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晗被脱袜:曹禺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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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说明曹禺是我国现当代的戏剧大师,他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论著所取得的卓越
成就,以及他对中国戏剧事业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是举世公认的。他不但在中
国现当代戏剧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而且在国际剧坛上也享有盛
誉。为弘扬中华文化,弘扬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戏剧的优秀传统,推动中国
戏剧的发展,促进国际戏剧交流,特编辑出版《曹禺全集》。本全集邀请曹禺研究专家日本相、刘一军任主编,邀请曹禺先生的夫人
李玉茹女士参加编辑。全集共分七卷,第一卷至第四卷为话剧剧本,第五卷
为戏剧论著,第六卷为小说、诗歌、散文、书信及其他文章,第七卷为改译、
翻译剧本和电影剧本等,并附录《曹禺年表》。各卷均按发表年月日先后编
次。本全集所收作品,均采用最初版本或最初发表在报刊上的底本,参照其
他版本作一些必要的校订,并作一些必要的注释,最后,经曹禺先生亲自审
定。花山文艺出版社1995年
2月
25日
曹禺全集(4)
一九五四年
明朗的天①(三幕六场话剧)
①此剧写于是
1954年,发表于《剧本》和《人民文学》
1954年报月
10号上,为四幕七场剧。1956年
10
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此版经作者修订书机三幕六场剧,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凌士湘——细菌学专家,五十多岁。
凌木兰——凌士湘女,眼科大夫,二十多岁。
何昌荃——细菌系讲师,凌士湘助手,约三十岁。
江道宗——教务长,约五十岁。
徐慕美——护理部主任,江道宗妻,四十岁。
袁仁辉——护士,江家的养女,三十岁。
陈洪友——眼科主任兼医务主任,四十多岁。
董观山——医院解放后的院长,四十多岁。
孙荣——内科大夫,三十多岁。
尤晓峰——眼科大夫,三十多岁。
宋洁方——外科大夫,约五十岁。
赵树德——老工人,五十多岁。
赵铁生——赵树德之子,工人,二十多岁。
庄政委——志愿军团政委,三十多岁。
刘玛丽——美国大夫贾克逊的秘书,四十多岁。
赵王氏——赵树德妻,患软骨病,四十多岁。
李亭——少先队员。
贺瑾——少先队员。
老张——工友。四十多岁。
马副官——国民党某军长的副官,约四十岁。
女打字员。
女技术员。
护士。
学生数人。
特务甲——为首的特务。
特务乙——高个子特务。
特务丙——矮个子特务。
特务丁。
杨老头子——病人。分幕表第一幕第一场
地点:燕仁医院美国大夫贾克逊办公室的外间。
时间:一九四八年年底。第二场
地点:同上一场,现改为董院长的办公室。
时间:一九四九年国庆后的一个星期天。第二幕
第一场
地点:凌士湘家客厅。
时间:一九五二年七月。第二场
地点:江道宗家客厅。
时间:一九五二年七月。前一场后三天。第三幕第一场
地点:志愿军庄政委的病房。
时间:前一场的次日。第二场
地点:凌士湘家客厅。时间:前一场两星期以后。
第一幕第一场这是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九四八年的末一个月里。自从人民抗日战争结束以后,美帝国主义继续同国民党勾结起来,想把中国变为美
国的殖民地。他们便下了决心,进行反共内战,不顾人民对和平民主的愿望,撕毁了保障
国内和平的协议,向全国人民寄托着最大希望的解放区发动全面的进攻。在战争期间,全
国人民逐渐觉悟到,从被美帝国主义控制的蒋介石政权手里,是得不到和平、民主与独立
的。在中国共产党用了极大的努力和耐心使人民认清这一点后,大家才畅底了解必须打倒
蒋介石,驱逐美帝国主义,并且完全倚靠一直正确地为和平努力的中国共产党,才能得到
生存。人民群众的向背已经完全显然。正义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方面。因此,从一九四
五年国民党倚赖美帝国主义的援助,发动战争以舌,到了一九四七年。人民解放军已经转
入反攻,首先在晋冀鲁豫战区,接着在东北和其他战场上,发起了巨大的攻势。国内革命
战争形势已经变了。这个戏开始在战争进展最迅速的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在辽沈战役胜利后,整个东北
已经获得解放。在南线,在徐州附近,正进行着规模巨大的淮海战役。几乎在同时,人民
解放军在北线也在进行着解放天津的战役,并且包围了北平。围城中的北平人民在反动统治的极度恐怖下和生活的极度贫困下,等待着苦痛而紧
张的日子的终结。铁路不通了,只有天空中不断地响着飞机的马达,空中霸王昼夜不停地
载着反动的官吏、军人、特务和他们的家属财物,向上海、香港、台湾、美国飞去。物价
一日数涨,从早到晚,街上挤购粮食的贫民排着凄惨的行列。散兵四处在抢劫,居民被迫
挖掘战壕和修飞机场。街道上不断来往巡逻着装甲汽车和满身武装的执行队。特务在横
行,为着末日的来临,变得更加残暴。人民在愤怒着,日夜盼望着解放;人民在可怖的黑
暗中怀着信心,勇敢地作各种准备,来欢迎黎明。但是也有些人是怀着另外一种心思的,
在美帝国主义多少年文化侵略下,这些人早已和真正的中国人民脱离了关系,在他们卑鄙
的思想里,藏蓄着不曾见过天日的污垢。另外一些人是那样地麻木,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社
会还没有一点感觉。然而这些人中有专家,有高级知识分子,是我们在来日的建设中需要
的人材。这个戏就是企图讲一讲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大变动的时代中如何改造思想,逐渐
放下旧思想的桎梏、终于开始向新知识分子的道路上变化着。这是美国对华文化侵略系统中燕仁医学院的美国大夫贾克逊(Jackson)的办公室的
外间。正是冬天下午四时许的光景,外面下着大雪。看得出来,在平时,屋子里的陈设都
摆得井井有条。这一两天,在某些角落里,却堆着与贾大夫办公室毫不相称的大小皮箱,
上面贴满了五光十色的欧美各国旅馆的行李票。屋子里像是暖和的,左右两墙边上的暖气
管似乎都在开着。正面有一窗一门,门通着外面的甬道,甬道上来往着病人。甬道上有钢
窗,钢窗之外,看见白杨的秃枝在灰惨惨的天空中摇动。北风挟着大雪,一阵阵打在钢窗
的玻璃上。正面门的左面,贴着墙,是一把硬郴梆的木质长椅。门的右面的一个小小的书
桌,一个年轻的女打字员成天守在那里的的答答地打着字。她这个角落在白天也有些昏
暗,桌上总是点着铁罩的台灯,人一进门,就立刻被灯光吸引住,望见她身旁暗绿色的文
件柜,和在墙上挂着的贾克逊的大相片——相片上的贾克逊是慈眉善目的。左面有一门,
通着贾克逊的办公室。左门附近是一张沉甸甸的很讲究的办公桌和圈椅,圈椅上放着一个
五颜六色的靠垫,这是贾克逊的秘书刘玛丽办公的地方。右墙近台口有一门,门外也是甬
道,甬道对面正是细菌科主任凌大夫的办公室和他的实验室。门旁有冷热自来水和洗手消
毒用的磁盆,门旁挂着几件白罩衣,右门前面摆着一张皮质的长沙发、一张小沙发和一个
矮几,这些家具都很精致,占的地方不大。尽管这间屋子里人来人住,却总不能留下来人的温暖,人们走进来,立刻就感觉到
一种阴暗逼人的冷气,仿佛在这里只能谈着病和死亡。同时,围城的炮声,天空中的飞机
声,和说不出的恐慌,从四面八方压上来,使人们就在这铁打的墙壁里也感觉到炭炭不可
终日。〔开幕时,窗外的雨道上匆忙地穿过各式各样的人——医生、询问地点的病人、交
谈着的医学生、端着器械的护士、送信和擦地板的工友们..等等。〔刘玛丽,一个四十儿岁的妇人,由贾克逊的办公室走出。她是贾克逊的亲信,到
过美国,能替贾克逊起稿,安排事务,很干练,可以替他解决一些他自己不便于出面的问
题。她不是一个普通的速记打字员,虽然有时也做一些这类的事情。她又干又瘦,脸上抹
着脂粉,头发剪得短短的。她烟瘾很大,总是用一支短烟嘴。这时她拿着一叠文件。刘玛丽(对女打字员)Jenny,马上把这份东西打出来,下午要用。
女打字员(接过文件去)O.K.!
刘玛丽(想打电话,见女打字员在场,于是取了一个信封写几个字,交给她)Jenny,你先把这封信送一下,那份东西叫.. Nancy替你打。女打字员 O.K.!(接信,走下)刘玛丽(打电话)喂一你美国领事馆吗?我是燕仁医院.. Dr. Jack-son办公室。..是啊,就是我。你好吗?..我?倒霉透了!我一夜没睡
好,听了一夜的炮。末日要到了!..我们正在开紧急会议。Dr.
Jackson要你告诉.. James上校,这两天的时局简报还浚收到。赶快
送来吧,老头子要发脾气了。好,再见。〔护士敲门。刘玛丽 Come in!.. ①〔护士进来,刘玛丽望一望护士送来的本子,签了一个字,护士走出去。刘玛丽(换一个电话又打)要厨房。我贾大夫办公室。送九份茶点来,现在就
要,贾大夫要一杯牛奶。
〔尤晓峰由通甬道门上。他约有三十三岁,是眼科的青年主治大夫,眼科主任陈洪友手
下得力大夫之一。此人精明圆滑,好开庸俗的玩笑。但他确有些技术,在未进这个医院以
前,他开业十分得法。他进这个医院很费了心思,目的是为了更远的“前途”——想得到
美国大夫贾克逊的赏识,可以赴美“镀金”。然而他不是这个医院的正统毕业生,所以也
受所谓正统派的,更为贾克逊赏识的医生们的排挤。
〔他是一个矮个子,脸上白里透红,十分光润,鼻下有一撮黑黑的小胡髭。如果他不穿着
一套剪裁得十分美国味道的西装,他会随时被误认为是日本人。他带着一副学者味道的眼
镜,但这副眼镜并不能改变他给人们那种庸俗与滑稽的印象。他总是很得意,好说话,总
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会打趣。他很喜欢为别人“服务”,好拉些闲事情,忙个不完。所
以他又是被有些人喜欢的一个人。
〔他匆匆走上来,放大衣在长椅上,神色有些慌张。尤晓峰(熟稔地)Hello②,Mary!
刘玛丽(淡淡地)Hello,尤大夫。
① Come in——英语,意思是“请进”。
② Hello——英语,意思是“喂!”

尤晓峰我刚从外边回来。里边有什么消息没有?我们这个医学院还办不
办?
刘玛丽不知道。
尤晓峰你听,炮声越来越近了。情形很不好,医院都空了,一发薪,都出
去抢购去了。市场上乱得一塌糊涂,有东西就抢购,黄的、白的一
齐涨!(举起一卷美钞)美钞!我刚刚换的。你要换吗?我可以替你服
务。
刘玛丽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拿的就是美金。
〔徐慕美上。她是江道宗教务长的妻子,医院护理部主任。她四十出头,仍生得丰满好看,
穿着雪白的高级护士制服,上面披着紫红色短披风,派头十足。她原是一个买办家庭的小
姐,一直在美国教会办的中学、大学受的教育。她原先打算学医,但是终于为了自己认为
是走近路的打算——想很快地爬上医护界的首脑地位——选择了到燕仁医学院学护理的
前途。她心目中很少看得起一般的医生,认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心里又有些看不起自己
这个职业。她相当笨,但总觉得自己很聪明,好表现自己的“干练”、“俏皮”,但时常
被她内心崇拜的丈夫所奚落。她在医院的地位实际上是靠贾克逊和她的丈夫所支持。
徐慕美(一进门)你们听!飞机又在头上转了。
刘玛丽南京来的。
徐慕美(凑热闹)空投呢!投的不是大米就是白面。
刘玛丽徐主任,找贾大夫吧?他在开会。
徐慕美你们看!(把挟着的一本精装的书递给刘玛丽,炫耀地)好吗?
刘玛丽(接过来欣赏着)Beautiful①!太好看了。
尤晓峰好看极了!
徐慕美我设计的。
刘玛丽(念)“贾——克——逊——大夫”..(读不下去,指着)这是什么?
(笑)我的中文真坏。
尤晓峰(抢着读)“贾克逊大夫论文集”,“纪念贾克逊大夫来华办学二十
五周年”。
刘玛丽(恍然)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封面用中文,他一定会喜欢的。(翻开)
还有他的相片!哦,就用的是这张。
(三人都走到墙边贾克逊的相片前欣赏。
尤晓峰风度多好!
徐慕美(有意地)他自己最喜欢这张了。
刘玛丽(意在言外)你对老头子当然最了解了。
〔尤晓峰嘻嘻地笑了一声。
徐慕美(瞪尤晓峰一眼,转对刘玛丽)可惜纪念会取消了。
尤晓峰谁也没想到共产党会来得这么快,城已经围上了。
刘玛丽这有什么关系?他们打进了北平城,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打进
美国人办的医院。
尤晓峰再见,我还有病人。.. Mary,有消息请告诉我一声。
〔尤晓峰走到门口,正好门被走进来的袁仁辉所打开,尤晓峰昂然走出。
〔袁江辉是江道宗和徐慕美的养女,二十岁的时候从一个美国人办的孤儿院中领回来的。
她一直住在江家,什么事情都做,什么气也都受过。后来,江道宗答应她到一个护士学校.. ① Beautiful——英语,意思是“美丽”。

去念了两年书,现在在燕仁医院做一个职位最低的护士。她有卅一二岁,生着一个方方的
脸,扁鼻子,面色黄黄的,有些雀斑。地老实,小心,不大说话,完全没有这个医院正规
的护士小姐们的派头。
袁仁辉(提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篮子走进来,对徐慕美)妈咪①,您在这儿!您要的东
西都买到了。
徐慕美(皱起眉头,厌烦地)谁叫你到这儿来的?
〔袁仁辉无语。
徐慕美护士衣服也不换!
〔袁仁辉把头低下。
刘玛丽(看看袁仁辉的脸色)你要听你妈咪的话。你妈咪从孤儿院救了你,你要
知道感激。
袁仁辉(取出钞票)给您换的美金,九十八块五。
徐慕美(收下美金,眼快地)那是什么?我一猜你就是买了大头了!(对刘玛丽,
仿佛袁仁辉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那样随便评论着)你看她笨哪,她倒懂得替自
己换大头。你看,两块钱!
〔何昌荃由外上。他是医学院细菌科的助教,毕业不久,是细菌科主任凌士湘大夫的得意
学生,二十七岁。从表面上看,他像是旧社会所谓品学兼优的人。说话不多,勤勤恳恳,
仿佛成天钻在实验室或图书馆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似的。实际上在入这个医院以
前,他便参加了进步的学生运动,受了革命的教育,是一个相当沉着和有热情的人。在医
学院的进步青年们中间,他有一定的威信,但不知为什么总不常提他的名字,仿佛故意掩
护着他似的。他在一九四八年春天加入了地下党,在围城期中最紧张的时候,是地下组织
中一个小的领导者。
〔他是江道宗教务长的外甥。他有一副宽宽的眉毛,沉静的眼神,现在他穿着实验用的白
罩衣,安静地走进来。
何昌荃(对徐慕美)舅母。
徐慕美昌荃,你来了。(对袁仁辉)外头什么样啦?
袁仁辉街上乱极了,尽是兵,铁甲车到处转。(停住)
徐慕美说呀!
袁仁辉粮食店都叫人抢了。新街口枪毙了两个人,说是共产党。
徐慕美共产党要来了,该你们过好日子了。(转向何昌荃,存心令人不快地)是不
是啊,昌荃?
何昌荃(对刘玛丽)刘小姐,我找江教务长。
〔刘玛丽下。
徐慕美(一边翻着袁仁辉的手提包,一边挑剔着)谁叫你买这种雪茄?你买错了!你
给.. Daddy ①买的咖啡豆呢?〔袁仁辉拿出一包,递给徐慕美。
徐慕美(一闻)不对!这是假的!(还给她)
〔袁仁辉没接好,包落在地下,咖啡豆洒出一些来。
徐慕美真笨!白在我家养了这么大,就会吃饭,一顿三碗。
〔袁仁辉低下头去收拾,落下眼泪来。
何昌荃(冷冷地)袁姐没白吃你们的,你们要用老妈子还得给工钱呢。(低头
帮袁仁辉收拾).. ①妈咪——袁仁辉是江道宗夫人的养女,他们照例使养女叫他们为妈咪(妈),用的是英文称呼。
① Daddy——英语,意思是“父亲”。

〔江道宗和刘玛丽上。江道宗是医学院的教务长,四十六岁。在这个医学院里,大约除了
贾克逊以外,最有势力的人就是他了,因为校长和院长都是有名无实的,贾克逊和他故意
请一些他们认为是好好先生的来充任,做招牌。他温文有礼,但又是阴气森森,如果和他
处久了,就会感觉到在他斯文的谈吐和言笑里面。总是有一种不可测的、不能使人相信的
心机。他在洋人的圈子里很红,会拍洋人马屁,为他们着想,但表面上冠冕堂皇,一丝也
不令人看得出来。他说话尖刻而聪明,有时又“热情”而“爽快”,对他的主子并不低声
下气,时常倒是故意离着贾克逊远远的,他笼络着一群他认为可以做喽啰的大夫们。对于
凌士湘他保持着“谦恭下士”的态度,口口声声称呼他是老前辈,实际上他是谁也不佩服,
他觉得他的前途是无限的。
〔他的出身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子弟,家境很穷,他小时便很乖巧玲珑,在大学里遇见徐慕
美,费了很大的心机才把这个买办的阔小姐弄到手。他是得过他有钱的丈人的好处的。他
有些学问,在美国得过两个博士的头衔。但自从多年以前受了贾克逊的赏识以后,和他所
认为的美国有力量的人做了朋友,当了这实际上比院长还高得多的教务长,他渐渐对政治
的兴趣浓厚起来,觉得人应该有“抱负”,有“雄心”,对于学术也不甚钻研了。这个人
英文不错,还会两句旧诗,自己觉得很风雅很博学,高人一等,待人接物总要使人觉得他
有教养。
〔他身材适中,面貌白净,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一对细细的小眼睛,看起人来就不肯放
过,闪着闪着,像是要把一切都吸进去的样子。他非常爱惜自己的“丰采”,穿着一身毛
质的潇洒的长袍,一尘不染,里面是笔挺的西装裤,皮鞋头是尖的,擦得晶亮。他是有惊
人的洁癖的。
江道宗(看见何昌荃、袁仁辉在收拾东西)怎么啦?
徐慕美没什么,咖啡豆洒了。
何昌荃舅舅。(转身对袁仁辉)袁姐,谢谢你昨天到病房来看我,我睡着了,
你给我的水果我都吃了。
袁仁辉(温和地)你还应该多休养两天,你看你瘦多了。
〔袁仁辉提着篮子走出去。
徐慕美(对江道宗,嘲笑地)我们这个外甥顶“正义”了,从小就这么“普罗”。
〔老张端着茶点从中门上。老张可以进去吗?
江道宗(对徐慕美)你有事吗?现在里面休息了。
刘玛丽(对老张)去吧。
徐慕美休息了?(抢在老张前面走进内室)〔老张端着盘子跟下。
何昌荃我们细菌系没有田鼠了,凌大夫很着急。
江道宗我知道。
何昌荃他今天一整天没在实验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江道宗(微感惊奇)哦?他到哪儿去了?
何昌荃不知道,说是找田鼠去了。(焦急地)外面很乱,他脾气又倔..我认为医学院不该让他这样的学者为这种事情操心!
江道宗(长辈的口气)你很爱护你的老师,这很好。我也是在想办法。怎么样,你的盲肠炎完全好了?
何昌荃好了。
江道宗那好极了。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吃饭吧!(和蔼地)这两天时局很紧
张,我很想跟你多谈谈。何昌荃好吧。
〔凌士湘大夫由中门上。凌大夫是细菌系的主任,五十九岁,是一个老美国留学生。他的
出身可能是一个旧的书香世家。他考进清末的理工一类的学校,终于决定学医,当时多少
是为了科学救国,和一些有志之士想把泰西的科学传进来。他有一些人道主义的思想,多
少年来认为医学是救人的。他在美国也吃过很多苦头,半工半读,靠自己的努力学了一些
东西。他很自信,脾气倔强、耿直,但做起事情来有时显得很迂,也有通常一般学者的那
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一般来说,他为人是十分热情的,不过不大容易看得出来;靠近他的
朋友都认为他诚实、忠厚、可靠,但是钻牛犄角,难以说服。在学生中他有很高的威信,
美国人贾克逊也倚重他,利用他,因为他在细菌学方面确有成就。
〔回国以后,他没有开过业,虽然他的医疗学问并不坏。他一直在教书,在凡个大的医学
院都授过课,最后来到此地,工作了将近十年。他妻子死得很早,只有一个女儿,叫凌木
兰,现在眼科读书。
〔他的面貌看不出像个学者,只有跟他常在一处的人才看得出他内在的风度。乍一看,他
倒有些土头土脑,像一个内地来的不出名的中学教员。他的面色有些灰暗,两鬓已经斑白,
短短的头发,稀稀地盖着他的大脑袋。他的眉毛很浓,有两三根突出来的灰眉毛盖在眼角
上。在他愉快的时候,他的眼神露出诙谐的闪光,但大部分时间他是显不出光彩的。他个
子高大,嘴唇厚厚的.粗糙的面孔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偶尔笑起来很慈祥,甚至于动人;
但是在愤怒的时候,他的神色是异常吓人的。通常的时候他走路是比较慢的,总像在思索
着什么,不认识他的人,往往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他穿着一身旧西装,有些单薄,拿着一件磨光了的黑呢大衣和一顶旧呢帽。何昌荃凌大夫,你可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大家真着急了,你这么晚才
回来!凌士湘(对何昌荃,不满意地)你又到这儿来了!我昨天还嘱咐你好好养病,可
是你今天乘我出门,又跑去做实验了!你去干什么?何昌荃(关心地)田鼠找到了吗?凌士湘你不要管。你开了刀,还没拆线呢。回到病房去!我要叫他们把你
这身衣服没收。何昌荃(笑嘻嘻地)我在实验室看见你的饭盒子又冷了,别忘了叫他们给你热
一下再吃。凌士湘走!走!走!不要噜苏了。
(何昌荃下。凌士湘把大衣挂在钩子上。江道宗(赞叹地)我一看见昌荃,我就想起一个学者对青年潜移默化的力量。
昌荃的这点钻研精神,完全是跟你这个老师学来的。怎么样,能不
能占用你一点宝贵的研究时间跟我们一道开一下会呢?贾大夫刚才
还问起过你呢。凌士湘我不去。江道宗听说你出去找田鼠了,找到了吗?凌士湘(疲乏地)没有。
〔一个女技术员上。技术员(高兴地)凌大夫,您回来了。(迟疑地)实验室最后一个!鼠都用掉了。凌上湘(对江道宗)我跑了一整天,哪儿也没有。技术员再没有田鼠,我们细菌系的实验只有停下了。凌士湘知道了。
〔女技术员从通实验室的门下。
凌士湘(发着牢骚)道宗,当初我答应到你这个医学院来,就是了学术研究的
方便。可是今天弄得连实验动物都不能给我了..
江道宗(解释地)现在围城了。
凌士湘(执拗地)不管围城不围城,我的研究是不能停的!你答应给我找田
鼠的。
江道宗正在找。贾大夫是非常重视你的研究的,他说,美国有些学者也在
做鼠疫研究,他们听说你研究的这种田鼠感染性很强..
凌士湘(引起兴趣)是的,这种田鼠对他们是有用的。
江道宗他们托贾大夫运到美国一次,可是路上都死了。所以贾大夫希望你
能把怎么运送田鼠,田鼠到了美国,怎样用人工繁殖起来的方法告
诉他们,你看是不是可以?
凌士湘当然可以。
江道宗他们已经打电报催了好几次了。
凌士湘方法我已经都写好了。只要对消灭鼠疫有好处,我研究的结果都可
以告诉人。可是,没有田鼠,光有这些方法有什么用?
江道宗我已经托了洪友了,你放心,他说有办法。
凌士湘(不信地)噢?好吧。
〔徐慕美兴冲冲地由贾克逊办公室出。
徐慕美(一眼望见凌士湘,嘴快地)凌大夫,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你知道
你的小姐到哪儿去了吗?她出城了!
凌士湘(吃惊)什么?
江道宗(制止徐慕美)你看你!
徐慕美(对江道宗)你不告诉他怎么办呢?(对凌士湘)是宋大夫把她带出去的。
凌士湘真是奇怪!这个时候出城干什么?
徐慕美是啊,城外这么乱,碰见八路军怎么办?
凌士湘为什么要出城?怪不得我三天没看见木兰!
江道宗听说他们在城外办了一个什么施诊所,说是给穷人看病。你知道宋
大夫这个人,永远是个热心分子,她恐怕不知道有些学生利用这类
地方做别的活动。
凌士湘(焦急地)那怎么办呢?两个女的,没人陪着,城外都是乱兵!
江道宗(安慰地)士老,你完全放心吧。我已经托了个美国朋友把她们带回
来,刚才得到消息,已经出发了。车子有特别通行证,没问题的。
凌上湘我总是麻烦你们。(不满地)宋大夫这个老朋友啊,我对她简直没办
法。我的女儿就仿佛是她的女儿似的,时常不得我的同意带她乱跑。
〔凌木兰和宋洁方上,她们都提着手术箱。宋洁方大夫是医院里有名的外科大夫,五十岁
上下。她是最早的一批受英美的医学教育的女医生,没有结婚,事业心很强,可以说一生
在旧社会中为着一个职业妇女的前途在奋斗。她精力饱满,容易激动,动作说话的节奏很
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敏捷麻利。她是一个正直的、有是非之感的女子。
〔她头发有些斑白,剪得短短的,很自然的梳向脑后,疲劳的眼神和有皱纹的前额告诉我
们她是很辛苦的。她很瘦,穿得很朴实,一件合身的藏青薄呢旗袍,外面穿着皮大衣。
〔凌木兰是眼科的实习大夫,凌士湘大夫的独女。她母亲死得很早,自小就是由父亲抚养
起来的,父女感情很好。她很热情,有时有些任性,倔起来像她的父亲。
凌木兰(高兴地)爸爸!
〔凌士湘不响。
徐慕美你们可回来了。
凌木兰(对凌士湘)你着急了吧?你这三天怎么过的?对不起,我没告诉你,爸爸。
宋洁方(不在意地)你们都好?
江道宗宋大夫,你们没受惊吧?
宋洁方没有,谢谢你给我们弄的车子。(望着凌士湘,故作诧异的样子)怎么啦?(转对大家,笑着)这个老头子又不高兴啦?谁惹他发脾气了?(对凌士
湘)难道还没有找到田鼠吗?
凌士湘(干干地)田鼠没找着,女儿也不见了。洁方,我不反对你办什么施诊所,可是木兰是一个刚出学校的大夫..
宋洁方(抢着替他说)我知道,正需要埋头研究,我不应该把她拉出去..
凌士湘(瞪她一眼)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凌木兰爸爸,你不要冤枉人。不是宋阿姨拉的我,是我拉宋阿姨去的。
凌士湘什么?
宋洁方(胜利地)你没想到吧?我希望有一天她也能把你拉去看一看。(忽然转对江道宗,锋利地)江教务长,请你原谅我,我是好说话的。他们那个
施诊所当然没有我们这些设备,也没有专家。可是他们把医药送到
病人面前,穷苦的病人真正得到人的待遇。在他们那里,我第一次
感觉到医生是真正被人需要的,被人爱的,不是一个高级学府的点
缀品。
〔一个护士上。护士(把一份病历交给宋洁方)宋大夫。(对徐慕美)徐主任。
宋洁方(好脾气地)怎么我刚一回来就叫你看见啦?(护士笑笑,宋洁方翻看病历。
徐慕美(犹豫了一下)宋大夫,特等病房那位军长夫人已经找你好多次了。
宋洁方我不想伺候。(对护士)走,到病房。〔宋洁方与护士下。
徐慕美(撇撇嘴)真是名医派头!哼,一个女人没有家庭生活就是怪。(笑着)
凌大夫,当初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结婚哪?
凌士湘(瞪着徐慕美)她嫌我笨。〔江道宗看徐慕美一眼,徐慕美一扭头走下。
凌士湘(慈爱地)木兰,你累了吧?
凌木兰不累。爸爸,昌荃的病怎么样了?我看看他去。〔陈洪友上,陈洪友是医院的眼科主任兼医务主任。他现在有四十三岁,是这个医学院的
老毕业生。他是在美国留过学的。回国以后在校服务几年,在上海和北京都挂过牌,营业
很好。他确实有些学问,疑难大症,他看了不少。偶尔他也写几篇论文——当然仅仅为了
点缀,这和他这几年来,极力想钻进这个医院当眼科主任是一样的用意,都是为了所谓医
学界中的地位。这个人小心谨慎,多少年来,学了一种尽量与人无争,却又想处处讨便宜
而又不失身份的处世哲学。他没有什么理想,对于妻子家庭看得很重。一件事在他心里,
总要盘算来盘算去,皱着眉头严肃地想个没完,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他脸庞看去很丰腴,有一点黑。不大不小的鼻子,不大不小的眼睛,有时冷冷地望着他
的病人,有时笑嘻嘻地望着他的上司。一句话,是最常见的,但是总使人忘得干干净净的
一种极平凡的面貌。他穿着一套棕色的冬季西装,在背心两个口袋之间系着金表链,链上
悬着两把金钥匙,是他在美国大学读书时得来的“荣誉”标记。他还穿着崭新的呢大衣,
戴着帽子,从外面进来。
江道宗洪友,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
凌木兰爸爸,等一会我来看你。(下)
江道宗(对陈洪友)怎么样,我托你的事?
陈洪友哦,你说贾大夫要的田鼠啊?
凌士湘(诧异)咦,不是替我找的田鼠吗?
陈洪友(微微一愣)哦,哦!都有了,都有了。
凌士湘真的?
陈洪友我已经叫他们拿上来了。
凌士湘(立刻兴奋地)有多少?我要得很多。
陈洪友你要多少有多少。
凌士湘是我要的那种田鼠吗?
陈洪友(自得地)你看嘛!
〔工友送田鼠上,随下。
陈洪友对不对?
凌士湘(孩子一般地喜悦)对,对,对!就是它!好极了,好极了。(举起田鼠笼
子)我可有田鼠了,我的实验可以做下去了,谁也拦不住我了!谢谢
你,谢谢你。我要告诉昌荃去。(欲下)
江道宗喂,士老,贾大夫要的方法呢?
凌士湘(满腔高兴的情绪)哦,忘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都在这里,一切的方
法都在这里。如果还弄不清楚,随时可以找我。(下)
江道宗(收起信)洪友,方才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请假不来开会?
陈洪友(一副苦恼的面孔)唉,没法子!你知道我的太太。她把东西都卖了,
闹了几夜了,非要到美国去不可,我刚才找飞机票去了。啊呀,飞
机场上满是人,票难买极了!
〔飞机声。
陈洪友你听,空中霸王!恐怕这是最末一班了。(看见屋角堆着的箱子)这是贾
大夫的行李吧?
〔江道宗点点头。
陈洪友怎么样,会上贾大夫怎么说?医院是不是停办?
江道宗不,贾大夫决定:要办下去。
陈洪友(吃惊)什么?还办下去?那么这个局面..
江道宗(慨叹)这个局面当然是完了!
陈洪友那么为什么要把医院办下去?贾大夫又不走了?
江道宗不但他不走,他希望大家都不走。他的话很有道理,我们有责任保
护医院的美国标准,历来学术传统,我们学校的秩序是不能允许其
他的力量来破坏的。(大有深意地)以后的事情复杂得很,共产党有什
么专家?他们能维持得下去吗?
陈洪友(盘算着)是啊,到美国开业也是很困难的。那么,是不是我先留下
来看一看呢?
江道宗(嘉许地)好,先看看嘛。
陈洪友我得跟我太太商量一下。(忽然吞吞吐吐地)那么我那点钱,是不是也
照你的办法,送到美国存起来呢?
江道宗可以送去。多少?
陈洪友呃,六千五百美金。
江道宗我叫我的秘书给你立刻去办。
陈洪友也好,那我就进去开会了。真是没法子!(入贾克逊办公室)
刘玛丽(忽然)江教务长,共产党随时都会进来。
江道宗你根据什么?
刘玛丽我自然有根据。(略停)我看何大夫,您的外甥,是个共产党。
〔宋洁方换了白罩衣上,来拿她的手术箱。马副官跟上。江道宗入贾克逊办公室。
〔马副官是国民党第×战区某军长的随身佣人被提升起来的一个副官。他主人的军队在最
近几个月里已被人民解放军歼灭干净,他就随着他的主人和主人的家属退到北平。他走进
来,军装紧紧地箍在身上,但从上到下倒是很干净的。他愚蠢而忠心,长着一副不会表情
的胖脸,看不出他在笑还是在哭。他大约有四十岁上下。
马副官(蠢笑着)宋大夫!宋大夫!您听我再说一句。
宋洁方(厌烦地)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马副官(喀嚓一声立正)宋大夫,我好容易找着您了。快去吧,我们军长夫人
等了您三天了。
宋洁方我老早就看过了,她没病。
马副官(谄笑)您就再辛苦一趟。
刘玛丽(鄙夷地)这个人,.. Silly ①!
马副官(忙忙对刘玛丽鞠了一躬)您就别搀合了!宋大夫,我们军长留过话,我
们夫人的病完全交给您了。您要是老不去,我们夫人可真火了,今
儿连鸡汤都泼在地下了。
宋洁方(尖锐地)你告诉你们夫人:一个女人老了,脸上就会生皱纹,再老
了,还会死的。
马副官(连声地)是,是。
宋洁方我这是外科,不是美容院!(下)
〔电话响,刘玛丽接电话。
马副官(追着)宋大夫!宋大夫!
刘玛丽喂,你姓马吗?
马副官是。
刘玛丽电话!
马副官哦,有我的电话?(接电话,大声地)谁呀,谁?你是刘司机。(烦躁地)
是啊,我是马副官哪!..什么?谁出了病房啦?..谁?军长夫
人!(喘气)哦,军长跟王小姐..昨天就上飞机跑了!哎呀,我的
妈呀!(扔下电话就跑,又转身对刘玛丽)对不起,咱们再见。
〔马副官气急败坏地跑下。在马副官打电话的同时,尤晓峰引着赵树德夫妇上。
(赵树德是北平城外一个钢铁厂的老工人,四十四岁,但看起来至少也有五十开外了。他
一直在鼓风炉旁熬过数不尽的、痛苦的岁月。沉默,成天的不说话,忍受着各式各样的欺
侮,一声也不吭;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条永远被鞭打、不出声的牛,一站就半天不动。他
是一个高大的身材,穿着一件破棉袄,戴着被矿石染红了的破毡帽,两只眼睛完全用纱布
包住,几乎半个脸看不见,烧伤显然很重。
〔他的老婆王秀贞年约三十九岁,但头发灰蓬蓬的,都有些斑白了。她笑起来满脸都是皱.. ① Silly——英语,意思是“愚蠢”。

纹,眼眶子里仿佛总是糊着一层泪水。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袄,下面似乎仅仅穿了一条单
裤的样子。她一手抱着一岁多的睡着了的幼女,一手提着一个衣服包,跟在后面很不安地
走进来。她的样子憔悴极了,似乎是勉强支持着,总像是要咳嗽又不敢咳嗽出来的神色。
〔她们两个人惶惑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刘玛丽(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
〔孙荣跟着上来。孙荣是内科的主治大夫,三十二岁,本院的毕业生。他毕业以后,很快
就升为主治大夫。他十分精明,在勾心斗角,争向美国大夫献媚的空气中,他确实能吃苦
耐劳,争得了美国大夫的宠爱。他是那种肯下死功夫,甚至于牺牲身体的健康;为取得上
司的个人欢心,向上爬的人,但表面上很冷,除了在洋人的面前,平时很少看见他的笑容。
他是个瘦高个儿,白白的脸没有什么血色,言谈举止都有些矜持。和尤大夫相反,他是一
个寡言笑的人。
〔他穿着一身颜色比较淡的冬季西装,十分洁净,外面罩着主治大夫的白外衣,手里拿着
一份病历。孙荣(对赵树德夫妇)你们先出去,在外头等着。〔赵树德夫妇又走出去。尤晓峰(对刘玛丽)这是贾大夫的病人。Mary,我可以进去吗?刘玛丽什么事情,尤大夫?尤晓峰也好。(客气地)那么,孙大夫进去找贾大夫吧。孙荣(大模大样)我想我可以进去。(又犹豫起来)不过.. Miss刘在这儿,我们可以先跟她谈谈。
尤晓峰(立刻抢着说)Mary,是这样的。我们眼科有个病人,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老工人..孙荣(冷冷地纠正他)我看应该说是内科的病人。尤晓峰(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怎么会是内科的病人呢?孙荣(逻辑地)你的病人自然是眼科,可是他的老婆是内科。刘玛丽你们两个人吵些什么?孙大夫,你谈谈吧。孙荣 Miss刘..尤晓峰(抢着说,快溜地)Mary,是这样的,刚才那个老头子是个钢铁厂的工人。今天下午,他带着他的老婆到我们眼科来看病。这个工人大概
正在出铁的时候饿晕了,倒在地上,铁花打在脸上,伤得很重。两
个眼睛在别处治了一个月,已经没有希望了。..孙荣(切断尤晓峰的话,从容地)他的老婆就是贾大夫最发生兴趣的那个软骨病人,贾大夫看过她的病,后来她好久没来,今天恰巧找见她了。尤晓峰 There! Isawherfirst①。问题就在这儿,是我先看见的。江道宗你们两位不要吵了,谁先看见不都是一样吗?反正都是为了学术研究,贾大夫会感激你们的。好,你们等一等,我把这病历拿进去给他看看。尤晓峰(对刘玛丽)请你告诉他,病人我已经带上来了。刘玛丽(入内又走出,对门外)你们进来吧。孙荣(打电话)接三等病房,护士长吗?我孙大夫啊!请派一个护士来,接接病人,我在贾大夫办公室。
〔赵树德妻赵王氏抱着孩子,牵着赵树德再上。
① There,I saw her first——英语,意思就是“问题就在这里,我先看见她的”。

尤晓峰坐着吧,你们都坐着吧。
赵王氏(已经求了好多遍,又鼓起勇气,强笑着)大夫,他的眼睛您看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尤晓峰(不耐烦地)老太太,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没办法治
赵树德(低声)铁生的妈,别问了。你吃点吧!(递给她窝头)
赵王氏(忍住泪)吃什么呀,我的心都满了。〔刘玛丽上。
尤晓峰怎么样?
刘玛丽贾大夫很高兴,他说办得很好,谢谢你们两位。〔尤晓峰和孙荣互相望了一眼。
刘玛丽不过以后,完全交给孙大夫办理,不必再麻烦尤大夫了。
尤晓峰(耸耸肩)Well,Dr. Sun①,我一样是很高兴的。〔尤晓峰向孙荣很优雅地弯一弯腰,由中门下。
孙荣好吧,我们谈谈吧。怎么样,赵王氏?你丈夫的眼睛已经没有希望
了,这是最后的诊断。赵王氏(哀痛地)您想想办法吧!大夫,我们一家六口,大大小小都等着他
奔,不能让他瞎了!大夫,您行行好!
〔一护士上。护士孙大夫。
〔孙荣望了护士一下,护士在一旁站住。
孙荣(和气地)是啊,赵王氏,我们是给你想办法,你看,刚才不是找外国人说了?他答应了,你可以住院。
赵王氏我住的什么医院?
孙荣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尽量耐心地)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的医院是一个慈善机关,能治的总要治,不能治的总归不能治。你的
这个软骨病重得很,刚才我也跟你丈夫说了,要是还不治啊,半个
月就会出毛病。赵树德(站起来)铁生的妈,刚才我心里合计,前前后后我都想了。还是你住在这儿吧,你就治吧。
赵王氏(想,伤心地)怎么治呀?拿什么钱治啊!
赵树德大夫说:你可以免费住院。
赵王氏不,我不住。
孙荣赵王氏,我劝你就在这儿治。
赵树德(郁悒地)人不是畜生,有病总得治啊!〔赵铁生由中门上。他是赵树德的长子,十九岁,在钢铁厂里刚刚出了师,还赚不了多少
工资。他的生活和他的父亲一样,过着沉重、痛苦的日子。无休止的劳作和压迫煎熬着他,
使他也变成一个不好说话的人。
〔他穿着一件破棉袄,束着一个旧皮带,光着头,沉重地走进来。赵铁生爹,钱借来了。
赵树德工会给的?
赵铁生(愤怒地)他们?!他们说章程上没有抚恤这一条!还硬说我思想不良,看,让他们打的!.. ① Well,Dr. Sun——英语,意为“好吧,孙大夫”。

