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大师win10 64位:聊斋小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1 17:22:28
       红线 
 
 
       从记事起,周祥德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与众不同,那是在他的右臂与肩胛相连的地方,有一条红色的胎记,自腋下生出,宽约一指,远远望去好象手臂曾经被斩下来又接上的样子,十分骇人。 
      所以无论天气有多热,周祥德也从不在人前赤身露体,生怕这种异象落入旁人之眼。
      更大的惊骇来自他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直身体还算健康的祖父以八十高龄去世了,在陪着父亲为祖父换洗衣服的时候,周祥德清清楚楚地看见,在祖父的右臂上,也有着一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印记。 
      父亲很快就察觉到了他惊疑不定的神情,他看了一眼周祥德,轻轻地挽起了袖子。 
      “啊……”周祥德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来。父亲的手臂上,也有着那样一道红印。 
     “这……这……”周祥德的惊骇可想而知,回想起来,父亲也似乎从不在人前打赤膊——莫非是周家祖上不积德,所以才会一门三代都罹患这样的恶疾? 
     “恰恰相反。”父亲显然猜到了周祥德的心思,摇了摇头:“这可是周家祖上行善积德才会有的印记呢。” 
       那是七代以前的事了,据传是周家的先祖——太公周明——在继承家业后,第一次一个人去山东收帐。回程途经河南,甫一入境,便发现自己简直是踏进了人间地狱——河南刚遭了百年不遇的蝗灾,不但草根树皮都已食尽,连观音土都给挖得一块不剩。 
       能吃的只剩下一样:人。 
       逢上这样的大灾年,最倒霉的总是女人——小孩子不能不保,那是关系到传宗接代的子嗣,父母高堂也要保全,不然难免被人骂一声不孝,那么,唯一可以牺牲的,就只剩下女人了。 
       一个个女人被绑到了市场上,甚至她们还有了专门的名字——菜人。那些女人们也不反抗,神色木然地跪坐在地上,等着那可怕的一刻到来。而她们的丈夫就守在旁边,等收了少得可怜的钱,再去交换救命的粮食。 
       时值中午,周明腹中饥饿,便到就近的食肆中午餐,只听厨子说了句“肉没了,客人少待。”接着便拖拽着两个女人进了后厨,嘴里嘟囔着“先切一个蹄子来给客人下酒”。 
       周明一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一声惨呼,周明连忙跑进后厨一看,两个女子都被绑在地上,一个右臂已被切断,正拼命翻滚哀嘶,一个在旁边吓得瑟瑟发抖。 
      周明哪里见过这种惨象,心中只觉万分不忍,幸好刚收了帐,身边还有多余的银两,连忙取出来交给店主,把两个女子赎买了下来。一问,原来是两妯娌,断臂的那个是嫂嫂孟氏,另一个是小姑李氏。孟氏伤势沉重,自知已经万无生理,只求速死。周明咬了咬牙,让厨子一刀刺中了她的心口,让她安然而死。 
      本来周明想要送李氏回家,李氏却哭着说即使回了家,也无非是再被多卖一次,横竖是个死字。周明想想也觉她说得有理,好人做到底,便将李氏带回了家乡。 
      正好周明成亲六年,夫人一直未有身孕,李氏感念周明的相救之恩,自愿为妾,一年后便生了一个男孩,在他的右臂,赫然有着一道如刀斩之痕的红印。 
     “所以,这是一条积德之印。”父亲慢条斯理的放下了了袖子:“虽然看上去有点可怕,但我却希望它能在周家世世代代传下去,永世其昌。” 
      两年后,周祥德的新婚妻子生产了,在小婴儿的右臂上,果然也有着这样一道红印。
      看着妻子惊恐的眼神,周祥德轻轻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奇配 
 
 
        论起蒋月生的出身,其实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只是父亲去世得早,家中仅有的一点薄蓄不过几年便耗尽了,老母身子又孱弱,蒋月生思来想去,不得不放弃了儒业,改随堂叔从商。 
        堂叔是海客,每年总有大半年的时候要飘洋过海,从海外各岛收购了珍奇异宝,再到内陆来贩卖。海上生涯虽然辛苦,但获利颇丰,几年下来,蒋月生也小有积蓄,想着最多再做两年,又可以重拾书本,安心求学,所以心中也十分高兴。 
        这一天船行正疾,忽然海面上起了大风,将船队吹离了航线,这在航海中本是司空见惯的事,一船的客商们倒也不怎么惊慌,反正等风平浪静的时候再重新归正航线就可以了。 
       大风吹了两天三夜,最后将船吹到了一处从来没有到过的海岛上,岛上异峰陡起高插入云,山脚下桃树成林,时值暮春,无数朵桃花在枝头含苞吐蕊,景色清雅绝伦。泊船后船工们忙着修检船只,众客商无事便三三两两的到岛上览景寻胜。 
       正沿着山路往里走,忽然看见前面有百多辆绣车驰来,每辆绣车上都坐着一个女子,媸研不一,众人正闲着无事,难免品评一番,均觉最丑的要属打头的第三辆车里坐着的少女,皮肤黝黑,厚唇小眼,本已丑到极处,偏偏车辆驰过众人面前时,那个丑女见众人对自己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还斜着一双豆眼故作娇羞之状,看得众人掩面欲呕。 
       车辆络绎不绝驰过,忽然大家眼睛都一亮,只见最后一辆车里坐着少女,虽然荆钗布裙,但是容颜秀雅,丽质天生。蒋月生尤其看得目不转睛,一旁的众人便起哄道:“此等美人,不如跟上去看个究竟。” 
       遥遥只见车队驰入了一间公署,一问当地人,才知道原来此地名曰“桃夭”,每逢仲春,官府分别选录民间适龄男女,女以容貌定高下,男以才学论短长,各以相等名次相配,今天是正女子选录之日,明天才轮到男子。 
       众人一听,都觉十分新鲜有趣,有那未成家的青年人更是动了心思,有好事的人跑去一打听,原来此次婚配并不拘本岛人氏,大家便兴高采烈地一起去报了名。 
      其中最高兴的自然要数蒋月生,他自幼便熟读四书五经,六七岁时便有神童之喻,如非家贫难顾,自问考一个举人都是绰绰有余的,如今来到这海外孤岛,比别的不敢说,比文才那是不做第二人想。想到刚才所见的少女芳姿绰约,也是一等一的美貌,自己和她有缘千里来相配,可真谓是四海求凰得偿所愿了。 
      第二天入了考场,果然文不加点,顷刻挥洒而成,蒋月生自料定能得中头名。谁知一揭榜,自己竟落了最后一名,再定睛一看,榜首第一名竟然是和自己同来的商贾马勇,不由心中大奇,那马勇只不过粗识文义,何以竟能独占鏊头?一打听,才知道马勇也看上了那个少女,自知凭自己的文才绝无可能如愿以偿,竟然以五百金贿赂了主考大人,点了头名。 
       蒋月生无可奈何,心想这倒不是我的文才输了给人,算不得丢脸,只是今生要和那丑妇为伴,却着实让人烦恼。但木已成舟,无法更改,唯有长叹一声。 
       洞房花烛之夜,蒋月生无精打采,几乎连新娘子的盖头也懒得揭,最后喜娘再三催促,才勉勉强强揭开了。本以为定是那凹面凸的丑八怪,谁知红绸掀处,秋波盈盈,粉面如花,竟然就是那位美丽的少女。 
       蒋月生这一喜非同小可,一问,才知道原来少女家贫,无钱行贿,所以被排在 了末名,想不到这一来阴差阳错,倒成全了这对才貌相当的男女。蒋月生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那位见钱眼开的主考大人,我俩两今生倒是无缘了。” 
      两个人正说得投机,忽然听到门外有吵闹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马勇和一个人扭做一团,两个喜娘们在旁边生拉硬拽才把他们分开,嘴里都叫嚷着“上当”,蒋月生想起还不知道马勇的新婚妻子是谁,仔细一看,竟然便是那扭捏作怪的丑女。 
      原来,她自知貌丑,为了得配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也以五百金贿赂了主考官。 


       面目轮回 
 
 
       赵曾翼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有神童之称。可是上天虽然赐与了他出众的文才,却偏偏没有照顾到他的外貌。虽然赵曾翼也常常劝慰自己,男子首重才学,外貌乃是其次,但每每揽镜而照,看着镜子里面黑胖猥琐的人像,实在也觉得自惭形秽。 
       这一天赵曾翼和一班朋友外出踏青,回程的时候到酒楼里饮宴,正巧遇到府台大人也在座,众人忙上前拜会。府台对诸生都和颜悦色,唯独介绍到赵曾翼的时候,先是一看他的容貌,便轻轻“呵”了一声,接下来言语之间,仿佛便颇为冷淡。赵曾翼心知肚明,这一定又是拜自己的这副尊容所赐,心中郁闷,不由多饮了几杯。借着酒意,便提笔在酒楼墙上写道: 
      投笺我欲问阎君, 
      面目庐山恐未真。 
      若说左思多陋相, 
      道旁掷果又何人? 
       题完,一个人掷笔而归。回到家中,犹自气愤不息,倒在床上蒙头便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身子渐轻,飘飘荡荡来到一处雄伟的宫殿,宫门处悬着一块金色篇额,写着四个古怪的大字:面目轮回。 
       赵曾翼正在揣摸这四字的词意,一个高冠道服的书生捧着一叠书册从里面缓步走出,见到赵曾翼,诧异道:“赵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赵曾翼一看,原来是浙中名士康锡侯,以前两人曾在杭州一起求学,算得上是同窗好友,现在久别重逢,自然十分高兴,忙询问他的近况。康锡侯道:“我弃世已久,因为生前颇擅丹青,所以现在在转轮王府中作幕客,专司绘制众生面目,然后他们才能降生人世。”赵曾翼听得似懂非懂,又细加追问,康锡候便将手中的书册给赵曾翼看,只见一册名为“贵相册”,一册名为“贱相册”。 
       打开一看,贵相册内所绘,都是麻胡黑胖,丑拙无比,相反在贱相册内绘制的面貌,个个秀雅姣丽,惹人爱慕。赵曾翼大奇,道:“康兄怎么将美恶贵贱如此倒置?” 
      康锡候微笑道:“赵兄有所不知,上天造物,另有一种机缘。所谓贵者,并不以容貌为凭,反是那些贫贱之人,如果再不赐一副好的相貌,恐怕他们更加会困乏不能自立。”赵曾翼听他这样一说,不由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心想:“不如趁此良机,让康锡候替自己改一改容貌。” 
      谁知对康锡候一说,康锡候把头摇得象拔浪鼓一般:“赵兄的相貌,实在是贵不可言,将来不但在文坛上可以独树一帜、流芳百世,而且在科举功名上更是前程不可限量,何必为了一时求全,招致造物之忌,自毁大好前程?” 
      赵曾翼被他这样一说,也不禁犹豫起来,但思虑再三,总觉得日后功名前程乃是虚无之物,眼前这副臭皮囊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如果错过这个良机,只怕自己一生一世也要为此烦恼。 
      康锡候见他执意如此,默然良久,道:“那小弟也只能从命了,但只怕赵兄过于修容饰貌,取悦眼前,日后却要后悔。”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枝白玉笔来,向赵曾翼脸上点去,略略勾抹,便道:“好了。” 
      康锡候犹怕改得不够,磨道:“再多添几笔。”康锡候摇头道:“你我兄弟十多年的交情,我实不忍让赵兄变成饿殍薄命之相。”两个人正拉扯间,忽然听到宫内钟声鸣动,赵曾翼卒不及防,一惊而醒,才发现刚才只是梦魇而已,也就一笑置之。 
      但说也奇怪,从这一天起,赵曾翼的容貌果然一天比一天秀雅起来。唯独文思却一天比一天滞待,每次入考,构思半天,也写不出一句象样的诗文。别说是举人,连秀才也是考了一场又一场,始终名落孙山。 
      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老童生而已。 


