里订合回来了。
沈蛰夫嗯,请他们先等一等。由易协理先同他们谈吧。
余涤凡这是公司化验室送来的焦炭分析报告,试样是沈副厂长昨天派人送去的。
沈蛰夫(接下来看)嗯,嗯。
余涤凡(关怀,低声)副厂长好些没有?
沈蛰夫还好,谢谢。[此时容又走来,挨近沈、李。
余涤凡(客气地,转身)归小姐,一会儿有便车进城,急的话,您搭利生煤矿
的车也可以。
归容熙好,谢谢。
[余处长由通外门下。
归容熙(走近李大夫面前)李大夫?
李大夫(郑重地)那么,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好不好?(沈也凑拢来)烧伤不算重,有热度是烧伤以后可能的现象。
归容熙但他烧得这样高?
李大夫(摇头)不,不,你放心,这不是血中毒的缘故。离受伤还不到十二小时,变化没有这样快。
沈蛰夫不过我怕.(又忙忙觑了灿一眼)他的内部!
李大夫也不是,他的内部也没有摔伤。输了足够的血。生理盐水也打了五百.. C.C.现在看,是没有什么意外的问题。不过——
沈蛰夫他的胳膊?
李大夫(沉重地)断了,肌肉骨头完全粉碎,这是顶重的.. Compound Fracture,出血太多,(缓重)大血管断了。并且里面尽是泥土,很容易引起其他更坏的变化,现在必需要一个紧急的手术,不然——
沈蛰夫怎么?
李大夫真正受了其他的传染,或者成了破伤风,这是很,很讨厌的。而且现在大血管断了以后,整个右膀没有血供给,自然会坏死,胳膊已经
没有用了——。
归容熙(惊痛地互相望了一眼)哦!(沈盯望着医生的严重的脸。沈蛰夫容回头睨视承灿,耳中仿佛又听见李大夫接着说话,才慢慢转过头来)
孪大夫那么,为着,以后的安全,我看——
归容熙(压着心头的恐惧)必需要施行手术?
李大夫嗯,并且最好要在八小时以内!
沈蛰夫(低声)是,是怎么样一种手术?
李大夫(自己做比指着)要从此地锯。
沈蛰夫锯?
归容熙这整个的右膀?
李大夫(爱莫能助的摇摇头)没有法子。要快,不然——
沈蛰夫(望着他)嗯?
李大夫总之愈快愈好。
归容熙(哀怜地)没有别的办法?
李大夫(坚决地)没有。(踌躇)那么谁去告诉他?是我,是沈老先生?(容踱到望台前默立。
沈蛰夫(半晌)我来说吧。
李大夫我方才给他打的镇痛麻醉剂,大概还可以支持半点钟,搬到医院以前,我再给他一针强心剂,沿路是没有问题的。
(承灿哼了一声,逐渐由昏昏地沉睡中醒来,他们都凑过去)
沈承灿(痛苦地)我渴得很。[容过去倒水给他喝。
李大夫(走近)怎么样,觉得?
沈承灿痛,(强笑着)不过现在忍得住了。
李大夫还怎么样?
沈承灿有点点想吐。
李大夫想吐,还——
沈承灿有点点晕。(望着沈)爸爸,奶奶走了?
沈蛰夫嗯,不着急,孩子!不着急!
沈承灿告诉奶奶不要紧的,我,我,不要紧的。
沈蛰夫李大夫,刚才你说——?(沈拉李走到办公桌边低声商谈)
沈承灿(想把手抬起)容,你累了。
归容熙(赶紧过来)不,不。(把他的手又放回去)
沈承灿(关切)一夜你都在这儿,一直没睡。
归容熙(强笑着)放心,你一定很快地好的。
沈承灿(仰望着她)你是明天一见早的飞机么?