赵树德铁生,你过来!(心疼地抚摸着赵铁生)我告诉你别去,工会不是给咱们
办事的。赵铁生反正钱有了。厂里的工友们:张志诚、老涂、刘三叔..大家十来
个人凑的。(对赵王氏)怎么样,交钱去吧?
〔赵王氏叹口气。赵树德他们治不了我的眼睛。
赵铁生(愣住了)哦。那怎么办?
赵树德先别管这个了。现在医院倒是说你妈的病更重了,得赶紧治,要住院。
赵铁生我知道。可是这点钱..
刘玛丽(忽然插进来)医院可以免费。
赵树德是啊,他们说可以免费,你看呢,铁生?
赵铁生爹的眼睛治不好,妈要是再躺下,——我看就留下治吧。
赵王氏(望着他们)可家里的日子..
赵铁生放心吧,弟弟、妹妹交给我了。
赵王氏(对赵树德)那么,我先送你回去,家里安置安置再来吧。
孙荣(温和地,但是清清楚楚地)赵王氏,你再来就不一定有床位了。
赵王氏(半晌)好,就住这儿吧。
孙荣走吧,下去办手续去吧。
护士(向赵王氏)把孩子放下!〔袁仁辉上。
袁仁辉哪位是病人?〔护士一指赵王氏,昂然下。
赵王氏(把孩子交给赵铁生抱着)铁生,好好招呼着爹。
赵树德铁生的妈,别着急。
赵王氏(难过地)这是怎么说的!我是送你来的,现在,你倒送了我了。〔袁仁辉领他们下,孙荣也下。三个特务上。特务丙把门堵住,特务甲把信交给特务丙。
特务丙(对刘玛丽)江教务长在哪里?
刘玛丽(有些惊惶)你是干什么的?
特务甲你不用管!你把这信交给他,我等着你。〔刘玛丽拿信,很快走入内室。
特务甲(对特务丙)实验室去人了吗?
特务丙去人了。〔右门忽然打开,凌士湘穿着白罩衣,怒冲冲上。后随着特务乙。
凌士湘(面前都是陌生的脸)咦!(叫)刘小姐!
特务甲不要叫!(对特务乙)人呢?
特务乙不在实验室。
凌士湘(怒形于色)你们,这是干什么?〔陈洪友上,惊惶地望着他们。
特务甲你是江教务长?
陈洪友(微弱地)我不是,可是我可以代表,我们正在开会,他忙得很。
特务甲看见了刚才那个名单了吗?
陈洪友里面正研究呢。
凌士湘洪友,这是怎么回事情?这个人(指特务甲)居然混到我的实验室去
了!你们要干什么?
特务甲你少说话!(对陈洪友)你们这儿有个大夫叫何昌荃?
陈洪友(望着凌士湘,迟疑地)嗯。
特务乙他不在实验室,人哪儿去了?
特务甲这个人你们一定要交出来!
凌士湘(才明白,气愤地)怎么?你们要抓人,到我的实验室抓人?我不答应!
陈洪友(安慰地)士老,别着急,把问题多考虑一下。
凌士湘这有什么可考虑的?这是医院,医学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是科
学研究应该受到保护的地方。(对特务们)你们懂不懂?我们是研究科
学的,研究科学的!跟你们没关系!
特务甲(冷冷地)谁呀,你?
陈洪友这是凌士湘大夫。
特务甲(打量凌士湘)哦,你就是凌大夫。我们知道你是学者,很有名。你怎
么还不到台湾去啊?可是你教的这个徒弟很不好,很坏,他是共产
党。
凌士湘他怎么会是共产党?
陈洪友(低声)不要着急,我想贾大夫是不会让他们胡来的。
凌士湘我也相信。你去把贾大夫请出来。这真太不成话了!这,这还叫什
么国家!
陈洪友(向特务征求同意的样子)我进去一下。
〔特务甲点一下头。
〔陈洪友下。
〔半晌。电话铃响。
特务丙谁?..没有。(就恶狠狠放下)
〔江道宗和陈洪友同上。
凌士湘(诧异)道宗,贾克逊呢?
江道宗(温文地)贾大夫托我代表他。(对特务,有身份地)我是江教务长。院方
的意见..(对凌士湘)贾大夫说的..(对特务)我们不能禁止你们逮
捕。
凌士湘这叫什么话!
江道宗他说这是中国内部的政治事情,美国人当然无权干涉。
特务甲(挥挥手)搜查!(对特务乙)你跟我到实验室去一下。
〔特务们下。
凌士湘(急了)你看!你看!
江道宗(也没料到特务们动作这样快)他认为医院是不该抓人的,这件事情使他很
遗憾,他对这种举动准备表示抗议。
凌士湘(爆发)抗议有什么用!他是学校的负责人,应该管!这不是管不了
的事情。我找他去。
江道宗(拦住凌士湘)士老,不要去了。我一定想办法营救,请放心吧。有办
法的。
凌士湘不成,我要亲自我他。(入内)
陈洪友(疑讶)真有办法吗?
江道宗(慢吞吞地)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吧。国民党这帮不成材的东西,把大局
弄到这样的地步,现在只懂得杀人了!
〔凌士湘由内出。
江道宗怎么样,士老?有什么办法吗?
凌士湘我跟他谈了,他真是很生气。(苦恼地)可是他是个学者,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怎么应付。他现在请你进去一块儿想想办法。(恳切
地)道宗,昌荃是我的好学生,你说你要营救他,你一定要做到!江道宗(义不容辞地)当然,当然,你放心。我的亲外甥,我还有不出力的吗?
洪友,如果还有什么手续,你办吧。
〔江道宗下。凌士湘在屋中徘徊。凌士湘(急煎煎地)他的病还没有好,这就抓去,这还有什么人道?
陈洪友(喟叹)唉,他们还讲什么人道!〔三个特务押何昌荃上,何昌荃穿着病房的睡衣。
凌士湘昌荃!
特务丁(向特务甲)我们一共抓了三个,剩下的跑了。
特务甲(向陈洪友)名单给你们了,你们还得负责!〔陈洪友不敢响。凌士湘(对特务甲几乎是央求地)他有病,你放开他!等他病好了,再跟你去。
你可以留一个人看着,我可以找医务主任特许,跟他一同住在外科
病房。特务甲(奚落地)从我们那儿出来,总是要进外科的。我看反正是一样,你
就别操心吧!
何昌荃(取出一把钥匙)凌大夫,这是实验室的钥匙。您的试验我不能帮您做
了。
凌士湘(痛苦地接过钥匙)你真的加入了什么党?搞什么政治吗?〔外面风雪。
何昌荃(沉重地)凌老师,一个人不问政治,政治也会来找你的。
特务甲(手一挥)走吧。
凌士湘(发现何昌荃穿着一件薄睡衣)那怎么成?外面这么冷!(急取下挂着的大衣给他)披上,昌荃!
特务甲(恶狠狠地)这样的人,还怕他冻着!
凌士湘(忙乱地掏钱给何昌荃)这点钱,拿着。
特务甲(从中接过钱)好,我替他保存着。
凌士湘(急切地)昌荃,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救你,一定给你想办法!
特务甲(推开凌士湘)你给他想办法?你也要进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学者,狗屁!进去都是一样。对你们太客气了!
〔特务们押何昌荃下。凌士湘、陈洪友沉默不语。
〔凌木兰又急急跑上。凌木兰(紧张地)爸爸,昌荃呢?
〔凌木兰又急急跑下,电灯忽然灭了。陈洪友嗯,又停电了。(他擦了洋火,点上灯)凌大夫,不要生气了。凌士湘黑
暗极了!乱极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看不见一点前途。我奇怪,
我为什么要研究科学,从辛亥革命到现在,我这样地工作,究竟是
为什么?一到这样的时候,连最低限度的研究都做不成的时候,我
真是要离开!无论到什么地方,走!可是我到哪里去?我们是中
国人。中国再坏、再烂,我生在这里,我死也得死在这里。做一个
科学家,我也是中国的!(抬头问陈洪友)你拿不定主意,你,你还预
备逃到哪里去?跟这批东西一起跑?我告诉你,没什么可去的地
方!我不喜欢政治,我也不懂政治,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就是,这
个鬼政府要倒,倒到底!我看很快。全中国哪里都是共产党,没有
办法。我并不喜欢共产党,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有看见过它所做
的事情。可是我也没有这样的成见,它在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走。
我总觉得只要是人,人就要进步,进步就离不开科学。如果将来共
产党来了,就像今天似的,也来了几个人,把我请到那个地方去,
我也并不后悔。因为无论如何,此地有我的实验室,这个实验室还
不坏,我还要在这个实验室里工作下去!怎么样?你还预备逃到美
国去吗?
陈洪友你说得对。真是没办法。(下)
〔凌士湘缓缓站起身来,正要往实验室的门走去,一个女技术员跑上来。
技术员凌大夫,实验做不成了。
凌士湘(吃惊)怎么,田鼠有问题吗?
技术员不是的,染色剂没有用,做出来的切片完全坏了!
凌士湘(一愣)怎么?
技术员假的。
凌士湘哪儿买的?
技术员医院从南京卫生署领下来的。
凌士湘(急切地)那么找药房去想办法嘛!
技术员问过了,药房的东西也是他们卖出来的。(结凌士湘一个切片)这
就是今天做的切片,染下来就是这个样子!
凌士湘(急到灯前看切片,愤怒地摔在地下。绝望地)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女技术员轻轻走下。
〔凌木兰上,头上贴着一块纱布。
凌木兰爸爸!
凌士湘(忽然发现凌木兰头上的伤)你怎么了?
凌木兰(愤怒地)特务打的,他们不叫我跟昌荃说话。
凌士湘(抓住凌木兰的手)这群强盗!
凌木兰可是,看着吧!八路军就要进城来了,昌荃就会回来的。
〔炮声。
凌木兰你听!明朗的天就要到了。
凌士湘等吧,明朗的天!
〔远处炮声轰响着。油灯照着凌大夫父女们的脸。
幕徐徐落
第二场景同第一场,仍在贾克逊办公室外间。这间屋子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再也没有以
前那种阴沉的感觉。屋子的安排像是成了一间会客室,一般人在路过的时候就可以进来休
息。在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堆着一叠一叠的洋装书籍和贾克逊喜欢的零七八碎;这些东西
像是从办公室匆匆搬移出来,又被弄在这里似的。前一场的家具有些还保存着,比如,前
一场老工人和他的一家人曾经坐过的那条长木椅,还放在原地方。窗外是一片阳光,天空蓝得像海,秋天的白杨树哗哗地响着,间或从明朗的天空里
传来远远的,愉快的鸽子哨的声音。但是屋子里的空气是安静的。这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甬道上往来的人很少。从公园里传来
了快乐的军乐声和人们、孩子们偶尔在欢乐的舞蹈中唱起来的声音,但听起来非常辽远。
有时,在远远的市声中也传来一阵快乐的秧歌锣鼓声。人们是多么快乐,外面充满着欢畅
的假日空气。〔开幕时,刘玛丽一个人正在取下排在墙上的贾克逊的大相片,她还是叼着烟卷,
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打字机和她的那个花靠垫。何昌荃和凌木兰谈着上。凌木兰(一边谈着,走丰来)..我不喜欢我们医院的这些过道,黑得要命,太
阳总是射不进来。
何昌荃是啊,闷得要死。(看见刘玛丽)董观山同志呢?
刘玛丽谁?哦,你说那个新来的董院长啊,在屋里,——跟一个工人谈话
呢。(又收拾东西)
〔凌木兰和何昌荃在桌旁坐下,把带进来的一些档案摊在桌上,就整理起来。
凌木兰这屋子这样摆,看着舒服多了。
何昌荃董观山同志自己摆的。他说,先来个环境改革吧。
〔刘玛丽忽然地砰嘟一声,把抽屉一关。
何昌荃你干什么?
刘玛丽(冷冰冰地)收拾东西。我辞职了。
凌木兰为什么?
刘玛丽(不声不响地收拾完东西,忽然对着何昌荃、凌木兰)贾大夫回国了。(指着)
这是他没带走的书,我理好了,等会儿江教务长会派人来取。再见。
(提着打字机和她那个五颜六色的靠垫就走,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头)这是我的打
字机。(举起靠垫)这也是我的。(下)
凌木兰她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辞职?
何昌荃你不知道?(幽默地)她一个中国字不认识。我们现在不用英文她忽
然变成文盲了。
凌木兰(笑起来)是啊,二十五年的传统,这一下打破了!你知道,我们改
用祖国语言,医院里可有人埋怨呢,我们眼科尤大夫嚷嚷得最热闹。
何昌荃你父亲呢?
凌木兰他说中国人应该用中国话,改得对。(忽然想起)昌荃,我告诉你,我
父亲最近可不满意你呢。他说你对研究工作不够用功。
何昌荃(笑着)那怎么办呢?你替我向老头儿解释吧。
凌木兰我不解释。我也不满意你。
〔何昌荃诧异地望着她。
凌木兰你这丙天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
何昌荃今天晚上一定来。
凌木兰可是你准备着点,他还是要骂你的。
何昌荃那就让他骂吧。你看我还有希望影响他吗?
凌木兰(半开玩笑地)我看没希望。
何昌荃我可还要试试,当然,钉子是要碰的。
〔董观山、赵铁生、袁仁辉由内出。
赵铁生董院长,我看看我爹去,我们就在前面休息室等您叫我们。(突然望
见那张靠近门口的长椅,停住,激动地)董院长,去年,就在这间屋子,我们
把妈送来的。糊里糊涂的,人就没了,连个尸首都没看见!
董观山(同情地》是啊,赵铁生同志,你母亲是死得奇怪。昌荃,孙大夫
怎么样了?
何昌荃现在正跟赵铁生同志的父亲谈呢,他还是那几句活。
赵铁主(愤恨地)哼,孙大夫!他没一句真话。他骗不了我。
(赵铁生下。沉默。
董观山(对袁仁辉)袁大姐,请你去把病人留下的衣服找出来。
〔袁仁辉下。
董观山(沉思着)是非常可疑,但是病历上看不出问题。
凌木兰(激动地)我们觉得是贾克逊捣的鬼,拿这个软骨病人做了实验。
何昌荃可是现在孙大夫什么话也不肯说。
董观山我看孙大夫顾虑很大,他不相信我们。
〔宋洁方上,她急急忙忙地向董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董观山(微笑着)宋大夫。
宋洁方(回头,呆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董同志!想不到你到这儿当院长来了。
董观山是啊,我也没想到。我来之后,昌荃告诉我说这儿有个老朋友,你
在这儿,我高兴极了。你那个外科讲习班结束啦?
宋洁方结束了,我刚从天津回来人。(对凌木兰)我刚才到你父亲那儿,他说
来了位董院长,(对董观山)我没想到是你!
凌木兰宋阿姨,你们认识?
董观山(愉快地)我是宋大夫的老病人,四六年在北京,我们跟国民党谈判
的时候,我在她家里养了半个月的病。
宋洁方(兴奋地唠叨着)我老记得这件事。半夜里昌荃忽然把你送来了,要我
连夜作手术。“这是谁啊?”我说。他说:“你别问,反正是好人,
给老百姓办事情的。”我想,好吧,给老百姓办事总会是好人的。
后来何昌荃文不许我说,我就偷偷地把他藏在书房里养了半个
月。(转对董观山)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
董观山那次我走了以后,特务没来找你麻烦吧?
宋洁方(不在意地)来过,让我轰出去了。(老朋友般地)怎么样,到我们这儿
来不习惯吧?
董观山(坦率地)是不太习惯,在山沟里呆久了。
宋洁方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死气沉沉的!你来得好,先把这个医院的窗
户打开吧,透透空气。
董观山我刚来,哪里是门哪里是窗户,我还没摸着呢!
宋洁方我很吃惊。自然哩,我明白贾克逊是个伪君子,可是医院里许多人
崇拜他,把他当圣人看,因为他学术上还有些成就,他治好过很多
病人。这件事情是不是可能是医疗事故呢?我觉得可以想一想。
董观山对,你提醒得好,我们要注意。你总是说真心话的。
〔陈洪友上。
陈洪友宋大夫,星期天你都来了。董院长,你找我吗?
董观山我很想看一看病历档案,咱们一块去看看好不好?(对宋洁方)宋大
夫,再见,有时间我还要请你跟我好好地谈谈。
宋洁方好,再见。,
董观山(对何昌荃)昌荃,你也跟我们一块来吧。
何昌荃我把那些记录整理一下就来。
〔董观山、陈洪友下。何昌荃入内。
凌木兰宋阿姨,你知道吗?董院长来了以后,医院里这些大人物议论多极
了。解放了一年,他们才开始感觉到革命真正来了。
宋洁方有的人是会不习惯的。譬如说,一个穷人的生命这么贵重,光这一
点,就够他们不习惯的。
〔江道宗带着一个工友由中门上。
宋洁方(立刻)我走了,我到外科病房去看看。
〔宋洁方、凌木兰由通实验室的门下。
江道宗来;来,来,就这些书,先把这堆运到我家里。小心,不要弄脏了,
把手擦一擦,这些书都贵重极了。
〔尤晓峰和一个护士在外面走过,边走边高谈阔论。
(尤晓峰声:那天我对木兰说:“我不习惯用中文,我的思想根本就是用英文想的。”木
兰气得哑口无言。(大笑。忽见江道宗,对护士).. wel1,.. yQugo ahead,.. I won'.. t take
a minute①。
〔尤晓峰上。
尤晓峰江教务长,我对你有点不满。
江道宗哦?
尤晓峰听说你组织了一个聚餐会,我觉得我应该被邀请,可里面没有我
的名字,我很奇怪。
江道宗(看看他.. ,不在意地)那就添上吧,欢迎你来。
尤晓峰那就好了。(热心地)就是今天晚上是吧?在你家里?我准来,准
来。(索性坐下)
江道宗(奇怪地)那么,还有事吗?
尤晓峰(忽然意识到)嘻嘻嘻,没有了。没有了。
〔尤晓峰下。凌士湘推着凌木兰上。
凌士湘(十分有兴致地)你去嘛,你去叫他来嘛。
凌木兰(无奈)好吧,爸爸。
〔凌木兰入董院长办公室。
江道宗士老,这两天好啊?
凌士湘好极了,这两天工作相当顺利,空气消毒完全解决了,鼠疫细菌培
养基也做得很好,怎么样,你要不要到实验室去看看?
江道宗(敷衍地)啊,啊。(从身上掏出一封信)贾大夫早就到了纽约了,昨天我
收到他一封信,他说你的论文已经在美国传染病学杂志上发表了。.. ① well,y0ugoahead,I won'to take aminute——英语,意思是“好,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他立刻把杂志航空寄来了,你先看看。
凌士湘哦,哦(接下看)啊!题目改了。(读)“田鼠对鼠疫的感染规律”。
江道宗(在旁评论着)改得很好嘛。美国学术界的人很重视你这篇文章、你看
这里,编辑加的按语,非常恭维啊!(得意)当初如果不是我坚持跟
你要了寄去,这篇文章恐怕还在你的抽屉里呢。
〔凌木兰由内出。
凌木兰爸爸,我告诉昌荃了,他还有事情。
凌士湘好,你去吧。(对江道宗)我用田鼠来研究鼠疫,没想到他们也重视起
来了。你看,他们也做了研究,第二篇就是。
(注意地阅读)
凌木兰(引起注意)这是什么?(翻开一看,不满地)爸爸,你怎么还在美国杂志
上发表论文啊?你为什么要寄去?你难道还不知道美国是帝国主
义?
凌士湘(对江道宗)你听听,这一串连珠炮!(对凌木兰)小凌大夫,难道田鼠
跟美帝国主义也有关系啦?
凌木兰爸爸,你真是!(下)
江道宗(宽容地笑着)这些年人的政治热情真是高极了!
〔何昌荃由内出。
何昌荃哦!凌大夫。
凌士湘好极了!你到底完了事了。来吧,来吧,你的政治工作总算做完了。
走,走,走,看看我们的培养,那些细菌长得好看极了,美极了!
(拉着何昌荃)
何昌荃凌大夫,凌大夫,我,我现在..
凌士湘(一愣)又怎么?你的事情没完?还没完?
何昌荃没有完。
凌士湘那么现在不能到实验室去?
何昌荃(委婉地)我以为今天放假,您..
凌士湘(切断何昌荃的话)学校放假,我照例是不放假的。
何昌荃凌大夫,对不起,我实在有事。
凌士湘好吧,你不去算了!(掉头而下,忽然又站住,气愤地)你跟我这么多年,
现在对实验居然会采取这种态度,我不懂,我不懂,我实在不懂!
(愤然由左门下)
何昌荃舅舅,我走了。(欲下)
江道宗昌荃,你等一等。你是在忙贾大夫病人的事吧?昨天董院长间起我
关于这件事情的分析,我是知无不言,对他谈得很诚恳。我在这个
医院多年,最了解这个医学院的传统和精神,我对他应该帮助,这
是责无旁贷的。(不甚中意的样子)我曾经交给他一份今后办学的计划,
不知道他跟你提过没有?
何昌荃(顿)他没有提起。
江道宗哦。昌荃,我看你这样热心替老百姓做事情,我很高兴。怎么样,
关于这个病人的事情,有什么新的发现没有?
何昌荃没有。我们正在研究。
江道宗那好,那好,你办你的事情去吧。
〔何昌荃下。工友上。
工友江教务长,还有什么事吗?江道宗(对工友),噢,里面还有一个盒子,是贾大夫留下的病体标本,你
去拿一下。
〔孙荣上。工友人内室。孙荣江教务长,刚才陈主任又找我了,董院长还要跟我谈一下。
江道宗怎么,还有问题吗?听说你这两天处理的很好嘛。
孙荣(焦虑的神色,但仍恭谨地)我一直是在您的教育指导之下成功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和贾大夫对我的栽培。可是现在这个情形很复杂,责
任很大。病人死了以后,贾大夫就把尸体那样处理了。现在他回了
美国,病人家属看出向题来了,医院里的人开始有些怀疑,现在就
是我一个人替他承当。江教务长,您看..
〔江道宗望着孙荣,不说话。孙荣董院长告诉我,如果我把贾大夫治疗的情形全部讲出来。这个责任主要是他负的。(恳求地)江教务长,您是我的恩师,您看我..
江道宗(慨叹)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应该有不变的主意,不变的见解。
孙荣不过,那个病历的问题..
江道宗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用不着再重复了,你应该自己决定,不过即使你的决定和我相反,我的主张是不会变的。(站起身来)〔工友拿盒子上。
工友江教务长,是这个吧?
江道宗对,去吧。〔工友下。
江道宗(淡淡地)昨天贾大夫来信了,他说不久还是要回来的。
〔徐慕美上。徐慕美(气愤地)孙大夫,这真是从来没见过的事情,真是小题大做!为了
一个病人,把我们大家闹得天翻地覆!道宗,你知道吗?袁仁辉又
不见了,她也被请去发表意见去了。我倒要问问董院长、她懂得什
么?江道宗你沉住气好不好?
徐慕美(头一扬)我就是这脾气,在贾大夫面前我都是这样。〔董观山、陈洪友由外上。
董观山陈主任,你看怎么样?
陈洪友好!好!好!好。那我去找孙大夫来,哦!孙大夫来了。
董观山(对孙荣)你来啦!那么,进来谈吧。江教务长,徐主任,你们好?江道宗好,董院长。徐慕美(自以为伶俐地)董院长,我们很欢迎你来,你对医院的改革我们是拥
护的。可是这是个有历史的医院,医院立下许多规矩都是有道理的。
譬如说吧,病人家属,过去院长从来不见的;他们最麻烦,愈管,
他们意见愈多。要照从前,像贾大夫病人这种事情..董观山徐主任,你对贾大夫病人这种事情怎么看?徐慕美全院都知道,页大夫人顶好了,从来没治死过病人。我得说句公道
活,这是病人家属无理取闹。工人阶级我也说好,可是赵铁生这个
工人,他没有知识,他一点不懂科学。董观山徐主任,你说工人没有知识吗?我看,很多大问题,他们比我们有
知识的人看得清楚得多呢。
徐慕美这样复杂的道理我就不懂了。譬如说袁仁辉吧..
江道宗徐主任,不要扯个别人的问题吧。董院长,我看她的意思是说这个医院的老传统也有一些精神可以采取的。美国的医学制度嘛,无论
如何,还是不错的。这是我一生办学的一点点心得,因此在我的建
议里..董观山江教务长,你那个建议,我们读过了,有些建议我们要好好地考虑
一下。不过有一点是不用考虑的,你提到我们学院的实验经费可以
继续请求纽约供给,我怕你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医院是在人
民自己手里了,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求什么的。江道宗我的意思,是希望替人民节省一点小米。董观山可是美国人为什么要那么慷慨呢?我看强盗不是随便发善心的。孙
大夫,我们进去吧。
〔董观山与孙荣下。停顿。陈洪友唉!没法子,现在事情真是难办极了!治好了是应该的,治不好就
是医生有问题。其实孙大夫已经道歉了,可是还得要讲理,讲理,
讲不清的理!我跟你说,我这个医务主任,实在是不愿干了。江道宗现在大陆解放,政府成立,大局恐怕是定了,我想中美邦交总是要
恢复的,卫生事业还需要大大的发展,洪友啊!我们要好好地帮他
们。陈洪友(心不在焉地)是啊,要帮他们,帮他们。(忽然)呃,你替我在纽约存的钱,你看是不是可以弄回来了?
江道宗随便你吧,我是准备还放在那里的。
陈洪友也对,也对。(忽然)不成,孙大夫脾气不好,我还是得进去看看。真是没法子!〔陈洪友人内。
江道宗这个人,局面不大!
徐慕美(愤然)你还说帮他们!为什么帮他们?
江道宗以后你在他们面前少发议论,跟他们说话要先跟我商量。你要知道你自己并不高明!
徐慕美好,我不说!我看你也并不高明!〔袁仁辉拿包袱上。
袁仁辉妈咪。
徐慕美(酸瘤溜地)仁辉,你可出现了。该回家了吧?
江道宗(堆着笑)慕美,仁辉有公事,(对袁仁辉)你不要着急啊!
〔何昌荃上。
江道宗(对徐慕美)走吧!〔江道宗、徐慕美下。
何昌荃袁姊,这是病人的衣服吧?
袁仁辉是啊!我得点点。(解开包袱)唉!她进来的时候就是我接的,这衣服是我给她换的,给她包起来的。你看,一共五件。这是棉袄、两件
单裤、坎肩、鞋,还有这个,这个小夹袄,我还记到她跟我说过,
要托人给那顶小的孩子改改,絮上点棉花,天冷了好穿。..
(凌士湘怒冲冲上。
凌士湘(忽然看见何昌荃,停住!)哦!
袁仁辉昌荃。包袱在这儿了。
何昌荃好吧。
〔袁仁辉由中门下。
凌士湘何大夫,你在这儿好极了。我本来是预备找董院长的,我.. .实在气极
了!我不能再忍了。我要问问他,你的工作究竟是什么?你在这儿,
那我就问问你,你究竟还想不想研究科学?
何昌荃其实我让木兰跟你请过假。
凌士湘她跟我说了,可为什么你要请假?我最近简直是找不到你,什么大
事情,连鼠疫疫苗的研究都可以不管!这个董院长,我不清楚,我
不愿意对他有什么批评;可是他总是要你管这个,管那个,那他就
是不懂科学,外行!但是你不是外行,你知道一个科学家对科学应
该有什么态度,我问你,你到底预备干什么?一个人一生只能选择
一条路,你要好好地想一想,是政治呢?还是科学?你这样下去,
我跟你说,你会退步的,退步的!
何昌荃有些事情,我是不能不管的。有一个病人死了..
凌士湘我知道,木兰都跟我说过了。
何昌荃(站起来、同情地)这个病人死得很可怜,丈夫是个瞎子,还留下
四个孩子;
凌士湘(半晌)这是很不幸的事情。(认真地)病跟死是我们必需征服的敌人。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逐渐激动起来)我们一辈子就为的是救人,救人
就只有好好地研究,服务对你我来说,就是放弃一切,努力研究。
人是可以不死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工作,而
不是成天谈话,谈话;宣传,宣传!
何昌荃凌老师,如果一个医生他根本不想治好这个病人,而是把这个病人
当做实验的材料,当做求得技术的工具,人怎么可能不死?病怎么
可能治好?凌大夫,你知道,我们是在一个美帝国主义办了快半世
纪的医院里,我们的思想多少年来受了他们的影响..
凌士湘(不高兴)你可不可以不把美帝国主义跟这个医院联上?也不要说我
的思想受别人的影响!我告诉你,我满意现在的政府,我也拥护共
产党,可是我实在不愿听你的宣传!这些话我希望你也告诉他—一
这位董院长。
〔董观山从右门上,孙荣和陈洪友跟上。
董观山凌大夫。
凌士湘(看见他们进来,要回到实验室,这时又停住)哦!董院长,有事吗?
董观山回头我到你实验室找你一趟,可以吗?
凌士湘找我?那就在这儿谈吧!我等着。
董观山(和蔼地)也好。(对孙荣)孙大夫,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想病人的
家属是想知道事实,把真相说明,负责任不大的人,是可以得到谅
解的。
孙荣(老实的样子)董院长,我知道的,我都对您讲出来了。
董观山噢。
陈洪友(笑嘻嘻地)我看孙大夫的态度很诚恳,(对孙荣)我看我们就根据董院
长所指示的精神,再跟他们做一次诚恳的谈话。(对董观山)好吧。
董观山好,好,谈完了,请您告诉赵铁生到这儿来。
〔孙荣跟着陈洪友由中门下。
凌士湘(对董观山)什么事,您说吧!
董观山政府非常关心您的鼠疫疫苗的工作,希望您的研究随时得到比较便
利的条件。关于设立实验动物室的事情..凌士湘(开始感觉兴趣)哦?
董观山上次在您家里,我跟您谈过的。(感到凌士湘没听懂)您没有交给我计划。
凌士湘(感慨地)我倒是有个计划,放了十年了,昌荃知道,这个计划在解
放以前,是碰过很多钉子的。
何昌荃凌老师,这是今天。
凌士湘(不经意地)我想谈谈也就可以了。
董观山我已经把您的意见做了书面的报告,给部里送去了。
凌士湘设立实验动物室不是个简单的事情,这要钱,这要很多很多的钱。
董观山凌大夫,人民现在要盖宫殿,难道一根柱子的钱还舍不得花吗?部
里同意了,要立刻把计划书送去。
凌士湘(一愣)真的!
董观山当然。
凌士湘(高兴地)好!我去拿,我就去拿。(走两步,忽然回转身)董院长,我很
高兴。我现在还有一个请求。您知道,我已经六十岁了,我没有几
年了,我必须赶紧工作,我不能再偷一点懒。所以,董院长,我正
式请求你,不要再叫我听什么报告,开什么会。(忽然一想)尤其是需
要你告诉他,何大夫,请他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成天地给我做宣
传,讲政治。好!我不求你现在答复,我进去,一会就把计划书拿
来。(要下)
董观山凌大夫,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您。
〔凌士湘站住。
董观山您知道贾大夫的病人死了的事情吧?我们很希望知道您的意见。
凌士湘木兰跟我讲过了。我是研究细菌的,软骨病我是不大懂,我实在看
不出什么问题来;不过贾大夫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是个学者,是
个很好的大夫,也是一个有人道心肠的人。我是这样看法的。好!
我就来。
董观山好,凌大夫。
〔凌士湘由左门下。
董观山(沉吟地)凌大夫也这样想,可是他是个正派人。
何吕荃是的,他跟我舅舅不一样。董院长,刚才孙荣怎么跟你说的?
董观山他什么也没讲,还是以前那套话。
何昌荃这个人哪!他明明是个傀儡,可是他偏那样的顽固!
董观山昌荃,我觉得在这里做工作真是困难极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应该从
哪里下手。你知道,我是一直在山沟里的。那时候,日本鬼子对我
们进行扫荡,一针消炎剂、一卷纱布,都是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我
们没有器材,没有医药,没有专家;可是我们救了很多人。这儿呢?
有最近代的设备,有最有名的专家,但是人的生命是这样的不值钱!
(愈说愈激动,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着)我想起这个,我心里确实冒火,坐
都坐不住!(停了一会儿)但是我不应该这样想。这些人是国家的财富、
他们的思想成为这样,是中国一百年来受帝国主义侵略惨痛的结
果。我们对于一个看不见的瞎子都感到同情,对这些人难道不应该
帮助吗?这个病人的问题要解决,但是我感觉帮助这些专家是更重
要的工作。
何昌荃那病人的问题怎么处理呢?
董观山我跟赵铁生谈谈试试吧!反正我们应该把我们的话都告诉他。
〔赵铁生由中门上。
董观山你父亲呢?
赵铁生小凌大夫陪着他呢。让他在外头吧。(半晌,流下眼泪)董院长,我现
在没别的,我就是要报仇。孙大夫害了我母亲,他就得偿命!解放
了,我们再不是畜生,我们是人了。董观山赵铁生同志,你愿意听
听我们的分析吗?
赵铁生好!
董观山来!我们坐下说。铁生同志,害死你母亲的不是孙荣,是那个把你
母亲骗进来的美国医生,他叫贾克逊。他一直躲在后头,让孙大夫
出面;但是这一切都是那个贾克逊安排的!而这个杀人的凶手——
贾克逊,在我们来以前,已经回了美国。
赵铁主董院长,难道我们就算了!
董观山不能算的,我们的人是不能白死的,我们一定要把问题调查清楚。
可是问题在这儿,你知道,现在病历上查不出问题,只有孙大夫知
道这里面的真情。
赵铁生可是他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他说不出真话的,刚才他又下来跟我们
检讨来了,眼泪都流了下来,可是还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董观山铁生同志,我们一定要叫他把真实的经过讲出来,一定要通过他,
叫大家认清楚是谁害了你的母亲。但是这要时间,要做很多思想教
育的工作,不过有一天大家明白了,医院里的这些大夫才会看清楚
贾克逊就是个美国派来的文化特务,我们才真正找着了敌人,才能
向敌人开火。铁生同志,你觉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话你听得进
去不?
赵铁生(半天)我听懂了,我没想过你说的这些事情。董院长,今天我们吃
的喝的都顾上了,弟弟、妹妹也上了学了,过去压在我们头上的,
该毙的毙,该抓的抓,连打了我的特务都抓起来了。董院长,我就
知道跟着党走。
董观山赵铁生同志,像孙荣大夫这样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些人都’中了美
国的毒。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到底是中国人,美国特务给他们盖
上了眼睛,我们就要给他们打开。我们要改造他们,让他们看清楚,
自己人是怎么待自己人的。你相信党能把他们改造过来吗?
赵铁生相信。(掏出一张纸)这是我写的状子,原来我想上法院告孙大夫的,
现在我明白了,我应该告的不是他。
董观山(感动地)你真是个好同志。你是不是把你母亲的衣服带回去?
赵铁生好。
〔董观山进屋去取衣服。
〔凌木兰牵着双目失明的赵树德上来,他一只手扶着凌木兰,一只手一步一步向前探摸
着。
赵树德(一边走进来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何昌荃这是办公室。
赵树德(怀疑地)铁生,这个地方我们来过吧?赵铁生嗯!
赵树德(忽然想起)噢,是我们去年送你妈进来的那间屋子吗?
〔大家说不出话来。
赵铁生(半天)是。
(赵树德痛苦地站住。董观山取衣服由内出,这时凌士湘上。
董观山(轻轻走上前)赵师傅!(满心的话,但说不出来)
赵树德(悲痛地)董院长,费您心了,实在麻烦您了。..唉,真没想到啊!
去年本来是她送我进医院的,可是未了,成了我送她了..董院长,
你们为什么早不来啊!(对赵铁生)我们走吧!回家吧。
赵铁生您不是要妈的衣服吗?
赵树德对!衣服。
〔董观山向前默默地把包袱交给他。
赵铁生爹,院长给拿来了。
赵树德(探摸着包袱,不觉抽噎起来)院长啊,气倒是出了,可是人..没有了!
(缓慢地转身)
〔赵铁生扶着赵材德向中门走。大家不动,沉默地望着。
董观山小凌大夫。你看我们还有没有办法治好他的眼睛?
凌木兰没有,——现在没有。他的角膜都破了。
董观山不,我们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来。
——幕徐落
第二幕第一场一九五二年七月里的一天,在凌士湘家里。正是三伏一天,下午五点钟光景。医学院的人们很忙,他们在实验室里、办公室里、化验室里、病房里、讲堂上,以
及其他工作的地方忙碌着。两年以来,经过各种运动: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三反、五
反以及最近的教师思想改造,他们思想里、生活里不断地起着波澜。群众的声音起来了,
正确的思想抬头了,他们被震动了。人何开始在想:想过去,想解放以前,想许多年从未
想过的一些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隐藏着,这么深,在自己的心里,有时连对自己的妻
子都未曾谈过。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国家、社会、家庭、朋友、孩子们。尤其是在最
近一年半抗美援朝的期间,像是所有的人都在考虑着一个问题: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
谁心里面真有祖国,而谁是没有的。祖国成为最可爱的名字,仿佛过去我们都没有认识过
这个字似的。于是这个医院在党的领导下开始和别的大学一样一起动起来,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
——反帝爱国。大家展开了昂奋的讨论,深深地挖掘了过去美帝通过办医院、办大学,暗
暗地进行文化侵略,卑怯地毒害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意识的历史。大家首先想到贾克
逊的罪行,青年一代几乎立刻就认识他的丑恶面貌,而年老的就比较难以认识自己在贾克
逊的统治之下所受的毒害。全院已经树起反帝爱国的标帜,多数的教授们开始深深地思索
着,思索着。这间屋子说是凌士湘的客厅不如说是他的书房。书架嵌在墙壁里,上上下下放满了
各种书籍。左面有一门,通凌士湘的内室。近台口处有一门,通门外过道。正中右半是一
排落地长窗,通介面的阳台。这时窗外的苇帘垂落下来,遮住外面逼人的阳光,我们看不
见窗外的景物。右墙有一门,通凌木兰的内室。近窗处是一张古雅的红木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台灯、无线电、凌士湘
的一些杂志和显微镜、切片等等。红木桌的左右,对放着两把硬木圈椅,这是他们父女二
人用功的地方。中间靠右放着一套沙发,靠近通外边的门处有一张沙发和一盏立灯。〔开幕时,凌木兰在室中不安地徘徊,宋洁方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
宋洁方木兰,你不要这样来来回回地转,转得我头晕。
凌木兰(在书架前站住,抽出一本书)你看,贾克逊的论文集(递给宋洁方)他还收
着呢!
宋洁方(把书放在桌上)来,坐下。咱们先把你爸爸忘掉,说点高兴的。那个
老工人赵树德的眼睛用角膜移植真治得好吗?有把握?
凌木兰这是苏联的先进经验,在动物身上我们已经试验成功了。可是我们
用在人身上还是第一次。
宋洁方现在在我们医院里,除了志愿军以外,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赵树德一
家的命运了。你们一定要给他治好。谁做这个手术?
凌木兰我。
〔宋洁方惊讶地望着她。
凌木兰我原来希望陈主任做的,可是他..他要我做。
宋洁方哦。(热诚地)我想你会做好的。(看表)哎呀,五点半了,我真得走
了。我们赴朝志愿手术队明天一早出发,抗美援朝总会还叫我去一
趟,好些事还没办呢!这个老头子,跑哪儿去了!我不等了!
凌木兰不,不,你一定要跟他谈谈,我看现在只有你的话他听。
宋洁方不一定,他的脾气我知道。(又坐下,忽然笑了)木兰,现在你长大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本来是可以跟你父亲结婚的。但没有;我们合不
来。我脾气坏、性子急,可是他慢、真慢,叫他认识一点新东西非
常难,又倔,倔得像条牛;但是他如果认识了,那就是真认识了。
凌木兰刚才在会上我真是气极了,大家现在都认识了贾克逊的面貌,就是
他一个人替贾克逊辩护!宋阿姨,你驳他驳得对。
宋洁方我知道说重了,我总是管不住自己。他听完了我的话,站起来就走
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凌木兰让他难过一下好,现在他的思想至少是动了。
宋洁方是啊.. ,是会痛苦的.. ,改变自己的思想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我经过过。他
一个人跑哪儿去了呢?也不在实验室。
凌木兰回来了!你听,上楼呢。
宋洁方这次我要管住自己,一定不冒火,好好地道个别。
〔凌士湘上。
凌士湘(惊异,对宋洁方)你来了!
凌木兰爸爸,你上哪儿去了!让我们到处打电话问。
凌士湘我出去走了一趟。热得很,咱们喝点绿豆汤吧。
(木兰关心地望望他,下。
宋洁方我明天就要走了。
凌士湘噢。
宋洁方走以前我要跟你谈谈,要不,我心里怪别扭的。
凌士湘噢,那就谈吧。
宋洁方士湘,我从前也跟你一样,也认为贾克逊是个学者,是不会杀人的;
可是,现在事实明明摆着,我发现我过去的认识错了,那有什么法
子,只好承认吧。可今天你偏偏替他辩护,偏偏说他不可能拿那个
工人的老婆做实验!——今天我对你的发言是批评得尖锐了一点,
尤其当着全院的大夫、教授们,我知道你生气了,..
(凌木兰拿绿豆汤上。
凌士湘(惊异)生气?我没有啊。
宋洁方没生气?
凌士湘没有。我今天根本没想说话,大家要我谈我才说的,我知道你们不
同意我,我也没希望你们同意。
宋洁方我们同意你?大家谈了这么半天,你都没想一想?
凌士湘(简单地)想什么?我是对的,有什么可想的?
宋洁方(愣住)刚才你到哪儿去了?
凌士湘我到市场去了。
宋洁方干什么?
凌士湘(十分有兴趣地)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宋洁方(没有办法)木兰,他真没生气,我们白担心了。
徐慕美(在楼下喊着)宋大夫在楼上吗?
徐慕美上。
徐慕美宋大夫,抗美援朝总会来电话催你快去。嘿,楼上真热!
宋洁方(对凌士湘)好吧。——我们总是谈不通,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对你没什么话可说了。我走了。
凌士湘(笑着)洁方,别把我看得这样不可救药,你到朝鲜,我做实验,我
们走的路不一样,可是早晚会碰到一起的。
宋洁方(硬生生地)我们碰不到一起。我将来走到哪儿我知道,可是你会走到
哪儿,就很难说了。再见,你们都不要送了。(拿起手提包就走)
凌木兰宋阿姨!(宋洁方下。
凌士湘(对凌木兰)啧,你看,我没生气,她倒又生起气来了。
徐慕美凌大夫,回头到楼下来吃西瓜吧。木兰,你也来啊。(下)
凌士湘(低声)木兰,你猜我到市场干什么去了?我买了本书,还买了个小玩意。(有兴致地)哎呀,现在东西多极了!我看来看去,不知买什么好。后来,..
凌木兰爸爸!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今天这个会对你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凌士湘木兰,现在咱们别再谈这个了,今天这一天的政治对我已经够多了。
凌木兰贾克逊清清楚楚是个美帝的文化特务,你怎么会就不认识?
凌士湘我认识不认识贾克逊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立起)凌木兰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在今天,任何事情都不会只关系个人的。爸
爸,你现在这么落后,你自己一点不觉得。你在会上说出那样的话,
我真替你难受透了。
〔凌士湘望她一眼,走向书架找书去了。凌木兰我不敢看群众的脸,也不敢看你的脸,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痛
苦地)过去,我多崇拜你。你每句话我都觉得对。我不喜欢学医。我
都学了,就是为了不让你失望,让你喜欢。我愿意总像小时候那样
相信你,可是现在你让我失望了,爸爸。现在大家把你当作问题来
讨论..凌士湘(一直听着,这时忍不住了)为什么把我当作问题来讨论?我做了什么了?
就是因为我不相信贾克逊会杀人?就是因为我要科学证据?凌木兰(激动地)难道现在证据还不够吗?为什么当初病人不愿意进来,贾
克逊非要把她骗进来?为什么后来病人要走,又不准他走?为什么
轮骨病的病人,住在医院里会转成肺炎死了?为什么死了以后不做
尸体解剖,连尸首都没有下落?我们都知道,贾克逊对这个病人有
特殊的兴趣,这些证据还不说明他拿病人作了实验吗?凌士湘这几个理由充分说明病人死得可疑、不正常,但是不能够证明贾克
逊拿病人作了实验;除非有科学上的证据,我们就不能这样怀疑一
个学者。凌木兰(大声)“学者”!他是什么“学者”?你是完全被他们美国的那一
套迷惑住了。(拿起贾的论文集)这是他的论文集,可是里面就有中国
人民的鲜血。这样的“学者”是刽子手,是文化特务!凌士湘(把书慢慢拿过来放下)虽然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也不能因为你,承认
我所不相信的道理。凌木兰(也生起气来)真理就是真理!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我才要你承
认。爸爸,我知道,你这种思想完全是受了江道宗的影响。我们住
在他的楼上,你天天跟他在一块儿,你中了他的毒你自己不知道..
凌士湘木兰!
凌木兰(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离开他。我们一定要搬家!
凌士湘(大声)你不要再说了!
〔凌木兰一愣。
凌士湘你简直是孩子脾气。
〔停顿。陈洪友拿着病历,和何昌荃由外上。
陈洪友凌大夫。
凌士湘(简短地)哦。洪友。(对何昌荃)你也来啦,我正要找你呢。你那篇实
验报告我看了,我又找了一些材料,你拿回去看一下。(领何昌荃到书
桌旁,把一大堆插好签条的书交给他。一面解释着)
(何昌荃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感觉出空气的紧张。
除洪友(也望着凌士湘和凌木兰的脸色)木兰。你没事吧?
(凌木兰不响。
陈洪友(低声)怎么样啦?爸爸——好吧?
(凌木兰仍不响。
陈洪友(无奈,举起病历)我把那个老工人的病历拿来了,我看过了,你再研
究一下。如果真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再向董院长汇报。
凌木兰好。(接下病历,一转身走上阳台)
问昌荃(接过凌士湘递给他的书。看见凌木兰出去,对凌士湘,笑着)她怎么啦?
凌士湘你问她去。
(何昌荃笑着走上阳台,找凌木兰谈话。
〔停顿。
陈洪友凌大夫,还是为座谈会上的事情吗?不要放在心上吧。(十分委婉地)
一个人看错了人,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在解放以后,
观点改了,立场变了,从前看着是对的,现在看就明明是错了。我
从前看贾克逊是个学者..
凌士湘(戆直地)我现在看他还是个学者。
陈洪友(一下子蒙住了)哦,嗯,..
凌士湘(自语地)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说他是文化特务?难道搞政治就必须
要有偏见?..我想可能是的,不然就不能彻底把敌人打垮,但
是何必让我也跟着叫?我从心里拥护共产党,国家建设得这样好,
中国靠他们才有希望。我也愿意跟他们一块进到社会主义。(烦躁地)
但是,天哪,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让我干我自己的吧。我一样会
有贡献的。
陈洪友是啊,是啊。不过(字斟句酌地)政府很重视你,你的话影响很大,所
以,尽管现在你对于美帝文化侵略还不大认识啊,我想一样可以表
示一个鲜明的态度。
凌士湘什么鲜明的态度?
陈洪友就是吗,昌荃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也找几句比较突出的讲一讲,这
准会得到群众的欢迎。
凌士湘噢,你觉得这样对?
陈洪友(很有理由)是啊,反正早晚你也会认识的嘛。
〔何昌荃、凌木兰由阳台上。
凌士湘洪友,你劝我的我做不到,我也装不了。
何昌荃(笑着问)装什么呀,凌老师?
陈洪友(尴尬地)我们随便扯扯。士老,现在大家对江道宗真是看透了!刚
才我跟昌荃在内科为孙大夫开的会上看见他,简直没有人理他。一
个人真是不能没有觉悟啊。好吧,我还有点事,再见吧。(下)
凌士湘你们谈什么了?
何昌荃木兰都告诉我了。
凌士湘她告诉你今天我忽然成了问题了吗?(顿,忧郁地)我知道,我是老了,
追不上这个时代,没有觉悟,就像江道宗一样!木兰要搬家,她要
牵着我的鼻子走,今天又谈起来了。我不知道我这个父亲该怎么做,
就为贾克逊这么一个问题,她就嫌我落后了!
凌木兰爸爸,我没说嫌你!
凌士湘(又勾起他的烦闷)反正是一样。时代是变得快,我还记得我把着手教
她写字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已经瞧不起我了。今天开完会,我忽然
想起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到市场去了,我去..(忽然从身上拿出一
本书给凌木兰)这是你要的书,《角膜移植法》。(走两步,又回来)
还有,这个!(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走入自己的书房)
凌木兰(拿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别针。诧异地)、别针!(望着何昌荃)
何昌荃(忽然想起)哦,我们大家都忘了!(高兴地)今天是你的生日。
凌木兰对了,我的生日。(忽然,难过地)多么可笑啊,让我带别针。(把头转
过去)
何昌荃(盯着她)别哭,别哭啊!不许脆弱,你自己说的。
凌木兰(擦擦眼睛,转过脸来)谁哭了?我没有脆弱。我知道,你也是爱他的。
可是他现在思想这么顽固,他成天受江道宗的影响啊,中了他的毒,
你说怎么办?
何昌荃搬家呀!
凌木兰你不要讽刺我,我也知道这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何昌荃木兰,你的老毛病又来了,我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感觉得到你对父
亲的态度太冲动,只顾自己痛快,你对他不够尊敬。我又要说一句
你最不爱听的话,这是娇生惯养。
凌木兰(顿)好,不冲动了。
(董观山上。
董观山哦,你们俩在这里哪。(对凌木兰)你父亲呢?
凌木兰在屋里。
何昌荃生气呢。为座谈会的事情。(笑嘻嘻地)木兰刚才的动员工作没做好,
把他惹翻了。
凌木兰是我不好。
董观山好,能检讨,我就不用批评你了。反细菌战展览会要请他去参加筹
备工作,我来跟他谈谈。你们看他有工夫吗?
何昌荃我看工夫是有的。
凌木兰可是他..他不相信有细菌战。
董观山我知道。
凌木兰这一点,他简直跟江道宗一样了。
何昌荃不一样,江道宗心里是相信的,他知道有。他还偷偷地庆祝呢,他
以为贾克逊又有可能回来了。
董观山(对凌木兰)进去吧,把凌大夫请出来。
〔凌木兰下。董观山袁仁辉找到那个护士的地址没有?何昌荃找到了,己经去了。我告诉她一回来就找我。
〔凌士湘,凌木兰上。董观山凌大夫。凌士湘(不等董观山说下去,就激动地)董院长,我知道我今天在是帝国主义。我
现在也明白,美国有军阀,有好战分子。抗美援朝教我认识,美帝
国主义就是要侵略中国,因为中国人民抬起头来了。我觉得这两年
我有些变化,我现在也懂懂得政治是可以帮助科学的,好的政府就
可以帮助科学的发展。你看,政府给了我们实验动物室,我们就完
成了鼠疫疫的研究。我知道,没有共产党,我的计划永远是计划;
但是,董院长,我现在碰见了严重的问题。我对贾克逊并没有什
么特殊的好感,不过对我来说,他代表了美国的科学。他是学者,
他培养人才,他对学术有贡献。我一辈子对科学的认识,就跟他一
样。何昌荃(爱护地抗议)你跟他不一样!凌士湘(不理)三十年来我辛辛苦苦走的路也跟他一样。而忽然的,大家、
群众说他是特务,说他杀了人,我接受不了。我觉得我对于科学的
认识、态度基本成了问题。那我就等于瞎了眼睛,在黑暗里工作了
三十年!董院长,世界上有杀人的科学,没有要杀人的科学家!所
以,(真诚地)我不是不想认识敌人,我实在认识不到,我就真叫不
出来。董观山(和缓地)凌大夫,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科学家,有救人的医生,也有
杀人的刽子手。凌大夫,我是为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来的:反细菌战
展览会正在做准备工作,他们希望请你去参加,你的意见怎么样?凌士湘(沉思地)我大概是老了,我思想确实很混乱,很多问题想不清楚。
不过,董院长,我真不能想象细菌学者会搞细菌战,就跟我不能想
象贾克逊会杀人一样。凌木兰爸爸,我觉得你..(望着何昌荃的眼色,又把话吞下去了)
(袁仁辉匆匆上。袁仁辉董院长、凌大夫。昌荃,(低声)我找着她了。何昌荃怎么样?袁仁辉有结果了。谁也想不到贾克逊会这样,我们出去谈吧。何昌荃(忽然想起,对董观山)就在这儿谈好吧?董观山好,大家听听。袁仁辉(坐下)董院长,本来我们都把这个人忘了,因为她看护这个软骨病
人就三天,后来就离开我们医院,到现在都三年了,谁都想不起她
来。这两天我们几个老护士成天研究这个病人是怎么死的,想来想
去大家凑出来了,想起了这个钱护士。刚才我找着她了,她都不知
道病人早已死了。我把这事一告诉她,她才想起一件事。原来毛病
就出在这三天里头,怪不得贾克逊回国以前把她调走了。凌木兰怎么了?袁仁辉就在病人临死的前几天,她亲口告诉钱护士,她说有一天晚上,她
昏迷以后醒过来,觉得胳臂痒得钻心,才看见胳臂上绑着一个纸盒
子。实在痒得太难受了,她一把抓下来,一看,里面尽是虱子!(愤
恨地)凌大夫,您看看,贾克逊他是人吗?他这是做什么?他治的什
么病?他真是没有把我们当人哪!(顿,静默)我得告诉护士同志们去。
董院长,我走了。昌荃,有事到病房来找我吧。
(袁仁辉下。
凌士湘(恨恶地)这是不对的!极端不对的!做这样事情的人,就是禽兽!
但是我是搞科学的人,我们争论的是异常严重的事情。我知道木兰
现在心里怎么看我,但是我必须要说,病人是害肺炎死的,而虱子
是不能引起肺炎的。
董观山是的,是还有些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证据现在是愈来愈多
了。这些证据都说明孙大夫的确是有许多话没有讲,有意地替贾克
逊隐瞒罪状。我们常说美帝对我们的文化侵略,这就是很鲜明的例
子。杀死我们一个人这还不是最恶毒的,杀了我们,还要我们看不
见,这才是他们最恶毒的地方。
何昌荃有的人比孙大夫还要严重,他不是看不见,是有意识地要做美帝国
主义的帮凶。我的舅舅——江道宗就是一个。
凌士湘(不满地)昌荃,不要这样说他。我跟他多年的朋友,他哪至于这个
样子,我清楚他。
凌木兰(忍不住)爸爸!你清楚他什么呀!
何昌荃木兰!
〔江道宗上。
江道宗哦,董院长在这儿!谈问题吧?(逡巡欲退)
董观山没有什么,坐吧,一块儿谈谈。
江道宗(解释地)我刚才参加了内科动员孙大夫的会,天气太热,头有点疼,
没开完我就回来了。
董观山我们也正在谈贾克逊的问题。(忽然)我倒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对江道宗、凌士湘)你们两位都记得吧?在《镜花缘》这部小说里,有
个人叫林之洋。他漂洋过海,到了一个地方。他看见那个地方的人,
个个都披着一块头巾,又和气,又可爱,他想这些人真是好极了。
(娓娓动听地)可是等他跑到后边,把那块头巾一揭开呀,想不到底下
还有一张脸!这张脸可不同了,青面獠牙,像个鬼似的,一看见林
之洋,就喷出来一股毒气!林之洋这下就明白了,哦.. ,原来这些人都
是有两个脸的!那么哪个是一真脸。呢?我看后头那个是真脸。美
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也就是这样。治病,教学,还有(拿起桌上贾克逊
的论文集)这本论文集,这都是前头的那个脸;后头那个脸它是藏着
的。孙大夫是看过那个真脸的,但是他不肯讲。还有人哪,不但看
过那个真脸不肯讲,他还中了那股毒气,自己也变成了两面,也有
了两个脸了。这就是最严重的了。
凌士湘(笑着)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
何昌荃舅舅,你说呢?
江道宗(连连点头)我觉得董院长说得太对了,这个比喻是非常深刻的。这两
年来我经过了各种运动,总算理解了一点点马列主义,这几天我天
天在想,睡不着觉。我回想我和贾克逊这些年的往来,十分痛心。
(忽然一转)但是我也很高兴,因为贾克逊是两面的,我现在已经认识
了。如果不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觉悟的。
董观山江教务长,多想想吧。〔尤晓峰一阵风似地走上来。
尤晓峰木兰!木兰!哦,董院长。
凌木兰什么事?
尤晓峰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要取弹片,明天上午开刀,你来动手。
凌木兰我?
尤晓峰我在你旁边,保险不出任何问题。走吧,咱们研究一下。(对董观山、凌士湘)再见。(见江道宗)江教务长。
〔尤晓峰、凌木之下。
董观山凌大夫,我走了。(恳切地)反细菌战展览会的工作很急迫,有很多
科学家参加了工作。我希望你也能去,我想这会右好处的。
凌士湘我很感谢你,董院长,我知道你在帮助我。我一定好好考虑,一会儿就打电话告诉你。
董观山再见吧。
何昌荃凌大夫,我也走了。舅舅,再见。〔董观山、何昌荃下。何昌荃拿着一大堆书。凌士湘(望望江道宗,坐下)真奇怪,仿佛全院的人都认识贾克逊是文化特务了,
就是我一个人不认识。(忽然)道宗,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情?你跟贾
克逊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给我讲讲,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江道宗(一肚子的委屈)士湘,我是拥护共产党的。解放以前,你知道,我营
救过昌荃。董院长来,也是我首先热烈欢迎的。但是现在样众误解
我,党误解我,以为我跟贾克逊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仿佛我作了什
么不利于党,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似的。其实,我和贾克逊有什么关
系?他是好是坏,我又能知道多少?我是百口难分,我必须表示个
态度。我跟你地位不同。你好啊,士老,你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是
有骨气的。我实在是佩服你。凌士湘(瞪着江道宗)我一点不佩服我自己。(沉思)也许我真是老顽固。我在想,贾克逊跟这个病人..
江道宗你想什么?
凌士湘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江道宗什么?
凌士湘(一挥手)没什么,我真不能相信我是错了。〔陈洪友慌慌张涨地上。
陈洪友(向江道宗淡淡地点一点头)凌大夫,凌大夫,我们想起一件事情,不得了的一个问题,我的太太忽然替我想起来的。
凌士湘什么问题?
陈洪友你忘了?一九四八年底,我们,还有道宗,不是送了一批田鼠到美国去吗?自然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今天还有个美帝国主义的问题。
(战战兢兢地)刚才,我太太一提醒我,我才看出这问题的严重。我觉
得为了稳当起见,应该把事情向组织上声明一下,说清楚,备个案。
你看怎么样,士老?凌士湘(平平常常地)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这里面又有什么美帝国
主义的问题。在科学研究上,交换实验动物,国际上往来多得很。
陈洪友哦。
凌士湘你要声明你去声明,我觉得没有声明的必要。
陈洪友是啊,是啊。我不过这么想想就是了。好,我走了。(下)
江道宗(酸酸地)你看见没有,我在这里,他就走了。士老,反细菌战展览
会的工作,你预备参加吗?
〔凌木兰上。
凌木兰爸爸,董院长走啦?展览会的工作,你答应了?
凌士湘(慢慢地)道宗,细菌战真有吗?
江道宗(瞥了凌木兰一眼)士老啊,你怎么啦?你现在还怀疑?
凌士湘为什么不?我是科学家,又不是搞宣传的!
凌木兰爸爸!
〔徐慕美上,端着一个大银盘,放着切开的西瓜。
徐慕美(兴高采烈地)给你们送上来了。甜极了,来吃吧!来,来,吃!吃!
木兰,吃这块。吃!吃!(一份刀叉塞到凌木兰面前)
凌木兰(推开徐慕美,烦躁地)我不吃!(刀又哗啷一下掉在地下)
凌士湘(大声)木兰!你怎么了?
江道宗(缓和空气地)暖,士老,士老。——这么说,反细菌战展览会你是不
想去了?
凌士湘(徘徊两步,站住)不,我要去,我要去。
凌木兰(惊奇)爸爸!
凌士湘(横她一眼)我要去看着!
——幕落
第二场在江道宗家的客厅兼饭厅里,前一场的后三天。这间屋子是江这宗夫妇用心布置的,
十分“高雅”。培上挂着中国字画和西洋的油画,四周都是贵重的西式家具。左边是一套
沙发,右边是一张饭桌和椅子,旁边是酒柜和电冰箱,一切都是异常洁净而舒适。左墙壁
炉旁边有一门,通汪道宗的书房。正面有一门,通外面的过道,看得见通往楼上凌家的楼
梯。右面是一排玻璃门,通外面绿叶阴阴的·平台,人们也可以从这里走进来。正是夜晚八时,他们刚吃完晚饭。宿舍花园里的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天空浮着一两
片乌云,时时遮住夏夜的上弦月,有时听见平台外面茂盛的草丛里唧唧鸣叫着各种夏虫。〔开幕时,徐慕美坐在饭桌旁,正准备放下碗筷。袁仁辉已经吃完了饭,在一旁收拾着。
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咖啡。
徐慕美(回头向书房门叫着)道宗,我们吃完了,剩下的这半碗饭你还吃不吃?
〔江道宗声:你们收了吧,我不吃了。徐慕美(立起,用筷子翻翻菜)这菜坏透了!这个厨子真没有良心!吃我的,喝
我的,还不听我的话!(从冰箱中端出一大盘水果放在桌上,对袁仁辉)你决定
了吗?想了三天了。袁仁辉(低头收拾着)我现在不能搬,宿舍还没腾出来。
徐慕美(翻翻眼)那么怎么办哪?你现在是个大忙人,我不能每天晚上给你等门。
袁仁辉我配了钥匙,每天门是我自己开的。
徐慕美可是你半夜开门我就睡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得安静。
袁仁辉妈咪,这是你的家。(看她一会儿,沉静地)可是在你的家里,什么事我没替你做过?现在,我也给了你钱。我早就想搬,可是你跟我发脾
气是没用的。(收碗筷下)
徐慕美魔鬼!
〔孙荣和江道宗由书房上。
徐慕美孙大夫,走啦?
〔孙荣冷冷地点了一个头。江道宗(对徐慕美)孙大夫还有事情。(对孙荣,很关切地)以后还是能多睡觉才
好,我看你最近疲乏得很。虽然我们今天谈得不多,你的心情我是
能谅解的。我跟慕美很久没见你,很记挂。方便的话,还是可以常
来嘛。孙荣再见,江教务长。
徐慕美孙大夫,你看,今天连饭都没在我们这儿吃。
孙荣再见。〔孙荣下,江道宗出神。
徐慕美这个时候你找他干什么?
江道宗(自语)哼,都不是东西!
徐慕美你说什么?
江道宗你不要管。(没头没脑地)他回来了没有?
徐慕美谁?
江道宗凌大夫。
徐慕美他不是到反细菌战展览会工作去了吗?大概没有回来。
江道宗(回想)三天了吧?奇怪,这个人,他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来;
徐慕美(恍然)哦,你走来走去,天亮才睡,为的是等他呀!人家搞反细菌
战工作有你什么事?
江道宗(嫌恶地)你真木头!
徐慕美(埋怨地)你没睡好觉跟我发什么火!
江道宗你问过木兰没有,凌大夫这两天心情怎么样?
徐慕美她才不说呢!她现在连一声徐阿姨都不叫了。
江道宗(顿)我忽然感觉到我们掉在真空管里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摸
不着了。(紧张地)不成!这样不成!我还是得去,打电话给董观山,
告诉他我要向群众做检讨。
〔叩门声。
徐慕美听,好像有人来了。
刘玛丽(内声)我能进来吗?
徐慕美(低声)刘玛丽!
江道宗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有特殊身份。告诉她,我不在家。
〔江道宗下,刘玛丽上。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镂空花边绸衬衣和浅色长裤,脂粉比以前更浓。
她尽力想维持住往日的风度,但是使人更感觉她的落魄和憔悴。
徐慕美(文雅地)哦,是你。
刘玛丽 Good evening①,慕美,你们刚吃完饭。道宗不在家呀?
徐慕美不在。
刘玛丽(一闻)哎呀,真香!你们这儿的咖啡煮得真好。还是袁仁辉煮的呀?
她还肯给你煮咖啡呀?香极了。(熟稔地)我可馋死了!来,给我一
杯吧。
〔徐慕美走去为她倒了一杯咖啡。
刘玛丽(坐在沙发上)你知道吗?我现在又搬了,住的地方越过越好了。(喝着
咖啡)你们这儿真是天堂!
徐慕美我一会还有事呢,(笑着)你现在来干什么?
刘玛丽(斜望她一眼)看看你跟道宗啊,我两个月没来了。慕美,白兰地还有
吗?
〔徐慕美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一个玻璃杯。
刘玛丽唉,(四面望望,语意深长)地方还是老地方!(往咖啡里倒着酒,向徐慕美挤挤
眼)别心疼,我可要多倒一点。你知道,老睡不着觉,这个东西(举
着酒瓶)有时帮点忙。
徐慕美(整理一下靠垫)我们这儿就要有人来开会了。
刘玛丽噢,那我坐坐就走。(点上一支烟)慕美,这几天忙吧?听说你们医院
里有志愿军了,是吗?
徐慕美算了,算了!别再问我们这些了!你走吧,我心里烦死了。
刘玛丽咦,你怎么啦?跟老朋友聊聊闲天嘛!好,好,好,我走,下次我
也不来了。(望望徐慕美,不动声色地)再来一杯!喝白兰地能帮助睡眠。
(倒出一杯,一口喝干。取出一封信)贾大夫来信了!
〔徐慕美刚要接信。
刘玛丽给道宗的!(把信给徐慕美)慕美,你别心烦,我告诉你.... ① Good evening——英语,意思是“晚上好”。

