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招生办电话:曹禺全集1 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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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
雷雨①(四幕悲剧)
①本剧写于
1933年,发表于《文学季刊》
1934年第
1卷第
3期。1936年
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本卷据此版本。

序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
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
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
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
是茫然的。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
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些次公演之后更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
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
Euripides的
Hippolytus
①或
Racine的
Phèdre②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
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
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
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
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
是主人家的。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碜。同一件传述,经
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
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
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那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
些失望。累大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
①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的作品《希波吕托斯》。
②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作家拉辛的作品《费德尔》。

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
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臂如“暴露大家庭的罪
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
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
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
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
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
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
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
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
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
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手,《雷雨》所显示的,
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
的“冷酷”,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
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
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
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
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
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
则”。而我始终不能给他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
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
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
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
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宠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
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
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
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
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
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己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
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
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
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
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
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
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注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
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
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
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
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
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
的父老门.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
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
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
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伞是一种心情在作
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
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
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
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
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
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
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
周繁满,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
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
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
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
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
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
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
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
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
以它们为转移。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
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
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说前两个性格已有成功,我
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这样的女人,
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
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
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
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
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
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
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
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
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
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
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实社会里不知有多少
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
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
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
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
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
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
富于魅惑性的。这种蛙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
处。所以必需有一种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
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
性。也许蘩漪吸住入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
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骛性的“力”怕是
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手腕,岩似的
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
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
这样的家庭中。提起周冲,葵畸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入。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扩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引中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惨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时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 Quixotic ①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蘩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地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的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肚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庄他心的并不是四凤,或秆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下得已他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开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侍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比得最聪慧而慈洋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孪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粗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他于是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海..天,..光明,.. ..四凤讲的:..船,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佯地方津津他说着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于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癞蛤膜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蘩漪是不能了解的了。.. ①唐吉诃德式的。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
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
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
《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
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
楚地消逝,令我们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
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
以藉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何哪些弱点,才知用
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
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
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小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
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
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叹
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
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而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工夫
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
力,到了所谓“铁烧到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
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
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来合理
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
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
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
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们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
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单纯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
来人口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
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
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
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比
汗他的性格上一层云臀,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
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
下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蘩漪的一样),不然到
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
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
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
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
靠挑选的适宜。《雷雨》有许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显明的莫如首尾的“序幕”与“尾
声”。聪明的批评者多置之不提,这佯便省略了多少引下到归结的争执。因
为一切戏剧的设施须经过观众的筛漏;透过时间的洗涤,那好的会留存,粗
恶的自然要滤走。所以我不在这里讨论“序幕”和“尾声”能否存留,能与
不能总要看有否一位了解的导演精巧地搬到台上。这是个冒险的尝试,需要
导演的聪明来帮忙。实际上的困难和取巧的地方一定也很多,我愿意将来有
个机会来实验。在此地我只想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简单他说,
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
在情热、在梦想、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荡漾在他们的心里应该是水似的
悲哀,流不尽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象一场噩梦,死
亡,惨痛如一只钳子似地夹住人的心灵,喘不出一口气来。《雷雨》诚如有
一位朋友说,有些太紧张(这并不是句恭维的话),而我想以第四幕为最。
我下愿这样戛然而上.我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序幕”与“尾
声”在这种用意下,仿佛有希腊悲剧.. Cliorus一部分的功能,导引观众的情
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雷雨》在东京出演时,他们曾经为着“序幕”
“尾声”费些斟酌,问到我.我写一封私人的信(那封信被披露了出来是我当
时料想不到的事),提到我把《雷雨》做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
和“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上非常辽远的处所。因为事理变
动太吓人,里面那些隐秘不可知的东西对于现在一般聪明的观众情感上也仿
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层纱。那“序幕”和“尾声”的纱幕便给了所谓的
“欣赏的距离”。这样,看戏的人们可以处在适中的地位来看戏,而不致于
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惊吓。不过演出“序幕”和“尾声,”实际上有个最大
的困难,那便是《雷雨》的繁长。《雷雨》确实用时间太多,删了首尾,还
要演上四小时余,如若再加上这两件“累赘”,不知又要观众厌倦多少时刻。
我曾经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然而思索许久,
毫无头绪,终于废然地搁下笔。这个问题需要一位好的导演用番工夫来解决,
也许有一天《雷雨》会有个新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然而目前我将期
待着好的机会,叫我能依我自己的情趣来删节《雷雨》,把它认真地搬到舞
台上。不过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
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谢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
改正),孝曾,靳以,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
佯。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邢振锋君为了他门
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
剧的人。曹禺
一九三六年一月
人物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蘩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序幕
在教室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
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个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第四幕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序幕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屋中间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
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
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蚀了
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
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
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
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
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神久
磨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享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帷幔.门上税
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右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神像的壁龛,凹进
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圆。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
扇长窗,很玲球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略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
面整个地遮上一面有祈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掩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
屋子里阴沉沉的,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帷幕是关上的。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限富丽,但现在都呈
现着衰败的景色。——右墙近前是一个壁炉,沿炉嵌着长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镶着星形彩
色的石块;壁炉上面没有一件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
里燃着媒人,人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张旧圈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
使这古老的房屋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
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式三四尺的平面,倚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
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
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檀长几,以前大概
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个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雪白桌布,白床单等物,
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正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已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
是一只长方的红木菜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门左面立一
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擅柜。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是空空的,这矩前有一条狭长的矮凳。
离左墙角下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
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墙略凹进,与左后墙成一
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再略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
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对放着,但是略抖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
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 Bach:High Massin
B Minor Benedictusqulvenait Dornini Nomini——①屋内寂静无人。
〔移时,中间闪沉重地缓缓推开,姑奶奶甲(寺院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堂里
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着雪白布中,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袍几
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悬一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铿地响着。池安静地
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姑奶奶甲(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迸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
沉静而忧郁,他的下额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
也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奶奶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点头)恩——(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奶奶甲(同情地)好。
老人(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奶奶甲(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奶奶甲(矜怜地)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奶奶甲(走向前)您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奶奶甲(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您先
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迷惘地)嗯,也好。
姑奶奶甲您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轻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相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个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
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部高兴地走进来,
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姑奶奶乙(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姐姐,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姐姐,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姊(微笑)嗯。
弟弟(拉着姐姐的手,窃语)姐姐,妈呢?
姑奶奶乙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弟弟的眼望姐姐。
姊妹(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奶奶乙(有兴趣地翌着他们)对了,叫姐姐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弟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个矮凳)
姑奶奶乙(和气地)也好,你们就坐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很乖地点头)嗯。
弟弟(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奶奶乙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姊(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弟(不理地)姐姐,你看,你看!(自傲地)尔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姊(瞧不起地)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弟(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迸。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奶奶乙(向姑甲,筒截地)完了?
姑奶奶甲(不明白)谁?
姑奶奶乙(明快地,指搂上)楼上的。
姑奶奶甲(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奶奶乙(好奇地询问)没有打人么?
姑奶奶甲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奶奶乙(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奶奶甲(向姑乙)她呢?
姑奶奶乙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那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弟(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姊姊(低声)不,弟弟,听她们说话。
姑奶奶甲(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奶奶乙(奇怪地)怎么?
姑奶奶甲今天是旧年腊月三十。
姑奶奶乙(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今天楼下的也会出来,到这房子里来。
姑奶奶甲怎么,她也出来?
姑奶奶乙嗯,(多活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奶奶甲干什么?
姑奶奶乙大概是望她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大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在周先生家里
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奶奶甲(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
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来的。
姑奶奶乙(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弟弟(低声,青求)姐姐,你跟我就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姊(听着有兴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奶奶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卖给医院呢?
姑奶奶甲(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奶奶乙(惊讶)真的?
姑奶奶甲嗯。
姑奶奶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奶奶甲说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
肯搬出去。
姑奶奶乙哦。(弟弟忽然站起。
弟弟(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姊(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弟(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姑奶奶甲、姑奶奶乙回头望他们。
姑奶奶甲(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奶奶乙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奶奶甲(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奶奶乙没有地方;外头冷,医院都满了。
姑奶奶甲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奶奶乙(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望着地们)姐姐,你们在这
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姊(有礼地)好,谢谢你![姑奶奶乙由中门出。
弟弟(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姊(还在怪他)嗯。
弟弟(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妹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奶奶甲(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弟(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姊(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弟(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姊(低声)一个疯子。
弟弟(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姊(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弟(忽然)楼下的呢,
姊姊(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弟(好奇地)姐姐,刚才他们说这屋子死过三个人。
妹妹(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弟(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姊(胆怯)我不知道。
弟弟(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姊(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楼上忽然有乱淬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弟(略惧)你听!
姊姊(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张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弟(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妹妹(害怕)我们走吧。
弟弟(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姊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弟(不在乎地)嗯![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
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慢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啼听什么似的。姊
弟都紧张地望着她。
弟弟(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弟(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姊(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弟(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姊不,你别去!〔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外合唱声又起。
弟弟(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书?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姊(倒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弟(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妹姊(急迫地)我告诉你间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下,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弟声:(狠清楚地)姐姐,你去问她。
(姊姊声:(溉声)不,你问地,(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第一幕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
的客厅里。壁龛的帷慢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
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吉过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
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
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
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
前面的个涛凳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辽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
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个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
宋烟盒和扇子。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寓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氏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
气。(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儿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领上冒着汗珠。(四
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
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
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
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
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
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
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地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
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
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
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
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滔笑着。和许
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限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
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也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
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
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剃好的黄皮鞋。
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楷脸上的油汗。鲁贵(喘着气)四凤!鲁四凤(只做不听见,依然滤她的汤药)鲁贵四凤!鲁四凤(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
的茶几旁扇着)鲁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鲁四凤(颂厌地,冷冷地旨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鲁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鲁四凤都知道了。
鲁贵(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鲁四凤(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
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
(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
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鲁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那倒不目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钱!?
鲁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鲁四风(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鲁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
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
花么?鲁四凤(惊讶地)他?谁呀?
鲁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风(红验,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准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
胡说乱道的。鲁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
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
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鲁四凤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鲁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
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夭
还穿得上小纺绸么?鲁四凤(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
儿叫人家使唤。
鲁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
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夫了身份啦。
鲁四凤(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
再擦擦吧。鲁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
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
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鲁四凤(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贵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鲁四凤(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
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
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贵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分)喝点,赌点,玩
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鲁四凤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
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鲁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
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鲁四凤(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鲁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
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狐狐
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
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
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
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
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鲁四凤(不愿听)哦,爸爸。
鲁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于什么?
鲁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十机器匠,念书上学,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
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风(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
工人动的手么?
鲁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风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日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大大送药去了。(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鲁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风(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什么?
鲁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于也不给您。
鲁贵(鄙笑)你这后对极了!四块饯,够于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风(伶俐地笑着)用日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下方便,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工八蛋!
鲁四凤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
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下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这是真的?
鲁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故意挪榆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鲁四凤(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贵(亭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鲁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贵(打量四凤周寻)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早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心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事么?
鲁四凤(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前天晚上?
鲁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贵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
鲁四凤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贵什么?说!
鲁四凤那是太大听说者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鲁贵哦,(氏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准?坐着汽车,醉醇醇,只对你说胡活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惊吓)那,那——
鲁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
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鲁四凤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
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
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
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
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炮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
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
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和他
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
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
里。进门的时候,也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
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鲁大海凤儿!
鲁四凤哥哥!
鲁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鲁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怎么回事?
鲁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
首大海澈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董事长。
鲁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贵(摇头)哼,我怕他下会见你吧。
鲁大海(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门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贵(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鲁四凤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鲁大海(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鲁四凤(惊讶)为什么?
鲁大海(筒短地)这不是你注的地方。
鲁四凤为什么?
鲁大海我——恨他们。
鲁四凤哦!
鲁大海(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鲁四凤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气)你——(忽然)他待人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迸)
鲁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贵(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不,不。
鲁大海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
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没有?
鲁四凤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鲁四凤(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
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鲁四凤(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个,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
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
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
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周冲四凤!四凤!(四凤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
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
(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周冲(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周冲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周冲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看见周冲己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的地望着通花园的门)(鲁贵由中门进。
鲁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二少爷。
鲁贵他叫你干什么?
鲁四凤谁知道。
鲁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我没哭。
鲁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鲁四凤(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拿去用吧。
鲁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
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鲁贵(暗示昔)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沉下验)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为什么?
鲁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这我都知道。
鲁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贵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您说。
鲁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
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
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
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鲁四凤您去了没有?鲁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愉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
就听见这屋子里嗽瞅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
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鲁四凤(喘气)您瞧见什么?鲁贵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
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
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鲁四凤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鲁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
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
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鲁四凤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鲁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一一是我们的太太。
鲁四凤太太?——那个男的呢?
鲁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鲁四凤他?
鲁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鲁四凤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鲁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
事。
鲁四凤(摇头)不,不对,他不会这样。
鲁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鲁四凤我不信,不,不像。
鲁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鲁四凤(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鲁贵是啊,我吓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鲁四凤那么,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
鲁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鲁四凤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鲁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鲁四凤(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鲁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
就凭你..
鲁四凤(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
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鲁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
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
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
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儿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艰的烟盒里)鲁四凤(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
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鲁贵你别说,我的话没说完。
鲁四凤没说完?
鲁贵这刚到正题。
鲁四凤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鲁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鲁四凤放开我!(急)——我喊啦。

鲁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鲁四凤(变色)什么?
鲁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鲁四凤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鲁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鲁四凤太太要她来?
鲁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鲁四凤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鲁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鲁四凤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鲁贵这次不对吧?
鲁四凤那么,您快说出来。
鲁贵你一点不觉得?——大少爷没提过什么?
鲁四凤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鲁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鲁四凤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鲁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鲁四凤(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鲁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鲁四凤(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鲁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鲁四凤(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
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下听,您要我来。
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
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鲁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
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伯!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
你的。鲁四凤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鲁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叫她伯的。
鲁四凤她会怕谁?
鲁贵哼,她伯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她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
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大半夜的事提了两句,
她是机灵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
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
儿,我就跟谁拚了。鲁四凤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鲁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
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
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鲁四凤(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鲁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鲁四凤(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鲁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鲁四凤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鲁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者太太的病。(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
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
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
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
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
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接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
一口气来,地才摸模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
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左她
的心。他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
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 亮的前额表现
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地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
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险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
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
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
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
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地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她
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上,走进来。她的眼眶
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鲁四凤(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周蘩漪(咳)老爷在书房里么?
鲁四凤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周蘩漪谁来?
鲁四凤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周蘩漪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鲁四凤是的,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
了。
周蘩漪谁说要搬房子?
鲁四凤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周蘩漪(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周蘩漪(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鲁四凤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周蘩漪(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
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鲁四凤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周蘩漪不,楼上太热。(咳)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周蘩漪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鲁四凤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利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周蘩漪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
鲁四凤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周蘩漪(不经意地)哦,哦,——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
鲁四凤对了,闷的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周蘩漪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周蘩漪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
鲁四凤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上?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你没有听见说么?
鲁四凤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周蘩漪你父亲干什么呢?
鲁四凤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周蘩漪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鲁四凤谁?
周蘩漪(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看了她一眼)嗯?
鲁四凤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四风(红脸)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周蘩漪(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来,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夭要回家呢?
鲁四凤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
周蘩漪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鲁四凤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周蘩漪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拾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鲁四凤(胆怯地)您说的是大少爷?
周蘩漪(斜着看四凤)嗯!
鲁四凤我没听见。(嗫需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周蘩漪他又喝醉了上?
鲁四凤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周蘩漪谁说我要吃药?
鲁四凤老爷吩咐的。
周蘩漪我并没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鲁四凤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周蘩漪煎好了没有?
鲁四凤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四凤端过药碗来。
鲁四凤您喝吧。
周蘩漪(喝一口)苦的很。谁煎的?
鲁四凤我。
周蘩漪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鲁四凤倒了它?
周蘩漪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脸)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鲁四凤(犹豫)嗯。
周蘩漪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鲁四凤(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周蘩漪(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分)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周蘩漪老爷很不高兴么?
鲁四凤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周蘩漪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鲁四凤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
周蘩漪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鲁四凤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周蘩漪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
鲁四凤(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风!四凤!”
周蘩漪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鲁四凤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周蘩漪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周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周蘩漪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
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周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
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
您都没有见着他。周蘩漪(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周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
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
活的。周蘩漪(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
周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
跟您生气啦!
周蘩漪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
周冲不,妈,您想什么?
周蘩漪我不想什么。
周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周蘩漪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周冲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周蘩漪你不要再说了。
周冲妈,您也信这些话么?
周蘩漪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周冲(忽然高兴地)妈。——(四凤拿汽水上。
鲁四凤二少爷。
周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四凤倒汽水。
周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周蘩漪(目不转晴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周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周蘩漪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周蘩漪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周冲让我来开。
鲁四凤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周蘩漪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慢)
周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鲁四凤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周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佯?四凤?(拿着她的手)
鲁四凤(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周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周蘩漪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
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地下去。周蘩漪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周冲(看看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在这家电,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冲妈,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那我很欢喜。
周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笑了)为什么?
周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嗯,真的——你说吧。
周冲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嗯,我不笑话你。
周冲真的?
周蘩漪真的!
周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冲(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下。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周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
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
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
的人。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惜了么?
周蘩漪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佯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
白她。
周冲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周蘩漪她没有说谁?
周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你真是个孩子。
周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下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搂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为什么?怪他?
周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
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
子不高兴。
周冲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他还怎么样?
周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哦!
周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自语)从前?
周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他还说什么后来么?
周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周蘩漪(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
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
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
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
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戎为精细而优美
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
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我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
淡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
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
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
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
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
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
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
身沮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
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已,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
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
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上来,淹没
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
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
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
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羡一切能
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
“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间里,除了一点倔强
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
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回
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昔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
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
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
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
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
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
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
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
(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然而这种感情的波
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
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
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
爱不只是为求自已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
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侍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
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
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着日的记忆如巨大的
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
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
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风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自主地
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
定的神情。[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
齐,他打着呵欠。周冲哥哥。
周萍你在这儿。
周蘩漪(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我刚下楼来。
周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冲你不要去。
周萍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
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冲妈!
周萍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冲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
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的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
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
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
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丝尘垢。他有些胖,
背微微地伛倦,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
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险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忙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隅然在嘴角逼出
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
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
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很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
大的矿产。他的下额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周萍(同时)爸。
周冲客走了?
周朴国(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
前怎么样?
周冲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周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谁是鲁大海?
周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痛痒、同情的话,
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
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周朴园(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
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
会思想要彻底的多!周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
金。周朴园(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
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
么话说么?周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周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不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周朴园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冲(犹豫地)爸爸。
周朴园(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周冲我现在想踉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什么?
周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哦。
周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
周朴园(四风端茶,放朴园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风)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看蘩漪,不说话)
周蘩漪(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周蘩漪(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周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向四凤,高声)倒了来。[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冲(反抗地)爸!
周朴园(怒视)去![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说,请母亲喝。
周冲(拿着药碗,手支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周蘩漪(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周蘩漪(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萍望蘩漪和冲;蘩漪泪痕满面,冲身体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周蘩漪(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
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
着,由右边饭厅跑下)(半晌。
周朴园(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周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周朴园冲儿,上哪儿去?
周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周朴园就这么跑了么?
周冲(抑制昔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朴园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周冲爸爸。
周朴园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周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周朴园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
是一样。
周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周朴园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周冲听见了。(走了两步)爸,没有事啦?
周朴园上去吧。[冲由饭厅下。
周朴园(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
的。
鲁四凤是,老爷。(也由饭厅下)(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周朴园哦,先清到大客厅里去。
鲁贵是,老爷。(鲁贵下)
周朴园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萍弟弟跟我开的。
周朴园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周萍是。
周朴园(擦着眼镜,看周围的家具)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
咳嗽一声)这屋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
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
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周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周朴园(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惊)什——什么?
周朴园(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萍(失措)爸爸。
周朴园(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周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周萍(失色)爸!
周朴园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尤其是这两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周朴园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周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周朴园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周萍记得。
周朴园你自己说一遍。
周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朴园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朴园知道。
[鲁贵退。周朴园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
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
一点闲话的。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鲁贵上。
鲁贵老爷。
周朴园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鲁贵是,老爷。
周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周朴园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鲁贵是,老爷。(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第二幕(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湿潮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
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
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
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
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
又缓缓地叫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
关上。[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周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鲁四凤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周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鲁四凤(不安地)老爷呢?
周萍在大客厅会客呢。
鲁四凤(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周萍嗯。
鲁四凤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周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鲁四凤(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周萍父亲就是这个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鲁四凤(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周萍怕什么?
鲁四凤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老爷的。
周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鲁四凤还有什么?
周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鲁四凤什么?(停)没有。
周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鲁四凤没有。
周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鲁四凤(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周萍那——没什么!没什么?
鲁四凤(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周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鲁四凤(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周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鲁四凤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周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鲁四凤你不要问。
周萍不,我要知道。
鲁四凤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周萍不。
鲁四凤(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要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周萍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鲁四凤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周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鲁四凤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周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
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
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
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
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鲁四凤(安慰地)萍,不要难过。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周萍(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
鲁四凤我想,你走了以后,我怎么样。
周萍你等着我。
鲁四凤(苦笑〕可是你忘一个人。
周萍谁?
鲁四凤他总不放松我。
周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鲁四凤他又把前一月的话跟我提了。
周萍他说,他要你?
鲁四凤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周萍你呢?
鲁四凤我先没有说什么,后来他逼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周萍实话?
鲁四凤我没有说旁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周萍他没有问旁的?
鲁四凤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周萍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鲁四凤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周萍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鲁四凤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
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
说明白。周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鲁四凤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
周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
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鲁四凤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
跟我说明白。
周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
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鲁四凤(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周萍(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鲁四凤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
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
你不能够的。(抽咽)周萍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鲁四凤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
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
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周萍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鲁四凤不,我妈今天回来。
周萍那么,我门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鲁四凤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周萍不过,我明天早车就要走了。
鲁四凤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周萍该子!那怎么成?
鲁四凤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周萍我完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鲁四风(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
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
夜里一定是空的。周萍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鲁四凤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周萍不要来?
鲁四凤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周萍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鲁四凤嗯,十一点。(鲁贵由中门上,见四风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鲁贵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鲁四凤找我有什么事?
鲁贵你妈来了。
鲁四凤(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鲁贵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周萍四凤。见着你妈,跟我问问好。
鲁四凤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鲁贵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周萍嗯。
鲁贵让我送送您。
周萍不用,谢谢你。
鲁贵平时总是您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我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周萍(笑)你又没钱了吧?
鲁贵(奸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后说大少爷好的。
周萍好吧。——你没有事么?
鲁贵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蘩漪由饭厅门上,鲁贵一眼看见,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鲁贵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蘩漪点一点头)
鲁贵直惦记着。
周蘩漪好,你下去吧。(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周蘩漪(向萍)他上哪儿去了?
周萍(莫名其妙)谁?
周蘩漪你父亲。
周萍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周蘩漪他只会哭,他走了。
周萍(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周蘩漪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周萍什么事。
周蘩漪(阴沉地)有话说。
周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周蘩漪嗯。
周萍说吧。
周蘩漪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周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周蘩漪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周萍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周蘩漪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下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周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门最后悔的事情。
周蘩漪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周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周蘩漪很明白。周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
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周蘩漪(低沉地)但是你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周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周蘩漪(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
周萍(有些怕她)你疯了。
周蘩漪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周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
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周蘩漪(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
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
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
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
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
社会上的好人物。周萍蘩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周蘩漪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周萍你不要乱说话。
周蘩漪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周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周蘩漪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
就自己投河死了。
周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
样?你要跟我说什么?周蘩漪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
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
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
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的我!周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周蘩漪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周萍你忘了。那是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周蘩漪你忘了,我虽然比你只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周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周蘩漪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周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周蘩漪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
我该怎么办?
周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周蘩漪(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周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周蘩漪你既然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周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周蘩漪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周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
的儿子。
周蘩漪(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的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周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周蘩漪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周萍这么解释上未尝不可。
周蘩漪(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些没有用,胆小怕事,
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周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
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
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
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后会原谅我。
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
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周蘩漪(沉重的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
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
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
可以想一想。周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
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蘩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色
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鲁贵(低声)太太!
周蘩漪(突然站起)你来干什么?
鲁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周蘩漪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鲁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周蘩漪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鲁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
以就没敢惊动您。
周蘩漪啊,你,你刚才在——
鲁贵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周蘩漪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鲁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周蘩漪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鲁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周蘩漪四凤跟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鲁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周蘩漪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鲁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周蘩漪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鲁贵是,太太。(鲁贵下。蘩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周蘩漪(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
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
那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
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
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
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继而垂下头去。鲁贵上)鲁贵刚才小当差来,说老爷催着要。周蘩漪(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送去。
(蘩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纪约
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
子。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秀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
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慧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分,旧蓝布裤褂,很洁
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魄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
丈夫的鄙俗,奸小,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土的,地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
其因为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
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万
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齐整,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
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兽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
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子的美吨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鲁四凤太太呢?
鲁贵就下来。
鲁四凤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妈不累。
鲁四凤(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侍萍不,不要走,我不热。
鲁贵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儿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
就有什么。
鲁侍萍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
坐一会,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鲁贵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侍萍(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中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鲁四凤(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
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侍萍(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鲁四凤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侍萍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鲁四凤什么?妈。
鲁侍萍(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鲁四凤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侍萍好,你猜吧。
鲁四凤小石娃娃?
鲁侍萍(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鲁四凤小粉扑子。
鲁侍萍(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鲁四凤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侍萍(笑)差不多。
鲁四凤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鲁贵(随声说)好!好!
鲁四凤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鲁贵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侍萍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首饰,
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检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
好?鲁四凤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鲁贵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的真好。
鲁四凤(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侍萍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鲁四凤(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鲁贵(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
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
年做的衣裳给你妈看看。鲁四凤(白眼)妈不希罕这个。
鲁贵你不也有点首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
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侍萍(向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
过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鲁四凤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鲁贵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儿嘀咕上的。
鲁四凤(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
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鲁贵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
这屋子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
母女二人相对凄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
来愉快的笑。鲁侍萍(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四凤走到母亲面前。跪下。
鲁四凤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侍萍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鲁四凤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
门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鲁侍萍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
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伯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
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
—。(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
要见我干什么?鲁四凤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
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得很相近,所
以想请妈来谈谈。鲁侍萍(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
就是家具太旧了点。这是——?
鲁四凤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侍萍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鲁四凤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
鲁侍萍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鲁四凤您也觉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侍萍(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鲁四凤(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侍萍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鲁四凤(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跟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侍萍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兽四凤妈,您怎么啦?
鲁侍萍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
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鲁四凤(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一——
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鲁侍萍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
似的。
鲁四凤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还在南方么?
鲁侍萍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儿见过。
鲁四凤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鲁侍萍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鲁四凤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侍萍(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只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鲁四凤妈,您怎么啦?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
鲁侍萍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鲁四凤好,我去看。(她走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侍萍(急问)有没有?
鲁四凤没有,妈。
鲁侍萍你看清楚了?
鲁四凤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侍萍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兽四凤(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侍萍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鲁四凤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侍萍(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鲁四凤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侍萍周?这家里姓周?
鲁四凤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
的照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相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后,给她看。鲁侍萍(拿着相片,看)哦!(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手发颤)鲁四凤(站在鲁妈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
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
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鲁侍萍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鲁四凤(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
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鲁侍萍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具?怎
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
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
(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鲁四凤(持水怀,向鲁蚂)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侍萍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鲁四凤(惊讶)妈,您怎么啦?[由饭厅传出要蘩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侍萍谁喊你?
鲁四凤太太。[周蘩漪声:四凤!
鲁四凤■。(周蘩漪声: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鲁四凤(喊)我就来。(向鲁妈)妈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侍萍好,你去吧。(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摩着她从前的家具,低头沉思。忽然听见
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鲁贵四凤呢?
鲁侍萍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鲁贵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后。
鲁侍萍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鲁贵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侍萍你跟太太说吧。
鲁贵这上上下下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侍萍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鲁贵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侍萍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鲁贵什么?你看你这点——(周蘩漪由饭厅上。
鲁贵太太。
周蘩漪(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鲁贵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周蘩漪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侍萍不多一会,太太。
鲁四凤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么?
鲁贵老爷说就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
话说呢。
周蘩漪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鲁四凤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蘩漪由中门下)
周蘩漪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兽贵是,太太。(但不走)
周蘩漪(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鲁贵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周蘩漪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鲁贵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周蘩漪我知道了。好,你去吧。(鲁贵由中门下。
周蘩漪(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侍萍(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我来见见您。
周蘩漪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侍萍(不愿提起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周蘩漪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鲁侍萍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周蘩漪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侍萍(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周蘩漪(笑着,故为很肯定他说)不,不是。(鲁贵由中门上。
鲁贵太太。
周蘩漪什么事?
鲁贵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周蘩漪我有客。
鲁贵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周蘩漪我知道,你先去吧。(鲁贵下。
周蘩漪(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侍萍是,太太。
周蘩漪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侍萍是,太太,我明白。
周蘩漪四凤的年纪很轻,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侍萍不,十八。
周蘩漪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她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侍萍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周蘩漪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儿子,他才十六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鲁贵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周蘩漪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鲁贵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侍萍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周蘩漪不,我话还没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要请医生来。
鲁贵是,太太。(但不走)
周蘩漪(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鲁贵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要吩咐。
周蘩漪(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后,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来。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旧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
下,不要电了人。
鲁贵是,太太。
(鲁贵由中门下。周蘩漪(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热起来啦。(走
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
天,他忽然跟我说说他很喜欢四凤。鲁侍萍什么?
周蘩漪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侍萍太太,这是笑话。
周蘩漪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侍萍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周蘩漪(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
鲁侍萍(不喜欢蘩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
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
帮这儿两年,她总不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周蘩漪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
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侍萍(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
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周蘩漪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
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鲁侍萍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父亲管的。
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
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周蘩漪那么,也好,回头我叫账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
派入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着去,留着她以后在家里
穿。鲁侍萍(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周蘩漪(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
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他,
自然比在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周朴园蘩漪!(蘩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周蘩漪(故意地)上哪儿?
周朴园克大夫在等着你,你不知道么?
周蘩漪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周朴园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周蘩漪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再喝了。
周朴园那么你的病..
周蘩漪我没有病。
周朴园(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周蘩漪谁说我的神经夫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
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周朴园(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疾忌医,下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周蘩漪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周朴园(大声喊)站庄!你上哪儿去?
周蘩漪(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周朴园(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周蘩漪(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
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周朴园来人!(仆人上。
仆人老爷!
周朴园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是,老爷。
周朴园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是,老爷。
周朴园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是,老爷。(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支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周朴园(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侍萍(看着他)大概是的。
周朴园(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侍萍嗯。
周朴园(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侍萍(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周朴园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侍萍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周朴园你的女儿?
鲁侍萍四凤是我的女儿。
周朴园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侍萍哦。——老爷没有事了?
周朴园(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周朴园(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侍萍我姓鲁。
周朴园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侍萍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侍萍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侍萍哦,好地方。
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侍萍是,老爷。
周朴园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哦。
周朴园你知道么?
鲁侍萍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
或者忘了。
鲁侍萍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
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周朴园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姓梅的?
周朴园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不敢说。
周朴园哦。
鲁侍萍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
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痛苦)哦!
鲁侍萍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
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
投河死的。周朴园(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我姓鲁,老爷。
周朴园(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侍萍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周朴园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侍萍亲戚?
周朴园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侍萍哦——那用不着了。
周朴园怎么?
鲁侍萍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周朴园(惊愕)什么?
鲁侍萍她没有死。
周朴园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侍萍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周朴园哦,救活啦?
鲁侍萍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周朴园那么,她呢?
鲁侍萍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周朴园那个小孩呢?
鲁侍萍也活着。
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哦。
鲁侍萍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周朴园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周朴园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侍萍嗯,就在此地。
周朴园哦!
鲁侍萍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
周朴园不,不。谢谢你。
鲁侍萍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
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周朴园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大概她是下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周朴园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侍萍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精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检出来。
鲁侍萍旧衬衣?
周朴园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要哪一件?
鲁侍萍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惊愕)梅花?
鲁侍萍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侍萍(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周朴园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
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鲁侍萍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
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
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
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
你们周家的门。周朴园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鲁侍萍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
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
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周朴园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侍萍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
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周朴园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侍萍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
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命定要跑到周家
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周朴园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侍萍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
应。周朴园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
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
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眷为着纪念你。鲁侍萍(低头〕哦。周朴园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
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鲁侍萍(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也不必说了。
周朴园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侍萍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周朴园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侍萍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周朴园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侍萍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周朴园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恃萍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周朴园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侍萍他的脚指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周朴园(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反对我!
鲁侍萍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周朴园(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侍萍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周朴园(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侍萍什么?
周朴园留着你养老。
鲁侍萍(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周朴园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鲁侍萍你不要伯,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
大后天我就带着四风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
对不会再住下去。周朴园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侍萍什么?
周朴园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侍萍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周朴园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侍萍(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周朴园什么?说吧?
鲁侍萍(泪满眼)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周朴园你想见他?
鲁侍萍嗯,他在哪儿?
周朴园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
过是——
鲁侍萍不过是什么,
周朴园他很大了。
鲁侍萍(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周朴园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侍萍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样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
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
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
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周朴园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侍萍好,我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周朴园(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鲁侍萍(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周朴园侍萍。
鲁侍萍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
周朴园可是你——[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鲁大海挣扎声。
周朴园(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周朴园哦,(沉吟)那你就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来,我有话问他。
仆人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周朴园(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大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
的。
鲁侍萍(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仆人领鲁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鲁大海(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周朴园(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鲁大海(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同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周朴园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鲁大海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周朴园你有什么事吧?
鲁大海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周朴园(摇头)我不知道。
鲁大海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周朴园哦,——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鲁大海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周朴园哦,——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么?
鲁大海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事?[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周朴园(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文涉事情的。
鲁大海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过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周朴园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鲁大海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周朴园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鲁大海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周朴园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谛听。
周朴园(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鲁大海(拿过去读)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周朴园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鲁大海(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周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周朴园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么?
鲁大海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周朴园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鲁大海(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周朴园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鲁大海(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自己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周朴园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鲁大海那三个代表呢?
周朴园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鲁大海(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
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
又灵了。周萍(怒)你混账!
周朴园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鲁大海开除了!?
周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周朴园(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气下)
鲁大海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周朴园你胡说!
鲁侍萍(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鲁大海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周朴园(厉声)下去!
〔仆人等拉他,说:“走!走!”鲁大海(对仆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两千
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
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周萍(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账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但是被周宅的讣人们拉住)打他。
鲁大海(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周朴园(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鲁大海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周莽(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
鲁侍萍(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面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萍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鲁大海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侍萍(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大海为仆人拥下,鲁妈亦下。台上只有朴园与萍。
周萍(过意不去地)父亲。
周朴园你太莽撞了。
周萍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半晌。
周朴园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周萍看完了,没有什么。
周朴园哦,(沉吟,忽然)来人!〔仆人由中门上。
周朴园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
仆人是,老爷。
周萍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周朴园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周萍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
周朴园(向下人)跟太太说,叫账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仆人由饭厅下。
周萍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周朴园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周萍是,爸爸。〔朴园由书房下。
周萍(叹一口气)嗨!(急向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周冲(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周萍我不知道。
周冲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周萍嗯,还有鲁贵。
周冲即便是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周萍你可问父亲去。
周冲这太不讲理了。
周萍我也这样想。
周冲父亲在哪儿?
周萍在书房里。[冲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周萍(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鲁四凤(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活)
周萍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鲁四凤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周萍你干什么去,
鲁四凤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看你了。
周萍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鲁四凤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周萍(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鲁四凤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夭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周萍可是,以后呢?
鲁四凤那——再说吧!
周萍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鲁四凤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周萍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鲁四凤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周萍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鲁四凤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蘩漪由饭厅上。
鲁四凤哦,太太。
周蘩漪你们在这儿啊!(向四凤)等一会儿,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鲁四凤杏花巷十号。
周蘩漪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给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鲁四凤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鲁四凤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鲁侍萍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风声,雷声渐起。
鲁四凤是,妈妈。
鲁侍萍(向蘩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鲁四凤(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周蘩漪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周萍你没有权利问。
周蘩漪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周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蘩漪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周萍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周蘩漪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周萍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周蘩漪(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周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得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周蘩漪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
周萍(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
周蘩漪(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周萍我已经打算好了。
周蘩漪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周萍(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朴园由书房上。
周朴园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周萍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情呢。
周朴园他们走了么?
周蘩漪走了。
周朴园蘩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周蘩漪(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大作。
周朴园(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打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
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雨就要下来了。
周萍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
第三幕——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形: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迂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
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过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天空黑漆
漆地布满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阳下的小革,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
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苇根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下停,
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有雷的门电,蓝森森地一晃,闪
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叉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询寂寞地狂吠着。
以后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
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后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扇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
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破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
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
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
着芭蕉扇。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
乘凉的人们说昔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
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
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至于很小,像一切穷人的房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
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贴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
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流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就是四
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
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
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个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
儿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看不清楚,却依然令人觉得这大概
是一个女人的住房。
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这——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慢帐。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具,四风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问与外间相通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淫荡的春曲,掺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大多,说话也过于费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
脸红得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面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
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大
海依旧擦他的手枪,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
过来。
(四凤立在窗户前,偶尔深深地叹着气。鲁贵(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想,你们哪一个
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
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事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
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
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啪,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鲁大海(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鲁四凤(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
气)鲁贵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部安置好了,
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
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
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鲁大海(放下手枪)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鲁贵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着面骂了,我
敢骂你?
鲁大海(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
够?鲁贵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
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
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鲁四凤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鲁大海你别理他,让他说。
鲁贵(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
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门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
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壮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
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
拿过来。我放放大腿。鲁大海(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
脚下。他把腿放好)鲁贵(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
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
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
是这样死了?鲁大海(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鲁贵(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鲁侍萍大海!(同时惊恐地喊出)
鲁四凤哥哥!
鲁贵(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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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侍萍大海!y(同时惊恐地喊出)
鲁四凤哥哥!t.鲁贵(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枪,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
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
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
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的人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
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
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做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
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鲁四凤(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鲁贵(不觉骄做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它一个
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
(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啪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鲁四凤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子上么,
鲁贵(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鲁四凤(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鲁贵(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账。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鲁大海(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鲁四凤龙井?家里连茶叶未也没有。
鲁大海(向鲁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鲁贵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鲁大海(上前)你,你——
鲁侍萍(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鲁贵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打我么?你给我滚!
鲁大海(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侍萍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鲁大海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侍萍大海,你——
鲁贵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鲁大海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鲁贵(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鲁大海什么,你骂谁?
鲁贵我骂你。你这——
鲁侍萍(向鲁奇)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鲁贵我不要脸,我没有在家养私孩子,还带着个(指大海)嫁人。
鲁侍萍(心痛极)哦,天!
鲁大海(抽出手枪)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鲁贵(喊)枪,枪,枪。
鲁四凤(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侍萍大海,你放下。
鲁大海(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后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鲁贵哦——
鲁大海(进一步)说呀!
鲁贵(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鲁大海(气愤地)不,你先说。
鲁贵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后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鲁大海(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鲁贵(顿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鲁大海哼,你不值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侍萍放下。大海,你把手枪放下。
鲁大海(放下手枪,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侍萍给我。你这手枪是哪儿弄来的?
鲁大海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的,我拾起来了。
鲁侍萍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鲁大海不干什么。
鲁侍萍不,你要说。
鲁大海(狞笑)没有什么,周家逼着我,没有路走,这就是一条路。
鲁侍萍胡说,交给我。
鲁大海(不肯)妈!
鲁侍萍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鲁大海(低声,缓慢地)可是我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
的巴掌呢?就完了么?
鲁侍萍嗯,完了。这一本账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意你多受点苦。
鲁大海那是妈自己,我——
鲁侍萍(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佯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害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鲁大海可是妈——(恳求)
鲁侍萍(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伯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鲁大海(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
一辈子。
鲁侍萍(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枪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走近大海,把手枪拿了过来)
鲁大海(痛苦)妈,您——
鲁四凤哥哥,你给妈!
鲁大海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侍萍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枪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枪交给他。
鲁贵对极了,这才是正理。
鲁大海你少说话!
鲁侍萍大海。不要这样同父亲说话。
鲁大海(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要看车厂子里有认识人没有。
鲁侍萍好,你去。不过,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怄气。
鲁大海嗯。就回来。(大海由左边与寸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的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鲁贵(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鲁侍萍没有闲钱。
鲁贵可是,四凤,我的钱呢?——刚才你们从公馆领来的工钱呢?
鲁四凤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的工钱?
鲁贵对,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鲁四凤(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鲁贵什么,你还给人啦?
鲁四凤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的赌账,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鲁贵(问鲁蚂)六十块钱?都还了账啦?
鲁侍萍嗯,把你这次的赌账算是还清了。
鲁贵(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账的时候么?
鲁侍萍(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鲁贵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鲁侍萍我想,大后大就回济南去。
鲁贵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鲁侍萍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鲁贵(对四凤笑)四风,你听你妈要带着你走。
鲁侍萍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鲁四凤(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鲁侍萍(沉痛地)嗯,妈以后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鲁贵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鲁侍萍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凡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鲁贵我自然不到那儿去。可是你要带四凤到那儿干什么?
鲁侍萍女孩子当然随着妈走,从前那是没有法子。
鲁贵(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鲁侍萍(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鲁贵自然是愿意跟我。
鲁侍萍你问她!
鲁贵(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鲁侍萍哦,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
鲁贵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鲁侍萍(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鲁贵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鲁四凤(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您走的。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鲁侍萍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今天受了委屈了。
鲁贵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跟你不是受罪么?
鲁侍萍(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后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大海由左边上。
鲁大海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鲁侍萍你,你提到我们卖家具的事么?
鲁大海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鲁侍萍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鲁大海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鲁侍萍那么我们一同出去吧。四凤,你等着我,我就回来!
鲁大海(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鲁妈)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大海、鲁妈同下。
鲁贵(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鲁四凤(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鲁贵(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鲁四凤(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鲁贵你不要骗我,你吃完饭眼神直瞪瞪的,你在想什么?
鲁四凤我不想什么。
鲁贵(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鲁四凤您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您听,远远又打雷。
鲁贵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妈回济南么,
鲁四凤嗯。(吐一口气)
鲁贵(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育。人过了个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鲁四凤您,您去吧。我困了。
鲁贵(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儿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 —
鲁四凤(怕您)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鲁贵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鲁四凤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外面敲门声。
鲁贵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鲁四凤爸爸,您让我去看。
鲁贵别,让我出去。(鲁贵开左门一半。
鲁贵谁?
(外面的声音:这儿姓鲁么?
鲁贵是啊,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找人。
鲁贵你是谁?〔外面的声音:我姓周。
鲁贵(喜形于色)你看,来了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鲁四凤(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鲁贵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鲁贵下。鲁四凤(把屋子略微整理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
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周冲(见着四凤高兴地)
四凤!鲁四凤(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鲁贵(谄笑)您别见笑,我们这儿穷地方。
周冲(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鲁贵二少爷。您先坐下。四凤,(指圆桌)你把那张好椅子拿过来。
周冲(见四凤不说话)四凤,怎么,你不舒服么?
鲁四凤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
周冲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鲁贵(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周冲嗯,我自己也想来看看你们。(问四风)你哥哥同母亲呢?
鲁贵他们出去了。
鲁四凤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周冲(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真容易摔下去。
鲁贵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周冲(希罕地)没有。我坐着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鲁四凤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鲁贵什么?
周冲(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们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一时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母亲一百块钱。(拿出钱)
鲁四风什么?
鲁贵(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鲁四凤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还好过日子。拿回去吧。
鲁贵(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
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鲁四凤(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鲁贵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鲁四凤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鲁贵(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鲁四凤爸,您别走!不成。
鲁贵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周冲(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鲁四凤(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愿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周冲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后不再乱说话了。
鲁四凤(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周冲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鲁四凤(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周冲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喝醉了。
鲁四凤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入替你来,何必自己跑到这穷
人住的地方来?周冲(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
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
他,他还很喜欢你。鲁四凤二少爷,我现在已经不是周家的用人了。
周冲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鲁四凤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周冲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鲁四凤你的心真好。
周冲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忧愁。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
以后又得到快乐。
鲁四凤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螟怎么不睡觉,半夜
三更的还叫呢?周冲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
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
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
一样。——鲁四凤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周冲不,不要。
鲁四凤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周冲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
在这儿。
鲁四凤哦,你真会说话。周冲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
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
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
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
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
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
我们的世界。鲁四凤我们?周冲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
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
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鲁四凤你想得真好。
周冲(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鲁四凤谁?
周冲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鲁大海进。
鲁四凤哥哥。
鲁大海(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周冲鲁先生!
鲁四凤周家二少爷来看我们来了。
鲁大海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鲁四凤出去买东西去啦。
鲁大海(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周冲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鲁大海(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周冲(把手又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鲁大海什么事?
周冲(红脸)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
鲁大海(勃然)请你少提那桩事。
鲁四凤哥哥,你不要这样。人家是好心好意来安慰我们。
鲁大海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副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儿来安慰我们。
周冲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鲁大海(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周冲我没想到你这么想。
鲁大海可是谁都这佯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鲁四凤哥哥!
鲁大海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二少爷说。(见四凤不走)出去!(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鲁大海二少爷,我们谈过后,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还算是明白点的;不过
你记着,以后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周冲打断我的腿?
鲁大海(肯定的神态)嗯!
周冲(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鲁大海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周冲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大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鲁大海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
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周冲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
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鲁大海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
四凤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
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周冲那你看错了她。鲁大海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
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
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看什
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
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入当太
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周冲你的话固然有点道理,可是——
鲁大海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以后不要同她往来。
周冲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
鲁大海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周冲警告?
鲁大海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
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周冲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还是对的。
鲁大海(阴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周冲什么?
鲁大海你的哥哥是——(四凤由左门跑进。
鲁四凤你,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鲁大海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鲁四凤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周冲(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鲁四凤不要提了,二少爷,你走吧,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周冲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
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大海没有理他,把身子转进去。
鲁四凤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鲁贵(见冲要走)怎么?
鲁大海让开点,他要走了。
鲁贵别,别,二少爷为什么刚来就走?
鲁四凤(愤愤)你问哥哥去!
鲁贵(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会儿。
周冲不,我是要走了。
鲁贵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周冲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鲁大海(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鲁贵(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鲁四凤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鲁贵(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像话么?
鲁大海(走到冲面前)什么,你刚才是给我们送钱来的。
鲁四凤(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鲁贵(向大海——脸上露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鲁大海(掉过脸来向鲁贵)把钱给我!
鲁贵(疑惧地)干什么?
鲁大海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鲁贵(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鲁大海(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鲁贵(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周冲(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鲁大海(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周冲这句话怎么讲?
鲁大海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鲁贵这不像话!
周冲你这个人真有点儿不懂人情。
鲁大海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鲁四凤哥哥!
鲁大海拿走。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周冲(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会,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鲁大海我告诉你,以后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周冲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鲁贵大海。
鲁大海(大声)叫他滚!
鲁贵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周冲谢谢你。(二人由右门下。
鲁四凤二少爷!(跑下)
鲁大海四凤,四凤,你别去!(见四凤已下)这个糊涂孩子!(鲁妈由右门上。
鲁大海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鲁侍萍嗯,我青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准来,我没敢进来。
鲁大海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鲁侍萍(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鲁大海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鲁侍萍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鲁大海您走?带着四凤走?
鲁侍萍嗯,明天就走。
鲁大海明天?
鲁侍萍我改主意了,明天。
鲁大海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鲁侍萍什么?
鲁大海(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鲁侍萍(不自主地)谈什么?
鲁大海(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鲁侍萍(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鲁大海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鲁侍萍卖家具,已经商量好了。
鲁大海好,妈,我走了。
鲁侍萍你上哪儿去?
鲁大海(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鲁侍萍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鲁大海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大海由右问下。
鲁侍萍(喊)大海,大海!(四凤上。
鲁四凤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鲁侍萍你忙着送周家的少爷,没有顾到看见我。
鲁四凤(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鲁侍萍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鲁四凤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鲁侍萍嗯,他谈了些什么,
鲁四凤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的话。
鲁侍萍凤儿,真的,
鲁四凤您听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鲁侍萍(严肃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鲁四凤妈,您怎么啦?
鲁侍萍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鲁四凤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鲁侍萍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鲁四凤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鲁侍萍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鲁四凤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鲁侍萍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鲁四凤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鲁侍萍不是哥,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鲁四凤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
么!
(远处隐雷。鲁侍萍你听,外面打着雷。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
骗我!
鲁四凤(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一鲁贵的声音(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鲁侍萍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鲁贵你来!
鲁侍萍你别管我!——(对四凤)你说什么?
鲁四凤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鲁侍萍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鲁四凤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呢?(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鲁侍萍(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
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
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
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
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像她妈似的,人的心都
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太弱,太容易变了。孩子,
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
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鲁四凤不,妈,不,我以后永远是妈的了。
鲁侍萍(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担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鲁四凤(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鲁侍萍(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鲁四凤我们永远不回到这儿来了。妈,不,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鲁侍萍孩子,你要干什么?
鲁四凤(踌躇地)我,我——
鲁侍萍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鲁四凤(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鲁侍萍(忽然疑心地)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青我。
鲁四凤(擦着眼泪)妈,没有什么。
鲁侍萍(慈祥地)好孩子,你记注妈刚才说的话么?
鲁四凤记得住!
鲁侍萍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鲁四凤好,妈!
鲁侍萍(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严厉的脸。
鲁四凤哦,这何必呢?
鲁侍萍(依然严肃地)不,你要说。
鲁四凤(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说不了。
鲁侍萍(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鲁四凤妈,我说,我说。
鲁侍萍(立起)你就这样跪下说。
鲁四凤妈,我答应您,以后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侍萍孩子,天上在打着雷,你要是以后忘了妈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鲁四凤(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侍萍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外面的雷声。
鲁四凤(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侍萍(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验上冒着油,唱着春
调,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鲁贵(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鲁侍萍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鲁四凤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在这儿。
鲁贵侍萍,凤儿这孩子难过一天了,你搅她干什么?
鲁侍萍孩子,你真不要妈陪着你么?
鲁四凤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鲁贵来吧,干什么?你叫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鲁贵下。
鲁侍萍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鲁四凤嗯,妈!(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
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人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蛙声同狗叫。她坐在床
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过,深深地叹一
口气倒在床上。外屋鲁贵还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动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
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
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
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
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模自
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便在桌旁坐下。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鲁贵你怎么还不睡,
鲁四凤(望望他)嗯。
鲁贵(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鲁四凤(失神地)嗯。
鲁贵(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
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捶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
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佐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
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间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
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
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
窗外面有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外面的声音:(敲着窗户)鲁四凤(颤声)哦!
(外面的声音:(敲着窗户,低声)喂!开!开!
鲁四凤谁?
(外面的声音:(含糊地)你猜!
鲁四凤(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外面的声音:(暗晦地〕你猜猜!
鲁四凤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颤)
(外面的声音:(含糊的笑声)这是你心里的话么?
鲁四凤(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外面的声音:(带着诱意)不用骗我!她睡着了。
鲁四凤(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外面的声音:(漠然)他不在家,我知道。
鲁四凤(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外面的声音:我不!(外面向里用力推窗门,四凤用力挡住)
鲁四凤(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外面的声音:(低声)四凤,我求你,你开开!
鲁四凤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外面的声音:(急迫地)什么,你衣服脱了?
鲁四凤(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外面的声音:(颤声)那..那..我就..我(叹一口长气)鲁四凤(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
叫我..鲁四凤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鲁四凤(苦痛地)啊,大少爷,这不是你的公馆,你饶了我吧。
(外面的声音:(怨恨地)那么你忘了我了.你不再想..
鲁四凤(决心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外面的声音:(忽然地)是不是刚才我的弟弟来了?
鲁四凤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鲁四凤(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鲁四凤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
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鲁四凤(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再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
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鲁四凤(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外面的声音:(恳切地)明天?
鲁四凤(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外面的声音:(犹疑地)明天,真的?鲁四凤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外面的声音: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不要冤我。
[足步声。鲁四凤你走了?
(外面的声音:嗯,走了。
(足步声渐远。鲁四凤(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
(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鲁四凤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周萍(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鲁四凤(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周萍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鲁四凤(退后)你又喝醉了!
周萍不,(乞伶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不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鲁四凤(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周萍(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鲁四凤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周萍(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雷声大作。
鲁四凤(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萍关上窗户。
周萍(挨近)你怕什么?
鲁四凤(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
识你..你是..
周萍(怪样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外面育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鲁四凤(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周萍(听)胡说,没有什么!
鲁四凤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周萍(听)没有,没有,(忽然笑)你大概见了鬼。(雷声大作,一声霹雳。鲁四凤(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
森的闪电,照见了蘩漪的惨白发死青的验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
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
只顾拥抱的人们,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进手,拉着窗扇,
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低声
说话。鲁四凤(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
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周萍(谛听)这是谁?鲁四风你别作声!
(鲁妈的声音:怎么回来了,大海?
(大海的声音:雨下得太大,车厂的房子塌了。鲁四凤(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萍忙至窗前,推窗。
周萍(推不动)奇怪!
鲁四凤怎么?
周萍(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鲁四凤(怕)真的,那会是谁?
周萍(再推)不成,开不动。
鲁四凤你别作声音,他们就在门口。(大海的声音:铺板呢?
[鲁妈的声音:在四凤屋里。
鲁四凤哦,萍,他们要进来。你藏,你藏起来。
(四凤正引萍入左门.大海持灯推门进。鲁大海(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
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鲁侍萍(喑哑)天!
鲁四凤(见鲁妈进,即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鲁妈扶着门闩。几乎晕倒。
鲁大海哦,原来是你!(拾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鲁侍萍大海,你别动,你动,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鲁大海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跺脚)
鲁侍萍(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鲁大海(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几步)
鲁侍萍(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鲁大海(跺足)妈!妈!你好糊涂!(鲁贵上。
鲁贵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鲁大海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鲁侍萍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鲁大海(拉着她)你上哪儿?
鲁侍萍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鲁大海好,我也去。
鲁侍萍我等不了!(跑了,喊“四风!”声音愈走愈远)(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枪
取上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
音。幕急落
第四幕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淅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下来了,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
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
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周朴园(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着
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
柜前,按铃。无意中叉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仆人老爷!
周朴园我叫了你半天。
仆人外面下雨,听不见。
周朴园(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人(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
周朴园什么时候了?
仆人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周朴园刚才我叫账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了没有?
仆人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周朴园嗯。
仆人预备好了。(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周朴园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人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周朴园那不危险么?
仆人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周朴园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人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周朴园你请太太下来。
仆人太太睡觉了。
周朴园(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人早睡了。
周朴园那么,你看青大少爷。
仆人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沉默半晌。
周朴园(走回沙发前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人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周朴园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人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周朴园(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人是,差不多都睡了。
周朴园好,你去吧。
仆人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周朴园我不要什么。[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
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冲由饭厅上。周冲(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周朴园(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周冲嗯。
周朴园找我么?
周冲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周朴园(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周冲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周朴园冲儿,(冲立)不要走。
周冲爸,您有事?
周朴园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周冲(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周朴园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周冲吃了。
周朴园打了球没有?
周冲嗯。
周朴园快活么?
周冲嗯。
周朴园(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周冲是,爸爸。
周朴园(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周冲(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半晌。(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冲来,冲走近。
周朴园(寂寞地)今天—呢,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冲(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周朴园(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冲(无表情地)嗯,怕。
周朴园(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周冲(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周朴园(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周冲嗯。[半晌。
周朴园(责圣地望着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周冲(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周朴园(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周冲是,爸爸。(冲由饭厅下。(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照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向书房。(蘩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水还在住下雷雨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部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梁,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的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周蘩漪(毫不奇怪地)还没有睡?(立在中门前,不动)
周朴园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晚上。
周蘩漪(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周朴园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周蘩漪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周朴园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周蘩漪(厌恶地)你不用管。
周朴园(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周蘩漪(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周朴园(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语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周蘩漪(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周朴园(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周蘩漪(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周朴园一夜晚?
周蘩漪(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地,蘩漪像一座石像地仍站在门前。
周朴园蘩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周蘩漪(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周朴园你可以不看,萍儿母亲的。
周蘩漪(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周蘩漪我问你,是不是?
周朴园嗯。
周蘩漪样子很温存的。
周朴园(眼睛望着前面)
周蘩漪她很聪明。
周朴园(冥想)嗯。
周蘩漪(高兴地)真年青。
周朴园(不自觉地)不,老了。
周蘩漪(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周朴园嗯,对了,她早死了。
周蘩漪(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周朴园(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周蘩漪(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周朴园好,我看你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周蘩漪拿这个做什么?
周朴园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周蘩漪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周朴园不要装疯!你现在有点胡闹!
周蘩漪我是疯了。请你不用管我。
周朴园(愠怒)好,你上楼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
周蘩漪不,我要一个人在这儿歇一歇,我要你给我出去。
周朴园(严肃地)蘩漪,你走,我叫你上楼去!
周蘩漪(轻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诉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半响。
周朴园(低声)你要注意这儿,(指头)记着克大夫的后,他要你静静地,少说话。明天克大夫还来,我已经替你请好了。
周蘩漪谢谢你!(望着前面)明天?哼![萍低头由饭厅走出,神色忧郁,走向书房。
周朴园萍儿。
周萍(抬头,惊讶)爸!您还没有睡。
周朴园(责备地)怎么,现在才回来?
周萍不,爸,我早回来,我出去买东西去了。
周朴园你现在做什么?
周萍我到书房,看看爸写的介绍信在那儿没有。
周朴园你不是明天早车走么?
周萍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两点半有一趟车,我预备现在就走。
周蘩漪(忽然)现在?
周萍嗯。
周蘩漪(有意义地)心里就这样急么?
周萍是,母亲。
周朴园(慈爱地)外面下着大雨,半夜走不大方便吧?
周萍这时走,明天一早到,找人方便些。
周朴园信就在书房书桌上,你要现在走也好。(萍点头,走向书房)你不用去!(向蘩漪)你到书房把信替他拿来。
周蘩漪(看朴园,不信任地)嗯!
(蘩漪进书房。
周朴园(望蘩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上去,叫底下人好好地伺候她睡觉。
周萍(无法地)是,爸爸。
周朴园(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周萍出去了?
周朴园嗯。(严重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伯这不
是好现象。.. ——(觉得恶兆来了以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周萍(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就会过去的。
周朴园(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后——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栗地)不,不该![蘩漪持信上。
周蘩漪(嫌恶地)信在这儿!
周朴园(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两天。
周蘩漪(盼望他走)嗯,好。[朴园由书房下。
周蘩漪(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周萍(声略带愤)嗯。
周蘩漪(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周萍(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周蘩漪(冷笑)他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周萍(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蘩漪(进发)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周萍(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周蘩漪(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后说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后计算着我。
周萍(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周蘩漪(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周萍(抑制昔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走吧。
周蘩漪(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周萍(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收拾我的东西。
周蘩漪(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周萍(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周蘩漪(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半晌,蘩漪望萍,萍低头。
周萍(断然,阴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你要怎么样?
周蘩漪(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后,你预备把她怎么样?
周萍以后?——(贸然地)我娶她!
周蘩漪(突如其来地)娶她,
周萍(决定地)嗯。
周蘩漪(刺心地)父亲呢?
周萍(淡然)以后再说。
周蘩漪(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周萍(不明白)什么?
周蘩漪(劝诱地)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周萍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跟任何人谈。——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周蘩漪(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忧郁地)萍!
周萍干什么?
周蘩漪(阴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
周萍不知道。
周蘩漪(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象不出?
周萍我不明白你的话。
周蘩漪(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周萍(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周蘩漪(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地守着我。他们——
周萍(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周蘩漪(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后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后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就成了疯子了。
周萍(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周蘩漪(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周萍你——(故意恶很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周蘩漪(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周萍(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她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周蘩漪(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人)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
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停,
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
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他说着)哦,
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
声下气说后,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
婉地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后不是一天,
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
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
萍!——周萍(心乱)你,你别说了。
周蘩漪(急促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周萍(躲闪地)不,不成。
周蘩漪(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一
周萍(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周蘩漪(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往,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
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周萍(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周蘩漪(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
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周萍(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
我笑!(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
活着。周蘩漪(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周萍(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
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周蘩漪(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
(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
以再叫四凤回来。周萍什么?
周蘩漪(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周萍(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周蘩漪(顿,又缓缓地)什么?
周萍你现在下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周蘩漪(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周萍(疲倦地)嗯,你去吧。
周蘩漪(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周萍(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周蘩漪(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周萍(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周蘩漪(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周萍(急切)你呢?
周蘩漪(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周萍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周蘩漪嗯。
周萍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周蘩漪(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周萍哦!(走到她身旁,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周蘩漪(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周萍(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周蘩漪(抬起头)什么?
周萍(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周蘩漪(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周萍(狠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萍由饭厅急走下,门猝然地关上。
周蘩漪(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声,阴郁地)这是
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相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
奇怪,心里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蘩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的眼睛,望着她笑着。
鲁贵(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周蘩漪(略惊)你来做什么?
鲁贵(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周蘩漪(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鲁贵(低声)对了。(更秘密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
我就没敢进来。
周蘩漪(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鲁贵(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周蘩漪(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鲁贵(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周蘩漪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鲁贵没有什么,要是太大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周蘩漪(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鲁贵(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意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周蘩漪(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鲁贵(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周蘩漪(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鲁贵(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周蘩漪(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鲁贵(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您没见着二少爷么?
周蘩漪没有。
鲁贵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周蘩漪(烦厌地)嗯?
鲁贵(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周蘩漪你们少爷?
鲁贵(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周蘩漪怎么样?
鲁贵(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周蘩漪(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鲁贵(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就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周蘩漪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鲁贵(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周蘩漪“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鲁贵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周蘩漪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鲁贵(看了一会,抬起头)不认识,太太。
周蘩漪(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鲁贵(摇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周蘩漪(回思,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鲁贵(贪婪地〕啊,太太,您刚才不是赏我们一百块么?可是我们大海又把钱回了,您想,——
[中门渐渐推开。
鲁贵(回头)准?
(大海由中门进,衣服俱湿,脸色阴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僧恨在他举动
里显明地露出来。蘩漪惊讶地望着他。鲁大海(向鲁奇)你在这儿!
鲁贵(讨厌他的儿子)嗯,你怎么进来的?
鲁大海(冰冷地)铁门关着,叫不开,我爬墙进来的。
鲁贵你现在来这儿于什么?你为什么不看看你妈,找四凤怎么样了?
鲁大海(用一块湿手巾擦着脸上的雨水)四凤没找着,妈在门外等着呢。(沉重地)
你看见四凤了么?鲁贵(轻蔑)没有,我没有看见。(觉得大海小题大作,烦恶地皱着眉毛)不要管她,
她一会儿就会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去。周家的事情也妥了,都
完了,走吧!鲁大海我不走。
鲁贵你要干什么,
鲁大海你也别走,——你先跟我把这儿大少爷叫出来,我找不着他。
鲁贵(疑惧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样?我刚弄好,你是又要惹祸?
鲁大海(冷静地)没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谈谈。
鲁贵(不信地)我看你不对,你大概又要一一
鲁大海(暴躁地,抓着鲁贵的领口)你找不找?
鲁贵(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鲁大海好,(放开他)你去吧。
鲁贵大海,你,你得答应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爷说两句话,你不会──
鲁大海嗯,我告诉你,我不是打架来的。
鲁贵真的?
鲁大海(可怕地走到鲁贵的面前,低声)你去不去,
鲁贵我,我,大海,你,你——
周蘩漪(镇静地)鲁贵,你去叫他出来,我在这儿.不要紧的。
鲁贵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请完大少爷,我就从那门走了,我,(笑)我有点字。
鲁大海(命令地〕你叫他们把门开开,让妈进来,领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鲁贵好,好,(向饭厅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鲁大海站住!(走前一步,低声)你进去,要是不找他出来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头在家里,——哼!
鲁贵(生气)你,你,你——(低声,自语)这个小王八蛋!(设法子,走进饭厅下)
周蘩漪(立起)你是谁,
鲁大海(粗卤地)四凤的哥哥。
周蘩漪(柔声)你是到这儿来找她么?你要见我们大少爷么?
鲁大海嗯。
周蘩漪(眼色阴沉地)我怕他会不见你。
鲁大海(冷静地)那倒许。
周蘩漪(缓缓地)听说他现在就要上车。
鲁大海(回头)什么!
周蘩漪(阴沉的暗示)他现在就要走。
鲁大海(愤怒地)他要跑了,他——
周蘩漪嗯,他——[萍由饭厅上,脸上有些慌,他看见大海,勉强地点一点头,声音略有点颤,耸极力在镇静自己。
周萍(向大海)哦!
鲁大海好。你还在这儿,(回头)你叫这位太太走开,我有话要跟你一个人说。
周萍(望着蘩漪,她不动,再走到她面前)请您上楼去吧。
周蘩漪好!(昂首由饭厅下)(半晌。二人都紧紧地握着拳,大海愤愤地望着上,二入不动。
周萍(耐不住,声略颤)没想到你现在到这儿来。
鲁大海(阴沉沉)听说你要走。
周萍(惊,略镇静,强笑)不过现在也赶得上,你来得还是时候,你预备怎么样?我已经准备好了。
鲁大海(狠恶地笑一笑)你准备好了?
周萍(沉郁地望着他)嗯。
鲁大海(走到他面前)你!(用力地击着萍的脸,方才的创伤又破,血向下流)
周萍(握着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内抽出白绸手绢擦脸上的血)
鲁大海(切齿地)哼?现在你要跑了!(半晌。
周萍(压下自己的怒气,辩白地,故意用低沉的声音)我早有这个计划。
鲁大海(恶狠地笑)早有这个计划?
周萍(平静下来)我以为我们中间误会太多。
鲁大海误会?(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对你没有误会,我知道你是没有血性,只顾自己的一个十足的混蛋。
周萍(柔和地)我们两次见面,都是我性子最坏的时候,叫你得着一个最
坏的印象。鲁大海(轻蔑地)不用推托,你是个少爷,你心地混帐,你们都是吃饭太容
易,有劲儿不知道怎样使,就拿着穷人家的女儿开开心,完了事可
以不负一点儿责任。周萍(看出大海的神气,失望地)现在我想辩白是没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
的而来的。(平静地〕你把你的枪或者刀拿出来吧。我愿意任你收拾
我。鲁大海(侮蔑地)你会这样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聪明!哼,可是你不值
得我这样,我现在还不愿意拿我这条有用的命换你这半死的东西。
周萍(直视大海,有勇气地)我想你以为我现在是怕你。你错了,与其说我怕
你,不如说我怕我自己;我现在做错了一件事我不愿做错第二件事。
鲁大海(嘲笑地)我看像你这种人,活着就错了。刚才要不是我的母亲,我
当时就宰了你(恐吓地)现在你的命还在我的手心里。
周萍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气。(辛酸地)你以为我伯死,我不,我不,我
恨活着,我欢迎你来。我够了,我是活厌了的人。
鲁大海(厌恨地)哦,你——活厌了,可是你还拉着我年青的糊涂妹妹陪着
你,陪着你。周萍(无法,强笑)你说我自私么?你以为我是真没有心肝,跟她开开心就
完了么,你问问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爱她。她现在就是我能活
着的一点生机。鲁大海你倒说得很好!(突然)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娶她?
周萍(略顿)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环境太坏。你想想我这样的家庭
怎么允许有这样的事。鲁大海(辛辣地)哦,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爱她,跟她做出什么
不要脸的事都可以,一面你还得想着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长爸爸。
他们叫你随便就丢掉她,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来配你,对不
对?周萍(忍耐不下)我要你问问四凤,她知道我这次出去,是离开了家庭,设
法脱离了父亲,有机会好跟她结婚的。
鲁大海(嘲弄)你推得很好。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刚才跑到我家里,你怎
样推托呢,周萍(迸发.激烈地)我所说的话不是推托,我也用不着跟你推托,我现在
看你是四凤的哥哥,我才这样说。我爱四风,她也爱我,我们都年
青,我们都是人,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结果免不了有点荒唐。然而
我相信我以后会对得起她,我会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没有一点亏心
的地方。鲁大海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可是,董事长大少爷,谁相信你会爱上一
个工人的妹妹,一个当老妈子的穷女儿?
周萍(略顿,嗫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有一个女人逼着我,激成我这样的。
鲁大海(紧张地,低声)什么,还有一个女人?
周萍嗯,就是你刚才见过那位太太。
鲁大海她?
周萍(苦恼地)她是我的后母!——哦,我压在心里多少年,我当谁也不敢说——她念过书,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见我就跟我发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鲁大海四凤知道么?
周萍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着苦痛的眼泪,苦闷地)那时我太糊涂,以后我越过越怕,越恨,越厌恶。我恨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你懂么?
我要离开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着我,不放我。她是个鬼,她
什么都不顾忌。我真活厌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闹,我只要离
开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过好教育,外面都装得很正经
的女人。过后我见着四凤,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鲁大海(不觉吐出一口气)哦。
周萍这些话多少年我对谁也说不出的,然而——(缓慢地)奇怪,我忽然
跟你说了。
鲁大海(阴沉地)那大概是你父亲的报应。
周萍(没想到,厌恶地)你,你胡说!(觉得方才太冲动,对一个这么不切识的人说出心
中的话。半晌,镇静下,自己想方才脱口说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诉你,因
为我认你是四凤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诚心,我没有一点骗她。鲁大海(略露善意)那么你真预备要四凤么,你知道四凤是个傻孩子,她不会再嫁第二个人。
周萍(诚恳地)嗯,我今天走了,过了一二个月,我就来接她。
鲁大海可是董事长少爷,这样的话叫人相信么,
周萍(由衣袋取出一封信)你可以看这封信,这是我刚才写给她的。就说的这件事。
鲁大海(故意闪避地)用不着给我看,我——没有工夫!
周萍(半晌,抬头)那我现在再没有什么旁的保证,你口袋里那件杀人的家伙是我的担保。你再不相信我,我现在人还是在你手里。
鲁大海(辛酸地)周大少爷,你想想这样我就完了么?(恶狠地〕你觉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给你这种东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枪来)
周萍(惊慌)你要怎么样?
鲁大海(恨恶地)我要杀了你。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最没有劲的东西。
周萍哦。好,你来吧!(骇惧地闭上目)
鲁大海可是——(叹一口气,递手枪与萍)你还是拿去吧。这是你们矿上的东西。
周萍(莫明其妙地)怎么?(接下枪)
鲁大海(苦闷地)没有什么。老太太们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妈。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多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萍还想说话,大海挥手,叫他不必再说,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枪放好。
鲁大海(命令地)那么请你把我的妹妹叫出来吧。
周萍(奇怪)什么?
鲁大海四凤啊——她自然在你这儿。
周萍没有,没有。我以为她在你们家里呢。
鲁大海(疑惑地)那奇怪,我同我妈在雨里找了她两个钟头,不见她。我想自然在这儿。
周萍(担心)她在雨里走了两个钟头,她——她没有到旁的地方去么?
鲁大海(肯定地)半夜里她会到哪儿去?
周萍(突然恐惧)啊,她不会——(坐下呆望)
鲁大海(明白)你以为——不,她不会,(轻蔑地)不,我想她没有这个胆量。
周萍(颤抖地)不,她会的。你不知道她。她爱脸,她性子强,她——不过她应当先见我,她(仿佛已经看见她溺在河里)不该这样冒失。
(半晌。鲁大海(忽然)哼,你装得好,你想骗过我,你,——她在你这儿!她在你
这儿!
(外面远处口哨声。周萍(以手止之)不,你不要嚷。(哨声近,喜色)她,她来了!我听见她!
鲁大海什么?
周萍这是她的声音,我们每次见面,是这样的。
鲁大海她在哪儿?
鲁大海大概就在花园里?