       鲛奴 
 
      景梦鲛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景之铭给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大有来历呢。 
      闽中风俗,男子长到十六岁,便要出外游历增长见识。景之铭在外游学三年,归家的途中,无意间遇上了一个流浪汉。那人长得黑漆短小,当时正因为偷吃食肆的饭菜,被伙计们痛打。景之铭看他可怜,便向老板求情,又代赔了银两,把他救了下来。本来只是无心之举,谁知那流浪汉就此跟随在景之铭的身边不肯离去,景之铭看他衣衫褴缕十分可怜,便将他收留了下来。 
      只是无论怎么询问他的姓名来历,那人都一概摇头不语,因为见他长得黑,大家就叫他黑仆。那黑仆除了一日三餐外,便一个人站在暗处,不言不笑。景之铭也不以为意。 
      回到家中,父母早已为景之铭聘下了一门亲事,正张罗着要挑选一个黄道吉日成亲,景之铭的父亲忽然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十多个月,景之铭四处重金求医,参茸补剂更是投了不计其数,终于父亲还是撒手尘寰。接着母亲哀毁过度,也随之离世。等把双亲的后事料理完,家中已经家徒四壁。 
      岳家本来看中景家家境殷实,现在见他一贫如洗,渐渐便有了毁婚之意。等景生再上门商量婚期的时候,便传话给他,意思是他家的女儿名叫万珠,所以须有万颗明珠为聘方可成婚。 
      景之铭明知这是岳家有意刁难,也无可奈何,回到家中,既伤心父母双逝,又愤恨岳家无良。偏偏未婚妻也托人传信,说自己并不嫌弃景家家贫,愿意与他长相厮守,只是父母之命难拗,求景之铭速谋良策勿使鸾凤拆分。景之铭就此又添了一重心事,日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渐渐生起病来,不到一个月,已经病得瘦骨支离。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张罗着请了几个医生,都说心病难医,连方子也不肯开。 
       这一天,景之铭已经气息奄奄,老管家带着家仆围在床边伺候。那个黑仆也站在其中,景之铭看他低着头瑟缩可怜的样子,便指着他对老管家道:“此人虽然没什么用,但想来除了此地他也无处可去,我死后,可千万别把他赶出门去。”那黑仆一听,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众人也心酸不已,有不少人也跟着抹起泪来。 
      正在伤心之时,忽然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嘀嗒”之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地的样子。众人低头一看,只见晶光灿烂,一颗颗滚圆的珍珠满地乱转,不由惊得众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一颗颗珍珠竟然都是从那黑仆的眼角滚落下来的。 
      良久,那个黑仆才止哭收声,抬起头对景之铭说:“实不相瞒主人,我是东海水晶宫的鲛奴,只因为龙王三女出嫁,我在织紫绡嫁衣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九龙双脊棱,所以被谪入尘世,我别无所长,饭量又大,如果不是主人收留我,那我一定活不下来。本来我谪限已满,只是还没有报主人的大恩,所以才恋恋不舍不忍离去。” 
      这时仆人们早已将地上的明珠拾起,细细一数,何止万颗之数,景之铭一听,喜得病也好了一大半,老管家嗔道:“你既然要报恩,那就早该放声一哭,少爷也不致于病得差点送命。”鲛奴赧然道:“我们鲛人无论哭笑,都是由中而发,刚才不是主人说得动情,我还哭不出来呢。”转身对景之铭一揖,道:“那就此和主人别过了。”说着,便冉冉隐没。 
       景之铭自此不药而愈,修养了几天,喜孜孜地带着万颗明珠再上岳家提亲,岳家本来嫌他家贫,“万颗明珠”云云只是顺口一说故意刁难而已,没想到景之铭竟真能拿出如此豪阔的聘礼,女儿又哭哭啼啼,直怪爹娘昧心,也就顺水推舟,让他们择吉日完婚。 
       小夫妻成婚后恩爱异常,一年后,诞下一子,便取名“梦鲛”。 
       那自然就是为了纪念鲛奴的作合之恩。


       鬼嫖 
 
      三年才有一次的大比在即,学宫中每个人都深知是否得跃龙门在此一举,个个埋头苦读不敢懈怠。唯独江芷生却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同学们都觉奇怪——平日里江芷生是读书用功最勤的一个人,怎么这次象变了一个人呢? 
      个中奥妙,自然只有江芷生自己知道。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因为江芷生在乡试中夺了解元,所以一班同学好友们便撮哄着让他请客到郊外踏青治游。正值暮春时节,郊外莺飞草长,嫩蕊娇叶郁郁葱葱,景色怡人,看得众人诗兴大发,又是联句又是赋词,结果不知不觉错过了回城的时辰,只能借宿在了附近的小山村。 
      饱餐了一顿清鲜可口的农家酒菜后,大家看时间尚早,便三三两两地踏着月色在村中散步。江芷生生性喜静,所以也不和众人同行,一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村后的树林里,但见溶溶月色如水银泻地一般,照得四周的景色十分清幽,江芷生正看得出神,忽然远远见到一个老妪蹒跚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江芷生心知有异,忙侧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 
      只听那个老妪道:“今夜风月如此之佳,必定有不少人在做风月之梦,女儿们快快把他们招来。”那几个艳女娇声应道:“孩儿遵命!” 
      不一会就听到人声纷至踏沓。江芷生悄悄探头一看,只见一群男子从林外结伴而来,商服儒冠、老少不一,这次同游的马生、莫生也在其中。 
      此时林中早已铺好了五色的锦毡,那群艳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杯盘肴馔,拉着他们席地而坐。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拘谨,渐渐酒酣兴浓,语涉淫亵起来。那些艳女们更是顺势滚入身边男子的怀中,没多久,便双双对对地相拥着在地上的锦毡上睡去。 
      江芷生在树后听人声渐息,大着胆子伸出头来,只见众人怀中拥着的哪里是什么艳女,分明一个个都是赤发血面的夜叉,月光下看来,说不出的恐怖骇人,吓得江芷生大气也不敢喘,正屏息凝神以观其变,忽见那个老妪手里拿着一根七八寸长短的铜管,依次向那些男子的脑后插去,自己俯身在管口咕嘟嘟地用力吸吮。 
       江芷生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自己身在险地,疾呼道:“哪里来的老妖,竟敢在这里作怪!”老妪见有生人,猛地扑了过来,一看江芷生,忽然变色道:“原来是江状元在此,孩儿们,快快散了。”一挥衣袖,平地卷起一阵狂风,等风沙过后,地上只剩下几片树叶,盛着几条晰蜴而已。 
       江芷生不敢多留险地,匆匆回到村中。因为此事疑真似幻太过骇怪,所以也不好宣诸于口,只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马生和莫生都直呼头痛。 
       后来渐渐回想起当时情景,江芷生觉得那妖魅分明有意避让自己,又呼自己为“江状元”,前人笔记中也载有不少类似的文章,说是妖魅见到有功名的贵人便不敢相欺,自己的文才又的确十分出众。照此推论,看来今科功名定然有份。 
       果然,第二年春闱,江芷生以一甲头名的名次被点为了今科状元。 


       神相 
 
 
       江海山祖业经商,传到他这一代已有百万家资。唯一遗憾的是,诺大家业,却无一个男丁来继承。江海山为此连着纳了五房妾侍,总算在四十岁上得了一个儿子,自然爱惜得如珍如宝。百日宴那天不但席开千桌,更是把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都请了来,要替儿子算一算日后的运程。 
      那些江湖术士受了重金礼聘,上前一个个把小公子的相貌说得福禄富寿俱全,横竖所费不过是些不值一文的口水而已,直说得江海山眉开眼笑合不拢嘴。那些宾客也来凑趣,这个夸小公子眉目清秀,那个夸小公子天庭饱满,正说得天花乱坠,却听站在最末的一个相士冷冷道:“可惜呀可惜!” 
       江海山一怔,上下一打量,原来是一个中年的道士,五短身材,穿着一件发白的蓝色道袍,看上去颇为落拓。还不等他发话,旁边那些江湖术士已自鼓噪起来:“道兄既然如此说,那倒要请教一下道兄的高见了。” 
       那道士也不客气,走到桌前对江海山一揖道:“不如先让贫道替员外相一相吧。”旁边的众人笑道:“江员外的相貌自然是富贵双全,还用相吗?” 
       道士摇头道:“那倒也未必。贫道别无所长,唯独相人富贵从无差谬。依我看,员外遍体俗骨,满脸浊气,这确是贵不可言的富翁之相,唯独额角隐隐有一股清气,恐怕日后难免饥寒之灾。” 
       众人听了都笑骂起来,直说道士荒谬,江海山倒也不生气:“不是我自夸,以我这点家产,即使什么也不做,闭门在家中坐吃,也能吃上几世了。” 
      老道士指了指奶娘手中的小少爷,叹息道:“依贫道看来,这个孩子,就是员外的破家之子了。”那些宾客们一听,都纷纷大斥其妄,道士道:“此儿将来聪慧绝伦,十二岁为童生,十五岁为孝廉,十六岁成进士,直至官封翰林。只是寿命不永罢了。” 
      江海山惊疑道:“若照你所说,那我儿算得上是光耀门庭的克家之子了,怎么反说他是败家子呢?” 
      道士不慌不忙道:“员外有所不知,才财二物天生相克。就象员外,所以能坐拥百万家资吃穿不尽,便是因为祖上数代都不通文墨。如今有了这个文登翰苑的儿子,恐怕家财就要化为乌有了。” 
      江海山被他说得半信半疑,脸色阴沉起来,众人也觉无味,都怪那道士胡说八道,搅了喜事,道士也不分辩,自行扬长而去。 
      果然江家小少爷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便有了神童之名,读起书来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而江海山在这五六年间,无论做什么生意,总是有赔无赚,亏本无数。 
      小少爷十二岁时考上了童生,在放榜那一天,江海山的典当铺被一场无情火烧毁,赔了不下数万。三年后,江少爷考上了孝廉,而江海山的海船队在大洋中尽数覆没,被船员的家属告上衙门,一场官司打得难分难解。等江家少爷南宫告捷,官授翰林之日,江海山已经家产殆尽,只能与妻妾搬在一间破败的小屋中存身。本还指望着独生子少年新贵,可以重振门庭,谁知不到半年,恶耗传来,儿子在任上一病身亡。 
      人们最后一次知道江海山的消息,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有人发现他和一家人在栖身的木棚中冻饿而死。 
      很不幸的,那个道人十多年前的的预言,全部都实现了。