徐慕美什么?
刘玛丽(神秘地)第三次大战..快了。(下)
〔江道宗上。
徐慕美我叫她走了。
江道宗她说什么没有?
徐慕美她还是那句话:“第三次大战快了!”
江道宗(轻蔑地)单细胞动物,没有头脑的!不能再理这种人了,我们是有
名有姓的。
徐慕美她还带给你一封信,贾克逊的。(把信给江道宗)奇怪,你不有一年多
没跟他通信了吗?
江道宗(没理她,看信,忽然爆发)有些人还在做梦,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明
明打败了仗,死不认输的。知道失败了,才会有新办法,不能硬
来的。我也愚蠢,过分地相信他们,弄得这样的被动!(把信收起)
徐慕美他说什么?
江道宗还要我维持医院的传统,学校的秩序。(愤愤地)他是个笨瓜,是个
老混蛋!
徐慕美(十分有教养地)你怎么可以呢?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怀念地)我现
在一想起他来,就像他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对我说话似的。
〔江道宗望着徐慕美。
徐慕美他还说什么了?”
江道宗(文雅而尖刻地)他说,他知道你很想念他,他也很想念你,满意了吗?
徐慕美(勃然)你下流!
江道宗(冷冷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徐慕美知道你还装傻,你更下流!一结婚我就认识你了,你就没有把女人
当人看。
江道宗女人不是人,女人就是女人!
徐慕美(拍桌子)你简直是..(突然立起)
〔江道宗也像一只斗鸡似的瞪起眼来。
〔袁仁辉上。她从一堆报中找一份报纸。
徐慕美(对江道宗,体贴地)道宗,刚才你没吃饭,饿不饿呀?
江道宗(也很有礼貌地)现在不饿,我看晚上还是劳驾你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吧。
(对袁仁辉)又在学习时事吗?
袁仁辉今天晚上我发言。
徐慕美你不知道,她这个小组长还受表扬呢。
〔袁仁辉下。
徐慕美(望着袁仁舞下)你看她那得意的样子!像升了天堂似的。
江道宗(长嘘一口气,语涉双关地)马列主义也说过,世界永远是变的。慕美,
刚才我给董观山打了电话了。
徐慕美(关心地)怎么样?、
江道宗(慢慢地)不太好。我说我要向群众做检讨..
徐慕美他说什么?
江道宗他说很欢迎,他说大家都很希望我能对自己有个认识。
徐慕笑那不很好吗?
江道宗(自言自语地)不,不,我总觉得电话里他的声音不大对,冷冷地,一
点也不笑,像是不大相信我。(用力思索着)奇怪,是什么给我这样的
印象呢?也许是因为我们家的电话不好,有点嗡嗡的缘故。哦!我
刚才说漏了,他刚才是说希望我对自己有个“彻底的”认识。对了!
(严重地)“彻底”是什么意思?这须要分析。
〔何昌荃上
何昌荃舅舅。,.. “
江道宗昌荃,(立刻愉快地)你来了,好极了,我正要找你,我正需要你帮助。
徐慕美(也殷勤地)坐吧,坐吧,昌荃。你舅舅这些天尽惦记着你,
何昌荃(坐下)我早就想来看你,可是这些天很忙,一直到现在才有空。
徐慕美昌荃,其实你早就该来帮助帮助你舅舅。
江道宗(温厚地)你不懂,早来也是没有用的。帮助人,昌荃是有:经验的。
一定要等到一个人思想动了,成熟了,再经他一点,才会起作用。
(对何昌荃)刚才我主动地向董院长谈,我要向群众作检讨。昌荃,我
最近对我自己的根本问题有认识了。(诚恳地)这完全是由于董院长
那天的启发。我确确实实有两面性:我有革命性,我又有保守性。
因为我有革命性,我一直痛恨过去医院的种种黑暗;可是因为我又
有保守性,所以我一直没有能使这个医院翻身,我的这种两面性的
根源是因为我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顿,认真地)你看怎么样?
何吕荃舅舅,我看你的两面性下一步再谈吧!群众倒是希望你首先揭露一
下贾克逊的两面性,因为他的真脸是什么,你总是知道的。
江道宗他的真脸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怎么会告诉我呢?(激动地抓住何昌荃的
手)昌荃,党应该相信我!
何昌荃舅舅,有一样东西你看看吧。(拿出一份油印的稿子给江道宗)三年前你提
出过一个办学计划。
江道宗(一看,吃惊)什么?油印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
何昌荃因为群众要求看。也因为这个计划反映贾克逊在解放以后的企图。
(指着油印稿)这个计划提出要继续使用美国经费,继续聘用美国教授
和顾问,组织独立的校务委员会,指导校务,不受其他方面的领导。
江道宗(惶惶然的样子)哦!我提过这种意见?我简直不记得了。何昌荃这是
一面镜子,群众在这里面清清楚楚看见了贾克逊。我觉得舅舅可以
从这儿出发,多想一想。
江道宗(看油印稿,捶着头)这真可怕极了,(立起,来回走着)我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徐慕美(忽然汹汹地)昌茎;你还叫他想什么?我看你不是帮助你舅舅,你这
是成心毁他!我知道,你自小就不喜欢我们。
何昌荃(顿)是的,我是不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两
种人。我记得小时候在你们家里,每次病了总是把我放到顶楼上;
有一次,一连三个月,没有人理我。那时我才十三岁。我倒是有过
这样的想法,我想,我大了,决不理你们。可是,我长大之后,受
了另外一种教育,这种教育告诉我,世界上有比个人的憎感更重要
的东西。今天我来,的确是为了帮助舅舅,要你明白过来,做一个
真正的中国人。这个计划我留在这里,我还会来,只要你觉得我能
帮助你。
江道宗昌荃,我一定要接受你的意见,再深刻地想一想。我早已不把你当
作外甥了。我把你当作治病救人的医生。
〔尤晓峰从平台门上,他穿着一身夏季西装。
尤晓峰(匆匆忙忙地)糟糕!糟糕!我来晚了,对不起:(掏出雪白的手绢擦着汗)
徐主任,咦,哪儿去了?他们呢?徐慕美什么事情?
尤晓峰咦,今天不是咱们聚餐会的日子吗?(瞥见何昌荃,恍然大悟)哦,取消
了。(立即走到何昌茎的面前得意地)何大夫,你觉得我在昨天会上对孙大
夫思想的分析怎么样?有内容吧?有力量吧?
何昌荃很好。
尤晓峰(对徐慕美)你看怎么样,我有些进步吧?
何昌荃志愿军庄政委的眼睛开了刀以后怎么样?董院长很关心。尤晓底很
好,我看很好。木兰开得很稳当,其实这是个小手术,没问题的。
何昌荃好。(对江道宗)我走了。再见。(下)
徐慕美尤大夫,你来玩,我们很欢迎,可是你别扯什么聚餐会了。
〔江道宗走上平台。
尤晓峰(自己倒咖啡)徐主任,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群众都说你们这皇是
散布病毒的地方,他们害怕。我刚才叫过隔壁陈主任,他就不来;
可是我不怕,你猜为什么?(欣赏自己的幽默)我打过预防针!
徐慕美(望见门外楼梯上有人走下来)凌大夫!你回来啦?凌大夫!凌大夫!
江道宗(急由平台上)哦,士老回来啦官
〔凌士湘上。
江道宗士老,你在楼上啊!回来半天了吗?怎么没开灯?
凌士湘(简单地)没有,我一个人坐一坐。
徐慕美吃饭了没有?
凌士湘不想吃。
江道宗(笑着,殷勤地)不成不成,你得吃点。(从冰箱拿出一盘食物,放在小套几上)
现成面包、黄油,还有火腿,来来来,坐下,坐下!我给你倒杯茶。
凌士湘(疲倦地)我自己来吧。(缓缓坐下)
江道宗你看你一身汗,得洗个澡。慕美,你去把澡盆擦一擦。
凌士湘不用了,我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徐慕美不麻烦,不麻烦。
〔徐慕美下。凌木兰和陈洪友由右门上,神色沉重。
凌木兰(连父亲也顾不得招呼,低声)尤大夫!
陈洪友(对尤晓峰,责怪地)你还在这儿喝咖啡呢?
尤晓峰(正在一个人玩纸牌,扬着头)什么事啊?
凌木兰我看了庄政委。
陈洪友(紧张地)庄政委的眼发炎了。
尤晓峰谁说的?
凌木兰(痛苦地)我刚才看的。我还找了黄大夫看了一下,是发炎了。
尤晓峰(好像很不理解的样子)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抱怨地对尤晓峰)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嘛!你不是说经过很好吗?
尤晓峰(连连声辩)是经过很好啊。你问木兰嘛!
(凌木兰不语。
尤晓峰手术全部正确,我在旁边。可发炎的事谁能保得了?这能怪我吗?
或者怪木兰吗,
陈洪友(急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志愿军!他是志愿军!我跟你说过,不
要把手术随便交给年轻的大夫做,年轻大夫不是这样培养的。
尤晓峰(轻巧地)可是你批准了!
凌士湘(向凌木兰)发炎严重吗?
凌木兰(低声)严重,视力已经不成了。
陈洪友给他开了青霉素没有?
凌木兰开了,看着他吃了。
尤晓蜂(泄气地)嗯,可这有什么用?现在一发炎,还有什么办法?就是一
条路——瞎!
凌木兰(烦躁而痛苦地)你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尤晓峰(不为所动,反而大声起来)那是科学,我不这么想成吗?我告诉你,眼
睛废了!可这能怪我们医生吗?(振振有词)也许他眼睛里的弹片带着
细菌;也许路上换药不小心,带了细菌;也许因为空气传染,不知
从什么地方来了细菌!(指凌士湘)你问凌大夫,细菌引起发炎,可能
性可以说有一万种!难道要我们都负责?
凌木兰(激动地)可那是庄政委的眼睛!偏偏就是我,我动了手术以后,出
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
尤晓峰(看着凌木兰痛苦的样子,也须躁起来)不要着急,小姐!还有我呢!挨骂,
我也有一份。可是小凌大夫,当个医生,不能这样事亭都动感情。
(摆出一副老前辈的面孔,开导起来)你不懂,还年轻,过过你就明白了。(愈
说愈有理)解放以前我在外科,看见的病人多了,那时候的病人每天
都有死的,死一个哭一个。你有那么多眼泪吗?江教务长说得好上
我们要治的是病,不是病人!为治病就得学技术,就得在病人身上
实验,技术不是靠成天对病人同情学来的!(着重地)心要硬一点,
头脑冷静一点!病人眼睛一发炎就难过了,那还成!要满不在乎才
学得好,才能学得像陈主任这样。(有把握地)你问你父亲,是不是这
样?
凌士湘(积着一腔烦恶的情绪,忽然走到尤晓峰面前)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知道不
知道,(爆发)我们臭了!我们这种专家臭透了!人民看我们发了霉
了!人民就要不要我们了!
尤晓峰(第一次从凌士湘的嘴里听到“人民”两字,惊异地)人民。什么?
凌士湘对了。这个字如果现在还不懂,那就完了!(沉痛地)我现在真是
痛苦极了!到了今天,我们还能糊涂吗?尤大夫,这些年我们在这
个医院学了些什么呀!我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呀!(激动地)为了学
技术,就可以不是人吗?为了研究科学,就可以忘记首先是治病救
人的大夫吗?(对尤晓峰不知哪里来的一腔愤恨)我现在看见了,有杀人的
科学家,你也去杀人吧!
尤晓峰(完全蒙住了)杀人?(对陈洪友连连地)你看,这怎么联得上?怎么联得
上?
陈洪友(低声对凌士湘)不要气、不要气。
凌士湘(一气说下去)尤大夫。你要想当刽子手,你就去吧!(走近凌木兰)可是
木兰,不要听他的!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有什么办法。(愤恨地)准
备叫他狠狠地批评吧!批评,骂,都不够!对于有这种思想的人,
应该用自己的眼睛来换他的眼睛!
尤晓峰(受冤屈的样子,不服气地)你看这奇怪不奇怪?
陈洪友(忙忙乱乱地)我们看看去吧。这怎么办?真糟透了!(对凌木兰)你没
跟他讲吧?
〔凌木兰摇头。
陈洪友(对尤晓峰)我看先不要让他知道好。
(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凌士湘正要下。
江道宗士老,你等一等。
(凌士湘站住。陈洪友、尤晓峰、凌木兰下。
江道宗士老,你怎么啦?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凌士湘不应。
江道宗有什么事情吗?
〔半晌。
凌士湘道宗。
江道宗啊?(等凌士湘讲下去)
〔但是凌士湘又停住了。
江道宗是不是反细菌战展览会..
凌士湘(低声)细菌战是有的。(立起来,拿起他的东西,缓缓向外走)
——幕落
第三幕第一场上一场的翌日早晨,九时刚过,在一问明亮的病房里。庄政委躺在一张病床上,他
双眼蒙着雪白的纱布,什么也看不见。旁边是站着的少年先锋队员李亭和另一个拉着手风
琴的少年先锋队员贺谨,两个人都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董观山坐在床边,桌上摆着他带来
的鲜艳夺目的花,它把喜悦和清香放散在病房的静谧和带着点药味的空气里。对面是另一张病床,上面没有病人。袁仁辉和另一个护士正在整理病床,带着很高
兴的神气,时时望着少年先锋队员们和庄政委。天气虽然热,病房里却凉幽幽的。从中间纱门——纱门两旁都有宽大的窗,敞开着
——望出去,横着一条宽敞幽静的过道,沿着过道是长长的一排纱窗,可以望见外面的花
园。从窗外柳荫里,看见榆树、海棠、枣树、柿子树、美人蕉,和满爬着绿绿的爬山虎的
远远一角楼墙。偶尔,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蝉鸣。过道上不时有穿着白衣服的护士和大夫,
敏捷但安静地走过去。也有人推着病人坐着的轮椅缓缓地踱过,也有病人散着步,就倚在
纱窗上向外悠闲地凭望着。〔开幕时,李亭和贺瑾正唱到《侦察兵之歌》最末一段,唱得乐观有力,充满了侦
察兵的勇敢与自豪,手风琴拉得快乐极了、热烈极了、畅快极了。庄政委像是忘记了现在
的病房和周围的人们,愉快地听着,仿佛回到了前线。李亭贺瑾(热情地唱)
侦察兵,地上的老鹰。
侦察兵,部队的眼睛。
侦察兵,铁打的肠子、钢铁的心。
哪里有战斗,哪里就需要我们。
(她们唱完;董观山领头鼓起掌来,窗外一两个欣赏着的病人也称赞起来。董观山好极了,唱得真好!
庄政委(还在想着刚才的境界)好。
(在走道上杨老头子拄着拐棍,由一个护士扶着。
杨老头子(笑呵呵地)这两个姑娘唱得真好!董院长,你看她们看见了庄政委多喜欢!连我老头子都沾光了。
庄政委谁呀?
杨老头子(称呼自己)隔壁的杨老头子。
庄政委哦,杨同志,进来跟小姑娘们扯扯吧。
杨老头子(笑嘻嘻地)不成,不成,(指护士)我得听她的。再见,庄政委。再见,董院长。(慢慢地走下)
董观山(愉快地)再见。一会儿来吧。
贺瑾(目送杨老头子从窗户走过。回过头来)庄政委,你来了不到几天,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董观山(对李亭、贺瑾)你们不知道,他在朝鲜前线是政委,来到病房,又成了我们大家的政委了。你们看,谁都喜欢到这儿来。
庄政委(笑着)好听我扯呗。
李亭你还爱听什么?
庄政委不,歇歇吧,你们唱了半天了。
李亭那现在该你了。
庄政委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董观山讲到你小时候放羊,羊叫狼吃了,你不敢回去了。
李亭这早就讲完了。
庄政委(对董观山)刚才你出去了。
贺瑾你刚才说,你们团里有一个英雄侦察连。
庄政委对,对,对。那个连长姓张,是个老侦察兵。
李亭(抢着问)是个英雄?
庄政委(带着深深的情感)对。立过多少次功,才二十三岁。(忽然问袁仁辉)袁大姐,昨天从朝鲜前线来的电话是谁接的?
袁仁辉医务室的人。前线政治部问你的手术经过怎么样了,我们看你痛了一天,刚睡着,就没有叫你。
庄政委(敲一敲床沿,责备地)你们真是啊!听听他们的声音也是好的。
董观山我想他们还会打电话来的。
李亭讲啊,庄政委!
庄政委(转对李亭、贺瑾)你们的歌里说,“侦察兵、地上的老鹰”。我刚才跟你们讲的胀连长,他就是老鹰里面最有本事的。..
〔护士搀着赵树德上、他穿着一身新制服,面色红润,虽然眼睛还没有看见,却兴奋、愉
快,毫不给人有盲人的痛苦的感觉。董观山(热情地迎上去)赵老师傅,我等了你一早上了。
赵树德董院长、我到你办公室,她们说你在这儿,我就叫她们把我搀来了。
董观山好极了,都给你准备好了,今天就进院,我来带你去办手续。庄政委,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赵老师傅,他就要来跟你住同屋了。
庄政委好极了。欢迎!赵老师傅;恭喜你。大家都替你高兴,你就要看见
太阳了。赵树德是啊,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我是老技工,今天谁都干得那么起
劲,我能闲着吗?眼一睁开,我就回厂。别看我老,我有多少劲儿
还没使出来呢。庄政委对,你还能给国家立功呢。
董观山走吧,赵老师傅。〔董观山,赵树德下。
庄政委真是应该把他的眼睛治好!
贺瑾庄政委,你说那个张连长..
庄政委哦。那个张连长是个四川人。我记得有一次我走到他的坑道里,那时候外边敌人的炮火把山炸得乱震,你们猜他在干什么?她拿着把刀子在坑道的墙壁上画呢!
李亭画什么?
庄政委画从西南到西北的铁路,都画到了。从重庆到成都,从成都到天水,从天水到兰州,从兰州到新疆。他从前没念过书,可是他告诉我,
新疆有多少石油、西北有多少钢铁,又怎么样从新疆可以通到了苏
联。你们想想,我们的人就是这样!他自己在朝鲜,在炮火底下,
他的心却飞到四川,甘肃、西北,祖国的土地上。贺瑾后来他怎么样了?
李亭他现在在哪儿?
庄政委我临走的时候,他带着一队侦察兵,进到敌人的后面。任务完成了,
我们占领着一二○高地,但是他没回来。我们一直等他,直到我负
伤的时候,他还没回来..贺瑾(关心地)那怎么办?
李亭
庄政委我在沈阳打了电话,没有消息!一到北京,我又打了电话,还是没有消息!(忽然正对着袁仁辉)可是昨天从前线来了长途电话,你们没有叫我接,(捶着床沿)你看!你看!
袁仁辉我们真是的!是应该叫醒你的。
庄政委(沉思)可是我想、到了昨天,一定还是没有消息。因为如果他回来了,他们会告诉医务室,叫医务室告诉我的。(他手握得紧紧的,看得出
来他很激动)如果我眼睛好的话,我立刻就要走,飞也要飞到前线去!
可是我的眼睛——偏偏坏了!贺瑾(紧紧握着他的手)庄政委,你的眼睛不会坏的!不会坏的!庄政委可,我觉得,不太好。(顿)我这眼睛的感觉有些特别。昨天他们又
都来看,问他们,他们什么也没有讲,其实应该告诉我。如果是..
(顿)李亭(想哭)不会的,庄政委!
贺瑾(有信心地)不会的!〔凌木兰上。
李亭(期待地)大夫。
庄政委谁呀!
凌木兰我。
庄政委是你,凌大夫。
凌木兰(努力镇静)让我再看看吧。你的药吃啦?
庄政委嗯,针也打了。
凌木兰我看看吧。(打开庄眼上的纱布,拿着眼底镜,仔细看着)
李亭(低声)大夫。
贺瑾你别叫她!
凌木兰(盖上庄政委一只好的眼睛,用一手指摇着问)看得见吗?
庄政委看不见。
凌木兰(用一只手掌摇着)看得见吗?
庄政委看不见。(凌木兰又用镜望了一下,把他的眼睛用纱布盖上,使他靠下,木然地立在床侧。
李亭(担心地)大夫,怎么样啦?
(凌木兰坐在床旁的椅上,说不出话来。庄政委(镇定地)怎么样,凌大夫?”讲吧,怎么样?我的眼睛是不是已经..
(顿)靠不住了?
〔凌木兰呜咽起来。半晌。庄政委默默地坐着,贺瑾和李亭望着他。凌士湘、陈洪友、董
观山慢慢走上来,看见凌木兰在哭,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经过。他
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紧张地望着不说话的病人。凌木兰(激动的情绪慢慢静下来)庄政委..
庄政委(朴素地)不要哭了,凌大夫,不要着急了。我没有立刻说话,不是
因为我气,也不是因为我难过。从昨天起,我就觉得可能发生毛病
了。刚才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在想,我要用什么话来安慰你,才能
使你不难过。凌大夫,我觉得出来,虽然我不太认识你,我知道你
是个年轻的大夫,你是在用心为我治病;如果这是因为你个人的疏
忽,只要你记住这是个错误,你就不会在别人身上再犯了。一个人
一生要做很多的事情,想做事情的人总兔不了偶尔犯错误。你很年
轻,不能失掉自信。你要把技术学好,你要经过很多困难。只要你
一心为人民,为病人,你是会成功的,我们要坚强,以后祖国需要
我们做的事情大多了。(顿,乐观地)不要为我难过,凌大夫,我一只
眼睛瞎了,我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我照样能够在前线上发挥力量,
我照样可以学习、读书,做很多很多事情。(挥挥手)你走吧,不要
急了。陈洪友(轻轻地走上前来)庄政委。
庄政委谁?
陈洪友我陈大夫。
庄政委啊,陈主任,你都听见了?我有一个要求。(顿)要爱护青年,把你的技术好好地教给他们,不要在这种时候使她失去信心。这是下一
代,建设社会主义的人,要用一切力量帮助他们哪!
陈洪友(感动地)庄政委,我惭愧极了,我要教好学生。〔护士兴冲冲地跑上来。
护士庄政委,长途电话又来了,安东来的!
庄政委(立刻)哪里?哪里?
护士接到办公室了。
庄政委带我去。〔袁仁辉扶庄政委坐上轮椅,推下。李亭、贺瑾跟着下。
董观山同志们,大家来研究一下。他的眼睛必须治好。
陈洪友董院长,现在细菌培养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尤晓峰上。
尤晓峰发炎的情况怎么样?
陈洪友(摇头、把病历交给他)尤大夫,细菌培养的结果..
尤晓峰我去看过了,结果还没有出来。
董观山那么,现在怎么办?
陈洪友一般说,这种情况,我们只能用青霉素治。
尤晓峰昨天已经用了,我们不能希望今天就见效。
董观山细菌培养结果还没有出来,青霉素还不见效,可是情况不允许我们等待,我们要想办法。”
尤晓峰(仿佛耐心他讲解)董院长,医学嘛,它是一门科学,有一定的医疗程序和惯例..
董观山(着重地)尤大夫,现在病人的情况恶化得很快。
陈洪友是啊,尤大夫,你的意见..
尤晓峰(固执地)我看只能用青霉素。
董观山(期望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尤晓峰(耸耸肩)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凌士湘董院长,我有个意见。按一般情况,青霉素是有效的,但是。也有些病菌是青毒素不能治的。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我的意见是不要等
着看青霉素的效果,现在就加用链霉素。
尤晓峰(不高兴地)可是凌大夫、你不是做临床的。将来我们这个病历怎么写?谁负责任?
董观山(忍不住)尤大夫,是病历要紧,还是病人要紧?陈大夫,这两种药
一起用,会不会出其他的毛病?
陈洪友不会,没有禁忌。
尤晓峰(讽刺的口吻)但是病人的细菌培养还没有出来,没找出菌种就下另外
一种药,恐怕不太科学吧?
董观山(发了火)什么是科学?我看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就是科学。凌大夫
提出的办法对病人没有害处,可能有好处。有利无害的事情就应该
做,因为我们关心的是人,不是医疗程序和惯例!(尤不响)你看呢,
陈主任?
陈洪友我觉得对,完全对的。董院长,我们就这么办吧。
董观山就这么办。
凌士湘董院长,这样决定对。
陈洪友尤大夫,我们来研究一下。(把尤晓峰拉过去)
〔护士拿着一张床头卡片上,插在赵树德床铺上。
凌木兰(转对董观山)董院长,赵老师傅的手术,是不是换一位大夫做吧?
董观山为什么?
〔凌木兰低头。
董观山你难道没听见庄政委的话吗?我们相信你能做得好,你也应该相信
你自己。
陈洪友木兰,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凌士湘(向凌木兰,感动地)木兰,我不会忘记今天,你将来也不会。庄政委给
你的帮助,比我一生给你的还要多。董院长,我说不出来我多感谢。
木兰,你去,接赵老师傅去。
凌木兰(抬起头)好,我去接他。(下)
凌士湘(立刻兴奋地叙说着)董院长,我们已经决定组织一个反细菌战工作团到
朝鲜前线去了。
董观山什么时候?
凌士湘大概还得两个星期。
董观山好极了,这真是一件喜事。
〔袁仁辉推庄政委上,李亭、贺瑾随上。
庄政委(一边对孩子们说着上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李亭董院长,你知道吗?那个张连长回来了!
庄政委董院长,我告诉张连长了,两个星期以后,我一定回前线。
董观山庄政委,两个星期以后老凌大夫也是要到朝鲜。
庄政委好极了!
凌士湘(上前,拉着庄政委的手)庄政委!
庄政委(高兴地)老凌大夫,我们一道走!
——幕落
第二场上一场的两个星期以后,清晨六时。
凌大夫家客厅,景同第二幕第一场。〔开幕时,屋里还开着灯。窗帘半掩着。外面正下着雨。天空暗得还像没有天明,
偶尔有一阵闪,隐隐听见雷声;书桌旁摆着凌大夫的背包、袁仁辉为凌大夫在捆绑
行李。何昌茎穿着雨衣由外上。何昌荃(困倦地)袁姐,你还没睡?
袁仁辉我躺了会儿。尽想着会上的事,哪儿睡得着呀?一睁眼,我又想起凌大夫的行李,就上楼来了。
何昌荃怎么凌大夫还没回来?他要带去的书还没理好呢。(替凌士湘整理书)
袁仁辉是啊,一整夜了,大概反细菌战展览会的事还没交代完。现在几点了?
何昌荃(看表)快六点了。
袁仁辉(打呵欠)我还以为没有天亮呢。雨还没有停,凌大夫八点
钟就要上车吗?
何昌荃晤木兰出去了?
袁仁辉刚才跟陈大夫一块儿到病房,再去看一下庄政委跟赵老师傅的眼睛。庄政委不是今天跟凌大夫一块走吗?(看见何昌荃从桌上捻了一根烟,点上)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何昌荃有点累。
袁仁辉(关心地)一夜没睡吧?
〔何昌荃点头。
袁仁辉来,来,你躺会儿。何昌荃不,我要等董院长电话,他还在市委呢。
袁仁辉(低声)我们大家要求逮捕江道宗,你看有可能么,
何昌荃那得等董院长回来才知道。
袁仁辉(恨恶地)昨天夜里孙大夫在内科会上但白以后,我才真认识江道宗了!我回到家里,愈想愈呆不住。昌荃,我今天一定要搬家!
〔徐慕美上,她仿佛是刚起来不久的样子。
徐慕美(殷勤地)凌大夫起来了吧?就带这么点东西啊?都收拾好了?要不要我来帮点忙?
何昌荃(见袁仁辉不响)他还没回来。
徐慕美哦?好吧,仁辉,一回来就告诉我们,道宗还等着送他呢。(下)
袁仁辉哼。自己还不知道呢,尾巴都露出来了。
何昌荃一定要让凌大夫知道。这下子,我这位老师该看清楚江道宗的真面目了。〔凌木兰、陈洪友上。凌木兰穿着雨衣,陈洪友打着伞。
凌木兰爸爸回来了没有?
何昌荃还没有,我想马上就要回来的。我们的两位病人的眼睛是不是完全好了?”
陈洪友(沾沾自喜)好了,完全好了。这下我可放心了!他们都可以出院了。
〔凌木兰给大家倒茶,并取出些点心,大家吃着。
凌木兰一会儿他们两个都要到我们这儿来。庄政委来找爸爸一块儿走,赵
老师傅说要送他们。
袁仁辉(喝着茶)这两天全院的人都高兴极了。庄政委的眼睛好了,已经是
件大喜事了;想不到赵老师傅的眼睛瞎了这么多年,也看见了。小
凌大夫,前天上午,我一推门,看见他们两个正在一块儿看画报,
我自己欢喜得都哭起来了。
何昌荃这次院里的壁报表扬了你们眼科的新气象。
袁仁辉(呵呵笑着)可是用了一整版批判尤大夫。群众对他的那种医疗思想都
气极了,昨天我看见他站在壁报前面,很多人不认识他,一边说一
边骂,骂他是医生里头的垃圾,我看他脸色都发黑了;可是,还绷
着脸,对黄大夫笑着说:“你看,我这是激起公愤了。”
陈洪友我相信经过这次教育,他会改的。
〔尤晓峰上。他穿着雨衣,帽子拿在手里,神色沉重。
凌木兰尤大夫。
尤晓峰(气力不大地)哦,你们都在这儿。刚才我到病房去了,知道你们已经
看过了。我看见他们都好了,心里也是很高兴。木兰.. ,我是来庆贺你
的。——我走了。(转身)
凌木兰(很恳切地)坐一坐吧,尤大夫。
尤晓峰(走回坐下,把帽子放在桌上)何大夫,我很痛苦,叫大家骂我是医生里的
垃圾是不好过的。头两天我还不太接受,现在看着庄政委跟赵老师
傅了个一个都治好了,我才觉得我的思想里面是..是有些垃圾,
真是非打扫不可了。(失神地站起来,走,忽然)我的帽子?
凌木兰(递给他)这儿。
尤晓峰谢谢。
〔尤晓峰下
何昌荃(想了一下)陈主任,您是不是找尤大夫谈一下?
陈洪友(高兴地)对,对。尤大夫!尤大夫!(回头对何昌荃,低声)我拉他到我
家里谈谈去!(下)
凌木兰(看看行李)哦。都收拾好了。谢谢你,袁大姐。
袁仁辉还有凌大夫的显微镜,那是他的宝贝,你来弄吧。昌荃,我下去了。
〔袁仁辉下。
凌木兰(抑止不住衷心的喜悦,推何昌荃坐下,兴奋地倾吐着)昌荃,这两天我真高兴
极了。庄政委跟赵老师傅的眼睛都治好了,庄政委说他自己是个普
通的政委,普通的人,可是他教我更认识了生活。你知道,从前我
不喜欢学医。现在我决心要好好的学,做一个好医生,做一个像他
那样的人。(激动地徘徊两步,忽然站住)还有一件事情你会跟我一样的高
兴,就是爸爸,他今天就要到朝鲜去了。
何昌荃(一直点着头,喜爱地望着她,慢慢站起来,笑着)木兰!(拉着她的手)让我们高
兴的事就这么几件吗?
凌木兰(笑着,抽出手,一扭身坐下)哦,还有吗?
何昌荃你爸爸就要走了,你还不好意思对他说!我不赞成你以后写信告诉
他。
凌木兰(.. ....眼)那你自己对他说呀!
何昌荃不,我..害怕,我看还是你说好。
凌木兰好,说就说!(站起来,拉着何昌荃的手)昌荃,你知道吗?宋阿姨从安
东来信了,里面还有给爸爸的。她说她明天就要过鸭绿江,欢迎爸
爸赶紧来。那封信爸爸看了会更高兴了。
〔袁仁辉上。
袁仁辉昌荃,董院长来电话。
何昌荃好。(对凌木兰)我一会儿就来。
〔袁仁辉、何昌荃下。凌木兰擦凌士湘的显微镜。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凌士湘由外上。他
一夜没有睡,在反细菌战展览会紧张地翻阅着各种材料,这时疲惫地回到家中。
凌木兰(高兴地)爸爸,你回来了!事情完了吗?(为凌士湘脱下雨衣)
凌士湘完了。
凌木兰大家都等着送你呢。
凌士湘哦。
凌木兰(愉快地)爸爸,宋阿姨来了信了。她都知道你要去朝鲜了,她说她
要在前线上欢迎你。(给凌士湘信)
〔凌士湘看完信不说话。
凌木兰你怎么了,爸爸,累了?
凌士湘(把信放在一旁)把显微镜放回去吧,不要再收拾了,(立起,把旅行箱里
的书籍、用品,一样祥翻出来,放到桌上)
凌木兰(吃惊)怎么?
凌士湘(不看她)我不去了,我不能去了。
凌木兰为什么?为什么,爸爸?
凌士湘(还在翻着东西)肺天夜晚,展览会接到从东北送来的新材料。你想我
看见什么?田鼠!中国的田鼠!美帝从高空扔下来的。这种田鼠先
天是不可能感染鼠疫的,但是扔下来的田鼠,都感染了鼠疫!(说着
说着激动起来)你知道是谁研究出田鼠对鼠疫的感染规律的?是谁?
凌木兰(低声)我知道,是你,爸爸!
凌士湘是我!是我!(思考着)我一边工作,一边想,我怀疑我帮贾克逊送
去的田鼠跟这个有关系,我怀疑贾克逊托江道宗跟我要去的那篇论
文,也踉这个有关系。
凌木兰(紧张地)爸爸,就是三年前你在美国杂志上发表的那篇论文吗?
凌士湘是啊。我奇怪,为什么贾克逊对我的田鼠研究那么有兴趣?
〔陈洪友上,凌木兰望了爸爸一眼,赶紧跑入内室去拿雨衣。
陈洪友(笑吟吟地)凌大夫,我刚才听见汽车的声音,我想是你回来了。就要
上车了吧?
凌士湘(立刻)洪友,坐下,我正要找你。
陈洪友什么事情?
凌士湘洪友,感染鼠疫的田鼠,美帝已经扔下来了。扔下来的就是我们中
国的田鼠,我怀疑四八年我们送到美国去的田鼠被他们利用了。
陈洪友(不知所措)哦!你看怎么样!你看怎么样!
凌木兰(从年室出来)爸爸,我出去一下。(急下)
陈洪友(埋怨地)我告诉过你!两个星期以前我就说了,我们应该把运送田
鼠的事情向组织交代,但是你不听!我也糊涂,没有去声明,备个
案,你看现在怎么办?这不是个简单的思想问题,这是严重的政治
问题!掉脑袋的,军事问题!天哪!天哪!真没想到!
凌士湘(沉重地)如果政府、群众这样看我们,那也是应该的!(向楼下)道宗!
道宗!
陈洪友你干什么?
凌士湘你忘了?这些事情都是贾克逊托他找我们做的。〔江道宗上。
江道宗(亲热地)士老。你回来啦?我早就起来等着你了。
凌士湘(严肃地)道宗。我请求你告诉我一件事情,贾克逊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当初他让你跟我要的田鼠,要田鼠研究的论文,他究竟是为的什么?
江道宗(一愣)怎么?为了学术研究啊。
陈洪友(气急败坏地)美帝国主义已经把中国的日鼠感染了鼠疫,扔下来了!
凌士湘我怕贾克逊就是一个参加细菌战的刽子手!
江道宗(连忙)士老!士老!上我认为这是不至于的。贾克逊搞文化侵略,可是这样的事情他还不会做,他不至于这点良心都没有。
陈洪友(有了一线生机)要是这样就好了。
凌士湘(长叹一口气)到了今天、我才感觉到,过去,我浪费了多
少力量。(摸着显微镜)这个显微镜白白地跟了我三十年,可以说,我没有真正用过它。这次,要我到朝鲜去,我知道,我真正为祖国做一点事情
的时候到了,这个显微镜真正要发挥它的力量了。可是,又不成了,
不成了!(推开显微镜)
〔孙荣上
孙荣凌大夫,何大夫叫我来,他希望我跟你谈一件事。(瞥见江道宗)现
在江先生在这儿,那就更好了。
〔江道宗冷冷地望着孙荣。凌士湘请坐。
孙荣(沉痛地)这几天我很痛苦。我恨贾克逊,恨江大夫,我也恨我自己!因为我糊涂软弱,叫您这样的好人都受了欺骗。
陈洪友你究竟说的什么事情?
孙荣那个工人的老婆是贾克逊害死的!
凌士湘怎么?
孙荣她不是得肺炎死的,她是得斑疹伤寒死的。
凌士湘(站起来)哦。
孙荣贾克逊对那个畸人的软骨症特别有兴趣,他的目的就是要她那副畸形的骨头,因为这是世界上少见的软骨标本。
凌士湘哦!
孙荣后来他着急想回国,就用这个伤天害理的办法,临时人工地把斑疹伤寒传染给她。
凌士湘(恐怖地)哦,那虱子,绑在她身上的虱子!(盯着孙荣)这件事你早知
道?孙荣我本来奇怪怎么会在医院得了这种病。后来钱护士偷偷告诉我病人
身上绑过虱子,我忽然懂了,可是我不敢讲,那个时候我很痛苦。
病人刚死,贾克逊把病历要去,第二天我一看病历上的斑疹伤寒变
成肺炎了。凌士湘(气愤地)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孙荣病人家属来找医院的时候,我害怕,我糊涂,我不懂得政府,我一
向崇拜江大夫,我就找他出主意。
〔江道宗站赵身想走。
孙荣你不要走!
〔江道宗尴尬地站住。孙荣可是他说(对着江道宗)“不要讲,讲了都不好。医院的名誉、贾大夫
的名誉,并且连你自己也保不住”。江大夫真忠实,他对贾克逊的
罪行一字不提,还说贾大夫是个学者。陈洪友这是什么学者!孙荣(倾吐)我闷了三年!昨天晚上我在内科会上,当着大家的面,都讲
出来了。可是大家没有不要我,大家还欢迎我,鼓励我!我从来没
有受过这样深的教育。凌大夫,我谈完了,我走了。(对江道宗)你觉
得那一点是不真实的,你跟他们两位谈吧。(下)陈洪友(咳嗽一声)唉,一个人哪..凌士湘(盯陈一眼)我看我们还是听江大夫谈吧。江道宗(慢条斯理地)我没有什么可谈的,许多心情只有老朋友可以谅解。大
家都知道我一直是拥护共产党的。过去我们所处的是乱世、今天还
是在新;日交替的时候。(满腔抱负,充满内在的热情的样子)我一生就有
一个理想:我永远把自己当作一座桥,叫旧的通过我变成新的;叫
那愚蠢自私的通过我,变成智慧公正的。(为自己的崇高所感动,流下一滴
眼泪)多少年来风风雨雨,我是半身插在水里叫众多人的脚踩在我的
头上,达到幸福,达到文明的彼岸,而我自己一无所求。(慨然)可
是结果呢?我做了墙!大家说我隔绝了进步和落后,还说我是贾克
逊的什么什么,还居然有人说我走第三条路线!..凌士湘(焦的地)这些高深的政治理论我不懂,你只要谈谈孙大夫说的话究
竟是不是真实的。江道宗(从容地)这个问题嘛,很简单。我不想对你们二位答辩,而且以后
也不预备在群众面前做什么答辩。如果动机不能取得谅解,做了答
辩也是毫无意义的。凌士湘(望着江道宗,忽然才理解到江道宗所默认的整个事实,震动地)那么说,贾克逊
杀人是真的了!天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
来?我的研究一定是被美帝国主义利用了。都怪我自己糊涂;真是
糊涂极了!江道宗(同情的神色)不要过分地责备自己了,细菌战是出人意外的事情,作
为科学家,我们都很痛心。战争本来是万分可怕的。一打起仗来,
谁也就不认识谁了。你用这个武器,他就可以用那个武器。人道不
人道,也就很难说了。凌士湘(忽然)你是什么人?江道宗(一愣)啊?凌士湘你是哪国的人?(爆发)如果你自己从那个带菌的田鼠传染了鼠疫,
你是不是也觉得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还是对的?你觉得打起来以
后,用什么武器都可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谁跟谁在打仗?你究竟
是什么人?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跟贾克逊
是朋友,跟美帝国主义是朋友!你一脑子的反动思想,我最恨的汉
奸思想!我现在看清楚了,贾克逊是美帝文化特务,你是美帝文化
特务的奴才!
江道宗(冷冷地)我没有想到老朋友会这样不谅解我,我很遗憾。
(转身要走)
凌士湘你不要走,(拦住江道宗)我们一块去见董院长,把一切都告诉他!
〔何昌荃和老张上。
江道宗(翻脸)好,我赞同。送田鼠跟论文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同意的,没有
人强迫你。这些事情,你跟我一样,都有份。
何昌荃江教务长!〔江道宗吓了一跳。
何昌荃请你下楼去找一样东西。
江道宗什么?
何昌荃(清清楚楚地)那个软骨病的骨头标本。
老张贾克逊走了以后,你叫我送到你家里的。
何昌荃请你拿出来吧。
江道宗(强自镇定)好,你跟我去拿。(下)〔江下,老张随下。
陈洪友(惶惶然)我简直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人!
凌士湘(痛心疾首)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叫他蒙骗了我这么久?他是美帝国主义的狗奴才,而我,就是被他利用的人!
何昌茎别着急,凌老师,马上就会弄清楚的。〔董观山、凌木兰上。
凌木兰爸爸;董院长来了。
董观山凌大夫。
凌士湘董院长。是你!(抓住董观山的手)我,我惜了,错了,已经错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了!
董观山(诚挚地)错是错了,可并不是不可挽救的。凌大夫,你先安静一点。
凌士湘(心绪紊乱地)我现在知道贾克逊是怎么一个人了。他骗了我的论文,骗了我送田鼠。不,是我启己送去的。我是罪人,罪人!董观山先不要这么快给自己下断语,大家是懂得你的。我告诉你们一个消
息,贾克逊的秘书刘玛丽是个特务,已经被逮捕了。她供出来贾克
逊是美国国务院特务组织的一个头目。陈洪友(吓住)哦!董观山他过去假借办医学院的招牌,在中国各地调查地理、调查气象、调
查卫生疾病的情况、甚至于解放以后,继续不断通过刘玛丽这些人
窃取国家的机密。凌士湘(忽然怀疑起来)我看江道宗跟贾克逊一定有关系。
陈洪友他别也是个特务!
〔袁仁辉和老张拿着一个盒子上。
袁仁辉(激动地)董院长,就是这个盒子,这里头就是软骨病人赵王氏的骨头!他把它放在自己家里,藏了三年!
老张四九年,他让我送到他家里去的。
袁仁辉这样的人还有人心么?他不是中国人,他是贾克逊的走狗!
袁仁辉我们大家都要求逮捕他!
陈洪友对,应该逮捕。
董观山是的,江道宗毫无疑问是反动的,他是贾克逊在我们医学院的代理
人。但是现在他已经被揭穿了,群众已经认识了他,他就不能再作
恶了。(对老张)老张同志,请你把这个盒子送到我的办公室去吧。
〔老张下。
董观山江道宗是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可他也是美帝文化侵略最典型的结
果。美帝国主义毒害他,可是人民还要教育他,我们要给他一个改
造的机会。
陈洪友(不懂)还让他做教务长?
董观山那就不要做了。他应该首先把自己的问题交代出来。好好地想一想。
最后人民能不能要他,就看他自己有没有重策新做人的决心了。(对
何昌荃)你先去告诉他,等一会儿我找他谈谈。
〔袁仁辉、何昌茎下。
凌士湘董院长,我真是后悔极了。过去我没有听组织的话,现在我亲眼看
见了。江道宗是美帝文化侵略的结果,我也是跟他一样。(痛心地)
我口口声声说爱国,可是我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对不起国家,对不起
人民。
董观山文化侵略是他们最恶毒的办法,那是攻心,叫你自己成为自己的敌
人。
〔袁仁辉匆匆地上。
袁仁辉凌大夫,志愿军后勤部来电话,汽车就来接你。
凌士湘(挥挥手)你叫他们不要来了,我不能去了。
董观山(讶异)为什么不能去了?
凌士湘我觉得人民不应该再信任我了。
董观山为什么你这样想?过去组织都能相信了你,现在你把敌人认清楚
了,不就更相信你么?(鼓励地)你会把工作做好的。
凌木兰(激动)董院长!
凌士湘(不敢相信,惊喜地)董院长,你说我还可以去?
凌木兰还能去吗?
董观山(笑起来)还能去?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凌大夫,你辛个钟头以
后就得出发了!(对袁仁辉)叫车子快来吧!
袁仁辉(热烈地)好,好。好极了,董院长。(下)
陈洪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好了!太好了!
凌士湘(紧张地)那怎么办呢?来不及了,东西都乱了。(慌慌张张地乱抓一气)
凌木兰(嘟嚷着)都让爸爸拿出来了。
董观山(笑着)不要紧,我来帮你收拾。(指书)是这些吗?
凌木兰对,对。
陈洪友还有我。(跟着乱忙)来,来,来。嗳,内衣呢?手巾呢?牙刷呢?..
凌木兰这里,这里。
凌士湘(还忙乱着)还有这本。..背包呢?
凌木兰(推着凌士湘)爸爸,你别跟着乱抓了!你快换衣服去吧。
凌士湘对,对,在屋里,在屋里,我去换。(对董观山)对不起。董院长。(匆
勿跑下)
〔凌木兰进迸出出忙着。
陈洪友(一边帮着收拾凌士湘的背包)董院长,我实在感动极了!今天我受的教育
实在大极了!
董观山(一边装着书,一边答应着)哦,哦。
陈洪友我有几句内心的话要跟您讲。
董观山好,好。
陈洪友董院长,(害怕地)那送到美国去的田鼠当初是我替他们找来的,这
件事我也有份。(盯着董观山的神色,一边机械地不住从桌上拿东西放进凌士湘的
背包)
董观山(抬头望他一眼,笑着)我知道。
陈洪友(大吃一惊)您知道?
董观山(笑起来)知道。
陈洪友(放了心,望着董观山,唠叨着)哦,好极了!我原来真是害怕。董院长,
我参加革命本来是来看看的,后来,我是真心想好好工作了,可是,
您知道,我,我有点好打算盘。(不知不觉地把桌上的烟具也放进了背包)
董观山等一等。(替他把烟具取出来,一边笑着说)替自己打算盘是打不清的。
陈洪友对啊!跟您说吧!(倾诉起来)解放的时候,我不放心,把钱存在美国。
解放以后,我又没拿定主意取回来。现在,美帝国主义把我的钱结
冻了,六千五百美金,(说着说着又有些心疼)我一生的积蓄,全部没有
了!我还不敢跟人讲,真是活该呀!活该!(有点眼泪汪汪的,掏出手帕
来)
董观山别难过了,陈主任。以后就聪明了。
〔凌木兰由自己屋上。
陈洪友(看见凌木兰,不好意思地)天气晴了,凌大夫走得正好。
凌木兰都收拾好了?
董观山好了!
〔凌士湘穿者一身没下过水的崭新而肥大的军装上。
凌木兰(惊喜)爸爸!
陈洪友(赞叹地)哎呀,凌大夫!
凌士湘(挺起胸脯)怎么样?
凌木兰(替他卷一卷袖子,笑着)爸爸,你怎么那么傻样儿啊!
凌士湘(有点不好意思)不好看吗?
董观山当然好看,太好看了。
凌木兰是好看。你的军帽呢?
凌士湘这里。(从口袋中取出)
凌木兰戴上!爸爸!
〔凌士湘戴上帽子。
陈洪友哎呀,凌大夫,你真是个科学战士了。
董观山(兴奋地)出太阳了,关上灯吧。
〔凌木兰去关灯。
董观山把窗户打开。(自己去打开窗帘)
〔窗外是而后北京的早晨,蔚蓝的天空,远远的庄严美丽的天安门在透明的空气里闪着光
彩。
董观山你们看,北京多好啊!
〔何昌荃轻轻走上,不觉走到窗前。
凌士湘北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董院长,我高兴我是中国的科学家,
完全站在正义、人道一边的科学家。我觉得;我还可以工作二十年。
董观山凌大夫,你现在年轻了。
陈洪友(看表)哎呀,可不早了。
董观山庄政委该来了。
何昌荃(一直和凌木兰在低语着,走到凌士湘的面前,不好意思地)凌大夫,木兰跟我..
董观山(恍然)啊,凌大夫,还有一个问题要你解决。
何昌荃我们两个人——想请你给宋大夫带个信。你们两位从朝鲜回来的时候,我跟木兰准备..〔凌士湘望着他们,不响。
凌木兰(发窘)爸爸,你..同意不同意啊?
凌士湘(默默地)我以为我早就同意了。〔袁仁辉领庄政委和赵树德上。赵树德的眼睛完全看见了,他穿着新衣服,跟在庄政委的后面,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四面张望着。庄政委穿着军装,分外精神,和赵树德谈着走上来。
董观山你们看谁来了!
凌木兰(跑上去,兴奋地一手拉住庄政委,一手拉住赵树德)庄政委!赵老师傅!来,来,这是我的爸爸。
凌士湘(握住他们的手)庄政委、赵老师傅、恭喜你们完全好了。
赵树德(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凌士湘)哦!您就是老凌大夫。您的声音我们听熟了,可是人还是头一次看见。
庄政委(欢喜地)你就是我们的老凌大夫、老赵,你看,跟小凌大夫长得一模一样。〔大家笑。
庄政委凌大夫,前线的战士们听说你们要去,大家决心用更大的胜仗来欢迎你们。
凌士湘(精神勃勃地)我们也去打胜仗!你看,我的显微镜,这就是我的枪!〔一个满面红光的青年警卫员上。
警卫员(响亮地)报告!凌大夫在这儿吗?
凌士湘(上前)我就是。〔警卫员向凌士湘敬礼。凌士湘笨拙地回了一个军礼,大家笑起来。
警卫员后勤部的汽车已经到了。
凌士湘(转身,拿起显微镜)好,庄政委,我们走吧。——幕落·全剧终一九六一年
胆剑篇①(五幕历史剧)曹禺梅阡于是之编剧
曹禺执笔人物(年岁以第一幕为准)越王勾践——二十七、八岁。
勾践夫人——二十五、六岁。
公主季婴一四岁。
文种——越国大夫,三十五、六岁。
范蠡——越国大夫,约三十岁。
泄皋——越国大夫,勾践的师傅,约五十岁。
苦成——庶民,五十五岁。
无霸——苦成的次子,二十四岁。
黑肩——苦成的三子,十七岁。
黑肩妻——二十五、六岁(第三幕时)。
子犁——无霸的孪生子。
子剑一一无霸的孪生子。
鸟雍——泄皋的家奴,三十岁。
太辛爹——越国百姓,六十岁上下。
防风婆婆——越国百姓,六十多岁。
防风——越国百姓,三十五、六岁(第三幕时)。
防风嫂——越国百姓,三十多岁。
匠丽——越国百姓,二十岁。
匠丽妻——越国百姓,十八岁。
西村施姑娘——越国百姓,十五、六岁,后为吴王夫差的王妃。
献稻穗的汉子和他的女儿。
越国文武官员、武士甲兵多人。
越国百姓、农民、渔民多人。
吴王夫差——三十二岁。
伍子胥——吴国相国大臣,五十五岁;
伯韶——吴国太宰,约四十岁。
王孙雄——吴国左军副将,三十五岁。
被离——吴国右军牙将,二十七岁。
希虎——吴国左军牙将,二十五岁。
盼子——吴国宠妃的近侍,十七、八岁(第二幕时)。
武士长。
吴国武士、甲兵多人。
第一幕〔纪元前四百九十四年,吴王夫差侵伐越国,越国大败。
〔七月的黎明:在越国会稽郊外,乌云盖野,一线阳光照着江里停舶的吴国战舰船只。远
处不时有杀声、哭声传来。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吴国伍子吾的兵正在放火,把来不及掠
去的稻子烧在田里。
〔江边,已经被俘的越王勾践正在大禹庙里辞别祖宗。沉重的钟声、磐声一阵阵响着。吴
国甲士守在门前。他们是太宰伯嚭率领的左军,衣黑色,披玄甲,戴乌羽,操戈持盾,有
的戴着兜繁;杀气森森,一望如墨。
〔吴国军士正抢劫着越国的宝器;扛鼎抬钟,纷纷杂杂,从江边陆续走过。
〔逐渐沉静下来。
〔大禹庙外,跪着一群越国百姓,都是老弱妇孺。离他们不远的江岸上,站着防风婆媳。
她们呆呆地望着对岸熊熊燃烧着的田里的稻子和村落。大家一丝不动。防风婆婆(低声,喃喃地)灭了,完了。抢光了,烧干净了。
防风嫂(望着远处的火光)吃什么啊!吃什么啊!地都烧光了。
防风婆婆天杀的吴国兵啊!〔跪在大禹庙前面的人们,沉痛坚定,默然不语。这时,其中一个被风吹日晒,面目黛黑
的老者,苦成爹,回过头来。
(苦成——拟姓,与勾践同宗,是一个庶民。苦成(双目炯炯,望着她们)谁家也没留下一块地。不要再说了,过来吧!
〔防风婆媳走过来,跪在后面。
〔瘦高的鸟雍带着三个光着胶的孩子,夹着个残破的陶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仓皇走来。
〔鸟雍——是越国泄皋大夫采邑的家奴。鸟雍(一眼望见苦成,急促地)苦成爹!
苦成鸟雍!你怎么来了?槜(音醉)李怎么样?
鸟雍完了。吴兵屠了城,一火烧光。我们这些家奴都叫吴兵抓去。就我一个逃出来。连夜赶了二百里,路上捡了这三个孩子。听说勾践大王叫吴国人俘虏了,这是真的么?
苦成(低下头)嗯,是真的。
鸟雍(愤慨)真叫人俘虏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苦成大王正在大禹庙里向祖先告别呢!
太辛爹我们还要见一见他。
鸟雍还见他做什么?
太辛爹国破家亡,总得有个头领。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呢?鸟雍,跪下!
鸟雍我不!(走下)
太辛爹(庄严地向鸟雍)跪下!
苦成鸟雍!〔一个手执利剑短盾的吴军小校——希虎,头戴乌羽,身披黑色犀甲,傲慢地由禹庙走出来。
希虎(向跪在地上的越国百姓)天亮了。快散开吧!你们还等什么?
卫士真是杀不怕的越国人。他们倒是越跪越多了。
希虎(忽然瞋目大呼)勾践已经被我们俘虏了。(望着瞪着眼睛的苦成)知道吗,老东西?
卫士启禀小校,别招他们,他们都会咬人的。
〔被离——相国伍子晋的亲信部下汽昂昂地率着一群杀红了眼的吴兵冲上来。被离,负智
好勇,精力过人,十分爱戴伍子脊,却常先心迎意,没有得到伍子吾的首肯,就把相国心
里的事办下。以是,时而得到伍子胥的喜悦,也时而遭受伍子胥的责备。
(被离和他率娇的右军兵士,都著红色。他们披丹甲,戴朱羽,操戈持矛,杀气腾腾,一
望如火。
〔被离指挥美兵,如狼似虎,挥动戈矛,把跪在禹庙前的老弱妇孺赶了下去。
被离(指禹庙)杀进去!希虎(忽然望见)站住!你们要做什么?
被离(报名)右军伍子胥相国部下牙将被离,我奉相国意旨前来禹庙搜杀!
希虎这是左军驻扎的地方。你们右军不得擅入!
被离(不服地)庙里是什么人?
希虎越王勾践。
被离(明知故问)越王勾践是什么人?
希虎大王的俘虏。
被离那就是了。发兵的时候,吴国三军立下誓言:攻下越国,要烧尽越
国的田地,杀尽越国的人民,抓住越王勾践,定要割下他的头颅,
快马轻车,带回姑苏。悬在宫前旗杆之上,让各国使臣看看咱们大
王的威德。如今你不按照大王的命令行事,反要保护勾践。你们这
不是违抗军令,背叛大王吗?希虎你住嘴!太宰伯嚭亲笔军令,杀害勾践性命者,斩!劫夺越国宗庙
者,斩!
被离你们伯嚭太宰收下勾践的赃物贿赂,你分了多少?兵士们,杀进去!
〔被离部下的士兵立刻冲上去。希虎你怎敢违背左军军令?(望士兵)斩他们!
〔又从禹庙里跑出一些守卫的左军士兵,顿时与被离的右军士兵格杀起来。
〔这时,禹庙庙门大开。太宰伯帮的副将王孙雄走出。他是伯嚭的亲信,矮而胖,有须,
披甲,衣著华丽。王孙雄停住!这是成何体统?同是吴国的大军,自己却先私斗起来了!
被离牙将被离请告王孙大夫。大夫是伯帝太宰的副将,请问,不许进庙
搜杀勾践,难道这是大宰的主意吗?
王孙雄军令保护越王勾践,正是我们大王的王命。谁敢不遵?相国伍子胥竟敢犯上吗?
被离(一愣)怎么,是大王的王命?!
王孙雄你才晓得?
被离我们抓到勾践,呈献大王,大王还要斩首立威,怎么现在就——
王孙雄就定然不杀了。
被离这是捣的什么鬼!(对其士兵)走!不恭了,王孙大夫!(气冲冲地率兵士下)王孙雄(自语)小小年纪就当上牙将,真是会爬。(向希虎)伍相国就是喜欢
用这种好勇斗狠,不知进退的后生小子!(忽然神气活现地)越国大夫
范蠡怎么还没来?
〔范蠡——越国上大夫,越王勾践的重臣,由禹庙大门走出。范蠡态度稳重,神情飒爽,
强毅果敢,巧文辩慧,是一个有智有勇,善于应变的人。他穿着越国文官的朝服,戴冠佩
剑。他在禹庙门内正向一个越国小臣吩咐什么。
范蠡(应声)越国上大夫范蠡在。
王孙雄(骄傲地)你们君臣上下在庙里这半天,还没有辞完庙么?
范蠡(沉稳地)差不多了。
王孙雄大王就要启行,我到大王中军帐前去一下就来。范大夫,催他们快一点吧。(下)
范蠡(一躬)请,王孙大夫!
〔无霸——一个高大健壮的越国武士,持剑跑来,窥见王孙雄走了,连忙上前。
无霸范大夫!小军无霸,偷下会稽山,请见大夫。(急迫地)大王现在可是平安?
范蠡正在辞庙。(焦急地)你们五千壮士怎么样了?
无霸能打的还有三千,都在会稽山上待命。
范蠡军情如何?
无霸山下全是伍子肯的兵,被他们团团围住。
范蠡军米还有多少?
无霸(停顿一下)全军只有五斗军米了。(愤激地)可是范大夫,大王被俘,将军战死,我们滴水不进,一粒米也吃不下。大家夜夜朝朝,戈矛
在手,甲胄不脱。听悦大王被俘,定要冲下来,同吴兵决二死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范蠡(感动地)有你们在,越国是不会亡的。
无霸(兴奋)我们可以即刻打下山来!
范蠡可是眼前大王还在吴王夫差的掌心里。
无霸大王万一有个长短,我们定要取下夫差的脑袋为大王报仇。
范蠡那么越国呢?大王真有不测,越国岂不是更难于再起了吗?
无霸哦。
范蠡(坚决地)我们要打,但不是现在;要动,还不是今天。你们五千壮士要保住军力、吴国对我们才能有所顾忌,不敢危害大王。(掏出一个竹筒)今后如何安排,都在这军简上。你拿回去交给副将。快走吧!
无霸(收下军简,走了两步,忽然)我只求见大王一面。
范蠡(沉痛地)大王在禹庙里,已经不能随意见我们了。
无霸好吧!〔范蠡送无霸下。
〔右军大将伍子吾相国上。伍子胥,身材高大,巨颡深目,双目炯炯,威厉逼人。他为人
精诚廉明,但又专横残暴;倔强忠直脚又骄傲自负,不能忘怀他为吴国立下的丰功伟业。
他穿着鲜明的深红色甲胄,秉节仗钱,是运筹帷幄的上将风度。他后面跟随着一群雄赳赳
的武士,被离正向他禀报什么。伍子胥(转过他满腮斑白胡须的脸,锐利地)被离牙将,你真是莽撞!没有向我禀
告,就擅自强行进庙,受了伯嚭太宰部下的阻拦。没有斩去勾践,
却损害了右军的威严。被离被离知道相国的心中大事,冒万死之罪,想为老相国,为我们万世
江山刀下立功,一刀就把此后吴国的大事办了。
伍子胥(沉思)是啊,有时这一刀的力量,确是比千军万马十年辛苦的汗血
功劳还重得多啊!
被离(夸傲地)当年老相国辅佐先王攻伐楚国,不是把楚国的宗庙社稷一
天就灭了吗?
伍子胥(怀念地)那是先王活着的时候啊!
被离但是现在鱼在网里,虎在笼里,难道不能给大宰伯嚭来个措手不及吗?
伍子胥(嘘出一口心中的闷气)但是坯有我们那位年轻不懂事的大王啊!
被离(激昂地)为人臣者,只要尽忠,什么事情只要有利于吴国的千秋霸业,就应该生死不顾,担当下来。〔此时范蠡早已送了无霸回来,远远立在一旁。
伍子胥(断然)拿我的军符来!(从裨将手中取来军符,交与被离)去吧。
被离(严肃地)领上将军令。(立刻领着右军的士兵向禹庙冲去)
希虎(拦住)被离牙将,你要做什么?
被离(举起军符)奉伍相国军符,进庙搜杀!
希虎不成,告诉你,就是伍相国自己来了,也是不成的。
伍子胥(瞋目)怎么讲?(奋步前进,后髓执戈武士)
希虎(大惊恐)伍相国!〔希虎拱手,伍子胥带着被离正要迸禹庙。
范蠡(大喝一声)谁敢进去?(一手执剑,一手抓住伍子胥的衣袖)〔被离和兵士们一时僵立在那里。
范蠡(扶着伍于胥)伍相国,你要怎样?
伍子胥(措手不及,却不动声色)范大夫,你身为吴国的俘虏,吴国用厚礼相待,不解衣冠,不去佩剑,你不知感恩图报,难道你还敢对吴国的相国
大臣动起刀剑吗?
范蠡(瞋目怒视用眦尽裂)我敢!敢!敢!越国大夫并非犬羊,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会勇若虎豹,矫若猿猴,动若闪电的。
伍子胥你要怎样?
范蠡伍相国,我当你是吴国的忠臣,天下的人杰。四海之内,哪一个不知道信义无双的伍相国?但是大王被俘之后,我们献出美玉良金和国
家的宝器,为的是保下他的性命。贵国大王已经应允下来。当时并
不见相国拔剑相待,今天却在我们背后出尔反尔,动起手来,难道
吴国的相国可以这样对待四海的公论吗?伍相国如果以诺言为重,
就不要再动这个念头,不然,五步之内,血溅越国土地。天下震惊,
二人同尽!伍相国,到了今天,越国人是没有一个怕死的。伍子胥(被范蠡的忠义所打动)范大夫,你不愧是个真正的汉子。你是英雄,是圣贤之臣。但是这样死心踏地地辅佐勾践,对你未免太可惜了。
范蠡为了越国,为了大王,范蠡粉身碎骨都是不够的。
伍子胥范大夫,我能亲眼看见越国人这样的气概,(严肃地)这才叫我睁开了眼睛:越国的事情比我方才想的(语重心长地)要严重得多了。(对
禹庙门前举着剑的被离)被离,把剑放下!
〔被离收剑,范蠡也收起剑来。伍子胥(神色坦然)范大夫,你当然明白这不是为了个人的生死,而是敬重你
的忠义正气。只有一件事,范大夫,(藏着傲慢)今后,你们要善事吴
国,不能忘记今日的教训。范蠡(含蓄地)敬谢伍相国的忠告,这一切,我们君臣永志不忘。(施礼。
走进禹庙)
〔这时伍子胥却忧思如潮,抑止不住地焦灼不安起来。他仰天长望。一旁的被离望着他,
也若有所失。伍子胥(喟然)吉、凶、祸、福!吉常常是凶的开端,福常常是祸的根芽。
如果不能及早消除这个致命的祸根,我怕今天吴国这场轰轰烈烈,
未必不是来日一场凄凄惨惨的开头啊!(沉吟)
〔一个中年汉子抱着一捆烧焦了的稻穗,挣脱外面吴兵的阻拦,向禹庙奔来。后面跟着他
的女儿,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拉着父亲的破烂衣襟,哭喊:“爹爹!”吴兵(追上来)站住!你要做什么?
中年汉子我要把你们做的事情告诉大王!你们杀了我的老婆,抢了我的稻子。(抖动稻捆)抢不定的,还烧成了这个样子!
吴兵(持剑威吓)快下去!不要找死!(抓住他)
中年汉子放开我,我要见我们大王。
〔小女孩拉着父亲喊:“爹爹!”
中年汉子我要把你们烧的稻子拿给大王看,叫他记住。我们要报仇。
被离(抢上去)你住嘴!
中年汉子你们这些该杀的禽兽!
被离(怒斥)这个野人!(一刀砍倒中年汉子)
小女孩(扑在父亲身上)爹爹!
中年汉子(挣扎)女儿啊,别忘记这杀父杀母的仇恨!..把这(示意稻子)献给大王!(死去)
〔小女孩抚尸大哭。
〔哭声中,吴王夫差和太宰伯嚭上。
〔吴王夫差,即位不久,喜功贪杀,骄狂自是,自以为有富国强兵的本领,立下独霸中原
的大志。他狡而贪,如他祖父阖闾说的,“愚而不仁”。但他却自认有权术,有机谋,而
且容不得比他高明的臣下,听不进耳的忠言。他孔武有力,披甲带剑,鹰视虎步地走上来。
后随甲士和太宰伯嚭。
〔大事伯嚭,是个诡诈贪佞、顺君之过的大臣,他和伍子胥同是先王的老臣,但资望浅,
立功不大。现在却是吴王夫差的亲信。他巧言利辞,眼光短小,智而愚,强而弱,是一个
只知其前不知其后的“谋臣”。伯嚭美丰姿,衣饰丽都,有一种聪明自负、光彩外露的意
态。他穿着武将的衣裳,服绿色,绚丽夺目。
〔夫差自领中军进场,中军皆白旗、白甲、白羽,一望如白茅吐秀。夫差亲自仗钺,立在
当中。
〔小女孩哀痛死了的父亲,全未注意。小女孩(抱起父亲那捆烧焦了的稻子,望见站在她面前的吴王夫差,突然止住哭声,对死了的父
亲说)爹爹,你闭上眼吧,女儿就是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掐死他们(指
着吴军)的!夫差的武士长(怒叱)放肆,砍了!
〔持刀的武士立刻上前。
〔这时一个生得美丽夺目的姑娘,从侍卫的后边窜出来,奔向小女孩,迎着手持巨刀的武
士,她是施姑娘。①施姑娘(挺身遮住小女孩,面对闪闪逼人的刀锋)你们杀我吧!
持刀武士(惊愕)你是什么人?
①施姑娘,即传说中的美女西施,亦称先施或西子。春秋越苧萝(今浙江诸暨)。当年赵国败于会稽,命
范蠡求得美女西施,进献吴王夫差,吴王许和。越王卧薪尝胆、终得灭吴,西施归蠡,偕游五湖而去。

施姑娘(全无畏惧)她的邻居。
〔全场愣住。
〔夫差显然被这个绝色女子顿时吸引住了。伯嚭望着大王的神情。武士(忽然)把她办了。
〔持刀武士正举起万来,夫差不觉地唆了武士长一眼。武士长(对举刀的武士)放下!伯嚭(领会了夫差的沉默,向武士长不经意地)小的轰走,大的拉下去。
〔三、四武士一涌而上,立刻照办。夫差(望得出了神)美——美丽的大火啊!(面对一片烧杀后的战场)半个月的工
夫,吴国的兵车战马就踏遍了越国的疆土,我们一连杀光了儿个城
池,俘虏了越王勾践!这才是将士的忠奋;吴国的军威。寡人不德,
前年用兵攻打鲁国,去年攻打陈国,今年打了楚国,又打越国。我
们就好比那农夫的镰刀,把四海的蓬蒿杂草,割了个干干净净;教
我们吴国的文化法度能够照遍九域四方,教越国这种只懂得跟鱼虾
王八打交道的蛮野国家,也受到我们的开化!寡人岂敢归功于自己,
这都是祖宗先王神灵的保佑,是伍老相国和伯嚭太宰的血汗功劳!”
〔伍子胥一旁默默不语。伯嚭臣等不过是海里的鱼虾,地上的淀抄,怎么能分享大王万世不朽的
功德。臣以为应该把大王的王道武功,尤其是赦免勾践的大仁大义
的决断,全部刻在碑上,叫它与乾坤同存。夫差(得意)我看不必了。伯嚭(十分庄重)臣斗胆已经做主了,就在这越国的大禹庙前,立下大王的
丰功之碑。夫差(骄傲地)在此地立碑,倒是很有意思。那么就依太宰的话办吧。伍
老相国,你以为如何呢?伍子胥老臣不愿意在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伯嚭怎么?伍子胥事没有成,先就夸功,这个碑早晚是要掘掉的。夫差(不悦)相国为什么这样讲话?伍子胥大王,请听从老臣的忠告,斩了勾践,灭了越国,我们便永无后顾
之忧。不斩勾践,保存了他们的社稷,便永远留下吴国的心腹之患。伯嚭臣启大王。臣以为老相国全没有为大王着想。大王的王道霸业是要
攻跟四海,如果听从老相国的话,到处灭国灭宗,杀尽百姓,那么
中原诸侯,就会把吴国看成是灾星,把大王看成是仇敌。用兵之道,
攻心为上,灭一个国,屠一个城是容易的。但是要摧毁敌国百姓的
斗志,就要用一点心思了。伍子胥(不屑与辩,径问夫差)水跟火是不能够相容的,人跟虎是不能共枕的。
老臣打进越国,才看出越国虽小,却民性强悍。越国虽败,他的君
臣却都是沉着负重。这样的君臣百姓能够受我们的怀柔羁縻吗?(沉
重地)大王,越国和我们的仇恨,很深了。伯嚭(千言利辞)那就是了。相国也知道,越国百姓是强悍好斗,难于驱使
的。而勾践,在百姓当中,很有信望。如果草率从事,今天一刀结
果了他的性命,恐怕也只能落个眼前痛快,反而使得他的百姓对他
念念不忘,对我们记下刻骨的仇恨。所以,对吴国来说,用勾贱作
个幌子,叫他为吴国效力。他虽然活着,也就等于是死了。反之,
如果杀死他,他的百姓却蛮性难服,弄得我们永无宁日。那么,他
虽然死了,也还等于是活着的。因此,大王不杀勾践,正是杀了勾
践;你要杀了勾践,才是保护了勾践!——大王的圣明,就在这
里!伍字胥(愤怒)真是一片胡言乱语,遁辞巧辩,吴国灭亡便灭亡在你这张奸
佞的嘴上!夫差(早积下满心的愠怒,悻悻然)伍相国,你为什么要把越国说成天那样高呢?
(鄙视地)你是先王的老臣,立过战功,难道今天老了,连这点自信
都没有了么?伍手胥(早已按捺不住)臣立过战功,而且不小,也见过强敌,那时大主还很
年少。先主临终的时候,嘱托老臣,要把吴国放在永远不败之地。
刃悬在头上,要知道危险;路走迷了,要知道回头、’好佞的盲语
不可信,误国的计谋不可听。话已说蓟尽头,老臣向大王告罪。(一
怒而下)伯嚭(险恶地)也难怪伍相国当着大王都发这样大的脾气。他常对人说,
大王从前能够立为太子,完全是他伍子胥一个人的功劳。夫差(忽然抑制不住,对伯嚭瞪起眼睛)是伍子胥立我做太子的!谁都知道,要
你在此地啰嗦什么!伯嚭是,大王圣明。
〔被离急上。被离(一眼看见大王)启禀大王,紧急军报。会稽山上五千越兵已经突围出
去。伯嚭伍相国的右军并不中用啊!夫差(对伯嚭,冷笑)你去把这消息告诉他。
〔太宰伯嚭施礼下。夫差(对被离)被离,宣越王勾践见我。被离(想要说些什么)大王,勾践这个人,——夫差你也要说什么?还不快去!
〔被离施礼,迸禹庙。夫差伍子胥的爪牙也是这种荣骛不驯的神气。伍——子——脊!(忽然切
齿)你立我做太子,难道你的话我就不能更改吗?你是天神吗?为什
么你要时时刻刻像一片乌云似的罩在我的头上?专横而昏聩的老东
西啊!(禹庙里传来沉重的钟声,望着眼前一片大火)好一片大火啊!烧得多
么畅快!就像我心中的大火一样!威武的大火啊!教四海沸腾的大
火啊!我一夫差,不只是吴国的君王,夫差将是四海的霸主!一个
四海的霸主,应该既有军威,也有仁义。我要天下人知道我能严能
宽,能收能放,能擒能纵,能暴能忍。不杀勾践,却灭了越国,行
了仁义。我的决策是不能更改的。伍子肯,你是多么愚而好自用啊!
〔王孙雄匆忙上。王孙雄(兴高采烈,施了一礼)恭喜大王,大王神机妙算。中军得报:果然五千
越兵突围以后,正路过会稽河,大王前天派去的战马兵车恰恰把他
们截住。夫差战况如何?王孙雄(收敛了一些)激烈交锋,还没有结果。
夫差那就罢了。
〔这时禹庙内钟声逐渐停止。门开,走出吴国成队的武士。警备森严。移时,越王勾践、
勾践夫人和四岁的公主季婴走上。
〔越王勾践,魁伟雄武:眉目轩昂,意志沉着。她依然穿戴君王的服饰。勾践夫人,高高
的身材,相貌端丽,是一个通达谦逊,性格坚强的女子。她牵春四岁的女儿季婴。后面越
国百官陆续从禹庙里走出,整齐肃穆。范蠡和文种都立在勾践一家的后面。
〔夫差坐在设好的王座上。夫差寡人义师所至,凡有抗命的,都一概斩尽杀绝,你拒不顺降,到底
被俘,早该斩首。连你的奏儿老小,全国上下,应该一并收为官奴。
然俪寡人念你们越国地小民贫,确实可怜。寡人愿以仁义服天下,
你们要知道寡人的恩德。——(忽然)文种在吗?
〔文种走出。文种是一个木讷寡言,身材不高的越国大夫。他像是久经风吹日晒,面色乌
暗,粗眉大眼,貌不惊人,穿着一身似乎粘满灰尘的官袍,给人一种稳重、沉肃、靠得住
的感觉。文种(施礼)赵国下大夫文种在。
夫差范蠡在吗?”
范蠡(施礼)越国上大夫范蠡在。
夫差勾践君臣听着!寡人恩免越国,不灭宗庙,你们仍旧可以修祭祀,
奉祖先,君臣一概不斩。勾践夫妇带回姑苏,再行发落。王孙雄(对勾践喊)向大王谢恩哪!
〔勾践不动。全体武士喊:“谢恩!”勾践仍不动。
〔这时泄皋——勾践的师傅,越国先王的老臣,暗暗走在勾践的后面。泄皋,头发斑白,
微胖,人生得白皙细致,长着稀稀的几根胡须和一双细小怯弱的眼睛,穿着了身相当讲究
的朝服。泄皋(低声、非常关切地)大王,你要谢恩哪,这种时候你可千万执拗不得啊!〔勾践不动声色:,太宰伯嚭悄上。
夫差(诧异)怎么,你还不知恩吗?
勾践(忽然目若耀火)大王兴兵侵伐越国的疆土,杀光了我们五城三镇,连黎民百姓一年辛苦种的稻子,也一火烧尽。这样的暴兵是千古少见
的。勾践不知有什么恩!夫差(勃然)勾践,你简直是不知死活!你是赫赫大禹的子孙,你不能守
住祖宗的基业,弄得国破家亡,你有什么可讲的?刚愎自用,不自
量力!(训斥的口气)你败就败在骄傲自是,不听谋臣的忠谏哪!(夸
傲地大笑起来)
〔勾践低头不语。夫差越国,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蛤蟆一样的几个人。你竟敢不听大国君
王的号令,还不是罪有应得吗?勾践(突然抬起头来,愤怒)国不分强弱,有义才能立;人不分智愚,有勇才
能存。大玉但靠国大兵强、欺凌弱小,这是不义;残害无辜,这是
不勇。不义不勇的国家,可以出兵遍天下,杀人遍天下,但它是断
难立足于天下的。
〔大家听了勾践的话,愕然失色。夫差(愤怒地)拉下去,一起给我砍了!
〔登时许多持刀武士把勾践、勾践夫人、范蠡、文种一起架住。
〔石崖上,苦成和他的儿子黑肩与几个百姓突然探出头来,紧张地注视着。范蠡(大喊)大王,你要示信天下!你的信义在哪里?伯嚭(对武士长)等一下!(跪倒)大王,臣闻大人不因蚂蚁蚊虫的伤害,就
失去了威严。勾践这样狂妄无理,大王如果还是不忍杀他,那就更
见大王仁德照天下,心广容万物,传布四海,天下会更快归心的。夫差(果然觉得自己十分宏大)放了他们。
伯嚭(走近夫差,低声)启禀大王,那五千越兵并没有截住。他们又杀出
重围,引兵南去了。勾践的性命还是保存下来好啊!夫差(顿时心中偷怒起来,忽然立起,拔出了剑)现在我命王孙雌大夫坐镇越国。
谁敢不听吴国号令的,就如同这顽石一样!(一剑刺迸右崖星)
〔武士们相顾失色。伯嚭大王真是神力惊人!
夫差留给你们做不臣服寡人的警戒吧。今后,谁敢碰一碰这“镇越神剑”的,王孙雄,——
王孙雄(躬身)在。
夫差你就灭他的全家,夷他的九族,杀尽当地的老小。(转对希虎,指勾践,傲然)把这大禹的末代子孙送上船去。
〔夫差略一挥手,杀气森严的武士们和吴国官员一起簇拥着大王,威严地走下。
〔台上留下越国的群臣,大家沉默。勾践(仲天痛呼)大禹的未代子孙!(一抬头,望见崖石上插着一的“镇越神剑”,冲
前欲拔)
〔范蠡、文种及群臣慌忙跪下谏阻——范蠡(匍匐在地)大王!——
文种
勾践(强自抑制)大禹的末代子孙!
文种(安慰地)大王珍重。百姓还要求见大王呢!勾践我没有面目见百姓!
(望见范蠡身上的佩剑,愤不欲生,上前拔剑)〔范蠡按剑,跪阻——
范蠡大王!——
勾践(悔恨交集)范大夫,寡人悔恨当初没有听你的忠谏。你曾劝寡人坚守不攻;待机迎击,寡人不听,才有今天这样的惨败!
勾践夫人只要大王记住这会稽之耻,今后。肯听逆耳之言,夫差的言语又
算得什么?勾践(断然)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皇天后土,勾践定将不愧为大禹的后
代。
〔百姓已经一涌而上。众百姓(见着勾践,一齐停住,齐声)大王啊!
太辛爹(激动)大王,可见着你了!
〔大家一齐跪下。勾践起来吧,众位父老们,你们受苦了。(扶起太辛老爹)
〔大家都随着站起来。
〔苦成领着他的小儿子黑肩,举着酒盘上前。苦成(举起酒杯)大王,我们只有这一杯水酒,为大王送行。(痛切地)今天
会稽家家都有战死的人。活着靠一口气!这气不伸,恨不消,仇不
报,我们是活不下去的。我们是越国人,越国人是压不倒,折不断,
杀不完的。大王,你要回来啊!勾践(接酒,祭了天地,有力地)国家虽小,要有正义。百姓虽穷,要有气节。
我们遭受吴国不义的侵伐,是永远不能降服的。寡人已禀告太庙祖
宗:范蠡大夫陪寡人同去吴国;文种大夫留守国家,治理朝政。
〔范蠡恭敬越呈上一个木匣,勾贱接下来,交气文种。勾践文种大夫,这是镇国之宝,请你为寡人收下。
文种(接下镇国之宝)谨领下。
勾践(转向勾践夫人)君夫人!
勾践夫人(领着四岁的公主季婴,走向文种)文种大夫,公主季婴年纪大小,不能和我们同行,请文大夫扶养。(对季婴,温柔地)去吧,孩子!
文种(左手举着镇国之宝,右手领着季婴,朴实地)罪臣文种,奉命守国,今后尽心尽力,抚民守土。众位大夫的职责,也安排停当。
众大夫(齐声)臣等抚民守土,齐心为国。
文种(严肃地)只有一层,国不可长期无君。大王,越国之下,一心等待。(语重心长)范蠡大夫人你的责任重大啊!(对范蠢跪下)
范蠡(也跪下)文种大夫,(望着文种)范蠢既随大王去,必保大王回来!
勾践(感动)我虽然心中悲愤,离开祖宗的故上。但是看见大家这样齐心,我感到我的翅膀并没有折断,我再不忧虑你们,我放心了。
〔船上传来军鼓角号声,喊着:“开船了!”
吴国武士(向越国君臣)上船去吧。
〔群众骚动。
泄皋(涕泪纵横,抓住勾践)大王,老臣不放心你的脾气。(跪下)大王,能忍耐就忍耐——
文种请大王上船吧。
勾践夫人(扶起泄皋)泄皋师傅,珍重吧。
众百姓(跪下,齐声)愿大王平安!
勾践(扶起太辛老爹)珍重吧,父老兄弟!〔这时江中般只的帆樯逐次升起:,勾践、勾践夫人和范蠡等转身向船上走去。
〔百姓在岸上,有的喊着“大王”,有的泣不成声。远处,金鼓声夹着凯歌,逐渐移近。
一队吴兵感武地走过,押着一批越国俘虏。大部分都是衣衫褴褛。有的甚至是光着身子。
百姓从俘虏里发现了自己的亲人,跑上去,呼儿唤夫。都被挥鞭的吴兵驱散。
〔忽然大家静了下来。在俘虏行列后面,四个吴兵举着一个姑娘。她就是刚才被夫差看中
的那个绝美的女子。她已经昏迷了,百姓中似乎有许多人认识她。匠丽秦(低声对匠丽)这不是咱们西村的施姑娘吗?〔惊愕中,那个父亲彼吴兵杀死的小女孩抱着那捆烧焦了的稻子跑来,直向船上奔去。
小女孩(被吴兵挡住,举起稻子喊着)我要交给大王!
苦成(不顾一切追上来,抢过稻子)交给我吧,姑娘!〔苦成径向勾践的船上跑去,上船时,一个吴兵一刀砍伤了苦成的臂膀。他忍痛用另一只手,举着稻子奉与勾践。
苦成(满腔悲愤)大王,别忘了越国的土地和百姓啊!(一步跨、回岸上)
勾践(接过稻子,仰首望天)皇天保佑越民!〔战舰金鼓齐鸣,开始启行。越国百官黎民,随船下,只留下苦成和扶着他的黑肩。
〔无霸跑上。
无霸(喊着)范大夫,范大夫!(望着船已驶去)
黑肩(对无霸)二哥,他们走了。(无霸才发现父亲和弟弟。
苦成(推开黑肩,对无霸)你为什么回来了?
无霸告诉范大夫,五千壮士突围成功,向甫去了。爹爹,(沉痛地)我大哥战死了。
苦成(悲痛地)我的儿啊!(走到石崖,拔夫差的剑,忽然不支)
无霸黑肩,爹怎么啦?
黑肩叫敌人砍的。
苦成(奋力拔下剑来)夫差说这是“镇越神剑”。(昂起头)越国是镇不住的!〔苦成执剑和无霸、黑肩一起望着驶去的吴国战舰。
〔江对岸,远处,吴兵还在焚烧田野,火光一片。
——幂落
第二幕(过了三年,在吴官。正是江南初春的破晓,烟笼春水,草木欣荣。馆娃宫①畔,遥遥望
见雕栏玉砌的姑苏台,在纤云四卷,银河渐隐的时光,沉睡着。
(官外花园的石坡下,有三间矮矮的石室。远处是花道宫墙,高坡石路和守卫石室的岗位。
近处是石礅马槽,小小的土坪。这里是囚禁勾践君臣三人的处所。(夜色未尽,勾践早已
压不下心中的焦虑,独自悄悄步上高坡,时而遥望着南方的晓星,时而又注视着眼前的馆
娃宫殿。
〔在朦胧晓色里,我们望见勾践的高大的身影,他迎着熹微的晨霭,低沉的独白。勾践三年了!三个春夏秋冬,三个三百六十个痛心切骨的日子!越国啊!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什么时候我才能扬眉吐气啊!!
(勾践夫人,从石室走出。她憔悴多了,披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四面张望,——勾践夫人(心悸不止,走向勾践)大王,大王,我做了一个又喜又怕的梦。我梦
见大王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飞奔。好像前面横着一条奔腾的大河,
河那边一个小女孩在洗衣服。大王骑着马,一纵而过,正好踩在那
孩子身上。那孩子回头大叫一声“爹!”原来就是季婴。我就哭醒
了。勾践(抚慰地)你太想念季婴了。(隔壁厩内马嘶声)哦!我也真想骑着一匹骏
马回去啊!(惘然若失,从石礅旁拾起簸箕,撮起饲料,倒进槽里)
勾践夫人大王让我来吧。这马越发吃得多了。(诧异地)范蠡大夫还没有回
来吗?
勾践(放下簸箕)嗯。不知为什么,夫差半夜派人把他带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勾践夫人是啊。
勾践我很焦虑。——君夫人,这一夜吴宫外面,马声不断,过了一夜的战车。
勾践夫人恐怕夫差又要征伐什么国家了。
勾践(沉吟)每次出兵之前,夫差总要在我们君臣身上作一番文章。
勾践夫人(望见远处朦胧的影子,忽然欣喜)大王,你看是范大夫回来了。
〔吴宫武士数人送范蠡上。范蠡穿着一件淡色的长袍,依然是三年前飒爽的风度,略带兴奋的神色,走向勾践。
范蠡(施礼)大王,君夫人。
匀践(欣慰地)你安然回来了。
勾践夫人快请坐下。
勾践夫差找你去做什么?
范蠡夫差不在。宫中只有伯嚭。他第一句话就说:夫差听了伍子胥的话,明天天亮就要把越国君臣绑出蛇门斩首。
勾践哦!—范大夫怎样答复?
范蠡(从容地)越国君臣随时准备就义。
勾践以后呢?
范蠡(微笑)他突然问臣和五千壮士有什么关系?臣说:(一字一字)“同是越国人!”他问臣:“为什么用了大王勾践的名义招抚他们,他.. ①馆娃宫,春秋吴国宫名。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故址在今江苏吴县灵岩山。吴人称美女为娃,故曰馆娃。