[萍开窗吹哨,应声更近。
周萍(回头,眼含着眼泪,笑)她来了!
[中门敲门声。周萍(向大海)你先暂时在旁边屋子躲一躲,她没想到你在这儿。我想她
再受不得惊了。
(忙引大海至饭厅门,大海下。
[外面的声音:(低)萍!周萍(忙跑至中门)凤儿!(开门)进来!
[四凤由中门进,头发散乱,衣服湿透,眼泪同雨水流在脸上,眼角粘着淋漓的鬓
发,衣裳贴着皮肤,雨后的寒冷逼着她发抖,她的牙齿上下地震战着。她见萍如同
失路的孩子再见着母亲,呆呆地望着他。鲁四凤萍!
周萍(感动地)凤。
鲁四凤(胆怯地)没有人吧。
周萍(难过,怜悯地)没有。(拉着她的手)
鲁四凤(放开胆)哦!萍!(抱着萍抽咽)
周萍(如许久未见她)你怎么,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找着我?(止不住地)
你怎么进来的?
鲁四凤我从小门偷进来的。
周萍凤,你的手冰凉,你先换一换衣服。
鲁四凤不;萍,(抽咽)让我先看看你。
周萍(引她到沙发,坐在自己一旁,热烈地)你,你上哪儿去了。凤?
鲁四风(看看他,含着眼泪微笑)萍,你还在这儿,我好像隔了多年—样。
周萍(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床紫线毯给地围上)我可怜的凤儿,你怎么这样傻,你上哪儿去了,我的傻孩子!鲁四凤(擦着眼泪,拉着萍的手,萍蹲在旁边)我一个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
儿。天上打着雷,前面我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
我像是听见妈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着我们门口
那一条河跳。周萍(紧握着四凤的手)凤!
鲁四凤──可是不知怎么绕来绕去我总找不着。
周萍哦,凤,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是我叫你这样,你原谅我,你不要怨我。鲁四凤萍,我怎么也不会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这儿,走到花园那电
线杆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电线,我就可以什么都
忘了。我爱我的母亲,我怕我刚才对她起的誓,我怕她说我这么一
声坏女儿,我情愿不活着。可是,我刚要碰那根电线,我忽然看见
你窗户的灯,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这
样就死,我不能一个人死,我丢不了你。我想起来,世界大的很,
我们可以走,我们只要一块儿离开这儿。萍啊,你——周萍(沉重地)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鲁四凤(急切地)就是这一条路,萍,我现在已经没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
我,母亲我是没有脸见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戚,没有
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带我去吧。
[半晌。
周萍(沉重地摇着头)不,不——
鲁四风(失望地)萍。
周萍(望着她,沉重地)不,不——我们现在就走。
鲁四凤(不相信地)现在就走?
周萍(怜惜地)嗯,我原来打算一个人现在走,以后再来接你,不过现在不必了。
鲁四凤(不信地)真的,一块儿走么?
周萍嗯,真的。
鲁四凤(狂喜地,扔下线毯,立起,亲萍的一手,一面擦着眼泪)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顶好的人,你是我——哦,我爱你!(在他身下流泪)
周萍(感动地,用手绢擦着眼泪)凤,以后我们永远在一块儿了,不分开了。
鲁四凤(自慰地,在萍的怀里)嗯,我们离开这儿了,不分开了。
周萍(约束自己)好,凤,走以前我们先见见一个人。见完他我们就走。
鲁四凤一个人?
周萍你哥哥。
鲁四凤哥哥?
周萍他找你,他就在饭厅里头。
鲁四凤(恐惧地)不,不,你不要见他,他恨你,他会害你的。走吧,我们就走吧。
周萍(安慰地)我已经见过他。——我们现在一定要见他一面,(不可挽回地)
不然我们也走不了的。
鲁四凤(胆怯)可是,萍,你——
(萍走到饭厅门口,开门。
周萍(叫)鲁大海!鲁大海!——咦,他不在这儿,奇怪,也许他从饭厅
的门出去了。(望着四凤)鲁四凤(走到萍面前,哀告地)萍。不要管他,我们走吧。(拉他向中门走)我们就
这样走吧。
(四风拉萍至中门,中门开,鲁妈与大海进。
(两点钟内鲁妈的样子另变了一个人。声音因为在雨里叫喊哭号已经喑哑,眼皮失
望地向下垂,前额的皱纹很深地刻在上面,过度的刺激使着她变成了呆滞,整个激
成刻板的痛苦的模型。她的衣服像是已烘干了一部分,头发还有些湿,鬓角凌乱地
贴着湿的头发,她的手在颤,很小心地走进来。鲁四凤(惊惧)妈!(畏缩)
[略顿,鲁妈哀怜地望着四凤。
鲁侍萍(伸出手向四风,哀痛地)凤儿,来!(四凤跑至母亲面前,跪下。
鲁四凤妈!(抱着母亲的膝)
鲁侍萍(抚摸四凤的头顶,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鲁四凤(泣不成声地)妈,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忘了您的话了。
鲁侍萍(扶起四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鲁四凤(低头)我疼您,妈,我怕,我不愿意有一点叫您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诉您。
鲁侍萍(沉痛地)这还是你的妈太糊涂了,我早该想到的。(酸苦地)然而天,
这谁又料得到,天底下会有这种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们遇着呢?
哦,你们妈的命太苦,我们的命也太苦了。鲁大海(冷淡地)妈,我们走吧,四凤先跟我们回去,──我已经跟他(指萍)商量好了,他先走,以后他再接四凤。
鲁侍萍(迷惑地)谁说的?谁说的,
鲁大海(冷冷地望着鲁妈)妈。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这么办。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后也不提了,让他门去吧。
鲁侍萍(迷惑,坐下)什么?让他们去?
周萍(嗫嚅)鲁奶奶,请您相信我,我一定好好地侍她,我们现在决定就走。
鲁侍萍(拉着四凤的手,颤抖地)凤,你,你要跟他走,鲁四凤(低头,不碍已紧握着鲁妈的手〕妈,我只好先离开您了。
鲁侍萍(忍不住)你们不能够在一块儿!
鲁大海(奇怪地)妈,您怎么?
鲁侍萍(站起)不,不成!
鲁四凤(着急)妈!
鲁侍萍(不顾她,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辆洋车,四凤大概走不动了。我们走,赶快走。
鲁四凤(死命地退缩)妈,您不能这样做。
鲁侍萍不,不成!(呆滞地,单调地)走,走。
鲁四凤(哀求)妈,您愿您的女儿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周萍(走向鲁妈前)鲁奶奶,我知道我对不起您。不过我能尽我的力量补我的错,现在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您——
鲁大海妈,(不懂地)您这一次,我可不明白了!
鲁侍萍(不得已,严厉地)你先去雇车去!(向四凤)凤儿,你听着,我情愿你没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块儿。──走吧!(大海刚至门口,四凤喊一声。
鲁四凤(喊)阿,妈,妈!(晕倒在母亲怀里)
鲁待萍(抱着四凤)我的孩子,你——
周萍(急)她晕过去了。[鲁妈按着她的前额,低声唤“四凤”忍不住地泣下。
(萍向饭厅跑。
鲁大海不用去——不要紧,一点凉水就好。她小时就这样。
(萍拿原水洒在地面上,四凤渐醒,面呈死白色。
鲁侍萍(拿凉水灌四凤)凤儿,好孩子。你回来,你回来。——我的苦命的孩子。
鲁四凤(口渐张眼睁开,喘上一口气)阿,妈!
鲁侍萍(安慰地)孩子,你不要怪妈心狠,妈的苦说不出。
鲁四凤(叹出一曰气)妈!
鲁侍萍什么?凤儿。
鲁四凤我,我不能不告诉你,萍!
周萍凤,你好点了没有?
鲁四凤萍,我,总是瞒着你;也不肯告诉您(乞怜地望着鲁妈)妈,您——
鲁侍萍什么,孩子,快说。
鲁四风(抽咽)我,我——(放胆)我跟他现在已经有..(大哭)
鲁侍萍(切迫地)怎样,你说你有——(过受打击,不动)
周萍(拉起四凤的手)四凤!怎么,真的,你——
鲁四凤(哭)嗯。
周萍(悲喜交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鲁四凤(低头)大概已经三个月。
周萍(快慰地)哦,四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的——
鲁侍萍(低声)天哪。
周萍(走向鲁)鲁奶奶,您无论如何不要再固执哪,都是我错了:我求您!
(跪下)我求您放了她吧。我敢保我以后对得起她,对得起您。
鲁四凤(立起,走到鲁妈面前跪下)妈,您可怜可怜我们,答应我门,让我们走
吧。鲁侍萍(不做声,坐着,发痴)我是在做梦。我的儿女,我自己生的儿女。三十
年工夫——哦,天哪,(掩面哭,挥手)你们走吧,我不认得你们。(转
过头去)周萍谢谢您!(立起)我们走吧。凤!(四凤起)
鲁侍萍(回头,不自主地)不,不能够!
[四凤又跪下。鲁四凤(哀求)妈,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穷,不管
他是谁,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个许了他,我看得见的只有他,
妈,我现在到了这一步:他到哪儿我也到哪儿;他是什么,我也跟
他是什么。妈,您难道不明白,我──鲁侍萍(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说,苦痛地)孩子。
鲁大海妈,妹妹既然是闹到这样,让她去了也好。
周萍(阴沉地)鲁奶奶,您心里要是一定不放她,我们只好不顺从您的话,自己走了。凤!
鲁四凤(摇头)萍!(还望着鲁妈)妈!
鲁侍萍(沉重的悲伤,低声)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
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锗了一步。(伤心地)如今我
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个不公平的天;
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摸着四凤的头)他
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
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
青,他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是
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
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
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让我一个人担待吧。(回过头)凤
儿,──鲁四凤(不安地)妈,您心里难过,——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
鲁侍萍(回转头。和蔼地)没有什么。(微笑)你起来,凤儿,你们一块儿走吧。
鲁四凤(立起,感动地,抱着她的母亲)妈!
周萍去(看表)不早了,还只有二十五分钟,叫他们把汽车开出来,走吧。
鲁侍萍(沉静地)不,你们这次走,是在黑地里走,不要惊动旁人。(向大海)
大海,你出叫车去,我要回去,你送他们到车站。
鲁大海嗯。
[大海由中门下。鲁侍萍(向四民哀婉地)过来,我的孩子,让我好好地亲一亲。(四凤过来抱母;
鲁妈向萍)你也来,让我也看你一下。(萍至前,低头,兽望他擦眼泪)好你
们走吧——我要你们两个在未走以前答应我一件事。周萍您说吧。
鲁侍萍你们不答应,我还是不要四凤走的。
鲁四凤妈,您说吧,我答应。
鲁侍萍(看他们两人)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鲁四凤(难过)妈。那不——
周萍(眼色、低声)她现在很难过,才说这样的话,过后,她就会好了的。
鲁四凤嗯.也好,──妈,那我们走吧。(四凤跪下,向鲁妈叩头,四凤落泪,鲁妈竭力忍着。
鲁侍萍(挥手)走吧!
周萍我门从饭厅里出去吧.饭厅里还放着我几件东西。(三人——萍,四凤,鲁妈——走到饭厅门口,饭厅门开。蘩漪走出,三人俱惊视。
鲁四凤(失声)太太!
周蘩漪(沉稳地)咦,你们到哪儿去?外面还打着雷呢!
周萍(向蘩漪)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偷听!
周蘩漪嗯,不只我,还有人呢。(向饭厅上)出来呀,你![冲由饭厅上,畏缩地。
鲁四凤(惊愕)二少爷!
周冲(不安地)四凤!
周萍(不高兴,向弟)弟弟,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周冲(莫明其妙地)妈叫我来的,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周蘩漪(冷冷地)现在你就明白了。
周萍(焦躁,向蘩漪)你这是干什么?
周蘩漪(嘲弄地)我叫你弟弟来跟你们送行。
周萍(气愤)你真卑──
周冲哥哥!
周萍弟弟,我对不起:——(突向蘩漪)不过世界上没有像你这样的母亲!
周冲(迷惑地)妈,这是怎么回事?
周蘩漪你看哪!(向四凤)四凤,你预备上哪儿去?
鲁四凤(嗫嚅)我..我?..
周萍不要说一句瞎话。告诉他们,挺起胸来告诉他们.说我们预备一块儿走。
周冲(明白)什么,四凤,你预备跟他一块儿走?
鲁四凤嗯,二少爷,我,我是——
周冲(半质问地)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鲁四凤我不是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叫你不要找我。因为我——我已经不是个好女人。
周萍(向四凤)不,你为什么说自己不好,你告诉他们!(指蘩漪〕告诉他们,说你就要嫁我!
周冲(略惊)四凤,你——
周蘩漪(怖调)现在你明白了。(冲低头)
周萍(突向蘩漪,刻毒地)你真没有一点心肝!你以为你的儿子会替——会破坏么?弟弟,你说,你现在有什么意思,你说,你预备对我怎么样,
说!哥哥都会原谅你。
(冲望蘩漪,又望四凤,自己低头。周葵漪冲儿.说呀!(半晌,急促)冲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抓
着四凤问,你为什么不抓着你哥哥说话呀,(又顿。众人俱看冲,冲不语)
冲儿你说呀,你怎么,你你难道是个死人?哑巴?是个糊涂孩子?
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都不动气么?周冲(抬头,羔羊似地)不,不,妈!(又望四凤,低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
周萍(走到冲面前,拉着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周冲(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我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
周萍(感激地)不过,弟弟——
周冲(望着萍热烈的神色、退缩地)不,你把她带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周蘩漪(整个消灭,失望)哦,你呀!(忽然,气愤)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像我,你——你简直是条死猪!
周冲(受侮地)妈!
周萍(惊)你是怎么回事?
周蘩漪(昏乱地)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一点生气的。你还是你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儿子。
周萍(不平地)你是冲弟弟的母亲么?你这样说话。
周蘩漪(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你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母亲。
周冲(难过地)妈,您怎么?
周蘩漪(丢弃了拘束)我叫他来的时候,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冲,半疯狂地)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高声)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
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
(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周冲(心痛地)哦,妈。
周萍(眼色向冲)她病了。(向蘩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周蘩漪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揩眼泪,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
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
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指萍)
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周冲(痛恨)妈,我最爱的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你先不要管她,她在发疯!
周蘩漪(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这是没有疯!我要你说,
我要你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一口气!
周萍(狼狈地〕你叫我说什么,我看你上楼睡觉去吧。
周蘩漪(冷笑)你不要装!你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你的后母。[大家俱惊,略顿。
周冲(无可奈何地)妈!
周蘩漪(不顾地)告诉他们,告诉四凤,告诉她!
鲁四凤(忍不住)妈呀!(投入鲁妈怀)
周萍(望着弟弟,转向蘩漪)你这是何苦!过去的事你何必说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周蘩漪(失了母性,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
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周萍(苦恼)哦,弟弟!你看弟弟可怜的样子,你要是有一点母亲的心—..

周蘩漪(报复地)你现在也学会你的父亲了,你这虚伪的东西,你记着,是
你才欺骗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骗我,是你才欺骗了你的父亲!
周萍(愤怒)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欺骗他!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生是有道德的,(蘩漪冷笑)——(向四凤)不要理她,她疯了,我们走吧。
周蘩漪不要走,大门锁了。你父亲就下来,我派人叫他来的。
鲁侍萍哦,太太!
周萍你这是干什么?
周蘩漪(冷冷地)我要你父亲见见他将来的好媳妇你们再走。(喊)朴园,朴园!..
周冲妈,您不要!
周萍(走到蘩漪面前)疯子,你敢再喊!(蘩漪跑到书房门口,喊。
鲁侍萍(慌)四凤,我们出去。
周蘩漪不,他来了![朴园由书房进,大家俱不动,静寂若死。
周朴园(在门口)你叫什么?你还不上楼去睡。
周蘩漪(倨傲地)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
周朴园(见鲁妈,四凤在一起,惊)阿,你,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蘩漪(拉四凤向朴园)这是你的媳妇,你见见。(指着朴园向四凤)叫他爸爸!(指着鲁妈向朴园)你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
鲁侍萍太太!
周蘩漪萍,过来!当着你的父亲,过来,跟这个妈叩头。
周萍(难堪)爸爸,我,我——
周朴园(明白地)怎么——(向鲁妈)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周蘩漪(惊)什么?
鲁侍萍(慌)不,不,您弄错了。
周朴园(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
鲁侍萍不,不!(低头)啊!天!
周蘩漪(惊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周朴园嗯。(烦厌地)蘩你不必再故意地问我,她就是萍儿的母亲,三十年前死了的。
周蘩漪天哪!
[半晌。四凤苦闷地叫了一声,看着她的母亲,鲁妈苦痛地低着头。萍脑筋昏乱,
迷惑地望着父亲,同鲁妈。这时蘩漪渐渐移到同冲身边,现在地突然发见一个更悲
惨的命运,逐渐地使她同情萍,她觉出自己方才的疯狂,这使她很快地恢复原来平
常母亲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愧恨地望着自己的冲儿。周朴园(沉痛地〕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
周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诉我,不是她!
周朴园(严厉地)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萍(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鲁四凤(向母)哦,妈!(痛苦地)
周朴园(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妈叹口气)
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钱。现在
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
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周萍(向鲁妈)您——您是我的——
鲁侍萍(不自主地)萍——(回头抽咽)
周朴园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鲁四凤(昏乱地)妈,这不会是真的。
鲁侍萍(不语,抽咽)
周蘩漪(笑向萍,悔恨地)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萍——
周萍(怪笑,向朴)父亲!(怪笑,向鲁妈)母亲!(看四凤,指她)你——
鲁四凤(与萍互视怪笑,忽然忍不住)阿,天!(由中门跑下,萍扑在沙发上,鲁妈死气沉
沉地立着)周蘩漪(急喊)四凤!四凤!(转向冲)冲儿,她的样子不大对,你赶快出去
看她。
(冲由中门跑下,喊四凤。周朴园(至萍前)萍儿,这是怎么回事?
周萍(突然)爸,您不该生我!(跑,由饭厅下)
(远处听见四凤的惨叫声,冲狂呼四凤,过后冲也发出惨叫。
鲁侍萍四凤,你怎么啦!
(同时叫)
周蘩漪我的孩子,我的冲儿!
[二人同由中门跑出。
周朴园(急走至窗前拉开窗幕,颤声)怎么?怎么?(仆由中门跑上。
仆人(喘)老爷!
周朴园快说,怎么啦?
仆人(急不成声)四凤..死了..
周朴园(急)二少爷呢?
仆人也..也死了。
周朴园(颤声)不,不,怎..么?
仆人四凤碰着那条走电的电线。二少爷不知道,赶紧拉了一把,两个人
一块儿中电死了。周朴园(几晕)这不会。这,这——这不能够,不能够!
(朴园与仆人跑下。
(萍由饭厅出,颜色惨白.但是神气沉静地。他走到那张放鲁大海的手枪的桌前,抽
开抽屉,取出手枪,手微颤,慢慢走迸右边书房。
(外面人声嘈乱,哭声,叫声,吵声,混成一片。鲁蚂由中门上,脸更呆滞,如石
膏人像。老年仆人跟在后面,拿着电筒。
(鲁妈一声不响地立在台中。老仆(安慰地)老太太,您别发呆!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场。
鲁侍萍(无神地)我哭不出来!
老仆人这是无意,没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鲁侍萍不,我想静一静。(呆立)[中门大开,许多仆人围着蘩漪,蘩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人(在外面)进去吧,太太,别看哪。
周蘩漪(为人拥至中门,倚门怪笑)冲儿,你这么张着嘴,你的样子怎么直对我笑?——冲儿,你这个糊涂孩子。
周朴园(走在中门中,眼泪在面上)蘩漪,进来!我的手发木,你也别看了。
老仆太太,进来吧。人已经叫电火烧焦了,没有法子办了。
周蘩漪(进来,干哭)冲儿,我的好孩子。刚才还是好好的。你怎么会死,你怎么会死得这样惨?(呆立)
周朴园(已进来)你要静一静。(擦眼泪)
周蘩漪(狂笑)冲儿,你该死,该死!你有了这样的母亲,你该死!(外面仆人与鲁大海打架声。
周朴园这是谁?谁在这时候打架。(老仆下问,立时另一仆人上。
周朴园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人今天早上那个鲁大海,他这时又来了,跟我们打架。
周朴园叫他进来!
仆人老爷,他连踢带打地伤了我们好儿个,他已经从小门跑了。
周朴园跑了?
仆人是,老爷。
周朴园(略顿.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人是,老爷。(仆人一齐下。屋中只有朴园、鲁妈、蘩漪三人。
周朴园(哀伤地)我丢了一个儿子,不能再丢第二个了。
(三人都坐下来。
鲁侍萍都去吧!让他去了也好,我知道这孩子。他恨你,我知道他下会回
来见你的。周朴园(寂静,自己觉得奇怪)年轻的反而走我们前头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
老——(忽然)萍儿呢?大少爷呢?萍儿,萍儿!(无人应)来人呀!
来人!(无人应)你们跟我找呀,我的大儿子呢?
(书房枪声,屋内死一般的静默。
周蘩漪(忽然)啊.. l(跑下书房,朴园呆立不动,立时蘩漪狂喊跑出)他..他..周朴园他..他..
(朴园与蘩漪一同胞下,进书房。
[鲁妈立起,向书房颠踬了两步,至台中,渐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结尾老妇
人倒下的样子。
[舞台渐暗,奏序幕之音乐(HighMass一.. Bach).. ①若在远处奏起,至完全黑暗时最
响,与序幕末尾音乐声同。幕落,即开,接尾声。.. ①巴赫:《
B小调弥撒曲》。

尾声(开幕时舞台黑暗。只听见远处教堂合唱弥撒声同大风琴声,序幕姊弟的声音:
弟弟声姐姐,你去问她。
姊妹声(低声)不,弟弟你问她,你问她。[舞台渐明,景同序幕,又回到十年后腊月三十日的下午。老妇(鲁妈)还在台中歪倒着,姊、弟在旁。
姊妹你问她,她知道。
弟弟我不,我怕·你,你去。(推姊姊,外面合唱声止)[姑乙由中门进,见老妇倒地上,大惊愕,忙扶起她。姑奶奶乙(扶她)起来吧,鲁奶奶!起来吧!(扶她至右边儿一旁坐,忙走至姊弟前,
安慰地)弟弟策尔没有吓着。快去吧,妈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姐姐,
你领弟弟去吧。姊姊谢谢您,姑奶奶。(替弟弟穿衣服)
姑奶奶乙外面冷得很,你们都把衣服穿好。
妹妹嗯,再见!
姑奶奶乙再见。(姊领弟弟出中门)(姑乙忙走到壁炉前,照护老妇人。(姑甲由右门饭厅进。
姑奶奶乙嘘,(指鲁妈)她出来了。
姑奶奶甲(低声)周先生就下来看她,你照护照护。我要出去。
姑奶奶乙好,你等一等,(从墙角拿一把雨伞)外头怕要下雪,你要这一把伞吧。
姑奶奶甲(和蔼地)谢谢你。(拿着雨伞由中门出去)(老人由左边厅出,立门日,望着。
姑奶奶乙(指鲁妈,向老翁)她在这儿!
老人哦!(半晌。
老人(关心地,向姑奶奶乙)她现在怎么样?
姑奶奶乙(轻叹)还是那样!
老人吃饭还好么?
姑奶奶乙不多。
老人(指头)她这儿?
姑奶奶乙(摇头)不,还是不认识人。[半晌。
姑奶奶乙楼上您的太太,看见了?
老人(呆滞地)嗯。
姑奶奶乙(鼓励地)这两人,她倒好。
老人是的。——(指鲁妈〕这些天没有人看她么?
姑奶奶乙您说她的儿子,是么,
老人嗯。一个姓鲁叫大海的。
姑奶奶乙(同情地)没有。可怜,她就是想着儿子。每到节期总在窗前望一晚上。
老人(叹气,绝望地,自语)我怕,我怕他是死了。
姑奶奶乙(希望地)不会吧?
老人(摇头)我找了十年了,——没有一点影子。
姑奶奶乙唉,我想她的儿子回家,她一定会明白的。
老人(走到炉前,低头)侍萍!(老妇回头,呆呆地望着他,若不认识,起来,面上无一丝表情,一时,她走向窗前。
老人(低声)侍萍!侍——
姑奶奶乙(向老人摆手,低声)让她走,不要叫她![老妇至窗前,慢吞吞地拉开帷慢,痴呆地望着窗外。
(老人绝望地转过头,望着炉中的火光,外面忽而闹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同足步声。
中门大开,姊弟进。姊姊(向弟)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弟弟(落泪,点着头)嗯!嗯!
姑奶奶乙(喜欢他们来打破这沉静)弟弟,你怎么哭了?
弟弟(抽咽)我的手套丢了!外面下雪,我的手套,我的新手套丢了。
姑奶奶乙不要嚷,弟弟,我跟你找。
姊姊弟弟,我们找。
(三个人在左角找手套。
姑奶奶乙(向姊)有么?
姊姊没有!
弟弟(钻到沙发背后,忽然跳出来)在这儿,在这儿!(舞着手套)妈,在这儿!
(跑出去)
姑奶奶乙(羡慕地)好了。去吧。
姊妹谢谢,姑奶奶!(姊由中门下,姑乙关上门。(半晌。
老人(抬头)什么?外头又下雪了?
姑奶奶乙(沉静地点头)嗯。(老人又望一望立在窗前的老妇,转身坐在炉旁的圈椅上,呆呆地望着人,这时姑
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
[舞台渐暗。——幕落
一九三六年
日出①(四幕剧)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
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老子《道德经》七十七章“上帝就任凭他们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样不义、邪恶、贪婪、
恶毒。满心是嫉妒、凶杀、争竞、诡诈、毒恨。..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汀不
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新约·罗马书》第二章]“..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颂躁不安,我不能静默
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观看
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我观看大山.不料,尽都震动,小山也都摇
来摇去;我观看,不料,无人;空中的飞鸟也都躲避。我观看,不料,肥田变为荒地。一
切城邑..都被拆毁。”——《旧约·那利米书》第五章“..弟兄们..凡有弟兄不按规矩而行,不遵守从我们所受的教训,就当远离
他。..我们在你们中间未尝不按规矩而行,未尝白吃人的饭。倒是辛苦劳碌,昼夜作
工。..我们在你们那里的时候,曾吩咐你们说,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弟兄们,我..劝你们都说一样的话,你们中间也不可分党。是要一心一意,
彼此相合..”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一章“..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约翰福音》第八章“..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也必复活。..”——《约翰福音》第十一章..
......
......
....
“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回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启示录》第二十一章人物陈白露——在××旅馆住着的一个女人,二十三岁。
方达生──陈白露从前的“朋友”,二十五岁。
张乔治——留学生,三十一岁。
王福升——旅馆的茶房。
潘月亭——××银行经理,五十四岁。
顾八奶奶——一个有钱的蠕妇,四十四岁。
李石清——××银行的秘书,四十二岁。
李太太——其妻,三十四岁。
黄吉三——××银行的小书记。
黑三(即男甲)——一个地痞。
胡四——一个游手好闲的“面首”,二十七岁。
小东西——一个刚到城里不久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内)时间早春
第一幕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某日早五点。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当日晚五点。
第三幕在三等妓院内。
——一星期后晚十一时半。
第四幕景同第一幕。
——时间紧接第三幕,翌日晨四时许。
第一幕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
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
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
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
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
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
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
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
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
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
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
之类。(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
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
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
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
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
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
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
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
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
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
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
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
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
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
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
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
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
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
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
永不会放开人的。(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陈白露(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
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
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
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
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
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
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怕什么呀!
方达生(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
方达生(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脱衣服。
陈白露(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就像!
方达生(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怎么?
方达生(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
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陈白露(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么?(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
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
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地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
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方达生还好。
陈白露想睡觉么?
方达生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地乱蹦跳。
陈白露(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远远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一次表。
陈白露(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烦。
陈白露(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
下?
方达生(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
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
水,拿起烟盒)抽烟么?方达生(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陈白露(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
呼出淡蓝色的氲氤)方达生(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竹均,你居然会变──陈白露(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方达生(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陈白露(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再叫我一遍。方达生(受感动地)怎么,竹均——陈白露(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方达生(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没有人么?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方达生(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么——[——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
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
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
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
似地打着噎。进来的客人(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陈白露(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 ①进来的.. 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
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
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
是谁呀?方达生(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陈白露(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张乔治(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
来的客人偏指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
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陈白露(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①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陈白露(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着天仿佛在想)陈白露(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张乔治(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
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
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
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
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
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
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
的卧室走出来,陈白露(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张乔治(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你,你放心。我并
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
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 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己是个闻名的
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
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
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 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陈白露(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
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 George,在外国
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
口袋里很有几个钱。方达生(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陈白露(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陈自露(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
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
下头)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
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
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方达生(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
生就来了。方达生(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
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
了。(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嗯,怎么样?
王福升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的床吐,吐,──
陈白露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叫她吓回去)呃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陈白露(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
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
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方达生(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
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
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陈白露(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
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
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
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陈白露(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
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
离开这儿。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
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方达生(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陈白露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方达生什么?陈白露(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方达生(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
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
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
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
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
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
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方达生(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
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
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方达生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陈白露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
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
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
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方达生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陈白露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
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
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
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
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
人应该享的权利!方达生(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
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
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陈白露(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方达生(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
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
我要——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方达生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
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
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
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那,呃,那,──
陈白露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你怎么样?
方达生(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不,用不着。
陈白露抽一支烟。
方达生(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说吧。
陈白露你心稳了。
方达生(颤声)嗯!
陈白露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为,为什么?
陈白露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你干什么?
陈白露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做什么?
陈白露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用么?
陈白露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
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哦!(走回来)
陈白露(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
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
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
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方达生(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嗯,怎么?
陈白露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
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你,你怎么——
陈白露你不懂?
方达生(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
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
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
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
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
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
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方达生(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
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你要么?
方达生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
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
(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
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
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
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
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
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
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
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
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
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外面:在阴暗的天空里,稀微的光明以无声的足步蹑着脚四处爬上来。窗外起初是乌漆一团
黑,现在由深化浅。微暗天空上面很朦胧地映入对面一片楼顶棱棱角角的轮廓,上
面仿佛晾着裤褂床牟一类的东西,掩映出重重叠叠的黑影。她立在窗口,斜望出去,
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自主地打一个寒战。远处传来低沉的工厂的汽笛声,哀悼似
地长号着。[屋为光影暧昧,不见轮廓。这时由屋的左面食物柜后悄悄爬出一个人形,
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一面蹑足向门口走,预备乘机偷逃。白露这时觉得背后塞寒章享有人行走。她蓦然回转头,看过去。那人仿佛钉在那里,不能动转。
陈白露(低声,叫不出来)有贼。
那人(先听见气进出的字音)别叫,别叫!
陈白露谁,(慌张)你是谁?
那人(缩做一团,喘气和抖的声音)小..姐!小..姐!
陈白露(胆子大了点)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我..我..(抽咽)..
[露赶紧跑到墙过开灯,室内大放光明。在地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乳前,头发乱蓬蓬的,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白露,两行眼泪在
睫毛下挂着。她穿一件满染油渍,肥大绝伦的蓝绸褂子,衣据同袖管儿乎拖曳地面。下面
的裤也硕大无比,裤管总在地上磨擦着。这一身衣服使她显得异样怯弱渺小,如一个婴儿
裹在巨人的袍褂里。因为寒冷和恐惧,她抖得可怜,在她亮晶晶的双眼里流露出天真和哀
求。她低下头,一寸一寸地向后蹒跚,手里提着裤子,提心吊胆,怕一不谨慎,跌在地上。陈白露(望着这可笑又可怜的动物)哦,可怜,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而忸怩地)是,是,小姐。(小东西一跋一跋地向后退,一下小心踏在自己
的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忍不住笑——但是故意地绷起脸)啊,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偷东西?啊!(佯为怒态)小东西,你说!
小东西(手弄着衣据)我..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么,你这衣服偷的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估量自己的衣服)我,我偷的是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望白露一眼,呆呆地撩开眼前的短发〕我妈妈!——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笑了——衣然付度她)你这个糊涂孩子,你怎么连你妈妈都不知道。你妈妈注在什么地方?
小东西(指屋顶)在楼上。
陈白露在楼上。(她恍然明白了)哦,你在楼上,可怜,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快听不见)我,我自己。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担怯)因为..他们..(低下头去)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恧然)他们前天晚上——(惧怕使她说不下去)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他们前天晚上要我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我怕极了,我不肯,他们就——(抽咽)
陈白露哦,他们打你了。
小东西(点头)嗯,拿皮鞭子抽。昨天晚上他们又把我带到这儿来。那黑胖子又来了。我实在是怕他,我吓得叫起来,那黑胖子气走了,他们..(抽咽)
陈白露(泫然)他们又打你了。
小东西(摇头,眼泪流下来)没有,隔壁有人,他们怕人听见。堵注我的嘴,掐我,拿(哭起来)..拿..拿烟签子扎我(忍住泪)您看,您看!(体
出臂膊,白露执着她的手。太虚弱了,小东西不自主地跪下去,但膝甫触地,“啊”的一
声,她立刻又起来)
陈白露(抱住她)你怎么啦?
小东西(痛楚地)腿上扎的也是,小姐。
陈白露天!(不敢看她的臂膊)你这只胳膊怎么会这样..(露用手帕揩去自己的眼泪)
小东西不要紧的,小姐,您不要哭。(盖上自己的臂膊)他们怕我跑,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干什么?
小东西在隔壁抽烟打牌。我才偷愉地起来,把妈妈的衣服穿上。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仿佛很懂事的)我上哪儿去?我不认识人,我没有钱。
陈白露不过你的妈妈呢?
小东西(傻气地)在楼上。
陈白露不是,我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小东西她?(眼眶含满了泪)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
陈白露哦!(她回过身去)——可是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小东西(恐惧到了极点)不,不,不!(跪下)小姐,您修个好吧,千万不要叫
他们找着我,那他们会打死我的。(拉着小姐的手)小姐,小姐,您修
个好吧!(叩头)陈白露你起来,(把地拉起来)我没有说把你送回去,你先坐着,让我们想个法子。
小东西谢谢您,谢谢您,小姐。(她忽然跑到门前,把门关好)
陈白露你干什么?
小东西我把门关严,人好进不来。
陈白露哦——不要紧的。你先不要怕。(停)可是你方才不是想出去吗?
小东西(点首)嗯。
陈白露你预备上哪儿去?
小东西(低声)我原先想回去。
陈白露(奇怪)回去,还回到他们那里去?
小东西(低头)嗯。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饿——我实在饿的很。我想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跑出来。我知道天亮以后他门还得打我一顿,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旁的地方连这点东西也不会给我。
陈白露你还没有吃东西?
小东西(天真的样子)肚子再没有东西,就会饿死的,他们不愿意我死,我知道。
陈白露你多少时没有吃东西?(她到食物柜前)
小东西有一天多了。他们说是要等那黑胖子喜欢之后才许我吃呢。
陈白露好,你先吃一点饼干。
小东西(接过来)谢谢您,小姐。(她背着脸贪婪地吃)
陈白露你慢慢吃,不要噎着。
小东西(忽然)就这么一点么?
陈白露(怜悯地看着她)不要紧!你吃完了还有。——(哀矜地)饿逼得人会到这步田地么?
〔中门呀地开了。
小东西(赶紧放下食物,在墙角躲起来)啊,小姐。
陈白露谁?
〔福升上。
王福升是我,福升。
小东西小姐,(惊惧)他..他..
陈白露不要怕,小东西,他是侍候人的茶房。
王福升小姐,大丰银行的潘经理,昨天晚上来了三遍。
陈白露知道,知道。
王福升他还没有走。
陈白露没有走?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这旅馆旁边不是要盖一座大楼么?潘经理这也许跟他那位秘书谈这件事呢。可是他说了,小姐回来,就请他去。他要见您。
陈白露真奇怪,他们盖房子扰得了,偏要半夜到这个地方来谈。
王福升说的是呢。
陈白露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王福升刚才,不是那位方先生还在——
陈白露哦,那你不要叫他来,你跟潘经理说,我要睡了。
王福升怎么,您为什么不见见他呢,您想,人家潘经理,大银行开着——
陈白露(讨厌这个人的啰嗦)你不要管,我不愿意见他,我不愿意见他,你听见了没有?王福升(卑屈的神色,谗笑着)可是,小姐,您千万别上火。(由他袋里摸出一大把
账单来)您听着,您别着急!这是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永昌绸
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洪生照相
馆一百一十七块零七毛,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这一星期的汽车
七十六元五——还有——陈白露(忍不住)不要念,不要念,我不要听啊。
王福升可是,小姐,不是我不侍候您老人家,您叫我每天这样搪账,说好
说歹,今天再没有现钱,实在下不去了。
陈白露(叹了一口气)钱,钱,永远是钱!(哀痛地)为什么你老是用这句话来
吓唬我呢!
王福升我不敢,小姐,可是,这年头不济,市面紧,今天过了,就不知道
明天还过不过——
陈白露我从来没有跟旁人伸手要过钱,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自己把钱送来。
王福升小姐身份固然要紧。可是——
陈白露好吧,我回头就想法子吧,叫他们放心得了。
王福升(正要出门)咦,小姐。哪里来的这么个丫头?
〔小东西乞怜地望着露。
陈白露(走到小东西旁边)你不用管。
王福升(上下打量小东西)这孩子我好像认得。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楼上的一帮地痞们,穿黑衣服,歪戴着毡帽,尽是打手。
小东西(吓出声音)啊,小姐,(走到福升前面,抓住他)啊,老爷。您得救救我?
(正要跪下,福升闪开)
王福升(对小东西)你别找我。
陈白露(向福)把门关上!锁住。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锁上门。
王福升(锁门)小姐,这藏不住,她妈妈跟她爸爸在这楼里到处找她呢。
陈白露给他们一点钱,难道不成,
王福升您又大方起来了。给他们钱?您有几万?
陈白露怎么讲?
王福升您这时出钱,那他们不敲个够。
陈白露那我们就──〔外面足步与说话声。
王福升别做声!外面有人。(听一会)他们来了。
小东西(失声)啊,小姐!
陈白露(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再叫,管不住自己,我就把你推出小东西(喑哑)
小,小姐,不,不!
陈白露(低声)不要说话,听着。
外面男甲的声音(暴躁地)这个死丫头,一点造化也没有,放着福不享,偏要跑,真他妈的是乡下人,到底不是人揍的。
外面女人的声音(尖锐的喉咙)你看金八爷叫这孩子气跑了。
外面男乙的声音(迟缓氏哑地)什么,金八看上了她?
外面女人的声音你看这不是活财神来了。可是这没有人心的孩子,偏跑了,你看这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外面男甲的声音(不耐烦地对着妇人咆哮)去你妈的一边去吧。孩子跑了,你不
早看着,还叨叨叨,叨叨叨,到这时候,说他妈的一大堆废话。(女
人不做声)喂,老三,你看,她不会跑出去吧?外面男乙的声音(老三,地痞里面的智多星,迟缓而自负地)不会的,不会的,她要
穿着大妈的衣服走的,一件单褂子,这么冷的天,她上哪儿去?
外面女人的声音(想得男甲的欢心。故意插进嘴)可不是,她穿我的衣服跑的。那
会跑哪儿去?可是二楼一楼都说没看见,老三,你想,她会——
外面男丙的声音(一个凶悍而没有一点虑谋的人)大妈,这楼的茶房说刚才见过她,那她还会跑到哪儿去?
外面男甲粗暴的声音(首领的口气)那么一定就在这一层楼里,下工夫找吧。
外面女人声(狺狺然)哼,反正跑不了,这个死丫头。ì 别着急!大妈!外面数男人声í.
就在这儿,让我们分着找。.一定找得着。