归容熙(想要告诉他更要提早的消息)我,我——(却又忍住,半晌)嗯。
沈承灿(伸出手,吃力地)容熙,你可不可以再——
沈蛰夫(仿佛已经商谈完毕,对李)嗯,嗯,就这样办吧。(走近归,低声)我想跟承灿说几句活。
(客点点头,立起缓缓向外走,忍不住拿出了手帕,掩着鼻子,由通外门走出。
(李在屏风后轻轻徘徊。沈蛰夫(挨近床边,慢慢坐上藤椅的边缘)孩子!(像什么塞住了喉咙,半晌)觉得好些吗?
沈承灿(痛苦地微笑)好,好。
沈蛰夫(想想又停止)孩子。
沈承灿(着急)爸,怎么,是怎么回事?
沈蛰夫(紧抓着床沿)孩子,我的孩子!
沈承灿(挣扎,注视)医生说——?
沈蛰夫(抚慰)危,危险是没有的。
沈承灿嗯。
沈蛰夫(目光涩涩)可是摔伤的地方很严重,大血管已经断了。
沈承灿(猜着一大半)那么是不是要——?
沈蛰夫(点点头)是要动手术。
沈承灿(睁大了眼)可是,从哪里?——
沈蛰夫(指着自己)从这儿起,(握紧灿的腿)孩子,不要怕,不要紧的。
沈承灿(黄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来)李大夫。(李大夫过来。
沈承灿真的,大夫?
李大夫(点点头)没有别的办法,为着以后的安全。
沈蛰夫为着你的将来。
沈承灿(无力地)将来?
沈蛰夫孩子!
沈承灿爸爸,(振起一丝微笑)别着急,这,这也没有什么。(闭上眼)只是冤枉!
李大夫(低声,轻轻地)那么救护车一来,我们就搬到医院去。
沈承灿(闭紧眼,点点头)好!
李大夫我到下面安排一下。
沈蛰夫(咬着嘴唇)嗯。[余处长由纱门上,李大夫点点头下。
余涤凡总经理,通中银行的陈先生来了。
沈蛰夫(诧异)哦?
余涤凡就在下面炼钢厂会客厅。
沈蛰夫借款合同说好是明天签的。
余涤凡不,总经理——(迟疑)他口气上像是借款的银团发生一点变化,并
且听说钢轨——沈蛰夫(挥挥手)出去谈,我们出去谈。
[归容熙悄悄由纱门上,凝眸的神情中似乎闪耀着又是勇敢,又是希望的光辉。瞥见沈,
就低下头来预备走过。沈蛰夫(轻轻止住她)归小姐!
归容熙(抬望)沈——沈老伯。
沈蛰夫(说不出的情感)我,我真感谢你,请你为我还陪他一会。(容点头。
[沈与余由纱门下。
[容踱到床前。
(灿睁开了眼,无目的地望着。
归容熙(轻轻坐下)你要不要再喝点水。
沈承灿不。
归容熙(温婉)痛得很吧?
沈承灿有点。(转过头,低沉地)车子有啦?
归容熙有。(握住他的左手)
沈承灿(吁了一口气)那,走吧,就走吧。
归容熙(怆痛)怎么?
沈承灿(不敢看她的眼,又闭上)医生说的,你知道啦?
归容熙(低头)知道。
沈承灿(摸着她的手紧紧握着,缓缓睁开眼)原来想再留你。再留你几天,也许,也
许你——(痛苦地)可是现在我不应该再留你了,我不留你了。
归容熙(满眶的眼泪)承灿。
沈承灿(进发)一个学工程的,忽然丢掉了右手,哦,我怎么可以丢掉右手怎么可以丢掉了右手啊!(左手蒙着脸抽噎起来)归容熙(立起,移近枕边)承灿,承灿!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把他的手,从脸上
缓缓移开)看着我,承灿,承灿。(微笑着,眼泪从面颊上缓缓流下来)你丢了
一只手,现在,又添了两只手了。沈承灿(目不转睛)阿!
归容熙(抚慰地握着他的手)承灿。
沈承灿(如在梦里)不定了,你?