们还不放下戈矛、归顺吴国呢?为什么他们偏偏要说放了勾践,他
们就可以不打了呢?”臣说:“越国上下,不衣不食,尽其所有,
贡献给大国,不过是希望一国有主,大王归来。如今已经三年过了,
还是渺无归期。现在越国忠勇的兵士百姓,一不听文种大夫的号令,
二不听盗用大王勾践名义发出的招抚。他们只有打、打,在一个弹
丸之地和吴国死拼到底。这样对吴国有什么好处呢?为吴国想,与
其说扣住了越国君臣,是表示吴国君王的‘仁义’,那么,放了他
们,岂不才真是收拾越国民心的道理吗?”勾践伯嚭怎样讲?范蠡(微笑)这时他忽然客气起来,满面春风,向臣让座,请臣饮酒,并
且拉着臣的衣袖说:“大王夫差就要出兵伐陈。如果放你们君臣回
国,你们能否答应,命五千壮士,从此归顺吴国,解甲归田呢?”勾践你怎么回答?范蠡臣说:“不敢答应。”臣说:“那五千壮士只说大王回国以后,他
们可以不打;并没有讲大王回国之后,他们就从此归顺吴国。没有
把握的事,范蠢是不能随便答应的。”勾践范大夫说的极是,伯嚭怎样?
范蠡他叫“撤座”!对臣说:“我要杀你的头。”
勾践夫人(着急)范大夫为什么不答应呢?
范蠡君夫人,答应了,我们就会上当的。伯嚭定然会把大王答应解散五千壮士的诺言,在越国宣扬出去,那大王还没有回国,就已经大失
民心了。其次,现在就答应,那无异于说,大王在狱中还是暗通着
越国的五千壮士,伍子胥听了,岂不是更成了他杀大王的口实了么。勾践(得意地)君夫人,你没有想到范大夫这一着吧?(立起,有兴致地)伯嚭
以后又怎么样?
范蠡(微笑)他没有杀臣的头。停了半晌,他又吩咐“摆座”!仍然满面春风,请臣喝酒,一直喝到现在。
勾践哦。
范蠡吴王夫差,狂傲自负,始终看不起越国。大王,我们就在夫差的骄狂和轻视当中,也许可以释放回国的。
勾践(思索着)但是也许还会有其他的变化。
范蠡(点头)大王虑的甚是。臣离开伯嚭的时候,正遇见夫差和伍子胥。伍子胥杀气腾腾,神色不对。他们君臣三人进了便殿,局势究竟如
何,还不能尽知。大王,君夫人,我们还应该准备万一。
〔天已大亮,晴光晓风中,远处轻烟柳影,湖光潋滟。这时楼台转折处,奏起笙歌。一些
简单的仪仗走出。勾践夫人(瞭望着)那不是王孙雄吗?〔勾践与范蠡不觉注视。
范蠡他和文种大夫一块从越国来的。
勾践夫人(远远望见了文种)文种大夫也进宫来了。
〔鼓乐声中,王孙雄陪着各国大夫走出。他们昂首阔步,意、气自得,走过高坡。文种随在后面。这时——
文种(蓦然看到勾践,不由快步上前,匍匐于地)罪臣文种,叩问大王安好!叩问
君夫人安好!
(各国使臣望着他们。
勾践(半天一只说出)文大夫安好!
文种(立起、见范蠡)范大夫安好。
范蠡(深挚地)文大夫安好。〔他们相对无言。
王孙雄(傲然)文种大夫,大王正要召见,快去吧。
文种(俯首)罪臣文种辞别大王,大王珍重!〔文种由几个吴国武士陪同下。
勾践他瘦多了。
王孙雄(高声,倨傲地)你们看,这就叫作“咎由自取”,不臣服吴国,就是这样的下场。〔众使臣应声笑了起来。
范蠡(勃然)越国虽弱,不畏强暴,这才是君子之国。这有什么可笑的!
王孙雄(感到在各国使臣面前失了体面,咆哮起来)范蠡!你一个阶下囚臣,竟敢这样放肆!不知好歹!走吧!
〔王孙雄在鼓乐声中,揖让着各国使臣,施施然下。
勾践(愤然)范大夫!(十分激动)我为什么受这样的屈辱啊!难道我能长此
忍受下去吗?我被囚在石室,让这些鸡狗猴子观看赏玩,成为笑柄,
这给祖宗添了多少耻辱啊!(压抑不住的躁怒,止不住地在石礅上猛抽着马鞭,
高声疾呼)哦,我要回去!摩顶放踵,粉身碎骨,我也要越国成为富
强之邦,天下景仰;不然,我是绝不甘心的!范蠡(沉稳地)大王,请轻一些,免得叫吴宫的守卫听见。
勾践(怒气未息)你我君臣囚困三年,尝尽辛苦,难道到了今天,还不明了
“知耻近乎勇”吗?范蠡(长路)大王!臣以为,图大事的人,应该山崩于前不动色,海啸于
后不变声。大王三年来很受了一些磨练,但大王仍然有些浮躁不定,
浅显易知。现在正是风云变化的时候,吉凶祸福,瞬息可定。大王
要任重致远,就得虚心自慝,多隐藏一些才是。勾践(半天—慢慢地)范大夫,你说得对,我还是气盛一时,又浮躁起来。〔勾践夫人听见勾践发怒,早由石室走出,捧着一串皮绳穿着的木简),这时——
勾践夫人(陈木简)大王,你还是服用一下这个药吧。
范蠡(诧异)怎么?
勾践(接下木简)范大夫,我每次想到会稽之耻,痛心疾首,愤不欲生的时候、夫人总是送来这几片木简。我边读边想,就觉得来日无穷,心中豁然开朗。(把木简递给范蠡)
范蠡(接下,读木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勾践(又兴奋起来)这几个字应该用黄金铸下,它给了我们多少自信,多么宽阔的前程啊。
范蠡大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这八个字里面有千头万绪。请大
王不要再忧愁愤怒,就在这上面多想想吧。勾践我是在想,时常在想,我昼夜地想!(忽然)范大夫,吴国现在很富
啊,(从杯里掏出一个帛包,打开来,里面包着一穗烧焦了的稻子,沉吟)但是越国
啊!——范蠡大王,这里边是什么?
勾践烧焦了的稻子。范大夫,这是——离开会稽的那一天,一个老者拼
了性命递给我的。(给范蠡看)越国的稻子,多瘦啊!
〔远处传来田野里布谷鸟的叫声。勾践夫人田里的布谷又叫了。勾践(抚弄着手里的烧焦的稻子)不知道我们越国的田地已经(播种了没有?(摹
然)范大夫,请随我来,我请你看一件东西。
〔范蠢随着勾践走上高坡,后随勾践夫人。勾践范大夫看见田里那个农夫没有?他用什么耕地?
范蠡(瞭望着)犁呀。
勾践不是我们越国那种用木头做的犁,那是铁犁!
范蠡(迎着阳光)对,铁犁比木犁耕地深得多。
勾践夫人铁犁。
勾践越国要使五谷丰登,就得要用这种东西。
范蠡(肯定地)用铁犁来代替木犁。
勾践我们一定要弄到一把,交给文种大夫带回国去。〔这时,一个吴国的宫女名叫盼子的,带着无霸上。
〔盼子,机智伶俐,很有胆量,她是吴国王妃宠幸的近侍。她引着无霸走近石室,指点一
下,对他笑了笑,就走了。无霸穿着文种大夫随从侍卫的衣服,佩剑。他四处寻找什么,
忽然望见——无霸(叫)范大夫,范大夫!
范蠡(回首,惊愕)怎么是你!
无霸小军无霸随文种大夫来的,叩见范大夫。(施礼)〔这时,勾践和勾践夫人从高坡走下。
无霸(跪见勾践,激动地)小军无霸,叩请大王安好,君夫人安好。
范蠡大王,他便是臣向大王提起过的五千壮士里面的无霸。
勾践你辛苦了。
无霸(望着大王瘦削的面庞和周围的景象,愤慨地)大王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勾践你们五千壮士怎么样了?
无霸(精神突然振作起来)自从接到范蠡大夫的密简以后,我们五千壮士立刻又向王孙雄猛攻猛打,打得他们粮草断绝,死伤很大。听说王孙雄这次又请救兵来了,文种大夫特命我来向大王禀告。
勾践这一年百姓过得怎样?
无霸(不觉低下头)连年饥荒,很苦。
勾践哦!
无霸这次文种大夫来朝,又进贡了大批珍奇宝物,都是为了打点伯嚭和他们君臣上下的东西。
勾践(叹息)这都是我们的膏血啊!
无霸可是大王,再苦,越国人也要报仇雪耻!文种大夫说,我们定能转弱为强,他叫我带来一样东西给大王看。看了,大王就会稍稍放心的。
勾践什么?
无霸(打开带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铁犁)犁,铁犁。
勾践(连忙欣喜地摸着铁犁,转向范蠡)真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了!(望着无霸魁梧健壮的身材,十分欣悦地)你怎么能够进宫的?
无霸文大夫叫我找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把我带来的。她说君夫人认得她。
勾践夫人(惊讶)我?
无霸这个宫女说她常找君夫人。她的主子,君夫人也知道。
勾践夫人(望着勾践微笑)哦,那就是那个不知名的贵夫人了。
勾践什么,又是她吗?
勾践夫人这个贵夫人真是奇怪。从不露面,她的宫女也没说过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可是总送来消息。
范蠡(沉思)可是她送来的消息,总跟文大夫托人透过来的,完全一样,
没有错过。这位夫人倒是一个靠得住的有心人啊。
勾践夫人(寻思着)不过就是奇怪,她为什么冒这么大的危险呢?(盼子匆匆走上。
盼子(低声,急促地)夫人,夫人!
无霸(对勾践夫人)就是她把我带来的。
勾践夫人(熟悉地)姑娘,你又来了。
盼子有要紧的事,我来通知你们。你们要等待着,我走了。
勾践夫人什么事?
盼子你们就会知道的。(转身就走)
勾践夫人(笑着)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盼子盼子。
勾践夫人盼子?
盼子(伶俐地)对了,盼子,盼子!就是早早晚晚盼着你们的盼子啊。(笑着走下去)
〔外面忽然高呼:“王妃殿下到!”“迎驾!”宫乐声中,吴宫王妃的仪仗排列走出,其
中有持刀的宦竖①等等。范蠡(对勾践)奇怪,这想必是夫差最宠的妃子到了。
勾践她忽然来这里做什么?
范蠡大王和君夫人先回石室去吧,免得对她也得行礼。让臣来见她。
〔勾践与夫人进入石室,无霸随进。一个佩剑的宦竖王妃殿下到,见驾!
〔吴国王妃走出。谁还能认识她呢?比起三年前,她又是一种不同的惊人的美丽了。谁
还认得出这就是三年前越国的那个“西村的施姑娘”呢?在众人面前,她越发仪态万方,
光彩四射。在她明媚的眼睛里,闪出聪慧和威严,她已经完全掌握了吴宫的规制,应对进
退,游刃有余了。范蠡(施礼)越国下臣上大夫范蠡、叩见王妃殿下。
〔王妃雍容颔首,回头望仪仗挥一挥手。
一个佩剑的宦竖王妃殿下传命,随身仪仗退下。
〔佩剑宦竖和宫女、仪仗退下。
盼子(对范蠡)有急事,烦范大夫快请夫人出来。
〔范蠡进石室。有顷,勾践夫人出,后随范蠡。
勾践夫人(沉稳地走向王妃)臣妾勾践妻,叩见王妃殿下。
王妃(忙扶起勾践夫人,温和地)君夫人,请起。事情很急,恕我不向君夫人行大礼了。这一年,盼子来往于君夫人和我之间。君夫人可能多少.. ①宦竖,对宦官的鄙称。

知道一点我的心意了。
勾践夫人(恍然)感激玉妃的盛情,使越国君臣得在吴宫武备森严当中,知
道怎样自处。
王妃(坦率地)下妾是一个越国女子。三年前就在大王与君夫人辞别禹庙的时候,被吴军劫虏到此。以后的情形,今天君夫人想必看明白了。
勾践夫人王妃这样来看我们,恐怕于王妃不便吧。
王妃(衷诚地)今天我不得,不出来与君夫人见面。也只有这样堂堂皇皇地出来,夫差大王才听不进去别人对我的猜疑。方才我在便殿听见
伍子肯与矢差大王争辩激烈。后来大王点头称是。盼子说已经看见
大王取出斩人的令符。(回头向盼子)你是看清楚了?盼子看清楚了,王妃。王妃顷刻之间,就会发出金符。他们会把大王和君夫人都送到蛇门去。
君夫人,请赶快和大王一同走吧。
〔无霸突然从石室走出。无霸(贸然)范大夫,就走吧。
王妃(惊问)这是谁?
盼子这是越国壮士无霸。
王妃(打量一下)你能卫护大王出宫吗?〔范蠡进了石室。
无霸小军有快马三匹。凭着我这口利剑,我可以护送大王和君夫人出境。
王妃怎样出宫,我已经交代盼子了。
勾践夫人(紧涨地)不过,王妃,吴国关口重重,十分严紧。
盼子王妃已经冒死盗出大王夫差的验关金符。
王妃(捧出一只铜制物件,庄重地)君夫人,请收好。
勾践夫人(接下,感动地)那么王妃殿下怎样自处呢?
王妃(温静地)君夫人放心,总该有办法的。(勾践由石室出,后随范蠡。
勾践(对王妃)王妃殿下。
王妃(一见勾践,热爱越国的乡土情感,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己的走上前去,匍匐跪拜)大王!下妾叩见大王,死罪,死罪!大王囚禁三年,下妾不能亲来问候。现在大事很急,请大王速速启行,离开此地吧!
勾践夫人王妃把一切都准备十分停当,连验关的金符也有了。
无霸(催促)大王,赶紧走吧。
勾践(有所动)范大夫。
范蠡(沉吟不动)容臣再思索一下。
勾践范大夫以为如何呢?
范蠡大王,臣以为不可。今日的“生”、“死”都为了复兴越国。这样逃走,吴国君臣必不甘心,定会派遣大军追来。越国的处境必然就
更加危险,大王的雄心说不定就从此落空。臣以为当今之计,只有
取得吴国的释放,不生枝节,才能离开,那么,以后的“生”——勾践(憬然)才能大有用于越国!不然,宁可死在此处,勾践君臣的“死”,也可以激扬越国军民的正气,让他们奋发图强,——
范蠡这“死”也大有用于越国啊!
王妃那么,大王,——。
勾践(断然)我看就这样吧。王妃(感动地)大王有这样的气概,我的盼望是不会落空的。让下妾留在
此地,尽我的心意、为大王保驾。
〔勾践夫人把验关符交还王妃。
〔说话间,四周渐渐岗哨密布,军士都换了人。盼子一望。盼子(惊呼)王妃,坡上换了人,满是兵士了。
王妃(一惊)怎么,都变成伍子胥的人了!
范蠡(自语)他要做什么?(瞭望岗哨)
勾践夫人我看事情不大好!
无霸(急切)大王——〔勾践无语。
王妃(低声)只怕出不去了。(忽然)下妾请大王暂避一下。〔无霸送勾践进入石室。
勾践夫人(略显惊慌)这怎么办?
王妃(自语)难道伍子胥竟然要亲自动手吗?
勾践夫人(瞭望)那不是被离吗?
范蠡(忽然)君夫人,我看事情有了转机了。情形显然:大约,吴国君臣的意见最后又起了变化。如果吴王夫差真是听从了伍子胥,下令
处死越国君臣,那么,现在来的人,应该是吴王夫差的监斩官吏,
而不是伍子胥的部下。这分明是吴王夫差最后还是不用他的意见,
采取了太宰伯嚭的计谋。文种大夫送来的珍奇宝物,又教伯嚭在夫
差面前作下了文章。这位堂堂的伍相国,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
要先斩后奏。(转向王妃,恳切地)王妃,现在就要靠殿下了。只要殿下
在他们来的时候,挡过一阵,我看释放的好信就不远了。王妃(称赞地)范大夫料事如神。(对盼子)急传侍卫。盼子(喊)急传侍卫!
〔刹时,王妃的侍卫一涌而上。
〔被离领着甲兵持刀冲上。被离杀进去!
王妃(凛然)被离!
被离(施礼)小将被离参见王妃殿下。
王妃你要做甚?
被离奉命提越国君臣,押送蛇门斩首。
王妃可有相国军令?
被离(支吾)还没有,就等送到执行。
王妃可有大王的金符?
被离这个——臣料想伍相国会亲自送来的。
王妃(勃然变色)你们也做得太荒唐了。一无相国军令,二无大王的金符,
你们就敢私自来提越国君臣,押送蛇门,你们心中还有国法吗?这
个地方是吴宫禁地,大王的起居安息之所,你们未得大王宣召,就
带兵进宫,难道你们要图谋不轨吗?被离(有些惶惧,但还倔强)臣被离忠心耿耿;誓无他意。越国君臣,关系吴
国的千秋霸业,这个——
王妃(对待卫们)叱出去!
被离可是,王妃殿下——〔这时,一个伍子胥的军士匆匆跑上。
军士(对被离)相国传令,急速退出宫门!
被离哦!(令随来的军士退下)
王妃(对被离)转来!你们带兵进宫,这件事伍相国作得太颠倒!我定要禀报大王,你去告诉他!
(被离率军士仓皇下。
(太宰伯嚭持诏书上,后随卫士,十分轻松愉快地走上、来。
伯嚭(忽然看见王妃,吃了一惊,却异常恭顺地)参见王妃殿下,大王正在四处寻找,想不到殿下却在此地。
王妃知道了。伯嚭太宰来此做甚?
伯嚭(得意)奉旨释放越国君臣。
王妃哦——。(对盼子)回宫。
伯嚭(一揖到地)臣伯嚭恭送王妃殿下。〔王妃和她的宫女、仪仗齐下。
伯嚭(对苑蠡)宣越王勾践君臣听旨!
(范蠡请勾践从石室出来,伯嚭宣读“王命”,勾践、勾践夫人和范蠡恭立一旁。伯嚭(朗朗宣读)、越臣勾践等,在吴宫养马三年,兢兢业业,始终臣顺。
越国君臣上下已能仰体寡人仁义之怀,朝贡春秋不断。寡人念其忠
德可许,立义四方,诏令越国君臣释放回国。尔等善仰圣德,永保
厥土,永示忠顺,永受万福!猗欤休哉!谢恩!”(读毕对勾践等拱手
施礼)恭喜,恭喜。大王移时就要召请各国使臣一同打猎,着令越王
勾践前去谢恩,并作前马。范蠡(吃惊)什么!
伯嚭(轻描淡写)前马,在前面骑马领路就是了。恭喜恭喜。(匆匆下)
无霸(从石室中冲出,大怒)范大夫,真气死了,我们大王怎能作夫差的前马呢?就是杀了我,也不能叫大王受这样的屈辱啊!〔勾践默然。
范蠡(走向勾践)大王!
勾践(忽然)无霸,你去告诉文种大夫,不久我们就要回国了。无霸,你把铁犁带回去,立刻随文大夫返国,寻找良工巧匠,铸造铁犁!无霸小军回国造犁?
〔鼓乐声中,冠盖如云,羽扇旌旗,布满高坡。吴王夫差穿着彩色的王服,携着王妃的手,
像虹霓一般,从高坡上走过。
〔同时,伯嚭捧着王服和马鞭匆匆上。伯嚭(对勾践)快点,大王已经启行了。快穿上,走吧。
〔伯嚭给勾践披上王服,范蠡把马鞭献与勾践。勾践迟疑了一下,庄严地接着马鞭走下。
〔远处,群臣山呼,鼓乐奏鸣。无霸(望着远处的情景,愤怒地)这样的屈辱,靠什么才能洗清啊!
第三幕〔距前一幕六个月,在越国会稽郊外荒村里。远处崇山峻岭,莽莽苍苍,还是一种设有经
过人怎样开辟的所在。左面是一片青郁的空林,掩映着丛生枯草的峭壁。峭壁巅峰,上
接云霄,横生一些枯木苍藤。右面,由深谷里流下来一道浅浅的小河,早已不见潺溪的水
声,只看见一道细如银线的沟水,在河床当中的碎石衰草中蜿蜒流过去。
〔日轮当午,火旗焰焰,地上的生物仿佛放在洪炉中炙烤。人们望着眼前几亩龟裂的田里
稀疏的桔茎在热风里摇摆,一声不吭。更远的地里,已经生满蒺藜了。烈日杲杲,只听见
荒坡断堑中不知名的夏虫单调地叫着。
〔台前是一个矮矮的茅棚。茅棚前放着简陋的杂物,其中有渔猎用的东西。
〔台上,比较触目的地方是一口残圮的井台。
黑肩,苦成的小儿子,坐在一棵榆树下,呆望那一片龟裂的田土。他抱着一根三尺长的竹
管——一种越国的乐器,有时呜呜吹起来,声音沉郭感人。稍顷又停下来,默默望着他舍
不得离开的土地,悲哀地唱起他自己编的歌子。黑肩已经二十岁了,结了婚。他中等身材,
面色被阳光晒得黑黑的,轮廓十分俏美,有一双明亮乌黑的大眼睛。他沉默寡言,细致敏
感,坐在那里总像在沉思着什么。他穿得破烂,露出宽宽的胸膛。
〔离黑肩不远,在井台旁,蹲跪着黑肩妻。她比黑肩大五、六岁,长长脸,高高的身材,
面色憔悴,看得出从前是一个好看的姑娘。这时,她正用一条长绳汲着快要枯竭了的井水。
〔黑肩低声唱着歌..黑肩妻(拿着竹桶走到黑肩身边)黑肩,你喝口吧?(把水送到黑肩面前,黑肩摇摇头)
老天爷一个雨点都不下,热得冒青烟。这口井,就这么点水,吴国
兵还说填就填。成天受气,只有逃到东海边去,是条活路,(黑肩不
答话。继续唱歌)黑肩,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热土难离,可这又有什么
法子啊!黑肩(悲哀地唱着)。
鸱鸮啊,鸱鸮!
你已经抓去我的小鸟啊,
就别再毁我的窠巢!
啊—噢——,啊—噢——
搭起这窠巢啊,用了多少辛劳,
叼来芦苇啊,又垫上了茅草。
我们一家啊,是多么恩爱和好!生下一堆孩子啊,都在这窠巢。
鸱鸮啊,鸱鸮!
你已经抓去我的小鸟啊,
就别再毁我的窠巢!
啊—噢——,啊——噢——
黑肩妻(烦怨地)你就会成天唱!黑肩,你要拿主意啊!你要拿主意啊!黑肩你这碎嘴子婆娘!我是要走啊!
〔防风捧着一碗米上。防风,饥愁交并,骨瘦如柴,他突然昏眩倒地。黑肩、黑肩妻忙上
前去搀扶。黑肩防风!防风!黑肩妻(向田坎上喊)防风婆婆,防风嫂快来啊!
〔防风慢慢醒转,防风婆媳背着装了野菜的竹篮子上。
防风婆婆我的儿,你可回来了。防风媳妇,你快扶着他!
防风嫂防风,怎么啦?
防风(捧起洒在地上的米)这些畜生抓我去给王孙雄盖歌台,干了一个多月,只给了这一点米,还是霉的,臭的。(敲着胸)我的血都叫他们挤干了!
防风嫂叫你躲起来,你不躲。
防风不成了,我要死了。
防风婆婆我的儿啊!〔防风婆媳扶防风踉跄走下。
〔黑肩妻快步走入草棚,提着一个竹篮和一个小包袱,慢慢地走出,对黑肩低声。黑肩妻你还想什么呢,走吧!
〔黑肩正要走,苦成和鸟雍上。
〔苦成挑着一担野菜。他一身铁硬的筋骨,须发灰白,目光炯炯。
〔鸟雍,带着一种不可抑止的生气,像一棵砍不倒的大树。苦成(大喝)站住!黑肩,你还是要走吗?
黑肩爹爹!
苦成你这没有志气的畜生!你受不得苦了吗?想离开此地吗?
黑肩妻爹爹!
苦成你这个懒婆娘,怕受苦,没见识。大家都在忍饥受寒,要跟吴兵周
旋到底,可是你们两个却想逃掉。(愈说愈气,没头没脑地痛打黑肩)我打
你,打你这个没有骨头,没有一点出息的畜生。
黑肩妻(恳求鸟雍)鸟雍叔,你拉一把啊!
〔鸟雍冷冷望着。黑肩(抱着头让父亲打。等父亲住手,才哭声说)爹爹,你屈了我了,你打屈了我
了!我不是受不得苦,也不是不想争口气。我只是看到这里没有指
望,没有盼头。现在大王回来了,我们还不是受吴国兵的气吗?爹
爹,你不是也说心里闷得很吗?苦成这里的山河知道我们的闷气,这里的土地见过我们的仇恨,你们要
往哪里去啊!鸟雍(大喝)你们要往哪里去啊!
〔太辛爹,精神旺健,他领着一些百姓走来。他们纷纷敲打着乐器,低声诵读着求雨的祷
文,手里举着树枝和祭旗。
〔太辛爹披散着头发,身上束着白茅,打着旗幡。彩衣斑斓的男巫数人和童子们,跳着祈
神的舞蹈,随鼓应声,左右盘旋,高亢地唱着走过。太辛爹(对众人喊)邻居们,求雨啊,大家求雨啊。一同到江边上去求雨吧!
〔苦成领着众人下。
〔远处祈雨的祷文和敲打乐器的声音。烈日照着河边,空无一人。
〔勾践和文种沉默地走上来。勾践穿着越王的服饰,但简单朴素。他的形容比在石室中显
得更憔悴了,面色黑了一些,锁着眉头,仿佛焦思着什么。文种还是那副稳重沉肃的神色,
简直是不作声,走在勾践后面。两个佩剑卫士随着他们。勾践(用手遮着阳光,瞪望着)那是什么?
卫士求雨,大王。
文种(不觉——)百姓在祈雨了。(跪下)
勾践(也不觉跪下,卫士随跪)上天福佑越国。请降雨吧。(立起)
〔文种与卫士站起,勾践四面望着这烈日下沉寂闷热的大地。勾践(独语)好热的夏阳啊。晒裂了我们的土地,晒死了田里的稻苗,晒
干了人们的眼泪,真是晒尽了我们的心血啊。回来巡视三个月了,
到处是十室九空,一片荒凉,这景象真是触目惊心。(向文种,痛苦地)
文大夫,怎么赵国竟会落到这般田地呢?文种(沉静地)越国原是地少民贫。(静默)勾践(文种的静默使得他有些烦躁起来)我在吴国囚禁三年,从早到晚,望着一
寸一寸的光阴过去,朝朝夕夕盼望奔回越国,重整江山,而如今,
眼前的事情千头万绪,纷乱如麻。文大夫,这“十年生聚,十年教
训”怎么这样难呢?文种(意味深长地)难也不难。“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是十年又一个十
年哪。勾践(很是不满,但仍婉转地)文大夫,我在范大夫面前,就觉得像龙飞在天
上,鱼游在海里。真是天马行空,什么事都不难而自在。如今,文
大夫,你仿佛把我赶回到地上来。像老牛一样,一步一步地行走。文种(不觉微笑)是啊,大王。到了地上,是要一步一步地走的。〔卫士上,他举着一把华丽的宫伞。
卫士请大王御伞,泄皋大夫送来的。
勾践范大夫呢?
文种在船上,还在跟泄皋大夫谈话呢。
勾践(向文种)大概还在争议定都的事情呢。
文种定都是件大事。泄皋大夫迁都的主张,臣不敢苟同。
卫士请大王御伞。泄皋大夫怕大王中暑。
勾践(不悦)把伞拿回去!百姓光着身子在太阳下面求雨,寡人怎能忍心用伞呢?
〔卫士持伞下。
〔远处求雨的百姓已经听见勾践来到,纷纷走上,喊着:“大王来了!大王来了!”苦成、
太辛爹跟在后面。苦成(不由得露出快乐的笑容)大王!
太辛爹(拜见)大王!
勾践(扶起他们,感动地)父老们,你们吃了苦了,三年来文种大夫代寡人守
国。文大夫说,“今日上下同心,民气不屈”,寡人十分欣慰。然
而今年又遭荒年,寡人为此心中愁苦,带来一些白米,为父老兄弟
暂度饥荒。
〔大家没有料到,愣住。匠丽妻(几乎是不相信的口气)米?白米?
百姓甲大王送米来了。
太辛爹仁慈的大王,你送米来了!
匠丽妻(感激地)大王,你送的多是时候啊!
众百姓(激动地喊)大王!〔另一个卫士上。另一卫士大王,米已运到岸上,就在前边。
文种父者们,你们领米去吧。
〔众人纷纷走下,卫士领着他们。
勾践文大夫,我们到前面看看去吧!(下)
〔文种和卫士随在后面,同下。
〔希虎带着几个吴兵上场。希虎把这水井填死!
吴兵甲是。〔希虎下。
吴兵乙他们的勾践大王就在前边。
吴兵甲怕他作什么?我们大王放他回来,留下他的脑袋。他还敢怎样?填!
吴兵乙是。(与吴兵甲动起手来)
匠丽妻(提着一袋米跑上)你们干什么?
吴兵甲填井!
匠丽妻(高呼)苦成爹,快来啊!吴兵又来填井了!〔苦成、鸟雍、匠丽和几个百姓上,有的百姓还捧着筐箩,里边装满刚刚领来的白米。
鸟雍又来填井?
吴兵甲你们这群刁民,该出的丁夫徭役,你们抗拒不出,这就是给你们的惩治!(转向吴兵乙)填!填得严严实实,渴死他们!〔鸟雍、匠丽正要上前阻拦,吴兵轰隆一声把井台推倒,填死了水井。
众百姓啊!
吴兵甲哼!吃着我们夫差大王的白米,还不知感恩的奴才!
鸟雍哪个吃你们夫差大王的米?
吴兵甲(指着百姓手中的米箩)那不是?
匠丽这是勾践大王发的!
吴兵甲可那就是夫差大王的米。
苦成(惊诧)什么,这是夫差的米!
吴兵甲连田都不懂得种的东西!只靠我们的大王的米养活你们。(与吴兵乙扬长而去)
苦成(审视箩中的米)夫差的米!
鸟雍仇人的米!(坐下)
匠丽(抓一把米看)哼,等了这许久,大王给我们送夫差的米来了。
匠丽妻(愤愤地)难道没有夫差的米,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
苦成大王真是不知百姓的心肠啊!
鸟雍(猛地站起来,把陶罐扔在地上)脏了我的罐子!(拔出短剑来)夫差的米,我们不吃。越国的水是不能不喝的。(要走)
匠丽妻你要干什么?
鸟雍去找那填井的畜生!(下)〔黑肩妻兴冲冲地从草棚钻出来,拿着一个破口袋,急匆匆地要走。
苦成做什么?
黑肩妻领米。〔这时勾践和文种走来,一边望着。
苦成(拦住)不许去!不吃这米也饿不倒的。
〔黑肩妻吓得放下口袋。
苦成(自语)大王啊,你真是没有骨气啊!(抬头忽然看见勾践,向他施了一礼,
沉默地走下)
勾践(愠怒)卫士,抓他来见我!
文种(耿直地)不可以,大王。
〔卫士望着文种没有去抓。勾践(很不高兴)这是为什么?文大夫,百姓可以这样侮骂我吗?寡人怜恤
百姓困苦,用宫中珍宝籴来白米,怎么,这些人竟然不领寡人的恩
惠,不知君王的深情?文种(沉静地)大王,动怒了吗?大王应该高兴才是。勾践怎么?文种臣说过,越国先以为宝,惟有民气是宝。勾践(不能释然)这就是文大夫说的民气吗?文种(和悦地)是的,是民之正气。大王回国以后,忙于收拾民心的念头
多,谋国治本的念头少。民心是不能用财物要(读如“夭”)买的。大
王虽然巡视全国,安抚百姓,但是百姓的下情,大王还是听不见看
不清。大王应该多想一想“天高听卑”这四个字啊!(肃然)君有锗,
臣应该谏;君圣明,臣才能够直言。勾践(半晌)“天高听卑”?寡人还不甚解。文种(老实地)天是有耳朵的,天虽然高,地上的话都应该听得见。方才
那个老人,正是此地的乡贤,他通习六艺,是个有学问的庶民。大
王何不请来见一见呢?勾践(半晌,对卫士)你把他叫来。文种(执著地)这不可以,待臣去请。(下)勾践(独白,有些懊恼)文种的话说得太重了。“要买民心”?他的话是很
不入耳的。(沉吟)人真是难用啊!正直能干的往往不驯顺,(皱着眉
头)不驯顺!可是在患难中要有容人之量啊!(思索着,尽力说服自己,抬
起头来)对,他还是对的,他的忠谏还是有道理的。我应该听取他的
话,我应该耐心听取百姓的直言。(徘徊几步,忽然)但是一个百姓竟
然说我没有骨气,这真是难以耐下啊!
〔文种偕苦成上。后随匠丽。以后陆陆续续走来众多的百姓。苦成(恭顺地)拜见大王。勾践老人的姓名?苦成苦成。勾践(望着他,半晌)你为何不领寡人发的赈米?苦成(质朴地)大王,米有可吃,有不可吃。这样的米是不可吃的。勾践(对老人刚强爽朗的气质有些惊异)为什么?苦成(理直气正地)那是夫差的米。勾践(望着苦成炯炯有神的目光,开始察觉这是一个不寻常的老人)但这是寡人的恩惠,
是寡人费尽心机弄来的东西。苦成(侃侃而谈)大王在吴三年,百姓忍饥耐寒,伐木织布,勤勤苦苦,日
夜不息,为的是赎大王早日归国,立志雪耻。如今盼得大王回来,
满想大王能有富国谋强的办法,哪知却是赈发夫差的米。(越说越振
奋)我们一见这米就满心气愤,这无异是用毒药解渴啊。(停一下)小
民责怪大王,请大王降罪。(跪下)
〔大家静默,望着勾践。天边云动风来,大家微露喜色。匠丽妻(低声)起风了!
太辛爹(低声)云来了!
勾践(不觉叹息)请起,这是寡人的不是了。(兴奋地)是啊,没有米不算穷,没有志才是真穷。(关心地)苦成老人,那么现在你们吃什么?
苦成野果苦菜。
勾践以后怎么办?
苦成(指着河边的土地)辟荒开田。
匠丽(向勾践)我们的沟渠被吴兵填毁了。
苦成我们要通沟洫!
匠丽我们没有牛——
苦成用人拉!
勾践用人拉。
匠丽我们没有犁。
苦成用手刨!(伸出双手)大王请看。匠丽,黑肩,你们都过来给大王看。〔许多人都向勾践伸出手来。
勾践(吃惊)怎么都是伤痕斑斑!
苦成我们就是这样耕种的。非自耕者不食。
勾践(兴奋地)非自耕者不食。
苦成这样才是靠自己。
文种这样才能图自强。
勾践(脱口而出)君子自强不息!〔说话中阴云四布,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响雷——勾践(欢喜地高呼)自强不息!这四个字真像天上的响雷一样,可以震撼天
地,叫万物都随着它的声音生长起来。(振奋地)对,靠自己,图自
强,自强不息,非自耕者不食。真是有志气的百姓啊!有这样的百
姓;我还有什么忧虑,有什么畏惧。
〔鸟雍手中提着一个吴兵的帽盔走上。鸟雍苦成,你看!(朝远处一指)
苦成什么?
鸟雍你看那衬梢上挂的什么?
众人(一惊)人头?
鸟雍就是那个填井的畜生!
太辛爹你又闯祸了。
勾践好!叫那欺压人的也受点警戒吧。〔泄皋拉着范蠢上。他们都显得比以前苍老一些,泄皋还是胖胖的。泄皋(气吁吁地)大王,迁都之举,是万全之策,老臣和范大夫争论不下。
老臣受先王重托,(一句赶一句)为了国家的万世基业,断然主张必须
南迁义乌,这样,吴国再来攻打,就一不会危及宗庙社稷,二不会
危及大王的安全,而且——勾践好了,泄老大夫。(对范蠡)范大夫,我已决定。国都就建在此地。
范蠡此地?
勾践就在会稽建起我们的万世基业。
泄皋(大吃一惊)那岂不是靠吴国更近,更危险了吗?
范蠡对啊,大王,靠近吴国,将来我们就有进取之便了。
泄皋(出乎意外)进取?
勾践(断然)定都会稽,决不南迁。
文种臣文种恭贺大王。
苦成(感动地)真是圣明的决策。大王,我有一件东西要献给大王。(他早
已告诉黑肩取来藏了许久的“镇越神剑”。这时,由黑肩手里取来,献与勾践)夫差的
“镇越神剑”。
勾践(惊愣)什么?这剑在你手里?
苦成它一直在我手里,请大王收下。
勾践(郑重地接下剑)好。(对剑,振奋地)剑哪!日后你会有用的。(把剑交给
范蠡)
文种大王,他就是三年前在江边向大王献稻子的人。
勾践(注视苦成)哦,是你?
苦成正是。
勾践(从怀中取出一束焦禾)这就是你给我的稻子。
苦成正是。
勾践烧焦了的越国稻子!
苦成正是,这烧焦了的稻子就要滋发生长了!
勾践(十分感动地)苦成老人,你们现在缺少什么?
苦成牛。
文种牛就要从楚国运来。
勾践还缺少什么?
太辛爹犁。
文种无霸正领人造犁。
勾践还缺少什么?
众人(齐声)雨。
勾践那么就缺少雨了。
〔远处,猛风飘电,黑云涌起,高林霎霎,仿佛就要落雨的样子。众人翘首企望,屏息静
待。勾践不觉随着仰望。
勾践(焦灼地)上天,你落下一场好雨吧!多么刚强,多么有志气的好百
姓哪!他们辛勤耕种,自强不息。这是多么可敬的志向,多么可贵
的期望啊。“自强不息”,这句话叫我们眼前出现一片生机。从此,
我们君臣上下,自强不息,至死不变。上天哪,风来吧,雨来吧,
雷电一起都来吧!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勾践祈求当中,大风吹过,把满天乌云吹得渐渐消逝。随着乌云
的消逝,勾践更焦急起来。
勾践(几乎是叫喊)让甘霖普降,让禾苗复苏,让越国大地呈现一片郁郁葱
葱,让越国百姓焦急的心情被甘霖润泽透了吧!上天哪,你就叫禾
苗和百姓一同生长起来吧!天高听卑,你是有耳朵的。降雨吧!降
下一场透透的大雨吧!
〔这时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烈日杲杲,又和方才一样。众人默默无声。
一幕落
第四幕〔四年后、会稽近郊。
〔天将晓,夜色有些透亮了。风雨潇潇,鸡鸣不已。南风吹着饱蕴雨水的薄云,把云彩吹
成一块一块的絮片。
〔是一夜透雨就要晴霁的江南景色。水足土润,田里满是肥茁茁的禾苗。一夜渐渐沥沥的
春雨,水满沟洫。春雨一点一滴都落在人的心坎里。半夜里,人们起来听见雨声,都喜滋
滋地睡不着觉。
〔远处,浓浓的云雾,笼罩着会稽的崇山峻岭。山下,阡陌纵横,河里畅流着花花的雨水。
过去的荒岭,有些已经开发了,露着一片刚砍伐过的硕大的树根。
〔右方,稀疏的村落,露着点点微弱的灯火。
〔东面,望见会稽城郭一角,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岗峦上,矗立着一座富丽的楼台,
画栋雕梁,檐飞若舞,那是镇越的吴国将军王孙雄的别邸。
〔眼前是勾践的几间简陋的竹阁的一角,是勾践偶尔耕地的时候,在城外建筑的“行官”。
阁前,立着戴着斗笠的卫士。竹窗敞开,灯火荧煌,照着勾践和文种他们正专注地读着案
上的木简。后面,勾践夫人在纺葛。静穆中,听得见纺机吱吱的声音。
〔远处传来牛吼声和鞭哨声,有的农民开始牵牛下田了。勾践(立起,不觉望着窗外)雨停了。好一夜透雨啊。每一滴都仿佛滴到我的
心里。(喜滋滋地)文大夫,你看家家都在织葛。(牛吼声)有人已经下
田了。这跟四年前,真是大不相同了。文种(指着案上木筒)大王,让臣再读一下臣的方策吧。勾践(爽朗地)不用细读了,你这些理国的办法,减赋税,省刑罚,开沟
洫,选贤能,轻徭役,叫百姓先富足起来,都很好。至于如何使人
丁兴旺,君夫人倒又想了几条。勾践夫人(微笑地)庶民家奴,生了男孩,大王就赐给一壶酒,一只狗..勾践(插话,颇有兴致地)生了女孩,就赐给一壶酒,一头猪。勾践夫人(谦和地)文大夫,你看行吗?文种(大笑)臣照办。
〔勾践从竹阁走出,四面眺望,文种随后。这时天已大明,朝阳照着雨后的田野,一片青
葱。树枝上的雨珠都闪着金光。
〔泄皋上。后随卫士二人,绑着苦成。泄皋(憋着一口闷气)启奏大王。老臣奉命和范大夫一道陪侍吴国使命被离
将军。天还没有明,被离将军要亲自巡视会稽新城,走到城门楼上,
不料苦成早已在内。苦成我奉了文种大夫之命,在城楼上正装设报警大鼓,没想到,吴国使
臣居然派兵拦阻!..泄皋(怒责)你竟敢打了吴兵,得罪了被离将军!苦成(理直气壮)城是越国的城,鼓是大王的鼓。为什么他不许装在城门楼
上。泄皋启凛大王,被离将军说:“鼓是进军用的,难道你们要向吴国进军
吗?”勾践(愠怒)一旦有了敌人,怎么,越国不能鸣鼓报警守卫吗?泄皋被离将军说:“越国在吴国的羽翼之下,有了敌人,吴兵会保护的,
用不着这种进军报警的东西。”(指苦成)他就打了吴兵。臣因此将
他绑来。(狠狠地望文种一眼)他是文大夫派去的,就请文大夫处置吧。”
臣以为他应受别刑,断腿示众!
〔这时,鸟雍急急皇皇地跑上,喊着:“苦成!”
〔鸟雍的脸上曾受墨刑,刻着一个鸟形的标记。他听清了泄皋的话——
鸟雍(高呼)大王,不可以啊,不可以。鼓是大王叫装的。我们理直,她
们理曲。大王要是处分苦成,我情愿代他受刑。(跪下)
泄皋你是什么人?
鸟雍(抬头一看,认清是泄皋,大吃一惊)老大夫!
泄皋(发现是鸟雍,看清他脸上的标记)啊,你原来是我采邑①上逃亡的家奴!
文种老大夫的家奴?
泄皋他脸上还刺着标记呢。逃亡者死。(向卫士)把他捉起来。
〔卫士立即将鸟雍绑住。
文种大王,这个人就是臣提过的鸟雍。
勾践(向鸟雍)你是能造船的工匠吗?
鸟雍小人和苦成爹,在先王时候,都造过战船,当过水军的。
勾践泄皋大夫,他既是你的家奴,那就赠送给我吧。
泄皋(很出意外,勉强地)大王既要这种不法逃亡的家奴,臣敢不从命。
勾践苦成——我自有处置。泄皋大夫,你快去陪侍被离将军去吧。泄皋
臣奉令。大王,这几年来,越国百姓,不知道保国求安的道理,动
不动就跟吴人争吵,甚至像这些庶民、家奴也学得竟敢得罪吴兵。
此风断不可长。文大夫百般纵容,才使得他们这样嚣张。这有关国
家的安危大事,老臣不能不讲,请大王圣察。(愤愤地)这两个人,
臣以为应当重办,惩一儆百!老臣告退。(下)
勾践(转向文种)文大夫,你看这事应如何处置?
文种(深深一躬)臣惶恐。大王,(指案上方策)臣在方策中曾经提到,要省
刑罚,用贤能。当此邦家多难,有用的人材是应该破格录用的。伊
尹扶汤,傅说相殷①,伊尹、傅说两个也都是奴隶啊。
勾践(微笑)好吧,左右,将他们放开。
〔卫士将苦成、鸟雍的绳索解开。
文种臣以为泄皋大夫太没有是非了。
勾践文大夫,由他去吧,还有没用处的人吗?我们和吴国交往,他还是
有些用处的。
文种(执着木简)臣就将此方策去诏告百姓了。(下)
勾践(转向苦成)你打了吴兵?
苦成打了吴兵。
勾践打得好!可是你要晓得,猛虎是不把牙齿露在外面的。以后你要谨
慎了。
苦成(赤诚地)小人叩谢大王。(向鸟雍)鸟雍,还不快谢恩吗?
鸟雍(直拙地)谢个什么?今后有的是报国的日子。.. ①采邑,诸侯封赐卿、大夫作为俸禄的田地,也称采地或封地。
①伊尹名挚,商汤大巨,原为汤妻陪嫁的奴隶,后汤任以国政,佐汤灭夏桀,被尊为宰相;傅说,商王武
丁的大臣,相传原是傅岩(今山西平陆东)地方从事版筑的奴隶,武丁访得,举以为相,殷得以中兴。因
于傅岩地方访得说,故命为傅姓,号傅说。