〔屋内三人屏息谛听,男女足步声渐远。
陈白露走了么?
王福升(啊出一口气)走了,大概是到那边去了。
陈白露(忽然打开门)那么,让我看看。(正要探出头去,小东西拉着她的手,死命地拉地回来)
小东西(摇头,哀求)小姐!小姐!
王福升(推着地,关好门,摇头,警告地)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陈白露(向小东西)不要怕,不要紧的。(向福)怎么回事,难道——
王福升别惹他们。这一帮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他们成群结党,手里都有家伙,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咦,可是他们总不能不讲理呀!把这孩子打成这样,你看,(拿起小东西臂膊)拿烟杆子扎的,流了多少血。闹急了,我就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鄙夷地)告他们!告谁呀?他们都跟地面上的人有来往,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的了?
陈白露那么——难道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去?
小东西(恐惧已极,喑哑声)不,小姐。(眼泪暗暗流下来,她用大袖子来揩抹)
王福升(摇头)这个事难,我看您乖乖地把这孩子送回去。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您不知道?
陈白露金八爷!谁是金八爷?
小东西(抬起头)就是那黑胖子。
王福升(想不到白露会这样孤陋寡闻)金八爷!金八爷!这个地方的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这一帮地痞都是他手下的,您难道没听见说过?
陈白露(慢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什么,金八?是他?他怎么会跑到这旅馆来?
王福升家里不开心,到这儿来玩玩,有了钱做什么不成。
陈白露(低声)金八,金八。(向小东西)你的命真苦,你怎么碰上这么个阎王。——小东西,你是打了他一巴掌?
小东西(憨态地)你说那黑胖子?——嗯。他拼命抱着我,我躲不开,我就把他打了,(仿佛这回忆是很愉快的)狠狠地在他那肥脸上打了一巴掌!
陈白露(自语,严肃地)你把金八打了!
小东西(看神气不对,求饶)可是,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再也不了。
陈白露(自语)打的好!打的好!打的痛快!
王福升(怯惧)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可没有我。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毅然)好,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没看见?
陈白露(命令)我要你说没看见。
王福升(不安状)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待。
王福升(正希望白露说出这句话)好,好,好,由您担待。(油嘴滑舌)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现在你把潘经理请进来吧。
王福升可是您刚才不是不要他老人家来么?
陈白露我叫你去,你就去,少说废话——
王福升(一字比一字声拖得长)是,——是,——是,——〔福升不以为然地走出去。
陈白露(向小东西)吃好了没有?
小东西才吃了两块。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我..没有吃饱。
陈白露你尽量地吃吧。
小东西不,我不吃了。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怕,我实在是怕的慌。(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白露(过来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
小东西小姐,你不会送我到他们那儿去吧。
陈白露不,不会的。你别哭了,别哭了,你听,外边有人!
〔小东西立刻止住哭声。屏息凝视房门。
〔潘经理进,潘经理——一块庞然大物,短发已经斑白,行动很迟缓,然而见着白
露,他的年纪,举动态度就突然来得如他自己的儿子一般年青,而他的最小的少爷
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的秃顶油亮亮的,眼睛瞢瞢的,鼻子像个狮子狗;有两撇胡子,
一张大嘴,金质的牙时常在呵呵大笑的时刻,夸耀地闪烁着。他穿一件古铜色的■
羢皮袍,上面套着是缎坎肩。那上面挂着金表链和翠坠儿。他仿佛将穿好衣服,领
扣还未系好,上一边的领子还祈在里面,一只手拿着雪前,皱着眉却又忍不住笑。
那样尴尬的神气迎着白露。潘月亭白露,我知道你会找我来的!我等了你一夜晚,幸亏李石清来了,
跟我谈谈银行的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我叫人看看你,没回来;
叫人看看你,没回来。你看我请你吃饭,你不去;我请你跳舞,你
不去;我请你——可是(非常屏意)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我的。陈白露(睨视)你这么相信你的魔力么?
潘月亭(自负地)可惜,你没有瞧见我年青的时候,那时——(忽然向福)你没
有事,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王福升是,潘经理。
〔福下。
潘月亭(低声)我知道你想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你想我。你说,你想我,是不是?(呵呵大笑)
陈白露嗯!我想你——
潘月亭是的,我知道,(指点着)你良心好。
陈白露嗯,我想你跟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又是办事。——你见着我,没有别的,你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的?
潘月亭福升全告诉我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走近小东西)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
小东西是,老爷。
陈白露你看她多么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要挟地)月亭,你管不管?
潘月亭我管!我管!
陈白露小东西,你还不谢谢潘经理。〔小东西正要跪下。
潘月亭(拦住他)得了,得了。白露,你真会跟我找麻烦。
陈白露你听!(外面人声)他们好像就在门口。小东西你到(指右面)那屋去。
〔小东西进右屋。
门外男甲声是这个门口么?
门外男乙声是!
陈白露(向潘)他们大概指着我的这个门。
潘月亭嗯!
门外男甲声别含糊,你是看见她进了这个门?
门外男乙声嗯。
门外男甲声没有出来?
门外女人声你看你,走到门口又犹疑什么?
门外男丙声不,弄清楚,别走错了门。〔男人说话混杂声。
陈白露月亭,你不能等他们进来,你打开门出去,叫他们滚蛋。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大概都认识我,叫他们走还容易。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潘月亭(傻笑)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榆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怎么你又挖苦我,白露,你——
陈白露不要吵了,你打发他们走吧。
潘月亭好。(转门钮正要开门)
陈白露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金八。什么?(手拿回来)
陈白露她把金八得罪了。
潘月亭什么,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险点做个错事。(逡巡退回)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不大讲面子,这个东西有点太霸道。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潘月亭不是我不管,是我不能管,并且这么一个乡下孩子,你又何必——
陈白露月亭,你不要拦我,你不管就不管,不要拦我。
潘月亭你看,你看。
门外男丙声(粗暴地)敲门,她一定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门外男甲声怎么?
门外男丙声你看,这不是大妈的手绢?那孩子不是穿着大妈衣服跑的么?
门外女人声可不是,就是我的手绢。
门外男甲声那一定是这个门,她一定在这里。开门,开门。
陈白露(椰榆)你不要伯啊!(正要开门迎出)
潘月亭(拉住露的手)你别理他们。
门外人声开门,开门,我们找人。
陈白露月亭,你先进到那屋去,省得你为难,我要开门。
潘月亭别,白露。
陈白露你进去。(指左边)你进去,——我生气了。
潘月亭好,我进去。
陈白露快快。
〔潘进左门,白露立刻大开中门。
陈白露(对门外)你们进来吧!你们找谁?
门外男甲(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的)你管我找谁呢,(气汹汹地,对着后边的党羽)进来,你们都进来,搜搜吧。陈白露(忽然声色俱厉地)站住,都进来,谁叫你门都进来?你们吃些什么长
大的,你们要是横不讲理,这个码头横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笑)
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儿搜烟土有烟土,搜手枪有手枪,(挺起胸)
不含糊你们!(指左屋)我这间屋里有五百两烟上,(指右屋)那间屋里
有八十杆手枪。你门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
(门口的人一时吓住了。向门口)进来呀!诸位!(很客气地)你们怎么不进
来呀?怎么那么大的人,怕什么呀!男丙(懵懵地)进来就进来!这算个什么?
男甲混蛋!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男丙(颟预地)滚就滚,这又算什么!
男甲(笑)您别,别多心。您这生的是哪一家子气!我们没有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你们这一大帮人赶到我这儿来,是为找一个小姑娘呀!
男甲(非常关心)那么您大概一定是看见她进来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男甲可是在您门口我们找着她丢的一个手绢。
陈白露那她要丢,我有什么法子?
男甲您不知道,刚才还有人看见她进到您门里来。
陈白露到我的屋子来,那我可说在头里,她要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可得赔。
男甲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我看得出来,您跟金八爷一定也是——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男甲(笑)够不上朋友,常跟他老人家办点小事。
陈白露那么,好极了,金八爷方才叫我告诉门口的人,叫你门滚开。
男甲怎么?金八爷跟你会说——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男甲(疑惑)在这儿!我们刚送八爷出旅馆。
陈白露可是你门没看见,他又进来了。
男甲又进来了?(停顿,看出她的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奉告诉他。(回向门口)你们说,对不对?
门口人声对,对,我们得见见。
陈白露(镇静)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男甲他不会不见我。我要见他,我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男甲不能见,我也得见。(看见露向昔右过小东西藏的屋子走)八爷大概就在这个屋子。
陈白露(忽然跑到左边潘藏匿的房屋门口。故意用两手抵着门框)好,你进到那屋子去吧,
只要你不进这屋子来。
男甲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是不是?(向露走来狞笑。凶恶地)
躲开!躲开!陈白露你大概要做死!(回头向左问)八爷,八爷,你先出来教训教训他们这
帮混账东西。
〔门开,潘月亭披着一个睡衣出。潘月亭(低声指着门内)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男甲)咦。黑三?是你,你这是干什么?
男甲哦,(想不到)潘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刚跟八爷进来,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们在这儿是要造反,怎么啦?
男甲(嗫嚅)怎么,八爷是在这儿,(笑)——呃呃,是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怎么,你要进来谈谈么?那么,请进来坐坐吧!(大开门)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好么?
男甲(赔着笑)潘四爷跟我们开什么心?
潘月亭不坐坐么?门口那儿位不进来歇歇?不么?
男甲不,不。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跟我滚蛋,少在这里废话!
男甲(服从地)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我们得罪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着点。(忽然回头向门口的人们)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
他妈的这些死人!(又转过笑脸)没有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
八爷醒了之后您可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胡闹来啦。小姐,您得多替
我们美言两句。刚才的事您千万一字不提。方才我对您算开的玩笑,
是我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男甲(谗媚)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男甲下。
陈白露(关上门)完了,(自语)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
潘月亭完了,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荒唐事。
陈白露好啦,走啦,请金八爷归位吧。
潘月亭哼!“请神容易送神难”。用这个招牌把他们赶走了倒容易,回头见着金八,我们说不定就有乱子,出麻烦。
陈白露今天不管明天事。反正这事好玩的很。
潘月亭好玩?
陈白露我看什么事都“好玩”,你说是不是?(呵欠)我真有点累了,(忽然瞥见地上的日影)喂!你看,你看!
潘月亭什么?什么?
陈白露太阳,太阳,——太阳都出来了。(跑到窗前)
潘月亭(干涩地)太阳出来就出来了,这有什么喊头。
陈白露(对着日光,外面隐隐有雀噪声)你看,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喂。你听。麻雀!(窗外吱吱雀噪声)春天来了。(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哦!我
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
(长长吸一口冷气)潘月亭(不感觉兴趣地)喜欢就喜欢得了,说什么!(忽然地)白露,这屋子太
冷了,你要冻着,我跟你关上窗户。
陈白露(执拗地)不,我不关!我不关!
潘月亭好,好,好,不关就不关吧。你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我对我的
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体贴过。
陈白露(回过头来)这有什么稀奇,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么体贴我?
你说是不是?潘月亭说得好,说得透彻。(恳求)可是你关上窗户吧,我要着..着..
(张嘴翕鼻,要打喷嚏的样子)着..着..阿提(大声一个喷嚏)你看,我已
经着凉了。陈白露(忽从窗户回来)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早不说?
潘月亭(得意地)那么你可以关上窗户吧。
陈白露(摇头)不,不,我跟你多加衣服。来,你先坐下,你披上我的大衣,围上我的围巾,脚上盖着皮袍子,你再拿着我这个热水袋,你看,
这不好了么?(弄得老头奇形怪状地堆在沙发上)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
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你尽在我这儿受委屈了。潘月亭(推开她)白露,(要立起来)我不要你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推他跌在沙发里)我喜欢叫你是我的老爸爸,我要叫你是我的老爸爸。
潘月亭(抗议地)我不老,你为什么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一面笑,一面把头猫似地偎过来擦过去)我要叫,我偏要叫,老爸爸!老爸爸!
潘月亭(反而高兴起来)你要叫,就随你叫吧,也好,叫吧!叫得好,叫得好。
(眉开眼笑地)
陈白露(忽然)月亭。你好好地坐着。(把他身上一堆衣服拢好,又塞一塞)你这样就像我的小.. baby,我跟你唱个摇篮歌吧。
潘月亭(莫乞其妙)摇篮歌?(摸着自己的斑白胡子)不,不好。
陈白露那我跟你念一段小说听,你听着。(拿起一本很精致的书)
潘月亭(读着白露手里的书的名字)《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第一个就不好。
陈白露(撒娇)不好你也得听。
潘月亭我不听,我不爱听。
陈白露(又执拗起来)我要你听,我偏要你听!
潘月亭(望着白露,满肚子委屈,叹一口气)唉,你念吧!我听,我听。
陈白露(翻阅书本,念)“..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潘月亭(欠伸)不通,不通,没有一点道理。
陈白露(不理他,念下去)“..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潘月亭(深深一个呵欠)也不通,不过后头这一句话还有点意思。
陈白露(不耐烦地关上书)你真讨厌。你再这样多嘴,我就拿书..(正要举书打下去)
〔右边卧室内有个小巴儿狗汪汪着,夹杂着小东西惊号的声音。
潘月亭你听,这是什么?(露立起)
〔忽然小东西由卧室拖着裤,提着鞋跑出来,巴儿狗仿佛就在她身后追赶。她惊慌
地关上门,巴儿狗在门缝儿里吠着。小东西(喘着气,非常狼狈的样子。几乎跌倒)小姐,..小姐!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他。..他在后面跟着我。他..他醒了。
陈白露(失色)什么?谁,谁?
小东西(惊喘)您的巴儿狗,您的巴儿狗醒了。(回头望)他咬我,他不叫我在屋里呆着。
陈白露(定下心)你这孩子!我真怕他们从卧室进来啦!
潘月亭你看多麻烦!
〔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小东西小姐,有人敲门。
潘月亭别是他们又回来了?
陈白露(走近门)谁?〔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穿着睡衣,拖着鞋)是我,竹均。
陈白露(惊愕)你怎么不睡,又回来了!
方达生这个地方太吵,睡不着。方才福升告诉我,说你刚认一个干女儿。
陈白露干女儿?
方达生嗯。
陈白露(明白了)哦,(指小东西)在这儿!你看,好么?这就是我的干女儿。
方达生(有兴味地)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潘月亭(从衣服堆里立起来,红红绿绿的围巾.大蹩披满一身)喂,喂,白露,你们不要谈得这么高兴,这位先生是谁呀?
陈白露(故作惊惶状)你不知道?让我介绍介绍,这是我的表哥,
潘月亭(惊讶)表哥?
方达生(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屋子里)怎么,竹均,这一会儿这屋子怎么又—.. —
陈白露(一本正经地〕咦,你不认识,这是我的爸爸。
潘月亭(愉快地)爸爸!
方达生(惊愕地)爸爸?
潘月亭(对露,玩笑地)哦是一家入!(忽然,指着窗户)可是快关..关..(张口翕鼻,手指指点点地)..关..阿提!(喷嚏)你看这一次我真着凉了。
〔三人对视小东西,傻傻地立在那里。——幕急落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还是××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
〔天快黑了,由窗户望出,外面反映着一片夕阳;屋内暗淡,几乎需要燃起灯才看得清楚。
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柱歌,由近渐远,掺杂着渐移渐远多少人的步伐和沉
重的石块落地的闷塞声音。这些工人们在此处一共唱着两种打桩的歌:(他们的专门名词
是“叫号”,一是“小海号”,一是“轴号”。)现在他们正沉重地呼着“小海号”,一
个高亢兴奋的声音领唱,二三十人以低重而悲哀的腔调接和着。中间夹杂,当着唱声停顿
时候,两三排“木夯”(木夯也是一种砸地的工具,木做的,两个人握着柄,一步一移向
前砸。一排多半是四个夯,八个人)哼哼唷,哼哼唷,砸地的工作声。这种声音几乎一直
在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冤魂,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和恐吓。他们
用一仲原始的语言来唱出他们的忧郁,痛苦,悲哀和奋斗中的严肃,所以在下面这段夯歌
——《小海号》——里找不着一个字,因为用字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是笨拙而不可能
的事。他们每句结尾的音梢带着北方的粗悍。而他们是这样唱的:小海号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第一拍表示重硪,第二拍表示轻硪。〔唱了一半,停顿时又听见砸木夯的个工们哼唷哼唷哼唷地走过去。直到一点也听
不见的时候又走回来。这时福升一个人在房里收拾桌上的烟具,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频倾向外望出,一面流着眼泪打着呵欠。但是外面的木夯声益发有力地工作着,Heng—Heng—Hei。Heng—Hei一排一排的木夯落在湿松的土壤上发出严肃而沉闷的声
音,仿佛是一队木偶乓机械似地迈着不可思议的整齐的步伐。王福升(捺不住了,忽然对着窗口,一连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Hei—Hei!总他
妈的.. Hei一.. 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窗外又听是远远举着
“石硪”打地基的工人们很沉重地唱着《小海号》,他伸长耳朵对着窗外厌恶地听一会)
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
眼看着就要煞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他妈的不嫌麻烦,天生
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又
吐一口唾沫。然而“叫号”的小工们越唱越响了,并且也改了调门,这次他门高亢而兴奋
地唱和着《轴号》,用乐谱下一行的词,即“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
饶”。)轴号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每拍表示一轻硪。王福升(听了一半,他忽然坐下,把两只耳朵里塞好了的纸团取出来,挖挖耳朵,挑战地坐下来)
来吧!唱吧!你 hei—hei吧!你放开嗓子唱吧!我跟你算泡上啦,
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爽性闭着眼,静听起来)看谁耗过谁!
(当然外边的人们越唱越有劲)
(方达生进。唱声又渐远。王福升(觉得背后有人,立起,回过头)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方达生(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难得有一个人在面前让他发发牢骚)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指窗外,叫他不要说话)嘘,你听!
王福升(误会了意思)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又指指窗外,非常感觉兴趣,低声)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嘿然)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不客气地)对了。〔外面正唱着。“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饶。”唱完最后一
句,不知为什么窗外哄然一阵笑声,但立刻又听见那木偶似地步伐.. heng—heng—hei地远
去。方达生(扶窗,高兴地往下望)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莫名其妙)好听?
方达生(叹一口气,但是愉快地)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
兴!
王福升(讪笑)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盖起洋楼给人家住嚜?
方达生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连(指左边屋内)在屋里的顾八奶奶也有份(无聊地)有钱嚜!您看,(随手一指)就盖大洋楼。(阿.. Q式地感慨系之)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她年青,好看?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
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同到屋里(指左边)打麻将去啦么?顾
八奶奶阔着得呢!方达生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厌恶)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有走?
王福升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来回定了两趟)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点头)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老阳儿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到晚上才活动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沉吟)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不懂)谁的?(傻笑)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替他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敲门声。
方达生有人敲门。
王福升谁?(敲门声,福正要开门)
方达生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进右边睡房,福开中门。黄省三进。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
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他只穿了一件鹅黄色旧棉袍,上面染满油污;底下只是
一条黑夹裤,绑着腿带,手里拿着一团绒线黑围巾,一对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
人瘦如柴,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似地隐隐地跳动着,是一个非常神经质而胆小的人。他
笑得那样凄惨,有时令人疑惑究竟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每说一句话前总要鼓起很多的气
力,才敢说出来,说完了,就不自主地咳嗽两声,但声音很低。他这样谦卑,不自信,他
甚至于疑心自己的声音都是为人所不耐的。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然而这些年的忧虑,
劳碌,失眠,和营养缺乏使他衰弱有如一个老人。纵使还留着一些中年的模样,但我们会
惊讶一个将近四十的人,他的背怎么会拱成一道桥,受点刺激,手便如风里的枯叶不停地
颤抖起来,而鬓角堆起那样多白发了。
〔他怯畏地立在房门口,四面望着。王福升是你呀,你又来了!(见黄并不认识他,忽然板起脸来)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不自信的样子,颤声)对不起!(很谦虚地笑出声来)对..对不起!(吃力地鞠着躬)我..我大概是走错门了。(咳嗽,他转过身要出去)
王福升(一把拉住他)回来!回来!你上哪儿去?
黄省三(被福强迫回来,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来,自解地)先生我是走错门了,您看,我,我不是..
王福升你走错了门你也得回来。好,这门是你随便走错的么?
黄省三可是,可是,先生我已经走错了,并且我,我已经道歉了。
王福升你不知道,旅馆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为什么不敲门。一直就闯进来啦?
黄省三(神经质地笑着)我,我敲了门了,先生。..
王福升(强词夺理地)我怎么没有听见哪?
黄省三(实在为难)先生,你要不听见,你叫我怎么办?(可怜地〕要不,我跟您再敲几下子门。
王福升你混人!你究竟找谁?
黄省三(不安地揉弄着黑围巾)我,我找李先生。王福升(欺凌地)姓李的多的很,谁是李先生?
黄省三不,(忙自解释)不,我找的是五十二号。
王福升这房子就是五十二号。
黄省三(禁不住露出喜色)那,那我还是对了。(又向着福,有礼貌地)我找李石清李先生。
王福升没有来。
黄省三(犹豫半天,才挣出这一句话)要是潘经理有工夫的后,我倒想见见潘经理。先生请你说一声。
王福升(估量他)潘经理,倒是有一位,可是(酸溜溜地)你?你想见潘经理?(大笑)
黄省三(无可奈何地)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
王福升(冷淡地)书记?你祖宗也是白搭。潘四爷在这儿是串门,玩来的,向来是不见客。
黄省三可是,(乞伶地)先生,您千万去请他老人家一趟好吧?
王福升不在这儿!(不耐烦)告诉你潘四爷不在这儿呢!去,去,去!别讨厌,不知哪家哪院的,开了门就找人,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一再解白)先生,我,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我姓黄——
王福升(忽然对黄,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黄省三(看了半天)不,不敢说认识。王福升那,你就跟我“开路”!(推他)请走!黄省三可是先生.我姓黄..王福升(打开门,向外推黄)去!去!去!少跟我添麻烦。你要再来,我就——黄省三(一面被他推着,一面回头)先生,我姓黄,我叫黄省三,我从前是大丰
银行的——王福升(得意地)我知道,你从前是书记,你姓黄,你叫黄省三,你找李先
生,潘经理,大丰银行的人你都找。你到处装孙子,要找事。你当
我不知道,不认识你?黄省三(气得手发抖)先生,你认识我,(赔着笑容)那就更好了。王福升(愉快地骂着他)我在这儿旅馆看见你三次,你都不认识我,就凭你这
点王八记性,你还找事呢!(拉着黄,不由分说,用力向外一推)去你个蛋
吧!黄省三(踉跄摔在门框,几乎瘫在那儿,干咳)你为什么骂人?我,我知道我穷,可
是你不能骂我是王八,我不是王八,我跟你讲,我不是。你,你为
什么——王福升(恶意地玩笑)那你问你家里去,我哪儿知道?(拍着他的肩,狞笑)好,
好,你不是王八,你儿子是王八的蛋,好吧?黄省三(突然好像疯狂起来,他立起来,仿佛要以全身的重量压死前面这个禽兽,举起手)你
这个,你这个东西,我要..王福升(活脱脱一个流氓,竖起眉毛,挺起胸脯,抓着黄胸前的衣服,低沉而威吓的声音)你
要敢骂我一句,敢动一下子手,我就打死你!
〔半晌。黄省三(疯人似的眼睛,惧怕而愤怒地盯着他,他的颈子被衣服勒住挤成一道一道的青筋,手不
自主地颤抖着。半天——低声,无力地)让——我——走——!让——我—走!
〔福升放开手,黄垂头走出门。外面的打夯声又“哼哼唷”“哼哼唷”抑郁暗塞地哼着,
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福升施施地正向左面走,不知由哪里传来一阵急迫的铃声,他回过头,走到沙发旁,由
靠近一只个桌几里取出电话机,擎着耳机,先是暴躁地问答着。王福升喂,你哪儿,你哪儿,你管我哪儿?..我问你哪儿,你要哪儿?
你管我哪儿?..你哪儿?你说你哪儿!我不是哪儿!..怎么,
你出口伤人..你怎么骂人混蛋?..啊,你骂我王八蛋?你,你
才..什么?你姓金?啊,..哪..您老人家是金八爷!..
是..是..是..我就是五十二号..您别着急,我实在看不
见,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赔着笑)您尽管骂吧!(当然耳机里面
没有客气,福升听一旬点一次头,仿佛很光荣地听着对面刺耳的诟骂)是..是..
您骂的对!您骂的对!
[潘月亭由左边门进。潘月亭(向福升)谁?谁来电话?是李石清先生么?王福升(狼狈地拿着耳饥,不知应付哪一面好,一面媚笑对着耳机)..是,我不敢。..
是,下次我再不敢。..是(一面谣头摆手,指着不是李石清的电话,分明越骂
越不成话了,他有些皱眉,但是——)啼..啼..我就是福升!我就是那
王八蛋的福升,..您千万别生气,别气病您老人家。..(似乎对
面气消了些)是我混蛋,..是..是,您找潘经理?(望着潘)您等
一下,他老人家来了。(向潘)您的电话。(把耳机递过去,但里面又补上一
句,他急忙又拿起来)是,您骂的一点也不错,..是,是,是,我是王
八蛋,不是人揍的。(叹一口气,再把耳机递给潘经理)潘月亭(手按昔耳机上的喇叭口,低声)你这个糊涂蛋!是谁打来的?王福升(气得忘了是谁在骂他)谁?谁?..哦,是金八,金八爷。潘月亭(向福)李石清,李先生还没有来么?王福升没有来。李先生没有来。潘月亭那么,你进去问问李太太,他先生说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王福升是。(福下)潘月亭(咳嗽两声)是金八爷么?..我是月亭。..是..是,你的存款不
会有错的。你先维持三天,三天之后,你来提,我一定拨过去。..
是..是..现在大丰银行营业还不错,我做的公债盐税,裁兵,
都赚了点,你放心,三天,你在大丰存的款项一定完全归清。..
什么,..笑话!..没有的事,银行并没有人大宗提款!..谁
说的?..呃,呃,这都是谣言,不要信他们,你看,八爷,银行
现在不是在旅馆旁边又盖大丰大楼么?..为什么盖?..自然,
也是繁荣市面,叫钱多活动活动的意思。你放心!现在银行的准备
是巩固的,..三天,看多少年的交情,你只维持三天,一切还
清。..对了,(笑)八爷..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哦,
哦,是,..也这么听说,看涨。看涨..你没有买点么?..是,
是..王福升(由左门进)李太太说李先生就来,(回头看)顾八奶奶,四爷在这儿。
[顾八奶奶进——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
目,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地;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
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她脸上的皱
纹很多,但是她将脂粉砌式一道墙,把这些许多深深的纹路遮藏着。她总是兴高采烈地笑。
笑有种种好处,一则显得年青些,二则自己以为笑的时候仿佛很美,三则那耀眼的金牙只
有在笑的当儿才完全地显露出来。于是嘴,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笑,笑,以致于笑得
令人想哭,想呕吐,想去自杀。她的眉毛是一条线,耳垂叮当地悬着珠光宝气的钻石耳
环,说起话来总是指手画脚,摇头摆尾,于是小棒锤似的指头上的宝石以及耳环,光彩四
射,惹得人心发慌。由上量到下,她着实是心广体胖,结实得像一条小牛,却不知为什么,
她的病很多,动不动便晕的,吐的,痛的,闹个不休。但有时也仿佛“憨态可掬”,自己
以为不减旧日的风韵,那种活泼,“娇小可喜”之态委实个人佩服胡四,她的新“面首”
的耐性——有时甚至于胡四也要厌恶地掉转头去,在墙角里装疯弄傻。然而顾八奶奶是趄
然的,她永远分不清白人家对她的讪笑。她活着,她永远那么快乐地,那么年青地活着,
因为前年据她自己说她才三十,而今年忽然地二十八了,——然而她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
女儿。胡四高兴起来,也很捧场,总说她还看不到有那样大的年纪,于是,她在男人面前
益发地“天真”起来。
[门内有一阵说笑声,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麻雀牌和吵闹的声音更响。她仿佛由里面
逃出来,步戊极力地故做轻盈,笑着,喘着。顾八奶奶(对着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过头,似乎才看
见潘月亭,妖媚地)四爷呀!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潘月亭(鞠躬)顾八奶奶。(指着电话,表示就说完的意思。福升由中门下)顾八奶奶(点点头,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
真不好受,再打,我的老病就要犯了。(又回转身,一阵风似地来到潘的面前,向门内)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滔滔地)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一个人在这里打电话!(低声,故意地大惊小怪,做出极端关心的机密的样子指
着左边)你小心点,白露就在那边陪朋友打牌呢。(点点潘的头)你呀,
又偷偷地找谁啦?休好好地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找到
这里跟你打电话?你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可
是就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潘月亭顾八奶奶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很自负地)所以我顶悲观,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办。
潘月亭咦,你怎么打着打着不打啦?打牌就有法子办了。
顾八奶奶(提醒了她)哎呀,对不起,四爷,你跟我倒一杯水,我得吃药。(坐下,由手提包取药)
潘月亭(倒着水)你怎么啦?你要别的药不要?
顾八奶奶你先别问我。快,快,给我水,等我喝完药再说。(摸着心,自己捶自已)
潘月亭(递给她水)怎么样?白露这儿什么样的药都有。
顾八奶奶(喝下去药)好一点!
潘月亭(站在她旁边)要不,你吃一点白露的安眠药,你睡睡觉好不好?
顾八奶奶(像煞有介事)不,用不着,我心痛!我刚才不打牌,就因为我忽然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
潘月亭(怕动她)我信,我信。
顾八奶奶(坚执)你摸摸呢!
潘月亭(不得已地把手伸出去)是,是。(应卯的样子)还好,还好。
顾八奶奶(不高兴的神气)还好,我都快死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找过多少医生,都说我没有病,我就不相信!我花二百块钱叫法国的壮
大夫检查一下,他立刻说我有心脏病,我才觉得我的心常痛,我有
心病。你不相信,你再摸摸我的心,你听,它跳得扑腾扑腾的。(拉
着潘的手)潘月亭(只好把头也伸过去听)是,是,是,(几乎倒在顾八奶奶的怀里,频频点头)是
扑腾扑腾的。
[陈白露由左门进,兴致勃勃地。陈白露(不意地见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咦!月亭,你也在这儿?[潘立起来,走到桌前点烟卷。
顾八奶奶(搭讪着)你看!四爷跟我治病呢?
陈白露治的是你的心病么?(回过头向着敞开的门;门内依然是说话声与麻将声)刘先生,三番让你和吧。李太太,我少陪了。要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要,千万不要客气,我得陪陪我的新朋友了。
潘月亭新朋友!
顾八奶奶哪儿来的新朋友?
陈白露我以为达生在这儿。
潘月亭你说你那位姓方的表哥,
陈白露嗯,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
顾八奶奶白露,不就是那位一见入先直皱眉头的那位先生么?决不要再请他来!我怕他。(向窗走)
陈白露他就住在这儿。
顾八奶奶就在这儿?
陈白露嗯,——达生!达生!(方达生由右门进。
方达生(立门口)哦,你!你叫我干什么?
陈白露你在干什么,你出来跟大家玩玩好不好?
方达生我正跟小东西,你的干女儿谈话呢。(很愉快地)这个小孩很有点意思。
陈白露你到这里来跟我们谈谈好吧。(走近达)你来一起玩玩,不要这样不近人情。方达主(故意地向潘和顾左右打量,仿佛与自己说话)哦,这儿有你的爸爸,(停。又
看看顾)仿佛还有你的妈妈!(忽然对露)不,不,还是让我跟你的干女
儿谈谈吧。
(达回转身,把门关上。陈白露这个人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潘月亭顾太太你看胡四这两天又不到银行办事来了。
顾八奶奶我说过他,他就生气。四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呀——
潘月亭好,我们不要提他吧。(与顾共立在窗前)你看,大丰大楼已经动了工,砸地基之后,眼看着就可以盖起来。地势好。房子只要租出去,最
低总可以打一分五的利息。市面要略微好一点,两分多三分利也说
不定。顾八奶奶白露,你听,四爷想得多有道理。四爷,你怎么说来着?市面一不怎么样,经济一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
潘月亭我说市面一恐慌,经济一不巩固,就应该卖房产。
顾八奶奶对呀,白露,你看,我现在要不出钱盖大楼,我的市面不就下巩固了么,所以,四爷,你这次想法子盖大丰大楼是一点也不错的。
有二分利,每月有三两千块钱进款,为着贴补点零用就差不多了。
(福升上。王福升四爷。报馆的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他忽然来找你干什么?
潘月亭我约他来的,我想问问这两天的消息。
王福升就请进来吧?
潘月亭不,你请他到三十四号,先不要请他到这儿来。
王福升小姐,董太太来了,刘小姐也来了。
陈白露都请到那边去。她们是打牌来的,说我一会儿就过来。
王福升是。[福下。
潘月亭顾八奶奶,好,就这么说定了,在银行那笔款子我就替你调派了。
顾八奶奶我完全放心,交给你是不会有错的。
潘月亭好,回来谈。
陈白露月亭,你回来,你记得我说的事?
潘月亭什么?
陈白露那个小东西,我要把她当我的干女儿看。请你跟金八说说,给我们一点面子。
潘月亭好,好,我想是可以的。
陈白露谢谢你。
潘月亭不用谢谢,少叫我几声“爸爸”,我就很满意了。(潘月亭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望着潘月亭施施走出,回过头。又滔滔地)白露,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你真是个杰作,又香艳,又美丽,又浪漫,又肉感。
一个人在这么个地方,到处都是朋友,就说潘四爷吧.他谁都不赞
成,他说他就赞成你,潘四爷是个顶能干的好人,用个文明的词,
那简直是空前绝后的头等出品:地产,股票,公债哪一样不数他第
一?我的钱就交他调派。可是你看,你一眼就看中了他,抓着他,
你说个“是”,他不敢说“不”字,所以我说你是中国顶有希望的
女人。陈白露(燃烟)我并没有抓潘四,是他自己愿意来,我有什么法子?顾八奶奶(想逢迎她)反正是一句话:“王八看绿豆..”哦,不,这点意思
不大对,..(而又很骄做地极力掩饰)你不知道这半年我很交些新派朋
友,有时新名词肚子放得多一点,常常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话好,.. ..
我刚才呀是说,你们一个仿佛是薛发黎,一个是麦唐纳,真是半斤
八两,没有比你们再合适的。陈白露(故意地)你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会说话,我一见你就不知该打哪头儿说,因为好听的话都叫你说尽了。
顾八奶奶(飘飘然)真的吗?(不自主地把腿翘起来,一荡一荡地)
陈白露可不是。
顾八奶奶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我的丈夫死了之后,我的话匣子就像打开了一样,忽然地我就聪明起来了,什么话都能讲了。(自负而
又自怜地)可是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反正也管不住男人的心。现在,
白露。我才知道,男人是真没有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的。陈白露(很幽默地望着她)怎么,胡四又跟你怎么样了?顾八奶奶(事情地叹一口长气)谁知他怎么样了!这两大就一直看不见他的影
子。我叫他来,打电话,寄信,我亲自去找他,他都是下在家。你
说这个人,我为他用了这么多的钱。我待他的情分也不算薄,你看,
他一下高兴,就几天下管我。陈白露那你当然不必再管他,这不是省你许多事。顾八奶奶可是..可是这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一个女人尽管维新,这“三
从四德”的意思也应该讲究着点。所以胡四尽管待我不好,我对他
总得有相当的情分。陈白露恭禧,恭禧!八姐。
顾八奶奶(愕然)怎么?
陈白露恭德你一天比一天地活得有道理,现在你跟胡四居然要讲起“三从四德”了!
顾八奶奶(翻着眼)咦,你当我是那不三不四,不规矩的坏女人?
陈白露可是,我的顾八奶奶,谈“三从四德”你总得再坐一次花轿,跟胡四龙呀凤呀地规规矩矩地再配配才成呀!
顾八奶奶(不大明白)你是说我跟胡四结婚?(大摇头)啊呀,快别提结婚吧!
结婚以前他待我都这样,结婚以后那我不是破鞋,更提不上了么,
现在这文明结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用,他要变心,他就会找律师不
要我。不像以前我嫁我那死了的老东西的时候,说什么我也是他的
太太!花轿娶来的太太,他就得乖乖地高高在上养着我,供着我,
你说离婚,不要自己花轿娶来的老婆?那是白天做大梦!哼,美得
你!可是,现在..(感慨系之)咳,..白露,你是个聪明人,你想
想结婚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陈白露(叹一口气)结婚不结婚都没有什么意思。(思虑地)不过我常常是这么
想,好好地把一个情入返成厂自己的丈夫,总觉得怪可惜似的。顾八奶奶(固然不大懂白露的话,但情得出大概是那样的意思,于是——)说的也就是这
个意思啊!你想吃吃饭,跳跳舞,两个人只要不结婚总是亲亲热热
的,一结了婚。哼——(仿佛看见了胡四做没有良心的丈夫的神气,而不由自主
地——)说到大天!这件事办不到,胡四说什么都可以,所以,他跟
我求婚,我总是不依的。再,我也怕他。结了婚,现原形,而且我
那位大女儿你也是知道的——陈白露你说你那位大学毕业的小姐吗?顾八奶奶就是她!陈白露她怎么?顾八奶奶(又有了道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顶爽快,我顶不像我的女儿。我的
女儿好咬文嚼字,信那稣,好办个慈善事业,有点假门假事的。我
就不然,我从前看上老邱,我满心眼里尽是老邱;现在我看中了胡
四,我一肚子尽是胡四。你看,我的女儿那样,我偏偏儿这样,你
看这不是有点遗传!(很得意自己又用了一个新名词,不自主地咳嗽起来)陈白露可是,八姐,你那位大学小姐跟你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呀?顾八奶奶哦,说着说着我忘了。(忽然非常机密样子,低声对着白露的耳朵,指手画脚
地)我告诉你,我的女儿顶反对胡四,——其实我也明白,自然是因
为怕胡四花完了我的钱,你想我嫁给胡四,我那女儿的年纪跟
他,..跟他。..呃,呃,看着差不多少。你说将来叫我的女儿
怎么称呼他,这不有点叫做妈的难以为情。陈白露(打着呵欠,自然听得有点厌烦了)然而胡四这样成天地对不起你,你何必
永远忘不了他。顾八奶奶(很自负地)那就是爱情啰!其实我也知道他懒,死下长进,我好说
歹说托潘四爷跟他找事。潘四爷说市面紧,可是为着我在银行裁去
十五个人——不对,大概是二十个人,不,十五个?二十个?咳,
反正是十来个人吧——你看裁了那么些个人才跟他挤出一个事。你
看,他不是嫌钱少,就是说没意思,去了两天,现在又不常去了。
懒,没出息,没有办法,——唉,天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人!我不
管他,谁管他?(发现了宇宙真理一般)哼,爱情!从前我不懂,现在我
才真明白了。陈白露(讽刺地)哦,你明白了爱情,就无怪你这么聪明了。顾八奶奶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
也不必心痛,——那就是爱情!——爱情!陈白露怪不得人家老跟我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这句话
的意思。
顾八奶奶是啊,所以我想还跟胡四再加点“代价”。我想找潘四爷替他在
电影公司找个事。白露,我们是好姊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跟他说
说,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再多麻烦他啦。陈白露哦,你说你要他当电影明星?
顾八奶奶(热烈地)嗯,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一点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眼睛,我看都不错。
陈白露可是,你不怕旁的女人追他么。
顾八奶奶不,这一点我最放心他。他什么都不好,就是对我死心眼,总像个小狗似地跟着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大符事实)呃..呃,..自然这
两天他没有见我,可是这也难怪他,他要用三巨块钱,我没有给他,
他劝我换一辆小雪佛兰的汽车,我一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也没买。
后来,他就跟我求婚,——我告诉你,这是第十二遍了——我又没
有答应他,难怪他气了。陈白露所以你想,你要跟他做个好事,叫他平平气。顾八奶奶我这次可许了他了,只要他当了电影明星,我就想法子嫁给他。
我跟你痛痛快快他说吧,我都想过,画报上一定登那么老大的照片,
我的,胡四的,我们两个的,报纸每天登着我们蜜月的新闻。并且..
——陈自露恭禧,恭禧,恭禧你现在又觉得结婚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吃你一杯
喜酒。不过,你的大学小姐呢?休怎么办?顾八奶奶(不以为然的口气)嗯,胡四当了电影明星就大不同了。我叫胡四在
她的什么慈善游艺会,以电影明星的资格,唱个浪漫歌,(手势)跳
个胡拉舞,你看,她不乐得飞飞的。陈白露八姐,我一定替你办,你真聪明,想得真周到,我答应你,我一定
找潘四爷,明天就设法叫他入电影公司,好吧?顾八奶奶(感激莫名)谢谢你!谢谢你!你青,我说过你是个“空前绝后”的
杰作,那是一点也不错的。
(福升由中门上,拿着许多账单。王福升哦,八奶奶在这儿?
顾八奶奶你干什么?
工福升我找小姐。
陈白露是为你手里拿来那些账条么?
王福升是,小姐。潘四爷已经把昨天那些应该付的钱都替你付了,他叫我
把这些账条交给您。
陈白露你把它烧了吧。
王福升是..是!可是这里(正要由口袋取出)还有一把——
陈白露还有?
王福升要不,您听着——(正要念下去)
陈白露你没有看见这儿有客么?
王福升是,是。[张乔治由左门上,他穿一身大礼服,持着礼帽,白手套。象牙手杖,还带着一束花。
得意扬扬地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诚)Hello! Hello!我一猜你们就在这间屋子!(拉手)Hello!
Hello!(那样紧紧地握着两个女人的手)
顾八奶奶哦,博士来了!
张乔治顾太太!(打量上下)你真是越过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真的么?博士?
张乔治(望着露)Oh,my!我的小露露,你今天这身衣服——
陈白露(效他那神经的样子,替他说)Simply Beautifu1!.. ①
张乔治一点也不错!还是你聪明,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转过身,向着福升)By the way,哦,Boy!.. ②王福升也斯(Yes),死阿(sir).. ③张
乔治休跟里面的人说,说我不去陪他们打牌了。
王福升也斯,死阿!(福升由左门下。
陈白露你不要这么猴儿似的,你坐下好吧。
张治乔哦,Please,Please ,excuse me, my dear lulu。.. ④
顾八奶奶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叽哩瓜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 oh,I ’m sorry,I ’m exceeding1y sorry!.. ⑤我是真对不起你,说外国话总好像方便一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中国话忘了多少,现在
还好呢,总算记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句完全中国
话都说不出来,你看外国话多么厉害。顾八奶奶博士,还是你真有福气,到过外国,唉,外国话再怎么王道,可怜我这中国话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张乔治你不知道,在衙门里做事是真麻烦。今天要参加什么典礼,明天要当什么证婚。今天部里刘司长结婚,我跟他当伴郎,忽然我想到你,
我简直等不了换衣服,我就要来。哦,这一束花是我送给你的,我
祝你永远像今天这么美,并且也让它代表我的歉意。昨天晚上,我
原来的意思,跑到你房里是——顾八奶奶昨天晚上你们怎么了?
陈白露(以目示意)没有什么。
张乔治没有什么!那好极了,我知道你向来是大量的。
顾八奶奶博士,你这两天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看见他很亲热地跟一个——
顾八奶奶(急躁地)一个什么?
张乔治跟一个狗一块走进来走进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情愿跟一条狗走,不跟我在一起。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翻了么?咦,那他在门口坐在汽车里做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楼底下?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博士,你真不像念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一定算得出来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匆匆忙忙地走到中门,回身)可是白
露,你得记住我刚才托你的事。见着四爷,别忘了替我说一声。
陈白露好吧。
顾八奶奶博士,“古得拜!”“拜——拜!”(顾八奶奶下).. ①英语,意为“漂亮极了”!

张乔治(嘘出一口气)好容易这个宝贝走了。(很热烈地转向白露)白露,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陈白露什么好消息?是你太太又替你生了少爷了?张乔治(又是他那最得意的一甩手)Pah!岂有此理。陈白露那么你一定又是升了官了。张乔治这个喜信跟升了官也差不多少。我告诉你(拉着白露的手,亲密而愉快地)昨天下午我跟我太太离婚了,正式离婚了!陈白露离婚?怎么,你太太替你生了三个小孩,你忽然不要了?她辛辛苦
苦替你抚养着孩子叫你好上学,你回了国几年就跟她离婚?
张乔治咦,我给她钱;我有钱,我给她钱啦。你这个人,我没有想到你这样不通人情。陈白露是啊,所以我现在要跟你学学,“人情”这两个字究竟怎么讲。张乔治不,露露,我们不谈她,忘了她。让我跟你谈谈第二个好消息。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的好消息真多呀!张乔治(忽然非常温存地盯着她)露露,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陈白露(讪笑着他)难道你也是要跟我求婚来的?张乔治(惊愕)Oh,my!my good gracious!.. ①你简直是上帝,你怎么把我心里的事都猜透了?陈白露(惊怪)什么?你——张乔治不,露露,你应该可怜可怜一个刚离过婚,没有人疼的男人,你必须答应我。
陈白露怎么,你昨天晚上,闹成那个样子,(非常厌恶地)吐了我一床,你原来是要我嫁给你?张乔治那是因为我喝醉了。陈白露我当然知道你是喝醉了。张乔治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了。我,我一刻也忘不了我就要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嫁给我。陈白露奇怪,为什么你们男人们自信心都那么强?张乔治露露,我现在在广东路有一所房子,大兴煤矿公司我也有些股票,在大丰银行还存着几万块钱现款,自然你知道我现在还在衙门做
事。将来只要我聪明一点,三四千块钱一月的收入是一点也不费事
的,并且,我在外国也很不坏,我是哲学博士,经济学士,政治硕
士,还有..陈白露(喊起来)达生,达生,你快出来。
[方达生由右面寝室走出。
方达生(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哦,你们两个在这儿,对不起,我大概听错了。(回身)陈白露我是叫你,你来!你赶快把窗户打开。张乔治干什么?陈白露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屋子忽然酸得厉害。方达生酸?陈白露可不是,你闻不出来,(转过话头)小东西呢?.. ①英语.意为“哦,我的天哪”!

方达生在屋子里。这孩子很有意思,我非常喜欢她。
陈白露你带她走,好吧?
方达生自然好,我正少这么一个小妹妹。
陈白露那我把她送给你了。
方达生谢谢你!就这么定规了。
张乔治喂,白露。你..你!请你也跟我介绍介绍,不要这样不客
陈白露咦,你们不认识?
张乔治(看了看)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方达生可是张先生,我可认识你,你洋名乔治张,中名张乔治,你曾经得过什么硕士博士一类的东西,你当过几任科长,..
张乔治(愣住,忽然)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我们是老朋友了!
陈白露(忍住笑)真的?在哪儿?
张乔治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忽然走到达生面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烈地)啊,这多少年了,你看这多少年了。好极了,好极了,请坐,请坐。(回头取吕宋烟)
陈白露(低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达生(微笑)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李石清由左门上。他原来是大丰银行一个个职员,他的狡黠和逢迎的本领使他目
前升为潘月亭的秘书。他很萎缩,极力地做出他心目中大人物的气魄,却始终掩饰
不住自己的穷酸相,他永远偷偷望着人的颜色,顺从而谗媚地笑着。他嘴角的笑纹
呆板板地如木刻上的线条,雕在那卑猥而又不甘于贫贱的面形上。当他正言厉色的
时候,我们会发现他领上有许多经历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细沟,蓄满了他在人生所
遭受的羞辱,穷困和酸辛。在这许多他所羡慕“既富且贵”的人物里,他是时有“自
惭形秽”之感的,所以在人前,为怕人的藐视,他时尔也扭捏作态无中生有地夸耀
一下,然而一想起家里的老小便不由得低下头,忍气吞声受着屈辱。咆恨那些在上
的人,他又不得不逢迎他们。于是愤恨倒咽在肚里,只有在回家以后一起发泄在自
己可怜的妻儿身上。他是这么一个讨厌而又可悯的性格,——他有一对老鼠似的小
眼睛,头发稀稀拉拉的,眉毛淡得看不出,嘴边如野地上的散兵似地只布着几根毛,
扁鼻子,短下巴,张开嘴露着几颗黑牙齿,声音总是很尖锐的。他恨瘦,很小,穿
一件褪了颜色的碎花黄缎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黑缎子马计。他格登登地走进来,
脚下的漆皮鞋,是不用鞋带的那一种,虽然旧破,也刷得很亮,腿上绑着腿带。李石清陈小姐!(向着乔)博士!(鞠躬)
张乔治你来得正好!李先生,我得跟你介绍介绍我的一个老朋友。
李石清是,是,是。
张乔治(向着达生)这是李石清,李先生,大丰银行的秘书,潘四爷面前顶红的人。
李石清不敢,不敢。这位贵姓是——
张乔治这是我从欧洲一块回来的老同学,他姓这个,姓这个──
方达生我姓方。
张乔治(打着脑袋)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姓方,方先生!
李石清久仰!久仰!
陈白露李先生,你小心点,李太太正找着你,说有话跟你讲。
李石清是吗?(笑)她哪有工夫跟我说话,她正打着牌呢。
陈白露还在打么?她早就说不肯打了。怎么?输了赢了?
李石清我的内人打的不好,自然是输的。不过输的很有限,只三四百块钱、不——
陈白露(替李说出)不算多。
李石清陈小姐顶聪明了,专门会学人的口头语。(不自然地笑)其实,到陈小姐这儿打牌,输了也是快活的。
陈白露谢谢,谢谢,不要恭维了,我担不起。
张乔治没有见着潘经理么?
李石清我正是找他来的。
陈白露他大概在三十四号,你问福升就知道了。
李石清是。陈小姐,那么我先跟您告一会假。夫陪,失陪,博士。失陪,方先生。(李鞠躬点头地正要走出,顾八奶奶推着胡四由中门上。胡四毕竟是胡四。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头发梳
得光光的,嘴边上有两条极细的小胡子,偶尔笑起来那样地诱惑,
尤其他那一对永远在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看你又不看你,
瞟人一眼又似乎怕人瞧见,那态度无论谁都要称为妩媚的。他不大
爱笑,仿佛是很忧戚的,话也不多,但偶尔冒出一两句,便可吓得
举座失色,因为人再也想不出在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形下面会藏蓄这
么许多丑陋粗恶的思想和情感。但池并不掩饰自己,因为他不觉得
自己是丑陋的,反之他很自负地以为自己——如许多人那样当面地
称赞他——是“中国第一美男子”。他时常照镜子,理头发,整整
衣服;衣服是他的第二个生命,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宝物。现在他
穿着西服,黑衬衫,白丝领带,藕荷色带着杂色斑点的衣服,裁得
奇形怪样的时髦。手里持着一只很短很精致的小藤杖和银亮亮的链
子。
[他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脸上向来没有一丝表情,不惊愕,不客气,见人也
并不招呼,那样“神秘”——这是顾八奶奶对池的评语——地走进来。李石清顾八奶奶,(很熟捻地)胡四爷。
顾八奶奶(对李)你跟我拉他进来。
李石清又怎么了?
胡四(看了顾一会,回过头对李说,若无其事的样子)别管她。
李石清对不起,我要见潘经理,失陪,失陪。(李下。顾八奶奶(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似的,撒着娇。当然看得出来她在模仿着白露)你跟我来!
我不让你看,我不让你看嚜!(一手推进胡四,骄做地立在自己的俘虏和朋友
前面,一半对着胡四,一半对着其余的人,胜利地)我不许你看,你就不能看!
你听着不听着?胡四(厌恶而又毫无办法)好!好!好!我听着。可是你瞧你!(皱起眉甩开她
的手,指着袖管,已经被顾八奶奶馒头似的手握我许多皱纹,她放下手,故意做不在意的
笑)好好的衣服!(用手掸了掸衣服,整理自己的领带)顾八奶奶(似笑非笑。急于把这点难堪掩饰过,但在人面前又不得不生着气)你瞧你!
陈白露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四没什么。(乖觉地觉出事态可以闹得很无趣,便一手拉起顾八奶奶的手,嫣然地笑出来)你瞧你!(下面的话自然是“你急什么?”但他没有说,却一手理起油亮亮的头
发。两个人不得已地互相笑了,顾八奶奶当时平了气)
顾八奶奶(又和好地,对白露)你看我们成天打架,我们好玩不?
陈白露当着人就这么闹,你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顾八奶奶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小孩子嚜!(向胡四)你说是不是?我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偏要看那个女人?有什么美?又粗,又胖,又俗气,又没有一点教育,又没有一点聪明伶俐劲儿,又没有..
胡四得了,得了,你老说什么?(自己先坐下,取出手帕擦擦脸。又拿出一面个镜子照照)你看,我下是听你的话进来了么?(忽然看见张乔治,欠欠身)咦,博士,你早来了。
张乔治胡四,好久没见,你这两天滚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胡四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到俱乐部泡泡,舞场里“蹭蹭”,(跟女人混混的意思)没有意思,没劲儿。
顾八奶奶哼,你多半又叫什么坏女人把你述住了。
胡四你瞧你!(毫不在意,慢吞吞地)你要说有就有。
顾八奶奶(急了)我可并没说你一定有。
胡四(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表情)那不就得了。[福由左门上。
王福升小姐,点心预备好了,摆在五十一号,您先看看,好么?
陈白露(正和方达生谈话,转身)好,我就去。
王福升是。(复由左门下)
陈白露胡四,你见过我的新客人么?(胡四懒懒地探起身)方先生,新到这儿来,我的表哥。(向方)这是胡四,中国第一美男子。
顾八奶奶(正和乔治谈话,回过头,非常高兴地)你不要这么夸他,他更要跟我耍脾气了。
陈白露好,你们好好地谈吧,我要到那屋子去看看就回来。(由左下)
胡四(不知不觉地又理理头发,回头向穿衣镜照照,对着方达生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久仰,久仰,您多照应着点。
方达生(不知答些什么好)哦,哦。
胡四您很面熟。
方达生是么?
胡四您多人?
方达生(没想到)什么?
胡四你很漂亮,很拿得出去,在这个地方一定行得通。博士,你看,方二爷像不像我那位朋友黄韵秋?(上下打量方达生)
张乔治黄韵秋?
胡四大舞台唱青衣的。
方达生(厌恶)我看你大概是个唱花旦的。
胡四好眼力,不敢,会一点。顾八奶奶就是我的徒弟,白露也跟我学过。
方达生(自语)这个东西!
(半晌。
胡四(莫名其妙,忽然很正经地)博士,你饿不饿?
张乔治(愕然)我?——不饿!
顾八奶奶(也奇怪胡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一句)你——饿了?
胡四我。(看看达生)不,(摇头)——也不饿。(半晌。
方达生(望着这三个人,叹气)对不起,我想在外边走走。
张乔治不过,方先生,你——
方达生我不陪了。
(达由中门下。三人望他下场,三个人互递眼色。
胡四这个家伙怎么一脑门子的官司?
顾八奶奶白露大概是玩腻了,所以不知在哪儿叫来这么一个小疯子来开开心。
张乔治奇怪,这个人我又好像不大认识似的。
胡四(燃纸咽〕博士,我现在会开汽车了。
顾八奶奶对了,博士,你没有看见他开汽车,开得快着得呢。
胡四博士,现在有人邀我进电影公司,要我当小生。你看我现在骑马,游水,跳舞,穿洋服.一点一点地学起来,博士,你看我这一身的洋
服穿得怎么样,很有点意思啦吧?
张乔治还将就,还将就。不过洋服最低限度要在香港做,价钱至少也要一
百七十元一套。
胡四(望着顾八奶奶)你听见没有?你要我到大丰银行做事,干一个月还不
够一套西服钱呢?
顾八奶奶你不要不知足,李石清一天忙到黑,一个月才二百块,那还是白露的情分,跟潘四爷说好了才成的。
胡四那是他贱骨头,谁也不能卖得这么贱。(白露由左上)
陈白露(立在门口)点心预备好了。来吧!你们都进来吃吧。今天都是熟朋友。(回头看)刘小姐,你看.. Georgy来了。张乔治(远远望见左门里面的刘小姐,老远就伸出手,一边走着,高声嚷着)Bonjour,
Bonjour,Mademoi selle ①(摇着手)——哦,我的刘小姐。你不必起
来。我来就你!..我来就你!(嚷喝着走进去,里面欢呼声)胡四(慢吞吞地,提一下裤带,摸摸衣服,又是他那满不在乎,无精打彩的样子,对着顾八奶奶)起来吧!我进门就饿了。
顾八奶奶(瞪他一眼)饿了不早说!还不快点走!(噔噔地走上前)
胡四(瞟她一眼,更慢了)你瞧你!
①法语,意为:“你好,你好,小姐!”
.272.

顾八奶奶(己走到左门口,回头看胡四还立在那里,于是伸出手招他,笑着)快点来,胡四。
胡四(翻翻白眼.胜利似地)哧!
(胡四稳稳当当地走入左门,对白露很抚媚地笑了笑。陈白露(四面望望)咦,达生呢?(回头,忽然见李太太在背后)哦,李太太,您不
吃点东西么?..哦,那么,您请进来吧。
(李太太上,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举止端重,衣服不甚华丽。神色温良,但罩满
了忧戚,她薄薄敷一层粉,儿乎没有怎么修饰,仿佛很勉强地来到这里,客气而很
不自在地和白露说话。陈白露(和蔼地)是您要找李先生说话,
孪太太是,陈小姐。
陈白露(按电铃)你们夫妇两人感情真好,这一会儿都离不开。我真羡慕你们。[福升上。
陈白露福升,你去请李先生来!说李太太等他有话说。
王福升是。
陈白露喂!方先生在外头么?
王福升没有,没有看见。
陈白露你去吧!(福升下)
陈白露李太太,请您等一下,我有一点事。(向右门走)达生达生![小东西由白露的卧室走出来。她已和十二小时前的模样大改了,地穿着白露的玫
瑰紫的旧旗袍,还是肥大,一望而知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白净
的脸上两块喜饼大的红胭脂,眼睛凸成金鱼的那样大。一半因为这几天哭多了,一
半因为四周的新奇使她有些迷惑。她望着白露和李太太一声也不响,如同涂彩的泥
娃娃立在那里。陈白露方先生在屋里么?
小东西方先生?
陈白露就是方才跟你说话那位先生。
小东西他呀!他下在屋。
陈白露他又跑了。(忽然对个东西)咦,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惶恐地)我!我听见您叫唤我就出来了。
陈白露(笑问她)那么,你忘记昨天晚上那些入啦?
小东西(立刻往里跑)是,小姐。
陈白露回来,(小东西退回来)屋里有一个通过道的窗户,你记得关好,听见了没有?
小东西嗯嗯。(又跑回)
[李石清由中门进。陈白露站住!走过来点!(小东西就走过来。她用手帕把她的胭脂涂匀,揩去她的泪痕,
仁慈地笑着)去吧!(个东西又回到右屋。露回头)哦,李先生,你可来了!
你看你太太非要找你不可,你们真亲热。李石清(笑)您不知道,陈小姐,我们也是一对老情人,我的太太要是一点
钟不跟我说一次情话是过不得的。
陈白露真的么?那你们尽管在这儿谈吧。我不打搅了。
[白露由左门下。
李石清(鞠躬,望着白露出了门,半晌,四面看看,放下心,拉下脸,严重地)打得怎么佯?
输了?赢了?
李太太(哀声地)石清,你让我回去吧?
李石清(疑惧地)你输了,
李太太(低头)嗯。
李石清(有些慌)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都输了?
李太太(低声)还没有都输——也差不多少。
李石清(半天,想不出办法)可是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我心里着急,我怕输,牌更打不好了。
李石清(不觉地气起来)着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你真不见世面。李太太(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下去打牌,你偏要我打牌。我不愿意来,
你偏逼我到这儿来。我听你的话,我来了,陪着这帮有钱的人们打
大牌——输了钱,你又——(泣出声)李石清(看着她,反而更气起来)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个地方是你哭的么?这成什么样子?不用哭了。(不耐烦地)我这儿有的是钱,得了,得了。
李太太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要什么?
李太太(怯弱地)我要回家。
李石清少说废话,这儿有钱。(取出皮筐来安慰她)你看,我这儿有一百块钱,你看。先分给你八十,好不好?
李太太你在哪儿弄来的钱?
李石清你不用管。
李太太(忽然)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在家里,没有穿来。
李太太(瞥见李手内一卷钞票内夹着的一张纸)石清,你这是什么?
李石清(抢说)这是..(但已被李太太抢去)
李太太(望望那张纸,又交还李)你又把你的皮大衣当——
李石清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李太太唉,石清,你这是何苦!
李石清(不高兴)你不用管,我跟你说,你不用管。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啦。石清,你叫我回家去吧,好不好?这不是我们玩的地方,没有一个正经人,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石清谁说没有正经人,潘经理不就是个正经人么!你看他办学校,盖济贫院,开工厂,这还不是好人做的事?
李太太可是你没有看见他跟这位陈小姐——
李石清我怎么没看见。那是经理喜欢她,他有的是钞票,他爱花这样的钱,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李太太好了,这都不是我们的事。(哀求地)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款这
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
们玩么?李石清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你要说,在家里说。不要在这儿讲。省得人家听见笑话你。
李太太(委屈地)石清,真地我的确觉得他们都有点笑话我们。
李石清(愤恨地)谁敢笑话我们?我们一样有钱,一样地打着牌,不是百儿
八十地应酬着么?李太太可是这是做什么呀!我们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小英儿正在上学,芳
儿都要说人家,小五儿又在不舒服。妈妈连一件像样过冬的衣服都
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
百儿八十地应酬,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李石清(低头)不用提了,不用提了。李太太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薪水还是不够家
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这些上司们玩,打牌,应酬;孩
子没有上学的钱,也得应酬;到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
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是得应酬;——李石清(爆发)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沉痛地)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心里整天难过?你看不出我自己总觉得我是个穷汉子吗?我恨,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
受气吗?我不比他们坏,这帮东西,你是知道的,并不比我好,没
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
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钱没地位就是了。我告诉你,这个社会
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们骗人。你按部就
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只有大胆地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还许
有翻身的那一天!孪太太石清,你只顾拼,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儿子,他们将来怎么了?李石清(叹一口气)孩子!哼,要不是为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肯这么厚
着脸皮拉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陈白露是个什么东西,舞女不是
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这么一个贱货!这个
老混蛋看上了她,老混蛋有钱,我就得叫她小姐;她说什么,我也
说什么;可是你只看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祖宗来奉承。素贞,你没
有觉出有时我是怎么讨厌我自己,我这么不要脸来巴结他们,我什
么人格都不要来巴结他们。我这么四十多的人,我要天天鞠着躬跟
这帮王八蛋,以至于贱种像胡四这个东西混,我一个一个地都要奉
承,联络。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我——(低头不语)李太太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李石清不,我决不难过。(忽然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哼,我要起来,我要翻过
身来。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我要不讲一点人情。我以后不可怜人,
不同情人;我只要自私,我要报仇。李太太报仇?谁欺负了你,你恨谁?李石清谁都欺负我,谁我都恨,我在这儿二十年,干到现在,受了多少肮
脏气?我早晚要起来的,我要狠狠地出口气,你看,我就要起来了。
[潘月亭由中门进。潘月亭石清!你回来了。李石清(恭谨地)早来了。我听说您正跟报馆的人谈天,所以没敢叫人请您
去。潘月亭李太太有事么?李石清没有事,没有事,(对李太太)你还是进去打牌去吧。
(李太太由左门下。李石清报馆有什么特别关于时局的消息么?
潘月亭你不用管,叫你买的公债都买好了么?
李石清买了,一共二百万,本月份。
潘月亭成交是怎么个行市?
李石清七七五。
潘月亭买了之后,情形怎么样?
李石清我伯不大好。外面有谣言,市面很紧,行市只往下落,有公债的都
抛出,可是您反而——
潘月亭我反而买进。
李石清您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我买进,难道我会看落,
李石清(表示殷勤)经理,平常做存货没什么大危险,再没办法,我们收现,买回来就得了。可现在情形特别,行市一个劲儿往下跌。要是平定
一点,行市还有翻回来的那一天,那您就大赚了。不过这可是由不
得我们的事。潘月亭(拿吕宋烟)你怎么知道谣言一定可靠,
李石清(卑屈地笑)是,是,您说这是空气?这是空户们要买进,故意造出的空气?
潘月亭空气不空气?我想我于公债这么些年,总可以知道一点真消息。
李石清(讨好地)不过金八的消息最灵通,我听说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有买,并且——
潘月亭(不愉快)石清先生,一个人顶好自己管自己的事,在行里,叫你做
的你做,不叫你做的就少多事,少问。这是行里做事的规矩。
李石清(被这样顶撞,自然不悦,但极力压制着自己)是,经理,我不过是说说,跟您提个醒。
潘月亭银行里面的事情,不是说说讲讲的事,并且我用不着你提醒。
李石青是,经理。
潘月亭你到金八爷那儿去了么?
李石清去过了。我跟他提过这回盖大丰大楼的事情。他说银行现在怎么会有钱盖房子?后来他又讲市面大坏,地价落,他说这楼既然刚盖,最好立刻停工。
潘月亭你没有说这房子已经订了合同,定款已经付了么?
李石清我自然说了,我说包给一个外国公司,钱决不能退,所以金八爷在银行的存款一时实在周转不过来,请缓一两天提。
潘月亭他怎么样?
李石清他想了想,他说“再看吧”,看神气仿佛还免不了有变故。
潘月亭这个流氓!一点交情也不讲!
李石清(偷看他)哦,他还问我现在银行所有的房地产是不是已经都抵押出去了?
潘月亭怎么,他会问你这些事情?
李石清是。我也奇怪呢,可是我也没怎么说。
潘月亭你对他说什么?
李石清我说银行的房地产并没有抵押出去。(停一下。又偷看潘的脸,胆子大起来)固然我知道银行的产业早已全部押给人了。
潘月亭(愣住)你——谁跟你说押给人了?
李石清(抬起头)经理、您不是在前几个月把最后的一片房产由长兴里到黄仁里都给押出去了么?
潘月亭笑话。这是谁说的?
李石清经理,您不是全部都押给友华公司了么?
潘月亭哦,哦,(走了两步)哦,石清,你从哪儿得来这个消息?(坐下)怎么,这件事会有人知道么?
李石清(明白已抓住了潘月亭的短处)您放心放心,没有人知道。就是我自己看见您签字的合同。
潘月亭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合同?
李石清在您的抽屉里。
潘月亭你怎么敢——
李石清不瞒您说,(狞笑)因为我在行里觉得很奇怪,经理忽而又是盖大楼,又是买公债的,我就有一天趁您见客的那一会工夫,开了您的抽屉
看看。(笑)可是,我知道我这一举是有点多事。
潘月亭(呆了半天)石清,不不——这不算什么。不算多事。(不安地笑着)互相监督也是好的。你请坐,你请坐,我们可以谈谈。
李石清经理,您何必这么客气?
潘月亭不,你坐坐,不要再拘束了。(坐下)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自然明白这件事的秘密性,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弄得银行本身有些不
便当。李石清是,我知道最近银行大宗提款的不算少。
潘月亭好了,我们是一个船上的人啦。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团结起来。这
些日子关于银行的谣言很多,他们都疑惑行里准备金是不够的。
李石清(故意再顶一句)的的确确行里不但准备金不足,而且有点周转不灵。金八爷这次提款不就是个例子么?
潘月亭(不安地)可是,石清——
李石清(抢一句)可是,经理,自从您宣布银行赚了钱,把银行又要盖大丰大楼的计划宣布出去,大家提款的又平稳了些。潘月亭你很聪明,你明白我的用意。所以现在的大楼心须盖。哪一天盖齐
不管他,这一期的建筑费拿得出去,那就是银行准备金充足,是巩
固的。李石清然而不赚钱,行里的人是知道的。
潘月亭所以抵押房产,同金八提款这两个消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这个时候,随便一个消息可以造成风波,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自然会小心,伺候经理我一向是谨慎,这件事我不会做错的。
潘月亭我现在正想旁的方法。这一次公债只要买得顺当,目前我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去。这关度过去,你这点功劳我要充分酬报的。
李石清我总是为经理服务的。呃,呃,最近我听说襄理张先生要调到旁的
地方去?
潘月亭(沉吟)是,襄理,——是啊,只要你不嫌地位小,那件事我总可以帮忙。
李石清谢谢,谢谢,经理,您放心,我总是尽我的全力为您做事。
潘月亭好,好。——哦,那张裁员单子你带来了么?
李石清带来了。
潘月亭人裁了之后,大概可以省出多少钱?
李石清一个月只省出五百块钱左右。
潘月亭省一点是一点。上次修理房子的工钱,你扣下了么?
李石清扣下了,二百块钱,就在身上。
潘月亭怎么会这么多?
孪石清多并不算多,扣到每个小工也不过才一毛钱。
潘月亭好的,再谈吧。(向左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见着金八,提到昨天晚上那个小东西的事么?
李石清我说了,我说陈小姐很喜欢那孩子,请他讲讲面子给我们。
潘月亭他怎么样?
李石清他摇摇头,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潘月亭这个混蛋,他装不知道,简直一点交情也不讲。..好,让他去吧,反正不过是个乡下孩子。
李石清是,经理。
(潘下。李石清(走了两步,听着外面工人哼哼唷哼哼唷工作声,忽然愤愤地)你们哼哼吧,你们
哼哼吧,你们就这样干一辈子吧,你们这一群傻王八蛋们。我恨,
你们怎么这么老实!
[忽然电话铃响。李石清(拿起耳机)喂,你哪儿,哦!你是报馆张先生。你找潘四爷,他不在
这儿..我是石清。跟我说,一样的。是什么?金八也买了这门公
债了,多少!三百万!奇怪,哦,..哦,怪不得我们经理也买了
呢!..是,是,本来公债等于金八自己家里的东西,操纵完全在
他手里..是,是,那么要看涨了..好..我就告诉经理去,再
见,张先生!再见!
(放下耳机。沉吟一下,正预备向左门走。
[黄省三由中门进。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怎么?(吃了一惊)是你!
黄省三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又是你,谁叫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黄省三(无力地)饿,家里的孩子大人没有饭吃。
李石清(冷冷地)你到这儿就有饭吃么?这是旅馆,不是粥厂。
黄省三李,李先生,可当的都当干净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不然,我决不敢再找到这儿来麻烦您。李石清(烦恶地)哧,我跟你是亲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从前占
过你的便宜?你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儿你跟哪儿,你这算怎么回
事?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银行里
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我这儿实在是无亲无故,您辞了我之后,
我在哪儿找事去?银行现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着。李石清(烦厌地)照你这么说,银行就不能辞人啦。银行用了你,就算跟你
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可以吃上银行啦,嗯?
黄省三(又卷弄他的围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银行待
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您是没有瞅见我家里那一堆孩子,
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东西给他们吃。银行辞了我,没有进
款,没有米,他们都饿得直叫。并且房钱有一个半月没有付,眼看
着就没有房子住。(嗫嚅地)李先生,您没有瞅见我那一堆孩子,我
实在没有路走,我只好对他们——哭。李石清可是谁叫你们一大堆一大堆养呢?
黄省三李先生,我在银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总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
来,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李石清(不耐颂)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可是
难道不知道现在市面萧条,经济恐慌?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银行要
裁员减薪,我并不是没有预先警告你!黄省三(踌躇地)李先生,银行现在不是还盖着大楼,银行里面还添人,添
了新人。
李石清那你管不着!那是银行的政策,要繁荣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新人,我想你做了这些年的事,你难道这点世故还不明内?
黄省三我..我明白,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没有人挺住腰。
李石清那就得了。
黄省三不过我当初想,上天不负苦心人,苦干也许能补救我这个缺点。
李石清所以银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会等到现在?
黄省三(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经理说说,只要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一点,再加点工作,就是累死
我,我也心甘情愿的。李石清你这个人真麻烦。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这点
毛病。总把自己看得太重,换句话,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经理这样
忙,会管你这样小的事,不过,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点存蓄
也没有?黄省三(苦笑)存蓄?一个月十三块来钱,养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我不是说你的薪水。从薪水里,自然是挤不出油水来。可是——在别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一点的好处?
黄省三没有,我做事凭心,李先生。
李石清我说——你没有从笔墨纸张里找出点好处?
黄省三天地良心,我没有,您可以问庶务刘去。
李石清哼,你这个傻子,这时候你还讲良心!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可怜了。好吧,你走吧。
黄省三(着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有机会,再说吧。(挥挥手)现在是毫无办法。你走吧。
黄省三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并且,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到哪儿,我就不跟你这么客气了。
黄省三李先生,那么,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石清快走吧!回头,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黄省三好啦!(泪汪汪的,低下头)李先生,真对不起您老人家。(苦笑)一趟一
趟地来麻烦您,我走啦。
李石清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走就走得啦。
黄省三(长长地叹一口气,走了两步,忽然跑回来,沉痛地)可是,您叫我到哪儿去?您叫我到哪儿去?我没有家,我拉下脸跟你说吧,我的女人都跟我
散了,没有饭吃,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他跟人跑了。家里有
三个孩子,等着我要饭吃。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我身上又有
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儿去?您叫我回
到哪儿去?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他的软弱)你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我跟你讲,
我不是不想周济你,但是这个善门不能开,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
黄省三我没有求您周济我,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我为着我这群孩子,我得活着!
李石清(想了想,翻着白眼)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
黄省三(失望)我..我拉不动(咳嗽)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哦,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
李石清你还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见黄的嘴喃喃着)——对,你猜的对。
黄省三哦,您说,(嘴唇颤动)您说,要我去——(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这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的钱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没有胆子,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李先生,真地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李石清哦,你也想过去偷?
黄省三(惧怕地)可是,我伯,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愤慨地)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既没有好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
要顾脸,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
你又胆小,你不敢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
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
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
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指窗外)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楼么?
那是新华百货公司,十三层高楼,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黄省三(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李石清(走到黄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狞笑着)我告诉你,你一层一层地爬上
去。到了顶高的一层,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再向空,
向外多走一步,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但是你只要过一秒钟,就
一秒钟,你就再也不可怜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黄省三(呆若木鸡,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李先生,您说顶好我“自——”(忽然
爆发地悲声)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着!我为着我的孩子
们,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
——哦,这些事,我想过。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着!(拉着李的手)您得帮帮我,帮我一下!我不能死,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拼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左门大开。里面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等的笑声。潘月亭露出半身,面向里面,说:“你们先打着。我就来。”李石清(甩开黄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进来,不要这样没规矩。
(黄只得立起,倚着墙,潘月亭进。潘月亭啊?黄省三经理!潘月亭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黄省三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李石清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潘月亭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李石清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黄省三(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
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潘月亭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黄省三可是,经理,——李石清起来!起来!走.. 1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我就
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潘月亭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
么,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
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
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
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
十块二毛五,我整天地写,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
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
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
潘经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这是我!(两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
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
(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
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写,写,——再给
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你们
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你们一
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们要这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我不是
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
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你
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
还不如──潘月亭你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黄省三(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我太冤
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半晌。
李石清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王福升是![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
李石清张先生来电话了。
潘月亭说什么?
李石清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
潘月亭(喜形于色)我早就知道,那么,一定看涨了。
李石清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金八真买了,那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来回走)不会不确实的,不会的。(左门大开,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白露上,在门口立着,其池的女客在谈笑
着。张乔治(兴高采烈,捏着雪茄)——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到处没有一块
舒服的地方,不必说别的,连我的Jacky(对胡四)就是我从美国带来
的那条猎狗,他吃的牛肉都成了每天的大问题。脏,不干净,没有
养分,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你看,每天四磅生牛肉搁
在它面前,(伸出鼻子嗅嗅)它闻闻,连看都不看,夹着尾巴就走了。
你们想,连禽兽在中国都这样感受着痛苦,又何况乎人!又何况乎
像我们这样的人!(摇头摆尾,大家哄笑起来)
[外面方达生在喊“小东西!”“小东西!”陈白露咦,你们听,达生在喊什么?[方达生慌忙进来。
方达生小东西!竹均,你瞧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咦,在屋子里。
方达生(不信地)在屋子里?(跑进右屋,喊)小东西!小东西!
顾八奶奶这个小疯子!(达生跑出)
方达生没有,她不见了。我刚才在楼梯上走,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一起坐电梯下去,在我眼前一晃,就不见了。我不相信,你看,跑
到这儿,她果然叫人弄走了。(拿起帽子)再见!我要找她去。(达生
跑下)陈白露(走到潘面前)月亭,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忽然)达生,你等等我!
我跟你一同去!
(露披起大氅就走。潘月亭白露!
(露不顾,跑下。
张乔治(揶揄地)哼!又是一个——胡四顾八奶奶(同时)疯子!
〔大家哄然笑。——幕急落
第三幕登场人物翠喜——一个三十左右的老妓女。
小顺子——宝和下处的伙计。
小东西——小翠,一个才混事三天的女孩子。
卖报的——一个哑巴。
王福升——××旅馆的侍役。
胡四——游手好闲的面首。
黑三——小东西的养父。
方达生——一个青年。
后台的人们。胖子和胖子的朋友们。
租唱话匣子的。
卖报的。
卖水果的,卖其他各种食物的。
婴儿的哭声。
卖唱的,拉丝弦的。
报花名的伙计。
唱数来宝的乞丐二人。
唱二簧的漂泊汉。
敲梆子的。
各种男女欢笑声..
卖硬面饽饽的。
闭幕前唱“叫声小亲亲”的嫖客。
低声隐泣的女人。这是在一星期后的夜晚,约莫有十二点钟的光景,在各种叫卖、喧嚣、诟骂女人、
打情卖笑的声浪沸油似地煮成一锅地狱的宝和下处。那大门口常贴着什么“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一类的春联,中门框总
是“情郎艳乡”或“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玉美人指指点点挤弄眉眼,轻薄的男
人们走过时常故意望着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
大铺×角,随便×角”。)对着那些厚施脂粉的女人们乱耍个贫嘴,待到女人以为是生意
轻向前拉去,又一哄而散。这一条胡同蚂蚁窝似地住满了所谓“人类的渣滓”,她们都在
饥饿线上奋斗着,与其他瘪着肚皮的人们不同的地方是别的可以苦眉愁眼地空着肚子,她
们却必须笑着的。进到院内,是一排一徘的鸽笼似的小屋子,在生意好的时光,从这个洞到那个洞川
流不息来往着各色各样的人:小商人,电机匠,小职员,轮船茶房,洋行侍役,和一些短
打扮敞开胸前一条密密的纽袢,大模大样的大汉子。院子里可以随随便便走来走去,进了
大门,一个踱了腿的男人喊,“前边!”“来客!”用绳子拉的铜铃也响起来,从各个小
鸽笼走出来一个一个没有一丝血色的动物,机械般地立刻簇聚起来,有时也笑着,嚷着,
骚动着。“客人”们自然早已让到房子里。眼珠子东溜溜,西看看。于是由伙计用尖锐得
刺痛人的耳鼓的声音喊:“见客啦!见客!”那些肥的,瘦的,依次走上前去,随着伙计
叫出她的花名的声音,在“客人”面前瞟瞟眼笑着闪过去。站在后面的便交头接耳地吱吱
喳喳起来直到有一个动物似乎很欢喜地被某一个客人挑中了,其余的才各归各的地方。很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小鸽笼里面讲情话或者做出各种丑恶的勾当,院子外面始终在
叫嚣着:唱曲的姑娘,沿门唱“数来宝”的乞丐,或者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租唱话匣
子的,卖水果花生栗子的,抽着签子赌赢东西的,哑着声音嘶喊的卖报的,拉着丝弦逗人
来唱的,卖热茶鸡蛋的..各式各色最低的卖艺人,小买卖都兜揽生意,每个人都放开喉
咙沿着每个小窗户喊,有时甚至于掀开帘子进去,硬要“客人”们替他们做点生意。但是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小鸽笼——一间长隘黑秽的小房子。屋子正面有两个门,一左一右,都通外院,各有一蓝布帘子来遮风,破敝不堪。两
门之中是个幔帐,挂在与墙成直角的铁丝上;拉起来,可以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客人多
了,不相识的便各据一面,一样能喝茶说话,各不相扰,于是一个可怜的动物可以同时招
待两帮客人,这样经济地方,又省得走路,也省电灯同炉火。现在那布幔子——上面黄斑
点点,并且下面裂成犬牙状,——只堆在墙边,没有拉起。屋子里当然没有多少客人。屋子右面放一张木床,铺着单薄的旧床单,堆叠着棉被。靠床的右中墙贴满“猪八
戒招亲”,“大过年”,“胖娃娃采莲花”,和一些烟卷公司的美人画,依门倒贴一个红
“福”字,说是“福倒(到)了”的意思。近床有一张破旧梳妆台,上面放一民破脸盆,
一两个花碗,床下横七竖八有几双花鞋,床前搁几把椅子。左面墙边立一张方桌,一边一把椅子,上面排置着不全的茶具和一个装烟卷的破铁
筒。右面还悬着一副满染黑污的对联,左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右联:“容似貂蝉又
临凡”,两条对子正嵌住一个照得人凹鼻子凸眼的穿衣镜,上面横桂着四个字“千金一笑”。
还有一两张帆布躺椅歪歪地睡在那里。靠左右都有窗户,用个小红布幔遮着,左窗下有一个铁炉子,燃着就要熄灭的人,
靠桌立一张煤球炉子,那煤就堆在方桌下面。在左边小门上悬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
三个字,那大概是这个屋子的姑娘的花名。[开幕时,翠喜立在左门口,背向观众,掀起门帘向外望。——翠喜大约有三十岁
左右,一个已经为人欺凌蹂躏到几乎完全麻木的动物。她并不好看,人有些胖,满
脸涂着粉,一双眼皮晕晕地扑一层红胭脂,头发披在肩上,前额一块块地故意掐成
的紫痕,排列整齐如一串花瓣,两个太阳穴,更红紫得吓人。她穿一件绛红色的棉
袍,套上一件绒坎肩,棉鞋棉裤,黑缎带扎住腿。她右手里一只烟蒂头,时而吹一
下灰放在口边,时而就用那手指搔弄自己的头发。
(她仿佛在招呼谁,笑着,叫着。
[外面的声音揉成一团嘈杂。
[甲声:(尖锐地)橘子大香蕉啊!人果栗子啊!
[乙声:(有气无力地)唱话匣子!
[丙声:(一个小姑娘,随着抑扬顿挫的丝弦)唱个小曲儿吧!
[男女的笑声打骂声..翠喜(向门外招手)明儿见,胖子!明儿见,张二爷?明儿见,陈二爷![胖子和他的朋友的声音:(不清楚地)明儿见,翠喜。翠喜(蓦地踮起脚,高起声音)胖子,大冷天,穿好衣裳,别冻着。
(胖子的声音:(仿佛他又走回来,拉着翠喜的手,亲亲热热而又嘻嘻哈哈地)我
的喜儿,哎哟,你比我的媳妇还疼我,来,我的喜儿!(随着语气似乎把翠喜蓦地
一拉)
翠喜(几乎倒在帘子外那胖子的怀里,扶着门框直立起来,推开那胖子的手,又笑又喘地)
缺了德的,胖子,你放开手。你回家找你媳妇吃“喳儿”.. ①去吧,少
跟我起腻!
[胖子的一个朋友:(连连砸着嘴,故意地做出羡慕的声调)哟..哟..哟这两
小口子看劲头儿吧。胖子,你看,娘儿们直跟你上劲,你住在这儿吧。
[胖子的声音:(故意稀里糊涂地)嗯,我的喜儿,我不走了。翠喜(知道他们是拿她打趣。推着他们)去!去!去!别打哈哈。胖子,你明儿
来“回头”,准来呀!两位二爷一起陪来玩呀![男人们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好,喜儿。
(一个卖报的低哑的声音:看报,看晚报!看一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看报,看晚
报,看小书记跳大河的新闻。翠喜(望着卖报的,转过眼来才知道胖子一帮人已经快走出门外。忽然嚷起来)胖子,你
明儿准来!你明儿要不来,你养出孩子可没有屁眼儿,你听见了没
有?(笑着)
[翠喜一扭身,扔下烟卷头,唾一口痰,走至左面方桌前,拿起胖子放下的角票,
数一数,叹口气,又放在桌子上。翠喜(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妈,(语助词)一天不如一天,这事由简直混不下去
了。(由桌上拾起一根烟头,点上。外面吆唤各种叫卖声,她回头向左面那间小屋子)
小翠!小翠!(她走到左门口,掀起帘子)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
话——(忽然)这死心眼的孩子,我没有那么大工夫理你。
(进来一个小矮子,短打扮,提着水壶,厚嘴唇向上翻,两个大门牙支出来,说话
有些关不住风,还有点结巴。他走到方桌面前,放下水壶,数数角票,翻着白眼望
翠喜。翠喜你看嘛.. ①?小顺子?
小顺子这是那胖..胖..胖..胖子二爷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治”(买)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走到煤球炉子前烤火)
小顺子(回转身子,仿佛不大肯说)你的老..老..老头子又..又..又来了。翠喜来了也不是白搭,打死我我也没有钱给他。我要是事由混的好,谁
不愿意往家里捎个块儿八角,三块两块的?家里孩子大人,都喜欢!
要他一趟一趟地来找我?(低头沉思,忽然)妈的,我刚在班子混事的
时候,事由儿“多火棒”.. ①,一天二十几帮客,小顺子,连你不一天
也从我的屋里拿个块儿八角的?哼,(摇摇头)不成了,人过时了。
(在窗下有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右手是“五甩子”,左手甩起
两块大竹板,(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用很轻快的声音唱起
来。.. ① “奶头”的意思。
① “什么”的意思。
① “热闹”的意思。