      命定姻缘 
 
      丁仕真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曾有术士预言日后他将会娶兽为妻。当时丁父气得几乎没有将这个算命的人用大棍子打出去——以丁家的名望、财势,         怎么会让自家的独子娶一个兽妇?为此,丁仕真不到三岁,就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女家也是本城的世族,两家约定,等丁仕真十七岁的时候成婚。 
      谁知离丁仕真十七岁生日还差一个月的时候,未婚妻却忽然得了暴病去世了。这一下丁家二老不由就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个不祥的预言——难道儿子真的要下婚于毛族——这还了得!忙张罗着招了媒婆来为儿子做媒。但说也奇怪,每次议婚,不是和女方的八字不和,就是好不容易定了亲事女方就急病身亡,渐渐城里便开始起了谣言,说丁仕真的八字太硬,要克七房妻子,吓得谁也不敢把女儿嫁到丁家去。 
      丁氏二老为此日愁夜忧,丁仕真不曾知道算命先生的那个预言,所以倒是不以为意,见父母每日里见到自己就唉声叹气,索性借着游学为名,带着一个小僮外出游山玩水散心去了。 一路上赏山玩水,闲时吟吟风月之诗,倒也惬意舒心。 
      这一天在楚江附舟而下,两岸风景如泼墨画卷般壮丽难言,丁仕真正在赞叹不已,忽然有几十只猿猴随着崖壁攀缘而下跳到船头。船上的船工大声呼喝驱赶,那群猴子却毫不畏人,跑到船舱里东翻西找,接着一个个担囊负箧登崖而去,竟大有把船上洗劫一空的意思。众人正在束手无策,又见四只老猿抬着一顶山藤编成的小轿跑进船舱,横拉硬拽,把丁仕真生生地捺入轿中,抬上了绝壁。 
     丁仕真在轿中只听船中众人的呼叫之声瞬息远去,身侧的悬崖如刀锋般削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才在一处洞府门口停下,那些猿猴拉拉扯扯地把他拖入洞中。 
      只见一个相貌清奇的老翁正在洞中的石凳上打坐。见丁仕真进来,向他温言道:“贤侄莫怕,你可是丁庆云之子?”丁仕真点头称是。老翁道:“老夫姓袁,与你父昔年乃是好友,十八年前赘于此地。因为小女年已及笈,此地却没有可以匹配的良偶,幸好故人之子来此,所以才把你请了上来。希望你不要嫌弃她。”说着指一指旁边的人道:“这是你的岳母。” 
      丁仕真一看,见她身上虽然也象模象样的穿着绸衣罗裙,但凹睛凸唇,分明是一只母猿,不由叫苦不迭,心想:“母亲是这样,那女儿的模样可想而知了。”可是看看身边的那群猿猴呼啸跳跃,表情狰狞。若不答应,只怕这群兽类立刻会对自己不利,所以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敢说。 
      老翁见丁仁真低头不语,一挥手,猿猴们牵着丁仕真便往石洞深处而去。走到内室,只见一个女子垂首坐在石床上,头上盖着一块红巾,看身形倒也苗条匀称。丁仕真大着胆子揭开红巾一看,只见红巾下满是浓密毛团,简直是人面不知何处寻。心想:“拼着不要性命,也不能和这样的怪物成亲。”见那袁氏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也不顾自己身在险地,负气道:“等你毛脱落光了,我们才能做夫妻。”说完,倒头和衣而卧。 
      第二天醒来,身边的袁氏已经不知去向,丁仕真正寻思如何才能脱身回去,就听到洞外群猿鼓噪叫啸,丁仕真悄悄走到洞外一看,原来是袁氏不知怎么跳到深涧中去了,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看她和猿猴们比划的手势,大概是自惭其丑所以愤而自尽的意思。丁仕真见她伤心流泪的样子倒可怜她起来,心想:“她生来便是人父猿母,所以样子丑怪,那实在也不是她的错。”不由走过去握住她的毛手,轻轻摇了一摇。 
      袁氏本来一意求死,现在见丁仕真对她示好,眼中露出惊喜的神采,对着丁仕真微微一笑,嘴唇掀处,露出来的牙齿如一颗颗珍珠般洁白晶莹。丁仕真心中一动,觉得她似乎也不怎么丑了。 
       把袁氏抬回洞中,丁仕真替她盖上厚被,虽然想自己一个大活人,绝无可能与兽类成婚,但不管怎样,总不能看着她就此死去,怕她想不开再去寻死,便陪守在旁。 
       这一陪便是一整夜,到天快亮的时候丁仁真支持不住嗑睡起来。忽听袁氏在床上轻轻呻吟,丁仕真忙过去探视,只见满床满枕都堆积着如丝般细密的毛发,再看枕上,一张白皙如玉的芙蓉粉面,秀雅绝伦,一时间看得丁仕真目瞪口呆,不知是梦是真。良久,才听袁氏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现在,大概我能配得上公子了。” 
       丁仕真想不到她竟会开口说话,更是喜不自禁,一追问,原来袁氏自幼跟随父亲学习,不但会说话,而且熟读诗文,那天被丁仕真斥责后,一时气愤,投涧自尽,昨天半夜只觉浑身痛痒,几遍爬搔下来,毛发竟然应手而落。 
       丁仕真忙带着她去见袁公,袁公似乎早有前知,毫无吃惊的样子,微笑道:“既然已经得配夫妻,那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回家去吧。”又对袁氏道:“你也该去见一见公婆,以后不必再回来了。”说完命那些猿猴们用两乘小轿把他们抬回船上。 
       船上的人正为丁仕真被猿猴掳去急得团团转,有主张报官的,有主张找当地猎户上山搜索的,现在见丁仕真回来,随身还带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忙上前围住他纷纷询问,丁仕真因为事情太过古怪,怕说出去对袁氏不利,所以诡称自己为山中猎户所救,因为感念他的恩德,所以娶了猎户的女儿为妻。接着便另雇了一条船,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把经过向父母一禀,丁氏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丁仕真见父母面色古怪,还以为他们不能接受袁氏。谁知一追问,才知道原来自己生下来就有娶兽为妻的推命。看来自己和袁氏真的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了。 
       丁氏二老本来只是拗不过儿子才认下了这门亲,不过日子久了,见袁氏不但容貌秀丽与人无异,更兼性情柔顺,十分讨人喜欢,也就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媳妇。 
       后来袁氏想念父母,几次求丁仕真派人去探视,但好不容易爬上峭壁危崖,却只见云封洞窟无迹可寻。 
       也许袁翁本来就是成仙得道的高人,只不过为了小儿女的婚事才偶然显迹人世的吧?


       书儿 
 
       聂书儿到何家为婢已经快有一年了,虽然做事情还算得上勤快,但一遇到针线女红之类的活计,总是做得极为拙劣。 
       何老爷是河塘府的府台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家中事情无论巨细一概交由夫人李氏掌管,偏偏李氏最看重的就是女婢们的针线功夫,聂书儿为此没少受斥责。不过,她从来也没有露出过不耐烦或不高兴的神情来,每次总是俯首贴耳地领受责骂。 
       其实聂书儿本也是良家女子,一年多前,聂父被牵涉在一桩盗案中几乎送了性命,后来案子移交到府台衙门,多亏何老爷替他洗脱了冤情。聂父因为曾在审案时受了刑伤,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遗命,要书儿到何府为婢报恩。当时何老爷无论如何不肯收下,聂书儿再三苦求,才勉强被留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何老爷的任期已满,起程回京城老家。一行人走到山东境内的时候,就听说前面凤来山的山寇在这一带掠劫过往行商,因为人多势众,又个个武艺高强,所以连当地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敢招惹。 
       果然刚到山脚下,林中就杀出了一队人马,何老爷是已卸职的官员,并无兵丁随同保护,同行之人除了几个家丁外都是妇孺,无不吓得腿软筋颤。眼看着那些强盗把他们团团围住,刀枪剑戟罗列森森。何老爷长叹一声,只能引颈待戮。 
       这时只见聂书儿不慌不忙地走到何老爷面前,道:“借大人马匹一用。”说着,也不等何老爷答话,翻身上马,向众寇迎去。 
       那些山贼本已将他们视为俎上之肉,现在见出来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都不三不四地调笑起来。聂书儿也不生气,微笑道:“有什么伎俩就使出来吧,不然就让我们过去。”一个盗贼见她年幼可欺,执着刀悄悄掩上来想攻其不备,被书儿回身一把夺过钢刀斩于马下。 
       群盗见状大惊,忙上前围攻,书儿不慌不忙,挥舞着钢刀,不一会功夫,就连斩了七名盗贼于马下。剩下的见不是路,四散奔逃一空。 
       聂书儿也不追赶,拔回马头回到何老爷面前,跳下马,道:“托大人之福,幸不辱命。” 
       何老爷和夫人李氏又惊又喜,李氏道:“你既然有此本领,怎么却拈不起一根绣花针?”书儿赧然道:“刀枪棍棒我从会走路起就会了,唯独这绣花针,却从来没有拈过,所以总也学它不会。”李氏又道:“那你就该早和我说明,也不用被我斥责了。”书儿道:“老父命我报恩,夫人怎么责罚我都不怨的。”。 
        后来在何夫人的劝说下,何老爷将书儿纳为侧室,她生的儿子长大后也做了府台,最擅长的就是辑拿盗匪。人们都说,这可是十足十象足了书儿。 


        香姑子 
 
        小敷山下水溶溶,记相逢。 
        欲彩苹花,可惜遇东风。 
        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 
        小楼东,留得阑干,一半月明中。 
        夜凉花影重。 
        芙蓉花瓣上,一笔秀丽的小楷,字迹柔媚,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彭至泽拈在手中,吟诵再三,不由神痴意动:“不知这是谁家思春女子,文才如此出众,想必相貌一定也不俗了。”——他是真州世家子弟,少年倜傥,         最近正在为婚事烦心:真州城里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却不是嫌那些女孩子容貌不够秀丽就是嫌她们文才不佳,立誓非要找一个才貌双全可与他琴诗酬唱的妻子,为此没少和父母置气,今天正是到郊外散心来的。 
         正在溪中附舟而上,忽然就看到这芙蓉花瓣顺着水流飘了下来,顺手捞起一看,上面竟然题着这样一首清雅的小词。彭至泽极目远眺,只见小溪上游种植着无数株芙蓉,万花齐开,灿若锦霞。在重重花幛之中,隐隐露出来一角朱檐重壁,想来是一户大户人家。 
         彭至泽忙吩咐舟子把船划了过去,下船后,命舟子在原地等候,自己整一整衣衫,走到那户人家门前。正欲叩门,又觉唐突,正在踌躇之时,忽然一个青衣老媪推门而出,对他道:“我家小姐相候已久,请彭相公进来。” 
         彭至泽自然求之不得,也不及思量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姓氏,忙跟在那老媪身后进府入厅。只见厅内凤屏之畔,一个美丽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见彭至泽进来,微笑道:“我是芙蓉城的香姑子,因为与彭君有夙缘,所以今日在此相会。” 
         彭至泽喜出望外,想不到今日不但得见美人,还遇合了一段仙缘,忙道:“能与仙子为侣,真是三生有幸。” 
         香姑子又命老媪去扫除内室,说是三日之后与彭至泽成亲用的。彭至泽心中奇怪:为何要等三日?香姑子象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彭郎现在还是肉体凡胎,仙凡无法相配。明日一早我就要炼制换骨丹,此丹三日而成,彭郎服了此丹后,方能与我成亲。” 
         第二天一早,香姑子果然配了许多草药放入丹鼎之中,命彭至泽早晚看视。眼看就要到第三天丹成之日,忽然那个舟人来报信,说是彭父病危,彭母要他速速回去探视。彭至泽心中为难:“仙丹马上就成了,一服此丹,不但能娶仙妻,更能借此登上仙籍。如果我此时回去,万一事情起了变化,那可悔之莫及了。”犹豫再三,终于狠下了心肠,道:“死生有命,我回去父亲也不能好了。还是让母亲自己陪伴父亲吧。” 
        谁知香姑子一听,脸色立刻大变,怒道:“如此无情之人,纵然服了换骨丹也成不了仙,难道仙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吗?”说完招了招手,只见那青衣老媪化为彩凤,香姑子抱着丹炉跨凤而起,冉冉升入云端之中。 
         彭至泽急得手足无措,还想砌词把香姑子叫回来,一转眼,身边的花木庐舍,连同那个送信的舟子也已影踪全无。 
         彭至泽的懊丧可想而知,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当是做了一场春梦,垂头丧气地走到小溪边,只见那个舟子抱着船浆正倚在甲板上呼呼大睡。彭至泽恼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上去就是一脚:“若非你多事送什么信,我此刻已经脱胎换骨成仙得道了。”那舟子被他踹醒,诧道:“公子,你说什么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半步也没有跑开过。” 
        彭至泽这才省悟,原来方才那一切,只是香姑子幻化出来试探自己的。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吧。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怎么能成仙得道呢? 