勾践(颇觉他不凡)好,鸟雍,寡人命你去作造船工匠。今后你要好好报效
寡人。
鸟雍是。
勾践(欣赏地)你们都当过先王的水军?
苦成曾经在一条船上。
勾践你们是老弟兄了。
〔范蠡匆匆上。
范蠡启奏大王,祭城衅鼓的事又有波折了。
勾践怎么?
范蠡被离在城上巡视之后,突然指出,会稽新城,城高池广。他说筑城
是对吴设防,不是臣服之道。他命令将新城拆平。
勾践(大惊)拆城?
范蠡是的,拆城。臣特来报知。
勾践(愤怒)刚才他说城上不许设报警之鼓,如今他又要寡人把新城拆平。
苦成连城也不许筑吗?这还叫什么国家!
勾践坚决不可,勾践头可断,城断不能拆。
苦成多少百姓服劳役,日夜辛勤,才造成这座城。
鸟雍刚刚盖好。大王难道叫我们再会拆平吗?
勾践范大夫去告诉他,决不能拆。
范蠡(沉静地)大王,是否容臣再思索一下。
〔静默。
勾践范大夫,你有什么好对策?
范蠡臣只想到,吴国今日正像夏天的骄阳,毒烈无比啊。臣有一策,十
分冒昧,不知大王能否垂听?
勾践你讲吧。
范蠡拆平新城,劳民过甚。不如把城门拆掉,不没关防。那么这座城,
名存实亡,他就没有话讲了。
勾践(大怒)范大夫,想不到你竟想出这样荒谬的对策。没有城,寡人如
何自保?吴国兵不是随时可以长驱直入,我们岂不要日夜提心吊胆
了吗?
范蠡不死不生,不断不成。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拆去城门,叫
夫差不生疑虑,不把越国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拆去城门,才更叫
我们君臣上下不能高枕无忧,知道吴兵随时打得进来。大王,城的
用处,只是退守。而如今,我们生聚教训,是为了来日向吴的进攻。
如果只求退守,不想进、取,那么,这仅余的弹丸之地,也是不能
自保的。这样看来,拆与不拆,都是小事。
勾践(有所领悟)都是小事。
范蠡苦成鸟雍,你们是打过仗的,在战场上,不怕死的反会生,想偷生
的反会死。大王,如果越国上上下下不准备立志破吴,那么,只是
靠城,有什么好处呢!
鸟雍对呀!
苦成我懂了。拆了城门,这才是下定决心,向前进取。
勾践(缓缓地)是啊,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霸上,捧虎血一盂。
无霸启禀大王,衅鼓的时辰到了。勾践(奋扬地)抬鼓来,寡人就在此地衅鼓。范大夫,从此我们再不能有
一丝一毫苟安自保的念头。敌人也不许我们稍有一点苟安的打算。
〔卫士抬上战鼓。无霸(献呈虎血)大王,这是猛虎的鲜血。
勾践好,以虎血衅鼓,更加令人勇壮。
〔勾践接过虎血,行衅鼓之礼。众跪下。勾践捧盂过顶,举了三举,祝告。勾践(朗诵)
击鼓蓬蓬,外御强凶,
赫赫威武,六军之雄。
击鼓蓬蓬,且击且攻,
声威烈烈,歼彼元戎。
〔勾践用虎血洒在鼓上,无霸接过血盂涂洒鼓身。勾践(激昂地)战鼓的声音,叫我们锐意进取。战鼓的声音,叫我们有进
无退。范大夫,今天不能将这鼓装在城上,来日伐吴,我定要用此
鼓,击鼓发兵!苦成好,来日伐吴,击鼓发兵。(抬鼓下)
鸟雍
〔季婴上,后随卫士二人,持着铁犁,季婴手持牛鞭。
季婴父王,百官恭候大王行春种之礼,儿臣已经把羊牵来了。〔泄皋匆匆上。
泄皋启禀大王,被离、王孙雄要觐见大王。
范蠡昨日和他约定,在城东淮阳宫赐见。
泄皋在这里,臣也以为不可。可是被离将军固执异常,定要在此地相见。勾践(冷笑)他无非是要讥笑寡人扶犁耕田,失了君王的体统就是了。(恨恨地)就在此地召见他!
泄皋大王,还是换上王服吧!
勾践(怒视)为什么要换!叫他上来。
泄皋遵命。(向内呼)被离将军,王孙大夫,大王有旨召见!〔王孙雄引被离上。后随军士。
王孙雄(荐介)夫差大王特遣使命被离将军,前来宣慰越国臣民。
被离被离奉寡君之命,问勾践大王安好。
勾践谢大王恩。将军一路辛苦了。
被离(捧旨宣读)勾践听旨:“越君勾践,返国四年,守土事吴,克恭克顺,年来进呈贡品,葛布十万匹,甘蜜千坛,狐皮百双,黄金千镒。良
材巨木,犀甲晋竹如数。寡人嘉许,特赐羽毛之饰,以示深恩。猗
欤盛哉!”
〔吴军甲士呈上带羽毛的冠服一袭。被离勾践大王,这样的恩赐是稀有的盛事。连伍相国征战有功,辅粥老臣,也没有受过这样的重典啊。
勾践勾践谢恩谨领。(接过冠服,递与泄皋)
泄皋(恭维地)夫差大王的恩德,真是山高水长。
被离听说大王躬耕南亩,夫人亲自织葛,真是很得人心啊。夫差大王和伍相国听了你们如此劳心苦志,十分关切。
范蠡寡君和君夫人亲自耕织,无非是为了贡献上国。
勾践寡人受吴国深恩,死不敢忘。
被离(傲然)这样说来,大王颇懂得以小事大的道理了。那么今日筑城是
什么居心呢?
范蠡寡君奉命唯谨。已命令将城门拆平。
王孙雄(惊讶地)拆平城门?
被离(不满地)只拆平城门?
勾践拆平城门,为了便于向上国朝贡。
王孙雄(立刻转圜)好极,好极。这足见大王与吴国和睦的诚意了。
被离(还是不满地)暂且如此吧。大王,我还有一事相商。
勾践(笑说)贵使还有何吩咐,可与下国上大夫范蠡商量。(转命泄皋)泄皋
大夫,要好好款待被离将军。(对被离)寡人不恭,寡人要去犁田了。
〔勾饯率季婴和持犁卫士下。
被离(不悦)好吧!就对你讲吧。(骄矜)前日,夫差大王兴师伐齐,大破
齐兵于艾陵,俘虏了齐国的宰相,声成远震,中原慑服。你们既是
吴国臣属,早应同申庆贺,犒劳吴军。大王命我传谕勾践,进贡肥
牛千头,押送姑苏。
范蠡要肥牛千头吗?
被离嗯,肥牛千头。
泄皋(自作主张)犒劳吴军,下国义不容辞。不过肥牛千头,未免太多了。
(转对王孙雄)王孙大夫,我看就凑个五百头吧。
〔范蠡一怔。
王孙雄(望望被离,笑着)被离将军索牛千头,泄老大夫你就去了一半,这未
免太少了。(自作主张地)我看就六百头吧,被离将军以为如何呢?
〔被离不理。
泄皋(笑容可掬地上前)被离将军!..
被离(猛地翻了脸)我奉了大王使命,和范大夫办理此事,王命国法,怎么
有你插嘴的地方!(说着向王孙雄扫了一眼)
泄皋(无趣)是,是。
范蠡被离将军,越国缺牛。百姓耕田,不能没有牛,否则米从哪里出?
被离越国从前本是打鱼打猎的小邦。耕田种稻,不是你们的事情。吴国
有的是米,还能养得起你们。
范蠡我们不愿作上国的累赘。被离将军要其它东西,越国上下定当勉力
奉命,只是牛——
被离(满心愠怒)夫差大王意旨,这次要的是牛,肥牛千头,一头也不能少。
王孙雄(不满被离的年少气盛)被离将军,这事要慢慢磋商才是啊。
范蠡请你禀复夫差大王,莫说是肥牛千头,便是一百头也没有力量办到。
〔无霸匆匆上。
无霸范蠡大夫,凡是有牛的人家都来了吴国兵,不许牵牛下田,范大
夫..
范蠡被离将军!这是为了什么?
被离(专横地)既要牛来劳军,就不能用来耕地了。
〔忽然传来牛吼人叫的声音。
〔太辛老爹匆匆奔上。
太辛爹范蠡大夫,不好了!吴兵抢牛了,吴兵抢牛了!
王孙雄(低声,着急地)被离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情?
被离范蠡大夫,这显然是越国刁民对吴国兵士又来撒野,才闹出事来。今天一早,就闹了两次。范蠡大夫,你要查究严办!王孙大夫,走。〔被离扬长下,王孙雄随下。
泄皋被离将军,千万不要动气。王孙大夫,王孙大夫..(追下)
无霸范蠡大夫,奉大王谕,大王要立刻见你。(向远处一指)就在田边。
范蠡太辛,你去告诉百姓,赶快赶牛上山,能保一头,就保一头。〔范蠡与无霸下,太辛爹下。
〔这时在一片牛奔人喊声中,吴兵二人挥着鞭子暴打防风婆婆。防风婆婆挣扎着上。防风婆婆天杀的吴国兵啊!你们不能抢我的牛,强盗!
〔防风婆婆跌倒地上,吴兵狠狠毒打。
〔黑肩奔上。黑肩(大呼)住手!
吴兵你也找打?
〔黑肩扑在防风婆婆身上,吴兵没头没脸地鞭打黑肩。
另一吴兵(向外)把牛牵走!
〔内应:“是!”
防风婆婆还我的牛,还我的牛啊!(追喊着下)〔黑肩挣扎起来。这时,吴乒二人虏劫黑肩妻,勿匆走过。
黑肩妻救命啊!救命!(发现黑肩)黑肩,救我!
黑肩禽兽!我跟你拼了!(冲下)〔四面八方牛奔人叫,鞭打厮斗,乱成一片。〔匠丽、匠丽妻、越国百姓和“壮士们”执刀剑棍棒追上。
百姓甲吴兵把黑肩嫂也抢走了,快去救人啊!
众人走!〔许多百姓追下。
匠丽无霸,我们绝不叫这群禽兽再梭行霸道。
众人(擎起刀剑)跟他们硬拼!
无霸(怒气填胸)好,天塌下来,有我顶住。我们就去杀光这群强盗,抢牛回来。
匠丽我们就去杀死被离。
众人杀被离,走啊!杀被离!(正要冲杀前去)〔范蠡急上,后随苦成、鸟雍。
范蠡(大喝)无霸,停住!
苦成停住。〔众人立刻停住。
无霸范大夫。
范蠢你们要干什么?
匠丽去杀被离!
范蠡(望众人)这里有“五千壮士”吗?〔无霸和壮士数人举起刀剑,齐声回答。无霸等有。
范蠡(沉静地)你们不想报家国深仇了吗?——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无霸(不觉)刀啊。
范蠡这样一来,不是完全泄露了吗?——就为了杀几个吴国兵吗?
鸟雍我拼了性命也要杀死被离。
苦成杀死十个被离也不能解恨哪。
范蠡刀剑收起,仇恨记下。
众人(一致收起刀剑,低声)刀剑收起,仇恨记下!〔沉静肃穆中,勾践上,后随文种。〔众人屏息,凝望勾践。
勾践(镇静)大家去犁田吧!
匠丽(轻声)没牛了!
防风婆婆(这时踉跄走来,拭着眼泪)大王,我的牛啊!——〔勾践夫人率季婴上。
勾践(望防风婆婆,转对文种)将寡人的牛赐给他。
季婴(跪下,悲愤地)父王的牛也没有了。
防风婆婆(喃喃)没牛,怎么耕田啊?
勾践(坚决地)有人!用人拉!(从卫士手里接过铁犁,背在身上。转对夫人和季婴)下田去吧。
(勾践率夫人、季婴走向田里,把绳子背了起来。范蠡扶犁,他们奋力拉犁前进。苦成(向众人,刚强地)走,下田去!
〔百姓们望着勾践,都默不作声,奔向田里。
〔彼离与王孙起初上。他们望着田间奋力拉犁、一声不响的越国君臣。被离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王孙雄犁田。这群人哪!——被离将军,夺牛的事,未免太鲁莽了。伯嚭太宰是不会赞同的。
被离王孙雄大夫,你镇越四年,大王说你办事不力!
王孙雄怎么?
波离失落了“镇越神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王孙沧为了此事,我寝被不安、失剑之后,我曾按照大王的圣谕,派兵搜索,杀人屠城,前后三次。但是这群蛮子,简直毫无人性。..
被离大王命你立刻搜剑,今天夜里,我就要带回姑苏。
王孙雄今天夜里?(诌媚地)我还预备在(指着)我的歌台,笙歌长乐,和你作长夜之饮呢!
被离(冷冰冰)我要紧急禀报。请你今夜四鼓,鸡叫第二遍的时候,为我
备下轻车快马,我准备星夜起程。
王孙雄好,我马上动手搜剑!定要穷追到底!——暗转〔满天晚霞,映在水田里。古槐枝旁,一轮血红的夕阳,正照着勾践、文种和苦成。在沉
郁的空气中,三个人在土坡上相对着。
〔远处禹庙的钟声,不断从暮勇牛传来。钟声缓缓震荡着。半晌。文种鸟雍在禹庙敲钟了。这一下一下的钟声,告诉了百姓,吴兵正在搜
剑,每家赶快把兵器藏好。
勾践(抚剑不语。潦望着远处城郭上的云霞,满脸怒气。忽然拔出剑来,霞光闪闪,向前一挥)
这一镇越神剑,是不能再换主人的。它在夫差手里,是越国的耻辱。
百姓将它拔下,为它流了血,死了人,交在寡人手里,它就是越国
人的骨气。文种(不安地)王孙雄连下了三道军令,叫吴兵见人就搜,有门就闯。几
次搜索兵器,没有这样严紧过。现在他们已经搜过了坠马桥。搜到
城南,大王密藏刀剑的兵库,如果因而泄露,全被动走,那损失就
难于弥补了!勾践是啊!交出去就能停止搜索,救下兵库。难道能为了这三尺烂铁,
丧失所有的兵器吗?——(低声)交出去吗?(昂奋地)可是交出去,
就是交出了越国人的骨气,交出了百姓对寡人的期望。苦成(沉重地)也是交出了越国百姓这一片耿耿的是非之心了。勾践这剑是万不能交的。(望着夕阳)宁可作那笔直折断的剑,不作那弯腰
屈存的钩!寡人这番心志,定要上告祖先,昭示百姓。我到禹庙去
了。文大夫,你叫范大夫去妥善应付吧。(佩剑昂然下)文种(自语)无论如何要保住兵库的剑和刀。苦成(义形于色)定要保住兵库的剑和刀!文种(意在言外,安抚地)苦成老人,不要担心。我和范大夫计议一下,必然
想出万全之策。苦成(长揖)苦成领受了贤大夫的深意!
〔文种下。
〔沉重的钟声,不断敲击,一声声震动人心。苦成望着天边、殷红的半轮夕阳,镇定肃穆。苦成生当为人杰,死也做鬼雄。宁做那笔直折断的剑,不做那弯腰屈存
的钩。兵库的剑、刀是不能搜去的,越国的骨气是不能丧失的。(沉
毅地)疾风知劲草,岁寒见青松。只有苦成我去,才是万全之策。(望
着远处的禹庙,心思如潮,诵白)
是非难颠倒,就是千刀万剐,
要保下兵库的剑和刀!
拜倒,向钟声起处拜倒,
朝那巍巍大禹闪英灵的庙。
是大禹的苗裔,人不老,
双肩担负下铁锋锋的节操。
要保住这剑和刀!
〔这时,吴兵押着被绑的越国百姓数人,他们坚毅不屈,昂然走过。苦成(继续诵白)
这暖水热土啊,你恩盖天高,
为了你,多少人惨烈烈死了。
这红红的夕阳啊,
是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腾腾的晚雾啊,
是压不倒的冲天壮气豪。
要保住这剑和刀!
是我拔下这“镇越剑”,
我就去当头劈面,
喝住这横行的鸱鸮
.告诉他们:
“我早将它沉在万丈的剑湖底,
它化成了越国的龙蛟。
正气难摇。你不用找!”
为了保住这剑和刀;
作了厉鬼也咆哮!
儿孙们哪,
你们定要揭地掀天,
将今日的乾坤翻倒!
〔鸟雍匆匆上
鸟雍(急煎煎地)苦成老爹,大王这时还要我带人上山伐木!
苦成为了造船吗?
鸟雍(愤急)正是啊!现在吴国兵眼看着就要搜到我们的兵库了,可是大王这个时候,还叫我伐木造船!
苦成(沉思)大王这时还不忘记造船伐吴的大事,这才是我们的大王啊!(望着鸟雍)你还不安心吗?
鸟雍(恍然)对啊。
苦成你还不去吗?〔勾践上。
鸟雍(兴奋)对啊!
苦成去吧,鸟雍。(望见勾践,语重心长)你要衔枚疾走啊。从今以后,要像追剿敌人那样,口含竹枚,默不作声,奋迅前行。
鸟雍知道了。(返身就走)
苦成知道什么?
鸟雍“快快做,莫作声”。我走了。(下)
苦成大王,我献给大王一件东西。
勾践什么?
苦成(从腰间取下苦胆)胆。胆能明目,它叫人眼亮。大王要看清哪!一时强弱在于力,千古胜负在于理。大王,我去了。(下)勾践(将胆随手挂在石崖上,陷入沉思中)千古的胜负在于理!
〔在这当口,日落云慈,夕阳沉落在瞑色里,最后的几缕晚霞散了。
〔天暗暮浓,茂竹丛岭上,升起一轮新月。
〔勾践在徘徊着,沉思着。
〔远处有几声清亮的渔歌,随着月光照着的江水,逐渐失了。
〔村落里,劳累一天的人们回了家。炊烟熄了,村落开始入梦。偶尔有几点星火,想是妇
女们还在纺织。
〔勾践在徘徊着,沉思着。
〔禾田里灌满了水,星光在水里,静静的。
〔春风荡漾,夜色是那样晴朗。
〔竹阁里,勾践夫人走进来,点起油灯,坐下纺织。
〔竹篱外,无霸默默走上,执戈守卫。
〔更锣敲了两声。勾践夫人大王,二更了。(见勾践没有答应,仍坐下纺织)
勾践(语白)千古的胜负在于理。然而要多少今天这样的日子才能赢得这
个胜负啊。
〔木锋声缓缓响过去。
勾践二更天了。这一天哪,拆城,抢牛,搜剑,民受苦,君受辱,还不知道兵库如何呢?
漫说人非木石,就是一块石头也会气得喷出火来。
大禹啊,我的祖先!你披荆斩棘,劳神焦思,奔走七年,过门不入。
你为了百姓的疾苦,奔波劳碌。草鞋掉了,你顾不得回头去拾,树枝挂住你的王冠,
你顾不得回头去摘啊!
大禹啊,我的祖先,你形容枯搞,面目熏黑。你奔走四海,研究山川脉理;你疏江
导河,凿石决流,你终于制服了天下滔滔的洪水。
你说:一个男子不耕田,就有人因而受到饥饿;一个女子不来桑,就有人因而受到
寒冷。
你威德通神明,连一群群飞鸟都为你耕田!会稽,就是你得天下的地方。是你叫四海九州,都知道会稽这个光灿灿的名字。
而我,你的子孙,一个鱼虾都不如的东西,竟然辱没了你,也辱没了会稽。
我,继位的时候,只知道酗酒打猎,流连荒亡。略略知事的时候,又骄做盈满,不知养民。我把会槽这个名字变成了粪土败絮,会稽在我的手里,成了最羞辱,最见不得人
的地方!
〔这时,一阵急管繁弦,伴着女歌,从王孙雄的楼台,随风飘来。勾践这是什么声音?
王孙雄就在我的京城会稽,盖起歌台,夜夜唱着夫差的吴歌。可羞啊,可羞!
我卑鄙,我怯弱,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见猎人的影子,就钻入天去。我只知退缩。抢牛,我不敢回手;搜剑,我不敢回手;连拆城我都不敢回手。这一鞭一道血痕,打在我
的心上。我就是脸皮厚,就是不知痛。在群臣面前,在范蠢、文种这样难驾取、不能长居
人下的大夫面前,站着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君王!我是什么人哪!(捶胸长啸)哦,我恨——哪!〔远处忽然轰,轰隆隆,一片倒塌的声音。
勾践这是什么声音?
无霸大王,我们的城门拆了。〔勾践悲愤地,默默低下头来。〔一个披甲执戈的卫士上。
卫士(对着竹阁,用戈矛敲了三记,高声)勾残!你忘了会稽之耻吗?
勾践(突然仰起头来,奋声疾呼)没有忘记!勾践没有忘记!〔卫士下。
〔勾践又在徘徊。
〔更锣敲了三下。
〔夜更深了。月光如水。文种走上,后随黑肩。
文种(镇静地)启奏大王,吴兵停止搜剑了。王孙雄说已经获得拔剑的人了。
勾践苦——成?
文种(沉重地)苦成老人自己去的。他殉了难。他在禹王庙前殉了难!〔沉默。
黑肩(望着无霸)二哥!
勾践苦成老人!
黑肩二哥,我要去练兵习武。
无霸好,你来吧!(领黑肩下)。
〔文种下。勾践(诵白)义士啊,苦成!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还重。(走到崖前,望着苦成送的胆)
怪不得你送给我这东西——胆哪!
胆哪,你颜色墨而绿,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的气味是多么难以入口。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你苦啊,胆!可你是清心明日的,你叫我们眼亮耳明,看得见希望,听得进一切忠
言善语。
你苦啊,胆!然而你是退热的,定神的,使人镇定,你叫我不焦躁,不慌张。在敌人面前,深思戮虑,知机观变,要沉静。
胆,你是多么苦啊。但是你能教人胆壮,叫人勇敢,敢于面对一切残暴和不平。
胆,你苦啊。但你是驱毒的,除不洁的。你教我们把一切懒情、苟安的毛病都一起抛却,教我们敢于把这肮脏的世界洗得干干净净。
胆哪,你不巧言令色,你外面那样的不动人,你心中却藏了这么多的治国治人的道
理!
苦成,这一个胆就顶替了你的千言万语。这一个胆就说出了多少死了的壮士百姓深
深的心意。
我要天天尝它,夜夜尝它,日夜不高它。见了胆,就如同苦成在我的身边。见了胆,就如同见到多少被杀戮的黎民百姓。
见了胆,就会想起“千古的胜负在于理”,而这理要多少劳心苦行才能争取到啊。
〔这时,披甲执戈的卫士又上。卫士(仍对着竹阁,用戈矛敲了三下,高呼)勾残!你忘了会稽之耻吗?勾践(沉静的回答)没有忘记。
〔卫士下。
〔夜更深了,月光下,江山如画。勾践望着睡熟了的村落,一片刚犁过的田野,心中逐渐
引起一腔欣悦的情怀。勾践(诵白)江山哪!我们定会苦尽甘来,我们要赢得千古的胜负。
黎民百姓啊!我们定要苦尽甘来,我们不怕这一时的强弱。
个个执剑,人人扶犁,就在这方圆不满百里的疆土上,也耍兴起一片腾腾的王气。
我听见,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一天辛苦,人们在沉沉酣睡的声音。
我听见,妇女们在灯下纺葛的声音,
我听见,南风吹动麦浪的声音,
我听见,丰收割稻的声音,
我听见,酿酒祭神的声音,
我听见,捣土筑屋的声音,
我听见,坎坎伐木的声音,
我听见,丁丁造船的声音,
我听见,战舰上扬起风帆的声音,
我听见,沟洫中哗哗流水的声音,
我听见,泼刺刺鱼跳的声音,
我听见,禾苗在滋长的声音,
我听见——
(忽然传来呱呱的婴儿的啼哭声。
勾践(谛听,低声)——这是什么声音?
〔婴儿哭得更欢,勾践喜形于色。
勾践婴儿的哭声,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啊!〔勾践夫人抱着一对孪生的婴儿上。
勾践夫人(欣喜地)大王,无霸的妻子刚刚生下一对男孩,请大王取名。
勾践好,好,一个叫子犁,一个叫子剑。
勾践夫人好。(抱婴儿下)〔晓星闪闪,鸡唱第一声。勾践(满怀朝气)一声鸡叫!我听见支楞楞剑响的声音!
(拔剑而起)
〔这时披甲执戈的卫士上。卫士(向着竹阁,高声)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吗?
勾践(拔剑向前一刺,活跃地)没有忘记!(舞起剑来)〔勾践舞得热烈欢畅,无霸这时也舞着剑上来。二人月下对舞。文种悄悄上,望着他们。
文种(向山下一指)大王请看,都在练呢!
勾践(招手)到这边来。〔卫士二人抬鼓上。勾践拾起鼓糙,雄壮地击起刚刚衅过的鼓来。
〔无霸用剑一挥。大队青年农夫,整齐肃武,持戈操矛,按着冬冬的鼓声,操练着上来。
最末一个恰是黑肩。
〔鸡叫第二遍,远处田野边,有人持着火把,驾着轻车快马,正向吴国飞驰。
〔范蠡匆上。范蠢大王,请轻一些。(指着近处移动的火光)被离回国去了。他一定又向伍
子胥急报什么去了。
〔勾践警觉地停了一刻。火光隐没,鼓声再起,震荡田野。
〔东方开始露出嘉微的晨光。——慕落
第五幕〔十五年后,又一个秋收的季节。江岸禹庙前(景同第一幕)。
〔清晨,阳光洒满了江畔,江流蜿蜒,远处望见越国一簇簇的艨艟战舰,大小渔船在江上
来往如梭。
〔山青了,树绿了。对岸的田野稻穗累累,茂密的农作物延伸到吴王夫差的丰功碑旁,连
碑底的雕饰花纹,都看不见了。
〔岩勿上,夫差插剑的地方还是光溜溜的。这几年里,在苦成殉难以后,不知谁在这上面
刻上两个巨大的篆字:“苦成”,刻得苍劲古朴,生气勃勃,就像苦成活着时那种神气,
人们把这块地方称为“苦成崖”。它成了越国父老经常教诲砥砺子弟的地方。
〔江岸禹庙焕然一新。门前高悬着越王勾践衅过的钟和鼓。
〔开幕时,禹庙门前立着两个越国军士。对面防风姿、匠丽妻、子犁、子剑、黑肩,还有
许多越国兵士和百姓,都跪。在苦成崖前,崖前燃烧着熊熊的燎火。鸟雍站在最前面。他
深深拜了三拜,跪下。鸟雍苦成!老爹!十五年前,夫差渊赖里杀的你。十五年了!这十五年
鸟雍没有一天忘记你。越国人也没有一天忘记你。你成了神了。你
保佑越国风滴雨顺,你保佑越国年年丰收。这十五年,我们忍着这
口气,昼夜辛苦,不敢怠慢。苦成,老爹,你来看吧!你看,大江
里是咱们越国的战船。你看,家家是谷满仓,牛成群,孩子一堆一
堆的。他们长大了,入了伍了。连你殉难那天生下的孙儿,子犁、
子剑也都入了伍了,拿起你舍命保下来的戈矛刀剑了。天天都显着
灵应的老爹啊,如今我们熬出头来了。这十五年,越国人每年都要
在你的苦成崖上磨一次刀剑。你看崖石都磨了深沟。崖石啊,你好
比苦成老爹铁硬的骨头!这剑上的钢锋啊,你好比苦成老爹望着我
们的眼睛!老爹啊,你看吧,我们不会给越国丢人的。(持剑上前,在
崖上磨了两下,退回,对大家)起来吧,都磨了吧?众人(齐声)磨好了。
〔一个青年后生站在崖石上,向远处瞭望着。青年后生(一面瞭望,一面兴奋地喊)着哪,船上的渔户们都来了,送壮士从军
的都快连成一条河了。
(完全白了头发的太辛老爹赶来,举着一袭战袍,走到子犁、子剑面前。太辛爹(对孪生兄弟)子犁、子剑哪,你们入伍了。这战袍是我儿子穿过的,
当作寒衣,你们穿上吧。可惜只有这一件,太少了。几个青年(齐声)这还少吗?这是五千壮士穿过的啊!子犁子剑(接下战袍,躬身)多谢老爹,我们兄弟合着穿吧。黑肩对呀,合着穿吧!(诵《战歌》)
谁说寒衣少,
咱们合穿一件战袍。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鸟雍(豪气地)着啊!这个歌才是汉子唱的。黑肩(领唱)
谁说寒衣少,
咱们合穿一件战袍。青年们(唱)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众人(齐声唱)
谁说寒衣少,
咱们合穿一件战袍。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烧。
〔远处军角声。子剑听,这是为什么?〔一个老妇人仓皇跑上。
老妇人鸟雍爹,不好了,吴国兵来了!
太辛爹吴国兵又来了?夫差不是要领兵到中原黄池去会盟吗?怎么又到越国来了?
〔四面传来军角声。
鸟雍你们听各处都起了号角声,是吴国兵来了。〔一个青年击着木锋跑上。
青年吴国兵来了,离会稽不远了。
子犁我们的戈矛都磨好了!
青年甲杀他个干干净净!
子剑把夫差的首级就枭在这里。〔马嘶声。鸟雍我们的战马都叫起来了。大王要发兵了。
〔众人摩拳擦掌,议论纷纷。
〔文种上。众人文大夫来了。文种(对众人)你们速作准备,归营的归营,上船的上船,等候大王号令。
〔众人下,鸟雍留下。
〔勾践上,后随泄皋与卫士。勾践着戎装。泄皋(急趋前)大王,容老臣再冒死上言,不要因为一时轻举妄动,断送
了大王的前程。
勾践(严厉地)你说寡人的前程是什么?〔无霸上。
无霸见大王。
勾践无霸将军,战舰现在何处?
无霸屯在江东。已经祭过了水神,等候开船。
勾践无霸将军,你看现在是否还能将战船隐蔽起来?
鸟雍(激动地)怎么?隐蔽起来?大王还没有隐蔽够吗?
无霸大王,我们应该迎头交锋。(跪下)十八条战船水军叫我向大王请命发兵。
鸟雍(也跪下)大王,打吧!再不打,我们又成了夫差的网中鱼,就要下
油锅了。
泄皋鸟雍,你懂得什么?在此地乱说!(对勾践)夫差大王正要出兵北伐
齐、晋两国。他此来虽说与大王会猎,实则必然是有求于我们。大
王就应该趁此立功,尽力相助,将来夫差一定对大王感恩论爵,那
时,大王虽在夫差之下,却在诸侯之上。越国百姓的万世安乐都看
大王当机而断了。
鸟雍(愤怒地)泄皋大夫,我从前看你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大臣,今天我
才知道你是个罪该万死的小人!
泄皋一个家奴敢这样犯上!左右,把他拉下去斩了!
勾践(拦住)泄皋大夫!
鸟雍斩就斩吧。大王你要是听了他的话,你会丧尽民心的。
泄皋大王,臣以为大王要在黄池会盟①之前,争得第一个以霸主之礼侍奉
夫差。
鸟雍(激愤难抑,指着泄皋,迸发地)无耻!石头人也要气炸了。一个人只要有
条脊梁,有点血性,今天就再也不会想到向夫差作这样没骨头的事。
(远儿,战马嘶鸣)大王,听啊,越国的战马都叫着要上战场啦。我一
头都想把夫差的万乘兵车,撞个粉碎!(一怒而下)
泄皋(气急败坏地)家奴!这样悖乱!
勾践(赞叹地望着鸟雍的背影)这是个奴隶吗?(忽然转身对泄皋)你叫些什么?
连一个卑贱的奴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厉色)你不觉得羞愧吗?
(抑制住,烦恶地)你快去迎接夫差去吧。
泄皋(连连应声)是,是。(退下)
勾践(转向文种,刚毅地)“杀敌者,怒也”。文大夫,今天百姓的怒气已经
是按捺不住了。
文种大王说得是。
无霸大王,那么还是立刻发兵,迎头痛击,杀他个片甲不存。
勾践我多么想就在这会稽城下,雪会稽之耻啊。(挥手)无霸将军。
无霸(上前)在。
勾践(抓住无霸的手腕,机密地)杀猪杀到喉,作事作到头。我们天天踩在老
虎的尾巴上过了二十年,今天这一棍打下去,必得叫他永难翻身。
今日和吴国对垒,不在眼前小胜,定要一举灾吴。如今还是吴大越
小,不可硬拚,利在智取。范大夫联结齐国、晋国去了,还没回来。
临行之时,寡人和文、范两大夫,订下了灭吴大计。
无霸(紧张地听着)哦。
勾践我们必须等待夫差北上黄池会盟的时候,趁他精兵北上,国内空虚,
攻他的后背。
无霸哦。
勾践我们必须等待时机,出其不意,从海道袭击姑苏。
无霸(一愣,豁然)从海道袭击姑苏。
勾践我们必须联结齐国、晋国,和我们南北夹击。
文种这才能以少胜多,一举灾吴。三者缺一不可。.. ①黄池,古地名,在今河南省封丘西南。公元前
482年,吴王夫差与晋定公、鲁哀公会盟于此,史称“黄
池之会”。

勾践如今,夫差在北上之前,又突然引兵来越,这仍是对寡人不甚放心。
为今之计,是要使他安心北上。无霸,你去速作准备。好好开导鸟
雍。
无霸是,小人懂得了。(施礼下)
勾践(向文种,有些焦灼)范大夫怎么还不回来呢?
文种大约正在路上。
勾践文大夫,我们一同到江边迎接夫差去吧。
文种时机微妙,越国的生死安危在于呼吸之间,大王要善于周旋哪。
勾践(从容地)二十年来,寡人别无长进,听取忠言,寡人学会了。(与文
种同下)
〔鼓乐奏鸣声中,泄皋引夫差和伯嚭上。
〔夫差年已五旬以上,面染风霜,多了皱纹,但还是神采飞扬。
〔伯嚭颇见苍老,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了。他在润泽的面色下,掩藏着更难捉摸的狡险。
池皋寡君勾践,正去江边迎候,不料大王却换了乘马前来。
〔夫差不理他。
伯嚭大王是为了多观赏一下越国的风光。
〔一阵猎犬狂吠奔窜的声音。
泄皋(用尽心思找出一句恭维的话)大王此番和寡君会猎,大王带来的猎狗都是
又胖又壮,胖,胖得可爱极了。
夫差(打断他,不择地)去,速传勾践,前来见我!
泄皋是,下臣告退。(施礼下)
夫差(进场来便背身望着江上的一片战船,一语不发。这时忽然回首,悻悻然地向伯嚭)太
宰,这些年来,你只知贪财好货,收下勾践的贿赂,却看不见他处
心租虑,早生了异心。
伯嚭(惶恐地)大王圣明。臣罪该万死。
夫差幸亏寡人听了伍子胥的话,在会盟之前,亲来看个虚实。
伯嚭(窥探着)大王圣明。
夫差(踱了两步,面色略霁)不过伍子肯也未免大惊小怪了。
伯嚭大王圣明。(依然窥探着)伍老相国虽是危言耸听,而大王还是不虚此
行啊。
夫差哼,越国情况。不讨尔尔。这次夹越。耽误了寡人两天北上会盟的
日期。
伯嚭大王圣明。(摸准了夫差的心意,滔滔不绝地)大王。十五年来,南征北讨)宣布
威德,就为的是今天能够会盟诸侯,称霸中原。如今,陈、卫、晋、
鲁四国诸侯都已在黄池等候。万一误了会盟月期,那不仅失信诸侯,
还要贻笑天下。这样看来,伍老相国定要大王来越,未免是多此一
举了。刚才伍老相国与大王争执不休,有失臣礼。也难怪,自从他
谢了兵权以后,对大王心怀不满,这次..
夫差(用眼一睃)伯嚭,你又想说他的坏话了!
〔这时、伍子胥上。他须发皓白)精神矍铄,但眉宇之间透露着内心的忧患。他穿着文官
宽大的朝服。
伍子胥(直咄咄地)大王还要北上会盟吗?
夫差伍相国,你又看到了什么?
伍子胥老臣看到——(痛心疾首)越国将兴,吴国将亡。
夫差(隐忍地)伍相国、你老了,你很忠心。你讲什么,我都懂了,你去
吧!伍子胥大王,你并没有懂!(长者的口气)你并非孩童,而是五十以上的人了。
你应该看清,朝廷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仇人,满朝文武对你不敢说一
句真话。各国诸侯都窥伺吴国,要来挖我们的祖坟。老臣一想到大
王的处境,不禁忧心如捣。夫差(骄傲自负地)二十年来,寡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有什么可虑?
伍子胥我怕不等你会盟回来,勾践大军已经打进姑苏了。
夫差(盛怒)你简直妖言惑众!(又镇定下来)那么,伍相国,依你之见呢?
伍子胥(一字一字地)马上调回北上大军。就在此时,一举灭越,永除后患。
夫差会盟称霸,寡人二十年来苦心经营,寝馈难忘。如今已是势在必成,而且,这是天命所归啊。
伍子胥(惊诧,转而大笑)天命所归?大王的雄心真令人吃惊。(冷冷地)大王与其这样想,就不如那样做了。
夫差怎样做?
伍子胥今天大王就带领伯嚭,解去衣冠,在勾践门前,长跪不起,叩头请罪、俯首称臣,也许还能保住大王的性命。
夫差(大怒)荒谬已极,你给我下去!
伍子胥大王,你睁开眼睛吧。你看!那是满江越国的战船,这是遍地丰登的稻田。越国现在坚甲利兵,仓凛充足,上上下下,立志灭吴。而
吴国呢?(向近处一招手)你过来!(一个瘦弱的吴国士兵应声而上,伍子胥揭开他
的甲胄)大王,你看吧!(士兵的甲胄里露出嶙峋的瘦骨,褴褛的衣衫)这就是
吴国!外强中干!他一身铠甲,却面有饥色,体无寒衣。夫差你住口!
伯嚭(斥退士兵)下去!〔士兵惊惶退下。
伍子胥大王,恐怕会盟之后,你的尸首都回不得家乡啊。
夫差(气得发抖)住口,寡人平日对你百般优容,你始终不改你那骄横的禀性。伍子胥,寡人如果不念你是先王老臣——〔王孙雄匆匆上。
王孙雄启禀大王,北上大军中不少兵士逃亡,请大王圣裁!
伍子胥(恺切地)大王,你还不省悟吗?
夫差住口!这都是因为你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所致。(转对王孙雄)王孙雄!
王孙雄(急应)在。
夫差把逃亡兵士,统统捉回杀掉!
王孙雄是。(下)
夫差伍子胥,你老而不知安分,心怀奸诈,不忠不信,——
伍子胥大王!
夫差你一贯欺压寡人,专权专威,倾害吴国!
伍子胥(几乎是狂喊)大王,老臣忠心无二,可誓天日!
伯嚭(淡淡地)伍老相国,你难道忘了,你把你的儿子偷偷送到齐国去抚养的事了么?
夫差(突然一脸怖厉的杀气)是啊,此事寡人隐忍至今,不肯说穿。伍子胥,
今天你还有何话说?左右!取寡人的“属镂剑”来!
卫士是。
伯嚭(大惊失色,匍匐在地,仓皇地)大王,这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卫士捧剑上。
夫差伍子胥!你拿去自处吧!
伯嚭(连连叩头)大王,大王不可啊!不可!
伍子胥(接剑,仰天长呼)臣死不足惜,只可惜先王血汗得来的江山,白白断
送在你的手里。
〔这时,前后左右战歌声起。越人齐唱《战歌》:“谁说寒衣少,..”歌声昂扬。
伍子胥你听吧,他们就要来杀你了。
夫差(大叫)我是天之所生,地之所载,神之所使,谁敢动我?
伍子胥(悲怨已极)老臣死后,请把老臣的眼珠高悬在姑苏城上。我要亲眼看
春越国大军,杀进姑苏!
夫差(恶狠地)我要豺狼吃你的肉,野火烧你的骨,大风扬你的灰,叫你
骨肉糜烂,化为齑粉,你还看个什么!
〔越人《战歌》声更加雄壮。
伍子胥(执剑走了两步,忽又返身停住,向夫差,哀恳地)大王,就听老臣死前的一句
话吧!越王勾践,爱民敬贤,肯听忠言,此人不死,必成大事!越
王勾践,寝不安席,食不兼味,此人不死,必得其愿!越王勾践,
整军经武,立志灭吴,此人不死、必为大敌!
夫差(盛怒,顿足)下去!你还留恋什么?
伍子胥(跪下,施礼)臣——走了。臣伍子胥一生受吴国厚恩,向大王谢罪。
(持剑下)
〔越人《战歌》声又起。
夫差他们唱些什么?
伯嚭他们唱的是:“你我同仇恨,仇恨似火烧!”
夫差(沉吟自语)想不到巴掌大的地方,蛤蟆一样的几个人,却成了这样的
局面了。
伯嚭大王,(窥探地)那么就此刻动手吧。
夫差(有些犹豫)可是北上会盟之期..
伯嚭是啊,打起来,我们就被拖住了。
夫差(决断地)还是先会盟,后灭越!
伯嚭大王,(指点看)这些越国船舰,不可轻视啊。
夫差(徘徊,忽然)这我自有办法。
〔被离匆匆上。
被离(施礼)臣被离见驾;有紧急军报。(望着左右,有些迟疑)
夫差你快讲吧!
被离(机密地)齐国暗中发了甲兵五万,兵车千乘,意图夺霸,正向我们
北部边境集结。
伯嚭(大惊)真有此事!
被离是!
伯嚭齐国果然不可靠!
被离听说晋国也誓师发兵了。大王,情势危急啊!
夫差嗯。
被离(又露出悻悻的神色)臣还有一事不解,刚才伍老相国从臣身边走过,对
臣一言未发,面有忧色,这是何缘故?
夫差(怒斥)此事你不要多问!
伯嚭被离,齐、晋两国发兵的事情,你泄露过吗?
被离被离一字未泄。
夫差(从容)被离,你上前来!
被离(走上前)大王!
〔夫差一剑刺杀被离。
伯嚭大王,这是为何?
夫差免得惑乱军心,让他从伍相国于地下去吧!
伯嚭大王圣明,拖下去!
〔卫士将被离尸首拖下。
〔卫士长上。
卫士长启禀大王,勾践君臣,率妻子来迎见大王。
夫差传他上来!
卫士长是。(下)
夫差希虎。
希虎在。
夫差我命你调动吴国舰船,火速带一队兵马,急驰江边,把越国船只统
统看守起来!
希虎遵令。(下)
夫差(焦灼,自语)看来,伍子胥的话,还是叫他讲中了。
〔一阵猎犬狂吠声传来。
夫差(咆哮地)把这群猎犬给我统统杀掉!
〔卫士应声下。
夫差(恶狠地)中原称霸,势在必行。勾践,勾践,会盟之后,我定要斩
草除根,把越国杀个干干净净!
〔内呼报:“勾践君臣到!”“勾践君臣见驾!”
〔勾践、勾践夫人、文种、泄皋等上。后随越国仪仗。
勾践(与夫人同施礼)东海贱臣勾践率臣妾参见大王。
文种(施礼)陪臣文种参见大王。
夫差(欠身还礼)请起,赐坐。
勾践臣等僻居海滨,蒙大王不弃,亲来下国会猎,不胜惶恐。
夫差(语意深长地)姑苏一别,二十年了。
勾践勾践获释返国,一直战战兢兢,侍奉大王,不敢怠慢。
夫差你不忘本就好。吴越一水之隔,朝发可以夕至啊。如今,寡人将北
上会盟,诸侯拥戴,要寡人为中原的霸主,寡人只好从众。你多年
来臣事吴国,望你继续忠顺,谨慎小心!
勾践勾践敢不受命,请大王安心北上。
夫差寡人有一子,尚未成婚,愿与你结为儿女亲(读阴平)家,不知你意
如何?
勾践(一惊,沉吟)这..
夫差(逼紧一步)此事我想了很久,勾践,你很通达,谅你不会不允。
伯嚭(逢迎上去)吴、越两国,君臣之邦、今又结为亲好,向大王恭贺!
泄皋恭贺大王!
勾践夫人(抑制不住,向夫差)大王,此事万万不可..不可如此轻率。小女无知,鄙陋不堪,不足以侍奉公子..
夫差(威胁地)难道你不肯吗?
勾践夫人大王!
勾践(拦住夫人,断然)君夫人,只要大王不加嫌弃,勾践敢不从命。〔夫人领会不语。
夫差很好。(突然)今天,寡人就要带着新儿媳回姑苏成亲。
勾践夫人大王,如此仓促吗?
文种寡君只有一位公主,十分怜爱。为了备妥妆奁,也要从容一些才是。
伯嚭大王一言即出,不便更改啊。
泄皋良缘天定,还是早办为是。
勾践(紧紧握着玉圭)好吧。
伯嚭(忽然发现)勾践大王,你的玉圭断了。
勾践(强笑)儿女之情;在所难免。君夫人,请你马上为季婴料理一下去吧。
勾践夫人遵命。(忍泪下)
勾践大王北上会盟,何时启程?
夫差寡人还有一事问你,我看江上舟船如云,不知你造此何用?
勾践(侃侃地)为了经商。下国僻处东海,向慕中原文化,愿与他国往来,开我教化。
夫差船上为何安置甲兵呢?
勾践为了防盗守国。越国虽小,也是非兵莫守的。
夫差寡人运兵北上,要借你的船只一用,会盟之后,定然归还。
勾践(坚决地)此事断难从命。
夫差(大怒)怎么,勾践,你忘了,二十年前,寡人在此地立碑的时候了吗?而且,“镇越神剑”还没有下落呢!勾践(毅然地)夫差大王,二十年来,我越国君臣,侍奉吴国,翼翼小心,
年年纳贡,岁岁朝觐。凡有需索,无不从命,为的是上报大王的恩
德,求得两国相安。但是,到了今天,还不能取得大王的相信。如
今,勾践又将小女允婚,实则,就是送到吴国,作为人质。骨肉之
亲,勾践怎能断然割舍。难道大王还不相信勾践吗?大王要船运兵,
并非真意!船行缓慢,一定会误了大王会盟的日期。勾践今天纵然
从命,只要大王心存疑虑,勾践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求得今后的相
安。因此,刀斧鼎镬,勾践甘愿一死。交船的事,断不答应。至于
那“镇越神剑”,勾践不久一定交还。夫差你全是巧言强辩。不肯借船,就是图谋不轨。寡人大军十五万,挥
兵南下,那时,就要你全国“血流漂杵”的!
勾践(坦然而豪壮地)越国虽是小国,大王如果只逞豪强,那么两国兵车战
马,再周旋于会稽山下,勾践也只好奉陪了。
夫差(暴怒)你竟敢如此狂妄!
〔此时王孙雄急上。王孙雄启禀大王,有紧急军简。
夫差拿来我看。(接看军简,强自镇定)王孙雄,我命你火速传令三军,弓上
弦,刀出鞘,立即待命!
王孙雄是。(下)夫差勾践,我现在回到中军大帐,限你在辰时正刻,交出船只与季婴公
主。不然,寡人提兵问罪,灭你君臣,毁你宗庙。这次你们定要玉
石俱焚了!(率伯嚭匆匆下。卫士随下)泄皋臣等恭送大王。(施礼)
勾践真是欺人太甚了。
文种大王做得对,船是万不能交的。
泄皋(匆忙回来,十分着急)大王,你不该这样冒犯夫差,借船的事应该立即答应。越国刚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大王,你又要惹事吗?
勾践(盛怒)奴才!下去!
泄皋(愕然)是,是。(退下)〔夫差与季婴上。季婴匍匐在勾践面前。
季婴父王,爹爹!
勾践(扶起季婴)孩子,苦了你了。
勾践夫人(强自抑制,悲愤地)大王,我们怎么忍心把季婴送到吴国去作人质呢。可怜,身为王侯,一国之主,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保不住啊!勾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勾践岂无父女之情。二十年来,我们受尽
欺凌。夫人,越国黎民百姓,哪一家没死过人,哪一家是骨肉团圆
的?今天也轮到我们王侯之家了。为了争得战机,一举灭吴,只好
忍痛。孩子,你要识大体。季婴孩儿领受父王教诲。请父王母后珍重。(刚强地)愿父王坚决破吴,
不要以孩儿为念。(施礼,诀别)
勾践(深情地)季婴,你..你去做些准备吧。
〔夫人领季婴下。
文种刚才臣看夫差临去的时候,嘴上强硬,面色惨变,心中似有大忧,
莫不是齐、晋两国已经发兵黄池了?
勾践范大夫回来,便知究竟。〔远处,江上战船,隐约中浓烟滚滚。
卫士甲(惊呼)大王,不好,江上战船起火了。
勾践(大惊,向江边瞭望)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夫差动起手来了吗?〔越国百姓仓皇奔走,有的顺着江岸呼喊。
老人甲战船起火了,救火去呀!
青年甲吴兵抢船了!
青年乙战船起火了,救火去呀!〔远处鼓角声此起彼应。〔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军士甲匆上。
军土甲启禀大王,吴军偷袭,要夺战船。现在激烈交锋,我们的战船着火!
勾践跟我来。(下)〔鼓角之声大作。
〔越国百姓执戈矛飞奔而过。
〔一霎时,远处江上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听得见桅杆和帆篷噼啪的爆裂声。
〔有顷,鼓声渐息,偶然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厮杀声。
〔勾践走上,后随无霸。勾践焦灼地立在江边,望着远处的火光。无霸急促地叙述方才的
战况。
无霸臣罪该万死!事出仓促,吴国船只,出其不意,顺风而下,围住了我们,夺去了我们船只三艘。
勾践夺去船只三艘?
无霸其余的和敌人激烈交锋。就在这个时候,我军被虏船只,忽然着起火来。这时,我在风上,敌在风下。北风正紧,吴国船只立刻烧成了一片。我们乘火急攻,杀得吴兵喊爹叫娘,江上成了一片血水。
勾践(不禁连连夸赞)烧得好,打得好。
无霸这时我军被虏船上,只见鸟雍忽然从火中跳出。原来就是他,鸟雍,点起来这把烈火的。他领头跳上敌船,大喊:“有种的汉子随我来!”
他冲进大火,跳上吴国帅船,砍倒了十几个兵将。在四面火焰当中,
他爬上了桅杆。砍断了吴王夫差的帅旗,大喊:“吴国的士兵们”
你们还打什么?我们已经占了你们的姑苏了。杀敌呀!”这时,吴
兵像潮水一般,慌慌张张,一起退却。希虎也仓皇起来,只好鸣锣
收兵。勾践真机智,真勇猛!“占了姑苏”!他会想出这句话来,真是先得我
心。那么鸟雍呢?无霸这时,黑烟冲天,一片火海,一箭正射中鸟雍的脚心。鸟雍就从桅
杆上,一头栽倒在烈火里。我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
话了。他躺在地上,纵了三纵,只喊出两个字来:“杀——敌!”文种可敬的鸟雍啊。
无霸这就是鸟雍砍下的吴国帅旗。〔两个军士呈献已被烧残的帅旗。
勾跌今后就将鸟雍配祭在苦成崖上。——我们的船呢?
无霸被吴兵虏去的船都烧光了。可是吴国的十几艘大船烧去了一半。现在我军还有十五只大船,完整无缺。
〔一越国军士匆上。
军士禀报大王,吴王夫差的中军大帐,旌旗飘展,辕门大开。里面却空
无一人,连造饭的锅灶也拔掉了。
〔外报:“范大夫到!”勾践(满怀欣喜)范大夫回来了。〔范蠡风尘仆仆,走上。
范蠡(施礼)参见大王。
勾践范大夫辛苦了。大事如何?
范蠡臣与齐、晋两国诸侯已经会商妥帖。齐侯已发兵车千乘南下了。晋侯也答应尽力相助。我们争得了时机,有了与国。勾践范大夫,那么我们现在就从海道发兵吧。无霸听令!立刻将所有战
船,扬帆出海。
〔泄皋跑上。他抱着一个龟甲和一些卜筮用的东西。泄皋(气急败坏、大叫)大王,我们该卜算一下啊!
范蠡怎么?
勾践你又要如何?
泄皋(振振有词)先王说过:“兵者,凶也。”吉凶福祸,关系非浅。按先
王遗言,誓师发兵,必须卜算。先问天神,这是祖宗的法制!
勾践祖宗的法制?
泄皋(把龟甲一举,得意非凡)要问神的!
〔范蠡拔剑而起,一剑将泄皋手里的龟甲砍成两半。范蠡(断然)有疑惑才问神,没有疑惑,还问个什么?如果神说不打,难
道就不打了吗?大王,臣在齐国听说,泄皋大夫喝醉了酒,向王孙
雄泄露了我们造船的事!勾践(吃惊)真有此事?
泄皋(语塞)这,这..
勾践(大怒)绑了!查实以后,定拿你的头来祭旗,带下去。〔卫士将泄皋带下。〔许多渔民百姓拥上。
黑肩大王看,我们把王孙雄的楼台放火烧了。
勾践父老将士们,千古的胜负在于理啊!灭吴雪耻,在此一举。我们立刻发兵!(诵白)
击鼓蓬蓬,且战且攻,
声威烈烈,歼彼元戎。
〔勾践举起鼓槌,在庙前巨大的祭鼓上,重重地击了一下。一时四面鼓声隆隆,无数的军
鼓响应起来。
〔远远远近,唱起雄壮的《战歌》:“谁说寒衣少,咱们合穿一件战袍!..”
〔歌声不断,愈唱愈奋发有力,激昂高亢,洋洋满满,一若滚滚的人潮在怒吼,一若千军
万马在奔走,一若长长的战伐岁月,在歌声中一闪而过。〔歌声中,江边禹庙前,夫差的丰功之碑已经不见了。
〔云弥四野,雪蔽山林。大雪纷纷扬扬,下得那样欢畅而愉快。冻起一层薄冰的江上,一
艘高悬越国帅旗的大船,逐渐驶近。上面站满了越国的武士,衣甲鲜明,十分煊赫。他们
脸上带着庄严而自信的神采。
〔庙前,在一片旋旗中,摆满了越国的仪仗,刀戟斧钺。勾践身穿甲胄,披着战袍走上,
当门而立。夫人与季婴随立旁边。左右侍立着范蠡、文种和无霸。
〔苦成崖前,燃着一堆余烬未熄的微火。
〔战歌声中,从警备森严的越国战船上,走下许多吴国的俘虏。他们垂头丧气,缓缓从江
岸走过。
〔这时,战歌声停,四周寂静。在纷纷大雪中,夫差从船上走下。后面跟着越国的武士。
夫差仍然着王服,面色惨沮,他被武士们押到勾践面前。勾践(对夫差)战伐的岁月,过得很快。上次会猎以后,又是三年了。
〔夫差一语不发。
勾践(向卫士)取剑来!
〔卫士将“镇越神剑”献与勾践。
勾践(持剑)“镇越神剑”!无霸,赐还他。
〔无霸受剑,持与夫差。勾践你拿去自处吧。
〔夫差愣了一下,将剑接了。
〔卫士押夫差下。
〔百姓欢腾,歌声四起。勾践神采飞扬。
〔这时,忽然空中传来响亮的声音:“勾践,你忘掉会稽之耻么?”勾践(悚然)寡人没有忘记。(振奋地)文大夫,取胆来!
〔文种把胆来献与勾践。勾践(接在手里)卧薪尝胆,自强不息。勾践永远不会忘记。〔大雪纷纷杨扬,弥天盖地。——幕落·剧终(注:此幕时间变化最好不用暗转)
越人《战歌》一谁说寒衣少,
咱们合穿一件战袍。
大王起义兵,
壮士磨戈矛。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烧。
谁说寒衣少,你穿上我的战袍。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燎。
拿起我戈矛,
杀敌在今朝!二
谁说没衣穿,
咱们合穿一件布衫。
大王起义兵,
磨起我刀剑。
你我同仇恨,
杀敌如捣蒜。谁说没衣穿,
咱们合穿一件布衫。
你我同仇恨,
仇恨似火焰。
拿起我刀剑,
杀敌如捣蒜!三敌人来侵犯,
拿起我刀剑!敌人来侵犯,
咱们冲向前!敌人来侵犯,
杀敌如捣蒜!
一九七八年
王昭君①五幕历史话剧
献辞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王昭君》这个戏终于写成,发表,
并将演出。
敬爱的周总理生前交给我这个任务,写王昭君历史剧。我领会周总理的
意思,是用这个题材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写这个剧本,用了很长的时间。开始构思,还是在六十年代初。后来由
于“四人帮”的干扰,我搁笔十多年。现在总算写完了。但是我非常难过,
敬爱的周总理看不到了,周总理的意见我再也听不到了。我把这个剧本献给祖国国庆三十周年,并且用它来纪念我们的敬爱的周
总理。《王昭君》一剧,早已准备交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他们也准备用
这个戏向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我相信经过北京人艺同志们的艺术创造,一定
能弥补这个剧本的一些缺点,赋予它舞台上的生命。我等待读者、观众与批评家的意见,不断修改。曹禺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二日人物王昭君①——十九岁。汉宫待召,后为匈奴阔氏②。”
姜夫人——四十开外。汉宫女官。王昭君的姑姑。
盈盈——二十岁。汉宫侍女。
戚戚──二十岁。汉官侍女。
孙美人──六十多岁。汉宫“美人”。
汉宫娥、侍女若干人。
刘爽(sh ì音氏)--四十三岁。汉元帝。
王龙──二十二岁。汉元帝之王皇后的弟弟。送亲侯。
萧育一一五十五岁。汉朝中郎将。送亲正使。
王公文武大臣若干。
黄门若干。
抓金瓜武士若干。
太监、礼官若干。
呼韩邪(y è音耶)--四十七岁。匈奴单(ch á音蝉)于①。
苦伶仃──六十五岁。匈奴龙廷奴隶。
鸟禅幕──七十五岁。骨突侯。单于的岳父和他手下的用事大臣。
温敦——三十五岁。匈奴左大将。乌禅幕之子,呼韩邪的妹夫。
①王昭君,名嫱,字昭君。湖北沸归人。汉元帝宫人。竟宁元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求美人为阏氏,
元帝选送昭君,以结和亲。昭君戎眼乘马,提琵琶出塞。后封宁胡阏氏。
②阏氏(
yānzhǐ),匈奴王妻妾的称号。
①单于,匈奴君主的称号。

休勒——约四十岁。温敦帐下的小当户。
拔都——二十多岁。龙廷卫士长。
玛纳——四十多岁。穷苦牧民。
小玛纳——十岁。玛纳之子。
匈奴礼官、卫士、武士若干。力士二人。
少年贵族二人——休勒之子。
陈婷洁——三十二岁。匈奴大公主。呼韩邪之妹、温敦之妻。
匈奴侍女、女兵若干。
匈奴少女们、歌手们。男女牧民们。时间和地点第一幕时间:竟宁元年(公元前三十三年)。暮春四月。
地点:汉后宫。
第二幕时间:前场午后。地点:汉建章官。
第三幕时间:三个多月后。夏天。
地点:匈奴龙廷。第四幕时间:紧接前场。
地点:龙廷附近。第五幕时间:距前场一天午后。
地点:昭君的帐幕。
草原上。
匈奴单于祖庙前。
第一幕〔公元前三十二年一双竟宁元年。
〔暮春的清晨。长安,汉长门宫侧,一个静悄悄的庭院里。院内有石溪、池塘、垂柳、雕
栏,碧悠悠的青天映在水里。仰望森森的宫墙,隔断了春天,隔断了人世。从墙外流进来
的溪水又汩汩地流到太液池①去了。
〔四月天,黄鹏低鸣,飞絮濛濛,雪白的梨花开得茂盛,仿佛都听得见蜜蜂嗡嗡地叫着。
〔侧面是王昭君的寝官,回廊一面临水,一面便是院内小小的中庭。
〔院中央,是一座青色的大门,难得开一次,一般总是由后面的小门出入。
〔隐隐的笙歌似乎从天外飘来,那是太液池的尽头,在那里,仿佛成千上万的人不知为什
么正热闹得紧。
〔这里,帘拢垂下来,垂柳在栏杆上拂来拂去,春天就在这寂寞幽静中消逝了。
〔院中石径上,放着一架箜篌,一张胡床,几个绣墩错落地放在一尘不染的石板上。
〔王昭君,十九岁,乍看上去像是一个沉静温柔的姑娘。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神采清明,
顾盼多姿,有时眉宇间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沉思的神态。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也出人意表
地露出一种轩昂夺人的光彩,使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子。
〔王昭君倚着廊柱,望着池塘,旁边是盈盈,一个欢悦多情,聪明伶俐的宫女。
〔另一个宫女戚戚,一个谨慎小心,有些呆板,好哭,事事总往坏处想的宫女,坐在箜篌
旁弹弄着,发出优雅的弦音。
〔墙外,甬道上,滚滚走过一辆宫车。戚戚住手。盈盈又过去一辆宫车。(对王昭君)昭君姑娘,你不偷偷出去看看吗?
戚戚今天宫里热闹极了。你听,吹吹打打的,这不是从太液池那边来的吗?官里的人都到太液池那里去了,等着看匈奴大单于。
盈盈就是我们关在这里。
戚戚盈盈,姜夫人不许我们去,那就别去吧。去了,惹出麻烦,姜夫人又该骂我们了。
〔墙外,鼓吹乐器,隆隆的鞞鼓敲了好多下,有人喊着:“肃静!匈奴大单于车驾就要进
宫,车驾已经来到未央宫①前,后宫肃静!”盈盈(跑到门缝望)多少人哪!多少仪仗!快来看!(王昭君和戚戚都没有动)人
家大单于几千里路来到长安,要娶汉朝公主。皇上赐天下大吃大喝
三天,长安的人都出来了,都要看我们汉家皇帝的女婿,就你们两
个不起劲!戚戚姜夫人不叫看,看了叫大单于点了去,一辈子再也见不着长安了。
盈盈怕什么!你住在长安,就在这院子里,三年了!你看见了几丈远?〔笙歌悠扬,柳丝在玉昭君面前轻轻地拂动着。
戚戚昭君姑娘,您怎么又半天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王昭君我想一件事。
盈盈什么?
王昭君我想的..自己也不明白。你说,人可以活几年?
盈盈几年?七八十来年吧。
王昭君那么,关在这墙里要儿年?.. ①太液池,也称蓬莱池。在长安建章宫北边。周围十顷,引渭水。汉武帝时开凿。
①未央宫,在长安故城内西南角。由萧何主持建筑。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一——————

盈盈也七八十来年吧。
王昭君那么为什么要我进来呢?
戚戚为什么?
盈盈天子选的,姜夫人送来的。您有一个好姑姑姜夫人哪!姜夫人说,
您是命中注定要当皇后的。
王昭君那就是了。现在我想出去,就从这个门堂堂皇皇地出去。
戚戚昭君姑娘,出去?
盈盈您说梦话呢吧?
王昭君盈盈,我要出去,就从这里正正当当地出去,再也不回头。(把手中的卵石向池塘扔去,塘边的水禽惊起飞去)
戚戚姜夫人来了!
盈盈昭君姑娘,您姑姑来了。〔姜夫人上。她是一个高大身材的贵妇,一个雪白的圆胖子,四十开外了,声音洪亮,说
话的口气充满了自信。她在宫里有二十多年了,出入官廷,是一个不算很得意的女官。但
她有资历,好摆架子,知道宫阉中许多秘闻,熟悉后官的礼仪,懂得一些如何晋升的门路,
但她并不聪明。在宫廷里她有一定的威望,大家都有些怕她。她好说,自以为是,非常崇
奉皇室,是一个“呆守派”。地觉得她一生的希望就在她哥哥的女儿王昭君身上。她一直
培养着王昭君,也非常溺爱她,但她一点也不知道王昭君是怎样一个人。
〔她身后跟随着两个小黄门。姜夫人(对小黄门)小黄门,你们回去,天子国舅王龙进了宫,你们就来告诉
我。
〔小黄门下。姜夫人(喜滋滋地)昭君,有件大喜事我要告诉你。你就要——(神秘地)这事谁都还不知道呢。(望着盈盈和戚戚)你们谁也不许讲出去。
戚戚是,姜夫人。
姜夫人(得意地)昭君,你姑姑可为你办了好事了,你就要高升了。你就要.. ——(忽然)不,我不说,宫里的事情是不能先说的,这天机不可泄
露。昭君,正宫皇后虽然跟咱们同姓一个“王”字,她再也想不到
你身上。只有你姑姑我,才真正想着你一辈子的大事。——咦,你
怎么不吭声呢?怎么一点喜容都没呀?王昭君您的“喜事”还没有说,我从哪儿“喜”去?姜夫人对,不说。还
是憋你们一会儿,我还是不说。
昭君昨天我给你们讲到哪儿了?〔盈盈端上茶来。
盈盈姜夫人,请用茶。
姜夫人对,“德言工客”。(没有接茶,就稻滔他讲下去)盈盈,你也坐下听!戚戚,你也听!“德言工容”,“德”就是道德的“德”,“德”就
是女子的德行,你们要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口不乱问,心不乱想。
一言以蔽之,女人就得像个女人的样子。如今,昭君,你在汉宫三
年,这就更不同了。你总归是要见皇帝的人,见了皇帝,得到恩宠,
你就是有盼头的人了。要做万民之母,天下之后,就是从“德”那
儿来的。你要从早到晚,目不斜视,身不乱动,心不乱想;见了皇
上,脸上总是一副温柔敦厚,和和顺顺的面孔,就像我这个样!万
民之母,都是这个样子,听懂了吗?(王昭君和盈盈不吭声)
戚戚(术头木脑)听懂了。姜夫人(斜眼望了戚戚一下,又说下去)讲女子的“德”,这“心不乱想”,最重
要!这“心不乱想”,也不是不想,要想,就想天子,皇帝。你一
天到晚,只要想这一个念头——皇帝,就成了。昭君,你听见了吗?
〔戚戚悄悄地推了推昭君。王昭君听见了,姑姑。盈盈(忽然发言)姜夫人,我陪昭君姑娘进宫三年了。我不知昭君姑娘想过
没有,我是天天替姑娘想着的。怎么,想了三年了,早三遍,晚三
遍,半夜又三遍,怎么皇帝还不来呢?姜夫人(喟然叹息)蠢材呀!蠢材!皇帝有后官三千人,难道不要一个一个地轮吗?
盈盈(噗哧一笑)哎哟,那要轮到什么时候呀?
姜夫人蠢材,这有什么好笑的?在宫里,有人轮到的,就有人轮不到的。我在后宫看了二十年,皇后就不是轮得来的。要不轮班,这里就有
个讲究喽,这就不是你们能懂得的了。(睃见王昭君望着青天出神)你愣
着做什么,啊?王昭君天骤然暖了,花气更香了。
奏夫人(溜着眼笑望着她)你这倔丫头!你又在想什么了?告诉姑姑。
王昭君没有想,姑姑,我什么都没有想。
盈盈(插嘴)昭君姑娘,姜夫人说,心不乱想,不是不想,要想,就得想皇帝。“听见了吗?姑娘?
〔隔壁传来孙美人幽幽的低唱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伴着一手熟练的琵琶,清逸悦耳。
盈盈隔壁孙美人在唱呢。
〔歌声: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①”王昭君她唱得真好,就像个小姑娘似的。
盈盈小姑娘?她六十多岁了。她想了皇帝四十多年了,都想成了疯子了。
按说,也该轮到了,怎么还没有轮上她呢?姜夫人这叫“轮本着”;轮子外边的,轮的,不轮的,都没有她。盈盈,
你就是话多、所以“德言工容”,第二就是“言”,言语的“言”。
“女子的“言”就是少说话。这怎么讲呢?昭君,你记住。(很得意
地)人家说“好”,你不要说“好”,你就说“哦”!人家说“不好”,
你也别说“不好”,你就说“啊”!然而最好,还是嘴里一个字没
说,可心里的话,就在这眼神儿里,又都说出来了。这才是女子的
“言”,世上最深沉的言语。这个道理不浅,听懂了吗?戚戚(木头木脑)听懂了。
姜夫人你多嘴!昭君,你呢?.. ①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出自《汉书·外戚传》,原词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入
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倾城倾国,即指绝色女子。

王昭君(不耐烦地)听见了,姑姑。姜夫人有了“德”,有了“言”,剩下的,就是“工”、“容”了。“工”
就是做活儿,不用说,不重要,这是为磨时候的。“容”,容貌的
“容”,就是修饰,打扮,不用说,重要极了,这是为了盈盈(插嘴)给皇帝看的。
姜夫人(夸赞)你说对了。“德言工容”不是我瞎编,是圣人说的。有出处,出,出于——咦,我怎么忘了?
王昭君《周礼》。
姜夫人好孩子,我不爱念的书,你都念了:你就是一个毛病,书念多了,都念糊涂了。(把茶一呷)嗐,我说累了。我又该为你跑路了,我的孩
子。你听见没有?(喜鹊叫)喜鹊冲着你叫呢!我的儿,我该走了。
我哥哥剩下的独根女,我们王家的希望郡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这无
父无母的、苦命的,只有你姑姑疼的孩子。(转向戚戚)刚才喜鹊向哪
边飞了?戚戚向南。姜夫人开南门,我向南走。昭君,今天真要给你带喜信来了。姑姑不会白
把你送到宫里来的。你可要见着咱们皇上了。
〔姜夫人雍容华贵地走下,盈盈和戚戚恭恭敬敬地陪送出王昭君(望着墙外的青天)母亲,你生我为何来?难道这青森森的宫墙要我来
陪伴?难道这苍松、垂柳、望不断的栏杆要我去看管?啊,这一
天三遍钟,夜半的宫漏①,一点一滴,像扯不断的丝那样长。姑姑啊:
你错了打算,欠商量,急急慌慌把我送进这三丈八尺的汉宫墙。姑姑啊,你的“德言工容”说得巧,难道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等待到地老天荒?一个女人是多么不幸。生下来,从生到死,都要
依靠人,难道一个女人就不能像大鹏似的,一飞就是九千里?难道
王昭君、我,一生就和这后宫三千人一样?见皇帝,我已经不再想。就是见了皇帝,又能怎么样?我只想,
我只想——我想什么?我讲不出,我也不敢讲!
〔盈盈和戚戚慌慌张张走上。盈盈坏了,坏了!孙美人出来了。
戚戚她来了,向我们这边来了。这一定是看门的宫娥看热闹去了,忘记了锁门。怎么办?怎么办?
王昭君那有什么?她出来看看,不好么?
盈盈可她是疯子!
戚戚她,她..〔有个声音,尖尖地叫着:“孙美人到!”
戚戚这是谁在叫?〔声音:“孙美人到!”
盈盈这是鹦鹉说话,孙美人的鹦鹉。
王昭君(沉静地)迎接她。
盈盈对,先皇封了的“美人”,要跪接的。〔戚戚扑腾跪下。.. ①宫漏,宫中的计时器。