(乞丐:(咳一声)“嘿,紧板打,慢板量,眼前来到美人堂。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的详。上写白天推杯来换盏,天天晚上换新郎。(提提哒,提提哒,提
提哒,提提哒)一步两步连三步,多要卖茶少卖铺,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老板陪
客也在行,又有瓜子又有糖,小白脸,小宝贝,搂在怀里上洋劲儿。”(用原来那
样苍老的腔调)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没有钱!(把嘴上的烟蒂头扔到门外)去,
赏你一个烟卷头抽。(看见乞丐拿起烟头)咦,你看年头改良啦,瞎子看
见烟卷头就伸手啦。
(乞丐:(笑嘻嘻地)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小顺子你爷..爷儿们要你带着孩子回家住。
翠喜(啐一口痰)回家?这大冷天回家找冻死去?孩子搁在这儿死不了。你跟瘸子说我这儿有客,回头我就出去。瘸子在门口站着不是么?小顺子让他进来,他不进来,瘸子说:他,他..嫌寒伧。翠喜哼,自己养不起自己的娘儿们,活王八也当那么些年了,脸上还有什么挂不住的!小顺子(擦桌子)新搬来的那孩子呢,翠喜你说小翠?在屋里。小顺子(低声)我看一会儿黑三又要来。翠喜(叹一口气)你看吧!这一晚上她一个盘儿也没有卖,你看黑三来了,还不把她揍死。(由左面慢慢走出来小翠。小东西(与从前大不相同,狠了心,慢慢地,不哼一声地)揍死就揍死,反正是一条命。翠喜(惊异地)哟,小翠,怎么啦?小顺子小翠改..改..改了词了。不怕黑三了?小东西(擦擦眼泪)这三天我也受够了,怕有什么用![小东西神气改了,她穿着蓝布夹上衫,黑裤子,前三天的旧旗袍不知被人剥到哪
儿去了。从前她脸上一团孩子气为一层严肃沉郁的神色遮盖着,她现在像一个成年
的妇人。小顺子你这孩子也“格涩”.. ①,放着生意不做,一天就懂得哭。娘儿们不擦
个粉,不抹个胭脂,你..你想,你怎么挂得上客?
(小东西坐在方桌旁,低头摩弄自己的衣裙,不理他。翠喜(对小顺子)你别理她,这孩子天生“刺儿头”;你跟她说一百句,她
是土地庙里泥胎,是个死哑巴。
(小顺子提水壶由正左门下,半晌。小东西黑三就快来了吧?翠喜还怕他不来?我跟你说,你到这儿三天啦,一天也没挂上个客人,
可哪一天黑三又让你好好地过啦?你别想你是从大旅馆搬来,看过
好客人。到这儿来,就得说这儿的规矩,你今天一天又没有好生意,
你看黑三那个狗杂种会饶过你?小东西罪也有受够的时候。翠喜受够?这个罪没个够。我跟你说,咱们姐妹不是什么亲的热的,东
来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儿们的缘.. ① “与人不同”的意思。

分。我不是跟你小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
数二的红唱手①,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
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不耐心烦受着,有
什么法子?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就不用打
算再讲脸。妈那个×,四面叫人搂着三面无论谁来,管他生的熟的,
说拉铺就拉铺,就得把裤子拉下来,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叫他
妈的哪儿讲脸去?小东西(又想哭)可..可是——翠喜可是什么?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
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
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
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愿意吃这碗老虎
嘴里的饭?(低头,似乎要落泪)小东西(拿出手帕,给她)你..你擦擦眼泪。翠喜我没有哭。(嘘出一口气)我好些年没有眼泪了,我跟你说,人心都是
肉长的,我这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
往野地一埋就完事。你年青,你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
分人,从了良,养个大小子就快活一辈子。你现在跟黑三用不着别
扭,顺着他点,少受多少眼前的罪。咱们到这儿来,出不去,顶不
济是死,还说到哪儿去?凭什么受这兔崽子一顿一顿的打?咱们娘
儿们“恼在心里,喜在面上”,心里分就得了。他说得好听的,听
着;说得不好听的,就给他一个“实棒槌灌米汤”,来个寸水不进,
我算是满没有听提,这才能过日子。小东西我..我实在过不去了。翠喜这叫什么话,有什么过不去的。太阳今儿格西边落了,明儿格东边
还是出来。没出息的人才嚷嚷过不去呢。妈的,(叹气)人是贱骨头,
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
[卖报的声音:看报,看晚报,看看小书记跳大河的新闻。看报来,看小晚报,看
看全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小东西你听!
[卖报的声音:(渐远)看报,看看个书记跳大河的新闻。
翠喜别听这个:“尽听喇喇咕叫,别种庄稼了。”打扮打扮回头好见客。[左边小门传出小孩子哭醒了的声音。小东西你的孩子醒了。你进去喂喂他吧,翠喜嗯。[唱了几句,忽然停住,男女欢笑声喧然。[小东西扑在床上抽咽起来。小顺子由正左门走进来,走到小东西面前。小顺子(望着小东西)我..我说,小翠..你这样..是自己..小东西(望了他一眼)..小顺子(叹一口气)小翠,你..打算怎么样?小东西我,没有打算。.. ①妓女。

小顺子(厚嘴唇翻上翻下地)你怎么这么个死心眼呢?这儿不是咱们庄稼地,卖
点苦力就一样吃窝窝头过好日子。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有..有个
什么讲究。你看,你看这三天叫..叫黑三打..打..打成什么
样?小东西(忽然)为什么我爸爸就会叫铁桩子砸死呢,
小顺子你爸爸活着,不也是臭屎壳郎,没人理;一个破砸夯的,他能怎么
样?小东西(追思地)我也许不会苦到这一步。他比黑三有劲多了,又高又大,
他要看见黑三把我下了窑子,他一拳就会把黑三打死。我爸爸是个
规矩人。小顺子(往左右棱一棱眼)可是..这不是已就已就..他不是也死了。
小东西(低沉地)嗯,他死了。我眼瞅着一个大铁桩子把他..把他砸死的。(忽然扑在床上)哦,爸爸!(抽咽起来)爸爸呀!
小顺子你这孩子,你有叫爸爸的工夫,你为什么不想法挂个客?
小东西(哭着)谁说我不想去挂..挂客?可我去见客,客..客们都..都..都嫌我小,嫌我小,挑不上我,我有什么法子?
[小顺子坐方桌旁。在窗外有一个人敲着破碗片按板,很有韵味地唱《秦琼发配》
“(流水)将身儿,来至大街口,尊一声列位听从头。一非是响马兵贼寇,二非是
强盗把诚投。杨林他道我私通贼寇,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大老爷待我的恩情
厚,舍不得衙门众班头,舍不得街坊四邻好朋友,实难舍老母白了头。儿是娘身一
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民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尊一声公差把店投。”(那声
音:(唱完重重地将碗片铿然一击,又恢复本有的凄凉的嗓音)有钱的老爷们.可怜
可怜吧。我是出门在外,困在这个地方了。大冷天的,赏个店钱吧,有钱的老爷们!小东西几点了?
小顺子十二点多了。
小东西快完事了吧?
小顺子倒也该落灯了。可也说不定,客人也许这时候哄哄地来一大帮子。
小东西(看了看小顺子叹一口气)熬吧,再熬一会就完了。
小顺子(不懂)哼,不熬得客人都走了,你能睡觉?可也说不定,说不定一会来个住客,看上你,住这儿,你不就可以早点睡了么?
[外面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有客。(向里面)三姑娘,有客来了。(小顺子提着水壶走出去,翠喜由左屋出来)
翠喜你一个坐着发愣干嘛?
小东西没有什么。你孩子睡着了?
翠喜睡着了。[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
翠喜(对小东西)去吧,看看去吧。挂上一个好住客,你也省得今天再受罪。
小东西(机械地立起来)去吧。[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的都出来呀!见客啦!
[小东西被翠喜推出去。
[外面尖锐的声音:(每一个花名都停顿一下)宝兰,金桂,翠玉,海棠,黛王,..
[铃声响。
[另一个声音:让屋子,让屋子。二爷这边坐。请这过坐。
[小顺子掀开帘子,让进来福升和胡四。胡四穿着皮大衣,琵琶襟紫呢坎肩高领碎
花灰缎夹袍,花丝袜子,黑缎鞋,歪戴着西瓜帽,白衬衫袖子有寸来长甩在外边,
风流潇洒地走进来。福升也是兴高采烈的,油光满面,他穿一件旧羊皮袍子,里面
看得见他的号衣底襟,猜到出他是很忙地抄上衣服就跑出旅馆来的。进门来,胡四
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王福升怎么?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一壁倚着桌角斜坐下去)
王福升(用手在桌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地)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回旅馆去了。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你不能走。
王福升我的爷爷,旅馆正忙,潘经理正请客,我得回去照应。
胡四你不是托别的伙友照应了么,
王福升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谁都不知道。回头叫顾八奶奶知道了,我可把话描在头里,这可是您一个人来的。
胡四我哪一次玩的时候连累过你?
王福升好,那我呆一会,一会我就回去。
胡四我一会儿也回去。
小顺子(对福升)二爷,您好久没来了。您招呼那五姑娘都挪了地方了。您另招呼个人吧。
王福升不,不是我,是四爷,(指胡)我们胡四爷要到这儿来开开眼,玩玩。
小顺子那么,叫几个您看看,
胡四(非常在行地)嗯,见见,先叫几个来见见。
小顺子是,四爷。(出去)见客来,见客啦。
王福升那么,您费半天的劲叫我陪您看看这小东西,到这儿您不要了。
胡四(翻翻白眼)为什么不?大爷花了钱,不多看几个不有点冤的慌,傻子,反正回头我们挑那孩子玩玩就得了。
[小顺子撩开正右门的帘子,自己立在外边。
小顺子(对着那些生物们)向里边站。(胡四和福升立在门口向外看)
[另一个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都来见客啦,玉兰!
(便有个个生物在他们眼前晃晃)胡四(吐舌头)老窝瓜啦。
[另一个声音:(很快地接下去)翠玉!金桂!海棠!黛玉!
(随着名字一个个的小生物在门口晃一下,各种各样的笑声)胡四(仿佛检查牲畜一般,随着每个生物的出进作各种姿态的评断)不好,简直地不好,
这个不错,可惜瘦点!(向福升丢眼色)好肥母诸!越看越不济!——
这个名字倒不错,哼,可惜模样有点看不下去。(福升也在随和着)
[另一个声音:翠喜!胡四(望见翠喜)劲头不小。
[另一个声音:小翠。
王福升(低声对胡四)就是她,就是这孩子。(另一个声音:凤娥!小小!月卿!
小顺子(对胡四)都齐了,四爷。有告假的,有病的,都齐了。
胡四(对小顺子)翠喜,小翠,这是姐儿俩?
小顺子嗯,都是一屋子的姐妹。
胡四招呼这姐儿俩!
小顺子三姑娘,八姑娘。(翠喜和小东西进了门。小顺子出去)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指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指小东西)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小东西认出××旅馆的福升。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朝胡四)胡四爷。(指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王福升王倒姓王,可还没有八。
(小顺子提茶壶进。由口袋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在方桌上一个铁盘里。等一个伙计奉手巾。
翠喜(奉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大衣。
胡四不,我有点怕冷。(用手帕大掸床上的被单才坐下)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着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着点,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没有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说)没有说的。
胡四(拉着个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倒是不错,难怪金八看上她啦。
王福升(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小东西(低而慢地)你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小丫头在这儿三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
胡四(赏鉴)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件好衣服,不用旁人,叫我胡四跟她出个衣服样子,我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 ①好。可是您间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可是..(忽然对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狠狠地向福升身上投一眼,又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站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天生的那么一股子邪行劲儿。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吃,喝,玩,穿,乐,哪一样不
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这孩子偏偏一心要守着
黄花闺女,贵贱她算是不卖了。(指着小东西)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
还是开个大金矿?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对翠喜)这不是庄
稼人的邪行劲儿?.. ① “当然”的意思。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该她没有那份财喜。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有气)妈的,这一下子玩完了,这码头你以后还想呆得
住?他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也跟我装这份儿蒜,把这么
一个活财神爷都打走了,我就.. Kay了她,宰了她,活吃了她。(指指
小东西)真他妈的“点煤油的副路”.. ②。(非常得意他说出这句洋文)胡四福升,你这是干什么,
王福升我..笑我这是越说越有气,替这混孩子别扭得慌。
小东西(走到那一头对福升)你到这边来。
王福升怎么啦?(望望胡四,丢个眼色,自得地走过去)你说什么?
小东西(硬冷地)那天在旅馆里,你把我骗出来。
王福升怎么?
小东西现在黑三死看着我,我一辈子回下去啦。
王福升人家旅馆陈小姐也没有要你回去呀。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把我又扔在黑三手里。
王福升小东西,妈的,我们送你到这儿来,跟你找婆家,你他妈的还不知情。还埋怨人?
翠喜(对小东西)你这孩子又犯了病了?
小东西(不理她)我,我恨死你。
胡四(走到小东西面前,故意打趣)别恨啦,疼还疼不过来呢。(又拉小东西的手,叫她坐在他的膝上。
小东西(甩开胡四的手跑到福升面前)我要..(连着打他两个嘴巴,揪着福升拚命)
王福升这东西。(福升想法脱开她的手)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小顺子进来。
小顺子怎么啦?[正在开门,黑三——翻穿皮袍,满面胡髭,凶恶的眼睛——进。
翠喜(对小东西)黑三来了!
小东西(立刻放下手,老鼠见了猫,她仿佛瘫在那里)啊!
黑三(狞笑,很客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小东西望着房里每个人的吐,不敢走到黑三面前。寂静。
王福升去吧!孩子!(把小东西一推)
黑三(更和气地)过来呀!(小东西慢慢走过去。黑三(一把抓住小东西的小手,对胡四)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大懂规矩。
(对翠喜)三姑娘,你先好好陪陪四爷,跟他老人家多多上点劲。八
兄弟,今天可委屈你了。(小东西出来)
(狼咬着小鸡子似地黑三把小东西拉出房门。门一关上就听见。
(黑三的声音:(狠狠地)妈的!(在小东西脸上一巴掌〕妈的!(又一巴掌,小
东西倒吸口气迎着他的粗重的手,“啊!”“啊!”叫出来。以后听不见什么只有
——)
(黑三的声音:(对小东西)到那屋去!走!走!
[外面仿佛小东西又哭又不敢哭地跟着他走。翠喜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太“格涩”,八爷,您刚才没有
撞破哪儿?这真怪过意不去的。
王福升没有说的,没有说的。
小顺子(笑)可不是,孩子小,小孩子脾气,二位多包涵着点。
胡四去你的,谁问你啦?
小顺子是,没问我,就算我没说。(搭讪着出去)
胡四福升,怎么样,刚才那两下痛不痛?
王福升没什么!这孩子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我王八爷挨这两下子打,算什么委屈。
[外面铃声。
(外面的声音:让屋子,来客啦。
胡四人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活着不玩玩就是个大混蛋,挨两下子打算个什么?
王福升走吧,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儿。
王福升挨了打,还在这儿死赖皮做什么?
翠喜八爷,混事由的,都不易,得原谅着点,就原谅着点。[小顺子进屋。小顺子二爷,迁就迁就,拉拉帐子。
[他把左边方桌的东西移到右边,将中间的帐子拉起,于是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小顺
子走到左边打开门,让进来方达生。方达生穿一件蓝布大褂,很疲乏地走进。
小顺子(对方达生)二爷,请您这边落落。
方达生嗯。
小顺子您有熟人提一声。[达四面望望,忍不住,用手帕掩佐鼻子,摇头。
小顺子(不信地)二爷,有熟人提一声吧。
方达生没,没有。(咳嗽)
小顺子这屋子冷点,二爷![同时:在屋子的右边,胡四把翠喜拉在一旁。
胡四(低头)我跟你说一句话。
翠喜(笑着)干嘛呀!
胡四(拉住她的手)你过来呢!(低语)
翠喜(格格地笑)去你的吧。
胡四真的?(又低语)
翠喜(拧了胡四一把,胡四哎哟叫一声)看你馋不馋?
胡四(对翠喜挤眼)馋!(又低语)
翠喜(故作怒状)去你的!喜欢浪,坐飞艇去。
胡四怎么?
翠喜美得你好上天哪!(胡四大笑,又拧了翠喜一下,翠喜叫一声,两个人对笑起来。这时福升渐渐注意
到左面的客人。
(在左面呢,戏还同时继续着的。达生傻傻地立在那里,很窘迫的样子。最后——小顺子我跟您叫来见见。
方达生我走了好些家了。
小顺子(搭讪着)二爷,闲着没事逛逛玩玩。
方达生(自语的样子)我没有找着。
小顺子您是——
方达生我要找一个人。
小顺子(莫名其妙)找人?
方达生嗯,一个刚到这一带来不久的姑娘。
小顺子这一带百十来家娼户..可您说出个名儿。
方达生(为难)她,她叫,呃,呃,——这个,她没有名字。
小顺子那可就难了。那么,多大岁数?
方达生十五六岁。
小顺子那倒有几个,我叫几个给你瞅瞅。[同时在右面,福升偷偷拉开缝由布幔帐向左一望,忽——
王福升(低声)四爷,四爷!方,方先生来了。
胡四(离开那女人)谁?
王福升方达生。
胡四什么?(他跑去偷看)可不是小疯子?小疯子也会跑到这儿来啦![福升忽然由右正门跑出去,胡四便立在慢帐右边偷看,翠喜走到胡四面前,仿佛问
他那是谁..一些事,但他只笑着摇摇手,好奇地在那里等待左面的人说话。翠喜
看见不得要领,便废然地走到镜台旁,点起一支烟,踱到正右门,斜倚着门框闲着。
(在左边,外面是黑三的声音叫:“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答声,向达生)二爷,我跟您找找去。
方达生嗯。(很疲倦地坐在方桌旁)[一会儿,小顺子回来。
小顺子二爷,这儿大概没有您找的人。
方达生我没有看见,你怎么说没有?
小顺子要不,我叫几个岁数相仿的您瞧瞧,好不好?
方达生你去吧。[小顺子又出去,半晌。
[这时在右边,由正右门又传进一个乞丐的声音,打着带铃的牛胯骨唱数来宝。
[乞丐:(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喂,毛竹打,响连声,看见头子
站在门口拉走铃。拉上走铃更不错,未曾来人好见客:有翠喜,和小达,和宝兰,
各的各的个赛貂蝉,拉一个铺开一个盘,拉铺还得一块钱?”(又恢复原来的苍老
的声调)有钱的老爷们,老板们,赏一个子,凑个店钱吧。翠喜(立在门口〕讨厌,又是你。
[乞丐:老板,可怜可怜吧,您行好,明天就从良,养个胖小子。
翠喜去你的,今天晚上就冻死你兔崽子。[在左面,黑三进来了。
黑三二爷!找着两个,您瞅瞅。(揪起门帘,达生立起向外望)对不对?
方达生(看了一时)不对,不是她们,这个小孩岁数不大,圆圆的脸,大眼睛,说话愣里愣气的。
黑三哦,您是说刚来不几天那个?
方达生对了,不几天,才我想也就四五天吧。
黑三(手势)这么高,这么瘦,圆脸盘,大脚板鸭子,小圆眼,剪发。
方达生对了,对了。
黑三我跟您找找去,您候候。
[黑三出去。(在右边,继续着:(乞丐:(打着牛胯骨: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毛竹打,更不离儿,老板本是个大美人儿!曲青头发大辫子儿,尖尖下须红嘴唇儿,未曾说话爱死人儿。(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毛竹打,更不错,老板身穿华丝葛,人才好,穿的阔,未曾说话抿嘴乐,哪天都有回头客!”——老板,可怜一个子吧。翠喜(故意地)我还是不给你!
(乞丐:(缮皮笑脸地)您不给,我还唱。翠喜唱吧,谁拦你啦?
(乞丐:(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提哒)..
(同时在左边屋子,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报的,单裤子,上面穿一件破棉袄,一脸
胡子,规规矩矩地抽出一份报,放在书桌上,打手势要钱,行外国礼,立正,打恭,
口里“呀呀”地叫着。方达生我,我没有零钱。
(哑巴卖报的指指报里的文章,用手势告诉那里面有最新鲜的新闻,于是他用另外
一种语言指手画脚地道出一个书记怎么没有饭吃,怎样走投无路,只得买鸦片烟,
把一家的小孩子自己亲手毒死。小孩子不肯吃.怎样买红糖搅在一起,逼小孩子喝下
去。全家都死了,但是鸦片烟没有了,他自己就跑出去跳大河,但是不幸被警察捉
住,把他带到局子里去,说他有罪,谋杀罪,不知是死是活。同时方达生——方达生我看过,我看过。(但是哑巴把报塞在他手里,他只好拿起看,望着他做手势)你
说一个书记..哦,你说没有饭吃,(哑巴点头)什么?哦,你说他家
里还有一大堆孩子,(哑巴点头)什么?什么?(不明白,哑巴指报,叫他看
他所指的字)哦,这个书记“失业”了。(哑巴点头)哦..哦,(一面看
报,一面看他的手势)他就买了鸦片烟..嗯,小孩子不肯喝,..什么?
(看看报)哦,他掺进红糖把鸦片烟灌给他们吃了。(叹一口气)嗯,孩
子都死了。..哦,鸦片烟没有了。..(哑巴点头)哦,他自己就跑
出跳大河。什么..(看报)哦,正在跳河的时候,就叫警察抓住了,
(忙着看完报,对哑巴)你不要讲了,我已经读完了,警察把他带到局子
里,说他有罪,有谋杀直系亲属罪,要把他监禁起来。哑巴(大点头,伸出手)阿..呵..方达生(喃喃地)大丰的书记,潘经理的书记,——这太不公平了。(起来)哑巴(伸手要钱)啊..啊..
(达生给他一张角票,不让他找,哑巴又作揖,又行礼,他千恩万谢地走出去。方达生(拿起报读,扔在桌上,靠在椅背,望着天,叹出一口闷气)啊!
[同时在右边:胡四(一个独语)小疯子的精神病真不轻。
[乞丐:(还是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喂,好话说了老半天,还是
老板不给咱。别瞧要饭低了头,要饭不在下九流,将门底子佛门后,圣人门口把你
求。念过诗书开过讲,懂得三纲并五常,念过书识过字儿,懂得仁义礼智信儿。”
——怎么着,老板。辽不赏一个子么?翠喜大冷天,挺难的,有钱也不给你!
(乞丐:(接得快)“要说难,尽说难,你难我难下一般。老板难的事由儿小,我
难没有路盘缠,傻子要有二百钱,不在这儿告艰难。”(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
提哒提哒)喂,——
胡四去,去,去!(扔出一个铜元)少在这儿麻烦。
(乞丐:费心,老爷。(脚步声,又在旁边打着牛胯骨,唱起来)
(福升走进来。胡四(指左边)怎么样啦?
王福升(狞笑)您看哪。(二人立帐慢旁偷看)(在左边:黑三同小顺子走进来。
黑三您看,二爷,这一定就是您的相好的。
方达生(到门口看,大失所望)不,不是,不是她。
小顺子可您总得说出个名字啊。
方达生(突然)你门这儿有个叫小东西的有么?
小顺子小东西?
方达生嗯。
小顺子没有。
黑三(狞笑)这名字就“格涩”。
方达生(拿起帽子)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低头正要出门)
黑三(拦住他的去路伸出手)
方达生你这是干什么?
黑三您叫我们跑了半天,您不赏点嘛么!
方达生(惊愕)这也要钱?
黑三您瞅瞅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方达生(看看他那亡命的样子,可怜地笑笑,拿出钱来)你拿去吧!
小顺子(忙着伸手)谢谢。
黑三(打开小顺子的手)您这是打哈哈,您这一点是给要饭的?(左面小屋内孩子哭起来,翠喜拉开中间的慢帐,走到左面,她看见达生,停下来
眼盯着他。达生厌恶地回过头去,咳嗽起来,一只手掩住鼻子,一只手扔在桌上一
些钱,他立刻跑出来。
(翠喜莫明其妙地跑进左面的小屋子,又晤晤地哄着小孩睡觉。
[黑三魔鬼般地大笑起来。
[小顺子拉开慢帐。黑三四爷!您先歇着,我给您叫小翠来陪您。
王福升不用啦,黑三,我们该走啦。
胡四我们侍的时候不少了。
黑三别价(读.. jie),您先玩会儿。(黑三忙走出去,叫:小翠!
王福升快回去吧,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八奶奶面前显白显白。
胡四(又想起他的“第一美男子”的浑号,很高兴地)你说,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王福升“赶子”,我看您这身比哪一身都好。
胡四(不自主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满地)我看也不大离。(黑三进,后随个东西。
黑三好好地侍候四爷一会。四爷好多照应你。叫声四爷。
小东西(一字一抽噎)四..四..四爷。
黑三跟王八爷赔个罪。
小东西(望着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一字一抽噎地)下..下..下次不敢。王..王..王八爷。
王福升没有说的。没有说的。
黑三(得意扬扬)跟四爷倒杯茶,求八爷明儿陪着四爷来回头来。
胡四明儿见。(起身)得了,别客气啦,没有什么说的。[翠喜由屋内出来。
翠喜谁说走?谁也不许走,四爷,您刚才怎么说的?(耳语)
胡四(频频点头)对,对,——(坏笑)可我实在有事。今儿个不成,明儿见。
王福升(笑)有事,明儿见吧!
黑三别,小孩子也得学点规矩。这是碰着四爷,好说话的,好,要碰着个刺儿头,这不连窑子都砸了。
翠喜(拉着胡四)那明儿你一定来?(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正向胡四送过王。
王福升(开玩笑)小心点,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地)
王福升四爷,你瞧,小翠跟你飞眼呢。(小东西气得回首向福升望一眼)
胡四(高兴)是么?(想拧个东西的脸蛋)小东西看上了我么?
小东西(蓦地回过头来,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他的衣服)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破了胆,失手,一碗茶整个地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啊!
胡四(急青了脸)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连忙用手帕揩)
黑三(跳到个东西面前,举手就要打)你他妈的——(小东西躲在翠喜背后)
翠喜(拦住黑三)你先别打!
王福升(也拦住黑三)黑三,先别急,人家衣服要紧。
黑三(忙)小顺子,赶快拿手巾来。[小顺子拿手中跳进。大家一起擦衣服。只有小东西吓得立在一旁。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拿在灯下看看)哼,这一身新衣服
算毁了。妈的。(对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你这贱骨
头,我——(仿佛就要动手,小东西后退,他一扭身)死货!(忽然从袋里,取出
一束钞票,对小东西)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洋钱。可就凭你这孩
子,(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对小顺子)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一
张钞票给小顺子)这个给外边。(又一张钞)小顺子谢谢。
胡四(点点头)走!(对福升)回旅馆。(扬长走出。福升后面跟着,小顺子也随出去)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呀!(忙回屋内)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个东西,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指左面小屋)
小东西(走了一半,两腿无力,扑腾跪下)
黑三(走到小东西面前,拉她)走!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哀求)这不怨她,你别打她!(黑三在
方桌下面,抽出一条鞭子)
黑三你别管!
翠喜黑三,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一手推倒她)你他妈的,去你个妹子的吧。(翠喜叫一声,摸着地受了伤的
手)走!(拉着小东西进屋)
[进去,黑三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跪在左小门前,敲门)开门,黑三,我的孩子在里面。
开门,开门。
[里面不应。黑三诅咒着,鞭子抽在小东西的身上,小东西仿佛咬紧了牙挨着一下一
下的鞭打。翠喜(慌急,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孩子开
始哭起来)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开门,开门,黑三,我的宝贝,你别怕!妈就来!
[小东西忍不住痛,开始嚎叫,和小儿哭声闹成一片,外面有许多人看热闹,小顺子
跑进来。翠喜(疯狂的样子)你开门!(乱打着门)你开门!黑三!你再不开,我就要
喊巡警了。
小顺子黑三,外边有人找你。
[黑三开了门提着鞭子出来,一脸的汗。
黑三(回头向左小门)这次先便宜你小杂种。[翠喜立刻跑进房里,屋里一片啼声和抽噎声。
黑三(向小顺子)谁,谁来找我?
小顺子旅馆来的人。[外边有小铃声,半晌。
黑三干么?
小顺子说金八爷有事找您。[另一个声音:见住客!没有住客的见住客!
黑三走!(向左旁小门)你出来!出来!
[小东西很艰难地走出来。
黑三(用鞭子指)这一次先饶了你,外面有住客,你去见客去。他妈的,你今天晚上要是再没有客,你明日早上甭见我。听见了没有?
小东西(抽咽着)嗯。
黑三去!把眼泪擦擦,见客去。[小东西低头出了门。
黑三小顺子,我去了。明儿见。
小顺子您走吧,明儿见。[黑三走出去。
小顺子三姑娘,出来吧,瘸子可等急了。你快出去见见他吧。
翠喜(由左个门走出)唉!这是什么日子![翠喜和小顺子一同出门,屋内无人。
[外面伙计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外面叫卖的声音:(寂寞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木郴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另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翠玉,海棠,小翠。
[小顺子进来把灯熄灭,由抽屉拿出洋烛点上,屋子暗下来。
[小顺子正要出去,小东西缓缓地走进来。
[隔壁和对面有低低的男女笑语声。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头)没有。
小顺子怎么?
小东西(抽噎)那个人嫌我太小。
小顺子(叹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嗯。
小顺子(安慰地)去他的!明天是明天的,先别想它。[老远翠喜哭着嚷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翠喜的声音: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爸爸揍的。小东西(立起来)这是谁?小顺子三姑娘——翠喜。她男人打她呢。(由窗户望外看)可怜!这个人也是
苦命,丈夫娶了她就招上了脏病瘸了,儿子两个生下来就瞎了眼,
还有个老婆婆,瘫在床上,就靠着这儿弄来儿个钱养一大家子人。小东西(又坐在那里发呆)嗯,嗯,嗯。
小顺子她来了,(住外叫)三姑娘。[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啦?
翠喜(自言自语)妈的,我跟你回去!今天我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叨叨地进了左小门)
小顺子(望她进门)唉。[翠喜抱着孩子由左小门走进来。
小东西孩子睡着了?
翠喜(抽噎着)嗯,妹..妹..妹子,(一字一噎地)刚才,刚才,那个住客..你..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低头)——
小顺子(摇头)没有。
翠喜怎..怎么?
小顺子又是那句话,还是嫌她太小。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苦..苦命的孩子。也..也好,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省得我在这儿挤..半..半..半夜里冷,
多..多..多盖点被。别..别冻着。明天再说明天的..你..
你..你自己先别病了。..落在这个地方,..病,..病,..
病了更没有人疼,..疼,..疼了。小东西(忍不住,忽然抱着翠喜大哭起来)我..我的..
翠喜(也忍不住抱着她)妹..妹子,你,..你别哭。..我..我走了。我明天..一大清早,我..我就来看你。
小东西嗯。
翠喜我..我走了。
小东西你走吧。
小顺子你睡吧。
小东西嗯。[翠喜和小顺子同下。
[外面一个人:落灯啦!落灯啦!
(木梆声,舞台更暗。

[外面叫卖声:(凄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小东西忽然立起,很沉静地走进左面小屋内。
[屋内无人。
[对面屋子里男女笑声。
[女人声:去,去,去,——七十多里地多的是小媳妇,你找我干嘛?
[男人含糊的声音:——我..
[女人声:去,去,去,(笑)头上磨下的,好意思的么?
[男人含糊的声音:..嗯,..
[小东西由左屋■着鞋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她仿佛瞧见什么似地在方桌前睁
着大眼,点点头。她失了魂一般走到两个门的前面,——关好,锁上。她抖擞起来,
鼓起勇气到了左边小门停住。她移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将麻绳拴在门框上,成一
个小套。又走下来。呆呆地走,..走,走了两步。忽然她停住。小东西(低声,咽出两个字)唉,爸爸!
[她向那麻绳套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立起。叹一口气,爬上椅子,将头颈伸进
套里,把椅子踢倒——那样小,那样柔弱,一个可怜的小生命便悬在那门框下面。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同时外面听见木梆声之外还有:
[一个男人淫荡地唱:(曲调见前)“叫声个亲亲,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过哥哥
就起身。亲人啊,个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呀夫妻呀百日的恩。”
[一个女人隐位的声音:(如在远处)呜..呜..
[小东西挂在那里,烛影晃晃照着她的脚,靸着的鞋悄然落下一只,屋里没有一个
人。
[舞台渐暗。——幕落
附记也许末尾的刺激太重了些,我为着上演的方便,曾经把收场这样改过,现在一并记在下面:——
[小东西由左屋靸着鞋出来,手里拿一根麻绳,她仿佛瞧见什么似地在方桌前睁着
大眼,点点头。她失了魂一般走到两个门的前面。一一关好。锁上。她的全身发抖,
噙着眼泪,惊恐地走到左边小门停住。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远远的木梆声。
[她将一把椅子移在门下,站在上面,把麻绳拴在门框上,成一个小套,她稳一稳心,
正要——但一个恐怖的寒战,她又走下来,呆呆地立在那里。
[一个男人淫荡地唱:(低声——曲调见前)“叫声小亲亲,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
过哥哥就起身。亲人啊,小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呀夫妻呀百日的恩。”
[一个女人隐泣的声音:(如在远处)呜..呜..
[恍恍惚惚地小东西随着那哭声,踉跄了两步,她实在忍呆不下去了,忽然扑在地上,
哀哀地哭泣起来。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远远地木梆声。
[舞台渐暗。——幕落
第四幕与第三幕在同一个夜晚。
半夜后,大约有四点钟的光景,在××大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屋内帘幕都深深垂下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奇形怪状的陈设刺激人的眼发昏。满屋笼漫着浓厚的烟氲和恶劣的香粉气,酒瓶歪在地上,和金子一般贵重的流质任意地倒
湿了地毯,染黄了沙发的丝绒,流满了大理石的茶几。在中间,一张小沙发的脚下,香槟
酒杯的碎玻璃堆在那里。墙上的银熠熠的钟正指昔四时许。左面的屋子里面还是稀哩哗啦地打着牌,有时静下来,只听见一两下清脆的牌声,
有时说话的,笑的,骂的,叫的,愤愤然击着牌桌的,冷笑的..和洗牌的声音搅成一片。[开幕时,白露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向观众,正撩开帷幕向下望。她穿着黑丝绒的旗
袍,周围沿镶洒满小黑点的深黄花边,态度严肃,通身都是黑色。
[她独自立在窗前,屋内没有一丝动静。
[半晌。
[左面的门大开,立刻传出人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里面的男女声音:露露!露露!
[白露没有理他们,还是那样子孤独着。
[乔治的声音:露露!露露!(他的背影露出来,臂膊靠着
门钮,对里面的人们说话)不,不,我就来。(自负地)你看
我叫她,我来!
[乔治走出来,穿着最讲究的西服,然而领带散着,背心的钮子没有扣好。他一手抓
住香槟酒瓶,一手是酒杯,兴高采烈地向白露走过来。张乔治(一步三摇地走近白露,灵感忽然附了体)哦,我的小露露。(看上看下,指手画
脚,仿佛吟诗一样)SoBeautiful!Socharming!andsomelancholic!(于
是翻江倒海,更来得凶猛)Sobeauiifullybewiiiching!
andsobewitching1yBeautful!.. ①陈白露(依然看着窗外,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嗯,你说的是什么?张乔治(走到她又一边)我说你真美,你今天晚上简直是美!(摇头摆尾,闭起眼
说)美!美极了!你真会穿衣服,你穿得这么忧郁,穿得这么诱惑!
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用他的敏锐的鼻子连连嗅着,赞美地由鼻孔冲出一
声长长的由高而低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活灵活现演作他的
戏;感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啊!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
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
飘然神位)哦,那巴黎的夜晚!那夜晚的巴黎!(又赞美地由鼻孔冲出那一
声“嗯!”)嗯!Simp1ybeautiful!陈白露(依然没有回头)你喝醉了吧。张乔治喝醉了?今天我太高兴了!你刚才瞧见刘小姐么?她说她要嫁给
我,她一定要嫁给我,可是我跟她说了:(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说:“你!
(藐视)你要嫁给我!你居然想嫁给我!你?”她低着头,挺可怜的
样子,说:(哭声)“Georgy!只要你愿意,我这方面总是没有问题
的。”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拉一下白露,但她并没有转.. ①英语,意为:“这么美!这么娇媚,又这么忧郁!这么美得使人心醉!又是这么使人心醉的美!”

过身来)你看我,我就这么看着她。(斜着眼睛昂着头向下望)我说:“你?
你居然想嫁给.. GeorgeChangt!Pah!(又是他的一甩手)这世界上只有陈
白露才配嫁给.. GeorgeChang呢!”(他等白露的笑,但是——)咦,露露,
你为什么不笑?陈白露(态度依然)这有什么可笑的?(低沉地)你还有酒么?
张乔治(奇怪)你还想喝?
陈白露嗯。
张乔治你看我多么会伺候你,这儿早就预备好了。(他倒酒的时候,由右屋听见
顾八奶奶叫白露的声音。他把酒倒好,递给白露,她一口灌下,看也不看就把酒杯交给乔
治)
[顾八奶奶由右门出,她穿戴仍然鲜艳夺日,气势汹汹地走进来。顾八奶奶(在门口)白露,究竟你的安眠药在哪儿?(忽然看见乔治)哟!博士,原来是你们俩偷偷地躲在这屋子说话呢。
张乔治两个人?那我大概是喝醉了。
顾八奶奶怎么?
张乔治奇怪,我怎么刚才只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这屋子发疯呢?
顾八奶奶得了,我不懂你这一套博士话。白露,快点,你的安眠药在哪儿?
陈白露在我床边那个小柜子里。
张乔治怎么啦,八奶奶?
顾八奶奶(摸心)我心痛,我难过。
张乔治又为什么?
顾八奶奶还不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气的我。我这个人顶娇嫩了,你看这一气,三天我也睡不着。我非得拿点安眠药回家吃不可。得了,你们两个好好谈话吧。(翻身就要进门)
张乔治别,别走。你先坐一坐跟我们谈谈。
顾八奶奶不,不,不,我心痛得厉害,我先得吃点壮大夫的药。
张乔治你看,你在这里吃不一样?
顾八奶奶可是你听听我的心,又是扑腾腾扑腾腾的,(捧着自己的心,痛苦的样子)哟!我得进去躺躺。
[忽然右门大开,又传进种种喧笑声。
[刘个姐的声音:Georgy——
顾八奶奶(望着立在右门口的刘小姐。眉开眼笑地)刘小姐,你还没有走,还在打着
牌么?(对乔治)好啦,刘小姐来了,你们三个人玩吧。
[顾八奶奶由左门下。
[刘小姐:Ceorgy!张乔治(以手抵唇)嘘!(指白露,做势叫刘小姐进来,来一同谈淡。不过——)
(刘小姐的声音:(严厉地)Georgy!!
张乔治(做势叫地不要喊,仿佛说白露大概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痛快,并且像是一个人在流眼泪,
劝她还是进来一起玩玩。但是——)[刘小姐的声音:(毫不是他所说的那副可怜的样子)
我不进去,我偏不进去。
张乔治(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却还在做势劝她进来。然而)
[刘个姐的声音:(更严厉地)Georgy!!!]你进来不进来!你来不来!
张乔治(大概门里面的人下了很严重的哀的美顿书,里面不知做些什么表示,但是他已经诚惶诚
恐地——)No,please don’t!I ’m coming!.. ①我来,我来,我就来。
[乔治慌慌张张地笑着走进右门。
[刘小姐的声音:(很低而急促的声音)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少跟她们胡
扯,听见了没有?
[乔治的声音:可我没有怎么跟谁胡扯呀。
[半晌。
[白露缓缓回过身来。神色是忧伤的,酒喝多了。晕红泛满了脸。不自主地她的头倒
在深蓝色的幕帷里,她轻轻捶着胸,然而捶了两下,仿佛绝了望似地把手又甩下来。
静静地泪珠由眼边流出来,她取出手帕,却又不肯擦掉,只呆呆地凝视自己的手帕。陈白露(深长而低微叹一口气)嗯!(她仰起头,泪水由眼角流下来,她把手帕铺在眼上)
[外面敲门声。
陈白露(把手帕忙取下来擦擦眼睛)谁?
[福升声;我,小姐。
陈白露进来。[福升进。他早已回到旅馆,现在又穿起他的号衣施施地走进来。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看见白露哭了)哦,您没有叫我?
陈白露没有。
王福升哦,是,是..(望着白露)小姐,您今天晚上喝多了。
陈白露嗯,我今天想喝酒。
王福升(四面望望)方先生不在这儿?
陈白露他还没有回来。有事么?
王福升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刚才又来了一个电报。是给方先生的。
陈白露跟早上打来的是一个地方么?
王福升嗯。
陈白露在哪儿?
王福升(由口袋取出来)您要么?
陈白露回头我自己交给他吧。(福升把电报交给白露)反正还早。
王福升(看看自己的手表)早?已经四点来钟了。
陈白露(失神地)那些人们没有走。
王福升(望左面的房门)客人们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悲戚地点头)哦,我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王福升(不懂)怎么?
陈白露可是他们玩够了呢?
王福升呃!..呃!..自然是回家去。各人有各人的家,谁还能一辈子住旅馆?
陈白露那他们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小姐,您说..呃..呃..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玩够。
陈白露(还是不动声色地)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
王福升(莫名其妙,不得已地笑)那..那..那他们是没有玩够嚜,没有玩够嚜。.. ①英语,意为:“不,请不要这样!我来,我就来!”

陈白露(忽然走到福升面前进发)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高声)他们为
什么不玩够?(更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回自己的家里去。
滚!滚!滚!(愤怨)他们为什么不——(忽然她觉得自己失了常态,她被自
己吓住了,说不完,便断在那里,低下头)
[福升望望白露的脸,仿佛很了解的样子。他倒了一杯白水端到白露面前。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看看他手里的杯子)干什么?
王福升您大概是真喝多了。
陈白露(接下杯子)不,不。(摇摇头低声)我大概是真玩够了。(坐下)玩够了!
(沉思)我想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
王福升(惊奇)小姐,您这儿也有家?
陈白露嗯,你的话对的。(叹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家,准还一辈子住旅馆?
王福升小姐,您真有这个意思?
陈白露嗯,我常常这么想。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老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账,那您—.. —
陈白露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有意义地)不过这些年难道我还没有还清?
王福升(很事实地)小姐,您刚还了八百,您又欠了两千,您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今天下午他们又来了,您看,这些账单(又从自己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不,不用拿,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王福升可是他们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的,我跟他们说好话,叫他们.. ——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去求?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提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这样子来逼我。[电话铃响。
王福升(拿起耳机)喂,..你哪儿!我..我这儿是五十二号陈小姐的房间。
陈白露谁?
王福升(掩住喇叭)李太太,(又对耳机)哦,是是。李先生他不在这儿。他今天下午来过,可是早走了。..是..是..不过李先生刚才跟这
儿潘四爷打过电话,说请他老人家候候,说一会儿还要来这儿的。
要不,您一会儿再来个电话吧。再见。(放下耳机)陈白露什么事?
王福升李先生的少爷病得很重,李太太催李先生赶快回去。
陈白露嗯。好,你去吧![潘四爷由中门走进来,油光满面,心里充满了喜信,眯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大嘴呵
呵地简直拢不住,一只手举着雪茄,那一只手不住地搓弄两撇个胡子。福升让进潘
月亭,由中门下。潘月亭露露,露露,客没有走吧。
陈白露没有。
潘月亭好极了。来,大家都玩一会,今天让大家玩个痛快。
陈白露怎么?
潘月亭我现在大概才真正走了好运,我得着喜信了。
陈白露什么?喜信?是金八答应你提款缓一星期了?
潘月亭不,不是,这个金八前两天就答应我了我告诉你,公债到底还要涨,
涨,大涨特涨。这一下子真把我救了!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忽然听
说公债涨是金八在市面故意放空气,闹玄虚,故意造出谣言说他买
了不少,叫大家也好买,其实他是自己在向外抛,造出好行市向外
甩。那时候我真急了!我眼看我上了他的当,我买的公债眼看着要
大落特落,我整个的钱都叫他这一下子弄得简直没有法子周转,你
看我这一大堆事业,我一大家子的人,你看我这么大年纪,我要破
产,我怎么不急?我告诉你,露露,我连手枪都预备好了,我放在
身上,我——(咳嗽)陈白露(给他手帕)哦,可怜!可怜的老爸爸。潘月亭(高起兴)你现在真不应该再叫老爸爸了。我现在一点下老,我听见
这个消息,我年青了二十年,我跟你说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不
要活着,穷了就是犯罪,不如死。可是,露露,我现在真真有钱了,
我过两天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再过些天,说不定我还要有更多更多
的钱。(忽然慷慨地)哦,我从此以后要做点慈善事业,积积德,弥补
弥补。——陈白露不过,你们轻轻把小东西又送回到金八手里,这件事是很难弥补的。
潘月亭(忽然想起来)哦,小东西怎么样了?你难道还没有把她找回来?
陈白露找回来?她等于掉在海里了,我找,达生找,都没有一点影子。
潘月亭不要紧,有钱,我有钱。我一定可以把小东西还是活蹦乱跳地找回来。叫你高兴高兴。
陈白露(绝望地)好,好吧!哦,你知道李石清要这时候来见你么?
潘月亭知道。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可是这个东西太混帐,他以为我好惹,这次我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看。
陈白露怎么?
(顾八奶奶由右门上。顾八奶奶露露!露露!——哟,潘四爷,这一晚上你上哪儿去了。(撒娇地)
真是的,把我们甩在这儿,不理我们,你们男人们,真是的!——
对了,四爷,您看胡四进了电影公司正经干多了吧。还是四爷对,
四爷出了主意,荐的事总是没有错儿的。(不等潘月亭回答,就跑到左面立
柜穿衣镜前照自己,忽转向露)露露,你看我现在气色怎么样,不难看吧?潘月亭(没有办法)露露,你陪八奶奶谈吧,我去到那屋看看客人去。(潘由左门下。
顾八奶奶四爷,您走了。(又忙忙地)白露,我睡不着。(自怜)我越躺越难过。
陈白露你怎么啦?
顾八奶奶(贸然)你说他还来不来?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叫我在你这儿等着他,他要跟我说戏,说《坐楼杀惜》,你看快天亮了,他的魂也没
有见一个。唉,(指她的红鼻头)你看两条手绢都哭湿了,(其实地在干噎)
我真,我..我,我真想叫福升问问他..陈白露(厌烦,不等他说完便叫)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陈白露你知道胡四爷上哪儿去了?
王福升不,不知道。
顾八奶奶(撅着嘴气冲冲地)他就会说不知道。
王福升实..(谗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仿佛胡四爷说他先去——
顾八奶奶(暴躁地)(同时说)换衣服去了。
王福升(假笑地)
顾八奶奶(急躁)换衣服!换衣服!你就会说换衣服。
陈白露怎么?(对顾)你知道胡四干什么去了?
王福升(谦逊地)顾八奶奶刚才间了我四五遍,怪不得她老人家听腻了,您想,她老人家脾气也是躁一点,再者她老人家..
顾八奶奶(忽然变色)福升,我下喜欢这么胡说乱道的什么“老人家”、“她老人家”的。我不愿意人家这么称呼我,我不爱听。
王福升是,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去!去!去!我瞅你就生气,谁叫你进来跟我添病的。
王福升是,是。(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捶自己的心)你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胡四进了电影公司两天,越学越不正经干。我非死了不可!露露!你的安眠药我都拿去了。
陈白露(吃惊)怎么,你要吃安眠药?
顾八奶奶嗯,我非吃了不可。
陈白露(劝她)那你又何必呢?你还给我。(伸手)
顾八奶奶(不明白)不,我非吃了不可,我得回家睡觉去。我睡一场好觉,气就消了。杜大夫说睡一点钟好觉,就像多吃两碗饭。我要多吃两
碗饭,气气他。
陈白露哦!(放下心)不过我先警告你,这个安眠药是很厉害的。你要吃了十片,第二天就会回老家的,你要小心点。
顾八奶奶(拿着安眠药看)哦!吃十片就会死。
陈白露十片就成了。
顾八奶奶那..那,我就..我就吃一片;不,半片;不好,三分,之一,我看,对我就很可以了。
陈白露那才好,我刚才听你的话,我以为——
顾八奶奶哦,(忽然明白)你说我吃安眠药寻死?我才不呢。我不傻,我还得乐两年呢!哼,我刚刚懂一点事,我为他..哼,胡四有一天要跟
我散了,我们就散。我再找一个,我..我非气死他不可!(太费力
气,颤巍巍地摇着头)陈白露(冷冷地望着她)你说得不累么?
顾八奶奶可不是,我是有点累了。我得打几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脑筋。你跟
我一块来吧。陈白露不,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顾由左门下。
[中门敲门声。陈白露谁?
方达生我。(推开门进来,他还穿着他的毛蓝布大褂,神色沉郁,见着白露,微现喜色)
陈白露你刚回来?
方达生我回来一会,我走到你门口,我听见顾太太在里面,我就没进来。
陈白露(望着他)怎么样?小东西找着了么?
方达生(摇头)没有。那种地方我都一个一个去看了。但是,没有她。
陈白露(失望)这是我早料到的。(半晌,扶他坐下)你累了么?
方达生有一点,不过我很兴奋,我很兴奋。我在想,这两天我不断地想着个问题。
陈白露(笑)怎么,你又想,想起来了。
方达生嗯。没有办法,我是这么一个人,我又想起来了。尤其是今天一夜晚,叫我觉得——(忽然)我问你,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陈白露(笑)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么?
方达生不,不尽然。我想的比这个问题要大,要实际得多。我奇怪,为什么你们允许金八这么一个禽兽活着?陈白露你这傻孩子,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
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
题。方达生我不相信金八有这么大的势力,他不过是一个人。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人?
方达生(沉思)嗯..(忽然)你见过金八么?
陈白露我没有那么大福气。你想见他么?
方达生(有意义地)嗯,我想见见他。
陈白露那还不容易,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这个地方有时像臭虫一样,到处都是。
方达生(沉思)对了,臭虫!金八!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臭虫的可恶,外面看得见,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陈白露(眼盯着达生)你仿佛有点变了。
方达生嗯,我似乎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应该谢谢你。
陈白露(不懂)为什么?
方达生(严重地)是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陈白露我不大明白你的话,你的口气似乎有点后悔。
方达生(肯定地)不!我不后悔,我毫不后悔多在这里住几天。你的话是对的,我应该多观察观察这一帮东西。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了,不过我
还没有看清楚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你难道看不出
他们是鬼,是一群禽兽。竹均,我看你的眼,我就知道你厌恶他们,
而你故意天天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天天自己骗着自己。陈白露(深邃地望着他)你——
方达生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陈白露(忽然——倔强地嘲讽着)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聪明。
方达生竹均,你又来了。不,我不聪明。但是我相信你的聪明。你不要瞒
我,你心里痛苦,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强,
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说着慌,叫人相信你快乐,可是你眼神儿软,
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不满。竹均,一个人可以欺骗
别人,但欺骗不了自己,你这佯会把你闷死的。陈白露(叹一口气)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
方达生很简单你跟我走,先离开这儿。
陈白露离开这儿?
方达生嗯,远远地离开他们。陈白露(仰头想)可..可..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
想着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热闹。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你
叫我到哪里去呢?方达生那有一个办法: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
陈白露(忽然笑起来)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
方达生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求婚,我并没有说我要娶你。我说我带你走,这一次我要替你找个丈夫。
陈白露你替我找丈夫?
方达生嗯,我替你找。你们女人只懂得嫁人,可是总不懂得嫁哪一类人。这一次,我带你去找,我要替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跟我走。
陈白露(笑着)你是说一手拉着我,一手敲着锣,到处去找我的男人么?
方达生那怕什么?竹均,你应该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定很结实,很傻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
陈白露哦,你说要我嫁给一个打夯的?
方达生那不也很好。你看他们哪一点不像个男人?竹均,你应该结婚。你应该立刻离开这儿。
陈白露(思虑地)离开──是的。不过,结婚?(嘘出一口气)
方达生竹均,你正年青,为什么不试试呢?活着原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结婚是里面最险的一段。
陈白露(顿,忽然,把头转过去,缓缓一字一字地)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
方达生(吃了一惊)什么?你试过?
陈白露(乏味地)嗯,我试过。但是(叹一口气)一点也不险。——平淡无聊,并且想起来很可笑。
方达生竹均,..你..你已经结过婚?
陈白露咦,你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我才可以冒这个险么?
方达生(低声)这个人是惟?
陈白露(神秘地)这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起了兴趣)像我?
陈白露嗯,像——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失望)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个诗人。(追想)这个人哪,..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
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
他骂过我,而且他还打过我。方达生但是(怕说的样子)你爱他?陈白露(肯定)嗯,我爱他!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我就离开这儿跟他
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
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
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
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候乐得在我面
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的”。他永远
是那么乐观,他写一本小说也叫《日出》,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
望的。
方达生不过——以后呢?
陈白露以后?——(低头)这有什么提头!
方达生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
陈白露(望着前面)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讲?
陈白露你不懂?后来,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不过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是他的
累赘,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厌!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
了,不吵嘴了,他也不骂我,也不打我了。方达生那不是很好么?陈白露不,不,你不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
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
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于是我们先只见面拉
长脸,皱眉头,不说话,最后他怎么想法子叫我头痛,我也怎么想
法子叫他头痛。他要走一步,我不让他走;我要动一动,他也不许
我动。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方达生不过你们逃出来了。
陈白露那是因为那根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那么,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低头)他会认为我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悲痛地)哼!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忽然)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嗯,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喂,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我不大懂。
陈白露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
陈自露因为我..我..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
方达生(忽然)我看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低头)嗯。
方达生你很爱他。
陈白露(望)嗯。——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方达生没有什么,也许我问清楚了,可以放下心。这样,我可以不必时常惦念着你了。谢谢你,竹均,你真是个爽快人。(立起来)竹均,我
要去收拾东西去了。
陈白露你就要走?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拿出来交给他)
方达生(拆开看)嗯。(把电报揉成一团)
陈白露是催你回去么?
方达生嗯,是的。(停顿)再见吧!竹均!(伸出来)
陈白露为什么这么忙?难道你天亮就走么?
方达生我想天亮就离开旅馆。
陈白露你坐哪一趟车?
方达生不,不,我不回去。我只是想搬开。
陈白露你不走?
方达生不,我不回去。不过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了。
陈白露(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很神秘。
方达生我在这里要多住些天,也许我在这里要做一点事情。
陈白露你在这里找事做?
方达生事情自然很多,我也许要跟金八打打交道,也许要为着小东西跑跑,
也许为小书记那一类人做点事,都难说。我只是想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这么说,你跟他要走一条路了。
方达生谁?
陈白露他,——我那个诗人。
方达生不,我不会成诗人。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
陈白露(叹一口气)去吧!你们去吧!我知道我会被你们都忘记的。
方达生(忽然)不过,竹均、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拉起她的手,热烈地)你跟我走!还是跟我走吧。
陈白露可是——(空虚地望着前面)上哪儿去呢?我告诉过你,我是卖给这个
地方的。方达生(放下手,怜恤地望着她)好吧。你,——唉,..你..你这个人太骄
做,太倔强。
[敲门声。陈白露谁?
(李石清推中门进。李石清忽然气派不同了,挺着胸脯走进来,马褂换了坎肩,前
额的头发也贼亮贼亮地梳成了好几绺,眼神固然依旧那样东张西望地提防着,却来
得气势汹汹,见着人客气里含着敌视,他不像以前那样对白露低声下气,他有些故
为傲慢。陈白露哦,李先生。(福升随进)
李石清(看看方达生和白露)陈小姐,(回头对门前的福升)福升,你下去叫我的汽车等着我,我也许一会儿跟潘经理谈完话就回公馆的。
王福升是,李先——(忽然)是,襄理。不过您太太方才打电话,说──
李石清(厌烦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白露李先生,你的少爷好一点了么?
李石看好,好,还好。月亭在屋里么?
陈白露月亭大概在吧。
李石清我要跟他谈一点机密的事。
陈白露(不愉快)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
李石清(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不,不,那倒不必。我进去找他谈也是可以的。少陪!少陪!
[李石清扬长地走入左门。
陈白露(看他走进去,嗤笑)唉!
方达生这个人忽然——是怎么回事?
陈白露你不知道,他当了襄理了。
方达生(恍然)哦!(笑了笑)可怜!
陈白露嗯,好玩的很。(胡四由中门进。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一边拿着大衣,一边夹着
烟卷,嘴里哼着流行调,开了中门。胡四(仿佛到了自己的家,把帽子扔在沙发上,大氅也搁在那里,口里不住地吹着哨,他似乎
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放好衣服,走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照自己,打着呵欠对
白露说话)白露,她呢?陈白露准?
胡四(还是那一副不动情感的嘴脸)老妖精!
陈白露不知道。
胡四(又打了一个呵欠)困么?
方达生(嫌恶)你问谁?
胡四哦,方——方先生。您刚回来?我们总算投缘。今天晚上见了两面。
方达生(不理他)白露,你愿意到我屋里坐一下么?
陈白露嗯,好。
[两个人由中门下。胡四(望着他们走出去)妈的加料货!“刺儿头”带半疯!
[整理自己的衣服,又向那穿衣镜回回头,理两下鬓角,正预备进右门,右门开了,
由里走出潘月亭和李石清。李石清(对潘)里面人太多,还是在这儿谈方便些。
潘月亭好,也好。
胡四(很熟捻地)石清,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还不回家去?
李石清嗯,嗯。
胡四潘经理。
潘月亭胡四,你快进去吧。八奶奶还等着你说戏呢!
胡四是,我就去。石清,你过来,我跟你先说一句话。
李石清什么?
胡四(笑嘻嘻地)我昨儿格在马路上又瞧见你的媳妇了,(低声对着他的耳朵)你的媳妇长得真不错。
李石清(一向与胡四这样惯了的,现在无法和他正颐厉色,只好半气半恼,似笑非笑地)啼!
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胡四没有什么说的,石清,回头见。[胡四很伶俐地由右门下。
潘月亭请坐吧。有什么事么?
李石清(坐下很得意地)自然有。
潘月字你说是什么?
李石清月——(仿佛不大顺口)经理知道了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低声秘语)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我们这一次买的公债算买对了,您放心吧!金八这次真是向里收,谣言说他故意造
空气,他好向外甩,完全是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我们算拿准了,
我刚才一算,我们现在一共是四百五十万,这一“倒腾”.. ①说不定有
三十万的赚头。潘月亭(唯唯否否地)是..是..是。(但是没有等李石清说完,他忽然插嘴)哦,
我听福升说你太太——李石清(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那我知道,我知道。——我跟您说,我们说不
定有三十万的赚头。这还是说行市就照这样涨。要是一两天这个看
涨的消息越看越真,空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凑个热闹,我
跟您说,不出十天。再多赚个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地就是一说。潘月亭(阻止他)是你的太太催你回去么?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月亭,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
是绝对不卖了。我告诉你,这个行市还要大涨特涨,不会涨到这一
点就完事。并且(非常兴奋地)我现在劝你,月亭,我们最好明天
看情形再买进,明天的行市还可以买,还是吃不了亏。潘月亭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李石清不要紧,不要紧。——(更紧张)我看我们还是买。对!我们就这么
决定了。月亭,这是于载一时的好机会。这一次买成功了,我主张,
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说什么我们也不必拆这个烂污,以后
留点信用吧。不过,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于一次,明天,一大清早,
我们看看行市,还是买进。潘月亭不过——
李石清我们再加上五十万,凑上一个整数。我想这决不会有错的。我计算着我们应该先把行里的信用整顿一下,第一,行里的存款要——潘月亭石清!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得很重么?李石清为什么你老提这些不高兴的话?潘月亭因为我看你太高兴了。李石清怎么,为什么不高兴呢!这次事我帮您做得不算不漂亮。我为什么不高兴呢!潘月亭哦,我忘了你这两天做了襄理了。李石清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潘月亭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现在手下这点公债已经是钱了么?李石清自然。潘月亭你知道就这么一点赚头已经足足能还金八的款么?李石清我计算着还有富余。潘月亭哦,那好极了。有这点富余再加我潘四这点活动劲儿,你想想我还怕不怕人跟我捣乱?李石清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潘月亭譬如有人说不定要宣传我银行的准备金不够?李石清哦?潘月亭或者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李石清哦,..潘月亭再不然,说我的银行这一年简直没有赚钱,眼看着要关门。.. ①掉换的意思。