        板桥三娘子 
 
        在汴西一带经商的人都知道,汴西道上的十几家客店里,要数那家叫板桥客栈的住起来最是舒服——虽说店主三娘子只是一个寡妇,却十分热情好客。而且除了开店,三娘子还兼营着一家骡马行,行中的骡马头头健硕肥壮,价钱又公道。客商们如果需要畜牲代脚,总是喜欢到三娘子这里来挑选,所以三娘子的生意一向都十分红火。 
        赵季和第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就随同行的客商投宿在了板桥客栈。果然受到了老板娘热情的招待,晚上三娘子还端出不少酒菜,说是请大家吃。众人自然都十分开心,差不多都喝得有了八九分的酒意。只有赵季和不善饮酒,所以只是略微沾了沾唇聊做奉陪。 
        因为投店的时候客房都已住满,因此一群人都挤在了一楼的一个大通铺上,此刻只听得鼾声此起彼伏,赵季和被搅得难以入睡。正在铺板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隔墙有响动传来。

      赵季和一时好奇,轻轻起身凑在墙壁的缝隙上一看,只见三娘子正坐在烛下,口中念念有词,两只六七寸大的木牛在地上一来一去煞有介事地耕着田。过了一会,三娘子取出一盆荞麦子来倒在地上,须臾之间花发麦熟。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出来两个小木偶,挥舞着小刀,把麦子收割下来,接着扛出一具小石磨来,三转两转将麦子磨成了面粉。三娘子收起木牛木偶,把面粉和水揉成了面团,开灶升火,做成了几十枚烧饼。 
      赵季和起初只觉看得有趣,渐渐知道不妥,悄没声地钻回被窝。没多一会鸡鸣天亮,客商们纷纷起床,三娘子端上早点和茶水,赵季和一看,认得就是那些烧饼。他不敢声张,只说心急赶路,一口水也不敢喝,便告辞出店。等走出快一里地,才悄悄折回来,躲在后窗口静观其变。只见那些客商吃了烧饼,一个个都倒地不起,片刻之间化为毛驴。三娘子一声呼喝,将它们都赶入了牲口棚里,那些客商们的行李包裹自然也被也她收藏了起来。 
      赵季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道一声“万幸”,心想若非自己昨夜鬼使神差看到了三娘子磨面作饼的那一幕,那此刻自己也已经变做四脚畜牲任人宰割了。 
      他屏息凝神,轻轻地向后退去,直退出百米之遥,方敢大步跑开。 
      这件事赵季和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两个月后,他贩货归来,依然不动声色投宿到三娘子店中,这次他要了一个单间一个人独住。早晨起来,三娘子果然又端上了一盆烧饼,赵季和趁她不注意,从怀中掏出自己前一天晚上在集市里买的烧饼,将三娘子的饼悄悄换过了。一会儿三娘子借故回来,在赵季和身边磨磨蹭蹭,赵季和心知肚明,知道三娘子在等自己倒地变化,故意皱着眉头道:“老板娘,怎么这饼味道没有前几次的好了,你尝尝我的,这才是烧饼该有的味儿呢!”边说边将刚才换下的烧饼递了过去,三娘子不虞有诈,顺手接过来咬了几口,忽然脸色一变,还来不及说话,已经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头健硕的母驴。 
       赵季和也不客气,将她牵到店外,从此以后,在各地行商,都骑着这头驴子,这一天行至华山脚下,忽然路边有一个老者拍手笑道:“三娘子,久别无恙,怎么变成了这副形状?”说着对赵季和道:“她虽然有过错,但给你做了四五年坐骑也足够以赎前衍了,还请就此饶过她吧。”说着伸手将驴嘴从两边撑开,只见三娘子从驴皮中一跃而出,向老人拜了三拜,和老人一起消失无踪了。 
       赵季和始终都不知道,当时三娘子用的是什么法术,那个老人又是什么来路,反正他日后行商住店,看到店中健壮的骡马总会多看两眼——谁知道,那是不是人变的呢? 


       婉儿 
 
       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吹得人寸步难行。 
       申屠澄在积雪中一步步艰难行进——他新被授与了真符县县尉一职,正赶着去上任,谁知行到半路遇上了这样一场暴风雪。在风雪中走了两个时辰,内外衣俱已湿透,贴在身上冷硬如铁,若非知道在这样的风雪天一旦半路停歇下来万无生理,真恨不能就地躺下再也不要动弹半分。 
       正在咬着牙苦捱,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灯火,申屠澄忙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间小茅屋,申屠澄也顾不得屋内是什么人,一头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就扑到了火炉边。烤了良久,身上渐渐回暖,这时申屠澄才发现屋主人在一旁正看着他,不由脸一红,向那屋主人揖道:“不好意思,失礼了。”屋主是一对老夫妻,见申屠澄行礼,笑道:“不妨事,风雪夜行确是一件苦事,客人只管自便。” 
       那老妪又向屋后唤道:“婉儿,奉一壶热酒上来。”只见一个少女捧着一壶酒走了出来,递给了申屠澄。申屠澄烤着炉火,喝着热酒,只觉和方才在风雪中苦挣苦扎的境遇不啻天壤之别。不由举杯吟咏道:“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却听那少女低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申屠澄愕然,他是谦谦君子,自那个少女出来就一直不敢抬头细看,现在听那少女咏出这两句诗,不由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那少女娴丽动人,心想:“蓬门之中,竟有如此的良才美质。”心中一动,对那老翁脱口而出:“令爱如此明慧,在下尚未成亲,愿求附为姻缘。”话一出口,心中便大悔,只怕如此唐突要惹恼了主人。 
       谁知那老翁闻言不仅不恼,反而大喜道:“我因此地孤远无邻,不堪久留,正想到河北投靠亲眷,只是被这个小女儿拖累着不能远行,现在能把她托付给君子,正是求之不得。”转头又对婉儿道:“你既已事人,天明便与相公同行吧。”申屠澄想不到此事竟然就如此说成了,自然十分高兴。 
        天亮后,婉儿果然便和申屠澄一同归去。申屠澄到任后,政事繁忙,幸亏婉儿聪慧贤达,常帮着申屠澄处理政务,使他官声大振,不久又替申屠澄生了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申屠澄常觉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曾写诗赠与婉儿道: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 
        五年后,申屠澄任满挂职,和妻子路过当年相遇之地,只见那座茅屋早已破败不堪,进屋一看,四周落满了灰尘,婉儿在屋内怃然良久不忍离去。两个孩儿在屋内打打闹闹,忽然从壁角拉出一张尘埃满积的虎皮来,婉儿见了,变色道:“不知此物尚在此地!”回头对申屠澄道:“夫君昔日有诗赠我,今日我也奉示一首: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尤时节变,辜负百年心。”说着泪流满面。申屠澄还以为她是思念父母,正要出言安慰,只见婉儿披上虎皮,竟然就地化为一只猛虎,咆哮着突门而去。 
         变故起得太过突然,申屠澄吓得抱住两个孩子,良久都缓不过神来。后来在林中寻找了数日,始终寻不到婉儿的踪迹,父子三人只能怏怏而归。 
         两个孩子长大后,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只是他们的母亲婉儿再也没有回来过。 


         巧报 
 
         刚走进村子,李一科已经发现邻居们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好象在说着什么,那种同情中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推开家门,李一科就发现了邻居们窃窃私语的原因——房中悄无人息,家具器什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屋主人离开有一段时日了。 
          “贱人!” 
         不用再问,李一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平氏不见了。 
         不过他的愤怒显然多过了惊诧——一年多前,李一科已经发现平氏和常来村里卖针线杂物的货郎眉来眼去,不过一直没有逮到真凭实据,此事也就暂搁在一边了,想不到这个贱人竟趁着自己这次去广州贩货的时机和货郎私奔了。 
          眼看身边这时已经渐渐围满了人——“哼,想看老子的白戏,门都没有!”李一科得意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走到与他同行而来的一顶青衣小轿旁,掀开了帘子。 
         “啊……”众人的惊讶全在李一科的意料之中——帘门开处,里面出来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看她和李一科眉目传情的样子,不用多说,也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了。 
         很快,就有好事之徒打听出来,这个少妇是李一科在广州贩货的时候,勾引到手的客店老板娘王氏。再一推算,李一科诱哄她夹带私逃的时候,也正是平氏与货郎私奔之日。渐渐村子里就有人说,这是上天好还报应不爽。 
         “放屁!”李一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若非老子早作打算,这次回来岂不是要作光棍汉?那王氏风情万种,胜过平氏这个乡婆子不知凡几,这次可以说是不赔反赚,大获利市了。 
          谁知安乐的日子没过了两个多月,那个王氏住不惯农家,竟然又跟着来乡下催租的衙役跑了。乡下人惹不起吃官粮的,李一科只好自认倒霉。正在懊丧,客店老板又打上了门,扭着李一科不放,要他把王氏交出来,李一科想着反正王氏人已不在,一口咬定事不关己,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村长见闹得太过,出来作主,说是关帝庙中的灵签最是灵验,不如去求一枝签佐证。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在乡人的簇拥下到了关帝庙,一番祷告之后,从签筒里摇出了一枝签,众人凑过去一看,上面写得分明: 
         鸳鸯梦好两欢娱, 
         记否罗敷自有夫, 
         今日相逢需一笑, 
         分明依样画葫芦。 
         文绉绉的词意看得那些泥腿子们一头雾水,正在寻摸,那个客店老板一言不发,推开人群走掉了。 
         后来,才听那些惯走广东贩货的老客商说起,原来王氏也非客店老板原配,一样是他从别的地方私诱而来的。 


         灭族 
 
 
        “苍天呀,为何我胡氏一门要受此灭族之祸……” 
          凄厉的惨呼声响彻云宵,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缚着一百多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懵懂孩童,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插着斩立决的箭牌。 
         “……胡家真可怜……” 
         “……那能怪谁?谁让他们家那个孽子要图谋造反的……” 
         “……啧啧啧,一百多条人命呢……” 
         “……胡老爷可是出了名的善人呀,想不到临老还要吃一刀……” 
窃窃的私语在周边响起。 
         时辰一到,监斩台上扔下行刑令来。一群刽子手手起刀落,刹那间人头滚滚落地,鲜血将一个山头都染得通红,惨不忍睹,胆小的人都掩住了眼,不忍卒睹。 
         “……真可怜呀……太惨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一边走,一边纷纷议论着。 
        “有什么可怜的?其实这是报应呀!”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人们都不由转头向那个方向望去——说这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老先生,怎么这样说呢?”有和胡家认识的乡邻就打起了抱不平:“平日里可没听说胡老爷做过什么缺德事,倒是修桥铺路的善事做了不少,这次被满门抄斩那是老天不开眼,让胡家生了个孽子,可这怎么就是报应了呢?” 
        那个老翁淡淡一笑,道:“纵然为善千桩,也不能抵过杀生害命一件啊。我是胡家的旧邻,所以对此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见四周渐渐围上了不少人,那老翁索性就地找了一块青石坐下,抱膝侃侃而谈起来。 
       ——胡家老爷胡之楚颇喜欢周济穷人,对待乡邻又是一团和气,所以乡人们提起他来都要叫上一声“胡大善人”。偏偏这一天去邻村访友,无意中见到了老秀才张月坪的女儿清岚,见她长得国色天香,美艳无双,胡之楚本非好色之人,却也不免为之神魂颠倒。从这天起,他就加意与张月坪结交,反正钱多好办事,先是延请张月坪给自己的几个侄儿教书,知道张月坪父母去世多年却一直无力营葬,更是出资为他买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墓穴,几个月下来,俨然与张月坪已是通家之好一般。 
        这一天正是中秋,胡之楚拉着张月坪喝酒,趁双方都有几分酒意的时候,胡之楚便微微向他表露了一些对清岚的钦幕之意,谁知张月坪笑道:“我就这一个女儿,也不求攀龙附凤,只要是嫁做正经清白人家的原配妻子即可。” 
胡之楚闻言如被泼了一瓢冷水——他三年前已经娶了一房妻子,清岚如过门,只能得一个小妾的名份,张月坪为人又十分端方迂执,话一口出绝无更改之理,照此看来,自己实在是没有希望了。 
        两个月后,张妻带着女儿回娘家归宁,张家忽然无端半夜起火,张月坪和三个年幼的儿子一起被焚为灰烬,张家母女惊闻噩耗,哭得肝肠寸断,幸亏胡之楚代营丧葬,又时时周济她们母女,见张妻对他感激涕零,胡之楚便又旧事重提,说是仰幕清岚已久,张妻感念他的恩德,自然一口答应。 
        清岚本来不乐意,当夜便梦见亡父托梦:“你不嫁到胡家,为父终不能得偿所愿。”清岚醒来后虽觉梦得蹊跷,但想这是亡父遗愿,也就默许了胡家的婚事。 
        嫁到胡家一年,清岚便生了胡维华,自己却染上了产疾,一病身亡了。胡之楚对这个儿子宠溺倍加,没想到胡维华长大后结交匪类,竟然异想天开要举兵谋反,结果起事不到一个月就被官兵剿灭了。胡家满门自然也难逃灭族之祸。 
        “原来是这样……” 
       听了老翁的一番说话,人们才恍然大悟:“真看不出来,胡家老爷平时一脸慈祥,竟是这样人面兽心……” 
       “……话不能这么说,谁也没见那把火是他放的呀……” 
       “对了对了,就算你是他的旧邻居,怎么会连人家做的梦也知道……” 
        老翁哈哈一笑,站起身来:“今日我只不过是来了一个心愿的,承蒙乡邻们看得起,听我罗嗦了这么久,女儿,我们走吧。”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秀丽妩媚的少女,两个人穿过人群,消失在雾气茫茫的小路上。 
        “哎……这……这……”里长何老四象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惨叫了起来。 
        “老四,你中邪啦!”看着何老四张口结舌象是被雷殛了的模样,乡人们都觉得滑稽。 
        “那个人,就是死掉的张月坪呀!……鬼……鬼呀……” 