归容熙(满眼的怜爱)不,不走,我要陪着你。
沈承灿容熙,你——(眼泪夺眶而出)
归容熙(探身为灿拭泪)我喜欢,我也喜欢,安静一点吧,承灿,(灿更哽咽起来)
安静一点吧。(沈眉头重锁,由通外门上。容熙立起。
沈蛰夫(愕然)怎么?
沈承灿(满脸泪痕却笑着,兴奋地〕爸爸。她,她不走了。
沈蛰夫归小姐!
沈承灿(望容)嗯,容熙她不走了,她永远不走了。
沈蛰夫(惊愕,逐渐露出欣喜)归小姐,你,你永远——(走到容面前)
沈承灿是吧,容熙?(容微微一笑。
沈蛰夫(拉起她的手)归小姐——容熙,(深挚地)好,好,你真是个好——承灿,爸爸恭喜你!
沈承灿爸爸。
沈蛰大(向容快乐地)恭喜你们![古恭宪又叫又跳地由通外门上。
古恭宪 Hello,Dr,沈,恭喜,恭喜,Congratulationst
沈蛰夫什么事?(灿与容听着一怔。
古恭宪(手举一块钢轨的切段)总经理,你看,他炼的钢成功了,很好,很好,
轧出的钢轨完全合乎规格,政府一定会满意的。
(容高兴地接下切段,递交灿手。古恭务(兴奋地)化学成分.. Carbon(碳)0.45,Mangcnite(锰)0.80,Sllicon(矽)刚刚.. 0.20,Phosphorous(磷)恰恰.. 0.10,正合美国A。R。E。A。
的规格,你用这么一种七拼八凑的设备,炼出这样的钢!My boy youdld marvellous works:我是政府,我满意你。沈承灿(愉快地)好,我们接着出。
古恭宪嗯,大量地出,其余三吨,五吨的炉子赶快装好,赶快开炉。
沈蛰夫(微笑)先不忙,先不忙,关于产量,我们等等看看。
古恭宪(莽撞地)啊,总经理,这用不着等的。(忽然)哦,Dr。沈,你的伤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归容熙不要紧,还好。
古恭宪那就好极了,再见,Dr.沈![易由通外门上。
古恭宪(一把抓住)啊!易协理,我正有事找你!
易范奇沈副厂现在好点没有?
沈蛰夫还好,谢谢。
古恭宪易协理,那个焦炭——
易范奇我就是为焦炭事情来的。总经理,(逼出)“人可”先生又有信来。
沈蛰夫不管,那个焦炭绝对不能买。
易范奇(忍不住)可是通中银行已经——
沈蛰夫(负气地)合同绝不订。并且现在已经定的焦炭我要退掉。
沈承灿好,爸爸!
易范奇(搓捻起手指)再,杨味斋——
沈蛰夫(尖锐地)请你见见他,对他说我就是这个意见,不管是什么先生什么长的电话,或者信。易范奇(斜眼望着他,慢吞吞地搓着手指)不过我怕我们要略微顾忌一点日后的市
场。为着贷款,销路,或者运输,“人可帮”的意见是不能不稍加以
颜色的。沈蛰夫(气愤愤地)你说给他们什么颜色看?
易范奇不过总经理,我想您早知道,这两天隆山铁路政府已经决定不修了。
杏恭宪啊!
易范奇钢轨完全没有销路。
沈蛰夫嗯,嗯,(望古与灿)
吉恭宪什么?钢轨不用了?不修路铁了?Dr.沈,跑到灿的床前,对灿大

喊)你的钢,我的钢轨白废了!我们这一大堆人,这一大堆设备,又
要停工了。(连敲脑壳)停工,停工,Ach 6ott!又停工!
沈承灿(怔了半天,才一一)爸爸,真的?