李石清(谗笑)不过,经理,何必提这个?这不——
潘月亭我自己自然不愿意提这个。不过说不定有人偏要提,提这个,你说这怎么办?
李石清这话不大远了点么?
潘月亭(冷冷地看着他)话倒是不十分远。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我仿佛听见有人跟我当面说过。
李石清经理,您这是何苦呢?圣人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做大
事的人多忍似乎总比不忍强。潘月亭(棱他一眼)我想我这两天很忍了一会。不过,我要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在我的面前多插嘴,我也不大愿意叫旁
人看我好欺负,天生的狗食,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叫人要挟。但是我
最厌恶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混蛋,瞎了眼,昏了头,叫一个
下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我这一句一句都是不可再斟酌的客气话。
李石清(狞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都可说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很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半在外做
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人最低应该讲点信用。潘月亭(看李)信用?(大笑)你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要看谁?
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跟哪
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李石清那么,经理仿佛是不预备跟我讲信用了。
潘月亭(尖酸地)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李石清经理自然是比我们聪明的。
潘月亭那倒也不见得。不过我也许明白一个很要紧的小道理,就是对那种太自作聪明的坏蛋,我有时可以绝对不讲信用的。(忽然)你知道你的太太跟你打电话了么?
李石清(眩惑地)我知道,我知道。
潘月亭你的少爷病得快要死了,李太太催你快回家。
李石清(瞪眼望着潘,低声)我是要回家的。
潘月亭那好极了。我听说你还有汽车在门口等着你。(刻薄地)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回家之后,你无妨在家里多多练习自己的聪明,你这样
精明强干的人不会没有事的。有了事,我看你还可以常常开开人家
的抽屉,譬如说看看人家的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了,调查调查
人家的存款究竟有多少。..不过我可以顺便声明一下,省得你替
我再多操心,我那抽屉里的文件现在都存在保险库去了。李石清(愤怒叫他说不出一个字)嗯!潘月亭(由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我跟你算一算。襄
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你做了三天,会计告诉我你已经
预支了二百五十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支给你一个月
的全薪。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请你收下,不过你今天坐的汽车
账行里是不能再替你付的。李石清可是,潘经理——(忽然他不再多说了,狠狠地盯了潘一眼,伸出手)好,你拿
来吧。(接下钱)
潘月亭(走了两步,回过头)好,我走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以
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么,就像方才,你叫我月亭,也可以;
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潘由右门下。李石清(一个人愣了半天,寸由鼻里嗤出一两声冷笑)好!好!
(拿起钞票,紧紧地握着恨恨地低声)二十五块!(更低声)二十五块钱。(咬牙
切齿)我要宰了你呀!(电话铃响一下,他不理)我为着你这点公债,我连家都忘
了,孩子的病我都没有理,我花费自己的薪水来做排场,打听消息。现在你成了功
赚了钱,忽然地,不要我了。(狞笑)不要我了。你把我当成贼看,你骂了我,当
面骂了我,侮辱我,瞧不起我!(刺着他的痛处,高声)啊。你瞧不起我!(打着
自己的胸)你瞧不起我李石清,你这一招简直把我当作混蛋给耍了。哦,(电话铃
又响了响。嘲弄自己,尖锐第四幕地笑起来)你真会挖苦我呀!哦,我是”自作聪
明”!我是“不学无术”!哦,我原是个“坏蛋”!哼,叫我坏蛋你都是抬高了我,
我原来是个“三等货”,(怪笑,电话铃又响了一阵)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跟你了
啦?你以为我怕你,——哼,(眼睛闪出愤恨的火)今天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
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一个也不饶你们的。
[忽然中门急急敲门声。李石清谁?[李太太慌张走进,颜色更憔悴,衣服满是绉纹,泪水含在眼边。
李太太石清!你怎么啦?你出去一天为什么现在还不回家!
李石清(眼直瞪瞪地)我不回家!
李太太(哭出声音)小五儿快不成了,舌头都凉了,石清。我现在同妈叫了个车送他到医院,走了三个医院,三个医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不收?是治不了啦?
李太太医院要钱。(忽然四面望望)他们要现款,都要现钱。最低的都要五十块押款。现在家里只有十五块钱,我都拿出来也不够。(抽噎)石清,你得想法于救救我们的孩子。
李石清(摸摸自己的身上,掏出几张零碎票子)都拿去吧。
孪太太(忙数)这..这只有十七块多钱。
李石清那..那..那有什么法子。
李太太(擦眼泪)不过石清,(望着他)小五这孩子——
李石清(悲愤)为什么我们要生这么一大堆孩子呢!(然而不由己地他拿起方才的钞票,紧紧握着,咽下愤恨交给李太太,辛酸地)拿去!拿去,这是二十五块“卖脸钱”。(李太大收下)
李太太(急切地)不过石清,你下一块去么?
李石清你先去,我一会来。
李太太可是,石清──
李石清(咆哮起来)叫你完走,你就先走。你还吵什么!快走!快走!你不要惹我![叩门声。
李太太(恳求)不过,石清——(叩门声仍响)有人来!
李石清谁?(不答,叩门声仍响)进来!谁?(叩门声仍响)谁?(他走至中门,猛然开了门。他吃了一惊。黄省三像一架骷髅立在门口,目光的的
地望着他)
李石清(低声)你!(冷笑)你来得真巧。
[他幽然地进来,如同吹来了一阵阴风。他叫人想起鬼,想起从坟墓里夜半爬出来的
僵尸。他的长袍早不见了。上身只是一件藏青破棉袄,领扣敞着,露出棱棱几根颈
骨。底襟看得见里面污旧的棉絮,袖口很长,拖在下面。底下三穿一件单裤,两条
在里面撑起来细得如一对黍棒。他头发非常散乱,人也更佝偻了,但他不像以前那
样畏怯,他的神色阴惨,没有表情,不会笑,仿佛也不大会哭,他呆滞地望看李石
清,如同中了邪魔一样。李石清(对李太太)你走吧。有人来了。
李太太石清..
[她向他投一道怨望的眼光,嘤嘤地哭泣走出中门。
李石清(望她出了门,愤怒地)哼,我不走的,我不走的,我想不出办法,我死了也不走的。(来回走,忘记黄省三在他面前)
黄省三经理!
李石清(忽然立住)哦,你——你这流氓,你为什么又缠上我了?
黄省三嗯。经理!
李石清(疑惑地)什么,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
黄省三(依然呆板地,背书一样)经理,我是银行的小书记。我姓黄,我叫黄省三,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有三个孩子,经理,我有三个孩子..
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姓黄,我叫黄省三,..
李石清(看着他,忽然明白)你!你是──(然而,急躁地)真!你为什么又找上我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谁?你找我做什么?
黄省三潘经理!我求你,我求你!
李石清我不是潘经理,我不姓潘,我姓李!(指自己)你难道不认识我?不认识我这个人?
黄省三(点头)我认识你。
李石清谁?
黄省三你是潘经理。
李石清真!你这是来做什么?你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找我来跟我开心。你找上我是做什么?
黄省三(还是呆板地)他们不叫我死!他们不答应叫我死。
李石清(急得失了同情)你死就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死?
黄省三那些人,那些官儿们,老爷们,他们偏要放我。
李石清哦,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黄省三他们偏说我那个时候神经夫常,犯神经病,他们偏把我放出来,硬说我没有罪。(诚恳地)我求您,我求您,您行行好,您再重重地给
我一拳,(指着自己的肺部)就在这儿,一下就成了,您行行好,潘经
理。李石清真!我不是潘经理,你看清楚一点,我不姓潘,我姓李,我叫李石
清,你难道不认识?
[半晌。黄省三(忽然嘤嘤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们,我把你们害死了,爹爹逼你们死了。
李石清怎么,你的孩子都——
黄省三都上了天了。(忽然)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神经错乱,以为仍在法庭)我没有犯神经病!我跟您说,庭长!那时,我实在没有犯神经病!
我很清楚,我自己买的鸦片烟。庭长,那钱是潘经理给我的三块钱,
两块钱还了房钱,我拿一块钱买的鸦片烟。庭长,我自己买的红糖
跟烟掺好,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可是你们为什么
要救我?我没有钱再买烟,你们难道就不许我跳河?你们为什么不
让我死?庭长,您不要信我这些邻居的话,他们是胡说八道,我那
时候很明白,我没有犯神经病。国家有法律,你们不能放我。庭长!
(抓住李的手)庭长,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我的儿子,我的望望,我
的小云,我的..(抱着李)我的庭长,您得要杀死我呀!李石清(用力解开自己)躲开我,你放下手。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看看,你到了哪儿?(用力摇撼他)你看看我是谁?
黄省三(看李,四面望,半晌,忽然)潘..潘..经理,我这是到了哪儿了?
李石清真!死鬼,你跟我缠些什么?走,走,滚,滚,你再不滚开,我就要叫警察抓你了。
[要按电铃。
黄省三你别,你别叫他们。(拉着李的手)你别,别叫他们。(沉痛辛酸地)潘,
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呀,人不能这么待人呀!前些日子我孩子
们在,我要活着,我求你们叫我活着,可是你们偏不要我活着。现
在(啼哭)他们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我求你们叫我死,可是你
们又偏不要我死。潘经理,我们都是人,人不能这么待人呀!(衰弱地哭了起来)
李石清真!..你这个混蛋!你简直把我的心搅乱了。你快滚,快滚,我
简直也要疯了。滚,你这个流氓,你跟我滚哪。黄省三不,我求您,潘经理,您行行好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跟您跪
下,您可怜可怜我吧,您别再逼我了,(跪下)您让我走一条痛快的
路吧。李石清(拉起他)好,我让你死,我让你死。不过你先起来,你得先认识我,我姓李,你再听一遍,我姓李,李,李,李。
黄省三(记不起来)李?
李石清你不记得那一天你到这儿找我?..我..我劝你拉洋车?
黄省三哦?
李石清我还劝过你要饭,
黄省三哦?
李石清我还劝过你偷?
黄省三哦,你还劝过我跳楼!(忽然疯狂一般欢喜,四面望,仿佛找窗户,立刻向窗户那面跑)
李石清(一手拉住他)福升!福升!福升![福升由中门进。
李石清把他拉出去。这个人疯了。
王福升你又来了![福升抓住他向外拉,黄省三像小鸡一样地和他做徒然的挣扎。
黄省三李先生,我没有疯!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我没有疯啊!
[黄被福升拉下去。李石清天啊!(急躁地)这个傻王八蛋,你为什么疯了?你为什么疯,你太
便宜他了!
(电话铃又急响。李石清(拿起耳机)喂,哪儿?报馆张先生么?哦,我是石清。什么,刚才你
打电话来?没人接?哦..哦..你已经派人拿一封信送来了。
哦!是的,你先别着急。..什么,消息不好?谁说的?..怎么,还是金八的人露出来的。不会吧!这两天,不是听说金八天天在收么?..什么?他一点也没有买!..怎么,这一星期看涨完全是他在造谣言!..啊?他从昨天起已经把早存的货向外甩了,..这句话是真的?(他喜欢得手都抖起来)什么?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哦,哦,那么明天行市开盘就要大落。哦,你想可以落多少?..(拍着桌子)什么?第二盘就会停拍。(坐在桌子上)哦..哦..(拍着自己的屁股)你说..大丰这次公债简直叫金八坑了..是..是,我也是这乏想,我伯金八说不定就要提款。..好极了,哦,糟极了。好..好,你已经写过一封信,送到这儿。好,回头见,回头见,我就交给四爷。(他放下耳机,走到门口。李石清福升,福升!
[福升上。李石清刚才报馆张先生派人给四爷送来一封信,你看见了没有?王福升早看见了。李石清在哪儿?王福升这儿。(由身上掏出来)李石清拿来!拿来!怎么早不说,
[李由福升手里抢来,连忙看。
王福升(在旁边插嘴)我刚才倒是想给四爷的,可是我瞅见四爷在打牌,手气好,连着“和”三番,我就没送上去。
李石清去,去!出去。少在这儿多嘴。
王福升是,襄理。[福升下。李石清(看完信,长吸一口气,儿乎是跳跃)你来的好!你来的好!你来的真是时
候。
(白露由中门上。李石清(满面堆着笑容)陈小姐,客还没有走么?
陈白露他们就要走了,我来送送他们。怎么,襄理,忽然这一会红光满面的。
李石清哼,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现在——立刻我要有一件最开心的事。
陈白露又要升副理了么?
李石清(狞笑)这点快活跟升了副理也差不多少。小姐要是到屋里的时候,我就请小姐把四爷赶快请出来一会,因为现在有人送来一封信,有
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发生,请他老人家立刻到这屋里来吩咐吩
咐该怎么办好。陈白露奇怪,您现在忽然又非常客气起来了。
李石清当着小姐总是应该客气一点的。(鞠躬)
[白露由右门下。
李石清(颤抖)哦..哦..我怎么反而稳不住了。(来回地走)[潘月亭由右门进。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回家,
李石清是,经理,我因为心里老惦念您行里的公事,所以总是不想回去。
潘月亭你找我做什么?
李石清(低声下气)您的牌打得怎么样?
潘月亭(看着他)还顺遂!
李石清我听说您现在手气很好。
潘月亭是不坏。
李石清您“和”了几次三番?
潘月亭(不屑)我料到你又会找我的,不过没想到你见了我,尽说这一类的话。
李石清您想我还是要找您,求您赏碗饭吃,——是呀,我没有钱,我是靠着银行过日子。您想,您刚才——
潘月亭(忽然)那封信呢?
李石清哪封信,
潘月亭白露说你有一封我的信在手里。
李石清是,您想看么?
潘月亭哪儿来的?
李石清报馆张先生特派人送来的。
潘月亭快点拿来。
李石清不过我怕您看完之后太惊讶了,我没有敢就跟您送去。
潘月亭怎么,是公债又要大涨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我刚一看,我告诉您,我简直惊讶极了。
潘月亭好极了,一提公债就准是喜信,我这一次算看对了。好,快拿出来吧。
李石清不过,经理,我先拆开看了。
潘月亭什么?你怎么敢拆开了?
李石清不过,经理,我要是不拆开,我怎么能知道是个喜信,好跟您报喜呢?
潘月亭(急想看信)好,好,好,你快拿来吧。
李石清(慢慢掏出信〕您不会生气吧。您下会说我自作聪明,故意多事吧?(一面把信由信封抽出,慢慢把信纸铺在桌上)请您一张一张地看吧。
潘月亭(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做排,仿佛觉出来里面很蹊跷。他不信任地望着李石清,却又急忙地
拿起信纸来读)好,好。李石清(在他旁边插嘴,慢吞吞地)这件事我简直是想不到的,不会这么巧,不
会来得这么合适。我想这一定是谣言,天下哪会有这样快的事。您
看,我有点好插嘴,好多说几句闲话,经理,您不嫌烦么?潘月亭(看完了信,慌起来,再看几句)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这个消息一
定是不可靠的。(忙走到电话前面,拔号码)喂喂,喂你是新报馆么?我
姓潘,我是潘四爷呀!..我找总编辑张先生说话。快点!快点!.. ..
什么?出去了?不过他刚才..?哦,他刚出去。..你知道他上
哪儿去了么?..怎么,不知道?..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得,得了,不用了。(放下耳机,停一下,敲着信封,忽然想起一个人,又拨圆盘
号码)喂,你是会贤俱乐部么?我找丁先生说话。..什么,就是金
八爷的私人秘书,丁牧之,丁先生。..什么?他回家了!他怎么
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看自己的手表)才——李石清现在不过才五点多,快天亮了。潘月亭(望了李一眼,对着喇叭)那么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呢?..哦,四三五四
三,好..好..好。(放下耳机)这帮东西,求着他们,他们都不知
跑到哪儿去了?(又拔圆盘号码)喂..喂..喂,你是丁宅么?(再转
号码)喂..喂..喂。(再转,自语)怎么会没有人接?李石清自然是底下人都睡觉了。潘月亭(重重放下耳机)都睡死了!(颓然坐下)荒唐,荒唐!这消息一定是不可
靠的。不会的,不会的。
[李石清目光眈眈,不转眼地望着他。潘月亭露露!露露![白露由右门进。
陈白露干什么?月亭?
潘月亭劳驾,你跟我倒一杯开水。
陈白露怎么啦?
潘月亭我有点头痛。(她去倒水。
李石清我也想这消息是不可靠的。(似乎很诚恳地)您早上下打听了许多人了
么?
潘月亭(自语)这有点开玩笑。这简直是开玩笑。[白露把水递给他。
陈白露怎么,月亭?
潘月亭(把信交给她)你看!(坐在那里发痴)
李石清(走到潘的面前,低声)经理,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公债要是落一毛两毛的,也没有什么大损失。您忘了细看看,经理,那
信上真提了要落多少?
潘月亭(霍地立起来)哦,是的,是的。露露,把信给我。(一把抢过来,忙忙地看)
李石清(在潘后面,指指点点)不,不,在这一张,在这一张,(二人低声读信)..“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决无疑义。”..
陈白露他明明说行市一定要大落特落。
潘月亭(颓然)嗯。他的意思是说明天开了盘就要停拍。
李石清(辩驳的样子)可是方才张先生来了信以后,他又来了电话。
潘月亭(燃着了希望挺起腰)他后来又来了电话,哦,什么,他说什么?
李石清他说还是没有办法。金八在后面操纵,没有一点法子。
潘月亭(又颓然靠椅背)这个混帐东西![福升推中门进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报馆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请他进来。
王福升他说这边人太多,不便说话,他还在十号等您。(潘月亭立刻向门走)[与福升进门差不多同时电话铃响,李石清接电话。李石清喂,你哪儿?..我是五十二号。哦..我是石清,哦..哦,您
找潘四爷?他就在这儿。(拦住要出门的潘月亭)金八的秘书丁先生要找
你说话。潘月亭(接耳机)喂,我月亭啊..哦,丁先生。刚才我找了你许久,..
是..是..是..不要紧!没什么。..什么?他要提(看着李,
又止住话头)..什么,明天早上他就完全要提..喂,喂,不过我跟
金八爷明明说好再缓一个星期..那他这..这简直故意地开玩
笑!..(暴躁地)喂,丁先生,他不能这么不讲信用..“信用”!
你告诉他。他说好了再缓一星期,他现在忽然..喂..喂..我
要请金八爷谈一下,什么?他现在不见人?不过..喂。我问你,
牧之,八爷这两天买什么公债没有?..什么..他卖都卖不
完?..哦..(忽然〕喂,喂..你听着!尔听着!(乱敲半天,没有
回应。放下耳机)这个狗食,他在姑娘家喝醉了,到了这么晚他才把这
件事告诉我。
(废然倒在椅上)王福升四爷,报馆张先生..
潘月亭去,去,去!你们别再来搅我。
李石清不过,经理,——
潘月亭(咆哮)走!走!(对李石清)你走!(李走出中门。对白露)你先到那边去,
让我歇歇。
陈白露月亭,你——
潘月亭(摇摇手)你先去看看他们,他们大概都要走了。(白露走出右门。潘月亭(来回徘徊,坐下立起,立起坐下)唉,没有办法,这是死路!金八简直是
故意要收拾我。
[中门呀然响。潘月亭(心惊肉跳)谁?谁,
李石清还是我,经理。自作聪明的坏蛋又来了。
潘月亭你来──你又来干什么,
李石清我想我们两个人谈谈比三个人要痛快一点。
潘月亭你还要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来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跳起来)混蛋!
李石清(竖起眉)你混蛋!
潘月亭跟我滚!
李石清(也厉声)你先跟我滚!(半晌,冷笑)你忘了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潘月亭(按下气,坐下)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得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
心!
潘月亭不过你应当小心有人请你吃官司,你这穷光蛋。
李石清穷光蛋,对了。不过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我的潘经理。我没有债,我没有成千成万的债。我没有人逼着我要钱,我没有眼看着钱到了
手,又叫人家抢了走。潘经理,你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还不及一
个穷光蛋呢,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
耍了,他要你的命。(尖酸地)哦,你是不跟一个自作聪明的坏蛋讲
信用的。可是人家愿意跟你讲信用?你不讲信用,人家比你还不讲
信用,你以为你聪明,人家比你还要聪明。你骂了我,你挖苦我!
你侮辱我,哦,你还瞧不起我!(大声)现在我快活极了!我高兴极
了!明天早上我要亲眼看着你的行里要挤兑,我亲眼看着付不出款
来,我还亲眼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低声恶意地)也瞧不起你,
侮辱你,挖苦你,骂你,咒你,——哦,他们要宰了你,吃了你呀!
你害了他们!你害了他们!他们要剥你的皮,要挖你的眼睛!你现
在只有死,只有死你才对得起他们,只有死,你才逃得了!潘月亭(暴躁地敲着桌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李石清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他说,——你这老混蛋,你这天生的狗食,
你瞎了眼,昏了头,——
潘月亭(跳了起来)我..我先宰了你再说。(要与李拼命,一把抓着李的头颈正要——)[白露跑出。
陈白露月亭,月亭。你让他去吧!
李石清(他的头颈为潘掐住,挣扎)你杀了我吧!你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在门口,..在门口,..
潘月亭(放下手)在门口,什么,
李石清在门口黑三等着你。金八叫他来候着你。
潘月亭为..为什么?
李石清他怕你跑了,他叫黑三那一帮人跟着你。
陈白露(半晌,潘垂首,低声)金八,金八!怎么到处都是他?
潘月亭(低头)他要逼死我!(忽然对李惨笑)你现在大概可以满意了吧!
李石清(望望潘,没有说话)[电话铃急响。
潘月亭白露,你先替我接一下,这多半是金八的电话。
李石清让我接。
陈白露不,不,我接。(已经拿起耳机,李与潘各据左右,二人都紧张地望着她)喂?谁?我是五十二号!我白露啊!哦,什么?李太太。..哦..哦..
你找石清?石清就在这儿。(回首向李石清)李大太由医院打来的电话。(潘颓然坐沙发上)
李石清(拿起耳机)我石清!你们到了医院了。哦,哦..”小五怎么?(焦
急地,和方寸不关心的心情恰恰相反)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什么?小五断..断..断了气了?那..(停,发一下愣)那你
找医生啊!(痛苦地拍着桌子)找医生啊!不是已经带了钱么?给他们
钱!你给他们钱哪!..什么?他..他在路上死..死的。..
(眼泪流下来)哦,..哦,..他在路上叫着我,叫着爸爸..就..
就没有气了。(他没有力量再听下去,扔下耳机,呜咽起来)哦,我的儿子啊!.. ..
哦..我的小五啊。(忽然又拿起耳机)我就来!我就来!
[李石清一边抓起帽子,一边揩着眼泪望了潘一眼,潘也呆呆望了他一眼,李便由
中门走出去。陈白露可怜!月亭,你们这是为什么,
[远处鸡叫。潘月亭白露,客走了么?陈白露早走了,只有胡四、顾八他们还在这儿。潘月亭我难道会有这一天么?白露,你等等,我想跟报馆张先生再商量商
量。陈白露月亭,你好一点了么?潘月亭还好,还好,我去一下,我回头就来看你。陈白露你就走了么?潘月亭不,我说回头就来的。陈白露好,你去吧!
[潘由中门下。
(远处鸡鸣声,白露走到窗前,缓缓拉开窗慢,天空微露淡蓝色。她望一望,嘘一
口气又慢慢踱回来。远远鸡声又鸣。
她立在台中望空冥想。陈白露(低声,忧郁地自己叫自己)白露,天又要亮了。
(由右门走进了胡四和顾八奶奶。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他用手指自己的吐,
一面继续他说。顾八奶奶崇拜英雄一般头歪歪地望着他。胡四(大吸是刚推开烟盘子,香味还留连在口里,咂咂嘴,满意地嘘一口气)这一口烟还
不离,真提神!(接说)底下紧接着鼓点。大锣,小锣,一块儿来:
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令长,长长令长,八拉达,达,达..(咳嗽。吐一口痰在地上)顾八奶奶好好地又吐痰,你倒好好地跟我说啊。(完全不觉察到白露的心情,得意
地)露露,你听,你听胡四跟我说《坐楼杀惜》呢。(卖弄地)这家伙
点叫“急急风”。胡四(烟吸多了,嗓音闭塞支哑,但非常有兴味地翻着白眼)这怎么叫“急急风”,
你看你这记性这还学戏呢。顾八奶奶(掩饰地)哦,哦,这叫“慢长锥”。胡四去,去,得了吧!这不叫“慢长锥”。算了,算了,你就听家伙点
就成了:(重说)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达长,长长令长。八拉
达!(突停,有声有色,右手向下敲了三下,当作鼓扳)达!达!达!(手向下一
敲锣)长!(满身做工,满脸的戏,说得飞快)你瞧着,随着家伙点,那“胡
子”一甩“髯口”,一皱盾,一瞪眼,全身乱哆晾。这时家伙点打
“叫头”,那“胡子”咬住了银牙,一手指着叫!(手几乎指到顾的鼻
端)“贱人哪!..”顾八奶奶什么“贱人贱人”的!我不爱听胡子,我学的是花旦。
胡四(藐视)你学花旦?(愣一下)可你也得告诉我是哪一段呀?
顾八奶奶(仿佛在寻思)就是那一句“忽听得..”什么来着,前面是准唱着来着:“叫声大姐快开门”的。
胡四(卖弄)哦,那容易,那容易!
顾八奶奶你跟我连做派带唱先来一下。
胡四那还难,那还难?胡琴拉四平调:已格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唱,(摇头摆尾)“叫声大姐快开门!”白口:“大姐,开门来!”
顾八奶奶我要花旦。
胡四别着急!紧接着,掀帘子,上花旦!(自己便扭扭捏捏地拿起手绢扮演起来)台步要轻俏,眼睛要灵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非常吮媚而诱惑的样子)已洛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用逼尖了喉咙)“忽听得,(又用原来的声音)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格弄(浑身做工)门外有人唤,弄格弄里格弄格个弄格..”[远处鸡叫。
陈白露你们听,听。
胡四什么?
陈白露鸡叫了![远处鸡再鸣。
顾八奶奶可不是鸡叫了!(忽然望到窗外)哟,天都快亮了。(对胡四)走吧!走吧!快回去睡吧。今天可在这儿玩晚了。
胡四(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我那五百块钱的账怎么办呢?
顾八奶奶回家就给我开一张支票叫大丰银行给你。不过——
胡四(伶俐地)听你的话,下一次我再也不到那个坏女人那里去了。
顾八奶奶好啦,别在露露面前现眼啦。你快穿衣服,走吧。你明天,哦,你今天不还要到电影厂拍戏去啦么?
胡四(应声虫,一嘴的谎)是,是啊,导演说今天我不来,片子就不能拍了。
顾八奶奶那你就赶快穿衣服,回家睡吧。我今天也跟你一块去电影厂的。
胡四(吃了一惊)哦,你,你也..(但先不管这个,于是非常仔细,慢吞吞地穿衣服)
顾八奶奶(一回转身,向白露,极自满地)露露,现在我告诉你,胡四要成大明星了。眼瞅着要红起来了,公司里说他是个空前绝后的大杰作,要他连演三套片子。过两天,电影杂志就都要登他的相片,大的,那么老大的。说不定也要登我的相片。
陈白露你的?
顾八奶奶嗯,我的,我跟胡四的;顾八奶奶的,顾八奶奶跟中国头等杰作大明星胡四的。因为(低声,女孩子似地羞怯,不好意思说话出来)我想..我想,我现在还是答应他好。我想..我想我们后天就..就结婚。你看,露露用下好不好?
陈白露好,好的很。不过——
顾八奶奶露露,你跟我当伴娘,一定,一定。
陈白露(更低)好,好,不过——
顾八奶奶什么?
陈白露我问你,你的钱是不是现在是存在大丰银行里?
顾八奶奶自然是存在那里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白露不做什么!随便问问。
顾八奶奶(望着胡四,赞美地)啊!(她把自己的皮包打开,拿出粉盒,正预备擦粉,忽然看见那药瓶)露露,你看我,我现在还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拿出药瓶)谢
谢你,这安眠药还是还给你,我不用了。
陈白露谢谢你,(接过来)我正想跟你要回来呢。
顾八奶奶好极了,还是你拿去用吧。
胡四(穿好衣服)走吧,走吧!
顾八奶奶不,我还得擦点粉呢。
胡四(一把拉住她)得了吧,天快亮了,谁还看你?走吧,走吧!(拉着顾八奶奶向中门走。
顾八奶奶(得意地,对白露)你看我这个活祖宗!(被胡四拉了两步)再见啊!
胡四白露,再见。[胡四把帽子戴好,向下一捺,与顾八奶奶一齐由中门走出。
(白露一个人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静默中望见对面房屋的轮廓逐渐由黑暗中爬出
来,一切都和第一幕一般,外面的氛围很美,很幽静又很凄凉,老远隐隐又听得见
工厂哀悼似的汽笛声,夹杂着自市场传来一两声辽远的鸡鸣,是太阳还未升出的黎
明时光。
〔中门敲门声。陈白露(未回头)进来吧。[福升由中门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
陈白露(没有转身)月亭,怎么样?有点办法没有?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回转身)哦,是你。
王福升四爷叫我过来说,他不来了。
陈白露哦。
王福升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
陈白露是,我知道。
王福升他叫我跟您说,叫您好好保重,多多养自己的病,叫您以后凡事要小心点,爱护自己,他说..
陈白露哦,我明白,他说不能再来看我了。
王福升嗯,嗯,是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偏要得罪潘四爷这么有钱的人呢?..您得罪一个金八还不够,您还要——
陈白露(摇头)你不明白,我没有得罪他。
王福升那么,我刚才把您欠的账条顺手交给他老人家,四爷只是摇头,叹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陈白露唉,你为什么又把账单给他看呢?
王福升可是,小姐,今天的账是非还不可的,他们说闹到天也得还!一共两千五百元,少一个铜子也不行!您自己又好个面子,不愿跟人家
吵啊闹啊地打官司上堂。您说这钱现在不从四爷身上想法子,难道
会从天上掉下来?陈白露(冥想)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福升那就看您这几个钟头的本事吧。我福升实在不能再替您挡这门账
了。
陈白露(拿起安眠药瓶,紧紧地握着)好,你去吧。〔福升正由中门下,右门有人乱敲门,嚷着“开门,快开门”。福升跑到右门,推开门,张乔治满脸的汗跑出来。
张乔治(心神恍惚地)怎么,你们把门锁上做什么?
王福升(笑)没有锁,谁锁了?
张乔治(摸着心)白露,我做了一个梦,I dreamed a dream。哦,可怕,可怕极了,啊,Terrible!Terriblet啊,我梦见这一楼满是鬼,乱
跳乱蹦,楼梯,饭厅,床,沙发底下,桌子上面,一个个啃着活人
的脑袋,活人的胳臂,活人的大腿,又笑又闹,拿着人的脑袋丢过
来,扔过去,嘎嘎地乱叫。忽然轰地一声,地下起了一个雷,这个
大楼塌了,你压在底下,我压在底下,许多许多人都压在底下。..
[福升由中门下。陈白露 Georgy,你方才干什么去啦?
张乔治我睡觉啦。
陈白露你没有走?
张乔治咦,我走了,你现在还看得见我?我喝得太多了,我在那屋墙犄角
一个沙发睡着了,你们就没有瞧见我,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Oh,Terrible!Terriblel!简直地可怕极了。
陈白露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
张乔治对了,一点也不错,我喝得太多了,神经乱了,我才做这么一个噩梦。(打了一个呵欠)我累了,我要回去了。哦,(忽然提起精神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陈白露不,我现在求求..求你一件事。
张乔治你说吧。你说的话没有不成的。
陈白露有一个人,..要..要跟我借三千块钱。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我现在手下没有这些钱借给他。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 Georgy,你能不能设法代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
张乔治那..那..就当要..另作别论了。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不过也要看谁?你的朋友我不能借,因为..因为我心里忌妒他。不
过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要借这么有限几个钱花花,那自然是不成问
题的。陈白露(勉强地)好!好!你就当做我亲自向你借的吧。
张乔治你?露露要跟我借钱?跟张乔治借钱?
陈白露嗯,为什么不呢?
张乔治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No,No,I cannever believe it!这我是绝不相信的。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
(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
钱。啊,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
明的人。好了,再见了。(拿起帽子)陈白露好,再见。(微笑)你倒是非常聪明的。张乔治谢谢!谢谢!(走到门口)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告诉你,到了后
来,我实在缠不过她,我还是答应她了。我想,我们想明天就去结
婚。不过,我说过,我是一定要你当伴娘的。陈白露要我当伴娘?
张乔治自然是你,除了你找不着第二个合适的人。
陈白露是的,我知道。好,再见。
张乔治好,再见。就这么办。Good night!哦!Good morning!我的小露露。
(乔治挥挥手由中门走出。
(晨光渐渐由窗户透进来,日影先只射在屋檐上。白露把门关好,走到中间的桌旁
坐下,愣一下,她立起走了两步,怜惜地望望层内的陈设。她又走到沙发的小几旁,
拿起酒瓶,倒酒。尽量地喝了几口。她立在沙发前发愣。(中门呀地开了,福升进。陈白露(低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王福升天亮了,老阳都出来了,您还不睡觉?陈白露是,我知道。王福升您不要打点豆浆喝了再睡么?陈白露不,我不要,你去吧。王福升(由身上取出一卷账条)小姐!这..这是今天要还的那些账条,我..
我搁在这里,您先合计合计。(把账条放在中间的桌子上)陈白露好!你搁在那儿吧。王福升您不要什么东西啦?陈白露(摇摇头)
(福升背着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由中门走出。
(白露把酒喝尽,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着账条,看完了一张就扔在地下,
桌前满铺着是乱账条。陈白露(嘘出一口气)嗯。
[她由桌上拿起安眠药瓶,走到窗前的沙发,拔开塞,一片两片地倒出来。她不自
主地停住了,她颓然跌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她抬头。在沙发左边一个立柜的穿
衣镜里发现了自己,立起来,走到镜子前。陈白露(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
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停一下)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很悠长地嘘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
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
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的空瓶当啷一声丢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
哀伤地)这——么——年——青,这——么——美,这——么——(眼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
下去)
(这时阳光渐渐射过来,照在什物狼藉的地板上。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
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
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发出闷塞的回声,随着深沉
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呼声是做工的人们战士似地那样整齐的脚步。他们还没有
开始“叫号”。陈白露(扔下杯子,凝听外面的木夯声,她挺起胸走到窗前,拉开帘幕,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望
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吸进一口凉气,打了
个寒战,她回转头来)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
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
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沙发上那一本《日出》,躺在沙发上,正要安静地读下去
——)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唱的是《轴号》。但听不清楚歌词。
[外面方达生的声音:竹均!竹均!(声音走到门前。她慌忙放下书本,立起来,
走到门前,知道是他。四面望望,立刻把桌上的账条拾起,团在手里,又拿起那本
《日出》,匆促地走进左面卧室,她的脚步已经显得一点迟钝,进了门就锁好。
(外面方达生:(风声)竹均!竹均!你屋里没有人吧。竹均!竹均!我要走啦!
(没有人应)竹均,那我就进来啦。
(外面有一两声麻雀)
(方达生推门进。方达生(左右望)竹均!我告诉你——(忽察觉屋里很黑,他走到窗前把幕帷又拉开,阳
光射满了一屋子。雀声吱吱地唱着)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他走
到左面卧室门前)竹均,你听我一句,你这么下去,一定是一条死路,
你听我一句,要你还是跟我走,不要再跟他们混,好不好?你看,
(指窗外)外面是太阳,是春天。(这时小工们渐唱渐近,他们用下面的腔调在唱着“日出啊东来呀,满天(地〕大红(来
吧)..”方达生(敲门)你听!你听(狂喜地)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你
跟我来,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拚一拚,我们还可以——(觉得
里面不肯理他)竹均,你为什么不理我?(低低敲着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他回转身,叹一口气)你太聪明,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陡
然振作起来)好了,我只好先走了,竹均,我们再见。
[里面还是不答应,他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由外面射进来满屋的太阳,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
[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即“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
吃饭,可得做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
个大生命浩··第四幕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幕徐落
一九三七年
原野①(三幕剧)
①本剧发表于《文丛》
1937年第
1卷第
2至
5期。1937年
8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初版,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客人。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时间秋天序幕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第二景黑林子,林内洼地。
——夜二时后。
第三景黑林子,林内水塘边。
——夜三时后。
第四景黑林子,林内小破庙旁。
——夜四时后。
第五景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
——破晓,六时后。
序幕秋天的傍晚。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
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
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
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
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
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
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
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
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
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原
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
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
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
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
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
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
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
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
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
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
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
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
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
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
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
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
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
“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
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
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
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
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
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
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白傻子(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
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
两只臂膊像一双翅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轮,他拼
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
一根枕木拦住了脚,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似哭非
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
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后,把
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
不痛了,去吧!”他唏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
(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
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
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
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
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
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
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
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仇虎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白傻子(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
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仇虎(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白傻子(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
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
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
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
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仇虎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
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白傻子(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
你..你踢了我。仇虎(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
要怎么样?白傻子(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仇虎(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白傻子(疑惧地)看..看不清。仇虎(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白傻子(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虎(霹雷一般)站注!〔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虎(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虎(指自己,愤恨地)你看我像个什么?
白傻子(盯着他,怯弱地)像..嗯,..像——(抓抓头发)反正——(想想,摇摇头)反正不像人。
仇虎(牙缝里喷出来)不像人?(迅雷似地)不像人?
白傻子(吓住)不,你像,你像,像,像。
仇虎(狞笑起来,忽然很柔和地)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
白傻子(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点聪明,睁大眼睛)你..你不难看,不丑。(然而——)
仇虎(暴躁地)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
白傻子(莫明其妙)嗯,你丑!你——丑得像鬼。
仇虎那么,(向白傻子走去,脚下铛锒作响)鬼在喊你,丑鬼在喊你。
白傻子(颤抖地)你别来!我..我自己过去。
仇虎来吧!
白傻子(疑惧地,拖着不愿动的脚步)你..你从哪儿来的。
仇虎(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慢慢地)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向后退,一面回头,模仿火车打倒轮)仇虎(明白狞笑)嗯,“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也以手做势,开起火车,向白傻子
走近)吐免图吐,吐免图吐。(进得快,退得慢,火车碰上火车,仇虎蓦地抓昔
白傻子的手腕,一把拉过来)你过来吧!白傻子(痛楚地喊了一声,用力想挣出自己,乱嚎)哦!妈,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仇虎(斜眼盯着他)好,你会“漆叉卡又”,你看,我跟你来个(照着白胸口
一拳,白啊地叫了一声,仇虎慢悠悠地)吐——兔——图——吐!(凶恶地)把
斧头拿给我!白傻子(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却不自主把斧头递过去)
仇虎(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翻着白眼)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虎(一手拿着斧头,指着脚镣)看见了么?
白傻子(伸首,大点头)嗯,看见。
仇虎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看了看,抹去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虎(指着铁镣)这是镯子——金镯子!
白傻子(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虎对了!(指着脚)你跟我把这副金镯子敲下来。(又把斧头交还他)敲下来,
我要把它赏给你戴!
白傻子给我戴?这个?(摇头)我不,我不要!
仇虎(又把斧头抢到手,举起来)你要不要?
白傻子(眨眨眼)我..我..我要..我要![仇蹲在轨道上,白倚立土坡,仇正想坐下,伸出他的腿。
仇虎(猜疑地)等等!你要告诉旁人这副金镯子是我的,我就拿这斧头劈
死你。
白傻子(不明白,但是——)嗯,嗯,好的,好的。(又收下他的斧头)
仇虎(坐在轨道上,双手撑在背后的枕木上,支好半身的体重,伸开了腿,望着白)你敲吧!
白傻子(向铁镣上重重打了一下,只一下,他停住了,想一想)可..可是这斧头也..也不是你的。
仇虎(不耐烦)知道,知道!
白傻子(有了理)那你不能拿这斧子劈了我。(跟着站起来)
仇虎(跳起,抢过他的斧头,抡起来)妈,这傻王八蛋,你跟我弄不弄? [野地里羊群又在哀哀地呼唤。白傻子(惧怯地)我..我没有说不跟你弄。(又接过斧头,仇虎坐下来,白傻子蹲在
旁边,开始一下两下向下敲)
[野塘里的青蛙清脆地叫了几声。白傻子(忽然很怪异地看着仇虎)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外号。
仇虎怎么?
白傻子这儿的人要我干活的时候,才叫我白傻子。做完了活,总叫我傻王八蛋。(很亲切地又似乎很得意地笑起来)唏!唏!唏!(在背上抓抓痒又敲下去)
仇虎(想不到,真认不出是他)什么,你——你叫白傻子。
白傻子嗯,(结结巴巴)他们都不爱理我,都叫我傻王八蛋,可有时也..也叫我狗..狗蛋。你看,这两个名字哪一个好?(得不着回答,一个人叨
叨地)嗯,两个都叫,倒..倒也不错,可我想还是狗..狗蛋好,
我妈活着就老叫我狗蛋。她说,你看,这孩子长得狗..狗头狗脑
的,就叫他狗..狗蛋吧,长..长得大。你看,我..我小名原
来叫..叫..(限得意地拍了自己的屁股一下)叫狗蛋!唏!唏!唏!(笑
起来,又抹一下子鼻涕)仇虎(一直看着他)狗蛋,你叫狗蛋!
白傻子嗯,狗蛋,你..你没猜着吧!(得意地又在背上抓抓)
仇虎(忽然)你还认识我不认识我?
白傻子(望了一会,摇头)不,不认识。(放下斧头)你..你认识我?
仇虎(等了一刻,冷冷地)不,不认识。(忽然急躁地)快,快点敲,少说废话,使劲!
白傻子天快黑了!我看不大清你的镯子。
仇虎妈的,这傻王八蛋,你把斧头给我,你踉我滚。
白傻子(站起)给你?(高举起斧头)不,不成。这斧头不是我的。这斧头是焦..焦大妈的。
仇虎你说什么?(也站起)
白傻子(张口结舌)焦..焦大妈!她说,送..送晚了点,都要宰..宰了我。(摸摸自己的颈脖,想起了焦大妈,有了胆子,指着仇虎的险)你..你要是
把她的斧头抢..抢走,她也宰..宰了你!(索性吓他一下,仿佛快刀
从头颈上斩过,他用手在自己的颈上一摸)喳——喳——喳!就这样,你怕不
怕?仇虎哦,是那个瞎老婆子?
白傻子(更着重地)就..就是那个瞎老婆子,又狠又毒,厉害着得呢!
仇虎她还没有死?
白傻子(奇怪)没有,你见过她?

仇虎(沉吟)见过。(忽然抓着白傻子的胳膊)那焦老头子呢?
白傻子(瞪瞪眼)焦老头子?
仇虎就是她丈夫,那叫阎王,阎王的。
白傻子(恍然)哦,你说阎王啊,焦阎王啊。(不在意地)阎王早进..进了棺
材了。
仇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立起)
白傻子他死了,埋了,入了土了。
仇虎(很恶地)什么?阎王进了棺材?
白傻子(不在心)前两年死的。
仇虎(阴郁地)死了!阎王也有一天进了棺材了。
白傻子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光屁股来的光屁股走,早晚都得入土。
仇虎(失望地)那么,我是白来了,白来了。
白傻子(奇怪地)你..你找阎王干..干什么?
仇虎(忽然回转头,愤怒地)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没有等我回来才死!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顿足,铁镣相撞,疯狂地乱响)不等我!(咬
紧牙)不等我!抢了我们的地!害了我们的家!烧了我们的房子,你
诬告我们是土匪,你送了我进衙门,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为了你
我在狱里整整熬了八年。你藏在这个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们,等
到我来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会死了!白傻子(莫明其妙,只好——)嗯,死了!仇虎(举着拳头,压下声音)偷偷地你就死了。(激昂起来)可我怎么能叫你死,
叫你这么自在地死了。我告诉你,阎王,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阎王!杀了我们,你们就得偿命;伤了我们,我们一定还手。挖了
我的眼睛,我也挖你的。你打瘸了我的腿,害苦了我们一大堆人,
你想,你在这儿挖个洞偷偷死了,哼,你想我们会让你在棺村里安
得了身!哦,阎王,你想得太便宜了!白傻子(诧导)你一个念叨些什么?你还要斧子敲你这镯子不要?
仇虎(想起当前的境界)哦,哦,要..要!(暴烈地)你可敲啊!
白傻子(连忙)嗯,嗯!(啐口吐沫,举起斧子敲)
仇虎那么,他的儿子呢?
白傻子谁?
仇虎我说阎王的儿子,焦大星呢?
白傻子(不大清楚)焦..焦大星?
仇虎就是焦大。
白傻子(恍然)他呀!他刚娶个新媳妇,在家里抱孩子呢。
仇虎又娶了个媳妇。
白傻子(毗着白牙)新媳妇长得美着呢,叫..叫金子。
仇虎(惊愕)金子!金子!
白傻子嗯,你..你认识焦大?
仇虎嗯,(狞笑)老朋友了,(回想)我们从小,这么大(用手比一下)就认识。
白傻子那我替你叫他来,(指远远那一所孤独的房屋)他就住在那房子里。(向那
房屋跑)
仇虎(厉声)回来!
白傻子干——干什么?
仇虎(伸出手)把斧头给我!
白傻子斧头?
仇虎我要自己敲开我这副金镯子送给焦老婆子戴。
白傻子(又倔强起来)可这斧头是焦——焦——焦大妈的。
仇虎(不等他说完,走上前去,抢斧头)给我。
白傻子(伸缩头,向后退)我!我不。(仇虎逼过去)
仇虎(抢了斧头,按下白的头颈,似乎要斫下去)你——你这傻王八蛋。〔轨道右外听见一个女人说话,旁边有个男人在一边劝慰着。
白傻子(挣得脸通红)有——有人!
仇虎(放下手倾听一刻,果然是)狗蛋,便宜你!
白傻子(遇了大赦)我走了?
仇虎(又一把抓住他)走,你跟着我来!(仇拉着白走向野塘左面去,白狼狈地跟随着,一会儿隐隐听见斧头敲铁镣的声音。
[由轨道左面走上两个人。女人气冲冲地,一句话不肯说,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
镀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乌黑的头发,厚嘴唇,长长的眉毛,一对
明亮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满魅惑和强悍。脸生得丰满,黑里透出健康的褐红;身材不
十分高,却也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她穿着大红的裤袄,
头上梳成肥圆圆的盘髻。腕上的镀金镯子骄傲地随着她走路的颤摇摆动。她的声音
很低,甚至于有些哑,然而十分入耳,诱惑。
[男人(焦大星)约莫有三十岁上下,短打扮,满脸髭须,浓浓的黑眉,凹进去的
眼,神情坦白,笑起来很直爽明朗。脸色黧黑,眉日间有些忧郁,额上时而颤跳着
蛇似的青筋。左耳悬一只铜环,是他父亲——阎王——在神前为他求的。他的身体
魁伟,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热情。他畏惧他的母亲,却十分爱恋自己的艳丽
的妻,妻与母为他尖锐的争斗使他由苦恼而趋于怯弱。他现在毫不吃力地背着一个
大包袱,稳稳地迈着大步。他穿一件深灰的裤褂,悬着银表链,戴一顶青毡帽,手
里握着一根小树削成的木棍,随着焦花氏走来。焦大星(那男人)金子!
焦花氏(不理,仍然向前走)
焦大星(拉着她)金子,你站着。
焦花氏(甩开他)你干什么?
焦大星(恳求地)你为什么不说话。
焦花氏(瞋目地)说话?我还配说话?
焦大星(体贴地)金子,你又怎么啦?谁得罪了你?
焦花氏(立在轨道上)得罪了我?谁敢得罪了我!好,焦大的老婆,有谁敢得
罪?
焦大星(放下包袱)好,你先别这么说话,咱们俩说明白,我再走。
焦花氏(抖眼望着他)走,你还用着走?我看你还是好好地回家找你妈去吧!
焦大星(明白了一半)妈又对你怎么啦?
焦花氏妈对我不怎么!(奚落地)哟,焦大多孝顺哪!你看,出了门那个舍不得妈丢不下妈的样子,告诉妈,吃这个,穿那个,说完了说,嘱
咐,嘱咐,就像你一出门,虎来了要把她叼了去一样。哼,你为什
么不倒活几年长小了,长成(两手一比)这么点,到你妈怀里吃咂儿去
呢!焦大星(不好意思,反而解释地)妈——妈是个瞎子啊!
焦花氏(头一歪,狠狠地)我知道她是个瞎子!(又嘲笑地)哟,焦大真是个孝子,
妈妈长,妈妈短,跟妈带这个,跟妈带那个;我跟你到县里请一个
孝子牌坊,好不好?(故意叹口气)唉,为什么我进门不就添个孩子呢?焦大星(吃一惊)你说什么?进门添孩子?焦花氏(瞟他一眼)你别吓一跳,我不是说旁的。我说进门就跟你添一个大小
子,生个小焦大,好叫他像你这样地也孝顺孝顺我。哼,我要有儿
子,我就要生你这样的,(故意看着焦大)是不错!焦大星(想驾地,但又没有话)金子,你说话总是不小心,就这句话叫妈听见了
又是麻烦。
焦花氏(强悍地)哼,你怕麻烦!我不怕!说话不小心,这还是好的,有一夭,我还要做给她瞅瞅。
焦大星(关心地)你——你说你做什么?
焦花氏(任性泼野)我做什么?我是狐狸精!她说我早晚就要养汉偷人,你看,我就做给她瞧瞧,哼,狐狸精?
焦大星(不高兴)怎么,你偷人难道也是做给我瞧瞧。
焦花氏你要是这么待我,我就偷——
焦大星(立起,一把抓着花氏的手腕,狠狠地)你偷谁?你要偷谁?
焦花氏(忽然笑眯眯地)别着急,我偷你(指着她丈夫的脸)我偷你,我的小白脸,好不好?
焦大星(忍不住)金子,唉,一个妈,一个你,跟你们俩我真是没有法子。
焦花氏(翻了脸)又是妈,又是你妈。你怎么张嘴闭嘴总离不开你妈,你妈是你的影子,怎么你到哪儿,你妈也到哪儿呢?
焦大星(坐在包袱上,叹一口长气)怪,为什么女人跟女人总玩不到一块去呢?[塘里青蛙又叫了几声,来了一阵风,远远传来野鸣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拉起男人的手)我问你,大星,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仰着头)什么?
焦花氏(坐在他身旁)你疼我不疼我?
焦大星(羞涩地)我——我自然疼你。
焦花氏(贴近一些)那么,我问你一句话,我说完了你就得告诉我。别含糊!
焦大星可是你问——问什么话?
焦花氏你先别管,你到底疼我不?你说不说?
焦大星(摇摇头)好,好,我说。
焦花氏(指着男人的脸)一是一,二是二,我问出口,你就地就得说,别犹疑!
焦大星(急于知道)好,你快说吧。
焦花氏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嗯。
焦花氏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渐月白〕哦。
焦花氏你在河边上,你先救哪一个?
焦大星(窘迫)我——我先救哪一个?
焦花氏(眼直叮着他)嗯,你先救哪一个,是你蚂,还是我?
焦大星我..我——(抬头望望她〕
焦花氏(迫待着)嗯?快说,是你妈?还是我?
焦大星(急了)可——可哪会有这样的事?
焦花氏我知道是没有。(固执地)可要是有呢,要是有,你怎么办?
焦大星(苦笑)这——这不会的。
焦花氏你,你别含糊,我问你要真有这样的事呢?
焦大星要真有这样的事,(望望女人)那——那——
焦花氏那你怎么样?
焦大星(直快地)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
着你。
焦花氏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焦大星(惹她)那我..那我..
焦花氏(激怒地)你当然是救你妈,不救我。
焦大星(老实地)不是不救你,不过妈是个──
焦花氏(想不到)瞎子!对不对?
焦大星(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焦花氏(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焦大星(解释)可你并没有掉在河里——
焦花氏(索性诉起委屈)好,你要我死,(气愤地)你跟你妈一样,都盼我立刻死了,好称心,你好娶第三个老婆。你情愿淹死我,不救我。
焦大星(分辩地)可我并没有说不救你。
焦花氏(紧问他)那么,你先救谁?
焦大星(问题又来了)我——我先——我先——
焦花氏(逼迫)你再说晚了,我们俩就完了。
焦大星(冒出嘴)我——我救你。
焦花氏(改正他)你先救我。
焦大星(机械地)我先救你!
焦花氏(眼里闪出胜利的光)你先救我!(追着,改了口)救我一个?
焦大星(糊涂地)嗯。
焦花氏(更说得清楚些)你“只”救我一个——
焦大星(顺嘴说)嗯。
焦花氏你“只”救我一个,不救她。
焦大星可是,金子,那——那——
焦花氏(逼得紧)你说了,你只救我一个,你不救她。
焦大星(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焦花氏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
焦大星(忍不下)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呢?
焦花氏(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痛快!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可是说什么?
焦花氏你说“淹死她”!
焦大星(故意避开)谁呀?
焦花氏你说“淹死我妈”!
焦大星(惊骇望着她)什么,淹死——?
焦花氏(期待得紧)你说呀,你说了我才疼你,爱你。(诱惑地)你说了。你要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看,我先给你一个。(贴着星的脸,热热地亲了
一下)香不香?
焦大星(呆望着她)你——嗯!
焦花氏你说不说!来!(拉着星)你坐下!(把他推在大包袱上)你说呀!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
焦大星(傻气地)我说,我不说!
焦花氏(没想到)什么!(想翻脸,然而——笑下来,柔顺地)好,好,不说就不说吧!(忽然孩子似的语调)大星,你疼我不疼我?(随着坐在大星的膝上,紧紧抱着
他的颈脖,脸贴脸,偎过来,擦过去)大星,你疼我不疼我?你爱我不爱?
焦大星(想躲开她,但为她紧紧抱住)你别——你别这样,有——有人看见。(四
面望)
焦花氏我不伯。我跟我老头子要怎么着就怎么着。谁敢拦我?大星,我俊不俊?我美不美?
焦大星(不觉注视她)俊!——美!
焦花氏(蛇似的手抚摸他的脸,心,和头发)你走了,你想我不想我?你要我不要我?
焦大星(不自主地紧紧握着她的手)要!
焦花氏(更魅惑地)你舍得我不舍得我?
焦大星(舐舐自己的嘴唇,低哑地)我——不——舍——得。(忽然翻过身,将花氏抱住,再把她——,喘着)我——
焦花氏(倏地用力推开他,笑着竖起了眉眼,慢慢地)你不舍得,你为什么不说?
焦大星(昏眩)说——说什么?
焦花氏(泄恨地)你说淹死她,淹死我妈。[一阵野风,吹得电线杆呜呜地响。
焦花氏你说了我就让你。
焦大星(喘着)好,就——就淹死她,(几乎是抽咽)就淹淹死我——〔由轨道后面左方走上一位嶙峋的老女人,约莫有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大半斑白,
额角上有一块紫疤,一副非常峻削严厉的轮廓。扶着一根粗重的拐棍,张大眼睛,
里面空空不是眸子,眼前似乎罩上一层白纱,直瞪瞪地望着前面,使人猜不透那一
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情疑,性情急躁;敏锐
的耳朵四方八面地谛听着。她的声音尖锐而肯定。她还穿着丈夫的孝,灰布褂,外
面罩上一件黑坎肩,灰布裤,从头到尾非常整洁。她走到轨道上,一句话不说,用
杖重重在铁轨上捣。焦母(冷峻地)哼!
焦花氏(吓了一跳)妈!(不自主地推开大星,立起)
焦大星(方才的情绪立刻消失。颤颤地)哦,妈!
焦母(阴沉地)哼,狐狸精!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你们在说什么?
焦花氏(惶惑地)没..没说什么,妈。
焦母大星,你说!
焦大星(低得听不见)是..是没说什么。
焦母(回头,从牙缝里喷出来的话)活妖精,你丈夫叫你在家里还迷不够,还要
你跑到外面来迷。大星在哪儿?你为什么不做声?
焦大星(惶恐地)妈,在这儿。
焦母(用杖指着他)死人!还不滚,还不滚到站上去干事去,(狠恶地)你难道还没想死在那骚娘儿们的手里!死人!你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是
什么样是怎么!你为什么不叫你媳妇把你当元宵吞到肚里呢?我活
这么大年纪,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还配那死了的爸爸养活的?
焦大星(惧怯地)妈,那么(看看花氏)我走了。(花氏口里嘟哝着)
焦母滚!滚!快滚!别叫我生气——(忽然)金子,你嘴里念的什么咒。
焦花氏(遮掩)我没什么!那是风吹电线,您别这么疑东疑西的。
焦母哼,(用手杖指着她,几乎戳着她的眼)你别看我瞅不见,我没有眼比有眼的还尖。大星——
焦大星妈,在这儿。我就走。(背起大包袱)
焦花氏大星,你去吧!
焦母(回头)你别管!又要你拿话来迷他。(对自己的儿子)记着在外头少交朋友,多吃饭,有了钱吃上喝上别心疼。听着!钱赚多了千万不要
赌,寄给你妈,妈跟你存着,将来留着你那个死了母亲的儿子用。
再告诉你,别听女人的话,女人真想跟你过的,用不着你拿钱买;
不想跟你过,你就是为她死了,也买不了她的心。听明白了么?焦大星听明白了。
焦母去,去。(忽然由手里扔出一袋钱,落在星的脚下)这是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焦大星妈,我还有。
焦母拾起来拿走,不要跟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手上那一点钱早就跟金子买手镯,打了环子了。(对着花)你个活妖精。
焦大星妈,妈,我走了。您好好地保重身体,多穿衣服,门口就是火车,总少到铁道上来。
焦母(急躁地)知道,知道,不要废话,快走。
焦花氏哼,妈不希罕你说这一套,还不快走。
焦母谁说的?谁说不希罕?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说得好,我爱听,要你在我面前挑拨是非?大星,滚!滚!滚!别在我耳朵前面烦的
慌。快走!
焦大星嗯!嗯,走了!(低声)金子,我走了。〔大星向右走了四五步。
焦母(忽然)回来!
焦大星干什么?
焦母(厉声)你回来!(星怏怏地又走回来)刚才我给你的钱呢?
焦大星(拿出来)在这儿。
焦母(伸手)给我,叫我再数一下。(星又把钱袋交给她,她很敏捷地摸着里面的钱数,口里念叨着)
焦花氏(狠狠地看她一眼)妈,您放心!大星不会给我的。
焦母(数好,把钱交给大星)拿去,快滚!(忽然回过头向金子,低声,狠狠地)哼,迷死男人的狐狸精。〔大星一步一步地走向右去。
焦母你看什么?
焦花氏谁看啦?
焦母天黑了没有?
焦花氏快黑了。
焦母白傻子!(喊叫)白傻子!白傻子!白傻子!(无人应声)
焦花氏您干什么?
焦母(自语)怪,天黑了,他该还给我们斧子了,哼,这王八蛋!又不知在哪儿死去了!——走,回家去,走!
焦花氏(失神地)嗯,回家。(手伸过去)让我扶您。
焦母(甩开她的手)去!我不要你扶,假殷勤!〔焦氏向左面轨道走,花氏不动,立在后面。远远由右面又听见白傻子“漆叉卡叉,漆叉卡叉”起来,似乎很高兴地。
焦母金子!你还不走,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看见远远白傻子的怪样,不由笑出)妈,您听,火车头来了。
焦母(怪癖地)你不走,你想等火车头压死你。
焦花氏不,我说是白傻子!
焦母白傻子?
焦花氏嗯。〔“火车”“吐兔图吐”地由右面轨道上跑进来,白傻子一双手疾迅地旋转,口里呜呜地吹着汽笛。
焦母(听见是他,严厉地)狗蛋!
白傻子(瞥见焦大妈,斜着眼,火车由慢而渐渐停止)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免——图——吐。
焦母狗蛋,你滚到哪儿去了?
白傻子(望望焦,又望望花氏)我——我没有滚到哪儿去。
焦母斧子呢?
白傻子(想起来,昏惑地)斧子?
焦花氏你想什么?问你斧子在哪儿呢?
焦母(厉声)斧子呢?
白傻子(惧怕地)斧子叫——叫人家抢——抢去了。
焦母什么?
白傻子一个瘸——瘸子抢——抢去了。
焦母(低声)你过来。
白傻子(莫明其妙地走过去)干——干什么?
焦母你在哪儿?
白傻子(笑嘻嘻地)这儿!
焦母(照着那声音的来路一下打在傻子的脸上)这个傻王八蛋,带我去找那个瘸子去!
白傻子(摸着自己的脸,设想到)你打——打了我!
焦母嗯,我打了你!(傻子哇地哭起来)你去不去?
白傻子我——我去!
焦母走!(把拐杖举起一端,交给傻子,他拿起,于是他在前,瞎婆子在后走向右面去)〔一阵野风,刮得电线又呜呜的,巨树矗立在原野,叶子哗哗地响,青蛙又在塘边
咕噪起来。
〔焦花氏倚着巨树,凝望天际,这时天边的红云逐渐幻成
乌云,四周景色翳翳,渐暗下去。大地更黑了。她走到轨道上,蹲坐着,拿起一块
石头轻轻敲着铁轨。
〔由左面基道背后,蹑手蹑脚爬出来仇虎,他手里拿着那副敲断的铁镣,缓缓走到
焦花氏的身后。焦花氏(察觉身旁有人,忽然站起)谁?
仇虎我!
焦花氏(吓住)你是谁?
仇虎(搓弄铁镣,阴沉地)我!——(慢慢地)你不认识我?
焦花氏(惊愕)不,我不认识。
仇虎(低哑地)金子,你连我都忘了?
焦花氏(迫近,注视他,倒吸一口气)阿!
仇虎(悻悻地)金子,我可没忘了你。
焦花氏什么,你——你是仇虎。
仇虎嗯,(恫吓地)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四面望望)你回来干什么?
仇虎(诱惑地)我回来看你。
焦花氏你看我?(不安地笑一下)你看我干什么——我早嫁人了。
仇虎(低沉地)我知道,你嫁给焦大,我的好朋友。
焦花氏嗯。(忽然)你(半晌)从哪儿来?
仇虎(指着天际)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你坐火车来的?
仇虎嗯,(苍凉地)“吐兔图吐”,一会儿就到。
焦花氏你怎么出来的!这儿又没有个站。
仇虎我从火车窗户跳出来,(指铁镣)带着这个。(锒铛一声,把铁镣扔出,落在野塘水边上)
焦花氏(有些惧怕)怎么,你——你吃了官司了。
仇虎嗯!你看看!(退一步)我这副神,好不好?
焦花氏(才注意到)你——你瘸了。
仇虎嗯,瘸了。(忽然)你心疼不心疼?
焦花氏心疼怎么样,不心疼怎么样?
仇虎(狞笑)心疼你带我回家,不心疼我抢你走。
焦花氏(忽然来了勇气,泼野地)丑八怪,回去撤泡尿自己照照,小心叫火车压死。
仇虎你叫我什么?
焦花氏丑八怪,又瘸又驼的短命鬼。
仇虎(甜言蜜语,却说得诚恳)可金子你不知道我想你,这些年我没有死,我就为了你。
焦花氏(不在意,笑嘻嘻)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
仇虎现在回来也不晚呀。(迫近想拉她的手)
焦花氏(甩开)滚!滚!滚!你少跟我说好听的,丑八怪。我不爱听。
仇虎(狡黠地)我知道你不爱听,你人规矩,可你管不着我爱说真心话。
焦花氏(瞟他一眼〕你说你的,谁管你呢?
仇虎(低沉地)金子,这次回来,我要带你走。
焦花氏(睨视,叉住腰)你带我到哪儿?
仇虎远,远,老远的地方。
焦花氏老远的地方?
仇虎嗯,坐火车还得七天七夜。那边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张口就有人往嘴里送饭,睁眼坐着,路会往后飞,那地方天天过年,吃好
的,穿好的,喝好的。
焦花氏(眼里闪着妒羡)你不用说,你不用说,我知道,我早知道,可是,虎
子,就凭你——
仇虎(捺住她)你别往下讲,我知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由怀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戒子,上面镶着宝石,举得高高的)这是什么?
焦花氏什么,(大惊异)金子!
仇虎对了,这是真金子,你看,我口袋还有。
焦花氏(翻翻眼)你有,是你的。我不希罕这个。
仇虎(故意地)我知道你不希罕这个,你是个规矩人。好,去吧!(一下扔在塘里)
焦花氏(惋惜)你——你丢了它干什么?
仇虎你既然不希罕这个,我还要它有什么用。
焦花氏(笑起来)丑八怪!你真——
仇虎(忙接)我真想你,金子,我心里就有你这么一个人!你还要不要,我怀里还有的是。
焦花氏(骄傲地)我不要。
仇虎你不要,我就都扔了它。
焦花氏(忙阻止他)虎子,你别!
仇虎那么,你心疼我不心疼我?
焦花氏怎么?
仇虎心疼就带我回家。
焦花氏不呢?
仇虎我就跳这坑里淹死!
焦花氏你——你去吧!
仇虎(故意相反解释)好,我就去!(跑到花氏后面,要往下跳)
焦花氏(一把拉住仇)你要做什么,
仇虎(回头)你不是要我往下跳?
焦花氏谁说的?
仇虎哦,你不!——那么,什么时候?
焦花氏(翻了脸,敛住笑容)干什么?
仇虎(没想到)干什么?
焦花氏嗯?
仇虎到——到你家去,我,我好跟你——
焦花氏(又翻了脸)你说怎么?
仇虎(看出不是颜色)我说好跟你讲讲,我来的那个好,好地方啊!
焦花氏(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哦,就这样啊!好,那么,就今天晚上。
仇虎今天晚上?
焦花氏嗯,今天晚上。
仇虎(大笑)我知道,金子,你一小就是个规矩人。
焦花氏(忽然听见右面有拐杖探路的声音,回过头看,惊慌地)我妈来了!丑八怪,快点跟我走。
仇虎不,让我先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
焦花氏不!(一把拉住仇虎)你跟我走。(仇虎慌慌张张地随着花氏下。
〔天大黑了,由右面走进焦氏,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是拐杖,后面跟随白傻子。
焦母金子!金子!
白傻子(有了理,兴高采烈地)我就知道那斧子不会拿走,用完了,一定把斧子
放在那儿。你看,可不是!焦母狗蛋,你少废话!(严厉地)金子,你记着,大星头一天不在家,今
天晚上,问户要特别小心。今天就进了贼,掉了东西,(酷毒地)我
就拿针戳烂你的眼,叫你跟我一样地瞎,听见了没有?白傻子唏!唏!唏!
焦母狗蛋,你笑什么?
白傻子你..你家新媳妇早..早走了。
焦母(立在铁轨的巨树前,森森然)啊?早走了,(忽然远处一列火车驶来,轮声轧轧,响着汽笛,饥车前的探路灯,像个怪物的眼,
光芒万丈,由右面射入,渐行渐近。
白傻子(跑在道旁,跳跃欢呼)火车!火车!火车来了。
(机声更响,机车的探路灯由右面渐射满焦氏的侧面。焦母(立在巨树下像一个死尸,喃喃地)哼!死不了的狐狸精,叫火车压死她!
[原野里一列急行火车如飞地奔驰,好大的野风!探路灯正照着巨树下的焦氏,看
见她的白发和衣裾在疾风里乱抖。一幕急落
第一幕序幕后十天的傍晚,在焦大星的家里。天色不早了,地上拖着阳光惨黄的影子。窗帘拉起来,望出去,展开一片莽莽苍苍
的草原,有密云低低压着天边,黑森森的。屋内不见人,暮风吹着远处的电线杆,激出连
续的凄厉的呜呜声音。外面有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不断地呼啸,..
风声略息,甚至于听得见鸟的翅翼在空气里急促地振激。渐渐风息了,一线阳光也隐匿下
去,外面升起秋天的雾,草原上灰沉沉的。厚雾里不知隐藏着些什么,暗寂无声。偶尔有
一二只乌鸦在天空飞鸣,浓雾漫没了昏黑的原野。是一间正房,两厢都有一扇门,正中的门通着外面,开问看见近的是篱墙,远的是
草原、低云和铁道附近的黑烟。中门两旁各立一窗,窗向外开,都支起来,低低地可以望
见远处的天色和巨树,正中右窗上悬一帧巨阔、油渍的焦阎王半身像,穿着连长的武装,
浓眉,凶恶的眼,鹰钩鼻,整齐的髭须,仿佛和善地微笑着,而满脸杀气。旁边挂着一把
锈损的军刀。左门旁立一张黑香案,上面供着狰狞可怖、三首六臂金眼的菩萨,跌坐在红
色的绸帘里。旁边立一焦氏祖先牌位。桌前有木鱼,有乌黑的香炉,蜡台和红拜垫,有一
座巨大的铜磐,下面垫起褪色的红棉托,焦氏跪拜时,敲下去,发出阴沉沉的空洞的声音,
仿佛就是从那菩萨的口里响了出来的。现在香炉里燃着半股将烬的香,火熊熊燃,黑脸的
菩萨照得油亮油亮的。烛台的蜡早灭了,剩下一段残骸,只有那像前的神灯放出微弱的人
焰。左墙巍巍然竖立一只暗红的旧式立柜,柜顶几乎触到天花板,上下共两层,每层镶着
巨大的圆铜片,上面有老旧的黄锁。门上贴着残破的钟旭捉妖图。右窗前有一架纺线机,
左面是摇篮,里面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暗黑的墙上挂着些零星物事。在后立一张方桌,围
着几张椅子和长凳。
(开幕时,远处有急促的车笛声,仿佛有一列车隐隐驶过,风在吹,乌鸦在天空成群地呼
唤,屋里没有一个人。[渐渐由右屋传出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低低唱着:“正月里探妹
正月正,我与那小妹妹去逛花灯。花灯是假的哟,妹子,我试试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
中间夹着粗野低沉的笑声。(里面男人的声音:(沉郁地)金子!金子!你过来!
[里面女人的声音:(低低地)我不!我不呢!
[里面男人的声音:(粗哑地)金子!你坐这儿!(仿佛一把拉住她)
[里面女人的声音:(挣开)你放开我!你放下手,有人来!
(忽然挣脱了)有人来![花氏由右屋走出来,前额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着,盖住半边脸,眉眼里更魅惑。她穿
一件红绸袄,黑缎裤,发髻扎着红丝线,腕上的金色手镯铿铿地摆动着。焦花氏(回过头笑)讨厌!丑八怪!(整理自己的衣服,前额的黑发理上去又垂下来)出
来!(顺便用墙上的镜子照一下,怪动人的!脸上浮满了笑容,她走向左面支起的窗前,
屏住气息,望望。里面的男人又唱起小调。地伶俐地走到右门口,低声地)别唱啦!
外面没有人,还不滚出来!
(由右面走出仇虎。仇虎改了打扮,黑缎袍,血红的里子,腰扎蓝线带,敞开领,
扣子只系了几个,一手提着旧的绒帽,一手拈着一朵红花,一跛一跛地走出来。焦花氏走吧,天快黑了。仇虎(抬头望望远处的密云)天黑得真早啊!焦花氏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去吧,省得冬
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仇虎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
焦花氏(低声地)我要走了呢,
仇虎(扔下帽子)跟着你走。
焦花氏(狠狠地)死了呢?
仇虎(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
焦花氏(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手)
仇虎你怎么啦?
焦花氏(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
仇虎(手没有放松)你痛么?
焦花氏(闪出魁惑,低声)痛!
仇虎(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焦花氏(痛得真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
仇虎(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焦花氏(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你放开手。
仇虎(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么抓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
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
焦花氏(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仇虎脸上冒着汗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
焦花氏(眼神冒着火。人一丝也不动)死鬼,你..
仇虎(慢转过身,正脸凝望着花氏,苦痛地)你现在疼我不疼我?
焦花氏(咬住嘴唇。点点头)嗯!疼!(恶狠狠地望着他,慢而低地)我——就——这一一么——(忽然向——仇虎的脸上——)疼你!(重重打下去)滚出去!
(半晌。
仇虎(一转不动,眼盯住她,渐低下头。走到方桌旁坐下,沉思地)哼,娘儿们的心变──变得真快!
焦花氏(立在那里,揉抚自己的手,一声不响)
仇虎(站起来,眼也不眨)金子?
焦花氏(望望地,不回头)干什么?
仇虎(举起手上的花,斜眼望着地)这是你要的那朵花,十五里地替你找来的。(速给她)
焦花氏(看了仇一眼,又回过头,不睬他)
仇虎拾去!(把花扔在花氏面前〕我走了。(走向中门)
焦花氏(忽然)回来,把花替我捡起来。
仇虎没有工夫,你自己捡。
焦花氏(命令地)你替我捡!
仇虎不愿意。
焦花氏(笑眯眯地)虎子,你真不捡?
仇虎嗯,不捡,你还吃了我?
焦花氏(走到仇的面前,瞟着他)谁敢吃你!我问你,你要不要我?
仇虎我!(望花氏,不得已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你。
焦花氏(设想到)什么?
仇虎(索性逼逼她)我不要你!
焦花氏(蓦然变了脸)什么?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罗锅腰,大头鬼,短命的猴崽子,骂不
死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尸×■”鸟,.. ①外国鸡..(拳头
雨似地打在仇虎铁似的胸膛上)仇虎(用手支开她,然而依然乱鼓一般地捶下来)金子,金子。你放下手!不要喊,
你听,外边有人!焦花氏我不管!我不怕!(迅疾地,头发几乎散下来)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你
不要我,你敢由你说不要我!你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打你!
我打你!我跟你闹.. 1我不管!有人我也不伯!
(外面存人不清楚地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仇虎(摔开她,跑到窗前眺望)你看,有人,有人在篱笆门那儿叫!
焦花氏(突停)谁?(蹑足,迅疾地沿着墙走到窗前)这会儿会是谁?
仇虎别嚷,你听
(有一个仿佛喝醉了的人,用他的破锣嗓子含糊地唱着:
“送情郎送至大门外,问一声我的郎,你多咱回来?回来不回给奴家一个信,免的
是叫奴家挂在心怀!”
[唱到最末一句,戛然停止,那人敲着篱笆门,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开门
哪。”仇虎你听,他在喊你!
焦花氏(看不清楚,纳闷)谁呢?(外面的人又在喊,“大星的媳妇!开门!”)哦,是他!这个老东西又喝多了。仇虎谁?焦花氏常五!仇虎(诧异)什么,这个老家伙还没有死。焦花氏就是他,(厌恶地)不知又来这儿探听什么来了。仇虎探听?焦花氏这两天他没事就到这儿来,说不定我婆婆托他来偷偷看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啦!仇虎好,金子,我进去,你先把他打发走。焦花氏(一把抓住他)不要紧,你先别走!(睨视)哼,就这么走了?仇虎(猜出,故意地)干什么?焦花氏(指着地上的花)你跟我把花捡起来!仇虎我,我不捡。[外面叫门叫得紧。焦花氏(不动声色)你听!
[外面的常五:(急躁地)大星媳妇,大星媳妇,焦大妈,开门!开门!我就要进
来了!
仇虎(谛听,睨望着金子)他要进来!
焦花氏(乖张地)你不捡,开门就让他进来抓你。
仇虎(猛然)你这娘儿们心好狠。
焦花氏狠?哼,狠的还在后头啦!
仇虎(吃一惊)“狠的在后头!”好!这句话倒像是学着我说的。
(打量地一眼)
(外面又在叫喊。
① “尸×■鸟,北平土话,丑人的意思。