         新婚劫 
 
 
        “噼哩啪啦……”一阵阵热闹的爆竹声在安里巷口响起,锁呐声、锣鼓声响成一片,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家在迎亲嫁娶。 
        “……唉,还是嫁了……” 
        虽然乐手们铆足了劲卖力吹打,但围观的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似乎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也难怪,今天出嫁的新娘子,其实是巷子里姜家新寡的媳妇刘氏,丈夫去世不到三个月,便扔下年迈的公婆和不到一岁的女儿,出嫁了。 
         “……没办法,谁叫人家长得那样美……” 
         “……听说姜平临死前,刘氏还说要守在姜家一辈子呢……” 
         “……唉,改嫁也算了,还要从赵家出门,真是……” 
         “欹呀”一声,姜家的大门打开,喜娘搀出来的新人美艳丰腴,果然就是刘氏,此刻因为加意梳妆过了,更是显得容光照人。 
         刘氏刚一踏出家门,姜家的大门就在她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哼……”刘氏的脸色一冷。 
          ——姜家这两个老不死的……难道还真的要我在姜家守一辈子?说起来,姜平活着的时候对自己不错,所以他临终的时候也就答应了他要在姜家守节终老,可说到底,那不过是安安将死之人的心罢了,谁知这两个老的就当了真?也不想想,自己今年不过十九岁,姜家虽然家业小康吃穿不愁,可守着两老一小,这冷清清的日子怎么捱?难得莫员外不嫌弃自己二婚,肯明媒正娶,如此良机怎么能错过? 
          一拎罗裙,刘氏袅袅娜娜地向轿子走去。 
          一条黑影就在这时从斜刺里扑了过来,因为速度实在太快,所以没有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人们所看到的,只是刘氏捂着脸在地上翻滚惨嚎的样子,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了下来。 
           ——她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壮硕的黑狗,锐利的白牙掀露在唇外,犹自悻悻地呔着。 
           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这不是姜家的二虎吗?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迎亲的轿队遇上这突然的变故,也一下子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马背上披红挂彩的新郎倌。 
           新郎莫员外倒是决断得很,不到一刻,已经拿定了主意:“这亲不用迎了,收队回去!” 
           ——虽然看不清刘氏伤势如何,但看她血流披面的样子,显然容颜尽毁,不复往日之美,自己怎么能娶一个疤脸婆子为妻?好在尚未成礼,就此一拍两散最干净不过了。 
          刚才还锣鼓喧天的安里巷很快就静了下来,只剩下伏在地上哀哀痛哭的刘氏和那条黑狗。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并没有人出来安慰刘氏。 
          刺骨的疼痛中,刘氏的耳边恍惚响起了亡夫姜平和自己的声音: 
          “……芳儿,我死了以后,你可要好好抚养我们的女儿,替我照顾爹娘……” 
          “……放心吧,我一定会在姜家守节终老的……” 
          “……你这么年轻,只怕……” 
          “……你不放心吗?如果我食言,到时候你就让二虎来咬我好了……” 



          驴冤 
 
           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着。漫坡都是新开的白紫野花,三三两两相拥成簇,在暖风中轻轻摇曳。 
           于新墨躺在草地上,简直连手指都不愿再动弹一下——为了外婆下个月的七十大寿,他赶着到邻县给表舅送请贴。现在回程,遇上这样的良辰美景,心醉之余,也令人懒得再不想挪动半步。 
           本来只是想让代步的黑驴歇歇脚,啃食点青草就继续赶路的,结果自己刚一坐到草地上身子就直往下滑,渐渐连眼皮也沉重起来,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撑开。 
            正要昏昏睡去,忽然听到身边似乎有什么动静,于新墨勉强睁眼一看,竟然是树上系着的那头黑驴,正昂着头四顾浩叹:“离开此地数十年,想不到依然风景如旧!可谓物是人非了。” 
           于新墨这时哪里还有睡意?一跃而起,扑到黑驴身边,喜道:“这可是前人笔记中常有的物化人言了,想不到今天能给我遇上,这也是难得的缘份,你我从此可以共行共谈,不怕旅途寂寞了。”满心指望黑驴会答上几句,谁知那驴子却低下头来啮着草皮,仿佛方才说话的并不是它一样。 
           于新墨自然不肯就此放过,反复开导,甚至约为忘形之交,黑驴却始终置若罔闻,只是一味低头食草。 
           于新墨是急性子的人,见说不通,一气之下,便挥起了皮鞭,黑驴跳掷狂吼,却始终不曾再吐出一个字来,于新墨打急了眼,最后竟然弄折了一条驴腿。眼看这驴子既不肯口吐人言,又不能以之代步,百无一用,于新墨只好把这头犟驴卖给了邻近的屠户,自己垂头丧气地徒步而归。 
            听说这件事的人无不捧腹大笑,只是不知道当时倒底是于新墨睡意朦胧错听了,还是这头黑驴夙生冤遣,才会有这样的奇报,要激得于新墨怒杀了它? 


           赖帐 
 
           新年里一大清早,王家门口就闹得不可开交。 
           卖通草花的刘媪,一口咬定王家有人买了她的两枝通草花,当时说是进去拿钱出来付帐,结果一等半天无人搭理。王员外问遍了下人,却再无一人肯出来承认。两下里说不拢,刘媪就一屁股坐在王宅的台阶上,捶胸顿足地闹了起来。 
           王员外被吵得头疼,想想两枝通草花也没几个钱,犯不着大过年的和一个穷婆子过不去,便让管家支了钱,才算把刘媪打发走了。 
           本来这是一件小事,王员外也不放在心上,谁知从这天起,三天两头有小商小贩在门口讨帐,这个说王家有人买了银钗,那个说王家有人买了胭脂,都是些三五十文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却蓐恼得王员外不得安生,每次一问,都说是个小丫鬟买的——王家家大业大,要数起丫鬟仆妇来总有五六十个不等,总不能让这些人跑到内宅去一一辩认呀——末了,还是只能用钱打发。 
王员外着了恼,寻思着要好好整治一下内宅的下人,命老管家去把丫鬟们都集齐了,一个个领着去开自己的箱笼——找到东西,也就找到是谁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赖帐了。 
           谁知一整天闹哄哄地翻检下来,一样东西也没有找到,这就有些蹊跷了,胭脂水粉什么的还有可能是用磬了,通草花呀,银钗子呀之类的,总不会买回来就扔到臭水沟去吧? 
           一场搜查不了了之,仍然隔三岔五地有人上门来要帐……绣花巾……香胰子……珠花钿…… 
           直到近中秋的时候,老管家带着下人们扫除,才在堆杂物的后伙房里,发现了一把破敝的扫帚——从通草花到银钗子到珠花钿……桩桩件件一样不少都插在了上面。 
           老管家见多识广,连忙吩咐把那把扫帚拿出来扔进灶膛里,烧的时候,只见一缕缕的鲜血从帚柄间流下,恶臭扑鼻,一边还时不时地发出了“呦呦”的嘶鸣声。 
           果然从这天起,就再也没有小贩前来索帐了。 
           唉,还没有完全能够通灵变化,便出来炫耀作怪,即不知韬光隐晦于前,东窗事发后又无法隐遁避灾,以致于此取杀身之祸,这把扫帚可以算是其中之鉴了。 


            偿冤 
 
 
           “放心吧,我到地下见了久开,一定会好好跟他说的,绝不让他来找你寻仇。” 
           “是呀,我也修了一封书信,到时候焚在老太婆坟前,让久开不要再念仇,不然我也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听了这样的话,跪在地上的王学甫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鲜血——这是刚才他在讲出藏在心底已经五年之久的秘密时,以额叩地,碰出来的鲜血——心中不由苦笑,想想自己这几年的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真是所为何来。 
          那是五年前的旧事了,说起来,其实也只是王学甫的一念之差。 
他的同学曾久开,不知怎的牵扯到一件盗案之中,竟然被活活打死在狱中,剩下年迈的父母和寡妻幼子。曾家本来就家境贫寒,当家人一死,简直是天塌地陷。幸亏王学甫念在同窗之谊,出钱出力,先是贿赂了狱卒,将曾见开的尸身赎出安葬,接着见曾家度日艰难,索性把曾家老少四口接到了自己家里。不但奉养着曾家二老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又因为曾妻年轻,怕瓜田李下落人口舌,特别在后园新造了一间小楼,让曾妻带着幼子独居,自己轻易从不涉足一步。等到曾见开的儿子思年六岁的时候,还重金聘请了名师在家教课。总之只要是为曾家作事,王学甫总是一不计金钱,二不遗余力。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提起王学甫,总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难得”。 
          如果不是王学甫现在亲口说出来,谁也想不到,曾久开的死,竟是拜王学甫所赐。 
         ——只因为五年前无意间见了曾妻一面,王学甫始终不能忘情于她的美丽娇媚,所以乘着曾久开牵涉盗案的时机,买通狱卒,要了他的性命。 
         眼看事成,王学甫却忽生悔意,觉得此举太过狠毒,只怕日后会遭恶报,所以这几年来照顾曾家妇孺无微不至,希望可以借此稍解前衍。此事五年来象一块大石一样压在王学甫心头,现在终于忍不住在曾母病危之时,把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曾家二老虽然伤痛儿子惨死,但见王学甫确是真心悔过,这几年又不余遗力的照顾自己一家,也就宽恕了他。曾母更应允死后如在地府见到儿子,一定劝他不念前仇。 
         三天后曾母去世,王学甫花重金替她选了一块风水好地,又亲自督工建造灵室。 
         这一天王学甫照例去坟地察看工程进度,忽觉疲倦,坐在地上打起盹来,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大声说:“冤是解了,不过你还有一个女儿,难道忘了吗?”王学甫一惊而醒,四顾却并无旁人,忽然心下一激灵,猛想起那正是曾久开的声音。 
        回家后,王学甫便请来曾父和曾妻,将自己的小女儿和曾久开的儿子思年定下了婚事
       后来王学甫以八十高龄善终。 
       所以,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冤结吧——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 