戚戚迎接孙美人。王昭君接美人。(作礼)
〔孙美人上。孙美人是一个已有六十多岁”的宫姬。她穿戴还是五十年前的宫装,幽附沉
静,打扮得很艳丽,但并不给人任何不协调之感。她的头发完全白了,但他的心情、神态,
还像是一个安静的,使人同情的少女样子。她仿佛是从地下官殿挖掘出来的一个女人,谈
吐装束都和在场的人们不一样。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一种永远
是春光明媚,等待皇帝宣召的世界里。戚戚她多大岁数?
盈盈(惊讶地)六十多岁!她穿的是什么?这不是我祖奶奶时候的打扮吗?
王昭君不要笑。(对孙美人)接美人。
戚戚她不认得您,都不认得。
盈盈不要理她吧。〔这时孙美人望了望她们,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向池边。
王昭君(走上前)孙美人,让我扶着您吧。
戚戚(想拦,低声)昭君姑娘!
孙美人(声音很美)不用扶,好姑娘。春水比天还蓝哪!没有一丝风的水面,像缎子一样的,多么平哪!(她弯腰对水面理着云鬓)
戚戚(低声)她在干什么?
盈盈傻东西,她在照呢。
孙美人(指着水,婉约地)这是什么?
王昭君水里的花。
孙美人不对,(指着)这个。(缓缓地转向王昭君)这水里面是花?还是我?
王昭君(同情地)是您,孙美人。
孙美人(望着一池春水)花,好看吗?
王昭君(忽然明白了)是您好看,孙美人。
盈盈(笑着)花不及您好看。
孙美人真的么?
王昭君她说的是真话。盈盈!(用眼色示意盈盈)
孙美人(对王昭君)聪明的好姑娘。你是个明白的姑娘,会弹琵琶吗?
王昭君会一点,常听美人在隔壁弹。
孙美人你十几了?
王昭君十九了。
孙美人十九?你几月的生日?
王昭君五月。
孙美人那你还是我的姐姐呢。(爱怜地)你很美,很好看,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呢。你看,柳絮!(她向空中轻轻扑捉着)杨花!多么轻的杨花呀!〔孙美人轻盈地扑着空中的柳絮,一边走进了王昭君的寝室。
盈盈(惊愕)她到您的寝宫里去了!
王昭君让她进去吧。(思忖着)六十多岁么?她的确还是一个很好看的美人呢!盈盈从前她明白的时候,总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梦见日头扑在怀里,
才生下她来。选进了后宫,全家都说她定要当皇后的。她天天梦着
万岁宣召她,天天打扮得这样好,五十多年了。王晤君拿琵琶来。(戚戚递给她)我要唱一个歌,(对戚戚)你用箜篌伴着。
戚戚唱什么?
王昭君《长相知》。
盈盈《长相知》?怎么能唱这个?叫掌管刑罚的太监听见,要杀头的。
王昭君你不要管。(对戚戚)弹!
戚戚我不敢,隔墙有人的。(恳求地)昭君姑娘!
王昭君好,你不弹吧。(自己拿起琵琶弹弄,像吐出一腔的痛苦,高声唱起来)
盈盈(制止她)昭君姑娘!(戚戚忙向门隙探望,盈盈走到石坡上探望)
王昭君(不理她们,哈)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①
盈盈(急了,跑过来,跪下了)不成,昭君姑娘,您不能唱这个,有人从门口走,求您不要唱这个。
戚戚(也跑来跪下)这是杀脑袋的情歌呀!
王昭君(高亢地再唱一句)。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琵琶戛然而止,转头掩面哭泣)
盈盈(抚慰着王昭君)您在想什么?《长相知》,您为什么要唱这个?这个,墙外面可以唱,..
戚戚墙里面,是不能唱的。
盈盈难道您也天天想着墙里面的那一个人吗?
王昭君墙里面的?谁?
戚戚(想当然)皇帝呀!〔王昭君凄婉地一笑,摇摇头。
盈盈那么是墙外的了?
王昭君(叹一口气)我也没有什么墙外的。(对戚戚)你把箜篌弹起来。这碧悠悠的青天是多么高啊。(空中有雁叫声)天气又暖了,向南飞的雁,又向北飞了。我要像一只雁,在碧悠悠的、宽阔的青天里飞起来多好。
盈盈(惊愕)姑娘,难道您心里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外面等着您?
王昭君(淡淡地笑着)你这个傻姐姐,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小时候总听见我母亲唱这个歌《长相知》。我爹爹到边塞守边去了,
他们新婚不到一个月,就分开了,生下了我。爹爹一去就是十年,
没有一丝消息,母亲天天盼,夜夜盼,睁大眼睛,望着北边,抱着
我低低地唱《长相知》。人家劝她改嫁,她摇摇头。有人说,有的
男人八十岁才从边塞回来,她说:“我就等到八十。”可是十年后,
来了消息,原来爹爹到了边塞第四年就死了。妈妈听了,就在当天
离开我吊死了。.. 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毋绝衰..”,山自汉乐府,是一首情诗。作者引用时,略有改动。原文是: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大意是:
天啊!我和君相亲相爱,是长久的,不会断绝除非天地间变化了,高山变为丘陵,大江的水枯竭了,冬天
雷声隆隆,夏天雪花飘飘,天与地相合,我才能与君断绝。

戚戚(落着眼泪)我弹不下去了,姑娘。王昭君那就本要弹吧,戚戚。爹爹带回来一封信。他说,男儿为国死是应
该的:但是寨外的人想和好,塞内的人也想和好。可是长久和好并
不容易,要有人做。要是生了男孩的话,就把这话告诉他,要是生
了女孩的话——戚戚怎么样?
王昭君爹爹说,那是他在边塞上白白地死了。可现在,生下的是个女儿—.. —
盈盈(叹了口气)那不完了吗?
王昭君(忽地站起)没有完,我对你说,没有完!〔这时屋里的孙美人又悠悠地唱起: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戚戚她唱的是什么?盈盈她唱的是:
“看她一眼,城就倒了,
再看她一眼,国就亡了。
谁不知道城倒国亡这不好,
这样的美人,世上不易找。”
〔鹦鹉叫:“万岁到了,接驾!”戚戚这是谁?
盈盈没有人,鹦鹉在说话。
〔鹦鹉又叫:“万岁到了,美人接驾!”连叫不己。孙美人忽然不唱了。
戚戚坏了,她不唱了,她听见了。
〔孙美人悄悄走上。戚戚盈盈,你快去找人。她听见万岁来了,就要出享了。我看着她,你
去。
〔盈盈下。孙美人是万岁来了吗?(目光转到王昭君)
戚戚(低声)说“是”。不顺着说,她就要更疯了,要摔东西了。
孙美人是万岁来了吗?
王昭君是,孙美人。
孙美人万岁在哪里?
王昭君在前面——昭阳殿。
孙美人候着我吗?
王昭君候着。
戚戚是候着。
孙美人好姑娘,你看,来了,陛下到底来了。
戚戚是啊,万岁宣召您,孙美人。
孙美人(从容地)那就快吧,快吧,我要打扮,(对王昭君)好姑娘,我的青铜镜呢?
王昭君这里,孙美人。(举着铜镜,为孙美人照、又给她一面,孙美人在镜里顾盼着)
孙美人后面照。
王昭君是,孙美人。
孙美人左面照。
王昭君是,孙美人。
孙美人右面照。
王昭君是,孙美人。
孙美人发髻够高吗?
王昭君好,高得很。
孙美人衣袖够宽吗?
王昭君宽,宽得都拖到地了。
孙美人我的玉搔头呢?
王昭君这里。(从自己头上取下来送给孙美人,孙美人没有接住,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断了)
戚戚(惊)暖呀;断了!这样好的玉簪。〔但是孙美人毫不觉得,她仿佛接住了,优美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孙美人(照着)好看。(对王昭君)好姑娘,我的双明珠呢?〔王昭君一摸,自己耳上没有。
王昭君您戴上了,孙美人。
孙美人(照着)好看。陛下赐给我的金跳脱呢?
王昭君您腕上戴着,响....的不是吗?
孙美人陛下赐给我的蕙香囊呢?
王昭君您挂着呢。
孙美人我的双鸳鸯呢?
王昭君您系着呢。
孙美人可是我的红罗裳呢?
王昭君这不是么?(指孙美人的身上)
孙美人(忽然急慌慌地)这不是,这不是的。
王昭君哦,那么在屋里呢。(低声)戚戚,快进去,把我的红罗裳找出来。(对孙美人)请吧,孙美人,到屋里换去吧。〔鹦鹉叫:“万岁叫你,孙美人。”
孙美人(有点慌张)怎么办?怎么办?
王昭君来得及的。〔王昭君正要陪孙美人进去,盈盈从外面进来。
盈盈(低声)昭君姑娘。〔王昭君留下来,孙美人由戚戚陪进去。
王昭君怎么啦?
盈盈昭君姑娘,真奇怪,真的是皇帝宣召她来了。
王昭君什么?真的?
盈盈在坟里的先皇帝,驾崩了的先皇帝,说是给当今的皇帝托了梦,说他在坟里寂寞得很,要人去陪,要从前的美人。
王昭君去陪先皇帝?
盈盈就是,进了宫一辈子,也没见过皇帝,这次真的被皇帝叫
去了。
王昭君孙美人!〔王昭君正想进屋,姜夫人急匆匆走上。
姜夫人(气急败坏)昭君,你回来!
王昭君(走回来)怎么,姑姑?
姜夫人你前十天到掖庭令①那里去了?
王昭君(看出姜夫人的心思,打定了主意)去了。皇帝旨意,后宫人、待诏等,愿
到匈奴跟随单于的,都可以请行。
姜夫人你这个活冤孽呀!你知道你报名请行,说不定匈奴大单于就会把你
点去吗?
王昭君我知道。
姜夫人你就见不着姑姑,再也看不见长安了!
王昭君知道。
盈盈我的昭君姑娘。
姜夫人(怒斥)你这个糊涂东西!你不能去!
王昭君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姜夫人(又软下来)我的活命宝呀!你跟别人不同,你生下来,满屋喷香,月
亮扑在你妈的怀里,才有了你。看相的说,你是天上的,命定要当
皇后的。你怎么能想着离开汉宫,离开皇帝的身边呢?你疯啦?你
发了迷啦,读书读昏了头啦?是屈原叫你去了,还是庄子叫你去了?
难道你就不想着你的姑姑?年老无靠的姑姑?你这狠心的孩子,就
想走了吗?
王昭君我是舍不得姑姑的。始姑舍不得我,就跟我一道去吧!
姜夫人什么?我不去!你要去,你一个人去!(忽然)谁说的,你也不能
去!不能去!
王昭君庄子说过,大鹏乘风飞上天,一飞就是九万里。
姜夫人我的儿呀,我说不过你。姑姑为你想了三年、走了门路,好容易给
你弄一个“美人”的缺,眼看着“美人”你就要当上了,眼看着个
个都得叫你“王美人”。当了“美人”,一个月就是两千石的米呀!
这且不言,你从此就可以真见着皇上了;一见了皇上,你的路子就
通上了青天了。大鹏乘风九万里,庄子那老头儿说的,就是这个意
思啊!那时候,姑姑教给你郑“德言工容”就大有用处了。我的宝
贝儿,我的血块,那时候,你就明白你姑姑的道理了。(忽然非常
和婉地)孩子,怎么样,你去告诉掖庭令,说你不去了,你自己把
请行的帖子取回来吧,啊?
王昭君我不去。姑姑,你看,连大雁都向北飞了呢,多么长的一群啊。
姜夫人你是人,你不是大雁。你去就是你一个。
王昭君就是一个,我也去。
姜夫人不或多,不要你去,不准你去!你去,我就死,我就死!我不活着!
(捶床、打头、在地上滚起来,盈盈在一旁劝)
盈盈(边劝边喊)姜夫人,姜夫人!昭君姑娘,昭君姑娘,您看,您看!
王昭君(一旁不理,只在说)姑姑,“德言工容”,慢点慢点,您想想,您的德
言工容呢?
姜夫人都是这些书卷子,害得你。你胡思乱想。(拿起一轴一轴的书卷乱扔)去
你这屈原!去你这庄子!把这些书卷都烧了。烧了!(索性在地上滚起.. ①掖庭令,掌管宫中人事的官,由宦官担任。

来)
王昭君(静静地)姑姑,您越这样,我就越不理您了。
姜夫人(忽然站起来)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惯的你,惯坏了你!(一边哭,一边絮叨着)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我找人教你弹琵琶,是我找人教
你唱,教你舞,是我找人教你怎样穿衣裳,怎样打扮。对了,也是
我找人教你读了书,什么屈原,庄子。有了我,你才认识这两个老
头儿。你这狠心的孩子,我哥哥的独根女,我王家的后代一块肉,
我自小抚大的亲女儿,没有你,你姑姑怎么活得下去,活得下去?
我的活命宝啊!王昭君姑姑!
姜夫人(忽然拭去眼泪)好,一句话,你听不听我的?
王昭君我想一想。
姜夫人那你去,你就去改。
王昭君不,我不能改。
姜夫人那我替你去改。
王昭君皇帝要挑选宫人到匈奴去,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
姜夫人(气馁)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盈盈姜夫人,说不定会选不中的。
姜夫人你这畜生,畜生!我一定要你当“美人”,看看谁厉害?是你,还是我!
〔姜夫人怒冲冲下。
〔沉默。
盈盈昭君姑娘,您把姜夫人气坏了。您真的要走吗?万一被选中了..
王昭君盈盈,你把箜篌弹起来。〔盈盈弹着。
盈盈昭君姑娘。
王昭君万一选中了,从此再也看不见长安,也许再看不见姑姑,看不见你和戚戚。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我的姑姑,我的亲姑姑
啊!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老的黄门,后随一名官女,拿着衣包和琵琶。官女请孙美人登辇。〔孙美人由内走上。她穿着王昭君艳丽的红罗裳,轻轻走到王昭君面前。
宫女孙美人,请上车吧,车驾等着呢。
孙美人皇帝在等着吗?
王昭君等着呢。
孙美人再见,我的好姑娘,好心肠的姑娘,我要是得了宠,我在皇帝面前不会忘记你,我是不嫉妒你的。〔这时鹦鹉不断地叫着:“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孙美人(对王昭君)鹦鹉说什么了?
王昭君她说您好看。
孙美人我好看吗?我要走了。好姑娘,我告诉你一件心事。我实在是二十了。我瞒了一岁,谁也不能说,瞒岁数是要杀头的。
官女请孙美人登辇。
〔盈盈陪孙美人下,后随年老的黄门和宫女。王昭君送她。
戚戚到哪里?宫女到皇陵去,到先皇的坟里去。
〔戚戚在抽泣,鹦鹉在叫:“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忽然正门大开,姜夫人兴冲冲捧着一套“美人”的宫服走上,后随一位大黄门,他拿着
一条黄绫,庄严地走上。外面吹着笙箫,喜气洋洋。姜夫人好了,我的孩子,快来接封吧!黄门令准了你是“美人”了,这是
皇帝封的,快接封吧!
〔这时大黄门站在当中。大黄门王昭君、王美人接封。
宫女王美人,大喜。(跪下)
戚戚(跪下)王美人!
姜夫人去呀!孩子,接封吧,戴上黄绫,叩头谢恩!〔门外忽然有哭泣声,盈盈从外走进,捧着孙美人的琵琶,满脸的悲戚。
王昭君怎么了?
盈盈孙美人,她,她死了!她出门刚一上车,就问“到哪里?”黄门说“去见皇帝!”她欢喜过度,一下子就断气了。
王昭君哦。
盈盈这是她的琵琶,上车前,她说送给那个好姑娘的。〔鹦鹉叫:“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盈盈鹦鹉,她也说送给你了。
〔王昭君低下头来,拿起地上断了的玉簪,望着。姜夫人昭君,你拿那断了的玉簪作什么?还不上前叩头接封!皇恩浩荡啊!
〔这时鼓号齐鸣,另一位年老、非常有威严的黄门捧着圣旨,前面小黄门提着香炉,一起
上。
〔香烟镣绕中,有人喊:“圣旨到!”姜夫人(惊惧)这是怎么了?老黄门接旨!(大家脆下)“汉胡和好,天地同春。单于来长安求亲,良家子
王昭君仰体天恩,自愿请行。王昭君德行昌懋,聪慧知礼,可为
单于阏氏(yan zhi音烟支)备选,即令上殿陛见。”(对姜夫人,笑嘻嘻地)
姜夫人,您大喜了!姜夫人天哪!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老黄门王姑娘,你可真的是大喜了。立刻朝见,后宫大礼穿戴。王姑娘,
你见的是一位皇帝,一位单于,一步一语,你可得特别小心哪。出
了差错,性命关天。王姑娘,叩头接旨吧。
〔王昭君站立不动。姜夫人老哥哥,我们王姑娘、皇上已经封了她“美人”了,是当今天子的臣妾,不能接旨了。
老黄门怎么?
姜夫人昭君,跪下,快去接封吧!(指着拿黄绫的大黄门)
大黄门接封吧,王美人。
宫女等(一起对王昭君跪下)王美人。
戚戚
姜夫人昭君,孩子,我那听话的儿啊!
王昭君(望着他们)这里有过孙美人,永远不会有王美人的!(走向老黄门)良
家子王昭君,接旨奉诏。(跪下。随立起,向盈盈)把我最好看的衣裳拿
出来,我要打扮,好好地打扮,见皇帝,见大单于去。
〔音乐大作。
〔王昭君仪态万方,庄严地从正门走下,后面跟着一群衣饰辉煌的宫女。
〔姜夫人追了两步,忽然坐倒地下。姜夫人昭君,我的活冤孽呀!——幕落
第二幕〔这是汉朝建章宫的便殿。前一场的下午。远望官殿嵯峨,满山翠柏,丽日阳春,佳气腾
腾。
〔建章官的左面,是汉宫的虎圈鹿苑,偶尔看得见轻盈的小鹿,从殿旁悠悠踱过。便殿上
放着两张胡床,一大一小,上面都挂起避尘的轻纱罗帐。香烟镣绕,殿前汉朝天子的旌旗
在日暖风和中轻轻摇动。不时,由远处太液池传来宫娥们划舟的号子声。笙鼓悠扬,时隐
时现。便殿所有的落地大窗都敞开着,望见近处坡下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顶琉璃碧瓦在日
光中闪烁着。〔开幕时,温敦站在便殿的后方,向太液池那一面瞭望着。他在思索着什么)不住地摸着
手里的那把“经路”宝刀。
〔温敦,三十五岁。是匈奴呼韩邪单于的左右手。二十年来,随着呼韩邪单于讨伐征战,
在统一匈奴的战争中立下了功劳。但他的位置不算很高,仅仅是一个左大将。他是呼韩邪
单于的妹婿,同时,又是他的内弟。大家都夸奖他是一个骁勇剽悍的将领。他怀抱着极大
的野心,而表面上看去,十分忠勇诚直。仿佛他从不计较功赏,只是死心塌地地为他的姐
夫效忠。
〔他生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眉眼里甚至有些俊俏。当他心怀不满的妒火时,便能看见
那削薄的嘴唇,在他那鹰钩的鼻子下面尉烈地颤抖。他的牙根咬得紧紧的,像是要把所有
的仇人都用他的牙齿碾碎。背着人,他是在恐惧与愤恨中过着生活。他恨他笼天盖地的才
智不能施展;他怕他的野心,会在时机还没有成熟的时候,被人发现。他甚至在睡眠的时
候都尽量避免睡得沉熟。在他和他的妻——阿婷洁,这个单于钟爱的妹妹,同床的时候,
他都怕在酣睡中说梦话,泄漏深藏的心思。他是他父亲乌禅幕最宠爱的小儿子,老人暮年
的拐杖。温敦的两个哥哥都在二十年的战争中阵亡了。
〔温敦的脸上横划着一道鲜明的刀痕,这是他在为呼韩邪取得龙廷宝座的征战中留下的纪
念。他不相信汉朝对待匈奴的诚意,看不起长安的文化。在他的父亲面前,他是个桀骜不
驯的孩子。他的残忍和狠毒,时而不知不觉地在老人面前显露出来。老人知道自己窝里藏
着一个能够毁坏一切的“枭鸟”,老人不敢讲,甚至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在温敦身边,一个汉宫宫娥跪着向他献酒。宫娥左大将,请再饮一杯我们天子赐给您的西域贡来的葡萄美酒吧。(温
敦不答)左大将,您的随从都在看马戏、杂技呢。左大将不要去看么?温敦(把酒一气喝完,放下金斗)不要啰嗦了。你很会款待,很会说话、匈奴
的客人很领情了。宫娥不再喝一杯了?温敦(顿足)不要,走!
〔宫娥惊异地望着他。
〔鸟禅幕上。
〔乌禅幕,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匈奴龙廷管事的骨突侯:他是呼韩邪单于的岳父,他的
女儿——单于的心爱的玉人阏氏已在一年前死去了。这次老人和他的儿子随着单于朝觐天
子,为单于求娶汉家公主。
〔乌禅幕的大半生。是在匈奴不断的天灾、人祸和战争岁月中过去的。他深深知道,匈奴
上层的统治,还处在摇摇欲坠之势。虽然这些年依靠汉朝的帮助,匈奴有了一点中兴景象。
但是今后匈奴的命运要依据和长安与汉族人民长期的和好,不能再掀起匈奴内部的战争,
更不能在塞上挑起战衅。他这次是诚心诚意和单于一道来求亲的。
〔他个子不高,方方的脸,高颧骨,气色红润,笑起来露出整齐结实的牙齿,是一个能大
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老人。他走起路来还能健步如飞,但是汉朝天子为了敬老,仍赐给他
一支精美雕漆的御杖。
〔他喜气洋洋,很有兴致地走上来,后面跟着两个宫娥。
〔乌禅幕一迸门便看见了温敦在呵叱宫娥。乌禅幕(责备地)温敦,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的便殿,你怎么这样放
肆!(温敦望望他的父亲,没有理。像一只秃鹰,兀立着。鸟禅幕转过身来,和善地对
着宫女)天子脚下的汉家姑娘们,你们歇一歇吧。你们辛苦了。
〔宫娥施礼退下。乌禅幕温敦,来了长安一个半月,在我面前,总看见你横眉竖眼,满脸的
怨气。今天就要拜别天子了,你再这样放肆,我定然要禀告单于。温敦(狠狠地)爹爹,你就禀告吧!
〔汉礼官上。礼官匈奴大单于圣驾到。
〔呼韩邪单于上。后面跟着汉大臣萧育。
〔呼韩邪年约四十七岁左右,是一个饱经忧患的单于。是他在天昏地暗的匈奴内战中,终
于在马背上统一了匈奴。他打过多少次败仗,东奔西逃,最后决定了与汉家和好的大计。
靠着汉朝的帮助,一年一年地剿除了各路凶残的敌人。是他把匈奴从黑漫漫的天灾、人祸
的风波里,逐渐引进了一个平安的港口;是他从半生的战斗中,深切地认清了与长安和好
的重要;是他铲除那一小帮顽固的匈奴贵族们的偏见,坚决主张与双和亲,与汉朝通“关
市”,研究汉朝的文治,归顺汉朝。这是一个有胆量,有远见的单于。他是以宽厚出名的,
讲究忠信。是一个励精图治,革故立新的单于。
〔十八年前,汉甘露三年,在元帝的父亲——宣帝还在位的时候,他便来朝长安,受了汉
朝隆重的款待,他“位”在诸侯之上。此次是他来长安的第三次了。他通晓汉朝风俗、文
字,和当时许多民族的王侯一样,都把长安看作文化昌明的地方。长安对于他来讲,可以
说是他的第二乡土了。几十年来,汉人与他的交往,朝廷对他的信义和帮助,使他看清了
长安对匈奴和好的不变之策。只有如此,匈奴与汉人才能享受到“边城晏闭,牛羊遍野”
的太平光景。对于连年的混战,他确实是十分厌倦了的。
〔呼韩邪高高身材,面如秋月,在他的脸上有一双灿烂发光的眼睛。他的双鬓斑白了。嘴
角上留着两道向上弯着的胡须。他的眼睛有一种迷人的柔和,仿佛这威严森森的单于,时
常在悲哀地沉思着什么。他微笑着,经常是和蔼而沉默的。说起话来,有时讷讷然的,总
是不肯多说的样子。但他像许多匈奴人一样,爽朗明快,在时机到了的时候,他能够像倒
悬的黄河,倾吐不绝。
〔这时,他的脸色红扑扑,半个时辰前,他陪伴天子酣宴。他的酒量吓着了一朝文武。他
身后跟着他的奴隶苦伶仃。
〔萧育是汉元帝太傅辅弼大臣萧望之的儿子。这时萧望之已死去。萧育正以中郎将的身份
又将被派出使送亲。元帝作太子的时候,萧育就作“太子庶子”,太子门下的高官。元帝
即位后,他当过御使,出使过匈奴。他是名相之子,以才能闻名当时。元帝号召尊师重傅,
太傅屈死之后,就非常重视萧育。深谋远虑的萧望之,一向主张礼待边塞民族,与他们和
好往来。他的儿子萧育,也承袭了这方面的政事。
〔萧育严猛尚威,是一个有决断、有肩膀的汉子。他五十多岁了,通诗书礼乐,习武善骑,
神采洒脱,长须飘拂,按汉代朝仪,他头戴貂尾,佩剑入朝。萧育方才在王公大臣的筵席上,单于的酒量简直吞下了江海,真是大得
惊人!天子亲口叫我问单于可安息好了。天子要亲自驾临建章宫,
再赐见单于。呼韩邪天子光宠极了。那么,就去迎接吧。萧育(恭敬地)请稍候,待萧育再问一下,就来禀报:
〔萧育施礼下。呼韩邪(轻松地,向苦伶仃)苦伶仃,我的老奴,长安的美酒没有把你醉倒吗?苦伶仃单于,您的酒量惊呆了天子,老奴的酒量吓呆了马夫。我和他们喝
得好痛快啊!
〔呼韩邪笑了。
〔苦伶仃,一个龙廷后帐的老奴隶。是随处跟随呼韩邪单于,为他取笑逗趣的人:他原是
乌禅幕的老奴,有过一段谁也摸不清的痛苦的经历。自从乌禅幕的女儿嫁与单于后,他便
当做货物一般送给了后帐。玉人喜欢他,单于也喜欢他,他是龙廷中唯一可以说话逗乐,
而没有顾虑的人。但他不能算是一个弄臣,他至今还是个奴隶,虽然他的穿戴和从前是不
相同了。他是一个世情懂得很透的老人,在关塞一带住过很久,知道汉人的生活和感情,
更懂得匈奴百姓的生活和感情。他胆大,不怕挨打;他心细,几乎可以窥见每一个人的不
肯告人的心思。但是他脸上总是那一副憨傻可笑的模样。他的眼睛很大,非常灵活,六十
多岁的人了,还能滴溜溜地乱转。他傻敦敦的,可眼神里又藏着敏捷;言谈举止来得滑稽
可笑,却给人的感觉又像那样忠诚可靠。他是一个来自匈奴底层的既聪明又善良的人。
〔他乐观,好笑好说,好逗弄人,爱喝爱唱。他身上总是一边带着乐器,一边挎着酒葫芦。
即便在单于面前,他也敢要酒要肉,敢说些单于不爱听,而他要说、非说不可的话。他挨
过一顿鞭子,他抚着痛处,一声不出。过了半天,依然是那个又唱又笑的苦伶仃了。他知
道自己的身份是个奴隶。他看透了贵族生活当中的黑暗和残酷。只因他心中藏着扑不灭的
生命的火,才使他本着自己的“良心”,接着他认为的蓝天下人如何活着的道理活下去。
〔他是多才多艺的人,吹胡笳,奏胡琴,打羯鼓,任何一种乐器,到他手里便成了打动人
的仙乐。他有一肚皮的故事,边说边唱,边演边奏着乐。在他未成乌禅幕家的奴隶的时候,
他便是草原上受人喜爱的昂爽有趣的青年。玉人阏氏在的时候,最爱在月下和单于听他打
起匈奴的鼓,依着悲哀的胡笳,沉郁地唱起辽远而又亲切的歌,唱着古战场上的英雄。他
还能随时抓住眼前的事物,编成一段动人的歌曲。大家笑了,高兴了,快乐了,他在兴奋
中,忘却了过去的一切苦难。他没有得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心灵的赏赐,但他还是按照他
的忠正的心肠活着。他知道汉匈老百姓的心愿是什么,他总是怀着这心愿去讲,甚至对单
于讲。〔他极能干,会治病,会种菜,会作木工,以至酿酒、掘井、养蚕他都能做得来。至于养
马牧羊、识别天气、念咒祷告,这些匈奴人做的事,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死去的玉人
阏氏把他称为龙廷的“宝”。
〔这时,他恭顺地立在呼韩邪单于身旁。呼韩邪(向温敦)温敦,我的内弟,你的脸上怎么还是罩着一层霜啊?天子
这样厚待我们,你难道还不高兴吗?温敦我太高兴了,我都怕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了。大单于,请您向北站,
让我行匈奴的大礼。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呼韩邪大单干好!(行礼)呼韩邪你为什么给我念这么多头衔?温敦(冷冷地)我怕您忘了。乌禅幕(勃然)温敦,你犯上。呼韩邪(和蔼地)你有话,就讲出来吧。温敦呼韩邪大单于,我们匈奴人爱烈性的马儿,明亮的刀儿,草原上的
风儿;我们靠天、靠水、靠肥草、靠勇、靠强、靠弓箭、靠尖刀。
现在既然我们统一了南北匈奴,为什么还要归顺中原,当长安天子
的女婿?单于,你来长安这是第三次了,难道你要长久向汉朝皇帝
讨赏,长久依靠汉朝活下去吗?呼韩邪温敦,冰山也有融化的对候,你这奇怪的念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化
开。甘露元年,在龙廷上,全匈奴的王公大臣争议了多少天,我决
定了归顺长安,大家都向我表示忠诚拥护。事到今天,你难道还想
推翻吗?我跟你说过,打猎靠山,做箭靠树,二十年来,匈奴上下
靠汉朝天子的兵器粮草。我们人没有死光,牛羊没有死尽,兵祸连
年之后,终于得到了太平。中原的天子,哪一点亏待了我们,是
我和汉朝使者在诺水东山共献血盟,订下汉与匈奴合为一家,这世
世子孙的盟约已经上告于天,你难道还想违背天意吗?温敦臣温敦不敢。可是大单于,匈奴的万世基业就这样丢掉了吗?呼韩邪你说什么是匈奴的万世基业?温敦鞭打着我们的马,朝着富裕的地方飞跑,叫汉朝百族都向天地所生、
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跪倒。我们踩着他们的尸首,抢来牛群、马
群和好手艺的奴隶。这就是祖先定下的家规!不战不能立,不取不
能富。什么“汉匈和好”、“汉匈一家”,这是黑天的月亮,早晨
的露水,长久不了的。单于,赶快回去!不要再想娶汉朝女人,不
要让汉朝女人来管住我们的手脚、温敦跪下求您,(跪下,若狂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您!单于!呼韩邪(愠怒)温敦,你居然到了天子朝廷上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你是疯了
么?鸟禅幕饶恕他吧!单于,是我没有管教好。呼韩邪(停顿)温敦,你要知道,我们匈奴人和仅人都是夏禹王的后裔,是
手足,是兄弟,汉匈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万世基业。
要娶汉家的公主作为我们的阏氏,这是不能更改的。(转对乌禅幕)乌
禅幕老侯爷,我的心腹老臣,我和你故去的女儿、玉人阏氏,是患
难夫妻,我对她永世不忘,对你乌禅幕一家的赫赫功劳,我也永世
不忘。我向上天发誓,玉人永远在我心里。老侯爷,你就是我的父
亲;你,温敦,就是我的弟弟,你好好待我的妹妹,你的妻子,阿
婷洁大公主。我会把你看得比亲弟弟还要亲的。乌禅幕(跪下)谢单于深恩。(向温敦)孩子,你还发什么愣?温敦(心思一转,跟着跪下)叩谢单于,温敦无可报答,只有一颗忠心。呼韩邪起来,(上前扶乌禅幕)快快起来。
(萧育上。萧育大单于、天子就要到了,已离凤阙①不远。呼韩邪苦伶仃,拿好乐器跟我来,天子是爱音乐的。(向乌禅幕、温敦)你们
都跟我来吧。
〔呼韩邪、萧育下。后随苦伶仃乌禅幕(望着温敦)孩子,你要小心,你要多想想。我们贵族祖先传下一句话:
“但有无言能免祸,稍微妄动便招殃。”.. ①凤阙,汉代宫阙名,因上雕有凤,故称凤阙。后泛指宫殿、朝廷。

〔乌禅幕下。
〔休勒上。
〔休勒年约四十岁,谪属左大将温敦帐下的一个“当户”。他出身贵族,匈奴内战时,他
曾在呼韩邪的哥哥、也是呼韩邪的死敌,郅支单于的军队中,当中裨小王,得意过一时。
事败,郅支那些不义的军队最后被汉军消灭后,他便投到温敦帐下,作了一名官职虽小,
但得到温敦的宠信的小“当户”。他狡黠阴狠,善于迎合制媚,窥探新主人的心意,为他
献计定策。在呼韩邪单于统一了匈奴后,他是个极不得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煽动、
助长温敦烈火一般的野心,使他心中惦记着单于的宝位,他捏造许多迹象,使温敦相信自
己大有可能当上单于。在事情顺利的时候,他几乎自己也醉心在自己所造成的一片灿烂前
程的梦想中。那时,他便更阴狠毒辣,想出令人不能置信的荒唐方式,来实现他主子的阴
谋。
〔他代表匈奴那一部分最顽固的社会势力。不事生产,只靠劫掠掳获为生,在抢劫杀人中
得到快乐。对汉人更是如此。他一味他讲狠,讲马上立功。现在他的这一套行不通了,他
便满心地仇恨。恨呼韩邪,恨汉朝。他隐匿着毒狠,靠温敦来报他的仇,实现他的野心。
〔这次,他以温敦侍从的身份随温敦来到长安。他个子不高,瘦长的脸,脸色发青,淡淡
的眉毛,细而长的眼睛,没有光亮。他的华丽的服饰和他萎缩的外形极不相衬。休勒(匆匆跪到温敦身旁)小侯爷!恭喜小侯爷,您命我办的事,我已办好了。温敦什么?休勒我的人在鸡鹿寨关市上,把汉家商队抢了。温敦怎么?你怎么这样大胆!我只是叫你骚扰一下。休勒我怕抓痒痒,惹不起皇帝的火。温敦(有些迟疑)那..那怎么办?休勒汉朝皇帝的盛怒,一定会落到他的新女婿头上。我们是清白无辜的。温敦(想了一下)我们的人落到汉人手里没有?休勒我那两个儿子带着骑兵,像一阵狂风,刮过之后,无影无踪。温敦(一丝冷笑浮上)好,看呼韩邪怎样讨他岳父的欢心吧。
〔远远传来宫乐。温敦天子来了,你去吧。
〔休勒下。
〔撞钟击鼓,鼓吹乐大作。汉元帝和呼韩邪单于上。后随萧育与汉元帝年弟王龙、乌禅幕
老侯爷,苦伶仃也跟在后面。有两个黄门手执风羽豹尾,两个黄们托着香烟缭缭的香炉。
元帝是很简单随便的样子。
〔汉元帝——刘爽,是西汉第九代的皇帝。外貌温雅端庄。言谈举止与其说像个皇帝,不
若说像个洒脱的文人。他善音乐,能鼓琴瑟,吹笙萧,甚至于可以作曲谱歌,是个儒雅的
皇帝。
〔他继位十六年,现在四十三岁。他承袭了高祖以来汉朝廷对匈奴的和睦政策。在他当太
子的时候,便和呼韩邪两度在长安会面,他对于匈奴的风土人情有,一定的了解。
〔他在位时,匈奴由于侵伐和内战,更趋疲弱。汉与匈奴人民都盼望和平安居。汉朝长期
以来对匈奴防御安抚的政策,此时结下了硕果。整个局势使汉、匈的统治者更趋向和好相
处。在郅支单于反汉政策失败,被灭之后,呼韩邪又来长安朝觐。从此更确定了君臣关系,
匈奴奉汉正朔,匈奴便成为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国的一部分。元帝在汉、匈和好,臣服匈奴
这一事业上,承袭了前朝的政策,是一个幸运的因时成事者。
〔元帝中等身材,面白净,微胖,穿着宴会的便服,他拿着一支洞萧,很自在地和呼韩邪
单于闲步走来。
〔王龙,是元帝王皇后的弟弟,年二十二岁,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权门子弟。他小时斗鸡走
狗,由于姐姐王皇后的督促,不知为什么忽然汲汲于功名政事。他看不起朝廷老成持重的
大臣。他是一个不知轻重、自逞聪明,飞扬骄悍的青年贵族。皇后宠爱他,他能说会道,
无论在哪方面都喜欢炫耀自己、抑压同位的人。他十分重视他的家世,好卖弄,喜欢排场。
〔今天他特别高兴,据他姐姐告诉他,他就要被天子赐封“送亲侯”。元帝(忽然转对黄门)叫他们不要奏乐了。
王龙按朝礼,天子赐见诸王侯,照例要奏大乐的。
元帝朝觐辞别的礼节已经行了一早晨了。单于就要回去,让朕和单于在幽静的地方,有叙一叙吧。
萧育吩咐停乐。
〔乐声止。
元帝乌禅幕老侯爷,你们在长安这些天,游玩观赏得可好?恐怕有慢待
的地方吧。
乌祥幕臣启陛下,臣随我主单于来朝,受到陛下深恩款待,瞻仰了中原的
文治教化,几天来,我们的生活新鲜得像奶、像蜜。真要感谢天子。元帝老侯爷真是一位善颂善祷的人。单于,朕也要感谢你给朝廷带来了
塞上的肥羊、好马和养马、畜马的一套本领。(对呼韩邪)单于,方才
你说得好,好马该是怎样?呼韩邪臣说到,真正的好马,马头就是“王”、要正要方;眼睛是“丞相”,
要神要亮;脊背骨是“将军”,要硬要强;肚子是“城池”,要宽
要张;四条腿是“王的命令”,要快要长;两耳像劈开的竹管,尖
而刚;皮毛像太阳下的缎子,闪亮光。这样的马,不乱吃、不乱动,
骑上去,它不狂奔、不乱跑。但是在宽阔无边的草原上,它驰骋起
来,千里万里,像风也似地飞过,在它眼里,没有不能到的地方。
这才真是生死可以相托的好马。元帝真说得好,(沉思地)“生死可以相托”,是啊,这才真正是好马。
呼韩邪陛下,臣等今后愿做中原的这样一匹良骥好马,生死相托。
元帝好极了,这样就天下大安,万民共乐了。朕和你可以安心了;我们的“诺水之盟”,就永不可变了。呼韩邪单于,请登胡床吧。
呼韩邪臣敬谢。(坐下)。
元帝(满面春风)单于,你记得十八年前,我们在长安,畅游聚首多次。
呼韩邪是的,那时先帝还在,陛下还没有继承大位。(亲切而有分寸地)然而,臣很荣耀,和陛下在太子宫中,饮酒高歌了几个长夜。
元帝(回忆着,高起兴来)那时,你我都还年轻,岁月如流,人老多了。呼韩
邪单于,朕没有忘记当时你奏的胡乐,没忘记你嘹亮的歌声。
呼韩邪臣在匈奴打仗的岁月里,也常常想起陛下吹的洞萧,真是仙乐一般
哪。
元帝(感慨地)辛苦了,单于,二十年来,你已经立下了盖世的功勋,平
定了匈奴的内乱。
呼韩邪(发自衷心地)那要感谢先帝和陛下多少年来给匈奴的种种帮助和赐予
啊。元帝(坦挚地)有难相扶持,这不也是“生死相托”的道理吗。呼韩邪单
于,关市畅通了,你们的良马、肥羊已在汉家传种,你们的胡乐也
已经传遍了中原。(恳诚地)单于,我们的嘉宾,我们的昆弟。(这时,
鹿苑中一只梅花小鹿嚼着青草,轻捷地由窗外走过,哟哟叫着)你看,吃草的小鹿
不也欢迎你吗?可惜,你就要走了。前天,我为你谱了一首歌,叫
“鹿鸣”。那辞是取自《诗经》上的,妙极了。
呦呦鹿鸣,
食野之萍。
我有嘉宾,
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
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殿下清越的箜篌,衬托着元帝诵诗)呼韩邪(点首)好,好。
元帝好,取酒来,我们再饮一觥。
〔宫娥们呈酒。
呼韩邪(接酒)谢陛下。(一饮而尽)苦伶仃。〔苦伶仃走上。跪呈一支玉饰金镶、美奂绝伦的胡管。
呼韩邪这是臣家中传世之宝,一支..
元帝胡管。(接下,赞美地)精美极了。一定会吹出天籁一般的音乐。可惜,我的酒喝多了,不能亲自为你吹我作的歌了。我会找一个人为你唱
的。(对着胡管)胡管哪,呼韩邪单于叫你发出欢好悦耳、万民都爱听
的声音。(转过头来)好,单于,我也送你一件礼物。(笑望着呼韩邪)
希望这礼物能给你带来幸福,给匈奴带来安宁、和平。呼韩邪(笑着,有些惊奇地)哦?有这样神奇的礼物吗?元帝(笑答)嗯,是可以这样神奇的。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单于,这就
是我为什么要请你到便殿来的缘故了。我要给你开宝了,单于。(转
对萧育)准备好了吗?萧育臣准备好了。
元帝(低声)她好看吗?
萧育臣不敢说。臣等先看的是“德”,而“德”..
元帝(听腻了)对,“德”、“德”、德言工容的“德”。“德”、“德”
萧育至于美,美会因人的眼光而不同的。美,不美,还是请陛下和单于来看吧。元帝(对呼韩邪)那就真的是开宝了。单于,我还没看过呢。(对萧育)传吧。
(忽然和悦地)奏乐。(向呼韩邪)美妙的音乐才能唤出美妙的人。
〔燕婉动听的官乐在大殿里飘荡。宫娥仪仗迤逦摆开。
〔王昭君丰容靓饰,光彩照人,顾影徘徊,惊动左右。她走上来。
〔在庄肃、沉静的一朝文武的目光下..王昭君(独白)
这半天,
我忍不下心在发抖。
寂寞、白发的孙美人,
还在我的心头。
可眼前,忽然管弦笙歌,金碧辉煌,
一霎时,人间天上。
歌台舞榭,复道回廊。
一路上,
站满了文臣武将,
九州的侯王。
六宫一齐向我偷眼望,
我怎么能怯生生、虚恍恍?
空张惶?
这时刻,怎么可以“当仁”而“让”?(目光一扫)
上面坐着的,莫非是生杀由他的天子和单于?
他们“喜”就是“生”,“怒”就是“死亡”。
可六宫都羡慕我,一天便见到了,
一位单于,一位皇上!
管它是什么!
我淡淡装,
天然样,
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
我款款地行,我从容地走,
把定前程,我一人敢承当。
怕什么!
难道皇帝不也是要百姓们供养。
〔她风韵万千,吸摄着一朝上下的眼神。
王昭君(跪拜)后庭王昭君朝见天子陛下,天子万岁!万万岁!(垂下眼)
萧育请贵人仰望天子。
王昭君遵命。(抬头仰视)〔天子和单于大惊愕。半晌。
元帝哦!
呼韩邪哦!
苦伶仃(在满朝充满了喜悦的静默中,旁白)满朝上下,
变成了庙里的泥胎。
皇帝和单于发了呆。
听不见一声咳嗽,
只有一个女人的眼睛,
在发着光彩。
乌禅幕(出神地望着王昭君,禁不住地叹息着,旁白)
看见这样的女人,不说好看的,
是瞎子;
看见这样的女人,不爱上她的,
是傻子。萧育贵人朝见大单于殿下。
王昭君后庭王昭君觐见大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垂下眼)
呼韩邪(自语)这是什么?眼前忽然发了亮?
元帝(似乎回答呼韩邪的话,自语)这不就是春光?她照亮了我的六宫。哎,可
惜已经不是我的宠爱。
呼韩邪(像一声回音,自语)仿佛暗夜的草原,陡然升起了月亮。
温敦(盯视着单于喜悦的眼神,忽然旁白)我看得出单于已经把我的姐姐忘却了。我恨这女人,她会毁了我。
元帝平身。
王昭君谢天子。
萧育(望着元帝与呼韩邪)下面还有备选的美女,还要看吗?陛下。
元帝(望着王昭君)不、不用了。
萧育(对呼韩邪)大单于呢?
呼韩邪(还在惊愕中)不、不,就依天子陛下吧。
元帝(赞美地)汉宫中居然有这样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啊!
姜夫人(不觉转对盈盈,夸傲地)你看,我教的孩子就是没有错儿。一下子就抓住了皇帝和单于。
元帝(和蔼地)好,你为我们唱一段“鹿鸣”之曲,来欢祝单于吧。
王昭君后庭王昭君万死,昭君没有学过。
元帝哦?
王昭君臣昭君愿唱一支比“鹿鸣”还要尽意的歌子。〔举朝震惊。
元帝什么?
王昭君(从容地)《长相知》〔姜夫人忍不住“哎呀”了一声、盈盈、戚戚都大惊失色。
王龙(厉声地)大胆!这是乡俚下民的情歌,怎么能在天子面前歌唱,侮
慢圣听!
姜夫人(惊恐、自语)我的天!好好的,你怎么想起唱这种“哥哥妹妹”的调儿来了。这一下真正要杀头了。
元帝(吃惊,却没有发脾气)哦,“长相知”,这叫什么东西?
王昭君(从容不迫)就是“长相知”,陛下愿听吗?
萧育(也忍不住了)这个姑娘简直是出人意外。
元帝(被王昭君雍容自若的态度所吸住,笑着)好,你唱吧。下面有人伴奏吗?〔殿下无人回答。
苦伶仃(走出跪下)老奴苦伶仃愿试一试。
王龙(抗议地)陛下!
元帝(温和地)让她唱。〔苦伶仃从腰间拿出一支胡管,吹起来。王昭君(唱)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相知啊,长相知。〔王昭君唱得悠婉动人,声彻天外。元帝随着歌声,领会每一句诗,王昭君唱毕,跪拜。
元帝唱得好,真唱得好。是天上的音乐。平身。
王昭君谢陛下。(站起)
元帝(忽然)但是你不觉得你有罪吗?
王昭君(又跪下)昭君死罪。昭君没有迎逢陛下圣意,歌唱陛下的御作,昭
君死罪。
元帝不是。你在这样的嘉宾面前,唱起这样儿女的情歌,不是失了礼吗?
王龙就是啊,陛下,这应该交掖庭治罪,该砍头的。
姜夫人(自语)这不是!糟了!糟了!
王昭君陛下能容臣昭君一言不?
元帝好,你说。
王昭君陛下,如果能容昭君一言,这样的话是要站着说的。
元帝好,你就站着说。
王昭君(立起来,意态自若,侃侃然)陛下,礼发于诚,声发于心,行出于义。天生圣人都是本着“义”和“诚”的大道理治理天下的。于今,汉、
匈一家,情同兄弟,弟兄之间,不都要长命相知,天地长久吗?长
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长相知,长不断,难道
陛下和单于不想“长相知”吗?难道单于和陛下不要“长不断”吗?
长相知啊!长相知!这岂是区区的男女之情。碌碌的儿女之意哉!元帝(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好!
呼韩邪(也忍不住)啊,陛下,这真是说得好极了。〔这时,全朝上下也忽然欢快起来。
元帝(听了多遍,依然忘记)你叫什么名字?
王昭君臣早已禀奏,王昭君。
元帝哦,王昭君,王昭君。你恰恰说到我们的心上了。
姜夫人(对盈盈,得意地)你看,我教的孩子就是没有错儿的。
元帝(对呼韩邪)你看,这一点不就神奇吗?(对苦伶仃)可你怎么也会吹这个调子呢?
苦伶仃启奏天子,塞上胡、汉两家百姓都会唱这个歌子的。
元帝哦,胡人、汉人部会唱的?
苦伶仃是,陛下。〔这时,一个年老的大黄门执羽檄上。
黄门启奏陛下!鸡鹿寨十万火急,羽书传到长安,请圣裁。
元帝萧卿代读。
萧育(展开羽书)“鸡鹿寨都尉祁连将军、云中太守陈昌等急奏天子陛下:昨夜匈奴骑兵,突然袭击,放兵抢劫汉朝商队,将货物一扫而空,又乘风纵火,将关市烧毁。臣等急派兵马。胡骑遁去,不知下落..”
元帝不要念下去了。
呼韩邪(大惊失色)温敦,这是怎么回事?
温敦消息突然,小臣毫不知晓。
元帝(拿着羽书,笑着说)你们说,这个紧急军报奇怪不奇怪?大单于..
呼韩邪(离座)陛下!
元帝(望着萧育)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
呼韩邪(猜不出元帝是什么心思,紧张地望着元帝)陛下,...
元帝(忽然向王昭君,立起)你刚才说什么“相疑相知”的话,是怎么讲的?
王昭君(清清楚楚地)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元帝(忽然,对呼韩邪闪出宽慰的笑容)对啊!不相疑,才能长相知。弟兄朋友
之间,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呼韩邪面前)呼韩邪单于,边塞上的事情
出人意外,总是不免的。但是对我们天长地久的昆弟、翁婿之欢,
这不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吗?放心吧。猜得出来,匈奴刚刚太平,有
一些不臣之徒在找单于的麻烦,趁你在长安,要给你难堪。难道中
原的人可以上这样的当吗?呼韩邪臣惶恐。今天,中原天子的深情,臣永远不能忘记,臣定要彻查此
事,禀报天子。
元帝(劝慰地)不说这些了吧。我们亲家还谈我们的和亲大事吧。(对萧育,指王昭君)这就是单于未来的阙氏吗?
萧育(望着呼韩邪)那就看大单于的心意了。
呼韩邪(立刻走向元帝面前,作礼)臣感谢天子。
萧育恭贺单于殿下选了阏氏。
〔这时,全朝上下顿时欢呼起来。殿外喊着:“单于和亲,千秋万岁!”
元帝恭贺单于,万福吉祥。单于的阏氏,吉祥如意。
温敦(压下内心的愤根,笑着走向元帝,跪下)启奏陛下,温敦万死。不知我们的新阏氏是天子的哪家公主?
元帝(转身对王昭君)王昭君听封。
王昭君(跪下)臣昭君在。
元帝汉天子刘奭,御封王昭君为昭君公主。
姜夫人(惊喜)哎呀,你公主啦!
元帝佩紫绶金印,鸾旗凤辇,仪同汉朝王妃。
姜夫人(自语)我的儿,你王妃了!
王昭君王昭君恭谢圣恩。
元帝萧育、王龙听旨。
萧育萧育
王龙王龙在。
元帝萧育是辅弼大臣太傅萧望之之子,多次出使匈奴,累建功勋。兹再命大臣萧育持节匈奴,为汉天子送亲正使。并将匈奴所需丝绵、铁
器、粮食、文物如数送往龙廷,作为昭君公主嫁妆,并连年输送,
长此不断。萧育臣领旨。
元帝王龙听旨。王龙是朕王皇后幼弟,是汉家国舅。现封王龙为昭君公主之兄,晋封“送亲侯”。并作萧育副使。
王龙.. ..
元帝(对呼韩郭)怎么样?大单于,昭君公主都请更衣吧。未央宫上就等着你们举行大礼了。
呼韩邪是,陛下。
王昭君
元帝好,请吧。〔呼韩邪退下。后随乌禅幕、温敦、苦伶仃及宫女黄门等。
〔王昭君与姜夫人等由另一方退下。
王龙(急煎煎地)陛下,鸡鹿寨关市被抢,这是匈奴蓄意谋犯边塞,意在威
吓长安,侮慢天子。这是呼韩邪大逆不道。臣以为朝廷对他,轻则
延缓和亲大事..
元帝重呢?
王龙重则扣住呼韩邪。他若不服,就杀了他,以示天子武威。
元帝(申斥)昏话!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你这岂是祖先顺天恤民,怀远和亲,作一家人的道理。
王龙(有点骄宠自恃)陛下..
元帝(高声)不要再说了!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教训你的。
王龙(仍然有些固执)可是陛下,呼韩邪这个人..
元帝这些事萧育爱卿都很清楚。你到匈奴去要言语谨慎,事事多问萧育正使。萧爱卿啊,朕叫他跟你在匈奴历练历练。不然,封他为侯,
朝廷的御史大夫们又要说朕看重外戚了。
萧育臣领旨。〔宫乐大作。呼韩邪与王昭君从便殿两方盛装走上。
呼韩邪(来到元帝面前)臣感谢陛下这样神奇的厚礼。
玉昭君臣王昭君感谢天子深恩。〔呼韩邪、王昭君向元帝施大礼。
元帝祝你们安康长乐!
呼韩邪(向王诏君)昭君阏氏,让我和你一同去向北方,去向美丽的大草原吧!
王昭君是,呼韩邪大单于。〔呼韩邪与王昭君相对缓缓作礼。——幕落
第三幕〔匈奴龙廷附近。远望是崇山峻岭,葱葱郁郁的阴山。碧绿的黑河,由山谷中婉蜒而来,
在风光绮丽的草原上,缓缓流去。
〔阴山下面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大湖,匈奴人把它叫“海子”。这是一个风景优美,水草肥
沃的地方。宽阔的黑河、茂盛的草原和眼前一片湖光山色,使匈奴人祖祖代代都聚集在这
里,放羊牧马,盛暑夏天,此地却十分凉爽。
〔这是夏天傍晚的草原,天上云霞似火。红、紫、蓝、黄,一时像千军万马,一时像苍龙
在天,一时像巉岩断壁,一时像火海烈焰,变化奇幻,说不出的绚丽多彩。
〔昭君公主从长安到匈奴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是她要受单于加封,晋单于祖庙的前一天的
傍晚。按匈奴风俗,龙廷上下、王公贵族、牧民奴隶,从早到晚,欢宴三天,饮酒纵歌,
彻夜不休。远望湖边上一片大大小小炙肉的燎火。近水的地方,都罗布着密匝匝的穹幕。
喧闹的胡乐和牛马的嘶鸣,由湖边传来。
〔远处是呼韩邪单于在夏天游憩的地方。一面矮墙似的绣花毡幕,毡幕是为单于巡行时,
围成一块露天的行殿,它可以随时卷开,露出四面的草原。帐幕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颜色
浓丽的毡毯。象征着单于的大纛,成武地立在毡幕的后面。
〔草原上美丽极了,长着千千万万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像望不尽的蓝天点缀着望不尽的繁
星。
〔开幕时,匈奴的卫士、奴隶在毡幕后面抬着整羊整牛,扛着盛酒的皮囊、铜炙、铜锅,
络绎走过。远处,年轻的贵族们正在一面喝酒吃肉,一面骑马射箭。
〔毡幕前站着王龙、姜夫人和盈盈,苦伶仃坐在地上。毡幕外立着匈奴的卫士等。
〔王龙穿得十分华丽。脚上穿着马靴,手中拿着马鞭,指指点点,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
姜夫人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盈盈是一副不十分在意的神气。王龙从长安到匈奴三个月了,明天,昭君公主就要进匈奴的祖庙了。姜夫人是啊,明天一早就举行加封大礼。王龙匈奴龙廷上上下下都在庆贺加封晋庙,我专来向昭君阏氏贺喜。她
为什么不在后帐?盈盈我不是跟您说过了,昭君娘娘到海子边上去了。王龙姜夫人,你这事是怎么办的?怎么办的?盈盈(不等姜夫人说话,插嘴)启禀送亲侯..王龙你称呼我什么?姜夫人(低声)他要你称天子国舅。盈盈(伶俐地)成,启禀天子国舅,从远方来了一群牧民,受了天灾,(指
着)来到那海子边上。昭君娘娘就请阿婷洁大公主陪着她去了。王龙阿婷洁?谁?姜夫人单于的亲妹妹;温敦侯爷的夫人。王龙哦,她呀!她们匈奴公主爱怎么疯怎么疯,我们汉朝公主是有汉家
规矩的。怎么可以私自离开后宫?嗯?姜夫人(心中也不高兴,但是仍然恭恭敬敬地)老妾对娘娘说:离开后帐,这不合汉
礼,这事应向天子国舅请示才行。王龙她怎么说?姜夫人她说;抚慰百姓也是匈奴阏氏的责任。不必再问天子国舅了..盈盈(望着王龙不可一世的神气,故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就骑着马去了。王龙(没有想到)什么?骑马?汉朝的公主骑马?
盈盈启禀天子国舅,到匈奴不骑马,难道要娘娘坐长安的牛车吗?
王龙(追到姜夫人面前)是谁教她骑马的?
姜夫人是娘娘请阿婷洁大公主教她的。
王龙(一肚子气)夫人,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拦?
姜夫人娘娘说,她自己要想想了。
王龙她想什么?她会想什么?她现在脸上擦上一种红不溜丢的东西。那,那叫..
盈盈那叫胭脂。天子国舅。
王龙她想的就是这个。汉家派来的公主,脸上擦上匈奴女子的胭脂,汉胡之分在哪里?姜夫人,你想想看,从古到今,汉朝的贵妇什么时候擦过这种红不溜丢的东西?这又是谁教她的?
苦伶仃(一直坐在地上,静静地捧着他的乐器,睃眼觑着他们,这时,翻翻眼)是我,苦伶仃。
王龙(诧异)这是谁?干什么的?
盈盈他叫苦伶仃,单于最爱的奴隶。会唱,会逗笑,单于特意派来伺候娘娘的。
王龙(向苦伶仃)是你教的?
苦伶仃这不用教,喜欢美,汉、胡两族的女人都一样。我把胭脂递给昭君娘娘,娘娘就擦上了。
王龙(对姜夫人)你为什么还是不拦她?
苦伶仃(笑着)咱们匈奴人的胭脂,擦上就是好看。您看,姜夫人现在都年轻多了。不是吗,天子国舅?
王龙(大惊)什么?(望姜夫人与盈盈)连你们也擦上了,你们简直是丢了祖宗的脸。(讥讽地望着姜夫人的脸)姜夫人,想不到你也会这样糊涂。
姜夫人(被逼急了)天子国舅,老妾倒也觉得不很难看。
苦伶仃你看,是不是?
盈盈(故意气他)而且所有从长安带来的宫女,都擦上胭脂了。
王龙(大叫)这是谁吩咐的?
盈盈我们娘娘,娘娘的旨意。
王龙(向姜夫人)吩咐所有从长安来的汉家宫女,一齐洗脸!把胭脂洗掉。姜夫人,别忘了你自己。
姜夫人(嘟嘟嚷嚷地)好,都对,都对,您都对,老妾奉命。(气得转身走下)
王龙请转回来,姜夫人。〔姜夫人只好停步。
盈盈(自语)就是他霸道!
苦伶仃(对盈盈)脑袋像条驴,就越装得像人样。
王龙(听见他们两个在嘀咕)他说什么?
盈盈我听不懂,天子国舅。王龙(庄严地)姜夫人,你对昭君公主少教导、少开化。
姜夫人(顺从地)是,天子国舅。
王龙你对不起本国舅对你的提携,忘记了我时时刻刻对你的嘱咐。
姜夫人(小心翼翼地)老妾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王龙你没忘记,那么你说一遍。
姜夫人(兢兢业业,背书一般)天子国舅面谕,进了匈奴之后,要时时刻刻提醒
老妾的侄女..
王龙王昭君公主。
姜夫人(立刻改正)是,提醒王昭君公主,处处对匈奴上下摆出汉家朝廷的威仪,处处要遵守汉家的礼节。不吃胡食,不穿胡服,不许言笑,不能和单于家人过分亲密,不要在胡家贵族中丢了汉家公主的身份。
王龙和单于相会呢?
姜夫人(倒背如流)和单于相会,也要遵礼守度。先要通知汉家礼官,胡家礼官。阏氏说“可”,这才召集乐工,奏“鼓吹乐”,开帐迎接,三
次更衣,四次奉茶。单于进了帐,奉汉食三次,男左女右,阏氏
坐南,单于坐北,相对而坐,不得乱动。然后,阏氏四次更衣,再
奉“雅乐”。奏到二鼓。宫漏三下,宫娥掌灯跪送。奏“安室乐”。
阏氏在前,单于随后,出牙帐①,奏“燕乐”,进后帐。苦伶仃(瞪着大眼睛听着,不觉..)这可该睡了吧?
盈盈早着呢!
姜夫人再奏“小胡乐”,登胡床,提幔帐,五次更衣,再奉晚茶。奏细乐,
登帐。礼官高呼:“全宫安静!阏氏进帐,单于进帐了!”
苦伶仃我的祖宗!(长叹一声)哎哟!这一夜,可真把我们单于折腾够了。
姜夫人宫娥进帐,奉夜茶,又奏..
王龙不要念下去了。你究竟按照这典章办了没有?
姜夫人(不安地)老妾就、就、就行了一次。
王龙(大惊)什么,一次?
盈盈以后,单于也就不来了。
王龙也好。反正他们在长安已按汉朝仪式行过婚礼,如今,叫匈奴的龙廷上下也瞻仰一下汉家天子的礼法。
盈盈(吞吞吐吐地)天子国舅,听说汉家祖先曾说过,汉家公主到了胡地,
也是要随胡俗的。
王龙(脸子一沉)这又是谁讲的?
〔盈盈望着姜夫人。
姜夫人(低下头)萧育正使大人当面对老妾这样谕告过。刚才您订的那套礼
法,已经废了。王龙(突然坐在石礅上)姜夫人,我问你,是谁的命令算数?听我的,还是
听萧育的?听一个小小正使的,还是听送亲侯的?你们说!
〔戚戚引萧育上。他穿着正使的礼服,身后随从持节旄。戚戚萧育正使到!〔戚戚下。
萧育国舅,听说您又不高兴了?
王龙(站起身)萧正使。
萧育(轻对盈盈)我问你们一句话,从长安启程,三个月来,昭君阏氏究竟如何了?
姜夫人(刚要说,便叹了一口气)唉!萧大人..
盈盈第一个月,咱们娘娘有说有笑;第二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苟言笑;第三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言不笑。.. ①牙帐,将帅树牙旗(以象牙装饰的大旗)于军帐之前,故称牙帐。