焦花氏(叉住腰)仇虎,你捡不捡?仇虎你看,(弯下腰)我这不是..(拾起那朵花,递给花氏)其实,你叫我捡,
我就捡又算个什么?焦花氏(一手抢过那朵花)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这点脾气,我说哪儿,
就要做哪儿,(招手)你过来!仇虎(走近)干什么?焦花氏跟我插上。(仇虎替她插好花,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
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
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地亲着仇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
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
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含糊地)嗯──
(外面的常五:(长悠悠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焦花氏(还抱着仇虎,闭着眼,慢慢推开他。蓦地回头向中门,放开嗓音,一句一句地,也长悠
悠地)别忙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等等,我就念完喽。
(外面的常五:(叹一口长气)仇虎(翻翻眼)念经?你念的是什么经?焦花氏(推他)你别管,你进去,我来对付。这两天我婆婆常找他,瞎婆子
不知存了什么心,说不定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来,回头你好好在
门口听,你看我怎么套他说话,你听着!
(一面说,一面四处寻觅东西,找到绣成一半的孩子的鞋,折好大半的锡箔笸箩,
摆好了经卷,放正了椅子,都做好,一手数点东西,一面念)小黑子的鞋,—
—锡箔,笸箩,——往神钱,——椅子摆正,..(没有弄错,向
仇虎)怎么样?仇虎(赞美地,举起拇指)第一!我当了皇上,你就是军师。焦花氏好,我开门,你进屋子当皇上去。(一溜烟由中门跑出)
[半晌。仇虎(四周望望,满腔积恨,凝视正中右窗上的焦阎王半身像。阴沉沉地牙缝里挤出来)哼,
你看,你看我做什么?仇虎够交情,说回来,准回来,没有忘记你
待我一件一件的好处,十年哪!仇虎等得眼睛都哭出血来,就等的
是今天!阎王,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我,(捶着自己的胸口)仇虎又回
来。了。(指像)你别斜着眼看我,我仇虎对得起你,老鬼,我一进
你焦家的门,就叫你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哼,阎王,
你还觍着脸,好意思对我笑?(狠毒地)你瞧着吧,这是头一下!“狠
的还在后头呢。”老鬼,把眼睁得大大地看吧,仇虎不说二句瞎话,
今天我就要报答你的恩典。——(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回头望一下,又拾
头对着焦阎王恶笑)现在我先到你儿媳妇屋里当皇上去了。嗯!
[仇虎走进右屋。立时由中门现出花氏,后面随着常五伯。常五年约有六十岁上下,
一个矮胖子,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虽不如往日了,却也乐天知命,整日有说有笑,
嘴里安闲不住。好吹嘘,记性又不好,时常自己都不知扯到那里,心里倒是爽快老
实。喜欢喝两盅酒,从前的放荡行为也并不隐瞒乱说出来,他是个过了时的乡下公
子哥,老了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调调儿。他的须发,很别致,头已经露了顶,手里提
着一只精细的鸟笼,天色晚,用绸罩盖起来。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破旧的缎袍,套上
个肥坎肩。兴致高,性情也极随和,他待着自己的鸟儿狗儿如同白己的子女一样。
(他喝了点晚酒,兴高采烈,迈进中门。
焦花氏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五不,我说说话,就走。
焦花氏那么,您先放下您的鸟笼,歇歇。
常五(呵呵地)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鸟笼放在桌上)
焦花氏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五不,不用了,不同了。(忽然想了一下)可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花氏把水递给他。他接下添到鸟笼
的水盂里。一面说)你们的门真不好叫,其实一个篱门还用上什么锁,
这都是你的婆婆,事儿多,没事找事。我足足叫了好半天..大星
媳妇,你在于什么?你刚才说你——(忽然一个喷嚏,几乎把水弄洒,杯子
放在桌上,自己笑嘻嘻地)呵,百岁!呵(又一个喷嚏)呵,千岁!(又一个)
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儿当了皇上了。焦花氏(变了颜色,镇静一下,也笑嘻嘻地)您当皇上,我做您军师。
常五(倚老卖老)好,好,我封你为御前军师,管我的三宫六院。
焦花氏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烧酒,驱驱寒。
常五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晚酒。秋天到了,早晚气候凉。人老了,就有点挡不住这点寒气,不要紧,在屋里呆一会就好。多喝了,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焦花氏那怕什么?喝两盅,有了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五(望着花氏,想喝又有些犹疑,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么,你叫我喝两盅?
焦花氏(引逗他)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两盅。
常五(很慷慨地)好,那我就喝两盅!
焦花氏好!(预备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五(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焦花氏哦,刚才?我念经呢。(放下杯子)
常五念经?
焦花氏嗯!(倒酒)
常五(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了一包大花生。(喂一口酒,剥花生)
焦花氏(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
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常五(诧异地应了起来,走近花氏)你在念些什么?
焦花氏(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又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常五伯?
常五(肃然起敬)我没有来,你一个人,就念这个?
焦花氏嗯。
常五这叫什么?
焦花氏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五(咂咂嘴,摇头,赞叹地)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焦花氏(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五(爽直地笑起来)多多念吧,唉,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
下下油锅。
焦花氏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五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是老实话。(剥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焦花氏这两天下半晌就出去,到了煞黑才回来。
常五(有意义地)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焦花氏(驯顺地)老人家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哪敢问。(探听一下)不过我仿佛听见她老人家时常找那庙里的会看香的老姑子,就是那个能念咒害
死人的老神仙。常五(喝口酒)我也在那庙里看见她,奇怪,一个瞎老婆子在那里跟老姑
子拜神念咒,闹些什么,唉,你们焦家人都有点猜不透,外面看着
挺好,里面都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就不爱看这个,——自然,金
子,你除外。你是个正派人,不过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又
花儿似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叫——哦,大星还没有回家?焦花氏(严严警备,盯着他)大星刚出门不两天,哪能就回来。
常五(四周望望,低声)大星的媳妇,我问你,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焦花氏哦,(翻翻眼,心里打算)您问,我婆婆待我呀?
常五嗯?
焦花氏(忽然明快地)那自然不错,待我好着得呢?亲生亲养的妈待我也不过
是这样。
常五(咳嗽一声)可我..我总觉得你们婆媳俩有点不对付。
焦花氏谁说的?(拿起小黑子的鞋,一针一针做起来)过着好好的日子,这是谁说的?常五(又咳嗽一声,摇摇头)怪,怪,你们家里的事没法明白。你说你婆婆好,
你婆婆这两天当着人也说你不错,可背后,背后总——(忽然摇摇头)
我不说了,我还是不说的好。焦花氏(放下针线,笑着)说呀,常五伯,门民偷偷地盯着)家务事说说讲讲
有什么怕的?
常五(醉意渐浓)不,不,不好。说了我就是搬弄是非,长舌头,我这个人
顶不愿意管人家的家务事。焦花氏常五伯,(走到方桌旁)您不是外人,我年纪小,刚做儿媳妇,有什么
错,您不来开导开导,还有谁肯管哪?来,(斟一杯酒)常五伯,您再
喝一盅。常五(笑眯眯地)好,好,我喝,我自己喝。(一口灌下)
焦花氏嗯,(期盼地)常五伯,您说我婆婆背后怎么样?
常五(望着她)你婆婆背后叫我——嗯,我看还是不说的好,说了你婆婆又埋怨人。
焦花氏(停,悻悻地)好,不说就不说吧。(又走回去拿起针线)
常五(搭讪着)你要我说,
焦花氏(又笑眯眯地)随便您,常五伯。
常五(忍不住)好,好,我说,我说,(啰嗦地)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焦花氏(挑她的花)常五伯,我可没有叫您说。
常五好,好,好,好,我自己愿意说。我告诉你,我不是搬弄是非,你婆婆背后叫我没事就看(读阴平)着你。
焦花氏(咳嗽一声,慢慢地〕哦,您看,(尖酸地)她老人家多疼我!
常五不是看你,你听错了,是看(读阴平)着你。她说现在你们的家里忽然有点——有点不大安静。
焦花氏哦!(须悟〕不安静?
常五嗯.不大安静。她说她一个人,眼又瞎,看不见。很不放心。
焦花氏家里有什么不安静,
常五说的是呀,我看,(四面望)怪好的,怪安静的。难道有你这贤慧媳妇,现在家里还会藏个野汉子?
焦花氏(翻翻眼)嗯,可那也难说。
常五(吃了一惊)怎么?
焦花氏(警吓)您不是第一个就信她老人家的话,跑到我们家里搜查来了么?
常五(红了脸)嚇,这是怎么说的。谁说信她的话,(指点着)她的话我这耳朵进去,这耳朵就出来。嚇,这是怎么说的!
焦花氏(慢慢地)您不信就好了。您是年高有德的人,您公公道道他说一句
胜过我们小人说一万句。常五(摸摸胡子)你说的不错,说的不错。我向来好说公道话,像你这样贤
德媳妇,夫丈出了门,婆婆不在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家里念
经做活,真是千中不挑一,万中不挑一。焦花氏您多夸奖了。常五伯,您再喝一盅吧。
常五好,好,我自己来。
焦花氏(故意吃了一惊)哟,酒还是凉的,您看我,真是!我跟您热热去。
常五(更愉快〕不用,不用了,这样好,这样好。金子你,真是个好儿媳妇,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哼,我的儿子要娶了这么个儿媳妇,
盖上棺材盖我都是乐呵呵的。(又半盅酒)回头,金子,大星一会儿回
来,我一定得在他面前力你说几句公道话。焦花氏(吃一惊)什么,您说什么?
常五(瞪瞪眼)我要说几句公道话呀。
焦花氏(焦切地)您说大星一会儿就回家?
常五啊?你不知道?——(忽然想起)啊,(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你婆婆叫我不要告诉你的。可我又说出来了。不过这也不怪我,(自解)喝点酒,话就多,那有什么法子?
焦花氏(冷不防)谁叫他回来的?
常五(冒失)自然是我!不,是你婆婆!是她托我去叫大星回家,赶快回家,——
焦花氏您就叫他去了?
常五(无可奈何的神气)嗯,我有什么法儿,谁叫我天生脾气好,好说话。你叫我去,我也不是一样地去,这..这也不能怪我。
焦花氏(压制笑)大星回家是个喜信,怎么提得上怪呢?哦,(仿佛不在意)大
星没说准什么时候回来?
常五倒没说准,说不定是今天晚上?说不定是明天早上,也说不定就是
这一会。
焦花氏哦!(沉思)讨厌,这针真不好使!哦,我婆婆托您的时候,没求您
带个什么话?
常五也..也没说些什么!她就说家里乱哄哄的,仿佛半夜里直进人。
焦花氏(大惊夫色)哦,进来人?(一针戳了拇指呼痛)哟!(放下针线)
常五怎么啦?
焦花氏针扎了手,不要紧的!哦,(沉静地)那会是谁呢?
常五说的是呀!她可说要大星赶快回来,说家里要有一双眼睛,才看得明白。
焦花氏(又拿起针线,笑笑)这不是一双眼睛?
常五说的是呀!你看,(指她)这不是眼?(指自己)这不是眼?反正,她说的乱七八糟,胡说一大泡。你这个婆婆瞎了眼,疑心病就重,没有法子。
焦花氏您看,(拾头)我婆婆是不是犯了点疯病!
常五(很肯定地)嗯,有!有!有点!
焦花氏半..半夜里家里会进人,这不是疯话!
常五嗯,疯话!谁相信,可金子,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挺俊,这里又四面不靠人家,──(忽然,咳嗽一下,四外望望,又重重咳嗽一声)
焦花氏您干什么,
常五(秘密低语)你——你们这屋子有人没有?
焦花氏(惊愕)人?
常五怪,这屋子怪不对的。我问你,家里藏着什么人没有?
焦花氏(翻了脸)藏谁?青天白日,我一个妇道会藏谁?
常五谁说你?大星媳妇,我说你一个人在屋里不小心,说不定就有强盗偷进来。
焦花氏强盗?哪个强盗敢偷焦阎王的家?
常五金子,你不知道这个强盗专找你们家里来?
焦花氏哦,那会是准?
常五(指着花的活计)谁?我问你,你手里绣的是什么?
焦花氏小黑子的鞋。
常五不,我说你绣的花?
焦花氏哦,这个?——虎!
常五(低声)就是他——虎回来了!
焦花氏虎?谁呀?
常五你不明白,虎!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佯做不知)仇虎?仇虎是干什么的?
常五(诧导)你不知道?仇虎?你差一点都要嫁给他,你会不知道?
焦花氏常五伯,您喝酒就喝酒,别胡说八道的。
常五真的!你爸爸十来年前就把你许给仇虎!
焦花氏哦。
常五后来,仇虎家倒了,吃了官司,他才改了主意,把你又许给阎王当儿媳妇,这么要紧的事,你就会不知道。
焦花氏我爹妈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提过。
常五我告诉你,仇虎这次回来是要跟你们焦家大小算账的,你可少惹他,你公公害得人家不轻,阎王结下的仇可得由你们解了。
焦花氏不是大星就要回来么?
常五(提起鸟笼)嗯,嗯,大星回来不也是白搭,窝囊废,他哪对付得了仇虎?(忽然回过头)你见过仇虎么?
焦花氏没,没有。您从前见过?常五那还用说。我告诉你,要多丑就有多丑,罗锅腰,灶王脸,粗大个,
满身黑毛。你见着他告诉我,送到侦缉队就是大洋钱,你听见了没
有?焦花氏知道,知道。您要走了?
常五(走到门口,又想起,低声)你知道仇虎回来的事谁告诉我的?
焦花氏谁?
常五你婆婆。
焦花氏(惧骇)什么,她!她怎么会知道?
常五她说铁路上的人告诉她的。她说仇虎就躲在这一带,侦缉队正在搜
着呢!
焦花氏哦!(小孩啼哭)常五伯,小黑子快醒了,我要看孩子,不送您老人家
了。(走到摇蓝那里轻轻推摇)常五哦,小黑子!(也走到摇篮旁边)哼,这孩子真像他死了的妈,怪可怜
相的。(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走到门口〕哦,金子,乘你婆婆没
回来,把那酒瓶里添足了凉水,别说我在你这儿喝不花钱的酒来了。
我在这儿什么后也没有说,听见了没有?啼,啼,(打开门,外面笼满
秋雾)呵,这是什么天气,好好地又下起雾来了。
[常五提着鸟笼,兴高采烈地走出中门。出了门又听见他唱起“送情郎送至大门
外..”。
[孩子又不哭了,花氏忙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立刻走到右门旁。焦花氏仇虎!仇虎!(仇虎由右门走出。
仇虎(愤恨地)他走了?
焦花氏走了。(望望仇虎的脸)哦,你都听见了。
仇虎嗯,(阴沉地)他们知道我回来更好,(望着阎王的像)阎王你害了我一次,你还能害我两次,来吧!仇虎等死呢!焦花氏等死?等死?(徘徊,低声喃喃)为什么等死!为什么要等死?(摇头)
不!不!不!我们,我们要——(慢慢抬头上望,忽然——)仇虎,仇虎!
你看,你看..仇虎什么?
焦花氏(跑到仇虎身旁)你看!(恐怖地叫起来)你看,往上看。
仇虎什么?
[外面天更暗了。
焦花氏相片!相片!(失了颜色)他看着我,他看着我。
仇虎谁?
焦花氏(低头,缩成一团)阎王,阎王的眼动起来,——他,——他活了,活了!
仇虎(抱着花氏,眼盯着昏暗里的焦阎王的相片)胡说!胡说!还不是张相片,你
别瞎见鬼。
焦花氏真的!真的!(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虎子你没看见?真的,我方才真看
见他对我笑,叫我。
仇虎呸!(向上啐了一口)阎王,你要真活了,你走下来,仇虎倒等着你呢。
(推着花氏)你看,他还动不动?
焦花氏(偷偷抬起头望望)他..他不动了。
仇虎(警告)金子,你以后别这样胡喊。
焦花氏我向来不的,不过,刚才我实在是看见——
仇虎金子,不要再说了。
焦花氏虎子,我..我有点怕。虎子,你到窗户那里看看去。
仇虎有什么?(走到窗前望望)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雾下大了。
焦花氏下了雾?
仇虎嗯,大雾。
焦花氏(失神地)我怕的很!
仇虎怕什么?
焦花氏(沉思地)我怕我婆婆叫大星回来!
仇虎嗯?
焦花氏(一直沉思地)我不知道她要跟大星说些什么?
仇虎哼,大星还有什么说的,他从我手里把你抢过来。
焦花氏(低头)不,不是他,这怪他爸爸,他原来并不肯要我。
仇虎哼!
焦花氏虎子,你先走,你快走吧。省得他回来碰见你。
仇虎好,我走。可是金子你没有忘记你刚才对我说的话?
焦花氏(抬头)什么?
仇虎你说你要离开这儿?
焦花氏嗯,我要走。这儿到了秋天就下着大雾。只有我那瞎子婆婆跟我在
一块,她恨我,我恨她。大星是个窝囊废,没有一点本事。他是他
妈的孝顺儿子,不是我的爷儿们。
[雾里远远有火车汽笛声,急行火车由远渐近。仇虎金子,你要上哪儿?
焦花氏远,(长长地)远远的——(托着眼)就是你说那有黄金子铺地的地方。
仇虎(惨笑)黄金?哪里有黄金铺地的地方,我是骗你的。
焦花氏(摇头)不,你不知道,有的。人家告诉过我说。有!我梦见过。
仇虎金子,大星回来——(雾里的火车渐行渐远,远远有一声悠长的尖锐的车笛。焦花氏(假想)你别说话,你听,到那个地方,就坐这个。”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坐着火车,一直开出去,开,开,开到天边外。哼,我
死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仇虎金子,你知道,大星回来——
焦花氏(忽然)你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么:有一天我梳着油亮亮两个小辫,在
我家里小窗户下面纺着线等你?
仇虎(眼睛发着光)嗯,那时,我爸爸还活着,我夭天跟着爸爸在田里看地
放牛。
焦花氏我还记得那时我纺线时唱的歌呢:“大麦绿油油,红高粱漫过山头了,我从窗口还望下见你,我的心更愁了,更──
仇虎(忽然硬起来)别说了,你忘了大星要回来啦么?
焦花氏(从回忆中唤醒)哦,是,是。虎子,你快走吧!
仇虎金子,你是真想走么?
焦花氏(又恢复地平时硬朗朗的态度)谁骗你?
仇虎那我回头还要来。
焦花氏回头?不,那你千万别!大星就许回了家?
仇虎哦?
焦花氏瞎子一定在屋里。
仇虎她敢怎么样?
焦花氏敢怎么样?送你到侦缉队,怎么跑出来的再怎么送回去。
仇虎哼,(沉思地)瞎婆子!瞎婆子!(索性坐下)那我不走了!看她怎么样?
焦花氏(抓着仇的臂膊)你干什么?
仇虎(忽然立起)好,我们索性回屋里坐一会,我们俩再叙叙。
(拉着花氏的手)
焦花氏不,你走,你别做死!
仇虎(回头向中门)哼,我跟瞎婆于是一尺的蝎子碰上十寸的蜈蚣,今天我们谁也不含糊谁,我得先告诉她,我仇虎就在这儿。哼,明地来了
不黑地里走。跟她先说个明白,叫她也吃一副开窍顺气丸,先有个
底。焦花氏不,不,虎子,你得听我的话,听我的话,听——听——听我的─..

[中门慢慢开了,花氏惧怕地回过头去。焦母扶着拐杖走进来,脸上罩上一层严霜,
一声不响地立在门口。她手里抱着一个个红包袱,耳朵仿佛代替了眼睛四下搜察。焦花氏(叹一口长气)哦,妈妈。
(仇虎呆在那里。焦母(冷酷地)哼,你在念叨些什么?
[半晌。仇虎正想大模大样地走近焦氏,焦花氏忙以手示意,求他快进右门。
(仇虎望望焦氏,望望金子,蹑足向右门走去。焦母(忽然)站着!(仇虎又愣在那里)谁?焦花氏谁?(不安地笑着)还不是我!(忽然做出抱着孩子的样子,一面走,一面唱着催
眠歌)嗯——嗯——嗯!听..听话呀,嗯——嗯——嗯!(恳求地望
着仇虎,仇虎又想走近焦氏)小宝贝要听话呀,(一面又望焦氏)听话睡觉觉
啊,嗯——嗯——嗯!(望仇虎)听话的宝贝有人疼啊,嗯——嗯—
—嗯!(望焦氏)小宝贝睡觉啊,嗯——嗯——嗯!(回头看仇虎慢慢迈入
右门,紧张的脸显出一丝微笑,对着仇虎的背影)好孩子真听话呀,嗯——嗯—
—嗯。(望着焦氏)好宝贝睡着了啊,嗯——嗯——嗯。焦母(谛听一刻,忽然)金子,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我在哄孩子呢!(低声,孩子渐渐睡熟了)嗯——嗯。
焦母哄孩子?
焦花氏妈,声音小点。孩子刚睡着!(更低柔)嗯——嗯——嗯。
焦母(明白她的谎,指窗前的摇篮)哼,孩子在这边,我知道,我的祖奶奶!(正要向摇篮走去)
焦花氏(掩饰)我刚把孩子抱过来的,您没有看见。
焦母(没有办法,严厉地)扯你娘的臊,你靠在桌子旁边干什么?
焦花氏(硬朗朗地)我渴,我先喝口水。
焦母你渴什么,桌上没有水!
焦花氏(设想到她知道这样清楚)哦,没——没有——可是——
焦母(头歪过去)满嘴瞎话的狐狸精!(冷酷地)你过来!
焦花氏(慢吞吞地)嗯!(偏慢条斯理地把头上的花插正了)
焦母(走到香案前,把红包袱放在上面)过来!
焦花氏(恶狠狼地望着焦母,低柔地)就来。
焦母快过来,(拐杖在地上捣得山响)过来!(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
焦花氏(冷冷地)您要吓着孩子!(走过去)
焦母假慈悲。(指摇篮)他不是你的儿子。
焦花氏嗯,妈,(拖到焦母身旁)妈,我过来了。
焦母(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摸摸你。
焦花氏(吃了一惊,但是——)您摸吧!
焦母你穿的什么?
焦花氏(眼望前面)大红袄,黑缎裤,(故意说出)过节大星做的。
焦母(恨恶地)哦,手上是什么?
焦花氏(斜眼〕包金镯子!白银戒子,过节大星买的。
焦母(厌恶地)哼!(探到头上,摸着仇虎的花,忽然)哦,这是什么?
焦花氏(不由得惊一下)哦,这个?——花,妈。
焦母(逼得紧)花,谁给你的?谁给你的?
焦花氏(眼神一转)谁给的?(故意反问)哼,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头钻出来的?
(斜视)我自个儿在门口买的。
焦母(被她冲撞回去,却莫明其妙来了一股火)买?买这个做什么?
焦花氏(望着她)昨儿格,我梦着大星回了家,——
焦母谁告诉你大星要回家?
焦花氏谁也没告诉我,我不是说做梦做梦么?
焦母做梦,做什么梦?
焦花氏大星到家门口,就跌一大跤,我才想戴个红花破破,取个吉利。
焦母哼,做个梦,也要戴个花!丢了它,等我死了你再戴,大星娶了你这个狐狸精,魂都没有还,要你戴上花儿叶儿地来迷他。丢了它!
焦花氏(缓缓地)嗯!(望着焦母森然的面孔,不觉取下花来)
焦母(严峻地)扔在哪儿?
焦花氏(没有办法,把花扔在脚下,狠毒地看了焦母一眼)在您脚底下。(用脚点了点)这儿!
焦母(倏地立起,朝着那红花狠狠地踹了又踹)你戴!你戴!(弯下腰拾起花)拿去戴去!(把踢成纷乱了的花向花氏掷去,不想正打在花氏的脸上)死不要脸的贱货,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阴曹地府嫁阎王去。
焦花氏(气得脸发了青,躲在一旁,咬着牙。喃喃地)我当了阎王奶奶,第一个就叫大头鬼来拘你个老不死的。
焦母(听不清楚)你又叨叨些什么?
焦花氏我念叨着婆婆好,阎王爷一辈子也不请您吃上席去。
焦母(猜得明白)嗯,我死不了,妖精,你等着,天有多长的命,我就有多长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们进棺材。[远远又有火车在原野里的铁道上轰轰地弛过,不断地响着嘹亮的汽笛。
焦花氏妈,您听!您听!(盯住焦氏)[远远火车的汽笛声。
焦母听什么?金子,你的心又飞了,想坐火车飞到天边死去。
焦花氏谁说啦?(急于想支使地出去)您不想出去坐坐,看看火车,火车在雾里
飞,好看得着呢?
焦母(用杖捣着地)我怎么看?我问你,我怎么看?
焦花氏(想起,支吾着)您——您不是说您没有眼比有眼还看得准。
焦母(暗示地)嗯,我看得准,我看准了你是我们焦家的祸害。你的心一天变上十八个样,我告诉你,火车是一条龙,冒着毒火,早晚有一天他会吃了你,带你上西天朝佛爷去。
焦花氏嗯,(厌恶地)您不喝口水,我跟您倒碗茶?
焦母不用,我自己来。你少跟我装模装样,我不用你这么对我假门假事的。
焦花氏那么,我回到我屋里去了。
焦母滚吧。(花氏忙忙走了一半)你站着,金子,我问你一句话。
焦花氏嗯,妈。
焦母(慢慢地)你这两天晚上打的什么吃怔?
焦花氏谁,谁打吃怔啦?
焦母半夜里,你一个人在房里叽里呱啦地干什么?
焦花氏我,我没有。
焦母(疑惑地)没有?屋里面乱哄哄的,我走到门口又没有了,那是干什么?
焦花氏哦,(似乎恍然)您说那个呀!(笑)那是耗子,半夜我起来捉耗子呢。
焦母(低沉地)再以后要有耗子,你告诉我,你看见这个么?(指香案前的铁拐杖)我就用这条铁拐杖打死他。
焦花氏嗯,妈。(要向右屋走)
焦母别走。你坐下。
焦花氏嗯。(立在那里)
焦母(冷酷地)坐下。
焦花氏我坐下了。(还立在那里)
焦母(严峻地)你没有,我知道。(用拐杖捣着地厉声)坐下。
焦花氏(恶恶生生地望着焦氏,不得已地坐下去)嗯,妈妈。
焦母(露出一丝狞笑,暗示地)我告诉你一件事。
焦花氏嗯,妈。
焦母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
焦花氏哦,您也做了个噩梦?
焦母(摸起锡箔,慢慢叠成元宝,一句一句地)我梦见你公公又活了。
焦花氏公公———活了?
焦母(不慌不忙地)嗯,仿佛是他从远道回来,可是穿一件白孝衣,从上到下,满身都是血,——
焦花氏(不安地)血?
焦母嗯,血!他看见小黑子,一句话也不说,抱起来就不放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焦花氏哦。
焦母我向前去劝,刚一叫他,忽然他变了个老虎,野老虎——
焦花氏(吃了一惊)老虎?
焦母嗯,野老虎,那仿佛见了仇人似地就把小黑子叼走了。
焦花氏哦,这个梦凶——凶的很。
焦母谁说不是,“猛虎临门,家有凶神”。我看这两夭家里要出事,金子,你说?
焦花氏坐家里好好的,哪会出什么事?
焦母(立起来,在香案上拿起一炷高香,对金子,仿佛不在意地)金子,你知道仇虎在哪儿?
焦花氏仇虎?
焦母你别装不知道,我的干儿虎子回来了,你会不知道?过来,金子,(举起香)点上。焦花氏(不安地,就桌上的长命灯颤巍巍地点起香,婆媳二人对着面)我倒是听说虎子回
来了,可是谁晓得他躲在哪个窝里死去了!(香火熊熊燃照在焦氏死尸一
样的脸上)焦母金子!(一把抓住金子的腕)
焦花氏(吓住〕妈,干什么?
焦母(凶神一般)你的手发抖。
焦花氏(声音有些颤)香火烫的,妈。
焦母他没有到我们家里来?
焦花氏谁?妈?
焦母仇虎!
焦花氏他怎敢来?(转动香火,火焰更旺)
焦母没有来望望你。说近些,差一点你们也是一对好夫妻。(指香炉)把
香插上。
焦花氏(一面插香,一面说)妈,您别冤枉人!丑八怪,谁要他?他来了,我就报侦缉队把他抓去。
焦母你说了。
焦花氏嗯。
焦母你公公(指右窗前的像)在上面可听见了的。
焦花氏嗯。
焦母去吧。(花氏走到右门口,焦氏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金子,你的生日是五月初九,是不,
焦花氏是。(不觉疑惑起来)干什么?
焦母(温和地)你生下的时辰可是半夜子时?
焦花氏嗯,你问这个干什么?
焦母(不理她)我问你,是不是?
焦花氏是,妈。
焦母(恶狠地)我问问,算算你命里还有儿子不?
焦花氏(利嘴)没有,不用算。
焦母(忽然柔和地)好,到屋里去吧,你去吧。
焦花氏嗯。(怪异地盯焦氏一眼,转身入右门)
焦母(听着花氏走出门,狠很叹一口气)哼,死不了的败家精。(外面雾里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凄惨地呼噪。远远电线扦呜呜地响着。
(焦氏轻轻地走到右门口,聆听一刻,听不见什么,废然地走到香桌前。她忽然回
头,朝言门愣一愣,没有人进来,地解开香案上的红包袱,里面裹着一个木到的女
人形,大眼晴,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金子的模
样。木人肚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金子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
已扎进七口钢针。她用手摸摸木人的面宠,嘴里很神秘地不知数落些什么。焦母(摸着木人的轮廓,喃喃地)也许刻得不像她,(慢慢地)哼,反正上面的生
辰八字是对的。(用手掐算)五——月——初九。(点点头)半夜里
——子时生的。嗯,对的,上面没有写错。(她把木人高高托在手里,举
了三举,头点三下,供在香案上。磬重重响了三下,她跪在案前,叩了三下,神色森严,
依然跪着,嘴里念念有词,又叩了一个头,朝着木像,低声)金子,香是你自己点
的。生辰八字是你自己说的。你金子要是一旦心痛归天,可不能怪
我老婆子焦氏。(又深深一拜,立起,又敲了一声磐,走到香案前,举起木人,从
头上拔下一根钢针,对着心口,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金子,(第三声“哼!”地
一声将针扎进)哼,金子!(叹一口气,她仿佛非常疲乏!慢慢数着针头,扬起头)
已经八针(胜利地)就剩一针了,金子。(把木人又端端正正放在香案前面,
用红包袱盖上)
外面电线杆呜呜地响,隐约有人赶着羊群走近的声音,地不言不语走进左门。
(立刻花氏由右门蹑足走进来。焦花氏(低声对右门内)你先别来,听我咳嗽。
[花氏走到中门,开门望望,外面一片大雾,看不见人。她回转身,望见桌前的红
包袱,匆忙跑近掀开视。举起木人细看,立刻明白,厌恶地又放在案上。焦花氏(向着左门,毒恶地)哼。(把木人盖上,忽然想起右门的仇虎,轻轻咳嗽一声。仇虎
随着现在右门口,正要举足向中门走。——)
[焦氏森严地由左门急出。焦母(怕花氏走进来)站住!焦花氏(又轻咳一声,仇虎愕然,立在右门前,以手示意,叫他再进去)焦母(慢慢走至中门)谁?是谁?焦花氏是我,妈。焦母(厉声)还有准?焦花氏还有?(以目示仇虎,令其毋做声)还有——(对仇虎噗哧一笑)有鬼!焦母哦!
(花令仇虎迸门,他眈眈地望着焦氏,恨恨走出。焦母(没有办法,半晌)我当是老虎真来了呢。焦花氏妈,您不进屋去歇歇么!焦母不,你不用管,我要在堂屋里坐坐。焦花氏好,您坐吧,(不甘心地走入右门)
(焦氏侯她出去,走到香案前,摸摸红包袱下面的木像,放了心,口里又不知数落
些什么。
[这时摇篮里忽而恐怖地哭起来了,她走到摇篮旁边,把孩子抱起来,悲哀地抚摸
着孩子的头。焦母(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宝贝做了梦了!嗯——嗯!梦见了老虎来咬你
吁,嗯——嗯?老虎不吃小黑子的,嗯——嗯!不要怕呀,嗯——
嗯,奶奶一辈子守着你啊,嗯——嗯!不要怕呀,嗯——嗯。(抱着
孩子进了左屋)
(外面仿佛羊群乱哄哄地奔踏过来,咩咩地哀叫。随着羊的乱窜声,有一个很愉快
的喉咙在:“达,达,打——低——!达低达低达,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
打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更高兴)达,达,打——低——。
达低达低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随着这抑扬顿挫的“洋号”,
白傻子嘴里又打起威武的军鼓,舌头卷起嘟噜!“得——一儿锵,锵,锵!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拼了命!)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他不可一世,耀武扬威地由中门操进来。“得——锵锵,得——儿锵!”两只手抡起想象的鼓槌向下打,头上流着热汗。好忙!——进门并没有看见焦大妈!由左门又走进来一一嘴里还得吹洋号:“达,达,打——低(忽而由身右面叫一声:
焦母谁?
白傻子(大吃一惊,鼓号俱停。看见焦氏。伸伸舌头,立刻转身就跑)——
焦母(立起)站住!谁?
白傻子(只好愣在那里)是,是——(咽下唾沫)是我!
焦母我?(猜出多半是他)“我”是谁?
白傻子(结结巴巴,急得直眨眼)狗——狗蛋!焦大妈。(说完了又要跑)
焦母别跑!你!你不放你的羊,你来这儿干什么!
白傻子不,不干什么。我!(瞪着大眼)我看你家新媳妇来了。
焦母新媳妇有你的什么?
白傻子(笑嘻嘻地,顺口一数落)“新媳妇好看,傻——傻子——看了直打转;新媳妇丑,傻——傻子抹头往外走。”
焦母你也爱看好看的媳妇?
白傻子(翻翻眼看着焦大妈)嗯!(鼻孔顿时一吸,两条青龙呼地又缩进去)
焦母狗蛋,你别看她,我家媳妇是个婊子,她是老虎,会吃人的。
白傻子老虎?(不信地)嗯!我看过她!
焦母你看过老虎,你还来干什么?
白傻子(鼻涕又流下来,舌尖不觉翻上去舔)那——那我来看看,她会吃我不?(又抹一下鼻涕)
焦母(可怜他)唉,狗蛋,你日后也要个老虎来吃你么?
白傻子(老实地)老..虎要都是这样,我看还..还是老虎好。
焦母(酸辛地)傻子,别娶好看的媳妇。“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个美人丢了妈”。
白傻子不..不要紧,我妈早死了。
焦母(看看白,叹一口长气)嗯,孩子们长大了,都这样,心就变了。
白傻子嗯?
焦母(风声喃喃,辛痛地)忘记妈。什么辛苦都不记得了。(低头)
白傻子(莫明其妙)你..你说什么,
焦母(低头,以杖叩地,忽然)没说什么。嗯,傻子!你听屋里有人说话没有。
白傻子(伸长脖子,听了一刻,糊里糊涂地摇摇头)没..没有。
焦母(指右屋)不!我说西屋里。
自傻子(肯定地)嗯,我知道啊!(还是摇头)没..没有。
焦母(不信地)你到那屋里去瞧瞧。
白傻子(点点头)嗯,我知道。(走了一步)
焦母(一把抓住他,低声)轻轻地走,懂不懂?
白傻子(嫌她啰嗦,不耐烦的神气)我知道啊!
焦母(不放心)狗蛋,你去看什么?
白傻子嗯?(才想起来)谁!谁知道你要我看什么?
焦母(低声)哼,你去看看屋里有什么旁的人没有?
白傻子嗯,嗯,(仿佛非常明白,点头)我知道。(走到右门前,由上看到下,回转身,走两步,摇着脑袋)门..门关上了。推..推不动。
焦母(立起,惊愕,促急地)什么?门关上了?推不动?推开门,打进去!
白傻子(逡巡)我怕——我——
焦母怕什么!出了事,有我。
白傻子我怕老虎吃了——吃了我。
(焦立刻抽出香案旁边通条似的铁拐杖。
焦母(对白傻子)你跟我来。除了金子,有旁人,你跟我抓着他。[白点头,小心翼翼地随着焦氏,走到右门前,焦举起拐杖,正要向门上捣去。
[花氏由右门跑出。
焦花氏(叫喊)妈,您在干什么?(以手抵住焦氏的手)妈,您放下!您要打谁?
(咳嗽)
焦母(察觉地有点蹊跷)贱婊子,(用力推开花氏)你放开手!(花氏摔倒墙根)
焦花氏(喊)妈!
焦母傻子,你跟我来!(走进右门)
焦花氏(咳嗽,大叫)妈!妈![右屋里有焦氏铁棍落地、一个人在闪避的声音。
[焦母的声音:(咻咻然。咬牙,举起铁杖向下击)妈的!妈的!妈的!
[右屋里有人似乎狠狠推了焦氏,焦氏大叫一声,踣倒。跟着那人打破窗户,由窗
户口跳出去。
[傻子吓得只看花氏发愕,似乎在地上生了根。
[焦母的声音:(叫喊)我摔着了!傻子,有人打破了窗户跑了,快追呀,傻子!
抓着他,傻子!傻子..白傻子(不知怎么好,颤抖)嗯,嗯,我知道,我知道。(然而依然没有动)(花氏听见里面的人跑了,立刻跑近中门,仇虎已由外面跑进来。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低声)怎么样?你摔着了没有?
仇虎妈的,窗户大小,打破了窗户,腿还挤破了一块。
焦花氏她呢?
仇虎我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下。
(里面焦氏的声音:金子!金子!
焦花氏(答应了一声,立刻要到右屋去)■——妈!
仇虎(抓着她)别去!(指着白)你看!他!
白傻子(摸着头顶,望仇虎,很低的声音,不觉喃喃地)“漆——叉——卡——叉(更低微)吐——兔——图——吐。”
焦花氏(与白同时说)这是狗——狗蛋!
仇虎他认识我,你小心他。
焦花氏我明白。[焦氏由右门走出,脸上流着血。
焦花氏妈!
焦母(不理她)傻子!傻子!傻子![白不敢答应。仇立刻由中门轻轻跑出。
焦花氏妈!妈!
焦母(切齿地)贱婊子!
焦花氏(不安地〕妈,您摔破哪儿没有?
焦母(急躁地)傻子!傻子在这儿没有?
白傻子(正看着花氏,不得已地)在——在这儿。干什么?(又望着花氏)
焦母(恨极了,切齿)狗蛋!你瞧见什么没有?
白傻子我瞧见,瞧见(食指放在嘴里)老虎在这儿。
焦花氏(大惊)谁说的,
焦母(明白白的话)死婊子,你别插嘴,还有谁?傻子,你说!
白傻子(惧怯地,看着花氏)还有——还有——还有一个——(花氏忽然跑到傻子面
前,神情异常诱惑,在他的面颊上非常温柔地亲了一下,傻子仿佛失神落魄,立在那里)
焦母(厉声)还有一个什么?
白傻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抚摸吻着的面颊)还有——老虎——老虎!
焦母狐狸精,你干什么?
焦花氏我没有干什么?[左屋孩子很低微地哭啼起来。
焦母告诉我,狗蛋!(杖捣地)你们在干些什么?[花又亲热地吻他一下。
焦母狗蛋,你死了?
白傻子(不知所云)没——没有!老虎要吃——吃我。[左门孩子大哭起来。
焦花氏妈,您听,孩子醒了。
焦母你别管,狗蛋,你说,还有谁?[门里孩子更恐怖地哭,嚎,半响,三人静听。
焦花氏(惊愕地)妈,孩子别有了病,(故意地)妈,您问他吧,我去瞅瞅。(就
要走)焦母(厉声)不要你去!毒手!你别害死了我的小黑子。(向左屋走了两步)
我就来,狗蛋!别走,回头我还问你。
[焦母由左屋下,听见她哄孩子的声音。焦花氏(看见焦母进了门,走到方桌的长凳旁坐下,向白招手,魅惑地)狗蛋!你过来!
白傻子(莫明其妙)干──干什么?
焦花氏你过来,(低声)我跟你说一句话。
白傻子(食指放在口里,本能地害羞起来)干——干什么呀?(不大好意思地走过去)
焦花氏(腾出身旁一块地方,拉着他的手)你坐在我旁边。你先把手指头放下。
白傻子(手放下来,羞赧地瞟她一眼。呵呵地傻笑)干——干什么?(不觉手又放到了嘴里)
焦花氏(瞪了他一眼)把手指头放下!好好地听着!我跟你说一句正经话。
白傻子(又将食指放下)嗯,好,你说吧!(舌尖又不觉伸到鼻子下面卷舐)
焦花氏(低柔地)狗蛋,你听着,回头大妈再问你的时候,问你看见什么人没有了,你呀,你就说——
白傻子(眨眨眼,仿佛在研究什么,舌端在鼻下舐过来,卷过去。忽然,一个大发现,跳起来)新——新媳妇!(非常愉快地)你猜,你猜,鼻涕是什么味儿?
焦花氏(没想到)什么?鼻涕?
白傻子(紧张地)嗯,你说!是甜的,还是咸的?
焦花氏(气了)不知道。
白傻子(快乐得直打屁股)是咸的!咸的!你没有猜着吧,(又用舌头舐一下)咸丝丝儿的。
焦花氏(站起来)妈的,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笑嘻嘻地)唏,唏,你——你你叫我干什么,[焦大星背着包袱,提着点心,手里支着一根木棍,满脸风尘,很疲倦地迈过中门的门坎。
焦大星(脸上露出微笑)金子!(放下包袱)
焦花氏(平淡地)哦,是你。
焦大星(放下点心)妈呢?(掸掸身上的土)
焦花氏(望着他)不知道。(白躲在一旁,稀奇地望着)
焦大星(搁下木棍,用手绢把脸擦一擦)又到了家了!(抬头看花氏)家里怎么样?(关心地)还好么?
焦花氏(冷峻地)大星,谁叫你回来的:
焦大星(不自然地笑笑)没——没有谁。我自己想回来瞅瞅。
焦花氏(忽然)说什么?家里难道还会有人跑了?
焦大星(猜出婆媳二人又在闹气,歉然地)我不懂,金子,你又怎么?
焦花氏不怎么,我在家里偷人养汉,美得难受。
焦大星(避开)谁说这个啦!你说话别这样!这是咱们家,要叫妈听见——
焦花氏叫妈听见,算什么!我都做给妈瞧啦。
焦大星(软弱地)金子,你进了我家的门,自然不像从前当闺女那样地舒服。可我从来也没埋怨过你,我事事替你想,买东买西,你为什么一见
我,尽说这些难听的话呢?焦花氏哼,话难听?事才难听呢!我偷人养汉又不是一天的事,你不是不
明白。我嫁你那天晚上就偷人。你出了门,我就天天找汉子,轧姘
头,打野食,靠男人,我——焦大星(痛苦地)金子,你这说的是什么?焦花氏我这说的是“一本正经”,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在娘家就
关不住,名声就坏,可我没有要到你家里来,是你那阎王爸爸要的。
我过了你家的门,我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三个不够..
——焦大星(苦恼地)金子,唉,你这犯的是什么病!(颓然坐下)焦花氏我没有犯病,是那个一出门就想回来的人犯了病了;是那个回家就
瞎疑心的人犯了病了;是那耳朵根子软,听什么话就相信的人犯了
病了;是那个“瞎眉糊眼”,瞧见了什么就瞎猜的人犯了病了。我
告诉你,我没有犯病!我没有犯病!焦大星真!奇怪!我疑心了什么,我瞧见了什么!我一进门,你就这样疯
疯痴痴地乱说一大“泡”。我说,是我瞎疑心,还是你瞎疑心。
焦花氏是我疑心,是我犯疑心病;我疑心我媳妇在家里偷人养汉,整天背着自己的男人不老实。
焦大星可是谁提这个啦?是我听见什么啦?还是刚才瞧见什么啦!
焦花氏你瞧不见,你还听不见。
焦大星(想不出办法)那么,白傻子,你听见什么,你刚才瞧见什么啦?
白傻子(指自己)我——我——
焦大星(敷衍着花氏)好,我刚才不在家。你说,你瞧见什么?
白傻子(结结巴巴)我——我刚才——瞧——瞧见——瞧见一个——
焦花氏(忙追到白的身边)去!去!去!活人的话都闹不清,还听死人的话?
白傻子(卖功)可我刚才——是——是瞧见一个——
焦大星(不信地)你说吧,什么呀?
白傻子我..我瞧见一个——
焦花氏(蓦地在白脸上掴了一掌)去!去!你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莫明其妙)你打我,(抚摸自己的面颊)
焦花氏嗯,打了你,你怎么样?
白傻子(咧开大嘴,哇一声)哦,妈呀!(哭啼啼地)你——你到底是个老虎。(抽
咽,向中门走)焦大星(看着花氏,只好哄着白傻子同情地)去吧,狗蛋,快走吧,赶明儿别到这
儿来了。
[狗蛋手背抹着眼泪,由中门走下,一时又听见羊群咩咩奔踏过去的声音。焦花氏(发野地)好,大星,你好!你好!你好!你不疑心!你不疑心!你
回家以后,你东也问,西也问,你想从狗蛋这傻子的身上都察出来
我的短。好,你们一家人都来疑心我吧,你们母子二人都来逼我,
逼死我吧。(大星几次想插进嘴去,但是她不由分辩地一句一句数落)我跟你讲,
姓焦的,我嫁给你,我没有享过一天福,你妈整天折磨我,不给我
好气受。现在你也来,你也信你妈的话,也来逼我。(眼泪流下,抽咽)
我们今天也算算账,我前辈子欠了你家的什么?我没有还清,今生
要我卖了命来还。(抹着鼻涕)哼,我又偷人,又养汉,我整天地打野
食,姘人,我没有脸。我是婊子,我这还有什么活头,哦,我的天
哪!(扑在桌上,捶胸顿足,恸哭起来)焦大星(不知怎么安慰好)可是,金子,谁说啦?谁这么说啦?不是你要问去?
不是你自己要这么讲,喂,你看,我跟你带来多少好东西,别哭了,
好吧?焦花氏(还是抽咽)我不希罕,我不看。
焦大星可你要这么说,你要在自己身上洒血,你自己要说你偷人,养汉的.. ——
焦花氏(还是抽咽)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是你妈说,你妈说的。
焦大星(不信地)妈?妈哪对你说这么难听的话?
焦花氏你妈看我是“眼中钉”,你妈恨不得我就死,你妈硬说我半..半夜里留汉子,你妈把什么不要脸的话都骂到我头上。“婊子!贱货!败家精!偷汉婆!”这都是你妈说的,你妈说的。
焦大星(解释)我不信,我不信我妈她会——
[焦母由左门走出。
焦母(拐杖重重捣在地上,森严地)哦!(他们二人回过头)嗯!是我说的。金子,你跟你丈夫讲吧,我就是这么说的。[半晌。
焦大星(惶恐地)妈!(走过去扶她)
焦花氏(突然感到孤独,不觉立起)大星!
焦母(严酷地)你说吧!你痛痛快快他说吧。你在你丈夫面前狠狠地告我一状吧!金子,你说呀!你说呀!你长得好看,你又能说会道的。
你丈夫今儿跟你买花,明儿为你买粉,你是你丈夫的命根子,你说
呀,你告我吧。我老了,没家没业的,儿子是我的家私,现在都归了你了。
焦大星(哀诉地)妈。
焦母(辛酸地)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家当,现在都叫你霸占了。我现在是个老婆子,瞎了眼,看不见,又好唠叨,我是你们的
累赘。我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叫你们活埋了,金子,你说吧,你
告我吧,我等你开刀呢!焦花氏(怯惧地)妈,可我并没有说您什么?大星,你听见了,我刚才说什
么。大星,你——焦母(爆发,厉声)婊子!贱货!狐狸精!你迷人迷不够,你还当着我面述
他么?不要脸,脸蛋子是屁股,满嘴瞎话的败家精。当着我,妈长
妈短,你灌你丈夫迷魂汤;背着我,恨不得叫大星把我害死,你当
我不知道,活妖精!你别欺负你丈夫老实,你放正良心说,你昨儿
夜里干什么?你刚才是于什么?你说,你为什么白天关着房门,关
了门嘁嘁嚓嚓地是谁跟你说话?我打进房去,是哪个野王八蛋跳了
窗户跑了?你说,当着你的丈夫,你跟我们也讲明白,我是怎么逼
了你,欺负你?焦花氏谁听见我屋里有人说话?谁说我把问关上了?谁又从窗户跑了,
妈,您别血口喷人,您可——
焦母(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死娘儿们,该雷劈的!(回头)狗蛋,狗蛋,你看见了,你说!
焦大星妈,他刚走。
焦母他走了,(忽然)狗蛋,狗蛋!(急速地走出中门)[外面听见焦氏连喊傻子。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你去信你妈的话吧!
焦大星(低沉)你先到西屋去。
焦花氏干什么?我不去!
焦大星金子,你先别惹她。听我说,你先走。
焦花氏(瞪大星一眼)好,你们说。你们母子两个商量吧。叫你们算计我吧!好,我走!我就走!(由右门下)
焦大星喂,金子!——
[焦母由中门上。焦母(颤巍巍地)这个傻王八蛋,又不见了,跑了。(复归正题,严峻地〕好,
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你们有良心就来算计我吧。(猜到方才在她背后
金子会叽咕些什么,尖酸地)嗯,金子,你是个正派人,刚才都是我瞎说,
看你是眼中钉,故意造你的谣言。现在你丈夫来了,你可以逞逞你
的威风啦!(爆发,狠恶地)金子,你个下流种!我早就跟大星说过,
要小心点,你别听你爸爸的话娶金子回家来,“好看的媳妇败了家,
娶了个美人就丢了妈”,——焦大星妈,金子不在这儿。
焦母走了,她到哪儿去了?
焦大星她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焦母哦,你怕她受我的气,你叫她走了。
焦大星不是的,妈,我怕您看着她不舒服,气大,省得她在您眼前厌气。
焦母我问你,我怎么看?我怎么看?大星!现在你们两个都会故意气我没有眼!叫我听了好难过。——
焦大星(忍不住)我没有这么想,您别瞎疑心。
焦母(勃然)我没有瞎疑心,我没有瞎疑心。哼,耳朵根子软,你媳妇的毒都传给你了。
焦大星妈,您歇歇,别生气!她不好,她尽叫您生气。回头我就打她。
焦母我不生气,我替那怕老婆的男人生气呢。
焦大星(没有办法)好,妈,我给您带来几样点心,都是您爱吃的!
焦母(冷笑)不用,拿去孝敬屋里那个人吧。我不希罕。
焦大星(叹一口气)妈,您要是处处都光存这个心,我怎么还说得了话?您想,我们家里也不算容易,老有老,小有小,丈夫成天地不在家,四外
也没有什么邻舍亲戚。家里拢总不到三个半人,大家再还免不了小
心眼,那——焦母大星,你跟谁说话?你对谁?
焦大星妈?(赔笑)我不敢劝您。
焦母哼,我小心眼?我看你也太大气了吧?
焦大星好,好。妈,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明白呀!
焦母问你呀。
焦大星(惧怕地)妈,她真..真会有什么..我不在家。
焦母这两天晚上,半夜,我听见门外大树底下有人说话。
焦大星有金子?
焦母嗯,半夜,金子跟一个人。
焦大星她怎么啦?
焦母她怎么?说着,她把那个人就拉进来了。
焦大星拉进来?
焦母拉到屋里去,两个人嘁嘁嚓嚓了半夜。
焦大星一直到半夜?
焦母半夜?一直到天亮。
焦大星(疑信参半)那您为什么不抓着他们。
焦母我?(故意歪曲地讲)你把我真当作瞎子,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对东西?那半夜的人不是你这个不值钱的丈夫,还是谁?
焦大星是我?
焦母(反而问起他,威吓地)你为什么又瞒着我回了家。我是怎么虐侍你们,要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
焦大星(恐怖地)那个人不是我。
焦母什么,(觉出他渐渐相信了,露出一丝微笑)不是你。
焦大星嗯,不是。
焦母那么方才那个人。
焦大星怎么方才还有一个人?
焦母方才那个人也不是你?
焦大星(苦痛地)不!不!
焦母哦?
焦大星(忽然)妈,您说的话是真的?
焦母(冷静地)真的,你当真受你的媳妇的毒了么?
焦大星(内心如焚)她怎么会?金子怎么能这样?我为她费了多少心,生了多
大气。她跟我起过誓,她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她..她..焦母(残酷地)她起誓不是放屁!刚才我就知道那个人在里面,我打进了
门,他正从窗户逃走,我一手抓着他的大襟,叫那个狗娘养的一下
子把我推在地下,跳出去走了。白傻子看见他,金子还跟他在门口
说话,满不在意。你看,这是我脸上摔的伤,你进屋去看,窗户都
破了。你看,你不在家,家里成了野汉子窝。大星,你说我怎么能
不叫你回来。我告诉你,你这个小傻子,(狠狠地)你的媳妇偷了人
了,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现在没有一个不骂你,不笑话你,不说
你是个——焦大星(疯狂一般捶击桌子)妈!妈!您别说了,别说了。我听够了。焦母(也翻了脸,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捣,粗野地)那你还不把她叫出来问,逼她来
问,打她来问,要她来口招出来,招出来!(星扑在桌上,全身颤抖)
[花氏由右门出。焦花氏[厉色]你们不用叫!(立刻冷冷地)用不着你们母子喊,我自己出来了。
焦母好!你来得好!你来得好!大星,门后有你爸爸打人的皮鞭子。大星!你要是心再发软,我不认你是我的儿子。
(走到后门,摸出皮鞭)
焦花氏(横了心)哼!
焦母好。你哼哼!大星,这是鞭子。我跟你锁上门。你问她!问她!问她!(把中门锁好)
焦大星(接下皮鞭,手发抖)金子——
焦母你快问她!快问!
焦大星妈,我问!我问!
焦母叫她跪下!对着祖宗牌位!
焦花氏怎么?
焦母(雷霆)跪下![花氏跪下。
焦大星(拿着皮鞭,脸上冒汗)我不在家,你是做..做了那..那样的事情么?
焦母你说,叫你说,败家精。
焦大星(用鞭指着地,狠了心)你——你说。
焦母(厉声)说呀!
焦花氏(两面望望,恨恶地)哼,(冷笑)你们逼我吧,逼我吧!(忽然高声)我做了!我做了,我偷了人!养了汉!我不愿在你们焦家吃这碗厌气饭,我要找死,你们把我怎么样吧?
焦大星(失色)怎么,你——你承认你,——
焦花氏嗯!我认了。你妈说的,句句对,没冤枉我,我是偷了人,我进了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你爸爸把我押来做儿媳妇,你妈从
告诉你,大星,你是个没有用的好人。可是,为着你这个妈,我死
也下跟这样的好人过,我是偷了人。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
散。我跟你讲吧,我不喜欢你,你是个“窝囊废”,”受气包”,
你是叫你妈妈哄。你还不配要金子这样的媳妇。你们打我吧,你们
打死我吧!我认了。可是要说到你妈呀。天底下没有比你妈再毒的
妇人,再不是人的婆婆,你看她——焦大星金子,别说了!
焦母
(同时)
(气急败坏地)败家精,你还说!焦花氏(跑到香案前,掀开红包袱,拿起扎穿钢针的木人)大星,你看!这是她做的事。
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这么个绝子绝孙的法子来害我。你看,你
们看吧!(把木人扔在地上)焦母你..你!大星,你还不跟我打死这个淫妇,死婊子养的!打——打——打!
焦大星(迷乱地)妈!
焦母(暴雷一般)打死她!打死她!
焦大星嗯(麻痹)嗯,打!打!(举起皮鞭,想用力向金子身上——但是人仿佛凝成了冰,手举在空中,泪水盈眶,呆望着花氏冷酷无情的眼。静默。忽然扔下鞭子,扑在母亲足下
恸哭起来)哦,妈呀!
焦母(推开她的儿子,骂)你还是人!死种!(抡起拐杖向花氏所在方向打去,花氏一手截住)
焦花氏(拚命)你..你敢——
焦母(不顾死活)我先打死你——(外面有人扣门甚急:大叫:“开门!开门!”
焦大星(在两个女人当中)谁?谁?
[外面的声音:是我,我呀!
焦母(放下拐棍,听出声音蹊跷,停住)你?你是谁?
[外面声音:(狞笑)仇——虎!我是仇——虎。
焦母什么?虎子?
[外面的声音:是我,干妈。
焦大星(惊愕)怪,虎子来了?(打开中门)[仇虎走进,大家恐惧地互视,半晌。
焦大星(阴沉地)虎子,你来干什么?
仇虎(狠毒地)跟干妈请安来了。
焦母(低幽地)请安?——
仇虎(点头)嗯。
焦大星(走到虎面前,喜悦地)虎子,你怎么出来的?
焦母(阴郁地)大星,来!跟我到这屋里来。
焦大星(不大明白)妈?
焦母(厉声)来。(焦氏拄起拐杖向左屋走,后随大星,母子迸了左屋。[半晌,花氏恐怖地呆望着仇虎。
焦花氏(低声)谁叫你回来的。
仇虎(望外,阴沉地)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谁?
仇虎雾太大。看不出来。(忽然)你把蜡吹了。
焦花氏(惊)怎么?(把香案前的烛火吹灭)(屋内黑下来,从两面窗望出,外面一片灰沉沉的雾。远远听见火车驰过,一声孤
寂的汽笛。仇虎蹑足走到窗前探望。
焦花氏(低声)怎么?你——
仇虎别说话,门外仿佛就有人走。你听!
焦花氏(谛听)不,这是风。
仇虎哦。
焦花氏风吹着野草。
仇虎(回头,望着左屋)奇怪,这半天他门在屋里做什么。
焦花氏谁知道?
仇虎嗯,(阴沉地暗示)我想今天晚上要出事。
焦花氏(点头)我觉得。
仇虎金子,你怕么?
焦花氏(回头)怕?(转头望前面)不!—幕急落
第二幕[同日,夜晚丸点钟,依然在焦家那间正屋里。方桌上燃着一盏昏惨惨的煤油灯,黑影憧
憧,庞杂地在窗恨上晃动着,在四周灰暗的墙壁上,移爬着。窗户深深掩下来,庞大的乌
红柜,是一座巨无霸,森森然矗立墙边,隐隐做了这座阴暗屋宇神秘的主宰。香案前熄灭
了烛人,三首六臂的菩萨藏匿在黑暗里,只有神灯一丝荧荧的人光照在油亮的黑脸上,显
得狰狞可怖。
(焦氏立在香案旁,神色阴沉。盲人睁大一双不见眸子的眼眶,凝望前面,瞑对不知思念
什么。她默默地敲撞铜磬,声嗡嗡然,仿佛发匀神像的巨口里。桌前立一只肥大的泥缸,
里面熊熊地烧起“黄钱”,那贿赂神灵,请求他除灾降福的“鬼币”。纸灰随着大星飞扬,
跳耀的火焰向上翻。红光一闪一闪,射在焦氏严峻的脸上,像走马灯。影子穿梭似地在焦
阎王狞恶的像上浮动,一阵黑,一阵亮,时而瞥见阎王的眼眈眈地探视下面,如同一幅煞
神。
[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
质。
[瞎子卷起黄的纸填入土缸的肚子,火焰更凶猛地飞舞起来。她喃喃念着《往生咒文》,
仿佛又在祈祷,朝向着菩萨。
[静了半晌,忽然黑暗的角落里有一稚弱的哭声,惊恐地抽咽,是个黑子在摇篮里由噩梦
中吓醒,又看见一墙的黑影,更惧怕地哭嚎起来。瞎祖母走到摇篮边,抱起受了惊的孩子
低声抚慰。焦母(轻轻拍抚孩子)不要怕呀,嗯一一嗯——嗯——宝宝梦见了什么呀,
嗯——嗯——嗯——。黑子,快回家呀,嗯——嗯。回家睡觉觉呀,
嗯——嗯。不要怕呀,嗯——嗯。奶奶一辈子守着小孙孙呀,嗯—
—嗯。你就是奶奶的小命根呀,嗯——嗯——嗯——。谁也不敢来
惹你呀,我的小孙孙,不要怕呀,嗯——嗯一一嗯——。(孩子先还
哽咽,渐渐睡着。焦氏正要放下孙儿,焦大星由左屋上。他的脸颊微红,神色不安,关上
左门,又回顾一下,忽然咳嗽起来)焦母(低声)谁?焦大星(喑哑)我,妈。(向焦氏走去)焦母(放下孩子)慢点走。孩子刚睡着。焦大星(走到摇篮旁边,望着自己的儿子)黑子好一点了么?焦母(摸摸瘦小的头,关心地)小脑袋还是热烘烘的。刚才黑子又不知叫什么
东西吓醒了,又嚎了半天。焦大星(烦恶地〕哭!哭!哭!今天这孩子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哭我的丧。焦母(又拈起一张黄纸,引起快熄的火)“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哼,右屋里
藏着个狐狸精,左屋躲着个野老虎,童男子眼最灵气,看见了这一
对妖魔,魂都吓得离了壳,他怎么不哭?
[这时左屋有男人学着女人的喉咙,忽而尖锐,忽而粗哑,惨厉地唱着《妓女告状》,一
句一句,非常清晰。——“..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殿前的判官呀
掌着生死的簿,..青脸的个鬼哟,手拿拘魂的牌。..”
[焦氏不安地谛听着。大星坐在方桌旁,凝视土缸里的火焰。焦母你听他又在唱。(低微)你听,他在我们家唱这个。你听!(里面幽
幽地唱着:“..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大星,
他这是咒我们?
焦大星(替仇虎辩白)他高兴,他多年没见我,今天见着了,多喝两盅,他爱
唱什么,就唱什么,您管他这个做什么。
焦母哼,他硬说你父亲害了他一家,(低沉地)你还看不出来,他这次回来没有安着好心。
焦大星妈,您又来了,您先别疑神疑鬼。刚才他跟我说,他住两夜就走。
焦母(不信地)就走?
焦大星他是您的干儿,跟我又是从小的朋友,这次特来看看我们,我们跟人无仇无冤,疑心人家要害我们干什么?
焦母你不懂,不用管我。大星,你听。(里面又幽幽然唱着“..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哪阴风啊,吹了个女鬼来。..”)他老唱这两句,他老唱这两句。
焦大星虎子现在无家无业,心里别扭,让他唱去。
焦母可是他为什么——[里面又从头重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焦母你听,他这不是有意地——
[小黑子又突然大嚎起来。焦氏忙走到摇蓝边,抚拍着孩子,里面也停止了唱声。)焦母(恨恶地)你听,他这是存的什么心,孩子醒了,他也不唱了。(孩子
继续地哭嚎)大星,你这做爸爸的也为你的孩子烧点纸,驱驱邪,我再
跟孩子叫叫。
[星不得已立起,走到香桌旁,烧黄钱。焦氏在摇篮旁,轻抚哽咽着的孩子。焦母(非常悠远地,似从旷野里传送来的凄厉的声音)回家来——,黑子!黑子的魂
回家来——,黑子!魂快回家——,黑子!奶奶等着你睡——,黑
子!魂回家来——黑子。(孩子又不响,四周静寂,只有盲目的焦氏低声呼唤,
催眠一般,大星的眼盯着泥缸的人。焦氏忽然——)大星,你看看黑子的眼,孩
子真睡着了么?焦大星(抬起头,望黑子)眼阖上了。(奇怪地)这孩子的睡相怎么这样——怕人.. ——
焦母怎么?
焦大星(低声)——他仿佛死了似的。
焦母(贸然)放你的屁!好好的孩子,你咒他什么?(又抚黑子)黑子,你不要怕,你爸爸跟你说着玩呢。你好好在我们家里住着,供你吃,供
你住。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黑子,你住着,不要走。
焦大星可是,妈,您看不见那小脸,眉毛狠命地皱,小嘴向下瘪。(低微)
阖上了眼,真像他是——
焦母(恐惧地)少胡说,你今天喝多了。(想起来)也怪,刚才吃饭的时候,
为什么孩子忽然地大嚎起来?
焦大星(无神地)不知道。我直望着孩子的眼,孩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似地,那么死命地干嚎。
焦母(忽然)我看我们赶快送他走。送他走,越早越好。
焦大星让她就走?
焦母嗯。
焦大星(哀诉地)不,妈!再等一等,您让我想一想。
焦母想什么?这个祸害不是早走了早好。
焦大星可是,她现在家里什么人都没有,您要她立刻走,这..这不是—.. —