      司命 
 
      “呵呵,运气太好了……” 
       陈子蛟心中的快活难以言喻,真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无处着手的事,此刻眼看着就要成了。 
       ——他在臬台大人府中任职文书,中意师爷费百明那个娇媚的小妾凤娘不是一天两天了,费师爷好客,隔三岔五地便请上一班同僚到他家饮宴,常常会让凤娘出来斟酒见客。只是那凤娘虽然看起来风骚妖娆,似乎颇容易上手的样子,可总不能当着主人的面去调戏他的家眷吧?而费家的高墙,更不是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翻得过的,所以陈子蛟也只能干咽几口唾沫,过过眼瘾罢了。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觉得心痒难搔。陈子蛟念念不忘总在盘算,怎么才能有机会一亲芳泽。正巧近日臬台府中来了一个游方的老僧,看上瘦小干枯很不起眼,却颇会几手抟泥为马,隔空取物之类的幻术,叫人拍案称绝。陈子蛟渐渐动了心思,寻了个没人的场合,就磨着老僧问他可会那种可让人穿墙而过的咒术,老僧微微一笑,道:“这倒不是太难。”说着随手拾了一块瓦片,喃喃咒诵几句,对准墙壁一划,果然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应手而开,正好可以钻过一个人。陈子蛟大喜,连忙趁老僧不注意,悄悄藏起了这块瓦片。 
        这一天陈子蛟可以算得上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夜深人静,一溜烟跑到费家内宅的后墙,算准了方位用力一划,墙壁立时开了一条大缝,陈子蛟兴冲冲一头钻进去,三步两步就摸到了凤娘的房门口,轻轻一推,门没上锁,          陈子蛟蹑手蹑脚的摸到床边,钻进了被铺。 
         妙就妙在凤娘居然来者不拒——大概把我当成了费百明吧——陈子蛟喜孜孜地得偿所愿,一夜颠鸾倒凤,直到临近天亮方才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红日东升,陈子蛟暗道“不妙”!正从床上跃起准备夺路而逃,却被枕边人紧紧拉住。陈子蛟低头仔细一看,那哪里是凤娘,分明是自己的妻子尹氏!再转头看四周,果然是在自家的卧室。陈子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尹氏见丈夫傻愣愣的模样,啐道:“几天不回来,连自己的家也不认得啦?” 
          陈子蛟当下便冲出家门,找那老僧兴师问罪。那老僧慢条斯理地道:“狎淫有夫之妇,亵乱他人闺阁,那可都是大罪过啊,所以老纳才以小术相戏,其实也是为了不致折伤先生阴德,希望先生以后勿再萌此邪念。”看陈子蛟一脸不以为然,又叹息道:“便是这样,司命也已录下了此事,虽然没什么大碍,恐怕先生的福禄已经为此削去大半了。”陈子蛟想想总是自己理亏,只好悻悻而去。 
         果然,陈子蛟本也算得上是才干敏捷,因此臬台大人对他颇为倚重,但从这一天起,陈子蛟的才思在不知不觉间迟滞起来,连着耽误了几次要紧的公文。转过年的时候,臬台大人便不再续聘他,陈子蛟四处求职,却总是蹭蹬不顺,最后只能靠在乡下替小孩子教些三字经勉强糊口度日,晚年穷困潦倒,贫病以终。 


         及第 
 
        大比之年,赶考的举子们都摩拳擦掌,要籍此平登青云之路。来自云南宾川的朱天门也是其中一员,所谓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时,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嘛。 
        谁知天不从人愿,考试的前一天朱天门吃坏了肚子,在考场中腹痛如绞,不得不提前退场,眼看今科功名无望,朱天门想想若回云南老家,不仅路途遥远,旅费也是不赀,不如索性留在京城中,等着后年再考。于是便打发随行的家人回去送信,自己在京城中住了下来。 
        本来朱天门和几个朋友结伴住在城内的登元客栈里,,后来偶然一次到郊外的云居寺游玩,见寺中景色清幽雅致,又觉得客栈中人来人往太过吵闹,便在寺中借寓下来。 
        住了没几天,朱天门就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寺中来来往往,虽然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但已经出落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眼波流转之间又隐含荡意,让朱天门一见之下便觉得神魂颠倒。他本就自命风流,又客居在外,不免留上了心。那少女仿佛对他也甚有情意,常常有意无意地走过他的房门。有一 次见天色已暗,朱天门也老实不客气,一把就将她拉了进来。 
        两个人就此结下了露水姻缘,那少女自称是寺里香积厨中帮工的女儿,名叫杏雨,自此两人夜夜密会,直到清晨杏雨才悄悄离去。 
        这一天早晨,两个人正在榻上相拥而眠,忽然有小僧闯进来说有客人到访,朱天门还来不及起身,几个朋友跟在那小和尚后面已经一脚踏进了房门。 
朱天门这下可闹了个大红脸,心想自己在和尚庙里私藏女人,说出去也太过不雅,正想措词掩饰,却见众人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只是拉着他娓娓长谈         ——这可让朱天门犯起了嘀咕,房间就这么点大,床帐也没有放下,床上有人没人一目了然,这几个朋友平时又最是喜欢谑笑捉弄人,绝不会碍于朋友情面故作不见——难道他们都看不见杏雨? 
        朱天门越想越觉得古怪,好容易等朋友一走,就拉住杏雨追问,杏雨撒娇道:“公子别怕,实话对你说,我是这寺中的杏花之精,所以一般人是看不见我的。” 
        “啊?”朱天门不喜反惊:“那……那你可是妖怪了……你……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采补精血了……” 
        “说什么呀?”杏雨嗔道:“我是千年杏树之精,英华内聚,积久而成形,就如同道家所结的圣胎一样,可以称得上是半仙之体,和那些吸精采补的妖魅完全不同,不会害人的。”
        朱天门半信半疑,道:“既然你已是仙体,那为何还来和我这个凡人在一起。” 
         杏雨媚笑道:“这自然就是前缘了。” 
朱天门仍觉不妥,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人和草木之间会有什么缘份呢?” 
杏雨这一下可被问住了,过了老半天,才低着头勉强回答道:“不借一点人的精气,我们不能炼形的。” 
         朱天门叹道:“那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采补呀!”说着打开大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杏雨见此情形,知难挽回,默默披衣而起,走出了门。 
         虽然因为贪色一时不察,不过最后能够悬崖勒马,朱天门也算得上是有大智慧了。 


         良缘 
 
 
          扬州城里的三姑六婆最近为孟府少爷的婚事跑断了腿。 
——既要家世好,又要外貌出众,品行自然要端正,性子也要和顺……给皇帝选妃子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若非看在孟家那十两黄金的谢媒重礼上,就孟家老太太那个挑剔劲,那些媒婆们简直都要摞挑子不干了。 
眼看着城里大户人家的适龄女子轮番挑了个遍,却都不中孟家老太太的意——不是嫌人家长得不够秀气就是有貌无才。媒婆们贪财,舍不得那注谢媒的重礼,就把主意打到了小户人家家里,反正孟家少爷总要成亲的吧?也许瞎猫碰死耗子,随便哪家女子能对上孟家老太太的眼,十两黄金就可以落袋平安了。 
就这样又把城里城外头脸齐整的女孩子筛了一遍,最后有人想到了城外小南门李秀才家的独生女儿月容,今年刚满十七岁,不仅长得楚楚动人,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说得上是才貌双全。虽然因为父亲过世得早,家计消乏,好坏也算书香门第了。 
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谁知这次竟然一说就成了,也不知为什么孟家老太太才听媒人提了两句,都不象以前那样又要合八字,又要亲眼看人,只是再三问了问月容是住在小南门外第几家,便应允了这门婚事。 
小俩口成亲后恩爱异常,月容性情温柔大方,一家人别提对这个媳妇有多满意了。做媒的朱媒婆顺顺当当地拿到了十两黄金,喜得逢人便夸自己做得好媒。后来渐渐传到了孟老太太耳朵里,老太太笑笑:“哪里是她做的好媒,这个媳妇是我自己挑中的。” 
——原来去年清明节的时候,孟老太太到城外去上坟,回来途经小南门,偶然觉得口渴,就命管家停下轿子来,向近邻的人家讨水喝。当时出来应门的就是月容,孟老太太见她长得秀丽可人,一时兴起招她过来聊了几句,月容的明慧婉娈着实给孟老太太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朱媒婆一提起她来,孟老太太便应允了。若非如此,以孟家的家势,恐怕也不会与李家这样的小户人家结亲。 
可是月容听了这其中的奥妙,却是一脸茫然:自己自从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一直寄住在北门的外婆家里,两个月前才和母亲回到小南门自己家中,去年清明节是谁在冒充自己呢? 
孟家老太太再派人去南门旧时歇脚的地方去打听,回报说只见几堵断墙,并无人烟。
——不知是何方神圣,伪托了月容的形貌以促成这桩美满的婚事,真是世事无常,神鬼不测,莫过于此了。 


替代 
 
 
住在葛州城外的人都知道,凉水河那一带最多水鬼——凉水河风高浪急,常年有人在渡河时溺死在河里,所以一入夜,河边总是鬼影憧憧,鬼声啾啾,常有走夜路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河边,传说是被水鬼缠上作了替代,渐渐地入夜后这一带就很少有人敢再行走了。 
不过世事总有例外,此时魏本南就踏着月色,急匆匆地走在葛州城外,前面不远处,正是那条凶名昭著的凉水河。 
当然魏本南也听说过关于凉水河的种种传说,所以走归走,一颗心却七上八下,生怕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左顾右盼提心吊胆的时候,忽然肩头被什么东西“啪”地打了一下。 
魏本南跳起来差不多有三尺高——回头看,昏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是一个中年男子,此时正不住地打拱作揖陪不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着先生了……”——看对方这样,魏本南也不好发作,只能小声地埋怨了几句。 
那个中年人自称叫李叶,是贩货的客商,因为赶路错过了宿头,见此处十分荒凉,所以想在路边等人经过好结伴同行,谁知等了半天也没人来,好不容易看到魏本南,一时情急,不及开口先拍了他肩头。 
“喔……”魏本南见他说话斯文有理,才慢慢松了一口气,道:“这条路一到晚上就没人走啦,你今天是运气好遇上我,不然你等到天亮也不会有人来的。”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魏本南说起凉水河边种种可怖的凶事,李叶奇道:“却不知魏兄有什么急事,在这里涉足险地赶夜路呢?” 
魏本南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前两个月问朋友借了五千钱做生意,本来生意不好,想过几个月再还的,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才听人说起朋友的母亲生了急病,病势危急,却无力医治,所以才连夜给他送钱去。怕只怕送晚了,老人家因此而不治,那我可要为之终生不安了,凶路不凶路的我也顾不上了。” 
李叶听了,默然不语,魏本南见他忽然冷淡起来,也就不再多搭讪,两个人一路往前行去,那李叶仿佛路途甚熟的样子,遇上坑洼之处,都能预先一一指明。行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平安走过了凉水河,前面岔路口已经能隐隐看见村落了。 
魏本南正要问李叶接下来意欲何往,李叶忽然止步道:“我就送魏兄到这里了。实不相瞒,我其实就是这凉水河里的水鬼,今天本来是想到路口截一个替身的,但听魏兄的一席话,象你这样诚心实意的人真是难得,所以一路护送魏兄来此,现在已经出了险地,你我就此别过。魏兄以后也千万别再在凉水河边走夜路了,遇上别的鬼,未必能象我这样心软。”说着奄然而灭。 


清债 
 
二月二,龙抬头,正是忙着春播的时候,万周的岳家却派人来报信,说岳母生了急病。 
万周看看家中十几亩田地要料理,一时走不开,就打发妻子吉氏自己回娘家看看。吉氏挽了几件换洗衣服,骑着家养的一头健骡,跟报信的长工回了门。 
在娘家照料了几天,见母亲病势已无什么大碍,吉氏挂念丈夫,急着回家。因为那头骡子十分驯熟,平时吉氏也常骑着它来往两家之间,从无半点差错,所以就一个人独自上路了。 
谁知行到半路的时候,骡子忽然打横刺里窜进了道旁的树林,枝丛叶密,刮擦得吉氏钗斜鬓乱,等好不容易钻出树林,已经天色昏暗,连方向也辩不清了。吉氏无法,只好勉强策着骡子向前摸索,最后走到了一座破庙里。庙中已有两个年轻的乞丐睡在那里,吉氏虽然觉得不妥,但看看天已经黑透了,只好勉强在庙里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两个乞丐把吉氏送回了家,乡邻们刚出完早工,正一个个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早饭,看吉氏和两个年轻乞丐同行,看上去又衣冠不整,止不住议论纷纷。很快吉氏和陌生男子共宿一夜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那些好事之徒添油加醋,直讲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弄得吉氏百口莫辩。 
万周为此简直气炸了肺,但想想确又不是吉氏的错,只好把一口恶气全出在骡子身上,准备第二天就把那头该死的骡子卖到张屠户家里去。 
当天晚上,万周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个青衣人对他说:“这头骡子前世其实是你的邻居,偷了你的钱逃走了,一直没能捕获。你愤恨难消,所以叫捕役把他的老婆带到你家关了一夜出气。今世他投胎作骡是还你的钱债,把你妻子载入破庙,则是报你羁留他老婆的仇,如今可谓两清了。你何必把他卖入屠户家吃一刀之苦,再结下来世之冤呢?” 
万周惊醒后,思忖再三,终于决定不把黑骡卖入屠户,第二天一早,就发现黑骡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骡圈里。 