[大家面面相觑。沈蛰夫(沉重地)嗯,这消息,我已经知道有两天了。我怕影响你们的工作情
绪,没有立刻告诉你们。这是万万想不到的,大家千辛万苦,在这样
艰难的条件下出钢,他会给你这么一个(忽然激昂)打击。不过,我不
相信这是致命的。现在我们已经过了一大半河,我们没有退回去的可
能。(望望他们)这两天我正在跟桥梁公司商量订长期合同。沈承灿爸爸,不过做桥——沈蛰夫嗯,做桥用钢少!不过我们要先借桥先渡过我们的难关,我们要慢
慢找出路来,慢慢找出市场,(威棱的眼睛挑衅地)我不相信为着建设一
个新中国,抗战这么几年,民营钢铁,只销了两万吨就够了的。古恭宪(慑)可是总经理,这钱!沈蛰夫钱,我再告诉你,银行贷款银团又变了卦,由八千万减到三千万。
记住,这是“人可”先生的大面子!我们不能眼看着一个国家的重工
业刚一开始就去停顿。所以,古厂长,轧钢厂的设备还是照样添。承
灿,炼钢厂的马丁炉还是照样办。我决定把我剩下的财产全部放在里
面。担子让我来担,你门先乐观做,积极做。实行公司已定的计划。
我们先打出一段路,是一段路!(拿出报告交给易)易协理,关于利生煤
矿的焦炭,这是我们公司化验室的报告。请你仍然照我的意思对他们
讲,告诉他们,信,儿封董事的信,“人可”的信和电话都接到了。
不过合同是不能签的。易范奇(眼睛转了转)总经理,我认为措词上——
沈蛰夫不用多说什么,也无须婉转,把报告给他们看就成了。易范奇(立刻又谦恭地)好吧。
(易与古由纱门下。
(办公桌上电话铃响。
沈蛰夫(拿起电话)是,是我,哦,光斗,好,好得很,我就来。(放下电话,回
身对灿)凌伯伯来了,在我办公室,他就要来看你,他已经带着振华桥
梁公司的人来了。(汽车飞驰而来,突然停止声。
沈承灿好!
沈蛰夫容熙,你跟他到医院去么?
归容熙是的。
沈蛰夫好,很好,我就来。[梁爱米捧着一大束鲜花由外门跑上。梁爱米(急匆匆)沈伯伯,他好一点没有?好一点没有?(走到床前)我把世界
上最好的治伤药(非常高兴地举着药盒)第一次带到中国的.. Peneq111in弄
到于了!(轻声)承灿,你好点没有?沈承灿(微笑着,摇摇头)晚了.. Emmy。
梁爱米(惊愕)怎么?
沈承灿我完全好了。
梁爱米你——
沈蛰夫(笑着把容熙推上前)Emmy.让我介绍日后我门家里的一个人。
梁爱米啊!
沈蛰夫(笑着)未来的.. Mrs.沈。
梁爱米(惊讶得说不出话)你,你们,你们已经——(忽然平伏了激动的心情。非常欣喜地)哦,承灿.恭喜,(拉起她的双手连连摇着)容熙,我恭喜你。(忽然承灿在床上呼起痛来。
沈承灿哎唷!
归容熙(跑去)怎么?
沈承灿(咬着唇)又痛,痛起来了。(李大夫匆匆由纱门上。
李大夫救护车就到。(瞥见病人在挣扎)怎么?怎么?(步到床前)
归容熙(指)他!
李大夫(对他们)不要紧,现在先再打一针麻醉剂,本来也要打的。(立起身来)(望台下鼓风饥忽然轰轰响起来了。窗外贝斯炉又喷起火。
李大夫(惊顾)怎么?这是怎么?
沈蛰夫(沉静地)他们在炼钢。[轰轰吹钢声中,台外闪耀眩目的白光。室内李大夫跑到桌前预备针药。容、米倚尘床边,两个都尽心地扶护昔承灿,目光库的,不停地注视着灿扭动的脸。他似乎忍制着剧烈的庸苦。——闭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