焦母那我哪管得了,我只求我家里安静。今天是晚了,明天一大清早,就送他上路。
焦大星妈,我们不能这么办。
焦母(冷冷地)大星,那么你要怎么办?
焦大星妈,您不能这么赶她出去。这次是她做错了,她丢——丢了我——我们的脸,可妈您要现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着她走那一条路,叫
她找她的那——那个人么?(苦痛地)妈,我知道她这次是真心地不
——不要脸,不要脸,做了这么一件对——对不起我的事,可是,
妈,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错?难道我们——焦母(厉声)混蛋!你想的是什么?你说谁?
焦大星(犹疑)您说的不是金子?
焦母金子!金子!(叹一口气)这个昏虫哟!死都临到头上,这个时候你还是金子金子地想着么。大星,我告诉你,老虎都进了门,我说的是
这屋里的老虎。老虎在你屋里吃饭,老虎在你房里都跟你的——(忽
然止住)大星,你今天晚上偏要喝许多酒做什么?焦大星(没有力气地)嗯,我喝了,妈。
焦母叫你不喝你偏要喝,今天是什么鬼催着你,脾气都变了。
焦大星嗯,我要变变。(把拳头重重地捶在桌上)
焦母(温慈地)大星,我的儿子,你过来。
焦大星(走过去)干什么,妈?
焦母大星,你心里难过么,
焦大星(望望焦氏,咬住唇)不,妈。
焦母(执星的手)你是舍不下金子么?
焦大星(想抽出白己的手,烦恶地)谁说的?妈。(似乎恐怕为人发见了自己的短处,更烦躁)谁说的?谁告诉您的?焦母(明白她的儿子,暗暗刺激他的羞耻心)是,是的,像她这样一个烂货,淫妇,
见着男人就要,(觉得大星在一旁神情苦恼,要截断她的话,然而她轻轻拍抚他的
手,又慢慢地——)我要是个汉子,她走就走了,不一刀了啦她是便宜!焦大星(忽然抽开自己的手,警戒地)妈!
焦母(惊愕)大星,你——
焦大星妈,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我得知道,我要知道。
自小到大,您什么事都瞒着我,可是现在我是金子的丈夫,那个野种是谁。(迭连在桌上打)是谁!是谁?妈,您连这个都忍心瞒着我么?
焦母(半晌,立起,沉重地)大星,你的手发抖。
焦大星我..我心里有火。(捶胸部)我这里满..满是火!烧得难受。
焦母(闭上眼,可怜)孩子,你是一根细草,你简直经不得风霜。
焦大星可..可(喃喃地)我总应该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焦母(真看见了什么)孩子,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焦大星(恨恶地)妈,您要是疼我。您该告诉我。
焦母你的眼睛为什么发直?
焦大星(回首)怎么,妈,您怎么知道?
焦母(摇头)妈瞎了眼,总看得见自己的儿子。可是(回首对大星)大星,你为什么直看着我?又像是怕看着我?
焦大星(惊怯)妈,没有,没有。
焦母(肯定)你是!你是!大星,你现在想着什么?
焦大星我..我没有想什么!
焦母不,大星,你又在瞒着我。我看得见你,我看见你的心,你的心是不是老早就恨我?恨着你的妈?
焦大星不,妈。
焦母(阴沉地)恨着我夹在你们当中,恨我偏把这件事说穿了,叫你不能闭上眼做瞎子。
焦大星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
焦母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
焦大星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
焦母她还没有说?
焦大星(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
焦母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
焦大星(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
焦母(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
焦大星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
焦母为什么?
焦大星(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
焦母我看?
焦大星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大星由中门跑出。焦母(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
(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
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
[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从右屋里,走出花氏。花氏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着人。
地提住脚跟,向左屋走。焦花氏(低声)虎子!虎子!
[焦氏由中门上。
焦母(严厉地)金子!
焦花氏(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
焦母你上哪儿去?
焦花氏(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
焦母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
焦花氏(吃了一惊)我们?
焦母(索性说穿)你跟虎子。
焦花氏(狠狠地)不知道。
焦母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
焦花氏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
焦母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
焦花氏(翻翻眼)您问我?
焦母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
焦花氏不知道。
焦母(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

焦花氏(警告地)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母(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
焦花氏嗯。
焦母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
焦花氏您别强说反后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
焦母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焦花氏这大夜晚?
焦母嗯?
焦花氏您逼我投奔哪儿去?
焦母(有意义地)我随便你!
焦花氏(觉出来一些)随便我?
焦母嗯,(低沉地)你走不走?
焦花氏不!
焦母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
焦花氏(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
焦母(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
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养过孩子,你
猜不透一个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
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
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
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了这样的事,
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
焦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焦花氏(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
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
以后我会怎么样。焦母(暗示地)你知道?
焦花氏我不是傻子。
焦母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焦花氏我们?
焦母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焦花氏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母(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
家的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我们一把手。
焦花氏(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母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焦花氏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母(关切地)什么!你说!
焦花氏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母(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儿。
焦花氏(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的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母(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焦花氏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母干什么?
焦花氏(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母(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抑下去)
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焦花氏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
您还要跟我谈什么?焦母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
白。金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
正要辩一句)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
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焦花氏我知道。
焦母那么,你待他呢?
焦花氏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母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算是帮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焦花氏什么,您说吧。
焦母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焦花氏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母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焦花氏怎么?
焦母(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焦花氏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母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焦花氏(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
焦母金子,你别装!虎子早就告诉你——
焦花氏他告诉我什么?
焦母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焦花氏您想得怪。
焦母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把弟。哼,好弟兄!
焦花氏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
焦母(低得听不见。同时)什么?
焦花氏(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的老的。
焦氏(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焦花氏他都说出来了!
焦母(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不,不是真的。
焦花氏(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母(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答应了我!
焦花氏什么?
焦母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焦花氏帮我自个儿?
焦母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不再提。
焦花氏你让我跟虎子走?
焦母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焦花氏(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母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焦花氏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母怎么?
焦花氏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着两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母(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焦花氏(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得多担份心。焦母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
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
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
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
子。焦花氏所以您才要他死。焦母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
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
自己跟他说话。焦花氏可是,您——
焦母(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虎子!虎子!
焦花氏(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母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他敌对
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焦母(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焦花氏嗯。(花由右门下)
仇虎(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母(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虎(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母(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虎(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母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虎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母不早了。

仇虎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母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好?
仇虎还没有死,干妈。
焦母(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虎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母你来!
仇虎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母你把手伸过来。
仇虎(疑惑地)干什么?
焦母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虎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仇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母没改。(凝望前面)
仇虎您的手冰凉。
焦母(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虎(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母(摇头)你没有。
仇虎(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母(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虎(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母(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虎(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母(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你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虎(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母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虎您还瞅见什么?
焦母(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虎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他亲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母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儿,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
仇虎干什么?
焦母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腾腾,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虎(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母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虎(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母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虎(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母(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虎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母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虎(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母你干爹怎么看你,
仇虎他看着我笑。
焦母你看你干爹呢?
仇虎(攥着拳头)我想哭。
焦母怎么?
仇虎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母(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虎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母盘算你?
仇虎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
焦母嗯?
仇虎(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母(以为他认真说.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意义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虎(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母(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虎上哪儿?
焦母要车有车。
仇虎车不用。
焦母要钱有钱。
仇虎(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母(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儿。
仇虎(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母(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虎(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
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焦母(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
(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
你。仇虎(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母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虎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母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你送。
仇虎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母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虎是,我明白。
焦母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
的儿子看。
仇虎是,我记得。
焦母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
仇虎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没分寸。
焦母嗯.(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
仇虎(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母(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过了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虎(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母你说准?
仇虎(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
焦母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虎(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母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人贩子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虎(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母怕什么?
仇虎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母(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你干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赖你是土匪。
仇虎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母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爹这一番心。
仇虎(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母(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你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你干爹拿出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
仇虎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母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虎(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母(疑虑地)虎子!
仇虎(斜视)嗯,干妈?
焦母(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虎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母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虎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母(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虎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
焦母(疑惧)齐全?
仇虎(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母(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虎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走。焦母(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仇虎(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焦母(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虎(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母(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虎(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开)
焦母(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四处
摸索)你在哪儿?
仇虎(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母(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虎“..吹了个女鬼来!”
焦母(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虎(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母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
仇虎(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母(勃然)不用了。(扶着铁杖)
仇虎(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母怎么?
仇虎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
焦母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打野狗的。
仇虎(明白〕野狗?
焦母(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了。
仇虎(莫明其妙)我瘦?
焦母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
仇虎您怎么知道?
焦母(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
仇虎(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
焦母(也大声跟着笑,验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的孩子,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
仇虎(防戒着)是,我来——(正向前走——)
焦母(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
仇虎(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人对立不动。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
[静默。
焦母(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静地)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虎(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母(摹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
仇虎(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母(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虎娶一房媳妇?
焦母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
仇虎我带她走?
焦母嗯。
仇虎(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母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虎可我要不走呢?
焦母(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虎抓我?
焦母怎么样。
仇虎我怕——
焦母你怕什么?
仇虎(威吓)我怕您——不——敢。
焦母不敢?
仇虎“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子是从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着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人急,就——。我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焦母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
仇虎(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
焦母(聆听)那么,有商量?
仇虎(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
焦母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虎(嘲风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
焦母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
仇虎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
焦母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
[金子由右门出。
焦花氏干什么?
焦母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知道。
焦母(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
(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
仇虎你知道了?
焦花氏我知道。
仇虎她让我们走。
焦花氏(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仇虎(神秘地)也许就有。
焦花氏(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
仇虎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
焦花氏(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
仇虎(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
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
甘心的。焦花氏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虎(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焦花氏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仇虎(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夜里,你可得帮我。
焦花氏(掩住他的嘴)虎子!
仇虎怎么?
焦花氏(由眼角偷望)小心他会听见。
仇虎她关了门。
焦花氏不,他还在这儿。
仇虎谁?
焦花氏(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地)哦,虎子(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
仇虎(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
焦花氏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点担心,我怕迟了,再迟了要出事情的。
仇虎(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求他)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
仇虎(沉静)今天半夜。
焦花氏那么走吧,我们走吧。
仇虎(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
焦花氏可——可是晚了呢?
仇虎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
焦花氏火车?
仇虎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黑林子..
焦花氏(有些怯)那黑树林?
仇虎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是活路,活路!
焦花氏(半燃希望)活路!
仇虎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
焦花氏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言火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吐
——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
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虎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
焦花氏(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
仇虎嗯,嗯。
焦花氏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
仇虎嗯,(惨然)天天过年!
焦花氏(抓着虎子的手)虎子!
仇虎(忽然)不,你别动!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你听!
焦花氏什么?
仇虎有人。(低声)有人!
(二人急跑至窗前。
焦花氏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
[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仇虎(不安地望望)奇怪,我总觉得窗户外面有人,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安慰他)哪里会?哪——里——(渐为“布谷”叫声吸住)你听!你听!
仇虎(抓起手枪)什么?
焦花氏不,不,不是这个。你听,这是什么!(模仿“布谷”的叫声)“咕姑,
咕姑!”“咕姑,咕姑!”
仇虎哦,(笑了笑)这个!他说:“光棍好苦,快娶媳妇。”
焦花氏(露出笑容,忘记了目前的苦难,模仿他)不,他说:“娶了媳妇,更苦更苦。”[二人对笑起来。
焦花氏(愉快后的不满足)以后我怕听不见:“咕姑,咕姑”啦。
仇虎(诧异)为什么?
焦花氏(愉快地)我们不是要走了么?
仇虎(忽然想起)嗯,走,对了。(阴郁地)可是今天半夜——
焦花氏(脸上又罩上一层阴影,恐怖地)今——天——半夜——?(叹一日气)
仇虎怎么?
焦花氏(哀诉地)天,黄金子铺的地方怎么难到么?
仇虎你说——
焦花氏(痛苦地)为什么我们心得杀了人,犯了罪,才到得了呢?
仇虎(疑心)金子!你——你已经怕了么?
焦花氏(悲哀地)怕什么?(忽然坚硬地〕事情做到哪儿,就是哪儿!
仇虎好!(伸出拇指)汉子!
焦花氏还有多久?
仇虎(仰天想)我想也就只有两个钟头。
焦花氏(低微地)两个钟头——时候是容易过的。
仇虎(疑虑,想试探她)可万一不容易过呢?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虎子,我的命已经交给你了!
仇虎(被感动)金子,你——(眼里泛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爸爸就在我身边,我的死了的妹妹也在这儿,她——他们会保佑你。
焦花氏可是(吁一口气)为什么今天呢?
仇虎怎么?
焦花氏(同情地)可怜,大星刚回来。
仇虎(阴沉地)嗯,等的是今天,因为他刚回来!
焦花氏(嗫嚅)可是,虎子,为——为什么偏偏是大星呢?难道一个瞎子不就够了。
仇虎不,不!死了倒便宜她,(狠狠地)我要她活着,一个人活着!
焦花氏(委婉地)不过大星是个好人。
仇虎(点头)是的,他连一个蚂蚁都不肯踩。可——(内心争战着)可是,哼.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再婉转些)大,大星待你不错,你在外边,他总是跟我提你,虎子,
他是你从小的好朋友,虎子!
仇虎(点头)是,他从前看我像他的亲哥哥。(咬住嘴唇,忽然迸出)可是现在,哼,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耐不下)不,仇虎!不成,你不能这样对大星,他待我也不错。
仇虎(贸然)那我更要宰他!因为他——(低沉,苦痛地)他是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忽然)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
仇虎(挣扎,慢慢地)嗯,动手的,我要动手的。(点头)嗯,我要杀他,我一定杀了他。
焦花氏(逼进一层)可是你没有,你没有,你的手下不去,虎子。
仇虎(极力否认)不,不,金子!
焦花氏虎子,你说实话,你的心软了。
仇虎(望着空际)不,不,我的爸爸,(哀痛地)我的心没有软,不能软的。(低下头)
焦花氏(哀恳地)虎子!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心里是个好人,你放了他吧!
仇虎(慢慢望着前面,幽沉地)金子,这不成,这——不——成。我起过誓,我对我爸爸起过誓,(举拳向天)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
仇虎(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
焦花氏(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虎子,你要掐死我。
仇虎(放下手,气喘,望得见胸间起伏,他抹去额上的汗,盯着她)你原来为着他,你才待我这样。现在你的真心才——才露出来。
焦花氏(望着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人心?
仇虎不懂?
焦花氏(忽然,真挚地)难道我不是人么?掐了我,我会喊痛,.了我,我会说痒;骂了我,我会生气;难道待我好的人,我就对他没有一点人
心?在他面前,我跟你说,不知为什么我真是打心窝里见着他厌气,
看不上他,不喜欢他,可是背着他替他想想,就不由得可怜他。(轻
微而迅快)唉,没法办他,(怜悯地笑)有时还盼着我走后还有个人来,
真疼他。(看仇)哼,跟他做白头夫妻,现在说什么我也不干,可是
像你说的,眼睁睁地要他——,你想,我怎么忍心!你——虎子,
你难道忍心?仇虎(叹一口气)是,金子,你的话不错。大星看我是他的好朋友,什么事
都不瞒。我就是现在,他对我也还是——(停止,忽然)哼,不是为着
他那副忠厚的脸,哦,前两个钟头,我就——焦花氏(拉住仇的手)那么,我们先走吧,还是把他——
仇虎不不,那——我仇虎怎么有脸见我这死去的老小。不,不成!那,那太便宜阎王了。
焦花氏(废然)虎子,那你怎么办呢?
仇虎(沉思着)我现在想,想着怎么先叫大星动了手,他先动了手,那就怪不得我了。
焦花氏(惊愕)什么?你叫他先——先来害——害你?
仇虎嗯。我知道我一手就可以把他像小羊似地宰了。可是(叹一口气)我的手就——就下不去。
焦花氏(想着仇虎说的话,惧怕地)可是,虎子,万一你不成,你叫他先就——
仇虎(摇头)那不会的,你放心,那不会的。
焦花氏(忽然大怖,抱着仇虎,躲在他的怀里)不,那不成,虎子,万一,我的虎子,你——,那我就太可怜了。
仇虎(一面安慰,一面推开她)别,别,别。金子,别这样。(忽然)金子,你听。
焦花氏什么?(倏地推开他)
仇虎有人!
焦花氏(惧怕地)不会是大星!
仇虎我们看!(中门开启,焦大星上。大星有些张惶,左右探望,妒恨在胸里燃烧,眼睛布满红
丝,头发散乱,声音有些哑,现在总觉得人背后讪笑他,似乎事情已经由金子报复
似地乱说出来。他望着金子,是恨恶,是爱慕不得的痛苦,两种心情在他心里搅动
着,使他举动神色都有些失常。他望着屋内两个人一丝不动,他沉郁地立在门口,
胸前藏着一把刀,见着金子不自主地手摸上去。自己又仿佛觉出自己在做着怪导的
举动,他又把手垂下来,望着这两个口悸目呆的人,自己似乎笑,又像哭的样子。
仇虎望见他,本能地把手又放在那搁放枪的口袋里。焦大星(对仇虎)哦,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儿。
仇虎(望金子,不语)
焦大星(望着金子)妈呢?
焦花氏在她屋里。(低下头)
焦大星(疑惑)你跟虎子谈些什么?
焦花氏不谈什么。
焦大星(跌坐在方桌旁,长呼出一口气)唉!(望着仇虎一肚子的苦痛)虎子,(觉得金子
在旁望着他)拿酒来!
焦花氏(劝诫地)大星!
焦大星拿酒来!(花由香案后取出酒瓶,放在桌上。
焦花氏(不安地)仇大哥,(暗告他)大星喝多了,您多照应着他一点。
仇虎(点点头,眼睛关照她)不要紧,弟妹!
焦花氏(盯着大星)大星。我走了。
焦大星(望望花氏,没有答声)
仇虎您——您去吧,弟妹。
(花氏由右门下。
焦大星(待她出去)虎子,你先坐下。(还没有待仇虎坐好,忽然)虎子,你刚才那么看我做什么?
仇虎(镇静)我没有。
焦大星(以为花氏对仇虎诉委屈,把方才的丑事漏露出一些。疑忌地)那么,你看她做什么?
仇虎(吃了一惊)我看她?(沉重)你说弟妹?怎么?
焦大星(苦痛地抓着自己的前额)哦,我的头,头里面乱哄哄的。(倒酒)虎子,刚才,我走了,我的妈跟你没谈什么?
仇虎(望望阎王的像,决然)嗯,谈谈,谈你,谈我,还谈到金子!
焦大星(触了电)哦,金子!(立起)她说什么?她告诉你什么?
仇虎(不得已)什么事?
焦大星(手在空中苦痛地乱绕,嗫嚅)金子,金子,她——她——(看见仇虎的脸没有反应)那么,她没有跟你提——提到金子今天在她屋里,在她屋里,
她——。(忍不住,扑在桌上低叫)虎子,你说她..她..她会对我这
样,做..做出来这样的事!你说:(敲着自己的头)我怎么办?我怎
么办?仇虎(慢慢地)什么。你说什么?
焦大星(望着仇虎,挥挥手,羞惭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喝多了。(又喝一杯)
仇虎大星!喝酒挡不了事情。
焦大星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我刚才一看见她,我心里难过发冷,仿佛是死就在我头上似的。
仇虎(惊异)为什么?
焦大星(嘘出一口的酒气〕也——也说不上为什么。(忽而,偷偷地)喂,你看见刚才金子看我的那个神气么?
仇虎(低下头)没有看见。
焦大星她——(低声)她看着我厌气,我知道。
仇虎为什么?
焦大星娶了她三天,她忽然地跟我冷了,我就觉出来是怎么回事,我不敢说。我总待她好,我跟她弄这个,买那个,为她吃了许多苦。今天
她,她居然当——当面跟我说,说她现在另外有一个人..她要走!
(拍着桌子,辛酸地)这太——太难了,太难了。(倒酒)仇虎(激动他)大星,该动手就动手,男子汉,要有种!
焦大星没有种?(放下酒瓶,望仇虎,七分酒意)你看看我是谁!
仇虎(低沉地)你是谁?
焦大星(指着墙上的像)阎王的儿子。
仇虎那么,你预备怎么样?
焦大星我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仇虎找出来你怎么佯?
焦大星我要(倏地取出尖刀,低沉地)杀了他!(插在桌上,举起酒杯)
仇虎大星,你放下酒杯!
焦大星(不懂)干什么?

仇虎(大声)你放下!(阴沉地)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焦大星(放下酒杯,打量仇虎)你是谁?
仇虎(点头)嗯。
焦大星(坦白地)你是我的——好朋友。(看了半天,恍然明白)哦,虎子,你要帮我;你想帮我来抓他,是不?你怕我动不下手,你怕我还是从前
那个(嘲弄自己)“窝囊废”,(更痛恨地)还是那个连蚂蚁都怕踩的“受
气包”?哼,这次我要给金子看看,我不是,我不是!我要——刀
——,你看,我要叫她瞧瞧阎王的种。仇虎可是,大星,你没有明白——焦大星(感激地)我明白,我明白。虎子,我们是(用手比高矮)这么大的
朋友,你是个血性汉子,我知道。吃了官司,瘸了腿,哼都不哼,
现在你自己的事都没有完,又想把人家的事当做自己的管。仇虎(不忍再往下说)我,我,大星焦大星你吃了官司,我爸爸只让我看了你两次,再找你,你就解走了。上
十年找不着你。今天见了你,你还是我的热诚哥儿们。可是虎子,
许你待你老弟好,就不许你老弟也有点心么,虎子,这是我的一件
丢——丢人的事,我不愿意别人替我了。(“了”作“了结”解)不过我
找着他,万一对付不了他,我不成了,虎子,我死后你得替我——仇虎嗯,——可是——
焦大星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万一我有了长短,虎子,我——
仇虎可你应该认认他是谁?你..你为什么不问问金子!
焦大星(恨恨地)金子护着他,不肯说,不过我一会儿还要问她。她不说,一会儿白傻子会告诉我的。
仇虎什么?你刚才找了白傻子?
焦大星我托人找了他,他就来。白傻子回头跟我一同去找,傻子认识他。
仇虎哦,(沉吟)他什么时候来?
焦大星就来。
仇虎来了呢?
焦大星就走。
仇虎那么,你喝多了,糊涂了。
焦大星糊涂了?
仇虎事情用不着那么费事,你不明白。
焦大星(不信地)那么,你明白?
仇虎嗯。
焦大星你说说。
仇虎(斜看桌上插着匕首)你先把这个要脑袋的家伙收起来,这么搁着我看着有点胆战,说不出话。
焦大星(望着觉得仇虎开玩笑,也笑出来)唏,笑话!(顺手把匕首放在腰里)
仇虎笑话?好,就当作笑话说吧。可是这个笑话不一定叫你笑。(忽然严肃地说)这个笑话,(长嘘出一口气)大星,咱哥儿俩先得喝它一盅热烧酒。(拿起酒杯)这盅酒喝下去,你我的交情,(拍大星的肩)大星,..
焦大星(莫明其妙,拿起酒杯)怎么?
仇虎好,也像这酒似的,(手势做出流入肚里,蒸发化成了乌有)变成什么就算什么吧。大星,于!
焦大星(不知用意所指,低微)干!
仇虎大星,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小就在一处,就仿佛你我一样。
焦大星哦,也一兄一弟?
仇虎嗯,一兄一弟!两个都是好汉子。偏偏那小兄弟的父亲是个恶霸,仗势欺人,压迫好百姓。他看上那老大哥的父亲有一片好田产,就串通土匪,硬把老大哥的父亲架走,活埋,强占那一大片好田地。
焦大星你说的是谁?
仇虎你先听着!后来那小兄弟的父亲生怕那死人的后代有强人,就暗暗打通当地的官长,诬赖死人的儿子是土匪,抓到狱里,死人的女儿就由他变卖外县,流落为娼。
焦大星可是那个朋友,小兄弟呢?
仇虎他不知道.他是个“傻子”,叫他父母瞒哄,满不知情,那老大哥自然也就不肯找他。
焦大星你..你说的跟.跟我们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仇虎你慢慢地听啊!后来那个老大哥不要性命,逃回来了.瘸了一条腿,(星不觉望着仇的腿)嗯,就像我现在的腿一样。
焦大星他怎么跑的回来?
仇虎唉!两代的冤仇在心里,劈天,天也得开。他要毁他仇人一家子。
焦大星(猜不出用意)不要朋友了。
仇虎(低愤)朋友?世界上什么东西叫朋友?接二连三遭遇了这样的事,在狱里活受快上十年,上十年的地狱呀!他什么心都死了。他回来心里就有一个字。
焦大星(为仇虎的热情吸住)什么?
仇虎恨!他回到那个老地方,他忽然看见他从前上了定的姑娘也嫁给他仇人的儿子。
焦大星就那个小兄弟?
仇虎嗯。
焦大星(纯真地)你这笑话越说越不像真的。
仇虎(翻翻眼)谁说不是真的?
焦大星那么。那个小兄弟怎么能要她?
仇虎(冷冷)他不知道!
焦大星怎么,他又不知道?
仇虎是啊,(望着星)我也奇怪呢!可是他妈看他是个奶孩子,他爸当他是个姑娘。(望望大星耳上的环子,大星不自主地摸着那耳环)他媳妇也不肯把真事告诉他,因为他媳妇从那天嫁他起就看不上他,嫌他。
焦大星(同情地)什么,她也嫌他。
仇虎嗯.你听,那回来的人看见这小媳妇第一天,嗯,第一天,(狠心)就跟她睡了!
焦大星什么?就..就那朋友?
仇虎(迸出)朋友?朋友早没有了!朋友就是仇人,我告诉你,(感情沸腾,激动得几乎说不成话)他的心只有恨,他专等着他那小兄弟等了十天,他
想着一刀——(迅疾地)那家伙回来了,(望着星)两个人见了面,可是
那家伙(疯狂地)是个糊涂虫!他朋友把他的媳妇都——都睡了,他
还不明白,他还跟他讲朋友,论文情,他还——
焦大星(立起,倚着桌角,愤急)什么,你——
仇虎(握紧拳头,狠毒地)大星,我跟你说,我仿佛就是那个老大哥,你仿佛就是——
(花氏由右屋跑出来。
焦花氏虎子,别说了,(指星)他,他——
焦大星(眩惑)怎么,你..是你!虎子!
仇虎(盯着他,阴沉地)你看明白了没有。
焦大星不会的,不会的。金子,(抓着她的肩胯,摇撼)你说,你说,是他么?
焦花氏(望着星,不说话)(外面狗蛋在喊“焦大妈!焦大妈!”打着灯笼由中门跑上。
白傻子大妈!大妈!有人找你!(直向左屋跑)
焦大星(一把抓住白傻子)狗蛋,你为什么早不来?你看,(指仇虎,颤抖)是——是他么?白傻子(望着仇虎,奇怪又在此地碰见他,仿佛遇着了老朋友,先惊后喜,张着大嘴)哦,是
漆叉卡叉呀,是,就是他!(说完回头向左屋)焦大妈,焦大妈!(由左
屋下)
(半晌。焦大星(忽然举出匕首)虎子,你——
仇虎(防备)大星,你先来吧。
焦花氏(靠着仇虎)大星,你——你放下刀。
焦大星(由牙齿间迸出)金子,你,你会喜欢他!
焦花氏嗯,(横了心)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这一个。(闭上眼,等仇动手)
焦大星(中了创伤)哦,金子,把刀给他吧。你这一句话比用刀刺了我还厉害。
仇虎(不由地)大星!
焦大星(挥挥手,对仇虎)你——你先给我出去。(颓然坐在凳上)
(白由左屋出。
白傻子(摇着头,诧异地)焦大妈,不——不在屋。
仇虎咦,她刚才还在屋里。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
仇虎干什么?
白傻子(怯惧地)不,不干什么。
仇虎你说!
白傻子有!有人找她。
仇虎谁?
白傻子他不叫我告诉你。
仇虎你跟我来。(拉着白,一同由中门下。)(半晌。
焦大星你——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焦花氏(失望的神色)没有。
焦大星金子,你现在想怎么样吧?
焦花氏(呆苦木石)想走。
焦大星(忽然立起)怎么,你想走?金子。(拉她的手)
焦花氏(一个人面向大星,她更怨望,更厌恶,大星的手碰着她,有苦生了癞疮一样,她喊起)你——你别碰我。
焦大星(吃了一惊)你怎么?
焦花氏我厌气!(忽然)你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你这个“窝囊废”!
焦大星哼,你不要装,你心里喜欢。
焦花氏我不,我不。(低低地)那个时候,我横了心,你还不先动手,先动
手——
焦大星(有一线希望便想汲起已失的爱恋)金子,那么方才你说的话是假的。
焦花氏(憎恨地)假的,天是假的,地是假的,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觉会是假的?
焦大星(痛苦万分)哦,你这不要脸的贼东西,狐狸精。(拿起匕首,向她来)
焦花氏(昂头)你杀。你杀,你杀不下去,你不是你爸爸的种。(星走到她面前。
焦大星(恶狠地举起匕首,睁圆了眼)金子,你看错了我。你看,(向下刺)我这一
下子——
焦花氏(觉得情形可怖,本能地用手档着他的腕。但是已经破了手背,流出血,喊出)你真—..
—(推开他的腕,跑)
焦大星(脸上冒油)我真——(追去)(花氏围绕方桌躲,星在后面赶。
焦花氏(一面跑,一面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一面追,一面说)你跑不了,他走了,他不要你了!
(星把花氏逼到墙角,抓着花氏。
焦花氏(狂喊)虎子!虎子!
焦大星(额上跳起青筋)你——你还喊他!你还喊——他!(举起匕首,向下——)
焦花氏我,我的大星,你真忍心把我——(闭上眼)
焦大星(俯视花氏的脸,下不了手,哀怜地摇头)哦,金子,是你真忍心。(慢慢把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胸前)你——你怎么这样待我?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
焦花氏(慢慢睁开眼)大星,你怎么了?
焦大星(又举起匕首,花氏又闭上眼)我要把你的心一刀——。(忽而颓然放下刀。花氏望着他。哀求地)哦,金子,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没有良心。
焦花氏(明白他到底是那么一个人)怎么?
焦大星(乞求地望着她)你别走。
焦花氏我是你的媳妇,我能上哪儿去?
焦大星我说你的心别走。
焦花氏哦,你要——
焦大星金子,你说成不成?金子,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我待你不错。金子,我求求你,过去的我不提了,你答应我,你同那个,你同他从现在起就算完,完了。
焦花氏完了?
焦大星嗯,完了,我明天打发他走,就当没有这么一件事。金子,我什么都可以依着你。你要衣服,我跟你从城里买;要首饰,我可以托人
带;你要钱,我的钱都交给你。
焦花氏嗯,可是——
焦大星你不知道我没有你,我没有你就是什么都没有。你不能跟我三心二
意的。你说妈不好,我们想法,我们想法子。我——我可以叫她不
跟你找别扭。我,我可以跟她闹。哦,我可以不理她。哦,你再不
成,我们就一块走。我跟她分!分开了过都可以的。焦花氏可是(绝望地)你要了我,你图什么呢?
焦大星嗯,我..我要你,你不知道我多么——。
焦花氏可是你要我干什么,我在这儿苦,我苦你不也苦,你苦,我不是也苦么?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不肯听我的。
焦花氏我不是不听你的。我是替你想。我知道,你丢不开你的妈,你妈也丢不开你。你妈跟我,你明白,是死对头。今天妈为着我跟你吵,
明天我为着妈也跟你吵,这么,白日夜里,她恨我,我恨她,你在
中间两边讨不着好不也太苦了么?焦大星那么,你一定要走?
焦花氏我没有说。
焦大星(痛苦地)你一定要跟他走。
焦花氏我..我没有。
焦大星(怨望地)你骗我。
焦花氏(没有办法)我没有。
焦大星(坚执)你打心里说,我要你打心里说,你对我怎么样。你别再骗我。
焦花氏你要我从心里说。
焦大星(烦絮地)告诉我你对我怎么样。你对我怎么样?对我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焦花氏你要我说?
焦大星(坚执地)嗯。
焦花氏那么,(望着大星)我爱你,我疼你。我恨不得整天搂着你,叫你;拍着你,喊你;亲你,舐你。我整夜把你放在怀里抱着你,把你搁在
嘴里含着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从早到晚都忘不了你,梦你,
想你,念你,望你,盼你,说你,讲你..焦大星(拍着桌子)别说了,别说了!金子!
焦花氏你现在听着舒服了吧。
焦大星(望着前面)哦,天哪!为什么一个男人偏偏非要个女人整天来苦他呢。
焦花氏问你呢。可我要是你呀。
焦大星怎么,金子!
焦花氏我一定把女人杀了。
焦大星(绝望,摇头)那你不是男人。
焦花氏那么就不理她,让她走。
焦大星让她走?不,不成,金子,你不能走。你还有个孩子,没了妈的孩子。
焦花氏那孩子不是我生的。
焦大星那么,金子,你还有我。我要你,我是你的(咽气)的爷儿们,你不能走。
焦花氏爷儿们不是我挑的。
焦大星那么,你不怕人说你,骂你,日后官来抓你。
焦花氏不用讲了,你要不让我走,你还是像刚才,你拿刀来,我人还可以
不定。可你不能整天拿家伙来逼我,所以我早晚还是要走的。大星,
我是野地里生,野地里长,将来也许野地里死。大星,一个人活着
就是一次。在焦家,我是死了的。焦大星那么,你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想了。可是金子,你总应该想想我侍你这一点恩情,我待你不错,你总知道。
焦花氏(点头)我知道。
焦大星那么,我再求你一次。(肃穆地)这次,金子,我跪着来求你。金子,你长得这么好,你的心里总该也不能坏,你不能一点心都没有。你
看,(跪下,沉痛地)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跪下,你再想想,你刚才
做了什么事,你做了妇道万不应该做的事。可是,金子,我是前生
欠了你的债,我今生来还,我还是求你,求你千万不要走。你做的,
我都忘了,虎子对不起我,我也忘掉,我给他钱,让他走。现在就
看你,就看你!焦花氏不,你起来。
焦大星(立起)怎么样。
焦花氏(坚决)不!
焦大星(哀痛地求她)不过,金子,你怎么会看得上他。那个丑——丑八怪,
活妖精,脑袋像个大冬瓜,人像个长癫的活蛤蟆,腿又瘸,身子又.. ——
焦花氏那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还是要跟他走的。
焦大星什么,你还是跟他走。
焦花氏嗯。
焦大星为什么?
焦花氏他待我好。
焦大星(呆滞)哦!就十天?
焦花氏(横了心)十天我已经离不开他。
焦大星(机械地)离不开他?
焦花氏嗯!
焦大星(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说不下去)
焦花氏(阴郁)什么?
焦大星为..为着你,我,..情愿!
焦花氏(爆发)你放屁!
焦大星怎么!
焦花氏(恨恶到了极点)你当我是个猪啦,你这个天生的王八!
焦大星什么?
焦花氏你这个死乌龟!(星一掌掴在花氏的脸上。
焦大星你!(望着花氏,满眼眶的泪,闭上眼,泪水流下来,痛恨自己)我太爱你了。你真不配。(睁开眼)好,金子,你想跟他走么?你走吧。
焦花氏(不动声色)怎么样?
焦大星我杀了他!
焦花氏你不敢。
焦大星我干不了,侦缉队会干了他的。
焦花氏什么,你告了侦缉队。
焦大星嗯,(故意咬定)告了。
焦花氏(恨恶地)可是我们总会离开这个门的。
焦大星嗯,只有一个法子。
焦花氏什么?
焦大星你们先害死我!
(焦氏由左门上。
焦母你们在这儿又喊喳什么?
焦花氏(惊怪焦氏由左门出)咦,您不是不在屋里么?
焦母谁说我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第二个门,我上哪儿去。
焦花氏您没有瞅见狗蛋进去找您。
焦母狗蛋,哦!
焦花氏嗯?
焦母虎子呢?
焦花氏刚出去。
焦母谁叫他出去啦?谁放他出去啦。
(仇虎由左门上,花、星吃了一惊。
仇虎(狡黠地)没有出去,干妈,我也在屋里呢。焦母(同时)怎么焦花氏?仇虎我刚才从外边回来,正看见干妈也在外边,正在爬着屋里的窗户进
来,我想,老的都不嫌费事!小的怕什么麻烦,我也就爬着窗户进
来了。焦母哦,那么,(不自然地)也好,就让你在我屋里,我在外边,金子,你把被都弄好了么?
焦花氏嗯。
焦母那么,你们都进屋睡去吧。
(白傻子由中门忙跑进。
白傻子大妈,大妈。
焦母怎么?
白傻子常五,常五!
焦母不用说了。
白傻子(怯惧地)他——他又要找您出来。
仇虎(明白一半)常五?
[孩子哇的一声又从梦里大嚎起来。
焦母去!去!你们睡吧!睡吧!孩子又叫你们吓醒了。
[花氏与焦大星入右屋,仇虎入左屋。
焦母(对着狗蛋)滚!这傻王八蛋![光渐暗,舞台全黑。十秒钟后,舞台再亮,已经过了一小时,正是夜半。焦家的
人都睡了,由左屋里传出仇虎的鼾声,右屋里大星睡着了,不断因为梦着噩梦,低
低呻吟着。台上方桌的油灯捻下去,屋里更暗了,神前的灯放射昏惨惨的暗光。在
黑影里焦氏坐在一张凳上,拍抚着孩子。旁边搭好一张狭木板床,上面铺着被褥。
焦氏心里有事,方才躺在床上,又起来。外面有低低唱着的“布谷”,清脆而愉快
的,但是只叫了一刻又不叫了。空中轻微地振动起辽远的电线可怖的呜呜声响。焦母(谛听着左面的鼾声,一面拍着孩子)嗯!——嗯,小黑子睡觉觉。嗯——
嗯——嗯。(声音更低)睡呀——睡觉觉,嗯——嗯——嗯。(立起,耳
伸向左面仔细听,走两步,口里还在——)嗯——嗯——嗯。
[中门外有人低低敲门。焦母(摸到中门前)谁?
[外面人声:我——常五。
焦母进来。[常五进,披着一件黑衣服,手提着红灯笼。
焦母(低声)慢点。
常五(怯惧地,指左边)怎么虎——虎子睡着了么?
焦母你听?
常五(听见鼾声甚熟,快慰地)他睡死了,
焦母(红灯反照着她的阴森森的脸)怎么样,
常五(回头望望)我已经报了队上。
焦母这次你真去了,
常五自然是,他——他们说就来。
焦母就来,
常五(讨好地)就来!(忽然贪鄙地)可是焦大嫂那悬——悬的赏,那一百五十块钱。
焦母都归了你。
常五(想不到)您,您不要。
焦母嗯,(阴沉地)赶快只要早除了我心上这一块祸害。(忽然)怎么,怎么队上还不见人来呢。
常五快——快了。他们说人少,办不了他。他们说顶好是个死的。省得费事。
焦母(忽然闪出一个主意)什么?死的他们也要?
常五队上说的,“死活一样”!打死他,不偿命。可是(吝啬地)死的就——一百块。
焦母(咬紧呀)哦,打死不偿命!
常五(不明白)怎么?
焦母常五,你先跟我出去。
常五出去。
焦母看看人来了没有?[常五与焦氏由中门下。花氏由右门持烛人进,她穿一身血红色的紧身,头发散乱,
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她把手里的个包袱放在案上。慢慢走到左门旁,忽然打了一
战,她回首向中门望去。正在这时,仇虎由右门出来,上身没有衣服,胸前黑茸茸
的,筋肉紧张地暴出来。宽大的“腰里硬”斜插着半裹了红布的手枪,他一手拿着
蓝布褂,一手轻轻向花氏肩上拍去。仇虎(低声)嗯!焦花氏(吓得几乎叫起来,回头)啊!是你,可吓死我。
仇虎(急迫地)把蜡烛吹灭。
焦花氏怎么,瞎子看不见。
仇虎有人有眼睛的。
焦花氏哦,常五!(赶紧把烛吹灭)
仇虎(严肃地〕好黑!(二人屏息对立)
焦花氏(在黑暗里,急促地)事情更紧了。
仇虎(再厉地)我知道。他们报了侦缉队。
焦花氏哦(痛恨地)那么,大星说的话真的。
仇虎哦,大星他也在内。
焦花氏他说过,他说过。
仇虎这么说,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我怕我们逃不了,他说他死也不肯放了我们。
仇虎(警悟地)那么时候到了。
焦花氏(拉着仇的手,盼望地)你是说,应该走了,
仇虎不,(眼里闪出惧人的凶光)该动手了。
焦花氏(恐怖地)虎子,你真地要——
仇虎(点头)一辈子有几回这样的假事。(指摇蓝)你把孩子抱进屋里。
焦花氏(走至摇篮前,望着仇)为——为什么?
仇虎这孩子闹得怪,万一醒了,哭起来害事。
焦花氏(抱起小黑子)可是虎子——
仇虎(挥她去)先把孩子抱进屋里。(花抱孩子由左门下。仇虎四处搜寻,没有获得,正寻觅中,花氏由左门上。
焦花氏你干什么?
仇虎(望着花氏,忽然想通,指着前面)你看见了么,?
焦花氏什么。
仇虎(森森然)我的父亲就在这儿。
焦花氏(低声,急促地)虎子。
仇虎(仿佛在看见了什么)他叫我去,他告诉我屋里有一把攘子。
焦花氏(故做不知)一把攮子?
仇虎(望着花氏)他说就在我眼前。
焦花氏(不自主地由怀里掏出来那把匕首)虎子,我──
仇虎(伸手)拿给我。
焦花氏(先不肯,望着仇的脸,忽然,悍野地)好,拿去吧。快快地了!(此地“了”作“完结”解)
仇虎(谛声)他睡着了?
焦花氏(低头,微细地)我——我哄他着(“睡熟了”的意思)了。
仇虎你给我看着外面。(向左门蹑足走,低微地)大星!大星!(里面仿佛呻吟,说着呓语,对花氏)你听!
[里面的声音:(闷塞而急促地)..快!..快!金子(无力地)我的刀,我的
刀。(痛苦地)金子!(模糊下去)金子!焦花氏(耳语)这是他——他在梦里发呓怔。仇虎好可怕的梦话。(探向左门口,低声)大星。
[里面的声音:(幽然长叹)好黑!好黑!(恐怖地呻吟)好黑的世界!(又苦痛
地叹一口长气,以后寂然)焦花氏(颤抖,低声)他——他像是为我们讲的。
仇虎大星!(内无应声)大星!(仍无应声,忽然转前向空)爹呵,你要帮我!(立
刻走进左门)
(花氏在外候着,惧怖地谛听里面的声音。悄然。
[外面还有野犬狂嚎,如一群饿狼。花氏不安地向外望。里面突然听见一个人窒息
地喘气,继而,闷塞地跌在地上。焦花氏天![仇虎由左屋蹒跚走入,睁着大眼,人似中了魔。
仇虎(手里匕首涂满污血,声音几乎听不见)完了,连他也完了。
焦花氏(喘不出气,指着虎子的血手)哦,你的手,你的手。
仇虎(举起一双颤抖的手,悔恨地)我的手,我的手。我杀过入。多少人我杀过,可是这一双手,头一次是这么发抖。(由心脏内发出一声叹息〕活着不算
什么,死才是真的。(恐惧地)我刚才抓着他,他忽然地醒了,眼睛
那么望着我,他不是怕。他喝醉了,可是他看我,仿佛有一肚于的
话,直着眼瞪着我,(慢慢点着头,同情地)我知道他心里有委屈,说不
出的委屈。(突然用力)我举起橇子,他才明白他就这么一会工夫,他
忽然怕极了,看了我一眼,(低声,慢慢)可是他喉咙里面笑了,笑得
那么怪,他指指心,对我点一点——(忽然横了心,厉声)我就这么一下
子!哼,(声忽然几乎听不见〕他连哼都没有哼,闭上眼了。(匕首扔在地
上)人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一把土,一块肉,一堆烂血。
早晚是这么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了。焦花氏你赶快把手洗洗。
仇虎不用洗,这上面的血洗也洗不干净的。
焦花氏那么就走吧。
仇虎(抬起头)走,(望着花)好,走!(走了两步)
焦花氏(忽然停下)你听!
仇虎什么?
焦花氏有人!(跑到窗前,仇虎随在后面)红灯宠,红灯宠他——他们来了。
仇虎(在窗前)不,不,是瞎子,仿佛在她身边是,是狗蛋,他打着灯宠。
焦花氏(点头)嗯!嗯!(忽然)瞎子,她——她走来了。
仇虎嗯,她要来找我。
焦花氏(恐惧地)她一个人嘴里念叨什么?
仇虎(恨恶地,低声)我知道!(慢慢地)打死不偿命!打死不偿命!
焦花氏别说话。[库氏由中门走进。仇、花两人在窗前屏伫立,望着她森严地踱到香桌旁,擎起沉
重的铁杖,走到右门前,花氏几乎吓得喊出。瞎子听一下,倒锁右门。焦氏的脸忽
然显出异常的凶恶,她轻轻拖着铁杖,向左门走。仇和花的眼萌随着焦氏,焦氏昂
然走进了左门。
[屋内无声,只远远听见野询嚎嚎如鬼如狼。花氏望着仇虎,仇虎盯着左门。焦花氏(低声)怪,她进到里屋干什么?
仇虎(按住她的手)她要打死我。
焦花氏(耳语)用———用什么?
仇虎(急促地)你没有看见她拿着那根铁拐。
焦花氏怎么?
仇虎也是(两手做击下状)这么一下子。
焦花氏(忽然想起,全身颤抖,低声急促地)那——那孩子就在你的庄上。
仇虎(吓着)什么?那孩子——焦花氏(狂惧)孩子就在那——那床──
(蓦地听见里面铁杖闷塞而沉重地捣在床上,仿佛有一个小动物轻嚎了一下,便没
有声音。仇虎(同时)啊,天焦花氏![左屋焦氏忽然尖锐地喊了一声。
焦母(恐怖到了极点)哦——黑子,我的黑于!(又没有声音)
仇虎(怵惧)晚了!
焦花氏(忽然地)走!快走。
仇虎(自己也怕起来)黑子死了。
焦花氏快穿衣服,外面一一定有人。你这样出去,准叫他们看出来。(她为仇虎套上小褂,便忙着拿包袱,拾匕首。仇虎的衣服没扣了一半,焦氏由左
门走出。她两手举起小黑子,上面盖上一层黑布褂。她的脸像一个悲哀的面具,锁
住苦痛的眉头,口角垂下来,成两道深沟。她不哭,也不喊,像一座可怖的煞神站
在左门前。仇与花不觉怵然退后,紧紧挤在一角。焦母(不像人声)虎子!(停一下,不见人应)虎子!(仍无人应,森严地)我知道你
在这儿,虎子。(忽然爆发地)你的心太狠了,虎子,天不容你呀!我
们焦家是对不起你,可是你这一招可报得太损德了。(痛极欲狂)你猜
对了,看!孩子我亲手打死的,可是这次我送到老神仙那里再救不
活,虎子,(酷恨地)我会跟着你的,你到哪儿,我会跟你到哪儿的。
(森严地)虎子,现在我要从你脸前过!(一面向中门走,一面说)你要打,
就打死我吧!我告诉你,(刚走到中门前)侦缉队已经在外面把枪预备
好,就要进来宰你的。
[焦氏举着小黑子由中门出。二人僵立不动。外面听见焦氏低声叫:“狗蛋!”继
而听见一种粗哑的怪声唱“..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面排..”二
人回头谛听。焦花氏(怯惧地)谁?谁这时候唱这个?
仇虎(极力镇静)是狗——狗蛋。[外面的声音(更加惨厉)“..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花氏(向上望,忽然大叫,指着)阎王的眼又动,动,起来了。
仇虎(惊惧)什么?
焦花氏(怕极)他要说话!〔仇虎抽土手枪向墙上的阎王的像,连发四枪,相框立刻落在地下。
焦花氏虎子!
(外面以为仇虎攻出,枪向里面乱射。仇虎他们真来了。
(枪声中,常五在外面大喊:“后面不要放!不要放,我在前面。”失了魂似地跌
进中门。
常五(一见仇虎,吓得瘫在那里)天!(又想回身出门)仇虎(一把抓着常五)你来得好!(枪对着他)来得好。(向中门喊)弟兄们,别
放!(外面仍在放射。转向常五)你跟他们说,叫他们别放。
常五(斜对窗户,急喊)刘队长!刘队长!别放,是我,常五,常老五。
[枪声突停。
仇虎告诉他,你现在在我手里,叫他们别放枪,我要出去。
常五(不成声)刘队长!我,我叫仇虎抓着了。我在他手里,刘队长,他拿着我,他要出去,你们千万别放枪。仇虎(高喊)弟兄们,我仇虎跟你们无冤无恨,到此地来也是报我两代似
海的冤仇,讲交情,弟兄们,跟我让一条活路。要不卖面子,我先
就拿你们的探子常五开刀。常五刘队长!刘队长!仇虎好,你们答应不答应?不说话?那么,你们要不答应,放一枪;答
应放两枪。怎么样?
(外面悄然无声。仇虎好,你们不答声!我数十下,十下不答声,(对常五〕我就不客气了。
常五刘队长!刘队长!
仇虎(开始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常五(几乎同时喊)刘队长!刘队长!我常五家里孩子大人一大堆。我要死了,我家里的人就找你抵偿,刘队长![四外悄寂。
仇虎八下,九下一
常五刘——[外面发一枪。
仇虎一枪。
常五刘队长!刘——(外面又放一枪。
仇虎两枪!
常五(嘘出一口气)啊!
仇虎(枪抵往常五的背)走!(对花氏)我们走吧。(花氏拿著包袱跟着两个男人的后面,由中门走出。
[屋内悄无一人,半晌。忽然听见远处两声枪响,又一声,接着枪声忽密,幕渐落,
快闭时,枪声更密。——幕落
第三幕
人物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的新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老朋友。
各种幻相。(不说话的)
持伞提红灯的人。
焦母的人形。(举着个黑子)
洪老。
大汉甲、乙、丙。
仇荣——仇虎的父亲。
仇姑娘——十五岁.仇虎的妹妹。
焦阎王——连长,大星的父亲。
抬土囚犯火车头、老窝瓜、麻子爹、小寡妇、赛张飞、野驴..十数人。
抬水囚犯二人。
狱警。
牛头,马面二人。
判官。
青面小鬼甲、乙。
阎罗(地藏王)。第一景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雾渐散开,
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她满脸油亮,
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息,像一只受伤的花
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
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汗珠。焦花氏(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看见重甸
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声,但是没
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她向后退,后背
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
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
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
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焦花氏(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焦花氏(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焦花氏(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焦花氏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焦花氏(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焦花氏(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要重
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焦花氏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的
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露
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
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
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
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
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
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
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
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
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呆望仇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虎(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虎(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那会是谁?
仇虎(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天,那不会是——
仇虎(睁大眼)你说——〔远远有一声枪。
仇虎(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虎不!不!再听听。[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五(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虎老鬼,你听着!(谛听)(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虎(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虎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五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虎(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五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虎(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五(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
仇虎(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五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虎(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五(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虎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焦花氏(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虎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五真的?
仇虎嗯!
常五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
常五(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虎(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五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虎(低声)老神仙?
常五(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虎(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怎么?
仇虎(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嗯,我知道。
仇虎(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
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虎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我怕告诉你。
仇虎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虎(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五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虎(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五(向后退)看——看见。
仇虎(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五(指着)上西。
仇虎西是哪儿?
常五(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虎进了林子?
常五嗯。
仇虎(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五(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低声)小——小黑子——
仇虎(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只杀了孩子的父亲,
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死!
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
我,这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焦花氏(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
常五(连忙)是,是,我走!
仇虎你说什么?
常五(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
仇虎(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你怎么啦?
仇虎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弄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虎(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虎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
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
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乎在
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仇虎(惊愕)你听!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虎(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虎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虎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啦?你刚才为什么忽然跟常五说那一大堆子的话?
仇虎我,我不知道。我口渴,我刚才头发昏。
焦花氏你为什么又提起大星,说你杀——杀了大——大星!
仇虎(眩惑)我..我杀了大——大星?〔仇虎耳旁低微声:(梦呓,窒塞地喘息)“..快..快!..我的刀!我的刀..”
仇虎(喃喃地)“..我的刀!我的刀”!
焦花氏(几乎同时说)你又跟他提起小——小黑子。
仇虎(低而慢地)小黑子?〔仇虎耳旁低微声:“嗯——,好黑呀!”(苦痛地叹口长气〕仇虎(忽然跳起,向着黑暗的林丛)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
死的,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
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
子死的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不能跟着我!你不
能——(不知不觉拿出手枪)焦花氏(吓得向后退,喘息)虎子,你——你怎么?你想着什么?小黑子不是你
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还不想跑,我的命在
你手里,虎子,自己别叫自己吓着,你别“磨烦”,(“迟延时间的”
意思)再“磨烦”,天亮了,叫他们看见,我们两个就算完了。仇虎(望着黑暗)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悔恨地)小黑子——
焦花氏虎子,你还不快走!想什么?
仇虎走!走!这不是个好地方,咱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焦花氏(支开他的想头)天亮就可以到车站。
仇虎不等天亮就会到。
焦花氏(强作高兴)我们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仇虎(打起精神)嗯,要飞哪儿,就飞哪儿。
焦花氏(忽然,指着辽远的处所)你听!
仇虎什么!
(渐渐听出远处火车在林外迅疾地奔驰。
焦花氏车,火车。
仇虎(谛听,点头)嗯,火车!(嘘出一口气)可离着我们还远着得呢!
焦花氏那么,走,赶出林子。
仇虎嗯,走!赶出林子就是活路。[一阵野风迅疾地从林间扫过,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飒飒”的叶声,由上面漏下乱雨点般的天光,黑影在四处乱抖。
焦花氏天!(抓紧仇虎的腕)
仇虎这是风!你怕?
焦花氏(挺起头)不,乘着树上漏下来这点亮,咱们跑!(二人携手跑,走了两步,花拉住仇虎,惊惧地叫喊)站住!虎子!(退了一步)虎子,(低声)你看,前面是什么?
仇虎(凝定了神)树叶,草!
焦花氏(指着)不,那一堆一堆的。
仇虎什么?
焦花氏(惧恐地)那一堆一堆的黑脑袋。
仇虎(坚定地)那是石头。
焦花氏(指着那些在风里抖擞矮而胖的灌树,喘息)你看,那是什么?一堆一堆的黑圆圆的肉球,乱摇乱摆,向——向我们这边滚。
仇虎瞎说,那是树!走!(二人轻悄悄地走了一步,仇虎忽然又停下。由右面隐隐传来擂鼓的声音,非常单调,起首甚微弱,逐渐响起来,一直在这个景里响个不停)别动!
焦花氏怎么?
仇虎你听,这是什么?〔鼓声单调地在林中回响。
焦花氏(悸住)鼓!
仇虎(有些惧怯,低声)鼓!
焦花氏(微弱地)庙里的鼓!
仇虎(回首望花氏)半夜里这是干什么?
焦花氏(警惕地)瞎子进了庙了。
[鼓声渐响。
仇虎这鼓打得好森人!
焦花氏怪!鼓越打越响了。
仇虎(深思)鼓能够把黑子打活了么?
焦花氏谁知道,这是那个怪物替瞎子做法呢。
仇虎做什么法?
焦花氏(喃喃)念经,打鼓,拜斗,叫魂,一会儿她会出来叫的。
仇虎(希望地)魂叫得回来么?
焦花氏叫不回来还叫不死么?
仇虎(谛听,不自主地)这鼓!这鼓!
焦花氏(看他奇怪)你还听什么?还不快走,走!为什么你的脚在地上生了根!
仇虎嗯,这个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得走!我们得——(外面惨厉的声音:(远远地)回来呀!黑子!黑子你回来!
焦花氏(低声)天,她,她出来了!
[外面的声音:(长悠悠地)孩子!回来!我的孩子,你回来!
仇虎(怖惧地)她,她就离我们不远。〔外面的声音:(几乎是嗥嚎)黑子!我的黑于!你回来!
焦花氏(忽然向右看)灯!红灯!
仇虎(向右望)对。就是它,就是这个灯!
焦花氏(一面看一面说)前面那个人拿着灯笼!(对仇)他们越走越近了。(对仇)你看前面的是谁?
仇虎狗——狗蛋!(外面的声音:(更近)回来呀,个黑子!你不能不回来!黑子!
仇虎(颤颤)她——她来了!
焦花氏(抓着仇虎)来!树后边!快!〔二人躲在树后面。
〔狗蛋举着红灯笼领焦氏由右走出。焦氏头发散乱,衣服也被野生的荆棘刺破,她
一手放在狗蛋的肩上,一手拖下来,两眼瞪视前面,泪水在眼下挂着,风过时,天
光时而由树上漏下,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白痴并肩而行,焦氏苦痛地锁住眉头,如
一个悲哀的面具,狗蛋还是一副颟顸的行色,眼傻傻地偷看着焦氏,嘴里夹七夹八
地不知念些什么。焦母(声音嘶哑,震颤出一种失望的鬼音)回来,黑子,我的心肝,你回来!回
来!我的肉,你快回来!(一面走,一面喊)你回来,我的小孙孙!我
的小孙孙,(哭非哭,嚎非嚎的声音)你千万要回来呀!
〔狗蛋领她向左面走出。仇虎(由树隙露出头,恐惧)啊,这简直是到了地狱。
焦花氏(也探出身子)走!
仇虎(恐惧)走?可一一你听![外面狗蛋的声音:前边路不好走,还是回庙去,回庙去。[狗蛋又领焦氏由左上。
白傻子你听,鼓,鼓!别..别走远!回!回不去了。
焦母(仍在嘶喊)回来!我的孙孙!不是奶奶害的你!回来,我的孙孙,是那个心毒的虎子,老天不容的鬼害的你,回来,我的黑子!奶奶等
着你,我的孙孙,你回来!
[狗蛋领着焦氏由右下。焦花氏(由树丛中走出,低声)虎子!她走了!出来!
〔仇虎由树丛中走出。惊惧,悔恨,与原始的恐怖交替袭击他的心,在这一刹那间
几乎使他整个变了性格,幻觉更敏锐起来,他仿佛成了个石人,呆立在那里。焦花氏走!
仇虎走!(仍不动)
焦花氏(催促)走啊!
仇虎(抬起头)你听,这是什么?
焦花氏鼓!
仇虎嗯,鼓!鼓!(喃喃地仿效鼓声)“冬!冬!..”
焦花氏你为什么不走!
仇虎(向左面看)你看,那面来了一个人!
焦花氏(莫明其妙)怎么?
仇虎也打着个红灯宠。
焦花氏没有,黑烘烘的,哪儿来的灯笼。