萧育(对王龙)送亲,送亲,如果弄得昭君公主这样不安,我们为臣的,
不于心有愧吗?王龙难道为了要单于到汉家阏氏的后帐来,还得由汉家国舅向单于叩头
请驾吗?萧育送亲侯,你说到哪里去了?昭君公主现在是匈奴的阏氏。单于与阏
氏的欢好,关系春中原与胡地的相安,关系着万民的安乐,对我们
来说,这难道是一件小事吗?王龙老大人,这一套和亲的大道理,我不明白是对谁说的?萧育王大人,现在汉、匈互通有无,“关市”大开,匈奴人学汉语、学
纺织、学种地、学冶炼、学掘井、学中原文化。我们呢,也向匈奴
学放牧、学马术、学骑战、学胡乐。连长安,今天不也仰仗从匈奴
来的马匹牛羊吗?这便叫做汉、胡一家。这是汉朝和匈奴的祖先多
年苦心修好,谋求和睦的结果。可是你到此地,只知炫耀长安对匈
奴的恩德,处处摆你的架子。仿佛匈奴一无所有,只是你在施恩舍
义。昭君公主以后要长居龙廷,你这样做法,能对她有一点好处吗?
对长安朝廷,对中原的百姓,能有一点好处吗?王大人,你要切记!
我们只能战战兢兢,按照朝廷的旨意,谨慎行事。王龙(连连摇头,不在意下)老大人,您做了一生的边事,屡次入使匈奴。您
难道还没明白匈奴人的脾气。他们遇了难就卑顺,得了势就骄横。
欺软怕硬。这是个最浅的道理。萧育不,你说的太不得体了。呼韩邪单于就不是如此。他确实是匈奴的
英主。(转向姜夫人)姜夫人,我再说一遍,昭君公主的后帐内,一切
按龙廷的规矩办事。姜夫人(望着王龙)天子国舅,您看..王龙(愠怒)好吧,全凭萧育老大人!小侯从此不管了。告辞。(转身便走)萧育慢。送亲侯是天子圣命所托,您如何能置身事外?王龙(愤愤然,自语)不顾中原的威仪,失了汉家的体面,连小侯的体面也
不顾了。你还叫我管什么?萧育国舅,我看最体面的事莫过于把汉家好的东西送过去,把匈奴好的
东西传回来;取长补短,使两家百姓欢乐富足,这就是我们的体面。王龙(恶狠狠地)萧大人,你大权在手,一切由你。回了朝廷,我是要向天
子面奏的。萧育(严峻地)请奏。不过国舅,我还是劝你三件事。你不得再自称天子
国舅。你要人称你天子的国舅,难道你不是单于的国舅吗?这样你
置单于何地?温敦现在龙廷,他也是国舅,是死去的玉人阏氏的国
舅。姜夫人,后帐是怎么说的?姜夫人(咕噜地)他们说:“前国舅、后国舅,谁是真国舅?汉国舅、胡国
舅,谁是单于的好国舅?”萧育(对王龙)听见了吗?温敦对长安、对单于和昭君公主的亲事,本来
心中有些不快。如今你自称天子国舅,这不是更增添他的不满,更
忌恨侯爷吗?王龙(听着听着,忽然哈哈大笑)正使大人,您说得真是天花乱坠。无奈事实
并非如此。温敦侯爷一直在我面前称赞昭君阏氏。他非但不忌恨小
侯,而且和我一见如故,十分相投,成了莫逆之交。我和他才真是
汉、勾一家、和睦真诚的表率。
萧育和睦真诚?
王龙不像那些自命老成的人,不分善恶,疑东疑西,拿汉、匈和好为幌子,好回朝夸功。
萧育(勃然变色)萧育只知行天子之命,推行四海一家之理。其他成败利害,一概不计。王大人,天子吩咐我,对王大人有管教的责任..
王龙什么?你把天子都抬出来!
萧育(点点头)天子上月的诏书,您愿意我对您再读一遍吗?
王龙(低头,嘘一口气)... .
萧育(诚恳地)萧育但愿王大人少与温敦来往。这个人的心摸不透。他对王大人亲热非常,特别要好,你更要当心才是。
王龙(没有办法)好,听您的。
萧育今天晚上,他请你赴宴,就不要再去了。
王龙(耐不住)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今晚请我?你怎么知道?
萧育自然有人告诉我。
王龙(奈他不得)也好,听您的。还有什么?
萧育(对姜夫人和盈盈等)你们下去!
姜夫人是,萧大人。〔姜夫人、盈盈和苦伶仃等下。
萧育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天子圣体欠安。
王龙(大吃一惊)天子有病?
萧育当然决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我们应该尽快把送亲大事办妥,待昭君公主加封晋庙大礼之后,立即返回长安复命。
王龙那么我们就回长安了?
萧育是的,就回长安。天子欠安的事你要保密!“臣失密,则失身”!这是机密大事,泄露出去,那是要掉脑袋的。
王龙(不耐烦地)我晓得。〔匈奴卫士高呼:“国舅骨突侯温敦侯爷驾到!”卫士们上。〔温敦兴致勃勃,仿佛刚从宴会里走出来的样子。
温敦(十分尊敬地)哦、正使大人。龙廷大宴三日,您二位怎么不去喝酒了呢?
萧育我们到后帐为昭君阏氏叩喜。
温敦呼韩邪单于叫我请正使大人到前面,看一看单于送给长安的好马。
萧育是。感谢您来传旨,萧育就去。〔萧育下。〔王龙默默不语,望着萧育的背影。
温敦看,萧正使多么有德性,多么叫人尊敬。走起路来,一步一步都显露出中原的文化来。
王龙(按不住)什么中原文化!一个老木头橛子就是了!
温敦怎么啦,天子国舅?
王龙(仍在生气)难道叫我天子国舅,就是对单于的不敬吗?难道叫我天子国舅,侯爷你听着就刺耳吗?
温敦(惶恐地)这是谁说的?这毒蛇一样的念头!天子国舅,请您不要让毒蛇来咬我的心吧。
王龙(忿忿地)以后不要再叫我天子国舅!
温敦怎么?
王龙萧正使不许。
温敦(为难的样子)不准我叫,我就不惯,龙廷上下都会不惯的。
王龙(得到了安慰)是啊,温敦侯爷,我知道你为人正直,你是爱汉朝的,
绝不是像萧正使说的那样。
温敦(一惊,立刻)不,国舅,萧正使的每句话都像宝石一样珍贵。
王龙你的心太好了!你知道他说你什么?
温敦小臣不敢乱问。
王龙我告诉你吧。你说你对汉朝不满,对昭君阏氏不满。他不许我跟你
交游,怕我上你的当。
温敦(突然)啊,天神,如果我有这样罪恶的心肝,您就用利剑把我劈成
两半!
王龙(劝慰)不要这样,温敦,我是信任你的。
〔不知什么时候,苦伶仃悄悄地又溜进来,在旁边坐了半天。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其实,他在听。
苦伶仃(笑嘻嘻地望着王龙)你呀,你呀,你这就上道了。
王龙这个老东西咕噜什么?
苦伶仃酒喝足了,要睡觉了。
温敦滚开!(苦伶仃不理,温敦转向王龙)别理他,这是个东西,不是人。
王龙(望着温敦)温敦侯爷,我就要走了。
温敦(吃惊)什么,要走了?
王龙萧正使告诉我,我们等昭君公主加封晋庙之后,即刻返回长安。
温敦(警觉地)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王龙不,没有,这是不能说的。
温敦噢,朝廷的秘密,温敦是不能听的。可是天子国舅,您要离开龙廷,
离开我了,我心里真是舍不得。..
王龙(感动)我说过,你是靠得住的。龙廷里只有你一个人对汉朝是真心。
苦伶仃(又睁开眼睛)你说的,可对极了。
王龙(想起一事)温敦侯爷,我的好兄弟,昨天你说单于背后对我不恭敬,
那是怎么回事?
温敦龙廷的事是不许乱说的。
王龙难道我们不是无话不说的亲兄弟吗?
温敦那要看什么话。
苦伶仃(忽然睁开眼睛)这下,可套上了。
温敦(上前踢了苦伶仃一脚)滚!老东西,不挨打,你就不舒服。
苦伶仃(喃喃地)是喽,我要走了,我长了一双多余的耳朵。
〔苦伶仃摇晃着走下。
王龙温敦侯爷,你还是不肯说,不肯相信我吗?
温敦国舅,您怎么对温敦说出这样的话?为了您,我有十个脑袋。就可
以掉十个脑袋。我怎么能不相信您呢!天子国舅,我是怕说了,会
叫您生气。
王龙(急于想知道)说吧,侯爷,我不会生气的。
温敦(摇头)不,不能说,说了,我也会生气的。
王龙(恳求地)你先不要为我动怒,你就说了吧,别叫我着急了。
温敦那,我只好说了。国舅,单于说,王龙是一个不知事理的少年新贵,
全凭他姐姐是长安天子的皇后,才弄了个送亲侯。(停住)您看,您
生气了。
王龙我,我没生气。
温敦(觑着他)他还说了..
王龙什么?
温敦三岁的匈奴娃子,都比您这个王八脑袋聪明得多,您看,您生气了!
王龙不,不,我不生气,他还说什么?
温敦他说您是个说不出人话的驴!
王龙(气得发呆)还有吗?
温敦他从来不称您送亲侯,更不称您天子国舅,他只叫您王大人。他
还..
王龙(爆发)这个大坏蛋!原来他是这样。恶毒、阴险,眼里没有朝廷!
温敦(连忙分辨)送亲侯,您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骂我们的单于。
王龙(全然不顾)他欺人太甚!我真后悔当初他在长安的时候,没有扣押住
他。弄得他现在无法无天,居然敢骂天子派来的人。
温敦(小心地)怎么,朝廷要扣押他吗?
王龙你忘了,他纵容下面抢了“关市”,目无天子,至今仍未查清。当
时,是我奏请天子立刻将他扣押。
温敦哦?
王龙非但扣押,依我之见,立刻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温敦为什么没有这么办?
王龙(长叹一口气)天子失策哇!如今放虎归山,你看他逞强逞能到什么地
步!
温敦(低声)您真是英明,您真看透了他的心了。
王龙(感觉温敦话里有话)怎么,你还有什么非分之念不成?
温敦单于是我的大恩人,我对他是忠诚的,可是我想更该对朝廷、对天
子忠诚。我心中痛苦,我真想说,我又不能说,可是,不说,就是
对天子不忠!不孝!
王龙对!你就对我说吧。你跟我说,也就像跟天子说一样。
温敦(一横心)送亲侯王龙大人,小侯向您禀报。如今匈奴缓过气了,
单于的心已经变了。
王龙哦,哦!
〔一阵马嘶声。
温敦我现在告诉了您,我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您的手心里了。您看,这
一片望不到边的马群吗?那就是方才单于叫我请萧正使一同看的匈
奴好马。
王龙那马不是送往长安的吗?
温敦是要去长安。哎!(顿足)不是送去,是要杀去。
王龙(大惊)什么?
温敦这是单于叫我练骑兵用的战马。这群马就要入关进犯。
王龙什么时候?
温敦(忽然煞住,恐惧地)我不能再说了。除非天子国舅拿几句话作为保证,
我才有胆量再说下去。
王龙你要什么保证?
温敦方才,您说萧正使告诉您要赶回长安,那是为了什么?
王龙嗯——,(沉吟一下)好!我告诉你。你可万万不能泄露!天子病了。
温敦(惊)哦?
王龙我想是召我们回去商议朝廷大计。你不是说呼韩邪准备反吗?
温敦不出三个月。
王龙多少人马?
温敦不下五万。
王龙“从哪边进关”?
温敦鸡鹿寨。
王龙(忽然英气勃勃)好,一边是天子,一边是单于,你站在哪一边?
温敦(严肃地)天子国舅,我如果不愿跟朝廷同心,我怎么敢向您报告这
样机密大事。呼韩邪单于的剑是时刻悬在我头上的。现在事情紧急,
如果天子国舅能迅速禀奏朝廷,在鸡鹿寨内屯兵十万,相机接应,
到了那个时候..
王龙(兴奋地)到了那个时候,怎么样?
温敦到了那时候,我便反了单于,投奔塞内。
王龙(目光闪闪)那么单于呢?
温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就把这不义的单于..
王龙把他如何?
温敦(严重地)不是他,就是我,刀总是要见血的。
王龙(激动了)温敦侯爷,你真是一位豪杰啊!
温敦我只希望天子国舅明白我的赤胆忠心。
王龙(兴奋无比)好极了!好极了!我将急禀朝廷。
温敦(忽然拉住王龙)可是萧正使...
王龙(得意地)这正是我这个“少年新贵子立功异域的时候。他怎么配参
与这样的大事。温敦侯爷,事若成功,我一定禀奏天子,将有意想
本到的大位,等着你呢!
温敦(一躬到地)我愿终生为天子效劳。死而无怨。
王龙好,好,请起,请起。
温敦今天晚上在小侯帐内,已经准备好羊羔美酒,胡乐歌舞,请天子国
舅一同欢宴。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喜,也为了预祝我们的大
事成功。
王龙好,今晚我定要到你帐中痛饮,小侯告辞了。
〔王龙趾高气扬地走下。
温敦(一躬到地)恭送天子国舅。’
〔休勒由布幔后面悄悄上,望着王龙和他的侍卫上马,呼啸驰马而去。
温敦你看见过没头的骡子走路没有?
休勒(不解)嗯?
温敦(用嘴一努)那不是吗?哼,我看刚出壳的鸡也没有这位长安的公子哥
儿来得快活。
休勒(担心地)侯爷,您把话说得太满了,万一漏了底,谎话会把我们淹
死的。
温敦把谎话堆成山,不相信,也会疑心。王龙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用
他的嘴替我说话,十句里,只要皇帝信一句,呼韩邪的日子就不好
过。(阴沉地)可是长安派来的这个女人是不好对付的。
休勒王昭君吗?
温敦她敢当着皇帝的面唱那个“长相知”!有这个女人在,我是不能安
心的。她在呼韩邪身边,汉朝就不会疑心呼韩邪。一定要把她从呼
韩邪身边赶开。
休勒可她就要受封晋庙了,真正作匈奴龙廷的阏氏了。
温敦(恶狠狠地)不!不能!决不能!汉家女人别想当匈奴的阏氏!(昂首
望天)“胡者,天之骄子”!匈奴人的头,向谁也不能低!当初,我
帮着呼韩邪打他的哥哥、郅支单于。没想到呼韩邪他现在向汉朝低
头称臣了。他还不如郅支单于!
休勒(伤心地)我的老主人郅支单于,打汉朝多少年,到底被汉军打死了,
我成了残兵败将。幸亏侯爷您收留了我。温敦(鄙夷地)你那郅支单
于,我跟他打过多年的仗,他有勇无谋,不成大事。
休勒只有您,才是胡家真正的英主。
温敦(自负地)只要长安不再信任呼韩邪,我就可以把他干掉。五年之后,
我的马头就要指向长安了!那时候,王龙要爬着来见我,舔我的马
靴,跪着求我进长安!(抽出宝刀,刀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刀!我的宝刀!
我的命,我的眼珠子!你就是兵权,你就是威力!有了你;我就可
以调动五万骑兵!有了你,我就可以夺取匈奴龙廷!有了你,我就
有一切;没有你,我就一切都完了。
休勒(兴奋地)我手下还有两千郅支单于剩下的剽悍、善战的兵马,我可
以随时召来,誓死为您效劳。
温敦(低下头,缓缓地)我们现在需要粮食、兵器。
休勒唉,从前要什么,就可以去抢。可现在不打仗了,通关市了,什么
都要拿东西去换了。(指远方)你看,多么好的马呀!那一片就是你
的,要赶到关市换东西了。
温敦和亲了!
休勒讲兄弟了!
温敦一家人了!
休勒偏偏有许多人高兴。
温敦谁?
休勒所有草地上的牧民、奴隶。
温敦(发作)那些下等人懂什么!
休勒唉,还有龙廷上下的主公贵族呢。现在从贵族起,就爱换汉家的东
西。
温敦(昂起头,激愤地)他们都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身份。我要让他们
永远记住!
〔一个贫苦牧民拿着一张牛皮呼喊着跑过来。
休勒你是干什么的?
牧民我是牧羊的。小侯爷,我要到关市,我要去换粮食,换衣服。
温敦好,你去吧。
牧民谢谢小侯爷。
〔牧民跑下。
温敦(对休勒)拿箭来!(搭弓引箭,一箭射去,就听见外面惨叫一声)让他到关市换汉家的东西去吧!
休勒(高声大笑)哈哈哈..〔乌禅幕满脸罩着怒气,沉郁地走上。
乌禅幕(瞥见休勒)你这个癞皮狗,你还在陪着我的儿子。
休勒(感觉苗头不对)老侯爷,您今天怎么了?
乌禅幕你做了好事。(盯着他)我以为把狼喂饱,就不吃羊了。可是狼还是狼!你当了“当户”,抢劫的本性就是改不掉。
休勒我怎么了?
乌禅幕(严厉地)你的事情犯了。三个多月前,你挑唆你的孩子们抢了关市,已经查出来了。
休勒(跪下)老侯爷,可是这件事..
温敦爹爹,休勒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我帐下,对龙廷赤胆忠心,不会做这样的事。
休勒(从温敦的话中得到暗示)老侯爷,我可以对天盟誓,我的心好得像刚刚挤出的新鲜的奶子。您要不信,(撕开自己的前襟)这是亮堂堂的心,我可以一刀刺进去,死给您看!
乌禅幕(掏出一把尖刀,扔在休勒面前)你现在就死给我看吧!〔沉默。
休勒(畏葸地)老侯爷!
乌禅幕(目光炯炯)拿起来,死给我看!〔休勒只好畏畏缩缩地拿起那把尖刀。
温敦爹爹,让他活着,他是儿子的得力的人。
乌禅幕他是害你的人!(对休勒,气忿地)做了这样的事,休勒,你还不死!你丢尽了匈奴人的脸。(夺过休勒手中的刀,对准他,就要刺下去)
休勒老侯爷,饶命..
温敦(拦住乌禅幕)爹!有话好说!(抢过那尖刀)
乌禅幕来人,把他押下去。〔卫士们上,押住休勒。
休勒(一面走,一面回头)老侯爷,老侯爷!
乌禅慕(鄙夷地)看你那怕死的样子,你还配当个贵族!滚开!〔休勒被押下。乌禅幕气得坐在石礅上,沉默不语。
温敦(不知所措,窥望着父亲)爹爹!
乌禅幕(忽然立起,盯着儿子)你为什么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
温敦(有些惶恐)爹爹,您对儿子说的是什么?
乌禅幕(抑压着怒火)鬼东西!我看透了你,这件事你是主谋,没有你,没有你的命令,这个癞皮狗是不敢做的。
温敦(急切地)怎么?他知道了吗?
鸟禅慕(严厉地)他,他是你的单于!
温敦(改口)呼韩邪单于已经知道了吗?
乌禅幕你不要管,我不做你的同谋。(痛楚地)我再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啊,不、不!(打自己的头)我是该想到的啊。(忽然恐惧向他袭来,他逼视着儿子)我问你,你的用心是什么?
温敦(笑着)我的用心?爹爹,我什么时候做事用过心。
乌禅幕温敦,你狡猾不过去。我的三个儿子数你坏,偏偏就留下你活着!你今天对我说慌,明天就休想再见到太阳。
温敦爹,斧子再快,不砍自己的木头把。
乌禅幕你说实话。(温敦不语,乌禅幕大吼)你说!
温敦(低声、服从地)就是想抢。抢惯了,拿东西换,心里不痛快。
乌禅幕你知道那时呼韩邪单于正在长安吗?
温敦(沉默)..
乌禅幕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他带来什么吗?
温敦(沉默)..
乌禅幕你知道呼韩邪单于是我们匈奴的恩主吗?
温敦(无赖地)爹爹,我就是“贪”,贪便宜惯了。
乌禅幕我的马群怎么出了你这样一只疯骆驼!如果你的两个哥哥没战死..,(长叹一声,抬起头,盯着温敦,缓缓地)你过来。(温敦走近,乌禅幕
猛然对他狠狠一拳)我恨不得这一拳擂死你。
温敦(气得发抖,摸着痛处)我背上还有我小的时候,你打的伤疤,那时候,没叫你打死,现在你打不死我了!
乌禅幕我要亲口告诉呼韩邪,你是主犯。
温敦哼,你真的那样爱你的女婿,爱你的呼韩邪大单于吗?你把我最聪明的姐姐嫁给他;你把我们全家的家业丢下不管;你日夜辛苦,帮
他筹划,杀败了那许多单于。你的两个儿子都为他战死了,我的姐
姐也故去了,我们全家为他打了二十年的仗。告诉我,这是为了什
么?乌禅幕他是一个好太子,是全匈奴都爱戴的人。别的那些单于是残暴无道的。
温敦他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他得到了匈奴的龙廷。
温敦那么我们呢?
乌禅幕我们得到了看得远,想得周全的主子。
温敦你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牛羊健壮了,草原上飘荡着奶茶的香气,匈奴人不用再去打乱仗。我可以安心升天了!
温敦可我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刀痕横在脸上,是你的荣光;忠心为单于,对得起胡家祖先,是你的好名声。
温敦爹,你错了!你在单于心里是个不中用了的老侯爷。
乌禅幕你胡说!
温敦我得到的,不过是龙廷里数不上的左大将。
乌禅幕你这刁钻古怪的东西。我们家德高望重。呼韩邪单于保护我们、信任我们。温敦(尖酸地)信任?姐姐死了,你的女儿死了!没有人拴住他的心。姐
姐在他心上的位置,叫一个汉家女人占去了!你不替姐姐难过吗?
现在他靠的是汉人,不是我们了。乌禅幕(怀疑地)你究竟想什么?你心里藏着什么?你要在我心里挑唆些什
么?你说呀!你说呀!(温敦又闷声不响,乌禅幕气极)你这个鬼!你要葬
送我乌禅幕全家!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温敦你要告诉呼韩邪吗?他是不会饶过你的儿子的。爹,我是不怕死的。
可我死了,我告诉你,爹!你身边就一个亲骨肉都没有了。没有我,
你就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想想吧,你闹了一辈子,身边一个
亲人都没有,你过得下去吗?你过得下去吗?
〔外面高喊:“单于圣驾到!”
〔呼韩邪应声上。后随卫士兵。呼韩邪(对乌禅幕)我已经告诉萧育正使,我们把抢关市的人捉住了。(望见温敦)哦,温敦,你也在这里。
乌禅幕(考虑着)那么就要告诉萧育正使,我们如何发落了。
呼韩邪(郑重地)是的。(对温敦)你在一旁听着吧。
乌禅幕传休勒!〔卫士押休勒上。
休勒单于,大单于,撑犁孤突①单于!
呼韩邪你的孩子们干的事,你知道吗?
休勒休勒不知道。
乌禅幕你撒谎。传犯人。〔卫士们拥推两个捆绑着的年轻匈奴贵族上。苦伶仃也跟在后面走上。
二贵族叩见单于。
乌禅幕(对犯人指休勒)你们认识他吗?
二贵族爸爸!我的爸爸!
休勒(对他的儿子)你们——?
二贵族爸爸,我们招了。
一贵族爸爸,我们承认了。
休勒你们这两个东西!
二贵族我们抢了关市。
休勒跪下!求单于饶命吧。单于,念他们年幼无知,宽恕了他们吧!
呼韩邪你想能宽恕得了吗?
乌禅幕(颤巍巍地)说,孩子们,谁指使你们抢关市的?
温敦(忽然插嘴,一面望着乌禅幕,一面盯着年轻贵族)对,说,谁指使你们的?
二贵族(恐惧)谁、谁指使我们的?
温敦(威胁地)你们好好想想!〔二贵族望着温敦凶狠的脸。
呼韩邪(对乌禅幕)抢关市的人,照例应该如何?
温敦应该杀头,爹爹,是吧?
乌禅幕(望着温敦,犹疑)..
呼韩邪(询问地)老侯爷?
乌禅幕(望着呼韩邪)单于,按龙廷大法,是该杀头。
二贵族(惊惧)爸爸!爸爸!
呼韩邪好吧,拉下去斩!
休勒斩!.. ①匈奴语:天子。

二贵族(向休勒)爸爸,救我们!救救我们啦!〔卫士一拥而上,押住他们。
一贵族(嘶喊着)爸爸,你不能不救我们!你不能不..
休勒(一拳将其子打昏)你这狼心狗肺,对不起单于的东西。〔休勒的两个儿子,被卫士拖下。
苦伶仃(自语)打鱼,打鱼,只抓小鱼,放跑大鱼。
呼韩邪(呵斥)苦伶仃,你住嘴!(向帐外)把他们斩了!
乌禅幕(内心十分矛盾)单于,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
温敦(止住他)爹爹!
呼韩邪温敦,你有什么话要说?
温敦我,我是说,单于您是圣明的。
乌禅幕(犹豫地)单于,那么就这样禀报天子吗?
呼韩邪(安慰地)老侯爷,不要多想了,你放心吧。(决断地)不要问下去了,就这样了案。告诉他们,斩!〔外面鼓声号声。卫士上。
卫士启奏单于,已经正法。
呼韩邪休勒,你要好好教训你的家里人。你听懂了吗?
休勒(跪下)叩谢单于大恩大德,休勒永远不忘。〔休勒下。
呼韩邪老侯爷,请告诉萧正使,说抢关市的犯人已依法处理,请上报长安。
乌禅幕是。单于,老臣有一个请求。现在汉、胡和好,天下太平,左大将的兵权应该收归龙廷。(目视儿子)左大将温敦应该立刻交兵。〔温敦大吃一惊。乌禅幕紧紧盯视着他。
呼韩邪(看一看他们父子,沉吟一下)老侯爷说得很对。(和蔼地)左大将温敦,让我们共享太平吧。
乌禅幕感谢单于!温敦,你现在就交出调兵的宝刀。
温敦(一直狠狠地咬着牙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一副忠诚爽朗的样子)温敦早就想交还龙廷军马。(解下刀来,两手呈上)单于,这是调兵的宝刀,应该交给单于的新阏氏掌管。
呼韩邪(接下刀,交给卫士长拔都)左大将温敦,你随我血战多年,功劳很大。现在我封你为右谷蠡王,除原有的草地外,加管阴山右方草地。
乌禅幕单于,您对他恩宠太深了,不要再加封他了。
呼韩邪老侯爷,你们一家人待我恩情似海。草地上有我,便有你们一家。
乌禅幕(感动地)单于,您对我全家的爱护,我至死不忘。温敦,跪下,谢恩。
温敦(立刻跪下)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您的大恩,温敦永世不忘。
呼韩邪(很疲乏的样子)我有点不大舒服。
温敦速传医官。
呼韩邪不用了。(对所有的人)你们去吧,我想歇一歇。〔乌禅幕父子二人下。卫士们退下。〔天空中霞光敛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苦伶仃(轻声地)单于,您不好过吗?
呼韩邪我这里(抚胸)有一点闷。
苦伶仃(走上前)单于,您做错了一件事。
呼韩邪(一字一顿地)我知道。(嘘一口长气)但是这不能问下去的。问下去罪名
就会落到温敦头上。那么,怎么办呢?难道也用大法吗?他是玉人
的弟弟,是老侯爷唯一的儿子。
苦伶仃(思虑地)可是不问,单于知道他心里藏的是什么念头吗?
呼韩邪我想,头一个是贪心,第二是不满,不满意我,不满意中原朝廷,
不满意我归顺天子,不满意我娶来汉家阏氏。
苦伶仃单于,有一句话:魔鬼钻进谁的脑子里,谁就会变成魔鬼。单于,
难道您相信他不会再出乱子?
呼韩邪(烦恼地)难道我能把我的左大将斩了吗?把为我立过汗马功劳的人
斩了吗?难道我能把玉人的亲弟弟斩了吗?我能忘记她临死前嘱咐
我保护她的全家的一句、一句的话吗?
苦伶仃我是个小丑,不懂得什么,只会陪您玩笑。可是我怕您救的是条蛇,
它是不会感激您的。
呼韩邪你呀,伶仃,你是有你的道理的。但是,你想想,这里离开长安万
里迢迢。长安如果知道抢关市的,不是一两个贵族败类,而背后有
我的亲信,一个掌管龙廷兵马的左大将,长安会怎样想我?怎么再
能相信我呢?
苦伶仃单于,长安天子不是说要“长相知,不相疑”吗?
呼韩邪朝廷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你是个奴隶,不知道皇帝、大官们是怎么
办事情的。你聪明,你忠诚,但是你究竟不能懂我们的事情。
苦伶仃可是单于..
呼韩邪(不想再谈,忽然)玉人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了。(渴望地)如果她在的话,
我就会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也就明白我刚才办得对或者不对了。(徘
徊)没有人谈,没有人商量,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心里的话;对于一个
单于,这是多么苦的事啊!玉人,我是多么想你啊。(忽然)伶仃,
去叫人备马。
苦伶仃您要出去吗?
〔呼韩邪不语,忧郁地走进帐去。
〔苦伶仃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向另一方走下。
〔这时,草原上一片安宁,只听见虫声唧唧。金色的圆月,从东方徐徐升起,逐渐变成银
色。
〔悠扬、哀怨的胡乐,不知从哪里,随着一阵风传过来。
〔空场。
〔王昭君和阿婷洁披着一身月光,轻盈地走上。后面随着盈盈、戚戚、匈奴侍女和身佩武
器的匈奴女兵。
〔阿婷洁是呼韩邪单于的妹妹,温敦的妻子,约三十二岁。她刚健美丽,性情爽快、坦白、
诚挚,是一个从忧患灾难中长成的女人。她随她的哥哥呼韩邪和丈夫温敦,受过苦,打过
仗,带着一群勇敢的匈奴姑娘,引弓骑马,善攻善战,是一个出色的女将。
〔她与王昭君站在一处。王昭君显得比较文静而好沉思;阿婷洁就显得比较豪放、热情。
这两个女人各自有着汉和匈奴妇女的特点和美。
〔匈奴的贵族们都称阿婷洁为“龙廷上的明珠”。
王昭君(仰望)好圆的月亮啊!大公主。
阿婷洁(忽然挽起昭君的双手,端详着她,喜悦地)你真好,我的新嫂嫂,我真喜欢
你。今天下午骑马射箭,你没累着吗?
王昭君(欢快地)不累,阿婷洁大公主。我喜欢学。
阿婷洁嫂嫂,你学得很快,你聪明极了。
王昭君是你教得好,大公主。
〔这时,二人已走到布幔前,阿婷洁停住脚步。
阿婷洁(回头向匈奴侍女们)你们下去候令。
侍女们是。(向昭君和阿婷洁行礼)阏氏!大公主!
王昭君盈盈,你们也下去吧。
盈盈是。娘娘。那们我们在外面守候。(向昭君、阿婷洁施礼)
〔盈盈、戚戚和匈奴待女、女兵们下。
阿婷洁(郑重地)昭君嫂嫂,你吩咐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王昭君(兴奋地)哦,在哪儿?
〔阿婷洁走到布幔前,拉开布幔。我们眼前现出一座轻纱的幕帐。幕帐中,立着玉人的石
像,神情庄重优美,仿佛在微笑,在聆听。她全身洁白晶莹,如月下积雪。
阿婷洁你看!
王昭君(惊异地望着)这就是..
阿婷洁(点头,望着石像)这就是我故去的嫂嫂玉人阏氏的像。她死后我哥哥
叫巧手的匠人雕的,就放在这里。(看看昭君)你来之前,我哥哥把它
送到大青山里去了。
王昭君(凝神看着石像,不禁赞叹)哦,这就是她!她多么美丽,简直像神仙一
样。
阿婷洁(带着深厚的感情)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十八岁嫁给我哥哥,那
时我才九岁,是她把我带大的。后来她又把我嫁给她最疼爱的小弟
弟温敦。她对我们就像母亲一样。王昭君是啊,她的神气这样慈祥。
看!她好像在听我们谈话。
阿婷洁(感慨地)昭君嫂嫂,你现在来是太平日子了。玉人嫂嫂一辈子可受
过不少苦。那些年匈奴打乱仗,她跟着我哥哥东征西讨,自己带兵
打仗,她是劳累死的。
王昭君哦,她还是一名女将?
阿婷洁嗯,她在战场上勇敢极了。我拉弓射箭都是她教的。她是我哥哥温
柔的妻子,又是他最得力的帮手,我哥哥一时也离不开她。
王昭君(入神地听着,深思地)他们是这样的患难夫妻啊!怪不得单于的神情总
是那样忧伤,他失去了这样一位阏氏。
阿婷洁(对昭君微笑着)你知道吗,昭君嫂嫂,是玉人阏氏把你接来的。
王昭君(惊讶)怎么,是她!她把我接来的?
阿婷洁她常说,三十多年的经历叫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匈奴要太平,百姓
要过好日子,一定要和汉朝和好。她临死的时候吩咐我哥哥,嘱咐
我哥哥,嘱咐我们大家,要迎一位汉家姑娘来代替她,把匈奴和汉
结成一家。
王昭君(深深感动,对石像)玉人哪,你是一位这样智慧、贤明的阏氏啊!原来
你是这样期望我!(沉默片刻,转向阿婷洁,微微叹息)大公主,我怕,我
真怕不能代替玉人阏氏。
阿婷洁(热情地)不,你能!我的新嫂嫂。虽然你来的日子不多,我已经
看出来你聪明、善良。你不小气,你叫我把玉人嫂嫂的像搬回来,
我就明白你的心肠是多么好。
王昭君(真诚地)我看出单于怀念玉人阏氏,我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阿婷洁(高兴地)对,只有真爱自己丈夫的女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真
高兴!你是爱我哥哥的,是不是?
王昭君(在这样的率直的妇女面前,还不免羞涩,但也坦白地)是。他是那样明智、勇
敢、真诚,是个真正的英雄。
阿婷洁我看他很喜欢你。
王昭君单于对我很和气,很尊重,他..(迟疑不说了)
阿婷洁(爽朗地)昭君嫂嫂,你有话就跟我说,我们是亲姑嫂,自己人!过
去我有什么话都和玉人嫂嫂说,她死以后,我就没人可说了,真是
闷得慌。昭君嫂嫂,你来了,我又有了能说心里话的亲人了。我告
诉你一句心里话,好吗?我的丈夫温敦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心好,
慷慨大方,打起仗来勇猛得像狮子,为了我的哥哥,他连自己的命
都不顾。(略顿一下)他就是脾气不好,发起火来,周围的人都害怕极
了。可是他从来不对我发火,总是像新婚的时候一样和气。十几年
了,我们从来没吵过嘴。你看,稀奇吧?
王昭君大公主,你有福气。
阿婷洁真的,女人活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丈夫,是福气。可是..,有些
心里话,跟他也谈不起来,他和我在一起不大说话的。
王昭君(不觉共鸣地)是呵,单于也是不爱说话,我常常觉得他像是没看见我
似的。
阿婷洁(笑起来)你不知道,昭君嫂嫂,匈奴男人都是这样的脾气。他们对
妻子话不多,但心里是热的。你多跟他亲近些,他一定会爱你的,
怎么能不爱这样可爱的人呢!
王昭君谢谢你,大公主!我来到这儿,什么都不懂,开头,心里真有些不
安。亏了你,处处教我,你待我真好。大公主,在名分上我虽然是
你的嫂嫂,心里我觉得你是我的姐姐。
阿婷洁那我可不敢当。(握住昭君的手)昭君嫂嫂,你是汉,我是胡,可我觉
得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呼韩邪从锦帐中缓步走出,身穿披风。
王昭君(一眼望见呼韩邪)单于来了。他一个人,要到哪儿去?
阿婷洁(轻声地)嫂嫂,你去和他谈谈话,我先走了。
〔阿婷洁向王昭君轻轻一笑,自己转身下。
〔昭君转头望望呼韩邪,还是随阿婷洁走下。
〔呼韩邪沉思地走来,在舞台中间站住。草原上夜色宁静,月光如水。
〔呼韩邪一抬头,望见浴在月光中的玉人像。
呼韩邪(惊异)怎么,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不知不觉地,半跪下来)
我的玉人哪!你到底来了!
〔马嘶声。苦伶仃上。
苦伶仃单于,马备好了,您还去大青山吗?
〔呼韩邪摇摇头。他用手托着前额,低下了头,仿佛对着玉人在祷念着什么。
〔阿婷洁轻轻地推着王昭君上。她指着呼韩邪,又向昭君点点头。
〔阿婷洁与苦伶仃走下。
〔王昭君一抬眼,面前是沉浸在哀思中的呼韩邪,她一声不响,望着他。
王昭君(缓缓地)
呼韩邪,呼韩邪单于啊!
他在想些什么?
啊!他在想些什么?
一双眼睛像江水没有扬波。
沉静的江水呀,
你是那样温和,
我真想知道在沉静的波面下,
流动着什么。
我是巫山下的女儿,
一个并不出色的姑娘。
千里迢迢,天子派我来,
千里迢迢,你迎来了我。
我来,
是为了两家百姓的欢乐。
萧正使一路上告诉我,
要入境问俗,
要少说话,话多惹事多。
对龙廷贵族要谦逊。
对单于要顺和。
我答应做了的,我都做。
可是,为什么,
我心头总觉得这样的寂寞。
我也看到疑惑。
萧正使还叫我不要器,
尤其不要当着单于流泪,
他说:
我这是到家了,该快乐了。
啊,我的家,我的家不是在秭归吗?
长江就从我的家门前流过,
我真想长江啊,
想坐在江边,
洗着衣服,唱着歌。
这里是一片碧草,
望不到尽头,
说心里话,
我也很喜欢这儿的风光,
我也喜欢阿婷,她也喜欢我。
可是,在这个家里,
我仍然感到,
我只是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
这里的人对我笑,对我恭敬,对我周到,我都感觉。

然而,从他们的眼睛里,
我也看到疑惑。
在这个龙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
很难捉摸。
单于对我是和气的,
可是,奇怪,他像一匹高贵的骏马,
那样的不爱开口,
我简直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看我。
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
单于啊,
你原来和我是远隔万里的,
长安叫我近在你身边。
如今,就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你对我
又像是远隔万里?
为什么..
啊,他说话了。
〔月光下风吹过来,青草拂动。远远的湖边上,有几处点点的燎火,那是匈奴贵族们还在
喝酒、唱歌。
〔呼韩邪缓缓抬起头来,月光照着他,他的脸诚挚庄严,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光采。呼韩邪一年了,我的玉人,你死去有一年了。
一年前,你一直同我日夜相伴。
同生死,共患难。
你看见我年轻的时候,
无家可归的时候,
我被叛逆的贵族们抛弃的时候,
还有我那残暴的哥哥郅支单于,
把我践踏在脚下的时候。
是我,这样一个被人夺去了宝座的太子,
投奔到你的草地上。
是你,和你的父亲,还有左地的贵族们;
把故乡、财产、朋友、家都抛开,
帮着我,帮着我一同起事,
讨伐那些叛逆的妖魔。
二十年了,你跟着我,我们几乎是同吃一口饭、同喝一碗水。
在多少次失败、苦难的时候,
你总是把最后一块肉干让给我,
在亲信们都对我反目的时候,
你呀,忠诚的玉人哪,
你安慰我,你为我出主意,
为我安排,叫我重新有了勇气。
有了你,我在疑难的时候,
我知道有人可以问,
有了你,我在失败的时候,
我知道有人还会给我力量。
如今,你走了,
在这广阔的草地上,
仿佛就剩下我自己,
一个没有真正的知心的单于。
玉人哪,一年多了,为什么我这样想念你,你,就是不肯来?
我没有一夜能梦见你。
玉人,我是听了你的嘱咐,
和汉朝和亲,
是你叫我迎来,
一个汉家的女子。
她来了,一个年轻的、
我还摸不清楚的汉朝公主。
我和她并不常见,
她很少说话,我对她也说不出什么。
为了“汉胡一家”,长安派遣她来;
为了“汉胡一家”,我迎她到了草原。
玉人哪,就是这样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
为什么,我的玉人,
你在我的梦里都不肯来。
难道听了你的话,迎了新人来,
你就从此不肯见我。
我的玉人哪,
我的永远不能忘记的玉人哪!
〔韩邪深情地望着纱帐里的玉人,走过去..。
〔王昭君默默地望着他们。王昭君玉人,草地上美丽的玉人,我是多么羡慕你。
你有了这样一个忠诚刚强的丈夫。
我来了,你生气吗?
我来了,是想替你,替你在他身边帮助他。
玉人,我听说你一直是爱汉家,
要和汉家和好的;
我来了,也是为了完成你留下的心愿。
我知道了,是你让单于接我来的,
我感激你。
可是,玉人哪,我遇见了困难,
我不大明白,
你所爱的他的心。
他的心对我是关着的。
我是一个开朗、简单、心直的姑娘;
我约束自己,不许我多说话,
我娘家告诉我“少说多看”,
这是所有后宫的规矩。