酷报 
 
 
霍家的女儿青沅失踪已经七年了,霍母为此差点哭瞎了眼睛——她连生了两个儿子,在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个独女,自然把她视作掌上明珠,爱得如珍如宝一般。谁知六年前的元宵,保母带着七岁的青沅出去看灯,竟然一去不回。等霍家发现情形不妙,派人满世界搜寻的时候,已无半点踪迹可觅。 
虽然立刻报了官,霍家却再没有得到过女儿的半点消息,一直到今年十月,有人无意中在邻县发现了那个保母,捉到官府严刑拷问,保母才供出当时把青沅拐卖到了河南的某户富室为婢。霍家忙催着官府移檄行文到河南救人,总算把青沅接回了家。 
救回来的青沅象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弱声细气,稍大一点的动静就吓得浑身发抖。替她洗澡的时候,才发现青沅身上鞭痕,杖痕,剪痕,锥痕,烙痕,烫痕,爪痕,齿痕……遍体鳞伤,累累血痕如刻画一般,惨不忍睹。霍母心痛得差点晕厥过去。 
一问方知,那家富户的主妇十分暴酷,下人服侍稍有不周,便是一顿刑罚。青沅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得来什么事情?挨打自然成了家常便饭,几年下来,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起初青沅年纪小,只会害怕,等到年纪渐渐大了一些,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了局,便常常想寻机自尽。但每次一生此念,便会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对她温言劝解,让她再忍耐几时。最末一次梦见那老人对她道:“你再受炮烙两次,皮鞭一百下,业报便满了。”果然这一天正绑在树上被鞭打,刚刚打到一百下的时候,官府救人的檄符便到了。 
霍母听了青沅的述说,连着几天默然不语。 
原来她平时御管婢仆也是极残忍的一个人,身边的婢女脸上身上少有不带伤痕的。偶尔一声咳嗽,下人们立刻吓得觳觫战栗,生怕会有什么不测落到自己头上。如照那个老人所说,难道竟因此报应在女儿身上吗?心痛之余,霍母的脾性果然收敛了不少。 
可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多久,霍母渐渐又回复了原样。不过这一次她也没有能威风多久,就因为背上发疽而死。死前脓疽溃烂,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三个多月。 
至于霍家,听说后来家业败落,子孙零替,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了。 



巧合 
 
献县的捕快头子樊大郎,为人贪杯好酒,脾气又十分粗鲁,常常一言不合,便挥舞着拳头,一连串的粗话伴着横飞四溅的唾沫脱口而出,若不是看在他是一个缉盗能手的份上,县里大概早就把他开革一百次都不止了。 
这天晚上樊大郎和搭档黄成奉命捉拿最近在这一带频频作案的大盗赵秀,那赵秀的身手着实了得,以一敌二,一番剧斗之下尚能全身而退。幸好赵秀的妻子不会武功,没来得及逃走,樊大郎便一链子把她锁回了县衙。 
回到衙门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樊大郎也懒得再回家,便和黄成押着赵妻到了衙里后厅。把赵妻往柱子上一锁,再打了一葫芦酒,坐在灯下对酌,准备等天一亮就把犯人交给县官。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一会儿功夫酒葫芦就见了底,樊大郎嫌喝得不过瘾,提着酒葫芦出去打酒。回来一看,气得差点骂娘!原来黄成借酒妆疯,正把赵妻搂在怀里,上下其手肆意亲薄,赵妻不敢反抗,已经被他解开了大半衣襟。 
樊大郎扔下酒葫芦,一把揪起黄成,怒喝道:“你家中难道没有妇女吗?如果她们落在别人的手里,被人糟蹋了,你会怎么想?你如果再敢这样,我立刻拖你去见官!” 
樊大郎平日里是蛮横惯了的,此刻黄成见他满嘴酒气,钵大的拳头在自己面前比划来比划去,心想那赵妻又不是国色天香,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拿她解解闷而已,见官也罢了,如果为此挨一顿痛揍,那可实在犯不上,便忙陪笑道:“小弟不敢了,不敢了。”樊大郎“哼”了一声,听听外面已经在敲五更的更锣了,才慢慢松开手,板着脸道:“五更天了,准备一下去见县老爷吧。” 
刚见完县官,家里有人来急报,说樊大郎家中昨天也被两个盗匪光顾了,其中一个强盗见他女儿姿色不俗,意图奸污,樊女力弱,哪里反抗得过,眼看清白不保,幸亏另一个强盗看不过眼,过来厉声呵止,说什么盗亦有道,出来打劫只为求财,不能污人妇女,樊女才得以幸免。 
再一问事发之时,正是五更天,与樊大郎呵止黄成的时辰前后相差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樊大郎听得仰面视天,长久说不出话来。 



争产 
 
 
孙仲之最近简直要愁白了头发。 
他的同胞哥哥孙伯之因为没有娶妻,自己又长年在外经商,便索性把家业都托付给他打理。后来孙伯之外出长达十五年时间未回,孙仲之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哥哥。 
孙仲之颇善积聚,十多年间把哥哥的一份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积累了不下千金,渐渐打起了小算盘——如果哥哥永远不回来,这份家业岂不是就落到了自己手中? 
谁知天不从人愿,孙伯之不但回来了,居然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说是他在他乡娶亲所生的儿子,现在妻子病故,自己年纪也大了,所以带着儿子落叶归根。 
这下孙仲之可急了眼——照此一来,自己十多年辛苦,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想到要把那些财产全部还给哥哥,真是如同剜了心头肉一样痛楚难当。孙仲之冒起了坏水,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官府递状子,说是哥哥孙伯之抱养异姓伪称己子,意图谋夺家产。 
遇上这个府台老爷也是个糊涂官,不查不审,只要求孙伯之父子依古法滴血认亲,幸亏上天有眼,孙伯之与儿子滴出来的血一溶即合。这下孙仲之哑口无言,只好悻悻地把产业交割给了哥哥。 
不过孙仲之仍然死心不息,日夜盘算此事。这天忽然动念:“说不定这滴血认亲的古法是前人谬传,其实作不得准呢?”想到此处,孙仲之就拉来自己八岁的儿子,刺出他的指血一试,果然和自己的那滴血无论如何都溶不到一块去。 
这下孙仲之可来了劲,拉起儿子就跑到衙门里,当场试验了一遍给府台大人看,府台大人马上出了拘票,把孙伯之父子又带到了衙门。 
孙家的邻居们听说了此事,都觉得孙仲之太过贪媢,便自发到府台作证,说孙仲之的独生子其实是孙妻华氏和人私通所生,并非孙仲之的骨血。府台大人把华氏捕到官府,不等拷问,华氏就一五一十地供认不讳。这下府台大人可来了火,一顿板子把孙仲之打得鬼哭狼嚎。 
孙仲之当众出了个大丑,无颜见人,终于在一个雨夜出妇逐子,单身逃窜,除了细软金银之外,房屋田地等大宗物件都无法带走,反而尽归孙伯之所有。 


表白 
 
海家是广州城内有名的富户,在西门外一带有着众多的别墅花园,海家三公子海易因为喜欢那里的清幽静雅,常常过去小住读书。 
这一年春天,海易携着一个书童又住进了别墅,读书之余,常常也到外面闲走。别墅的花园外有一百多家居民,都是在这一片租借海家田地来耕种的农家。 
这天海易走到花园内赏玩新开的碧桃,忽然看到外墙的缺口处露出一张少女的脸来,方要细看,那少女已经含笑避去。自此之后,海易在楼上读书,居高临下,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少女带着一个小丫鬟在墙外采摘野花。少女长得十分艳丽,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风情十足,引人暇思,而且时不时地也向着海易所在的地方凝眸睇望,流目送盼,似乎对海易也颇有情意的样子。 
海易年轻,渐渐就对那个少女动了心思,不过再仔细想想,此地所住都是小家农户,哪里会有人用得起丫鬟婢女?更兼那少女衣饰华贵,不象是贫家女子,就更令人觉得奇怪。所以海易有些疑心那少女恐怕是狐鬼一路,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天晚上,月光出奇地清亮皎洁,海易在月下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花园的后门口,忽然听到墙外两个女子在悄声低语。 
一个道:“小姐,你的意中人正在赏月,怎么不去找他?” 
另一个女子晒道:“他怀疑我是狐鬼,我又何必去惊挠他呢?” 
先前那个女子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狐鬼,那傻小子可真是不解风情,辜负了小姐对他的一片情意。” 
海易听两人这样一说,心中窃喜,正要开门唤她们进来,猛然激省:“天下哪有坏人自称是坏人的?不但如此,更要拼命痛诋坏人,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好人。这两个狐鬼妖魅正是用的此种手法!”想到这里,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室内。 
第二天海易派家人到村中密访,果然,谁家也没有这样两个少女。那两个少女也再没出现。 


便宜 
 
中午时分,火辣辣的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少华山麓下种田的十几个农户吃过了带来的干粮,正舒舒服服地围坐在树荫里歇息,忽然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过来,抬头一看,只见半山腰尘土飞扬一路翻滚下来,临近了才看出是有两个人扭作一团,从山上打到了山脚。 
众人连忙围上前去,把两个人用力分了开来。 
“咦,这不是吴林吗?”有相熟的人认出了其中一个。 
“哎,你……你是吴威……”另一个人也被认了出来。 
两个人头脸上都挂了彩,青一道红一道十分狼狈——这就奇了,两人虽然不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算一下却还是不出五服的兄弟的呢,怎么会打成这样?农户们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没想到两个人刚才虽然打得象仇人一样你死我活,对待别人的问话却是出奇地一致,都是问十句,回答不到一句,期期艾艾、支支吾吾,老半天,人们才从他们的话中拼出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几个月前,吴林到山上捕猎,因为追赶一只中箭的兔子,不知不觉迷失了途径。他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倒也不慌,看看天色已晚,准备找个背风僻静的地方睡上一觉,等天亮再寻路下山。正巧此时看到前方树林里有一户山民,吴林便上去敲门恳请主人留宿。 
主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妇,自称姓胡,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吴林吃过自带的干粮,和他们在火堆旁闲聊一会,就在墙角搭了一个地铺睡下了。 
那胡家有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儿,吴林刚进门的时候,就对他暗送秋波,仿佛甚有情意的样子,半夜里更是摸到了吴林的铺上。吴林血气方刚,自然来者不拒,结果东窗事发,胡父提着一把柴刀就要把吴林砍死,吓得吴林忙不迭地跪地求饶。还是胡母作张作智,拉着丈夫女儿到一边商量了半天,最后竟然提出把女儿许配给吴林。 
吴林不费一文,凭空捡了一个大便宜,高兴得差点晕过去。那少女胡芝儿说自己在山背后的富家为婢,需五日一次轮番执役。自此之后,芝儿每隔五天就离家去服侍主人,等五天后再返。吴林自己的父母早已过世,家中除了一间破房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乐得在此地长住下来。 
半年后一向健壮的吴林渐渐生起病来,常常咳得夜不能寐。这一天又到了芝儿上值的时候,吴林一个人睡不着,就到屋外的林地上散步,不知不觉走得远了些,忽然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笑语声。吴林一时好奇,掩过去一看,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拥着芝儿在月下调笑。 
吴林顿时气炸了肺,狂吼一声扑了过去,和对方扭打起来。他是久病之人,力弱拳轻,幸好对方似乎也身带疾患,好象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两个人打了半天,谁也占不了上风,便都喊芝儿来帮忙。 
谁知芝儿抱膝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笑吟吟地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本是这山中的狐仙,托言轮番执役,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每人各有五天休息的时间,可以养精蓄锐供我采补罢了,现在你们已经精血干涸,又知道了真相,没什么用处啦,就此别过。”说着一隐而灭。剩下两个人兀自拳脚来往打个没完,最后一路打到了山脚下面。 
众人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惊奇,再问吴威,所遭遇的和吴林也差不多,见两个人还在恨恨不已,有老成的人就劝道:“总算知觉得早,不至于送了性命,可以称得上是幸运啦。说实话,不费一文,偶然相遇就结成佳偶,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早该想到其中必有蹊哓了。” 
后来有好事之徒到吴林所说的地方去探看,只见一个土窟,几片破磁而已。 