仇虎(坚执)有!有!怪,他还拿着一把伞。
焦花氏伞?(不相信地)大晴天拿着个伞干什么?
仇虎嗯,他举着伞,提着灯笼,他朝我们这边走,这边走。(直眼望着)
焦花氏虎子,你——你别这样,你——
仇虎真的,他——他来了!(更怪异地望着)
焦花氏(怯惧地)虎子!
仇虎你看!
(于是有个人形由左面悄悄移上,形容正如仇虎形容,举伞提灯笼,伞遮着上半身,看不见,只下半身露出一条蓝布的裤。那人形停住了步。
仇虎喂,借光!弟兄!出这林子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你别吓唬我,你——你是跟谁说话?
仇虎你没有看见眼面前有个人?
焦花氏没——没有。
仇虎(指着那执伞的人形)怪,这不是!
焦花氏哪儿?
仇虎(又指)这儿!(对着那个人形)喂,弟兄,你怎么不说话?
焦花氏(恳求)喂,虎子,你到底跟准说话,你——你别吓唬我?
仇虎怎么,你看不见,就在我们眼前!
焦花氏就在我们眼前?
仇虎喂,弟兄,你别挡着自己的脸,你说话!出了林子得怎么走?
焦花氏虎子!〔人形向仇虎身旁走去。
仇虎你看,(回头向花氏)他走过来了。(在回头的时刻,那人形
已走到仇虎的面前——伞挡着前面,观众看不见他——立好。仇虎回望,正与此人
打个对面,还看得不清楚,只嘘了一口气,倒退一步)喂,弟——兄!(那人形突
然把红灯笼提到自己的脸上照,仇虎看个正好,虎子忽然惨厉地怪叫,声音幽长可
怖,响彻林间)啊——啊——啊——啊!〔随着喊声,那持伞举着红灯笼的人形倏
地不见。蓦然野风疾迅地吹过来,满林顿时啸起肃杀的乱响,——焦花氏(退后,惊惧)虎子!
仇虎(睁大了恐怖的眼)走!快走!
焦花氏(在疾风中)你看见了什么?
仇虎(悸住)走!说不得!走!走!(满林乱抖着重重的黑影,闪见仇虎拉着花氏由中间的荒路狂奔下。
〔鼓声单调地由远处传来。
第二景〔在黑林子里——夜二时半。
〔林内一块洼池,地上长着青苔,平滑细软。在中间,远远立起一片连接不断的黑
黝黝的丛林,左右伸出,把当中的低地圈在里面。看得见的是林前横着一段颓圮的
土坡,有野蔓乱藤爬绕在上面。右边地势略高,立一棵雷火殛死的老树,骨棱棱的
枝桠直插空际,木身烧焦只剩个空壳,原来树干已为啄木鸟朝夕啄成洞穴,现在满
身是眼,更显得树形古怪。树下丛生野草和不知名的毒花,有秋天的虫在里面低唱。
靠左地势渐低,孤孤单单地矗立一根电线杆,年久失修,有些倾斜。接连一根一根
的木柱向中间远处引去,越过当中的土坡,直到看不清楚的林丛里。电线杆旁边横
放几块大石,歪歪地横在洼地上。立在洼地中,可以望见漆黑的天空。惨森森的月
亮,为黑云遮了一半,斜嵌在树林上,昏晕晕的白光照着中间的洼地,化式一片诡
导如幽灵所居的境界。天上黑云连绵不断,如乌黑的山峦。和地上黑郁郁的树林混
成一片原野的神秘。
〔风吹过来,电线微微发出呜呜的音浪。远处单调的鼓声甚为微弱,静下心来,才
听得清楚。
(仇虎由右面蹒跚跑上,喘息不停,一只鞋子已经不见,上身衣服几乎全为荆棘钩
连,撕成乱条,脸上流满汗水,不时摸着腰里插好的手枪和弹袋,神色恐慌,两只
疑惧的眼四处探望。仇虎哦,妈啊!(用手背揩下额前的汗)我这是到了哪儿了?(望望四周)
焦花氏(在外面)虎子,你把路认出来了么?
仇虎(回头)看——看不大清楚。金子,你先来!月亮出来了,也许找得出路来。(他疲倦地靠在死树的枯干上)哦!好渴!好渴!(自己咽着吐沫)
[花氏由右面低首上,支着一根粗树枝。她走进来,抬头,眼惊异地望着四周,和
天空的昏惨惨的月色。她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虽然不断地向后掠,走两步又固执
地坠在额前,地也满身是汗,衣服紧贴前后,几处撕成破口。眼里交流着恐惧和希
望,手里辽拿着小包袱,焦的地望着仇虎。焦花氏(嘘出一口气,希望地)我们快走出林子了吧?
仇虎(还倚在树旁,望着大)谁知道,大概快了!
焦花氏(燃着希望)快了?
仇虎(点头,机械地)快了![忽然树上的鸟连连啄木,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仇虎(忽然由树旁跳起)啊?(向上望)
焦花氏什么!什么!
仇虎听!(树上又发出空洞的“剥剥”的声音)
焦花氏什么?
仇虎鸟!啄木鸟!
焦花氏哦,这林子会把我们吓死的。
仇虎不,不,我们就要出去。你青,我们已经又走出十几里了。
焦花氏那不早应该出去了么?
仇虎嗯,可——可(忽然暴躁地)我们迷了路。
焦花氏(重复地叹息)迷了路,不认识道。
仇虎迷了路!迷了路!(心如人焚)上哪儿走?(四面旋转)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啊.妈呀!我们上哪儿走?这大黑天,看不见路走,找不
着人问。我从前走这条路的记号现在一个也找不着,走了十里,还
在林子里!走了二十里,还在林子里!我们乱跑这半天,三十里也
有了,可是还在这黑林子里。出不了林子,就见不了铁道;见不了
铁道,就找不着活路:找不着活路,(忽然)啊!啊!(一下,两下,三
下把衣服撕去,露出黑茸茸的胸膛,抄起手枪,绝望地)好,来吧,你们来一个,
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仇虎生下地,就受尽了你们的委
屈,冤枉,欺负,我虎子生来命不济,死总要得死得值!金子,再
听见枪响,我们就冲,死就死了吧。焦花氏虎子!(安慰地)你别急!你是渴了,我知道你的心里不自在。虎子,
我们不该死的,不该死的,我们并不是坏人。虎子,你走这一条路
不是人逼的么?我走这条路,不也是人逼的么?谁叫你杀了人,不
是阎王逼你杀的么?谁叫我跟着你走,不也是阎王逼我做的么?我
从前没有想嫁焦家。你从前也没有想害焦家,我们是一对可怜虫,
谁也不能做了自己的主,我们现在就是都错了,叫老天爷替我们想
想,难道这些事都得由我们担待么?仇虎哼,老天爷会替有势力的人打算,不会替我们想的。焦花氏那么,天是没有眼睛的。仇虎谁又说他有呢。(机械地)走吧!焦花氏走!上哪儿走?仇虎(喃喃地)上哪儿走?焦花氏我们迷了路。仇虎(绝望)迷了路!焦花氏(忽然,惧怕地)虎子,你听!仇虎(抬头)听什么?焦花氏(对右面)向远处听。仇虎(还不大清楚)什——么?焦花氏(低声)你没有听见?鼓!庙里的鼓。仇虎鼓?
(单调的鼓声渐渐响起来。仇虎(愤恨地)对了,是鼓!是鼓!焦花氏(低声)我们连庙旁边还没有走开。仇虎怎么,我们还在庙旁边打转转,还在这儿!还在这儿!焦花氏(忍不下)哦,妈呀!我们这是怎么着啦!(抱着仇虎,摇撼他)我们这是
怎么着啦?
(树上啄木鸟又连声“剥剥”,音声空旷怪异,二人倏地分开,仰视树梢,这时由
旷野深处传来辽远的凄厉的呼声,二人惊愕地回头,渐为呼声慑住,如被催眠。
[远处的呼声:(凄厉而悠长)“回来!我的小孙孙!你快回来,我的小命恨哪!
回来,奶奶在等着你哟!(不像人声)回——来呀!——黑——子!你——快——
回——来!”仇虎(慑住,喃喃地)小黑子!小黑子!焦花氏哦,妈呀,(低声)她——她真地跟上我们了。仇虎(喃喃)小黑子!小黑子!焦花氏你说什么?仇虎她——她又要来了。
焦花氏(望着仇虎,惧怯地)谁?仇虎她!她!(忽然向左望)你看!她!她来了。
(由左面悄悄地走上焦氏的人形,两手举着小黑子。闭着眼,向右面走,走到仇虎
面前,站住。仇虎(惊恐,低声)你看,她又来找我!
焦花氏虎子,你怎么,你看见了什么?〔焦氏的人形睁开了眼,瞪视花氏和仇虎。
仇虎(摇头)我——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焦花氏你说,谁?虎子!
仇虎(低哑失声)瞎子同——同小黑子就在你眼前。
焦花氏(大叫一声,跑到电线秆下面)虎子,你——你又中了邪啦。(焦氏的人形直瞪仇虎)仇虎(对着焦氏的人形,哀求地)不是我!不——不是我!我没有打算害你的
黑于,大星是我——我害的。可我——(喘息)我已经觉得够了,你
别这么看着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害死你的孙孙!我说,我
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愈说气力愈弱,那人形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又悄悄向右方走下,虎子望着她消逝,揩着眼前的汗水)哦,天哪!焦花氏(慢慢走向前)怎么啦?
仇虎她走了。
焦花氏(忽起疑惑,抓住仇虎)虎子,你告诉我小黑子究竟怎么死的?
仇虎(机械地)他奶奶打死的。
焦花氏我知道。可你叫我把黑子抱到屋里是怎么回事,
仇虎唔。(低沉)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焦花氏为什么?
仇虎焦家害我比这个毒。
焦花氏那么你成心要把孩子放在屋里。
仇虎(苦痛)嗯,成心!
焦花氏你早知道瞎了会拿棍子到你屋里去。
仇虎知道。
焦花氏你是想害死黑子!
仇虎嗯!
焦花氏你想到她一铁棍会把孩子打──
仇虎(爆发)不,不,没有,没有。我没想到,我原来只是恨瞎于!我只想把她顶疼的人亲手毁了,我再走路,可是大星死后我就不成了,
那一会儿工夫,我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我忘了屋里有个黑子,我看
见她走进去,妈的!(敲自己的脑袋)我就忘记黑子这段事情,等到你
一提醒,可是已经“砰”一下子——(痛苦地)你看,这怪我!这怪
得了我么?焦花氏那么,你还老想着这个做什么?仇虎(苦闷地)不是我要想,是瞎子,是小黑子,是大星,是他们总在我
眼前晃。你听,这鼓,这催命的鼓!它这不是叫黑子的魂,它是催
我的命。焦花氏(想转开他的想念,大声)虎子,你忘了你的爹爹了么?
仇虎对!没有!
焦花氏虎子,你还记得你的妹妹么?仇虎对!没有,没有,没有!他们死得委屈,(喃喃)对!对!对!我那
年迈的爹叫阎王活埋,十五岁的妹妹叫他卖,对!卖死在那个——
[啄木鸟又“剥剥”地发出空洞的啄木声。焦花氏你听!这是什么?仇虎(不顾她)叫他卖死在那个烟花巷。嗯,对!我在狱里做苦力,叫人
骗了老婆,占了地,打瘸了腿,嗯,对!对!我仇虎是好百姓,苦
汉子,受了多少欺负,冤枉,委屈,对!对!我现在杀他焦家一个
算什么?杀他两个算什么?就杀了他全家算什么?对!对!大星死
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他儿子死了,我为什么要担待?对!我
为什么心里犯糊涂,老想着焦家祖孙三代这三个死鬼,对!对!我
自己那年迈的爹爹,头发都白了,(忽然看见右面昏黑里出现了什么,不知不
觉地慢下来)人都快走不动了。
[黑暗里,由右面冉冉飞舞过一只青蓝光焰的萤火虫,向土坡上飞去。焦花氏(仍想转开他的思念)虎子,你看,萤火虫,萤火虫!仇虎(瞪目张口,望着萤人虫后面的人群,口里慢慢地)人都快走不动了,他们还串
通土匪,对!对!拿来——
[萤火虫摇摇向土坡飞,随在后面是一堆无声的人群,静悄悄地也向土坡走。前面
是三个短打扮的狰狞大汉,拿着铁铲木棍,迈着大步,殿压后面是洪老,一个圆缸
粗细的黑矮胖子,手摇芭蕉扇,脸上流汗,一边揩,一面喘,像是走了多少路程。
中间押着一个白发的农人,——仇荣——身量瘦小,伛偻着终年辛苦的背腰,惧怯
地随着大汉步行,时而回头望着洪老,眼里露出哀恳乞怜的神色。单调的鼓声愈击
愈响,这一堆人形随着鼓声像一群木偶在薄雾里呆板地移行。昏黄的月色照着土坡,
黑云布满了天空,地上半是阴影。在土坡高处忽而渐渐显出一个背立的彪悍的人形,
披着黑斗篷,底下仿佛穿着黄呢军裤,但是看不清楚。人押到坡上,洪老很恭谨地
对着那个背立的人形说话,洪老的脸正对观众。这时那白发的农人低头默立一旁。焦花氏虎子,你在看什么?仇虎(低声)那——那不是洪老?他,他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焦花氏(望着虎子)在哪儿?仇虎土坡——土坡上。(呆望着那人群)
[那背立的人形仿佛告诉洪老多少话,洪老连连点头。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垂首的
老者举手威吓,两个大汉一起围起那老人,似乎也在逼迫。内中一个大汉在掘土挖
坑,一时,由老人怀里搜出东西,由洪老交给那背立的,那背立的人摇头,把东西
扔下。焦花氏虎子!仇虎(倒吸一曰气)这个老头别是我爹?可是他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洪老继续搜索,两个壮汉叫老人背过脸,合同刑逼,老人先只垂首不语,最后似
乎痛极而呼。忽然由左面跑来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忍不下去,似乎狂呼而出,手里
拿着字据,交与那背立的人形,哀求他释放老人。仇虎哦,妈!这不是我的妹妹!妹..妹!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怎么啦!你忍忍!你忍忍!
[洪老见得着字据,大喜。那个姑娘走到老人面前跪下,老人詈责她不该出来。那
背立人形吩咐洪老拉开他们,叫两个大汉动手埋人。一个壮汉捉住小姑娘,那两个
抓住老人的背膊,洪老狞恶地指着土坑告诉老人,小姑娘听见便哭,老人转过身来
仰天大嚎,脸正向仇虎。
仇虎(突由催眠状态醒起,看明白,狂呼)爹!爹爹!我的爹爹!
焦花氏虎子,(拉住他)你别中了邪,你叫谁?
仇虎爹!爹爹。虎子在这儿!虎子在这里!(回首对花氏)你放开我!(一手甩开花氏,抽出手枪,向土坡奔去,对着那背立的人形,暴怒地)你这个土匪,你.. ——(忽然那背立的人形转过身来,焦阎王如同那图像所摹的刻下一般。穿着连长的军装,森厉地立在那里。惨月昏昏地射照他的脸,浓眉下两只可怖的黑眼射出惧人的凶光。仇虎愣了一下。狠毒地)阎王!
焦花氏(在下面,吓昏了)阎王?
仇虎(野兽一般)我可碰着了你!(对着阎王连放三枪。那群人形倏地不见)
焦花氏虎子!虎子!(黑云遮满了月光,地下又突然黑起来。
仇虎金子!金子!你在哪儿?
焦花氏这儿!
仇虎(奔下来)你看见他们没有?
焦花氏(恐惧)没有!
仇虎快走!地上又没有亮了。(仇虎拉着花氏由左面奔下。鼓仍单调地由林中传来。
第三景(在黑林子里——夜三时。
[林内一片水塘边。水塘后面仍是暗黑的林丛,水面很宽阔,望得见天上的星云反
射浮光上。天上乌云并未散开,月色却毫无遮掩。半圆的月沉沉浮在天空,薄雾笼
罩地面,一切的氛围仍然是诡异幽寂,有青蛙在长着芦苇的浅水地带低声聒聒不停。
水畔靠左伸出一段腐旧的木板曾经用来洗衣淘米,现在走上人便摇摇欲断。水塘右
岸低低斜伸一棵古老的柳树,柳枝垂拂水面。塘前是一块草地,靠左立一排破烂的
栅栏,栏门歪歪的。右边茁生人高的野蒿,蒿旁有一棵小树,几块石头。
[远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单调的鼓声,风吹来,才听得略微清晰,渐渐又听不见。
[一刻,右面野蒿里有慌乱的奔跑与痛苦的喘息声,蛙声骤而停止,仇虎和花氏由
右面野蒿中钻出来,二人疲乏欲死,仇虎的腿上满是刺伤,血殷殷流下。他肩上背
着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根树杆,他的形状更像个野人,头发藏满草梗,汗珠向下滴,
两脚赤光光,脚趾为硬石磨破,裹着破布条。黑茸茸的胸膛沾腻一块一块的泥土,
如同一个恐怖的困兽,他的胸剧烈地起伏着。花氏的眼警惕地随着仇虎的足迹,她
的衣袖为野蒿勾破,撕成碎条,于是腕上两副金亮亮的手镯更露得清楚,随着她的
机警的行动颤栗着。奔跑使她昏晕欲倒。头发为汗水浸湿,黏连几处。她的脸像洗
过一样,颈下两三个扣子解开,上衣只掩盖着胸乳,裤腿卷上去,如同涉过浅河。
[仇虎一手拉出花氏,把树干扔在一旁倚着小树的干,仰天喘息。二人的视线为蒿
遮住,看不见水塘。仇虎哦,天!(用手背揩擦脸上的汗)
焦花氏(几乎晕倒,立在仇旁)哦,可走出来了。
仇虎(苦痛地摇头,闭着眼)从蒿子里算跑出来了,可是我们还在林子里!
焦花氏(惨痛地)还在林子里!哦,妈呀!(滑倒,跌坐石头上)
仇虎(忙去扶他,焦的地)金子!金子!你怎么啦?
焦花氏(推开他)没有什么,我就走不动了!
仇虎走不动?
焦花氏我头昏,我想喝水,喝口水!
仇虎(失望地)水!水!
焦花氏(喘息)哪里有水,就一口水,(低声)就一口水!
仇虎(颓然坐在一个较高的石上。两手捧着腮骨,喑哑地)哪里有水!哪里有水!(苦
痛地摸着喉咙,咽着唾沫)哦,我拿一桶金子换一桶水!可——(喘息)哪儿有水?
焦花氏(咬住牙)哦,我的脚!仇虎怎么?
焦花氏这一脚都是泡,痛得钻心。
仇虎(暗郁)金子!
焦花氏什么?
仇虎你跟我跑出来只有苦。
焦花氏可我——我心里是舒服的。
仇虎人家看我是个强盗。
焦花氏(斩钉截铁)我是强盗婆。
仇虎人家逮着我就砍。
焦花氏我跟你生下儿子报你的仇。
仇虎可你——(感激地望着她,忽然)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焦花氏(执意地)我跟你一同到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虎(低头,看自己的丑陋)为什么单挑上我?
焦花氏(肯定地)就你配去,我——(低声)配去。
仇虎可是世上并没有黄金铺的城。
焦花氏有,有。你不知道,我梦见过。(忽然)你听!(远远似乎有火车疾驰的声音)
仇虎什么?
焦花氏我们快出林子了!
仇虎怎么?
焦花氏(浮出一丝笑的影)火车?“吐——图——突——吐!吐——图——突——吐!”你听不见?
仇虎(奇怪地望着她)哪里有!你在做梦。
焦花氏谁做梦?你听!(仿佛那火车愈驰愈远的渐渐消逝的声音)“吐——图——突——吐,吐——图——突——吐!”你听,慢慢就没有了,(忽对仇
虎)现在就没有了。仇虎(明白这些声音都是她脑内的幻相,哀怜地叹口气)嗯,金子,也许我到过那黄
金铺的好地方。可(愤恨地)我就思想起我在那块地方整年整月地日
里夜里受的罪,我做苦力,挑上块,挨鞭子,一直等到我腿打瘸,
人得了病,解到旁处,我才逃出来。那里的弟兄跟我一样受着罪,
死的死,病的病,那里黄金子倒是有,可不是我们用,我们的弟兄
一个一个瘦得像个鬼,(声音渐小)像个鬼,苦,——苦,——苦,..
[塘边忽而青蛙叫起来。焦花氏你听!这不是蛤蟆叫!
仇虎(谛听!)是,是蛤蟆!那么(狂喜)有水啦!
焦花氏(叫起)水!(忽而现出野蒿所遮掩的地带,望见一片水塘,颧抖地)哦,虎子!水!水!(仇也跑出,花氏跑到塘边跪下取水,但为芦苇挡住,下不得手)仇虎(颤颤地)水!水!金子,那儿有板!(指塘边的条板)上去,趴在上面
喝,你喝够了我再喝。(金子奔上巍巍的木板,趴在上面喝水,仇虎在塘畔芦苇
旁焦的地等候。这时由左面慢慢起一仲含糊的一面“哼”一面和的多少人的工作声,观众
听得见的,单调而沉闷,在月光下,传到耳里,其声诡异,不似人音。仿佛有许多冤苦的
幽魂在呻喊,而又不敢放声。仇虎耳朵竖起,忽然转过身来、出神谛听)焦花氏(在木板上)虎子!虎子!你也来,有地方,我捧着水,你喝。仇虎(目不转睛望着左面,机械地)嗯!
[由左缓缓踱出一对一对的人形,都是囚犯的模样,灰衣赤足,汗淋淋的,有的戴
着草帽,有的光着秃顶,有的执着汗巾。或者腰上挂系着铁链,或者足踝上拴着铁
链,多半瘦若枯柴,每两个系在一起。二人共抬一大筐土块,约莫有十人的光景,
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地前面“哼”后面“唉”,离着仇虎有半丈的距离,一对一对
走过去。仇虎(张口)天!这不是他们?!
焦花氏(由木板走过来)虎子!虎子!你怎么不喝水!
仇虎(悸住)别说话,你听![由左面又走出一对囚犯,拾着水桶,桶上浮着瓢。前面的人拿铁铲,后面的拖着
铁锄头。“哼啊!”“唷啊!”“哼啊!”“唷啊!”
焦花氏听什么?
仇虎(仍然注视他们)听不见?就这样!就这样!“哼啊!”“唷啊!”焦花氏(明白了他又生了幻相)哦,虎子!
[由左百走出一个魁伟的大汉,光着头,胳臂时挂着狱警的黄制服,帽子放在手里,
一只手提着皮鞭,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汗水流下来。西瓜大的光头油亮亮,凶恶的
眼睛前瞻后望,时而摸着身上的手枪。回头向左瞻望,后面还有多少囚犯,在幽暗
的左面低沉冤愤地“哼啊!”“唷啊!”工作着,一直不停。这时前面的囚犯已把
土筐放下,大家揩汗,拿帽子当扇扇。仇虎哦,(望着那狱警,不寒而栗地)他!他还没有死!焦花氏虎子,走!走!你又看见什么?仇虎(摇手)不,不。
[在右面休息的囚犯,有坐的,有蹲的,有斜靠在土筐上的,有立在那里偷偷与同
伴说话的,有低头不语的,有暗暗擦着眼泪的。这时中间有个满脸疤痕,一双长腿
的壮年囚犯,看见了仇虎一个人指指点点仿佛谈他。于是那有疤痕的汉子似乎招呼
仇虎,像在叫:“虎子,你,你怎么不来!弟兄们都在这儿。”仇虎(忽然看见了他)这不是火车头么?(惊喜)火车头,火车头。(那有疤痕
的人车头连连答应招手,并且告诉其他的囚犯)我是虎子——小虎子!焦花氏(拉着仇虎)虎子,你——你别这样!仇虎(不顾她,他看见那帮囚犯一个一个向他望,都是惊喜而悲哀的神色,有的向池招手,有
的叫他不要来。仇虎举起双手,对着他们。内中有一个大鼻头的瘦个儿,举动滑稽,对他
拍手做脸,叫他快来)这不是老窝瓜么?老窝瓜,你们好么?(许多人都悲
哀地摇摇头,老窝瓜又在招手,一个个矮个满脸麻子的人劝阻他)不要紧,麻子爹,
我不去的,我逃出来了。(忽然对着那个擦眼泪的瘦弱的囚犯)喂,小寡妇,
你怎么还是在哭呀!(小寡妇抬头望望他,又低头哭泣。这时忽而一个满脸髭须的
黑汉子抄起一根扁担,仿佛要跑向仇虎,对他打去,旁边一个大嘴小眼睛的囚犯接住他)
赛张飞,你还记着那段仇,要打我么?野驴,你不用拉他,他打不
着我,我逃出来了!(愉快地)我逃出来了。(囚犯里似乎愈闹愈凶,那狱警
摹然回头,举起皮鞭向囚犯们乱抽下去。内中有人拉住狱卒,指着仇虎告诉这次争吵是为
了他。那狱卒听见便回首叮着仇虎,仇虎惧极,反身想跑,然而狱警仿佛一声大叫,虎子
便如老鼠僵立不动,那狱卒以鞭指他叉指右面的囚忆,意思叫他赶快回来做活,似乎在喊:
“滚过来!仇虎!”虎子一旁颤抖,低头)我去!我去!我去!焦花氏(惊极)虎子,你别去!你别去!(但是看着仇虎恐怖的眼,只得放手,呆立在
那里)
[仇虎走进囚犯群,狱警吩咐他们与仇虎上了脚铐,令一个囚犯下来执鞭催促,仇
抬起土筐,随在后面走,一不个心,狱警呼打,那执鞭的囚犯就狠命打下。仇虎(每打一下,不自主摸着背脊,喊出)啊!啊!啊!焦花氏(苦痛地)哦!虎子!你喊什么?你喊什么?仇虎(低声对着旁边的人)他打瘸了我一条腿,又想打瘸我第二条腿。(前面
的囚犯由右面走下,一个囚犯放下土担子,到水桶前喝水,又一个也在喝,又一个..又
一个,仇虎在一旁羡慕,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渴,跑到水桶前面,拿起瓢取水。忽而那狱
警似乎大吼一声,走到面前,抢过皮鞭,把瓢子打下来,向仇虎乱抽去。仇虎忽而硬起来,
一声不哼。在狱卒喘息间,他忽而抢下他的鞭子,向狱卒打下)仇虎我拚了,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狱卒忽而抽出身上的手枪,向仇施放,但是不见响声,枪子放不出去。仇虎(狂笑)你也有这么一天,你的枪也不灵了。你还欺负我们,你还欺
负我们!现在你看我的!(抽出自己腰里的手枪,那些囚犯都退在后面,缩成一
团。狱警大惊,四处奔跑,仇虎连对他放了两枪,“砰!砰!”一切人形忽然不见。仇惊
愕地瞩视四周,望望用亮,俯视自己的脚下,并无脚镣的痕迹)哦,天啊!焦花氏(一直被仇虎独自呼号迷惑住,现在才醒,棒一口水慢慢走过来)虎子,你喝口水。仇虎(机械地)喝口水?(刚想低首喝——)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很清晰的鼓声一下一下打入人的耳鼓,森然可畏。仇虎(对着花氏)鼓!鼓!鼓!(忽然)什么,还在这儿,还在这儿?(大叫)
我们中了邪了!(推开花氏捧水的手,拉住地由左面跑下)
(鼓声在这一场单调地响着。
第四景[在黑林子里——夜四时半。
(林内小破庙旁。四面围起黑压压的树丛,由当中望进去,深邃可怖,一条蜿蜒的
草径从那黑洞似的树林里引到眼前。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草地,在那短短的野革
下藏匿着秋虫纵情地低唱。沿着那草径筑起粗细不匀的电线杆,靠外面的还清楚,
里面的很像那黑洞口里的长牙。靠右偏后立起一座颓落的半人高的小土厢,里面曾
经供祀个神祇,如今完全荒废。个庙前面一尺高的小土台原为插放香人,多少年风
吹雨打,逐渐夷平,小庙的土顶已经歪斜,远看,小庙像个座椅,前面的土台仿佛
是个小桌,有几块石头在旁边树立着。靠左偏前是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叶在上面
萧瑟作响。树前横放一块平整的长石,上面长满青苔,不知哪年香火盛时,虔诚的
香客派来石工凿成平面,为人休息的。满林树叶甚密,只正中留一线天空,而天空
又为黑云遮满,不见月色,于是这里黑漆漆的,幽森可畏。偶尔凤吹过来,树叶和
电线的响声同时齐作,仿佛有野生的动物在林中穿过。
[仇虎扶着花氏由当中深遂的草径一步一步地拖过来,两人都是一身水泥。仇虎只
剩下一条短短沿边撕成犬齿的布裤,花氏的鞋也在水里失去,衣裙滴下水,裤子卷
得更高。包袱是在手里。仇虎一手举着手枪和弹袋,一手扶着屹氏,眼里忽然烧起
反抗的怒火,浑身水淋淋的。他回头呆望着更深的黑暗,打了一个寒战。忙匆匆地
走进。仇虎哦!好黑,(不觉又怕起来)怎么又走进来这么个黑地方。金子,(觉得花氏向下溜)金子!金子!
焦花氏(抬头,把眼前的头发掠过去)我——我真走不动了。
仇虎(指着眼前一块石头)那么,你坐下。(扶着她坐下)
焦花氏(打了个寒战)好冷!(希望地)赶过了这道水也许快出林子了吧。
仇虎(坐下)也许吧,赶过了河,路好像平整了点似的。
焦花氏(回头望)我们走的像是一条大路。
仇虎(叹一口气)反正鼓是听不见了。
焦花氏嗯,鼓没有了,(振作地)我们就要出林子。
仇虎(忽然兴奋地立起)嗯,出林子,出林子!出林子赶上火车也许——也许天还没亮。(忽然仰望天空)怪,天上又不见月亮了。
焦花氏(不自主地也望上去)嗯,刚才好好的,怎么一会儿连个星星也没有?
仇虎(忽而惊吓失声)金子!
焦花氏怎么?
仇虎真的,一个星星也没有。
焦花氏我们不还有一盒洋火。
仇虎洋火只剩下两——两根了。
焦花氏那么我们怎么走?怎么走,
仇虎嗯,(失望地)怎么走?(坐在石头)黑,黑,黑得连颗星星的亮都没有。怎么走?怎么走?焦花氏(喃喃地)怎么走?(忽然走到白杨树下,跪下)哦,天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再露一会儿月亮吧、再施舍给我们一点点儿的亮吧!(哀恳地)哦,
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天,可怜可怜我们这一对走投无路——仇虎(暴声)金子,你求什么?你求什么?天,天,天,什么天?(暴躁地
乱动着两手)没有,没有,没有!我恨这个天,我恨这个天。你别求它,
叫你别求它!
焦花氏(觉得身上有洒下来的雨点)虎子!
仇虎什么?
焦花氏(慢慢地)天下了雨了。
仇虎你说你身上洒下来了雨点?
焦花氏嗯,我脸上也有。
仇虎那是我的血,我胳膊上的血甩出来的。
焦花氏(惊愕地)你又流了血了。
仇虎嗯!(暗郁地)这就是天!你求他做什么。
焦花氏(摇头)可怜,虎子,(坐在杨树前的长石上)今天一夜把你都逼疯了。
仇虎(愤恨)疯?哼,我得个疯。今天一天我像过了一辈子,我仇虎生来是个明白人,死也做个明白鬼。要我今天死了,我死了见了五殿阎
罗,我也得问个清楚:我仇虎为什么生下来就得叫人欺负冤枉,打
到阎罗宝殿,我电得跟焦家一门大小算个明白。焦花氏(怕他又说胡话)虎子,你听草里头!(草里秋虫低吟。
仇虎什么?
焦花氏蛐蛐!
仇虎嗯。[处远传来“布谷”的鸣声。
焦花氏(忽然愉快地)“咕姑,咕姑”。“咕姑.咕姑”。
仇虎(听了一刻,忽然。叹一口气)完了!没有了!
焦花氏(明白他的意思所指,然而——)为什么?[不等问毕,一阵风吹来,电线鸣响起来,白杨树叶“哗哗”地乱嚎,风飕飕的。
焦花氏(打寒战)哦,虎子!
仇虎你别伯。
焦花氏(掩饰,打个寒战)不,好冷。(指着右面的荒址上)那──那是什么,
仇虎破庙。
焦花氏虎子,我们走吧。[风吹过去,忽由远处幽长地呼出惨厉的声音,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那声音;(因为辽远而有些含糊,凄厉地)回来呀,我的黑子!快回来吧!我的
小黑子。仇虎(突然变了声音,喑哑地)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那声音:(更凄寂地,渐近)回来,我的孙孙!快回来吧,我的小孙孙。
焦花氏(惊恐)她!——她!一——她!
仇虎她又跟上我们了。[那声音:(怪厉。不似人声,渐远)魂快回来,我的黑子!你魂快回来,我的心肝孙孙。
焦花氏(忽然抱性仇虎)哦,天!
仇虎(颤抖)我门快——快走吧。
焦花氏嗯,(刚走了两步.一脚踏在软而有刺的车而上,大叫起来)啊!虎子,我的脚!
仇虎什么?
焦花氏脚底下,软几几的,刺!刺!乱动!
仇虎(由弹袋里取出洋人划燃,二人往下看)哪儿?
焦花氏这儿!这儿!
仇虎(二人围着那个东西,一只人照着他们恐怖的脸)刺猬!
焦花氏(放下心)刺猬。[这时由当中远处怪异地唱起一句“初一十五庙门开”。仇虎蓦回头。
仇虎这是准?
焦花氏像——像狗蛋![顿时四处和唱着一群低沉幽森的声音:“初一十五庙门开”,如同有多少彼压迫冤屈的幽灵。
仇虎金子,你听,这是哪一堆人唱。
焦花氏现在?
仇虎嗯!
焦花氏(摇头)没有,——没有人唱。(接着,当中远处又在森厉可怖地唱:“牛头马面两边排。”
仇虎谁——谁又在唱?
焦花氏(谛听)是——是狗蛋。[跟随,四面又唱起多少低沉的声音,哀悼地重复着:“牛头马面两边排!”这时
仇虎忽而看见在左边破庙前黑暗里冉舆立起牛头和马面,如同一对泥傀儡,相对而
立。仇虎(惊愕,低声)这——是——什——么?
焦花氏(不明白)什么?
仇虎(更低声)你没看见?[当中远处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
仇虎你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嗯,听见,这一定是狗蛋学的你。[紧接,四外阴沉沉地合唱“殿前的判官哟掌着生死的簿”。仇虎的眼里又在庙前边土台旁幻出一个披戴青纱,乌冠插着黑翅的判官,像个泥胎,悄悄地立在那里。
仇虎(倒呼出一曰气)怎——么——回——事?
焦花氏虎子!
仇虎妈呀![不间断地当中远处又唱:“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焦花氏(拉着仇虎)走吧!虎子!(仇虎不动)
[立时,四边和起:“青面的小鬼拿着拘魂的牌。”仇虎望见黑地里冉冉冒出一个
手执拘牌的青脸的小鬼,立在土台之旁,恰如泥像。仇虎哦!(揩揩头上的汗)
[当中远处又唱,但是此次威森森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
(立刻仿佛四面八方和起那沉重而森严的句子,如若地下多少声音一齐苦痛而畏惧
地低吼出来:“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似乎都等待着那最后的审判。仇虎望见一片
昏黑的惨阴阴的雾里渐渐显出一个头顶平天冠,两手捧着王芍的黑脸的阎罗(地藏
王),端坐小土庙之上,前面的土台成了判桌。阎罗正如庙里所见,一丝不动,塑
好的泥胎。仇虎(目瞪口张)哦,妈!
焦花氏(更慨的声音,为仇虎的森严态度慑吸)虎子,你——看——见——什么!
仇虎说,说不得。[当中远处幽远而悲悼地唱:“一阵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
[立刻,仿佛四面簌落簌落风声阴沉沉地吹起,四处幽长而哀伤地和唱,此次大半
是女子的低声:“一阵哪阴风哟吹了个女鬼来!”随着四面的风声怨声,一个瘦小,
穿着一身月白纺绸衣衫姑娘,轻悄悄由黑暗里露出来。这姑娘的相貌和第二景的所
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更为怯弱苍白,鬓角贴上两张薄荷膏,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她
轻轻飘飘地移过去,像是一阵风,不沾尘埃,到了判桌前面跪下。仇虎(惊愕)哦,我的屈死的妹妹。(花氏一声不响,看音仇虎,惊恐万分,不知怎
样对他好)
[于是阎罗开始审问,他的动作非常像个傀儡,判官在一旁查看手执的案卷。四方
仿佛有多少无告的幽灵在呜咽哀嚎,后面有许多幽昧不明的人形移动,那绸衣的姑
娘似乎哀痛地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的遭遇,眼泪汪汪,告诉怎样父亲死,哥哥下了
狱,自己也卖到妓院,怎样窑主客人一天一天地逼得吊死。说完深深叩头,哀请阎
罗做主。仇虎(含着眼泪听她审诉,下自主地泪水流下,他揩了又揩,很低)哦,妹妹!我的可
怜的妹妹,你死得好惨!好委屈呀!
[阎罗似乎对判官略略商议,便命传仇荣过审。桌前的青面小鬼将拘魂牌向里面一
举,嘴里仿佛在喊些什么,立时四面八方多少幽灵哀悼地低声应和,于是由黑暗里
走出另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带着白发龙钟的老农人,踱到桌前。那老头手铐脚镣,
看见女儿,二人抱头大哭——无声。——判官似乎大吼一声,两人同时跪下,那老
者叩头如捣蒜,哀哀凄凄地把自己如何被阎王逼死的情形申诉个完全,说完又叩头
无数。仇虎(愤恨)哦,爹爹,我的苦命的爹爹!今天我们仇家人再得不到公道,
那么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忽然阎罗拍下惊堂木,对着仇虎叫了一声,仇虎抬头。所有判官、小鬼、牛
头、马面、阎罗..都一齐恶森森地注视他。他几乎吓得不敢动转。四面的声音阴
沉沉喊起,那青面的小鬼把拘魂牌对仇虎一举,仇虎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走去。焦花氏虎子,虎子!你上哪儿去!(拉不住他,由他走去)[仇虎看见父妹,忍下眼泪,
点点头便跪在案前。阎罗开始·审询,四周嘁嘁喳喳有多少低低的议论。仇虎(低头,声音诡导)小人仇虎身有两代似海的冤仇,前在阳世,上有老
父年迈,下有弱妹幼小,都为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所害,死于非命。
我的老父弱妹两口,现已拘在阴曹地府,方才他们所供句句是真,
无一是假。我在阳间,又被那杂种狠心的焦连长勾结那贪官污吏,
陷害小人,把小人屈打成招,下狱八年,害成残废。杀了小人的老
父,害死小人的弱妹,打断小人的大腿,强占小人的田产,都是那
狼心狗肺的焦连长。小人仇虎此番供享句句是真,无一是假,如若
有半句瞎话,小人情愿上刀山,下油锅,单凭判官大人明断,小人
决不埋怨。可是小人两代似海的仇冤,千万请阎王老爷做主,阎王
老爷做主。(深深叩头)
(阎罗突然传叫焦连长。小鬼一呼,堂下幽灵齐声怒吼。这时焦连长由黑暗中走出,
神色非常骄悍。他依然穿着连长的制服,挂军刀,穿马靴,很威武地走到阎罗案前,
并不跪
(仇虎见着焦连长,想站起动手,为判官喝住又跪下。
(阎罗仿佛以仇虎的话询问焦连长,焦连长句句否认,加以驳斥。仇虎(叩头)启禀阎王老爷,他的话是狡辩,一面之词。
(焦连长又要申说。
仇虎(立刻叩头)小人仇虎没有说错。
(焦连长又要辩白。仇虎(又叩头)请阎王老爷把他立刻判罪,不要再听他的。
[阎罗拍惊堂木令他不要说话。焦连长走上前去,又发议论,间罗频频点头,表示
赞可。仇虎(窥见连喊)阎王老爷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你不要信他的,他
在阳间自己就是阎王。
[阎罗勃然变色,令判官对仇虎的父亲、妹妹宣判。判后二人大哭,为小鬼们拖去。仇虎(大愤)什么,我的爹还要上刀山,我的妹妹还要下地狱。你们这简
直是——(被牛头一又刺背,伏地不语)
[阎罗又令判官宣判。焦连长得意洋洋,仇虎气得浑身发抖。仇虎(跳起)啊,你们还要拔我的舌头,叫他(指焦阎王),叫他上天堂。
他上天堂(暴躁地乱喊)你们这是什么法律,这是什么法律?
[忽然马面一叉把他刺倒地下。这时焦连长大声——听得见的——怪笑起来,每个
“鬼”以至于阎罗都仔恶地得意地狂笑,声震天地。仇虎慢慢由地上抬起头来看牛
头,牛头止笑,牛头的脸变成焦阎王狞恶的脸;转头看马面,马面止笑,马面也换
为焦阎王狞恶的脸;转视小鬼,小鬼止笑,小鬼也化为焦阎王狞恶的脸;回转身望
见判宫,判宫止笑,判官也改为焦阎王狞恶的脸;正面注视阎罗,阎罗止笑,阎罗
就是库阎王狞恶的自己。全场无声,仇虎环顾四面焦阎王的脸,向后退。仇虎(咬于切齿,低声)好,好,阎王!阎王!原来就是你!就是你们!我
们活着受尽了你们的苦,死了,你们还想出个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对着那穿军服的阎王,恶狠地)想出这么个地方来骗我们!
[突然,四面的焦阎王们又得意地大声狞笑起来,声响如滚雷。仇虎(忽而抽出手枪,对准他们,连发三枪)你们这群骗子!强盗!你们笑!你们
笑!你们笑!
[一切景物又埋入黑暗里。焦花氏(苦痛地)虎子,你这是闹些什么哟?快走吧?
仇虎我!我!(摸着自己的头)[远处鸡鸣一声。
焦花氏(惊吓)天快亮了!
仇虎快亮——[忽而由右面射来一枪,流弹呜地飞过。
焦花氏枪!
[继而由中间向他们身旁射一枪。
仇虎(谛听)糟了!侦缉大概又找着我们了。(忽而由右中枪声乱发。
焦花氏哦,(抓住虎子)他们要围上我们。
仇虎(拉着花氏)冲上去!管他妈!跟他们拼!——(向前放一枪,四周枪声更密)(二人由左面跑下。
第五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破晓,六点钟的光景。
(天空现了曙白,大地依然莽莽苍苍的一片。天际外仿佛放了一把野火,沿着阔远
的天线冉冉烧起一道红光。乌云透了亮了,幻成一片淡淡的墨海,像一条火龙从海
底向上翻,云海的边缘逐渐染透艳丽的金红。浮云散开,云缝里斑斑点点地露出了
蔚蓝,左半个天悬着半轮晓月,如同一张薄纸。微风不断地吹着野地。
大地轻轻地呼息着,巨树还那样严肃,险恶地矗立当中。仍是一个反抗的魂灵。四
周草尖光熠熠的,乌黑铁道闪着亮。远处有野鸟和布谷在草里酣畅地欢鸣。
(铁道旁哩石后面白傻子呼呼地打着鼾,侧身靠倚哩石,身旁有熄了人的纸灯笼歪
歪地躺在土上。傻子的衣服也为荆棘勾破,脸上沾腻上许多土,脚光光的,破鞋乱
放在一旁。傻子多年做着甜美的梦,脸上是平静而愉快的微(远处鸡很畅快地叫了
一声。白傻子(在梦里,模糊地)“吐——兔——图——吐,吐——兔——图——
吐。..”
[远处火车笛声。白傻子(酣睡,含混地)“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
(远处忽有枪一响,流弹由空气穿过,呜呜地。白傻子(吓醒,立起,揉揉眼睛,四面望望,莫明其妙,看见地上的纸灯笼,拿起来,突然想起
半夜在林子领着定氏,把焦氏丢在后面,以后找不着她的事,惊惧地)哦,坏了!(提
着灯笼向东跑)焦大妈,狗蛋在这儿!(想想,方向不对,又向西跑)焦大妈!
焦大妈!狗蛋跟灯笼在这儿。焦大妈!(没有应声,愣住,慢慢踱回铁轨当
中,摸摸脑袋回想,忽然转过身,向天际喊,对着野塘〕焦大妈!焦大妈!(举着
灯笼说)灯笼在这儿!(拍拍自己)狗蛋也在这儿,(仍然没有应声,忽然)
去你的!(顺着语气,不知地把灯笼扔入塘里)她也许死了!(才望见塘里有自
己的灯笼,浮在水面,惊吓)哎呀!水!灯笼!她的灯笼!水!水(连忙跳
下铁轨基道,奔到野塘边,听是狗蛋在那里“扑腾扑腾”的声音)
[常五由左面慌慌张张地走上。衣领没有系好,仿佛刚起来的样子。常五(喊)焦大妈!焦大妈!焦大妈!(擦着汗,一个人念叨着)妈,我早就说
过那个老神仙是个骗子手,小的在庙里没有活,老的出去叫了一夜
的魂也叫不见了。念咒!打鼓!念咒!打鼓!念他妈的鼓!(喊)焦
大妈,念咒!打鼓!打他妈的鼓!(四处喊)焦大妈!焦大妈!(没有
应声,纳闷)怪,狗蛋这孩子领她跑到哪儿去了呢?(冒叫一声)狗蛋!白傻子(忽然由铁轨基道跳出,下半身淋漓着水滴,右手提着浸透了的灯笼,左手拿着十日前仇虎投入塘里的铁镣。笑嘻嘻地)嗯,干什么?
常五(吓了一跳,似称呼叉似骂)狗蛋!你怎么早不答应我。
白傻子(唏唏地)你,你刚才就,就没有叫我。
常五没有叫你,你就——(忽然转了语气)焦大妈呢?
白傻子(举起那水淋淋的灯笼)嗯!这儿!
常五干什么?
白傻子这,这是她的灯笼。
常五(不耐烦)知道!个傻王八蛋!我问你,焦大妈呢?这一夜晚,你领她到哪儿去了?
白傻子哦,哦!昨儿格夜晚!(张目阖眼)她..她叫小黑子,嗯。叫小黑子。
我掌灯宠。我,我在前面,她——她在后面,她走,我——我也走,
我走,她也就跟着走。..常五(嫌他说得啰嗦)知道!知道!白傻子(指手划脚)先,先是我扶她,后来她——她就扶着我。她,她越叫越
高兴,她,她就不扶我,不抉我。原来我在前面走,她总是跟着我
走。后来呀,我,我就——常五(急不可耐)你跑了。
白傻子(摇头)没,没有。我还是在前面走,可是我一回头,——
常五她怎么样?
白傻子她没有跟着我走。就不见了,就不见了。
常五后来你就没有找她?
白傻子谁说的?我找,我找,黑天野地里瞎找,找到这儿,我就——(不好
意思地)我就睡着了。
常五个傻王八蛋,走吧?
白傻子走?
常五快走!现在四面是官兵,拿着枪搜仇虎,还不快走!一枪把你打死!
白傻子(惧怯地)又到庙里去?
常五到庙?庙里的神仙都叫人逮了!
白傻子怎么?
常五那庙里的老家伙是个人贩子,拐人的。县里派人把他抓走了。走吧,跟你说,你也不懂。
白傻子到哪儿?
常五找人!(指着白手里的铁镣)咦。你从哪儿找来这个?
白傻子你说这副镯子?水塘里捡的,(举起)你不要?
常五混蛋!放下!(白扔在铁道里)
常五走!(向左走〕(忽然由左面响了一枪又一枪。四周忽然悄寂。
白傻子什么?
常五(提起脚望,惊慌地,低声)那虎子,虎子!
白傻子(不懂)老虎?
常五(拉起白)快走![常、白二人反身右面下。
(枪声再发,流弹呜呜飞过。花氏低腰由左面跑入。仇虎一面回头一面扶她向前走;
仇虎驼着背,满脸汗,仿佛肩着干斥的重量。臂上肌肉愤怒地突起,两只眼暴出来,
一手托着枪,插在腰里的匕首闪着光。现在他更像个野人,在和四周的仇敌争死活。
看见了巨树,眉目问露出来好的计算,沉定地望着前面。花氏拿着包袱,痛苦地迈
着艰难的步,一夜的磨难,使她胆大起来,紧张而沉着地向四面顾望。仇虎(回首恨恨地)这帮狗杂种!四面围上了。
焦花氏(喘息)虎子,走!向前走。
仇虎不用走,前面也是卡子!你刚才没听见四面都放枪?
焦花氏(抓着他)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仇虎一会儿他们就来搜的。
焦花氏(恳求)那么,还不快走!
仇虎(摇头〕不,不走了,多走两步也是一样地——(忽然)我逃够了!
焦花氏虎子。怕什么,我们还有枪。
仇虎枪是有的,可是不能——再放了。
焦花氏(惊悸〕你说子弹已经——
仇虎嗯,就剩下两粒了。
焦花氏两粒?
仇虎在这儿只要放一枪,他们听着声音都会来的。
焦花氏虎子,难道我们就——就在这儿完了完了!
仇虎不!不!不能完、我完了还有弟兄,弟兄完了,还有弟兄。我们不能子子孙孙生下来就受人欺负。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焦花氏你说——不,虎子,不能够,我不去。我不离开你。
仇虎金子,你去!你一个人可以逃得出去,他们并不是抓你。我他们都认识!你先走,包袱里有钱。
焦花氏虎子,你要我走!
仇虎(不顾地)走。
焦花氏(眼泪流出来)虎子,可你叫我到哪儿去?
仇虎(坚硬地)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焦花氏你——你那帮朋友靠得住么?
仇虎他们都是我的好弟兄,干哪行的都有,告诉他们我仇虎不孱头,告诉他们我仇,仇虎走到头,没说过一句求人可怜的话。告诉他们现
在仇虎不相信天。不相信地,就相信弟兄们要一块儿跟他们拼,准
能活,一个人拚就会死。叫他们别伯势力,别怕难,告诉他们我们
现在要拚得出去,有一天我们的子孙会起来的。焦花氏虎子你说的是什么?我不走的。
仇虎金子!(抓住花氏)你忘了你跟我说的话啦?
焦花氏(不明白)我说了什么?
仇虎你说我跟你这些天里头你也许,——
焦花氏哦,那个!
仇虎说不定的,也许有。(忽然更迫切地)哦,金子,我信一定会有的。你
要是不走,连——连这个没出世的也——也——
焦花氏可是,虎子——
仇虎(忽然看见脚下的东西)金子!这是什么?
焦花氏(惊愕)铁镣!
仇虎(拿起来看)嗯,老朋友!(辛酸地)我的老朋友又来了。金子,你知道,(以后一直拿着铁镣)它找我干什么吗?
焦花氏(故做不知)那干什么?
仇虎这次它要找我陪它一辈子。
焦花氏(忽然抱住仇虎)不,虎子,你不能走。
仇虎(怪异地看着花氏)我!我是不走。
焦花氏你不走?(青蛙忽而由塘边咕噪起来。
仇虎嗯,不走,(忽然望望巨树,和野塘)怪,你还记得这块地方么?
焦花氏记得。
仇虎现在又来了。
焦花氏(悲哀)十天——像一眨已眼。
仇虎嗯,一眨巴眼。那天我解开这个东西(指铁镣)今天又要戴上了。金子,你后悔么?
焦花氏后悔?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哼,后悔!
仇虎可是现在——[近处有布谷鸟酣适地唱起来。
焦花氏你听!
仇虎(一丝微笑)“咕姑,咕姑!”
焦花氏虎子,你听着这个,你不想去么?
仇虎想去什么?
焦花氏那黄金子铺的地方?
仇虎(凄然)嗯,现在那黄金子铺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配去了。
焦花氏(大惊)你说什么?
仇虎(忽然举起金子的包袱,坚硬地)金子,我要你走!
焦花氏(收下包袱)虎子?
仇虎你走!
焦花氏我不。
仇虎不走,(用下策逼她离开)我就放枪。(向天举枪)
焦花氏干什么!
仇虎叫他们来。
焦花氏不,虎子。
仇虎(痛苦地喊出来)走!(对天连放二枪,随把手枪扔在塘里,立时有一枪回过来)啊!金子(紧接枪声数响,俱向这边飞来)快跑!金子!
焦花氏(喊起)哦,我的虎子。
仇虎(一手握住匕首,顿足)金子,你不走,我死也不饶你的。
焦花氏(知道没有办法,眼泪顿时涌出,两手伸出,一面后退,一面望着仇虎)嗯,我走,我走。(枪声更密)仇虎(看着花氏,满眶眼泪)记住,金子!孩子生下来,告诉他,他爸爸并没
有叫这帮狗们逮住。告诉弟兄们仇虎不肯(举起铁镣)戴这个东西,他
情愿这么——(忽用匕首向心口一扎)死的!(停在巨树,挺身不肯倒下)焦花氏(大叫,跑回来,抱着仇虎)虎子!我的虎子!
仇虎(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咬住嘴唇)跑啊!金子,告诉弟兄们我的话。
焦花氏(泣不可抑,匍匐在足下)哦,你,你!(枪声更近)
仇虎(喘息)快跑,枪近了,我看着你走。(忽然由花氏脑后呜地飞过一颗流弹,中在她的左臂上,花氏回头,仇虎大喊)你还不——(一脚把花氏踢在基道下)走!
[花氏滚在下面,抬头望仇虎。仇虎回首不顾。她才用手蒙着眼睛,不忍再看,由
左跑下。仇虎(待她离开,忽然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看她平安跑走。枪声四下更密更近,他忽然把铁镣
举到眼前,狞笑,而快意地——)哼!(一转身,用力把铁镣掷到远远铁轨上,铛锒一
声。仇虎的尸身沉重地倒下)——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