可是为什么,他对我就是礼貌、微笑,没有别的。
难道真像阿婷洁大公主所说的,
胡人夫妻间,语言这样稀少?
啊,湖水有多深哪,他就有多深。
我多想听听他心里面的声音。
玉人哪,你是爱他的,
看你的眉眼,就知道你是仁慈的,开朗的,
你是希望他幸福。
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明白我的心?
是按照后宫的规矩,默默地,不作声,哑巴一样地恃
候着他?
还是按照我的性情,像你一样地和他在一处?
告诉我吧,我爱的,就是你所爱的。
凭着这一点,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痛苦地)玉人哪,我是多么羡慕你!
在他心里,你虽然死了,却明明是活着的;
我明明是活着的,却仿佛已经是不在了。〔王昭君坐在石墩上,望着明净清澈的皓月。
〔呼韩邪转过身来,忽然瞥见月下的王昭君。他诧异地望着这个美丽的、年轻的汉家姑娘。呼韩邪(缓缓走到王昭君背后)
啊,她来了。
为什么她坐在这里,一个人,冷清清。
她在想着什么?
是想家?想汉朝了吧。
三个多月了!
我仅仅几次跟她在一起,
每次她总是不说话;
可是,明明在长安殿上,
她不是这样。
让我看看她,再仔细看看她。
多么年轻,多么聪明!
我身边坐着的是汉宫最美的女人,
真像是草原上最美的马驹。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她,
她抬起头来,那一眼像春天的湖水。
啊,美丽的年轻的公主,
你在想些什么?
三个多月了,我还没听见她吐出心里的话。王昭君(独自)不,我不能再等了,我相信阿停洁的话。我要说,说出我心
里要说的。
呼韩邪(独自地)不,我不能冷淡一位汉家公主!让我探一探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走到昭君面前,轻轻地)昭君阏氏,你穿得少了吧?
王昭君(惊醒,立起)单于,不冷。
呼韩邪草地的夜晚还是凉的。
王昭君单于冷吗?
呼韩邪(微笑着)匈奴人是不大怕冷的。喜欢我们的草原吗?
王昭君喜欢,喜欢得很,夜晚的草地也是美的。
呼韩邪是,美得很。(望着月下的草原)我很高兴阏氏喜欢。
王昭君听人说,过去草原上常常打仗、流血、死人。
呼韩邪谁和你这样讲?
王昭君阿婷洁大公主。她说现在好了。单于,我希望草原永远这样美,这
样安宁。
呼韩邪哦。(沉思了片刻)阏氏,想长安吗?
王昭君(老老实实地)想。我是从长安来的。
呼韩邪噢,还想什么?
王昭君还想长江,株归——我生长的地方。
呼韩邪那个地方远吗?
王昭君远得很,比长安还远呢。
呼韩邪阏氏,你口直得很。为什么在我面前你要说你想念故乡呢?
王昭君(微笑)我心里有什么,难道就不应该对您讲吗?
呼韩邪对,说得对。(称赞地)有什么说什么,我喜欢这样的脾气。你多大
岁数了,阏氏?
王昭君十九岁,单于。
〔沉默。草原上,不断传来夏夜嘤嘤的虫鸣。透明的轻云时而从月下飘过。大地一忽儿暗
了,一忽儿又明亮起来。
王昭君月亮圆了。
呼韩邪又圆了。一—昭君阏氏,你来到匈奴不后悔吗?
王昭君单于,我是自愿请行,来到胡地的。
呼韩邪(惊讶)什么,你是自愿来的?
王昭君我是带着整个汉家姑娘的心来到匈奴的。
呼韩邪哦,整个汉家姑娘的心?
王昭君单于,我没有像您那样看过那么多回圆月,我一生说的话,不及你
一天说的多,说得好。
呼韩邪(旁白)啊,多么明亮的眼睛!
王昭君但是,比这月亮还亮的,是女人的心;比这圆月还满的,是一个女
人希望得到的恩情。
呼韩邪(旁白)哦,她这样想。
王昭君比你骑马奔跑过来的路还长的,是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的情意。
呼韩邪(走近)你为什么不早说?
王昭君善良的人才知道一个女人的真心。
呼韩邪(旁白)多么像玉人说的话。(对王昭君)年轻的阏氏,从前我的心也是
为一个人跳着的,但是,那个人死了。
王昭君我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不幸。
呼韩邪哦,你知道?
王昭君她的名字也好——“玉人”。
呼韩邪(惊愕)谁告诉你的。
王昭君阿婷洁大公主。(忽然)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将缣来比素,新人不
如故。”这就是说,新人虽好,总不及旧人。
呼韩邪(高兴起来)对,对,你怎么懂得这样多!可是..
王昭君怎么样,单于?
呼韩邪也看什么样的新人了。
〔苦伶汀和盈盈静静地上。
呼韩邪昭君阏氏,你不怪我谈起从前的阔氏吧?
王昭君为什么?
呼韩邪因为你..你也是一个女人。
王昭君单于,为什么要怪?我只有喜欢。您能不忘记玉人,难道有一天您
会忘记我?对人忠诚的人,也应该对他忠诚。
呼韩邪可是我的忠诚已经给了一个..
王昭君(真挚地)忠诚的男子是少的,忠诚的单于岂不是更少。单于啊,我
为什么不喜欢。
呼韩邪(喜悦地)奇怪,我眼前出现了什么?我去迎的是一个汉家公主,接
来的却是我想要的女人。
王昭君(也喜悦地)单于啊,您来领我见玉人吧。
呼韩邪(还是有些不安)可以。可是她,她在..
音伶订(一直是高兴地听着)她就在眼前。
呼韩邪你!
苦伶仃(笑着)玉人间氏的像,就是昭君阏氏告诉阿婷洁大公主搬来的。
呼韩邪(惊喜)哦!是你,昭君!
王昭君(诚恳地)让她有时也能安慰安慰你,我多么希望看见你的笑容。
呼韩邪(不觉仔细地注视她的眉眼)昭君,昭君。怪不得我一见你,便觉得在哪
里见过,原来你的眼睛多么像她,她又多么像你,昭君阏氏啊!
王昭君(转向盈盈)盈盈,你把合欢被拿来。
〔盈盈下。
〔汉官廷细乐,抑扬顿挫地奏起来。盈盈捧着合欢被复上。
王昭君单于,您来看,这是一床合欢被。上面绣着双鸳鸯,里面放着“长
相思”。
呼韩邪“长相思”?
王昭君我们汉家姑娘把丝绵叫作“长相思”。这四面系着的都是“结不解”。
呼韩邪“结不解”?
王昭君我们汉家姑娘把这四边上的花结叫作“结不解”。长相思,结不解。
呼韩邪叫它拉不断,扯不开。
王昭君(笑着)是啊,单于。您总是要出巡打猎的,让这床“合欢被”常陪
着您,让我们永远长相知!
呼韩邪好极了,长相知啊,长相知!(接下合欢被,交给苦伶仃)
〔在这段对话中,远远汉家宫女唱着:
文采双鸳鸯,
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
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
谁能别离此。
〔呼韩邪望着年轻美丽的昭君阏氏,忽然沉醉在对她的情感中。
〔温敦从帐外进,看到单于与昭君,他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走上前。
温敦呼韩邪单于,昭君阏氏,小王子婴鹿在大公主帐里,等着拜见新母亲。
呼韩邪(点了点头,向昭君探问地)昭君阏氏..
王昭君(欢悦地)单于,让我们去看他吧。〔呼韩邪笑着和昭君走下。后跟盈盈与捧着合欢被的苦伶仃。〔温敦望着走去的呼韩邪和王昭君。〔休勒上。手里拿着一把利斧和毒药。
休勒听您的吩咐,毒药和斧子都准备好了。
温敦去吧。〔休勒下。
温敦(阴森地)长相知,长相知,看你们相知到几时!——幕落
第四幕〔呼韩邪单于的帐外。前一幕的次日,黎明之前。
〔草原上升起一层白雾,迷迷茫茫,连玉人的纳幕也若有若无,掩埋在里面。
〔鸟云逐渐盖遍天空。
〔苦伶仔走出来。远处有胡人在帐幕里隐隐奏乐。苦怜仃(向远处的帐幕瞭望一下,拍起手中的揭鼓一边模仿着侯爷们的醉态,低声地唱)
月儿偏了西,
侯爷们醉如泥,
一碗两碗,一坛两坛,
你劝我来我劝你,
哎呀,侯爷们醉如泥!一个是黄鼠狼,
一个是鬼狐狸,
你抱着我来我楼着你,
一碗两碗,一坛两坛,
谁对谁来,都不是真心的。
哎呀,哎呀,哎呀呀!
两个国舅散了席!
〔由黑暗里,温敦扶王龙上。
温敦(仿佛醉醺醺地)天子国舅,您喝多了,喝多了。走路当心。
王龙(显然是八九分醉意)没有,没有,离开长安,只有今夜跟你痛饮最乐。温敦,我把我的心都交给你了。说完了,说尽了。
温敦唉,天子国舅,我的一家性命早已交给您的手里了。我们两个真是
像汉人说的话,相见恨晚哪!
王龙(拉着温敦的手,醉眼模糊地)对,对,我们俩,就是你们胡人说的:烈马对烈马——
苦伶仃(忍不住,插嘴)狗熊对狗熊。
王龙(对着眼前黑咕咙冬的东西,惊愕地)这挡路的是什么?
温敦(醉态矇眬,拔出刀,喝叫)挡路的是人是狗?
苦伶仃(慢腾腾地)是老虎。
温敦左右!老虎:
苦伶仃是个老掉了牙的老虎。(从黑暗中走出来)现在还不想吃你们呢。
王龙哦,伶仃啊!(左右跟随笑起来)
温敦(趁着酒兴)老鬼,你知道今天爷的肚子里(拍着肚子)满满地装的是什么吗?
苦怜仃(斜着眼)天子的长安美酒。
温敦(高兴地)对呀!(又连连拍着肚子),今天可真是对得起我这个肚子了。
苦伶仃侯爷每天都对得起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每天都对不起你。
温敦怎么?
苦伶仃好酒好肉,你天天都给了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没给你出过一次好主意。(王龙笑起来)
温敦(志怒)拉下去,二十鞭!
〔左右正要动手。王龙慢来!(走到伶仃面前)好啊,你说得可真是俏皮。左右,赏他一坛酒
喝,天子的长安美酒。温敦,记上帐,等他酒醒了,连我那二十鞭
一块儿打!怎么样,伶仃?苦伶仃我这一辈子,喝酒是解渴,挨打是便饭。
王龙(向温敦)你们的这个奴隶,说起话来倒有点派头。温敦国舅,小侯告辞了。我定要到你的草地上打猎去的。
温敦温敦就要辞别单于转回我的草地,我在那里等候天子国舅。
王龙(一边走着)以后我准来!
温敦请!
王龙(回头)左右,带好了皮鞭。(向苦伶仃)伶汀老头,喝酒来吗?
苦伶仃(豪壮地)喝!拿酒来!〔苦伶仃大摇大摆地先走下,后面跟着两个拿皮鞭的卫士,王龙随下。
〔月色暗了,狼狗远远在嗥叫。玉人立像的帐幕已经埋在黑暗里。草原上的风吹过来,胡
前时而呜呜地吹着。
〔黑暗里休勒拿着一把斧头上。休勒(低声)侯爷!
温敦(转身见休勒,立刻)毒药呢?
休勒已经放了。
温敦那么玉人的像呢?
休勒(把斧子一举)我就去办。
温敦(冷冷地望着休勒)不怕吗,
休勒(低沉地)石头的肠子,铁打的心,要保侯爷成天上的龙,我的儿子
都舍去了,还伯什么?
温敦(拍着休勒的肩膀)好朋友!土靠着土成墙,人靠着入成王。等到成了
功,你的功劳是忘不了的。
休勒(叹了口气,贪婪地盯着温敦)侯爷坐了龙廷,只要给我一个小小的右贤王,给我右方一半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敦(暗吃一惊)右贤王!
休勒(全心期待着)嗯?
温敦(微笑着)你要的太少了!去吧!对你,我还有更大的赏赐。
休勒(猛然扑在地上,连连叩头)感谢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单于!我的再生爹娘,我的恩主!恩主!撑犁孤突单于!撑犁孤突!
温敦(惊吓)你,你,你怎么能现在就这样称呼我?你发疯了!
休勒(匍匐地上,连连吻他的衣襟,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哭出声来)我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您,只有您,只有您,我的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温敦(急忙闪开)还不快去,呼韩邪单于就要过来了。
〔休勒爬起来,摇晃着向黑暗里走去。
〔胡前沉郁地吹着。温敦(望着隐入黑暗中的休勒,鄙夷地)哼,有这样一种奴才,献给我的,不过
是半个瘦羊腿,可向我要的却是一座金子堆成的山,这是个什么入
呢?哼!他的儿子死了,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为了他那看不见
的一座金山,他对我苦苦哀求,伤心地哭着,泪水打湿了我的靴子。
连我这石头一样的人都被他哭动了心,哭断了肠!(阴沉地)眼泪啊,
你不过是一滴咸水,可你的力量比毒药还厉害得多呢!泪水在女人
眼里是有用的,我看,在男人眼里会更有用。
〔阿婷洁轻轻走上来。阿婷洁温敦!
温敦你,你来干什么?
阿婷洁夜深了,你该睡了。
温敦好,你去吧。(忽然)阿婷洁!
阿婷洁温敦。
温敦(慢慢地)这些天我睡觉说不说梦话?
阿婷洁说了。
温敦说什么?
阿婷洁我没有记住。昨天夜里,你喝醉了,我一直守着你。你睡着睡着忽
然哭起来,流了很多的眼泪。我想你一定是做什么伤心的梦了。我推你,你不醒,我用头巾把你的眼泪擦了..
温敦(望着阿婷洁)啊,我的温顺的女人,怪不得我的玉人姐姐那么喜欢你!
阿婷洁(深情地)温敦,你——你还那么爱我么?
温敦(忽然热烈地拥抱她,充满了魁惑)我爱,我爱,我永远爱你!你真是龙廷上的明珠!不像那个汉家的女人,她和我们不同心,我担心单于上当呀!
阿婷洁你说的是昭君吗?
温敦嗯,就是她!
阿婷洁(实心地)不,我觉得她很好。她跟你一样,很爱我的哥哥。
温敦(冷冷地)是么?
阿婷洁温敦,我也是有眼睛的。她性情好,也真诚,我跟她很谈得来。
温敦(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脸蛋)你这个小傻瓜!(突然阴狠地)她,她是个狐狸精!你想想,她来了这么几天,就把你的心掏走了,我看你的心里都快没我了,没你的这个丑丈夫了!
阿婷洁(急煎煎地)不,不,我的温敦,我的丈夫,我的心是完全给了你的。
温敦(再逼一步)你是真的爱我吗?
阿婷洁你叫我说什么?我的最可爱最忠诚的男人。
温敦那我告诉你。
阿婷洁什么?
温敦汉朝和我们不是一家,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羊。他们对我们没有善心,他们是想吃掉我们。
阿婷洁是这样吗?我们的哥哥怎么不知道?
温敦汉朝的副使王龙这样说的。
阿婷洁(惊讶)王龙告诉你的?
温敦不,是我套出来的。他看不起我们,说我们的毡房,我们的草地,我们的牛马,都不过是汉朝皇帝脚下的一粒灰尘,他一跺脚就可以把我们碾碎。
阿婷洁(生气地)他这是胡说!
温敦他还看不起你的哥哥,我的恩主,匈奴人至高无上的单于。
阿婷洁我的哥哥!
温敦对的,我的公主,他还看不起你呢!他说一百个匈奴公主,比不上
汉朝公主的一根汗毛。(满脸义愤)阿婷洁,你是我的妻子,我听了这话,怎么能不气,不恨呢?
阿婷洁温敦,我的温敦,不要听狗叫就发怒。我们的尊贵,单于是知道的。
温敦单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汉人要来打我们,可单于还在对他们笑呢。
阿婷洁(惊)汉朝要打我们?会有这样的事?
温敦这也是王龙说漏了的。
阿婷洁那你为什么不赶快告诉单于?
温敦我是想告诉他的,可是我怕他只相信那位汉家阔氏。
阿婷洁我相信我哥哥会分得出善恶、真假。
温敦好吧,为了我们的单于,冤屈我,我也不怕。
阿婷洁但是我的温敦,你可要谨慎,可不要由着性子胡来!
温敦你看,我不是很平静吗,你放心。——我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对别人讲!嗯?
阿婷洁当然,我的丈夫。
温敦对昭君阏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她,不,要比原来更亲热。她和你说些什么话,你都来告诉我,听见了吗?
阿婷洁(迟疑地)好—一好。〔月亮从乌云中露出。温敦忽然瞥见呼韩邪在玉人的绢帐里析祷,这时正站起身来。
温敦(突然对阿婶洁)你走吧。
阿婷洁你还不去休息吗?
温敦(急躁地)你先走,我就来。(阿婶洁不解地望着他,迟疑地没有动。他转成温和的日气,一面推着阿婷洁走)我马上就来,我的阿婷洁。〔阿婷洁缓步走下。
温敦(立刻跪下,向玉人阀氏祷告)啊,单于,仁慈、聪明、多情的单于啊!怎么,你又在玉人,我的姐姐面前祈祷了吗?让我也来向玉人祈祷吧!〔他跪在地上祷念着。在他虔诚的祷念声中,呼韩邪走上来。
温敦玉人,我的姐姐,我要走了。我离开你,我是多么难过啊。
呼韩邪(旁白)哦,他在祈祷。
温敦(遥望着玉人的帐幕)你很孤单,因为你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你那神一般的单于,你的多情的丈夫。〔呼韩邪深沉而低声地长叹。
温敦可我比你更孤单,因为我在人间,却离开了龙廷,离开了我的主人——我的像父亲一样的单于。
呼韩邪哦,他是这样看我吗?
温敦(充满了热情)不,不,不,比父亲更亲热。因为父亲只给了我身体,可是他——单于,我的姐夫,还有你,我的姐姐,———
呼韩邪哦。(聆听着)
温敦在这个万恶的世界里,是你们的手牵领着我——你的最小的弟弟,教给我正直,教给我忠诚,教给我智慧,教给我勇敢,教给我待人宽厚,教给我爱正义,不爱权力。
呼韩邪(低声)嗯,对,对。
温敦还教给我克服一切私心、偏见、邪恶的念头。
呼韩邪哦,他是知道感恩的。
温敦我的玉人姐姐呀,我能成为今天的温敦,就是靠着至高无上的单于一点一滴的赐予,一天一天的教诲呀。
呼韩邪(旁白)啊,原来他有这样一副忠诚的心肠。
温敦(哀伤悲痛地)玉人姐姐,我要离开龙廷了。我把原来属于至高无上的单于的兵马,还给至高无上的单于了。我的肩膀轻松了,可我的心
沉重了。以后谁来保护我的单于,我的主子,我的父亲,我的姐夫,
我们草地上独一无二的神鹰哪!呼韩邪哦。
温敦(沉痛地)玉人姐姐,你是有灵的,告诉我怎么办吧!(捶着自己的胸)
我痛苦,痛苦极了!(他匍在地上,默默祈祷)呼韩邪他这是祈祷,还是说给我听的?好听的话,听下去,真容易,可是
信了它,总是要吃亏的。难道我收回了他的兵权,他还能真的对我
这样依恋?不,不,我想的是什么呀?不要把人看得太好了。可也
不能把人看得太坏。(逐渐走近温敦)我要仔细地再看看他。(对温敦,
温和地)温敦,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温敦(转身,吃惊地)哦,单于,我的主子!〔月光照着温敦眼眶里的泪水,呼韩邪望着他。
呼韩邪(感动地扶起温敦)哦,温敦,你怎么满脸都是眼泪?
温敦我的恩人哪!(大痛)请单于多多珍重,臣温敦告别了。(转身走下)
呼韩邪(召唤)回来!站住!温敦,你怎么了?
温敦我但愿昭君阏氏晋封拜庙以后,龙廷太平,单于平安。
呼韩邪(诧异)但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温敦(吞吞吐吐)我一生侍卫单于,一旦离开,就像树叶离了根。单于,我的心中悲痛,有话我也说不出来。
呼韩邪不要难过,我会到草地来看你和我的妹妹阿婷洁公主的。
温敦不,不,单于,您千万不要到我的草地上来。
呼韩邪为什么?
温敦(迟迟地)您千万不能离开龙廷。
呼韩邪这是什么意思?
温敦说出来,怕单于生气。
呼韩邪什么事这样严重?不要吞吞吐吐。
温敦我是不愿扰乱单于新婚的快乐。
呼韩邪你怎么这样啰嗦?多少年来,我一直告诉你,要但日直率,为什么现在学得这样躲躲藏藏?不像草原上的人。
温敦好,我说!单于,我说了您会怀疑我,但是我不怕,我要忠诚坦白。
呼韩邪(点点头)哦!
温敦我想告诉单于,第一件,昭君阔氏是汉人,单于是匈奴人。
呼韩邪(沉吟)嗯,说下去。
温敦第二件,(稍稍迟疑了一下,感到呼韩邪望了他一眼,立刻)第二件,就是昭君阔氏很年轻,而单于您,是有些年纪了。
呼韩邪就这点吗?这又有什么呢?
温敦我怕汉家派来的阔氏对单于不会有真心的。
呼韩邪(立起)温敦,昭君阔氏和我,这关系非同寻常,关系着匈奴的命运,
任何人不可节外生枝。
温敦(义形于色)好,那我就不能不说了!正因为这是关系到汉和匈奴的大事,我不能装聋作哑!
呼韩邪你讲吧。
温敦昨天夜里,我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准备了酒宴,请王龙在我帐里烤肉喝酒。
呼韩邪噢。
温敦王龙喝醉了。酒后吐真言,他说:三个月前单于在长安求亲的时候,长安朝廷原来是想扣押单于的。
呼韩邪哦,是真的吗?
温敦王龙说当时关市被抢,长安朝廷疑心单于故意纵兵,抢劫关市。
呼韩邪这件事长安天子对我说得很明白,毫不介意,你是听到的。
温敦长安天子的话怕是一时应付单于的。王龙说,朝廷上有人说单于表面和亲,实际上是要探一探长安朝廷的虚实。放了单于,就是纵虎
归山,以后难制。
呼韩邪长安朝廷大臣很多,哪有都说一样话的道理。这种糊涂人总是要有
一两个的。天子不是答应和亲,百姓同乐,说这是不可翻悔吗?
温敦可朝廷有人主张,将计就计,趁单于和亲,不作戒备,就在鸡鹿寨
内又驻扎一批大军,时机一到,就向我们发兵。
呼韩邪(一挥手,仿佛拂去满天的疑虑,爽朗地)我看王龙这个少年新贵的话,不值得深信,不要再想这无中生有的事了!请回帐吧。
温敦但是,单于,听说汉朝天子重病,急召萧正使他们回去。
呼韩邪(回转身来)天子重病?这是谁说的?
温敦王龙说,是萧正使告诉他的。待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后,他们即刻就要返回长安。
呼韩邪哦。
温敦天心难测!现在天子病重,万一有变故——(走近一步)单于,我不得不说,从前汉朝帮我们打郅支,现在郅支死了,就剩下你了!
呼韩邪郅支杀了朝廷使者,朝廷灭他,是对的。〔马蹄嘚嘚,一个骑兵跑得满头大汗上。
骑兵单于,紧急密报。
呼韩邪哪里来?
骑兵鸡鹿寨。
呼韩邪讲吧。
骑兵我们的骑兵在鸡鹿寨外草地上,发现五百里外有汉军马粪多处,察看迹象,像是又来了大批汉军,已经进入草地了。这是拾来的汉军马粪。
呼韩邪拿来!(掰开看)
骑兵(指点着)您看,里面有汉马吃的黑豆与谷米。
温敦(也拿一块马粪掰开)果然!我们的马是从来不喂黑豆和谷米的。呼韩邪(沉吟)我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旨令,忽然五百多里宽的草地又有了汉
军的马粪,这倒真是奇怪了。(对骑兵)你下去吧!等一下,这件事
不能和任何人讲,泄露了,要砍头!
〔骑兵施礼下。
温敦汉军到草地上来了!单于,他们在龙廷里是有奸细的。呼韩邪(猛回身)谁?温敦汉家派来的阏氏。呼韩邪(呵斥)你在胡说什么!温敦毒蛇也有美丽的皮。单于,您应该提防了!王龙告诉我,昭君阏氏
是知情的,她在注意着我们。呼韩邪这不会是真的!温敦单于,我可以对天神起誓。(跪下)呼韩邪(并不理温敦)温敦事情紧急了!中原朝廷一定是变了心,而我们龙廷里还放着一个
可以作奸细的阏氏,就像蝎子伴在身边。想想吧,单于,不是自己
厩里生下的马驹,一脚可以踢死主人!单于啊,她是汉,我们是胡!
〔苦伶仃喝得醉醺醺地,蹒跚走上。苦怜仃单于,单于,有人要害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要听我的。我是匈
奴最苦的人,我不用谎话装扮自己。呼韩邪你又喝醉了。苦伶仃我喝了酒了,挨了打了。温敦快下去,你又喝多了。苦伶仃喝多了!我把阴山黑水,盐池草地,湖海苍天,都喝进去,(指温敦)
连你也喝在我肚子里。我的五脏六腑,塞满人间的不平气。张开嘴,
我的舌头赛钢刀,专杀世上的坏东西,无情义,好比你!(醉倒在树
下)温敦放肆!
〔呼韩邪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默默地..温敦(上前,轻声地)单于,您累了,歇一歇吧!我先回帐去了。
〔呼韩邪点了点头。温敦退下。
〔苦伶仃醉眼矇眬地望着单于,像是忽然麻木了。温敦的黑影仿佛还在白杨树下。呼韩邪(抬起头,端详着苦伶仃,悲哀地)伶仃啊,你怎么喝醉了呢?你怎么看着
我不说话了呢?我很痛苦。对谁能说出我的心思?只有对你,对你
啊,伶仃。(喃喃地)我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知道吗?一个单于做
错了一件事情!三个月了,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个汉家姑娘,慢慢地
我感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高兴,我的心就像迷迷惑惑地找到了
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解渴的清泉。我忽然年轻起
来。我爱她了,也相信她了。我正想把龙廷上调动军马的宝刀交给
她,替我保管,就像从前我交给玉人那样。可是,就在半刻前,我
忽然疑惑起来,我怕我看错了。我怕我身边的不是一个真心爱我们
胡人的阏氏,而是一个..啊,(痛楚地)我不愿意说出来。伶仃,
你怎么总望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呀?
〔苦伶仃忽然立起,弹着小弦琴,奏着一支欢乐无比的胡曲,一边歌唱着,旋舞着,一边
讥警地向四周巡视。
〔苦伶仃十分活泼,又十分幽默而俏皮地舞着、跑着、指着、唱着《小眼泪》
蹦嚓,蹦嚓!
蹦嚓,蹦嚓!
我骑着小马儿,快得像飞,
快得像飞!
我不告诉你,我是为着谁,
为着谁。
你是个机灵鬼!机灵鬼!
骑着快死的骆驼,你慢得像乌龟!
你还想探听我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
哼,你也配,
你也配!
我的马儿跑得快断了腿!
我就不告诉你她是谁,
你这个机灵鬼,
机灵鬼!
白云下面,黑眼睛在等着我,
她还淌着小眼泪,
淌着个小眼泪!
不是为我,还会为谁?
(笑嘻嘻地,神秘地)
喂,把耳朵伸过嘞!
啊,伸过嘞!
(低声,蜜语)
我那黑眼睛她,她就叫个“小眼泪”,“小眼泪”!
啊,她就在前面等着我。
(兴奋地)她是我的“小眼泪”!(忽然,变了脸)
这,我可没有告诉你,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白杨树下温敦的黑影不见了。苦伶仃突然停止歌唱,走到呼韩邪的身边。苦伶仃(低声)快乐的歌儿不能再唱了,我的单于,你身边有人要害你。呼韩邪(悲哀地)什么,谁呀?又是昭君吗?苦伶仃单于,你什么都能辨清,不论是风声,不论是鸟鸣,不论是蛇在咝
咝叫,快咬人。可是现在,你被什么塞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我
的主人?谁对你忠心?难道是温敦侯爷?谁对你假意?难道是昭
君阏氏?主人,狼就在你身边,它已经露出了尖牙。等你睡着,就
要咬你了!呼韩邪(沉静地)谁会这样?你说的是谁,我的忠实的老奴?
苦伶仃一个你宠爱的人!
呼韩邪是谁?快讲!
苦伶仃他以为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时刻在竖着耳朵听着他,眯起眼睛看
着他。单于,我说的是你的内弟,温敦侯爷!
呼韩邪你胡说!不,你凭什么这样说?
苦伶仃难道你感觉不到他恨你吗?你给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给了他一切。
苦伶仃你拿了他什么?
呼韩邪我仅仅拿回了宝刀。
苦伶仃对呀!你看不出这样的人吗?给了他的,他永远不满足;拿了他的,
他永远怀恨在心。这个人我从小看到大:狐狸的嘴、蛇的心、狼一
样的贪狠、鬼一样的聪明!
呼韩邪我知道他贪心、残忍,但是他不会害我的!不会!伶仃,你说呢?
苦伶仃老奴不懂单于的心思。可我亲眼看见他喝醉了的时候,把战袍披到
草人身上,拿起尖刀,一边刺一边喊:“你呀!你呀!我怎么刺不
出你的血来呀!”
呼韩邪哦!
苦伶仃他在刺谁?单于!
呼韩邪不,不会,他是玉人的弟弟。
苦伶仃玉人阏氏同他,一个是女神,一个是魔鬼。
〔沉静的空气中,远处嗖嗖响着森然可怖的箭声。
苦伶仃你听,单于!
呼韩邪什么?
苦伶仃响箭。温敦的人练响箭呢!一箭射出去,二十支跟着,他的仇人是
活不了的。
呼韩邪他敢对我?
苦伶仃单于呀,对你忠诚的是那十九岁的昭君公主,汉家送来的年轻的阏
氏。
呼韩邪(思索地)嗯。
〔阿婷洁急匆匆上。
阿婷洁(惊恐万状)哥哥,不好了,婴鹿死了!忽然死了!
呼韩邪什么?
阿婷洁吃了什么坏东西。
呼韩邪吃了什么?
阿婷洁奶母说没吃别的,就吃了昭君阏氏赐给的糖食。
苦伶仃单于,我去看看他!
〔呼韩邪挥挥手,苦伶仃急下。阿婷洁跟下。
呼韩邪吃了昭君的糖食,就死了。(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悲恸万分)玉人,玉人,
我们的小婴鹿——你的亲骨肉..
〔呼韩邪突然发了病,晕倒下去,四面无声,雾越发浓了。
〔温敦疾步走上,看见倒在地上的呼韩邪,跑过去。
温敦(摸一摸他,低声,对着呼韩邪的耳朵)单于,我的单于!您怎么啦?(仔细
地看了一下),啊,他发了病了,他晕死过去了。(四面望一望)这是天
赐给我的机会,就只有我一个。
〔休勒悄悄走上。
休勒(阴沉地)还有我!
温敦还有人吗?
休勒没有别人了。只有侯爷、我和满天的大雾。
温敦(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尖刀啊,你日夜想着仇人的血,那么,让
你真的尝一一下吧!(举起尖刀,对准呼韩邪)
〔忽然,远处雾里传来欢叫的声音。湖过上已见鱼肚色的晓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雾
里闪耀着。
温敦(恐惧地)这是什么声音?
休勒怎么了?快!卫士就要来了!
温敦(拿着刀,远望着,紧张地)这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休勒天快亮了,王昭君就要晋庙了!王公贵族都在向单于的帐幕欢呼呢!
温敦他们喊什么?
休勒他们喊:“单于和亲,干秋万岁!”
温敦又是这刺耳的声音。(恐惧地)仿佛草原上的每一根草都在呼喊着呼
韩邪这个人的名字!而我们就要他死,要他死!
休勒那么就快动手吧!不能再等了!
温敦(举着尖刀)我多么恨哪!我恨我不能扎下去!
休勒为什么,侯爷?
温敦(目光闪闪)翻天覆地的事情往往因为一个冲动而葬送了整个前程!现
在这个人死了,左贤王,他的弟弟,右贤王,他的儿子,所有的王
公贵族,甚至连我那个糊涂的父亲,都会立刻起兵讨伐我。现在这
个人死了,长安天子,汉朝的大军也会讨伐我。现在这个人死了,
我手中恰恰没有调动龙廷兵马的宝马!
休勒老虎睡着不杀,醒了早晚会吃了我们。现在一刀下去,龙廷就是你
的了!
温敦(内心斗争着)不,不成!这是不成的!只有撒下天大的网,才能打起
最大的鱼。要取得他的信任,要狠、要灵、要阴、要做得更忠诚。
我要叫长安疑心呼韩邪,呼韩邪疑心长安。只要这个人把宝刀从那
汉家女人手里拿来再交给我,只要他说出一句出兵、反汉,我就对
长安有话说,对王公贵族有话说!那个时候,把这个人的头割下来,
就像割草一样容易了!
〔这时休勒来回张望,看见温敦还在那里沉思默虑,突然
走到温敦面前,抢过温敦的尖刀——
休勒侯爷,您脸发白,您害怕了!让休勒替您担下这杀单于的大罪吧!
(对呼韩邪)神鹰呀,你的末日到了!(野兽似地冲上去)
温敦(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一步挡住休勒)放下!
〔休勒不顾,疯子似地又刺下去。
温敦(护着呼韩邪,对休勒)你疯了!(抢回尖刀,对准休勒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狗!
你醒了没有?
休勒(被打清醒)我,我醒了。
温敦(低声)卫士要到了,你走开。
〔休勒顺从地走下。
温敦(望着呼韩邪的脸,嫉妒地)多么英俊的一个单于啊!多么雄武的一个单
于啊!难怪我的姐姐要嫁给你了,难怪汉家的阏氏也爱上你了。而
我,这个丑东西,非要你死不可。你死了,我才能生;你活着,我
就是死了。我恨啊,我恨!这天神给我的机会,我只能放过去!(温
柔地)单于,醒醒吧!温敦在救你呢。(解开呼韩邪的衣服,给他按摩,声音颤抖地)单于,我的恩人,你怎么了?单于,我的父亲,你怎么了?醒醒吧,快醒醒吧!
呼韩邪(呻吟一下)好闷哪!
温敦我的单于,我的父亲,醒醒吧!
呼韩邪我怎么了?
温敦您发病了,晕倒了。
呼韩邪哦,就只有你在我身边?
温敦就我一个。我的单于,您,您把我急坏了。(低下头)
呼韩邪(站起来,整整衣服)你怎么了?抬起头来。〔温敦抬起头来。
呼韩邪(惊愕)你哭了?
温敦我怕,我怕万一您醒不过来..(禁不住地抽噎)
呼韩邪(望着温敦,感动地)哦,是你,是你把我救活的!你!——我忠心的温敦。〔温敦不语,热情地望着呼韩邪。
呼韩邪(忽然)伶仃!叫伶仃来!
温敦单于,您忘了,伶仃去救婴鹿了!
呼韩邪(仿佛不记得)什么?
温敦刚才婴鹿不是吃了昭君阏氏的糖食,忽然死了吗?
呼韩邪(恍然记起)哦,是的。我要去看看他!〔阿婷洁上。
阿婷洁(高兴地)哥哥,放心吧!幸亏伶仃去了。他说中的毒可以用羊血解,
给小婴鹿灌了羊血,已经活过来了。
呼韩邪哦,好,好!(沉思地)那么放毒的人——〔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上。
宫女(急迫地)启奏阿婷洁公主,玉人阏氏的像,不知叫什么人打碎了!
阿婷洁啊!
呼韩邪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温敦谁这样恨我的姐姐?
阿婷洁怎么,婴鹿刚救回来,玉人的像又碎了。
温敦昭君阏氏现在就要晋庙了。
呼韩邪嗯。
阿婷洁(仿佛起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哦,会有这样可怕的事吗?
呼韩邪不,不,不像。
温敦(庄严地)天神说,草原外面来的人会做出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阿婷洁刚才姜夫人和我说..
呼韩邪说什么?
阿婷洁昭君阏氏已经有了喜了。〔远处连续喊:“接昭君阏氏!”
温敦她来了。(对呼韩邪,低声)让她晋庙吗?
〔呼韩邪紧闭嘴巴,沉默着。
〔喊声:“昭君阏氏圣驾到!”
〔优雅的汉、胡细乐。王昭君春风满面,盛装走出。姜夫人陪着她,后随盈盈、戚戚。姜夫人恭喜大单于,我们的昭君阏氏,她有喜了,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感谢姜夫人你来报喜。
王昭君昭君奉命晋庙,参拜祖先鬼神。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阏氏千岁,干千岁。
礼官(高声地)晋庙时间到!
温敦单于怎么吩咐?
呼韩邪(沉默一下,对昭君)昭君阏氏,我刚才晕倒过去,——
王昭君(吃惊,关切地)怎么了,我的单于?
呼韩邪现在好多了,可是还是不大舒服。(有礼貌地)加封晋庙的大礼,是不
是可以延迟一下,昭君阏氏?
王昭君(惊讶,立刻,顺从地)当然。谨奉命,单于殿下。
温敦(立刻大声传呼)单于有命,晋庙典礼暂停!奏乐停止!〔乐声停住。空气突然冷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惊愕之中。
呼韩邪阏氏,我想独自去歇一歇。
王昭君是,单于。〔呼韩邪下。温敦与阿婷洁随下,众多随从默默下。
姜夫人(低声)这是怎么回事?
王昭君不要紧的。姑姑,您先去休息吧,都下去吧,盈盈留下。〔姜夫人不安地退下。侍女们都随下。
盈盈(十分同情地)娘娘。
王昭君你去请萧大人来!
盈盈是,娘娘。〔盈盈下,台上只剩下王昭君。王昭君(痛苦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感觉地覆天翻。
单于怎么忽然对我这样冷淡?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
他便露出这样的一面。
难道龙廷也像汉宫?
我真不知如何把这突然的变化扭转!
我真是迷惑呀!
我从来没有这样不安。
加封晋庙,我并不怎样看重;
但是龙廷中的事却使我看不透,摸不到,
变化万端!
天已经大亮了,
我的心却只觉得阴暗!
莫非是风暴来临?
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
我啊,
我该怎么办?〔盈盈随萧育上。
萧育(庄严地向王昭君行礼)臣萧育参见昭君公主,千岁,千千岁!
王昭君(仿佛见到自己的父亲一般)萧大人,萧大人,加封晋庙的事延期了,您知道吗?(突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急忙用帕子掩住)
萧育(劝慰她)昭君公主,不要这样难过。单于欠安,一时改期,也没有
什么。
王昭君萧大人,我管不住,我实在难过。我感觉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萧育公主殿下,臣萧育应该向您禀告,刚才龙廷发生了两件事。小王子婴鹿突然中毒。
王昭君(大吃一惊)哦!
萧育虽然救活了,玉人阏氏的雕像又被打碎了!
王昭君哦!谁敢这样,萧大人?
萧育难以得知。臣以为是恶人中伤,要把罪名推在公主的身上。
王昭君(仿佛被霹雷击中一般)难道单于都怀疑是我吗?
萧育公主,您不要这样想。
王昭君(喃喃地)所以单于忽然对我那样冷淡..
萧育公主,你一定要把心胸放宽了。干这两件坏事的恶人不仅是要中伤公主殿下。公主,老臣说一句放肆的话,您这样一位年轻公主,不
会引起这样大的仇恨。可是您身负着“汉匈一家”的重任,那就大
大地不同了。龙廷里的恶人中伤公主,正是要毁掉归顺汉朝的单
于,毁掉中原和匈奴的和好关系。王昭君萧大人,这是不能允许的。
萧育昭君公主,您说的极是。天子和朝廷一直是相信匈奴和呼韩邪单于的。
王昭君我知道。在长安时,我已经明白了。
萧育那就好了!公主,您要相信呼韩邪单于是忠于朝廷的,您必须信赖他。如果有一时的不顺心之事,希望您有天一样宽大的胸怀,为了国家的安宁,为了天下苍生、各族百姓的康乐,忍得住个人的委屈。
王昭君萧大人,我感谢您的指教。昭君记住了。
萧育(跪下,盈盈随同跪下)昭君公主,您的责任是重大的,朝廷和汉匈两家百姓都期望您,信任您。
王昭君请起来,萧大人。(仰望苍天)昭君决不辜负朝廷和黎民百姓。——幕落
第五幕〔前一幕的次日下午。
〔龙廷后帐,王昭君的毡幕中。中间设着一张长几,一张胡床,旁有几个坐垫和方几。方
几上放着金银食器,盛着匈奴的奶点心,汉朝的糖食、水果,以及奶茶和马奶酒。帐幕地
下,满铺毡毯;四壁悬挂着美丽的织毯和汉、胡的各种乐器。在显著的地位挂着一只琵琶,
是孙美人赠给昭君的。〔开幕时,霞蔚云蒸,向晚的草原十分安静。没有一丝风,羊牛不叫,鸡犬不鸣,夕阳照
着无边的草地。地平线上偶尔出现一缕乌黑的浓云。
〔随着戏的发展,天空逐渐阴沉。草原上微风吹过,草在颤抖,帐外的大纛的穗子被风吹
起。乌云从天际冉冉上升,地上听不见一丝风。仰望天空,暗黑的浓云如千军万马,迅速
掩袭过来。草原骤然不再宽阔了;周围暗下来。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巨掌,伸向大地,要抓
起地面上的一切:山丘、湖水、岩石、牛羊、马群、穹庐、毡房和老少牧民,逐渐什么也
看不见了。
〔远处有牧民赶着牛羊入圈,牧马的骑兵呼啸着,鞭打着一群群的骏马。他们举起套马杆,
指挥着马儿,把一群群锦缎般美丽的战马赶进避风的山谷。
〔一时,牛羊不安,都在哞哞地恐惧地叫着,似乎大地都在摇动。天在发怒,湖水从深处
涌起波涛,像有什么神鱼由海一般深的湖中游出来,突然要飞上漆黑的天空。
〔胡笳与鼓声逐渐由缓至紧,从远处传来,它们在告警。〔开幕时,一切是平静的。三名胡女和戚戚在帐中练习胡乐。
〔姜夫人带着两个侍女进帐,姑娘们站起来。
戚戚胡女等姜夫人安好。姜夫人戚戚,昭君阏氏呢?戚戚娘娘和苦伶仃、盈盈骑马出去了。姜夫人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已经来了两次了,她又疯到哪儿去了。戚戚我们不知道。姜夫人(对戚戚)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走的时候,你不拦住她,也不告
诉我。你看你那样子,也不着急,真是块木头!戚戚是,姜夫人。姜夫人是什么?戚戚是木头。姜夫人(走来走去)真气死我了。(对胡女)走开,你们都走开。
〔胡女们下。戚戚禀告姜夫人,我也走吧?姜夫人你别走,我说话,要人听。唉,我的话,你也听不懂。你坐着。戚戚我不敢坐。姜夫人(气呼呼)叫你坐,你就坐。我要发脾气了!我要摔东西了!
〔戚戚听话地坐下。这时一群马快跑着的声音,由远而近。戚戚(又站起)启禀姜夫人,大约昭君娘娘回来了。姜夫人(坐下)你去到帐外看看。
〔苦伶仃、盈盈和一群武装的匈奴侍女簇拥王昭君进来,后随牧民的儿子——十岁的小玛
纳。〔戚戚和奏乐的侍女们迎上去接王昭君。侍女们迎接阏氏殿下。姜夫人(也只好立起行礼,但仍气鼓鼓地)参见公主娘娘。王昭君姜夫人请起。〔王昭君戎装胡服,英气夺人,端庄美丽,神色时时像是思索着什么。王昭君(对待女们)你们可以去休息了。侍女们是,阏氏殿下。〔侍女们退下,留下盈盈、戚戚、苦伶仃和小玛纳。玛纳睁大眼睛,四下望着,紧贴在苦伶仃身边。奏夫人(不满地)昭君,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是什么时候,还去骑马?王昭君我闷,出去走走。(转对小玛纳)小玛纳,饿了吧?〔孩子点点头。王昭君(对盈盈)拿点心来。
〔盈盈、戚戚端上奶茶和点心。孩子害怕,不敢吃。
王昭君(和蔼地)吃吧!孩子。〔苦伶仃取食物递给小玛纳,他开始吃起来。王昭君望着姜夫人这孩子是谁?苦怜仃这孩子的命真不好。就在前天,他爹要去关市换东西,被温敦侯爷一箭射死了。
盈盈娘娘骑马遇见这孩子,我们到他家帐幕去看了看。他妈妈见到娘娘,满脸的眼泪,又怕又哭,..。王昭君(同情地)可怜的孩子!玛纳(停住不吃了,咬着牙,落下了眼泪)我妈妈告诉我,(从身边抽出一支箭)这支箭是温敦侯爷射在我爸爸背上的。我们作梦也得记住。苦伶仃(沉重地)老百姓有一句话:“头发像韭菜,割了还会长。脑袋像公
鸡,砍掉还打鸣。侯爷大人们不可怕。小民从来不可轻。”①王昭君(对姜夫人)姑姑,这孩子叫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对苦伶仃)我从小也
是没爹没妈,是我这个姑姑姜夫人把我养大的。姜夫人(感动了,说哭就哭,眼泪汪汪地)那时候,你还没这孩子大呢,我的苦命
的儿。王昭君(对盈盈)拿一袋点心,让小玛纳带给他妈妈。再叫人牵二十只羊,
交给他带回家去。盈盈是,娘娘。〔盈盈下。王昭君(对玛纳)孩子,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这位伶仃老从。玛纳(眼睛睁得大大的,低声问伶仃)苦爷爷,她是谁呀?仙女吗?苦伶仃傻孩子,这就是天子送来的新阏氏,还不磕头!玛纳(跪下,吻着王昭君的衣裙,半哭着)阏氏,阏氏..苦伶仃回去吧,孩子,快回去吧!〔盈盈上,手里拿着一个锦缎口袋,内装食品。
盈盈娘娘,按您的吩咐办了。
①古民歌:“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王昭君点点头,盈盈牵玛纳下。
苦怜仃年轻的阏氏,你的心好,天神会保佑你的。
姜夫人苦伶仃!我问你,哪儿你不能带昭君娘娘去,偏带她到什么..纳
的帐篷去?
王昭君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领去的。
苦伶仃我们匈奴人有一句话:“会飞的鸟,不能让人捆着。”
姜夫人(怒)你放屁!将来出了事,我就找你!你们都出去!
苦伶仃(笑嘻嘻地)是了,姜夫人。
〔苦伶仃与戚戚下。
姜夫人(训斥)昭君,现在这里没人,姑姑可得要说你几句了。你也太不懂
事了!要是在汉宫,许你这样吗?怪不得天子国舅不高兴你。我看,
你把温敦侯爷也得罪了,看你日后在龙廷的日子怎么过?
王昭君(长吁一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①
姜夫人你说什么?
王昭君屈原说的话。我的脾气就是这样。
姜夫人又是这个老头儿屈原!昭君哪,你这么任性!现在龙廷上上下下都
在议论你,你知道不知道?小王子婴鹿虽然叫苦伶仃这个老家伙救
活了,玉人像又砸碎了,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是谁干的。上上下下都
怀疑是你干的,你还不着急!我是一挨枕头就着的人,昨天一整夜
都睡不着。(低声)昭君,单于昨天晚上对你说点什么没有?
王昭君(尽力自然地)他昨晚一夜没回来。
姜夫人(吃惊地)怎么,到现在,你还没有见到单于的面吗?孩子,这可不
是闹着玩的事。你要得不到单于的欢心,你这一辈子就像掉在冰窖
里一样,没人会理睬你的!昭君,你一定得向单于辩白清楚。
王昭君你叫我辩白什么?有什么可辩白的?我心里是亮堂堂的,“水清石
自见”。水清了,石头自然会露出来。
姜夫人你这是废话!后宫的事,水总是浑的。我这一辈子看的事多了,汉
宫都这样,匈奴龙廷里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说:“草原的天气是孩
子的脸,说变就变。”我看皇帝的脸比草原的天气变得还快。单于
也是一样!你看,说好了昨天加封晋庙的,怎么三搞两搞又变了?
王昭君(叹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呀,姑姑!
姜夫人(伤心起来)昭君,我的苦命的孩子,我眼看就要走了。把你搁在这儿,
上不上,下不下,身边没有一个亲骨肉,单于又对你这样!你想想
看,我舍得了你吗?你舍得了你姑姑吗?(说着说着生起气来)哎,千不
该,万不该,你不该到这儿来!当初姑姑费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
门路,才替你弄到了个“美人”的官,两千石米呀!当上了“美人”,
一见上皇帝,就前程无限了。
王昭君(静静地)姑姑,您忘了孙美人了?
姜夫人就算像孙美人,咱们娘儿俩,活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块,总比到
这儿来吃羊肉、喝马奶,当这个受气阏氏强!
王昭君(安详而坚定)我不是孙美人,我是王昭君。
姜夫人什么?你是王昭君?你气死我了!我白养了你这么大,你没一点心.. ①屈原:《离骚》。

肝肺。从此以后,你不想我,我也再不想你,咱们一刀两断,一刀
两断!(气得揉胸捶桌,上气不接下气)
王昭君(抚慰地)别生气了,我的好姑姑,我是您的亲女儿,您走了以后,我会永远想着您的,我的亲姑姑。
菱夫人(又哭起来)哎,我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倔孩子呀!
王昭君姑姑,您喝口茶,平平气。(端茶给姜夫人)
姜夫人(端茶到嘴边,一闻)这是奶茶,我不喝!
王昭君(自己喝了一口,真诚地)喝着挺香的,是挺香的。
姜夫人(勃然)告诉你,我不喝!〔盈盈同苦伶仃上。
盈盈姜夫人,您还没说完哪!王龙王大人在龙廷上等了您好半天了。
姜夫人(赶忙站起身)哎呀,天子国舅来了,你怎么不早禀告我?你这个糊涂丫头,真是糊涂,真糊涂,真糊涂!〔姜夫人慌忙整容,念念叨叨,急匆匆下。
苦伶仃(幽默地)狗熊闻着蜂蜜,也不及这位老夫人跑得快。
盈盈老人家,您可说对哩。〔姜夫人走后,王昭君坐下不语,呆呆地出神。
盈盈(窥见王昭君的神情)娘娘,怎么了,您又在发愣啦?
〔王昭君没听见她的话。
盈盈(哄慰她)您弹弹琵琶吧?
〔王昭君望望墙上挂的孙美人的琵琶,仍出神。苦伶仃(懂得王昭君的心情,喟然)在龙廷当阏氏,是不容易的。
〔王昭君仍默默不语,站起来,望着外面。架上的鹦鹉蓦地叫起来:“孙美人到!孙美人
到!”王昭君吃了一惊。鹦鹉又叫:“你年轻,你好看。”苦伶仃盈盈姑娘,这鹦鹉说的什么?
盈盈它说咱们娘娘又年轻又好看。
〔王昭君长叹一声。
盈盈(有心替昭君解愁)伶仃老人,您刚才不是说会看手相吗?您替我们娘娘看一看吧!
苦伶仃(会心地,笑着)要是阏氏愿意的话,我苦伶仃是想替您看看的。
王昭君(领会伶仃和盈盈的好意,打起精神,微笑着)好吧,你就看一看吧!(伸出手来)苦伶仃(半跪下,双手托着王昭君的手看)哎呀,阏氏的手又细又白,真是一位贵
人的手,注定您要当单于的阏氏的。
〔王昭君望了盈盈一眼。盈盈(笑着)老人家,您不是长安街上算卦的,别尽拣好听的说,好不好?
王昭君(忽然笑起来,对苦伶仃)我也会看手相。伶仃,你把手也给我看看。
苦伶仃我这个苦老头子的手有什么可看的?(恭敬地把双手伸给王昭君看)
王昭君(看苦伶仃的手)你的手又粗又硬,我看真是一双充满了匈奴人智慧的手啊。苦伶仃哎,我一出世,“贫困”是我的母亲,没有奶水滋养我;“饥饿”
是我的父亲,逼着我走遍了沙漠。我这就是一双受苦人的手罢了。
阏氏,还是让我再给您看看吧。(细看王昭君手纹)昭君阏氏,请看。
这道手纹是少见的,它主您这人性格刚强,一定会办成一番大事业。
这道纹又长又清楚,它主您这人是聪明,是有志气的。嗯,这道纹这样弯,它主您这辈子的路是不平坦的。(看王昭君一眼,忽然仿佛发现了什么)哎呀,这道纹哪,可不大好,它主您身边有坏人要暗害您。
盈盈你说什么?
苦伶仃(放开王昭君的手站起来,寓意深长)阏氏,您可要小心才好啊。
王昭君(点头)我明白,苦伶仃。你说的是实话。
苦伶仃阏氏,草原上不光有羊,也有咬人的狼啊。
盈盈(急忙忙地)老爷子,你说这坏人是谁?
苦伶仃这个人在谋算着您——天子派来的阔氏。他就在龙廷,阅氏,您觉不出来吗?
王昭君(止住他)不要往下说。这一两天我明白了不少。可是我的苦伶仃,我虽然是天子派来的汉家公主,我现在已经是匈奴的阏氏。我爱匈奴,爱匈奴的人一也有你,苦伶仃。
苦伶仃(感动地,半跪施礼)为了您这几句金子一样的话,我——一个匈奴最卑贱的老奴,向您感谢又感谢,愿您长命百岁。
王昭君(站起,避在一旁,谦虚地)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汉家女子,需要有人指点。〔戚戚上。
戚戚启禀昭君娘娘,阿婷洁公主到!〔苦伶仃出去迎接,王昭君向门口迎上一步。〔苦伶仃引阿婷洁上,后随四名匈奴侍女。
阿婷洁(向昭君深深施礼)昭君阏氏,愿您安好。。
王昭君(回礼)大公主安好,您吉祥如意。
阿婷洁(激动地)昭君阏氏,我的嫂嫂,我的亲嫂嫂!(忽然停住,对待女们)你们退下。〔侍女们退下。盈盈目视王昭君,王昭君点头示意,盈盈和戚戚也退下。
王昭君(亲切地)大公主,您请坐。
阿婷洁(满腔悔恨,突然流出眼泪)阏氏,我的亲嫂嫂,我向您请罪来了。
王昭君(惊异)大公主,这是怎么说起?
阿婷洁(坦率地)阏氏,我的公公乌禅幕老侯爷已经把那个用毒药害婴鹿的罪入逮住了,打碎玉人阔氏的石像的,也是这个人。我..我..(迟疑说不下去)
王昭君大公主,你讲吧,对我,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阿婷洁(鼓起勇气)我原来也疑惑过您,可我总觉得您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我明白我错怪了您。我想了多次,我要向您请罪。您是清白的。
王昭君(站起来,十分感动地)大公主,我的妹妹!我万分感谢,万分感谢你。
阿婷洁阏氏,我的嫂嫂,您不生气,您原谅了我?
王昭君天下还有比你这样坦率、诚恳更可宝贵的吗?“至诚能感天”,何况我这样一个年轻的汉家女子。
阿婷洁老侯爷还要面陈单于,说明这两件事的真相。
王昭君感谢老侯爷,感谢你们全家。
阿婷洁我还有一件事想对您讲,不过我有点伯。嫂嫂——
苦伶仃阿婷洁公主,您讲吧。不要看昭君阏氏年轻,她的心跟匈奴人一样跳,她的血也是红的。
阿婷洁这件事有关送亲侯王龙王大人,我怕也关系我的丈夫温敦。
王昭君(诚恳地)你放心,我不会叫温敦侯爷为难的。
阿婷洁我听我丈夫说,送亲侯看不起我们匈奴。他说我们匈奴的一切不过
是天子脚底下的一粒灰尘,天子一跺脚,就可以把我们碾碎。
王昭君(生气地)他居然敢这么狂妄!
阿婷洁是的,王大人还看不起我的哥哥呼韩邪单于。他还说,朝廷、天子
准备打我们匈奴。这都是王大人说的,我想我的丈夫温敦不会说瞎
话。我很担心,我的嫂嫂,这些话万一传到单于耳朵里,是要伤单
于的心的。
王昭君(对帐外)盈盈!
〔盈盈上。
王昭君(对盈盈)去请送亲侯王龙到我这儿来!
盈盈是,娘娘。
〔盈盈下。
王昭君(急切地对阿婷洁)大公主,你千万不要听送亲侯的胡言乱语,萧正使
早已责备过他。天子对于单于完全是以诚相待的,送亲侯这样说话
是不能允许的!阿婷洁嫂嫂,您不要太生气了。
〔帐外卫士们高声报:“呼韩邪单于驾到!”
〔后面的宫女们立刻出来列队迎接。
〔呼韩邪上,后随卫士长拔都和七、八名雄壮的卫士。
〔王昭君和阿婷洁跪接。王昭君昭君迎接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阿婷洁哥哥。
呼韩邪(立刻扶起昭君)快请起来,昭君阏氏,妹妹请起。〔回头对卫士长及卫士们)你们都退下。
拔都是,单于。〔拔都率卫士们下。
呼韩邪妹妹,你是来看望阏氏的?
阿婷洁我来是为了告诉阏氏嫂嫂,那个罪人已经逮住了。
呼韩邪(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乌禅幕老侯爷正在审问。
阿婷洁(看看呼韩邪和昭君,高兴地)哥哥,嫂嫂想必等您好久了,我告辞了。
王昭君送大公主。〔侍女们送阿婶洁下。毡幕中只留下呼韩邪和昭君二人。
呼韩邪(走到昭君面前,深怀歉意,温和地)昨天我突然身体不舒服,加封晋庙的事改了期。晚上我又没有回来看望你,恐怕引起了你的不安吧?
王昭君(懂得了他的心意,明朗地)刚才大公主已经告诉了我,我完全明白。
呼韩邪你不怪我吗?
王昭君(微笑)你想想,我会怪你吗?
呼韩邪(感动地)昭君!
王昭君(轻轻地)嗳!〔呼韩邪轻轻地握着王昭君的手,夫妻二人衷心欢悦,相视而笑。
呼韩邪昭君,我的阏氏,我觉得又像在长安朝廷上第一次看见你。你还记
得你唱的那首歌吗?
王昭君记得。
呼韩邪只有你是配唱那支歌的。
王昭君只有你听懂了。
呼韩邪(拿出宝刀)昭君,这是龙廷调动军马的“经路”宝刀,过去我一向是交给玉人阏氏保管的。现在我交给你,请你收下,昭君,我的阏氏。
王昭君感谢单于,这样信任我。(半跪接过宝刀,转身珍重地放在案上)
〔盈盈在帐外高声禀报:“天子国舅送亲侯王龙王大人到!”〔王龙不等传唤,就醉醺醺地步履蹒珊,手提马鞭闯进来,盈盈随上。
呼韩邪(高兴而诧异)哦,王大人,你来了。
王龙(酪酊大醉,勉强施礼)单于,怎么你也来了。
呼韩邪(有礼貌地)王大人到这儿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王龙咦?(一指昭君)是她叫我来的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下了)
王昭君(皱眉)送亲侯,你怎么又喝醉了?
王龙(摇头)我没喝醉!你叫我来,我就来了。
王昭君(严厉地)你先回去,等清醒了再说!
王龙(口齿不清地)我没醉!我不走!
呼韩邪(耐心地)王大人,你还是先请回去吧。
王龙(抬起醉眼,胡言乱语)你怎么管起我来了?你为什么老叫我王大人?你知道不知道,我是送亲侯,我是天子国舅!你从来不这样称呼我,你这是看不起我呀!(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鞭梢对着呼韩邪指指点点)
呼韩邪(耐不住)把你的鞭子放下!你来龙廷三个月了,你难道不知道、拿鞭子进帐,是对主人的失礼吗?
王龙(不放鞭子,反而更嚣张起来)你说我失礼!你昨天才失礼呢。加封晋庙这样一件大事,你说推迟就推迟,你这是眼里没有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是瞧不起她(指昭君),就是瞧不起朝廷,——
王昭君(大怒)王龙!你站起来!你胆敢对单于这样不敬!〔王龙不动。
呼韩邪左右,把他的鞭子拿出去!
王昭君撤座!站起来!〔力士们应声上,夺下王龙的鞭子,像提小鸡子似地把他架起来。
王龙(挣扎着大叫)好,呼韩邪!你敢这样对待我!你这是目无朝廷!目无天子!你反汉!
呼韩邪(震怒)什么?
王昭君(又急又怒)你疯了!(对呼韩邪)单于,不要听他的昏话。
呼韩邪(对王昭君)不,你等等。(对王龙)你说什么?
王龙我说你反汉!
呼韩邪(压着自己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送亲侯,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吗?“诺水之盟”,汉与匈奴永为一家,子子孙孙,决不改变。我是杀了白马,喝了血酒,对天盟了誓的。天子相信我的忠诚,我接来了昭君阏氏。你身为送亲侯,居然当着阏氏说我反汉!你有什么根据?
王龙(忽然感到事情严重)我说不过你,我走了。(想走)
王昭君站住!现在你可不能走了,你必须对呼韩邪单于讲明白,你要认错。
王龙(又横起来)我认错?还不知该谁认错呢!好,咱们讲就讲。
呼韩邪(冷静下面燃烧着怒火)很好,王大人请讲,我是很愿意听的。
王龙好,第一条,你预备那五万骑兵,是要干什么?
呼韩邪(惊讶)哪里有五万骑兵?
王龙(愈说愈得意)哈哈,单于殿下,你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了吧!第二条,我都知道你的行动日期!
呼韩邪什么日期?
王龙你打长安的日期啊!三个月内,把骑兵练好之后,你准备将这五万骑兵向长安进攻!(咄咄逼人)有没有这事?
呼韩邪(气得说不出话)哦?(对昭君冷笑)我居然有这样大的阴谋!
王龙(得意非凡)怎么样?事实俱在,无可抵赖。呼韩邪,我告诉你,我是天子的耳朵和眼睛,我是朝廷的刑罚和鞭子。
王昭君(怒不可遏)王龙,你对单于这样罗织罪名,无中生有!我问你,这些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王龙(傲慢地)我不答复。
王昭君那就是你捏造的!
王龙什么?我捏造?(忽然对呼韩邪)是你的左大将温敦亲口对我说的,那还能有错吗?而且那些战马,温敦也指给我看了。
呼韩邪(震惊,不能相信)温敦?他会这样陷害我?
王龙(得意地教训王昭君)你明白了吗?温敦才是真正忠于汉朝的。〔温敦急慌慌上。他故作镇静,但眼神里露出严重的不安。
温敦温敦参见单于、阅氏。(没想到王龙也在此地)送亲侯,您也在这儿。
呼韩邪(目视温敦)你来得正好。
温敦(观察呼韩邪的神色)我听说谋害小王子的罪犯已经抓到,是真的吗?
呼韩邪(不答复温敦,转向王龙)王大人,你刚才说的话,请你再说一遍。〔温敦惊讶地看王龙,王龙不作声。
呼韩邪好,你不讲,我来替你讲。(对温敦)王大人说,你告诉他我反汉,
我还练了五万骑兵,预备在三个月内向长安进攻,你说过没有?温敦(恶狠狠地瞪着王龙)我..我..(忽然义愤填膺地)王龙!你怎么敢血口
喷人?你居然这样陷害我!为了汉匈和好,我把你当成好朋友,亲
兄弟。你多次对我不礼貌,看不起我们匈奴人、对我胡说八道,我
都没跟你计较过。没想到你这条癞皮狗,不识好歹,反倒在单于面
前捏造我这么大的罪名!(转对呼韩邪)单于,这是他离间我们君臣,
这是个大阴谋!王龙(瞪圆眼睛,气得结结巴巴)你骂我癞皮狗?是你赖还是我赖?你说过你
为了我,死十次都愿意。转过脸来,你就恶狼似地咬我一口呀!你
这个坏蛋!你这个胆小鬼!你背着他(指呼韩邪),什么都敢说;见了
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你说没说过呼韩邪反汉?说没说过请求长安
出兵?温敦我,我没有!
王龙(更气急败坏)你说过!你明明说过!你还说过长安一出兵,你就杀了
呼韩邪,起来响应!
温敦(大叫)我没说过!(对呼韩邪,歇斯底里地)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冤枉!单
于,我的主人,为了让你看看我的心,我愿意死在你的面前,追随
我的玉人姐姐..
(拔刀,作自刺状)
呼韩邪(厌恶地)放下刀!不要来这一套!
〔温敦一听呼韩邪的口气,立时泄了气,握刀的手垂了下来。
〔乌禅幕脸色像乌云,步伐沉重地上。乌禅幕单于,阏氏,我把罪人押来了,(对帐外)把他押进来见单于!
〔卫士押休勒上。休勒衣服破碎,头青脸肿,绳捆索绑,一下子被推在地上,匍匐在单于
脚下。乌禅幕(厉声对休勒)休勒、你向单于老实招供,小王子婴鹿是不是你毒的?休勒(低声)是。乌祥幕王人阏氏的石像是不是你打的?休勒是。乌禅幕(对呼韩邪)还有一件大事,汉军根本没有出兵,草地上的马粪是他假
造的。(问休勒)是不是?休勒是。(一抬头,见温敦,突然嘶声喊叫)可是我冤枉啊,是他(指温敦)叫我—..

(温敦不等休靴话落,抽刀一下向休勒扎:去,休勒惨叫一声倒下。呼韩邪(大孔一声)温敦!你这个阴险狠毒的东西!(像狮子一样狂怒地扑上去,猛
掐温敦的脖子),你,你..温敦(窒息地)单于!单于——呼韩邪(气得浑身发抖,像甩条恶狗似地一下把他甩到帐门口)给我滚!
(温敦一跃而起,窜出帐外,立刻听见马蹄声急驰而去。乌禅幕(怒叫)你给我回来,我杀了你这畜生!
〔乌禅幕急追出帐。呼韩邪(暴怒地挥手)你们都走,都走!
〔王龙在一旁吓得面如土色,哆嗦得像筛糠一般,随卫士们下。
〔帐中只剩下呼韩邪和王昭君。呼韩邪像笼中的猛虎似地走来走去,王昭君在旁边十分同
情地看着他。王昭君(轻声地)单于,单于。呼韩邪(突然在胡床上坐下,疲惫地,像是瞬息间老了十年。对王昭君,又像是对自己)阏氏,
我不行了。我这个经过千百次战争的单于,看见过多少个毒蛇猛兽,
看透了多少虎豹一般的心肠,可是我却相信了他,相信了这样一个
凶神恶煞:我把我花一样的妹妹嫁给他,我把我的心也给了他。而
他,却日日夜夜地希望我立刻死去!偏这时候又来了这位汉家的王
龙,这个毫无知识、野心勃勃的花花公子。他们两个串通一气,要
杀了我,一个报功,一个领赏,把汉和匈奴百姓当成他们庆功宴上
的牛羊。王昭君(满腔同情)单于,是我们没有尽力,没有保护好你。呼韩邪不,不,汉家派来的阏氏,是我不曾好好地看重你。这一天,我真
老了。我看见过草原上的月亮,多少次圆了又缺。岁月像水一样流
过去。年龄和我滚烫的鲜血,好像黑河里的波涛,从我的手,我的
脚,流出去,流向大海,流得净光。我的气力,我的火性,几乎都
没有了!都忘了!(望着王昭君)孩子,年轻的昭君,我的孩子。你是
我的阏氏,又是我的孩子。在你面前,我已经衰老了。
王昭君你不老,我的单于。“老”和“年轻”都怕你。你正是草原上飞驰
的骏马,你正是黑河里奔腾的波涛。你永远不会使中原父老失望。
你清得像我故乡“香溪”的泉水。我到了龙廷才懂得,草原的人们
对你为什么那样景仰。呼韩邪昭君阏氏啊,我老了。我和你岁月相差,如同父女。过去,我觉得,
你害怕我,恭敬我;过去,我觉得,你离我很远,很远。现在才知
道,你的心像水,像明月。我像是经过无边的沙漠,在酷热中,看
见一片清碧透绿的水,突然感到一片清凉。你是盐、是米、是绵絮,
是我们匈奴人最需要的。王昭君(伸出手给呼韩邪)单于,我离你很近,很近,我就在你的身边。呼韩邪(握着王昭君的手)我从前不大相信人是可靠的。可我想,如果人都不
可靠,活着岂不太孤单?因此,我觉得还是要相信人的心。而我,
还是受了欺骗!王昭君有的人,心和言语是一样的,也有的人,说话好听,仅仅是为了掩
饰他的恶毒的心。呼韩邪是啊,昭君。(十分痛苦)背信弃义是插在我背上的一把尖刀!而我回
过头来,拿刀的人,就是我亲手带大,又十分相信的温敦!
王昭君(无限同情地)我明白,单于。不要太难过了,不要让这一片乌云挡住了你心里的太阳吧!(抚慰地)单于,我看你太累了,你躺一躺吧。
呼韩邪我是累了。我要躺一躺,我要你坐在我的身边。给我唱一支歌吧。
王昭君我给你盖上我们的合欢被,你闭上眼睛,睡一睡吧。〔呼韩邪在胡床上躺下。王昭君从墙上取下琵琶,坐在他床头,轻轻地弹拨,像个年轻的
母亲唱摇篮曲那样温柔地用另一种缓缓的曲调唱起来。隐约有音乐伴奏。王昭君(唱)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相知呵,长相知。〔呼韩邪睡着了,王晤君抚摩着他。〔忽然,呼韩邪掀起合欢被,从胡床上一跃而起。
呼韩邪(对王昭君)你听,远处有军马向我们来了。
王昭君(一愣)哦?没有吧?
呼韩邪(立刻匍匐在土地上,耳朵贴在地面,细听)有!有骑兵向这里奔来。〔呼韩邪的卫士长拔都奔进帐来。
拔都单于,我们被包围了!
呼韩邪多少人马?
拔都五百左右。离龙廷还有八、九里。
呼韩邪什么人?
拔都还看不清。像是郅支的残部。
呼韩邪(拿刀和弓箭)召集我的卫士们。
拔都早已成列。
呼韩邪迎击。
王昭君单于!你要保重!
呼韩邪(安慰地)你放心,我就会回来!(向外)苦伶仔!
〔苦伶仃急上。
呼韩邪保护阏氏!
苦伶仃是。
〔呼韩邪转身出帐,拔都随下。听到马队飞奔而去。
〔黑夜降临了草地。
苦伶仃阏氏,你不要怕。有我苦伶仃,就能保护你。
王昭君我不怕。(对盈盈)叫我的侍女们挂好弓箭,备上马。
盈盈是,娘娘。
〔阿婶洁跑进来。
阿嫁洁嫂嫂,听说有叛匪作乱。您不要离开帐幕,我来陪伴您,保护您。
王昭君阿婷洁,单于不要紧吧?
阿婷洁怜仃,你来!带我们祈祷!求天神保佑我们的主人呼韩邪单于。
苦伶仃(庄严地)请阏氏和大公主跪下。
〔阿婷洁、王昭君跪下。苦伶仃跪在中间,手持带铜环的手鼓,用手拍打,开始唱着。节
奏由徐缓到急促,逐渐激越高亢。像是有无数乐器和呼喊的声音,伴随着苦伶仃的歌
〔苦伶仃低沉的男低音在帐幕的昏暗中振荡,使人感到恐惧与不安。
苦伶仃(低沉有力地)
乌麻力,乌麻力,
乌麻力力,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乌麻力,乌麻力,
乌麻力力,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风摇动着帐幕,雷电忽暗忽明,闪映着三个跪着的蓝森
森的身影,苦伶订唱着,逐渐站起,舞动着。
〔风雨雷电一起来了。
苦伶仃(唱)
轰隆隆,头顶上的雷!
那是天神发怒的拳头,
劈向大地,
草原上,滚动着一个个火球。
嘎啦啦,苍穹的闪电!
那是天神的眼睛,望着宇宙,
黑夜刺透!
黑夜刺透!
天神发怒了!发怒了!
狼不敢嗥,
虎不敢吼,
毒蛇深深地缩进草里,
牛羊胡乱地挤进马厩,
整个草原吓得发抖。
只有我,
苦难的伶仃,
在高声祈祷,
向天神伸出双手!
看哪!
暴雨把天地连成一片,
拔都和他的勇士们保卫着单于,
我们的主人!
勇士们高喊着:
“拔掉他们的胡子!”
“扭断他们的脖子!”
割头像割草,
人头滚滚,
马蹄踩着石头,火星飞迸!
叛匪们像恶狼一样吼着:
“呼韩邪在哪里?”
“我们要他那颗血淋淋的心!”
王昭君天神哪!天神!求您保佑呼韩邪单于,我的夫君。
苦伶仃(唱)
哎呀呀,一匹马失去了主人,
那马在狂奔!
一颗人头落了地,火辣辣地睁着眼睛。
王昭君那是谁,难道是我的主人?
苦传仃(唱)
不!不!
在高昂的神马上,立着单于,
他威武、高贵、沉静。
血在他的马蹄下流淌,
四面都是他的仇人。
仇人像毒蛇吐出舌头,
咝咝叫着,喷出刻毒仇恨。
王昭君(忽然跳起来)我要去找他!
阿婷洁(拦住王昭君)不行!你不能离开这个帐幕,你会丢了性命!
王昭君放开我!我要找我在危难中的夫君。
〔一阵狂风掀起了帐幕,王昭君冲了出去。
阿婷洁嫂嫂,昭君阏氏!(随着王昭君消失在草原上的黑暗中,马蹄声在风雨中远去)
〔急促的鼓声、号声、胡笳声,震撼着苍穹。在黑暗中,显出了战场,一片格斗厮杀的景
象。
〔苦伶仃的声音在战场上空飞扬。
苦伶仃(唱)
战场上,天陷地沉,
厮杀的人马,像洪水滚滚。
但是啊,
真诚的人有真诚的心,
冲破黑夜,冲破刀兵,
向着她的主人。
〔王昭君出现在战场上,她的身后跟着匈奴的女兵。
王昭君(呼喊)单于!我的呼韩邪单于!
〔匪徒们的狂喊压住了王昭君的声音。
匪徒们呼韩邪!交出你的性命!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呼韩邪出现在高高的岩石上。
呼韩邪(向王昭君)你不要来!昭君!(向匪徒)叛匪!我在这儿!来吧!
〔拔都和英雄的卫士们齐声高喊:“叛匪!还不跪下!”
〔众匪徒彼呼韩邪和他的卫士们的威武所慑,纷纷跪下。
〔温敦出现在昏暗中。
温敦呼韩邪,看箭!
〔“嗖”,箭声划过。“当啷”,呼韩邪疾速隔开飞来的箭。
呼韩邪(喝)温敦,你这个狼种!滚下马来!
〔温敦被震慑。就在这一瞬间,小玛纳冲上前来,挥起套马杆,一下把温敦套住。拔都和
他的勇士们一拥而上,持弓箭的牧民们也拥上,缚住了温敦。
〔王昭君向呼韩邪跑去,呼韩邪迎着她。
〔在英雄的战士们和武装的牧民们胜利的欢呼声中,暗转。
转。
〔苦伶仃愉快的歌声重起,喜悦和欢庆充溢了大地。光明从天际腾然升起,远处湿润的山
坡上镣绕着白云。在白云中隐约看见一座庄严的殿字,那是匈奴单于的祖庙。
〔草原的后方,搭起一个平坛,这是为了单于晋封阏氏的仪式准备的。坛上铺着锦绣的地
衣。开幕时坛上空着。
〔近处,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草原,而后的水滴像珍珠似的在青草和花朵上闪闪发光。
苦伶仃(欢乐地唱)
啊,光明终于战胜了黑暗,
呼韩邪单于擒住了万恶的温敦。
小玛纳举起套马杆把温敦套住,
单于的英雄们,
一下子把那豺狼绑捆!
四下里突然一片安静,
海子边青蛙叫得正起劲,
它们也为单于的胜利欢庆!
哎呀,草原上的杜鹃也醒来,
一声又一声,
黄鸥滴溜溜地叫起了清晨。
金色的天空,
紫色的松林,
湖面上升起了薄雾轻轻。
听,草原上的姑娘们,
唱得多么高兴。〔天色大明。在喜悦的气氛中,一群群美丽的少女欢笑着跑上。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开关市了,开关市了!”少女们有的弹奏着乐器,有的歌唱,有的舞蹈。少女们(急速而快乐地唱着舞着)
哎——开关市了,开关市了,开关市了。领唱听!这是什么声音?合唱这是远方传来的
一串串愉快的驼铃。
啊,那是商队的骆驼,
从中原送来了铜、铁、盐、茶,
养人的粮食,
美丽的丝锦。领唱啊,我们又送去了什么?合唱我们的商队出发了,
送去北方的异兽珍禽,
高大的骆驼,
神速的骏马,
和云朵似的羊群。
还有动人的音乐,
和汉胡一家的深情。领唱还有什么喜事?合唱还有更大的喜事,
还有更大的喜事,
普天欢庆,
普天欢庆!
汉家来的阏氏就要晋庙,
朝拜单于祖先的神灵。领唱还有什么?合唱单于还要晋封昭君,
给她最美好的名称,
最美好的名称。领唱什么最美好的名称?合唱(彼此问)
什么最美好的名称?
什么最美好的名称?领唱(白)我还不知情。
合唱(白)我也不知情。
我也不知情。
同唱我们只好等,等,
等单于向我们宣告那最美好的名称。
〔呼韩邪和王昭君穿着晋庙的礼服,神态安详地走上,身后随着乌禅幕、萧育。呼韩邪温敦罪在不赦,他是应该明正典刑,处以死罪的。可他的姐姐玉人
间氏临终嘱咐我,要我好好管教温敦,而我没有把他管教好,我呼
韩邪的责任不轻!
王昭君单于殿下,单于对温敦从来是管教很严,爱护备至。温敦不听单于
教诲,犯了叛逆的罪行,咎由自取。昭君认为,最好把温敦送往长
安,由天子陛下处理。天子陛下会考虑得十分周全,妥善处置。不
知单于以为如何?呼韩邪(十分佩服而又欣赏)好,这样处置十分适当。我决定,把他送往长安,
奏请天子发落。萧大人以为如何?
〔阿婷洁赶上,静静聆听。萧育单于非常贤明,温敦固然有罪,王龙也罪过不轻,也应该禀奏长安
天子发落。萧育就将他们押送长安。(对乌禅幕)天子是圣明宽宏的,
只要他们知罪,天子是会法外施恩的。老侯爷放心。乌禅幕逆子温敦死有余辜。单于把他交给朝廷发落,是万分贤明。阿婷洁(赶上前来,泪如泉涌)哥哥,嫂嫂,我瞎了眼睛,我万万没想到温敦会
欺骗我,会谋害单于和阏氏!我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的!(跪下连
连叩头)王昭君(扶起阿婷洁)大公主请起。你对朝廷和单于的忠诚是谁都知道的。(热
烈地)大公主,我的亲妹妹。
阿婷洁我的好嫂嫂,我说不出心里的感激,我是万分的感激!..哥哥,我
请求允许我随我那该死的丈夫同上长安,向朝廷请罪。
呼韩邪也好,你去吧。〔小玛纳穿一身漂亮的新衣跑上,苦伶仃紧跟在后面。
玛纳单于,单于,那个受灾的老头儿还在外面等着阏氏呢!
呼韩邪他要干什么?不是阏氏已经送给了他粮食和衣服吗?
苦伶仃他要求昭君阏氏自己给他一点赏赐。
王昭君(沉吟)我自己的东西?我带来的东西都是汉宫的,如今这一切都是匈奴的。(摇头微笑)这个阏氏自己是穷得什么都没有的。
玛纳他说你有,你有。
王昭君(忽然想起来)哦,是,我是有,——可是我已经送给单于
呼韩邪什么东西,我的阏氏?
王昭君那床合欢被!那是我做女儿时在灯下一寸寸织成,一针针绣成的,是我自己的。贤明的单于,您说该怎么办?
呼韩邪(微笑着)那还是看贤明的阏氏吧。
王昭君好。(对盈盈)盈盈,把合欢被拿来。
盈盈是,娘娘。〔盈盈下。以下王昭君和呼韩邪的对白有音乐轻声伴奏。
盈盈立刻取来合欢被。
王昭君单于啊,(抚摸着合欢被)这床合欢被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之物;

轻得没有声音,
像雪花落下,寸心暖,广字温。
呼韩邪它,
轻轻遮盖,
像炉边火,却柳絮一样轻。
它朝夕相伴,我便处处艳阳春。
王昭君它,
洁白似汉家女儿心,
清水鸟影,
不见灰尘。呼韩邪长相思啊,深深印,
白絮抽丝,绵绵不断,
这里面,藏着海样深情。〔盈盈望着他们。
王昭君送给他去吧。
〔盈盈微笑捧被下,小玛纳随下。
王昭君单于啊,这是我们二人幸福的合欢被,但愿它也把温暖带给汉、胡的千万家百姓。
呼韩邪这才是万里中原的无限心。
乌禅幕吉日良辰,是单于晋封阏氏的时候了。请单于和阏氏殿下升坛。奏乐!
〔礼乐声起,呼韩邪领着王昭君缓步登坛。呼韩邪面向观众站立。
乌禅幕请阏氏受封。
〔王昭君跪下,礼乐声止。呼韩邪(庄严地)我,匈奴第十四代单于,挛鞮、稽侯珊呼韩邪、若鞮撑犁
孤突,亲往长安求婚,承天子洪恩,赐婚昭君公主。上下臣民,欢
欣爱戴,塞内塞外,和悦安宁。今天晋庙祭告祖先,特册封昭君公
主为宁胡阏氏!(对昭君贺喜)宁胡阏氏千岁!千千岁!王昭君宁胡阏氏昭君谢恩,谢恩。呼韩邪宁胡阏氏请起。(扶王昭君起,二人并肩站立)
〔人群欢呼:“单于千岁!”“宁胡阏氏千岁!千千岁!”
〔小玛纳和盈盈急跑上。玛纳(同时)宁胡阅氏,不得了啦!
苦伶仃怎么了,小玛纳?
玛纳飞了!
苦伶仃什么飞了?
玛纳那个老头儿接过合欢被,忽然刷地变成一只金色的大雁,点了点头,
腾地就朝那边飞了!
苦伶仃胡扯!那合欢被呢?
盈盈那合欢被,一阵风把它吹起来,就忽悠忽悠地跟着那金色的大雁飞走了!飞上天去了!——你们看!天上!天上!那不是?正在飞呢!
那不是大雁?那不是合欢被?
〔大雁在空中鸣唳。一片光明的彩云在蓝天里悠悠飞过。大家都惊奇地仰望。王昭君(对呼韩邪)我们的合欢被啊,真是神明!
呼韩邪它变成了一床仙被轻轻。
王昭君像天那样大,广无垠!
呼韩邪覆盖四面八方,塞南塞北,无止境。
王昭君祝愿普天之下没有受寒的人!〔远处传来愉快的驼铃声和悠扬的歌声:
单于和亲啊,路边的杨柳青又青,

送来一个好姑娘啊,我们亲又亲。
汉胡一家呀,路边的杨柳青又青,
千秋万代永不分哪,我们亲又亲。
〔呼韩邪和王昭君向庙走去。
〔歌声中幕落。——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