狐变 
 
“变呀,快变呀……”纷乱的人声,夹杂着一阵阵淫笑,在荒郊响起。 
被缚在地下的,是两只火红的狐狸,不但用麻绳捆得象棕子一样,后腿上甚至还用铁链穿过髀骨,两下里锁在了一起。 
郑三、何吉、李正平、朱少华……都是这一带仗着家里有钱,最喜结伴闹事的富家少爷,此刻正围在旁边,或蹲或立,不停地对着那两只狐狸吆喝。 
“变呀,不是说狐狸精会变美女吗……” 
“听说这一片常常有人被狐狸所媚,一定是你们干的好事了……” 
“半夜三更的,你们出洞想干什么呀……” 
“如果再不变,老子可不客气了……” 
两只狐狸躺在地上,却仿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样,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哀鸣着,丝毫不见有任何的变化。 
“奶奶的……”发火的是郑三,在一群人中数他家中最有钱,又兼长得身强力壮,所以特别喜欢惹事生非,这次跑到荒郊来捉狐狸精,正是他出的主意。见两只狐狸不识抬举,郑三蛮火陡起,拔出匕首,一下子就捅死了其中一只狐狸。 
“……”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郑三出手如此狠辣,一时怔在当地都不作声。郑三把沾满血的匕首在靴子底上擦了擦,又指向了剩下的那只狐狸:“怎么样,现在可以变了吧?” 
“……可是我没有衣服,如果变成了人,实在太……”居然真的有娇柔的女声从狐狸口中幽幽响起,这下郑三可来劲了:“再罗嗦一句,老子立刻把你也宰了。” 
也许是意识到郑三并非虚言恫吓,这次狐狸并没有再讨价还价,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化身成了一个美貌的女子,只是因为身无寸缕,绻着身子十分羞愧的模样。 
“装什么蒜,平时你出去勾搭小白脸的时候不还是要脱光了的……啊?哈哈哈哈……”郑三一把拖起她:“老子先拔个头筹!” 
“三哥……这个……”拉住郑三衣襟的是何吉,刚才他跟着郑三起哄,站得离那只狐狸最近,分明看到了狐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见郑三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自己,连忙道:“三哥,听说狐狸精会采补的……如果你和她……那个……好象……有点不妥吧?” 
“老子忙了半夜,难道就这样看两眼算了?”看着手中那个洁白丰腴的狐女,郑三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心有不甘,但显然何吉的话也让他犯起怵来。 
“这样好了,我们不还剩着些酒菜嘛,让她陪着我们好好乐一乐。”又有人出主意——方才埋伏在山洞旁张网设机捕捉狐狸的时候,因为想着会等到半夜,所以带了不少酒菜,没想到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很快,一群人就在山丘后背风的地方围坐成了一圈,一边喝着酒,一边把狐女搂在怀中肆意轻薄,郑三的这份乐子简直难以形容。见其它人一脸艳羡,他哈哈大笑,把狐女推向了邻近的人:“让你们也尝尝鲜。” 
也许是有些惧怕通灵的狐狸会报复,那些人刚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怕什么,她被链子锁住了,什么也变化不了……错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了……”听郑三这样说,有几个胆大的人也学着郑三对狐女上下其手起来。 
到底是狐狸精,尽管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情愿,但很快,那狐女就恢复了狐媚本色,渐渐跟着有说有笑起来,当然,她最竭力奉承的还是郑三。仿佛没有骨头一样,伏在郑三怀里的狐女紧紧缠绕着他的身体,一声声地求恳着:“郑三哥……把铁链子给我解了吧……我还有许多有趣的玩艺儿给你看呢……” 
架不住狐女的软语温求,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的郑三终于掏出了钥匙,解开了铁锁:“替……替你开了……你可要好好服侍我……” 
但带血的铁链刚从狐女的大腿上抽出,狐女已经腾空而起,身形在黑夜中一闪而灭。
“妈的,臭狐狸……”郑三懊恼地破口大骂了一通,看看天色已亮,只好挥了挥手:“回去。” 
一群人还没走到村口,就见村内火光熊熊,满村的人都在奔忙扑救,等火扑灭了一看,李家、何家……方才有份嬲戏狐女的那几个人家中都着了火,尤其是郑三家中,不但三进三出的院子烧了个精光,他的老婆女儿也全部烧死在里面。


膏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子仪家中后院的荒地上生出了一大片野草,尽管长得枝蔓秀结碧绿可爱,却招虫引蚊,十分惹人厌烦。有时候刘妻在后院晾晒衣服,只不过片刻功夫,身上就会鼓起三五七个奇痒无比的红包来。刘子仪见到妻子搔爬不已的难受样,便想着挑哪天空闲一定要把这片野草给锄个一干二净。 
准备动手前的那天晚上,刘子仪梦见一个黄衣老者,指着那些野草对他说:“这其实是参三七,如果用铅粉桐油合成膏脂,治疗毒苍最为有效。” 
刘子仪是个喜事的人,梦醒了之后就按着那老人所说的方子买齐了配料,找了一个短柄的三足小铜釜,一本正经地炼制起来。头剂膏药制成后刘子仪先找乞丐来试,果然灵验非常。这下他可来了劲,草当然是不锄了,一有空闲就埋头钻研此方。 
转过年的春天,雨水特别充沛,连下了两个多月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城中许多人都患上了无名的湿疮,医生们对此束手无策。唯独刘子仪的膏药与众不同,往往几贴就见效,于是求药的人络绎不绝,常常半夜三更还有人上门来。 
刘子仪觉得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也并不因此抬高药价,而且虽然每贴膏药都要视病疮大小单独烘制,颇为麻烦,他也从来不出一句怨言,对待病家总是十分和气耐心。 
这天晚上刘子仪刚送走一个病人,关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乞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刘子仪心知必是来求药的,连忙招呼他进来。那乞丐的疮长在左股上,其大如钱,刘子仪烘制好膏药刚要给他敷上,却发现那疮已变得如拳头般大小了。 
刘子仪只当刚才烛火昏黄自己眼花,连忙更换了大一点的膏药,那疮却眼见着又大了起来,一连换了十数张膏药,始终都赶不上那疮增大的速度。刘子仪心中万分讶异,但见那乞丐呻吟呼痛,也顾不上想别的,只是不住在釜中挖出膏药,等总算把那个巨疮涂满,一釜的膏药都已用尽。 
没想到那乞丐反而勃然大怒起来,骂骂咧咧道:“还说是什么神药,全是骗人的把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文钱来丢到三足釜中:“喏,就给你一文钱,算是你这一夜的酬劳吧。”竟然就此扬长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微亮,刘妻因为他一夜未睡,过来探视,见此情景,直埋怨刘子仪太过好说话:“哪里来的臭叫花子,这般惹人厌,也亏你有耐心替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治病。”边说边气呼呼地要把那文钱扔出去,却见那钱已经牢牢地粘在了釜底,如铸成一般,上面竟然还氤氲着五色香云,缠绕不散。 
说也怪,从这天起,刘子仪的膏药更是神异非常,无论多么厉害的毒疮,总是一贴见效,人们都怀疑那个乞丐是仙人变幻而来。 
刘子仪本人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无病无疾一笑而逝。他的子孙大都出官入仕,但在刘家老宅中始终供着那个三足釜,并且也一直炼制膏药给人使用,每贴收药费一文。 


旧恩 
 
施侍郎最近新纳了一房姬妾,不但长得姿采秀艳,而且十分善解人意,性子又柔娈婉媚,不仅施侍郎十分宠爱她,连施家大太太也觉得这个小妾端庄大方,懂礼数,不象施侍郎其它几房姬妾,整天只知争风呷醋,对她很是另眼看待。 
只是施侍郎发现,这个名叫芳桃的小妾,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解的心事。问她,芳桃却总是摇头。 
这一天施侍郎下朝回来,按往常惯例先去见了大太太,就到芳桃的屋子去。走到门口,却见房门紧闭,一推,门居然是从里面锁住了的。 
施侍郎这下疑云大起:难道这芳桃竟然敢背着自己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事关体面,他也不想声张,蹑手蹑脚地绕到后窗,捅破了窗纸往里窥看。只见芳桃正在镜前梳妆,脸上脂粉轻匀,打扮得十分靓丽。 
“该死……”施侍郎恨恨跺脚——看起来,自己头上难免要有几分绿油油了,他是一个刚性子的人,哪里还忍得住,一脚踢开房门,冲进去就是一通乱搜。 
床下……窗帘边……后间……桌子底下……,搜了半天却毫无所见,再一看,桌子上陈列着几盆酒果,还插着几柱清香,这下可把施侍郎搞胡涂了,难道芳桃竟然是在和死人在密期幽会吗? 
再三盘问之下,芳桃终于流着泪说出了实情。 
原来她本是不久前病故的孙翰林的宠妾,因为孙夫人十分妒悍,孙翰林深知自己一死,孙夫人头一个就要收拾芳桃,恐怕会把她卖到青楼妓院那种地方泄愤也未可知,所以预先把她悄悄遣出府来,临别时曾对她说有好的人家再嫁不妨,只希望她以后能在自己的忌日盛妆一祭,到时自己如若魂魄有知,会以香烟绕身为验。 
孙翰林死后,他身边几个婢妾果然被孙夫人鬻卖到了歌楼舞榭,芳桃幸亏脱身得早,才不至于遭此劫难。芳桃感念孙翰林的恩情,今天正逢他的忌日,便如约在房内盛妆相祭。 
施侍郎听罢,喟然而叹,道:“这是你不忘旧主之恩,我不怪罪你,以后你只管大大方方的祭拜他好了。”芳桃听了,落泪不止,这时香上的轻烟袅袅升起,在芳桃周身缠绕不止,大概是孙翰林真的地下有知,来看芳桃了吧。 
这件事不由令人想起温庭筠的名句: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虽然芳桃为形势所迫,不能从一而终,但身去心留,仍然要胜过那些同床异梦的人多多了。 



船祸(一) 
 
仲夏的夜晚,烦闷燠热,衡州城内的百姓们往往都会跑到卫河边的堤坝上乘凉,晚风从河面习习吹来,较著城内要凉快得多,所以一到晚上,河坝上便三五成群挤满了乘凉的人。 
这一天刚吃过晚饭,河坝上照例又是人头济济,有些晚来的人没了落脚的地方,便索性夹着一把蒲扇坐到了渡口,虽然因为来往渡船的人多,免不了挨挨擦擦的碰撞,但渡口这一边水域开阔,比别处更是来得凉爽宜人。 
众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和坐在身边相熟的人闲聊,忽然看到一条载满客人的渡船,眼看着要开了,忽然船头上有两个人厮打起来。其中一个人年老力弱,三两拳就被打落水中,幸亏近岸水浅,不致有性命之忧,不过等他从水中挣起身来,那船早已开远了。 
那老者拖泥带水地走上岸,一脸的恼怒,早有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凑过去询问究竟。原来老人姓宫,昨天听说住在对河赵家庄的表弟因为家贫,不得以将自家的童养媳鬻卖到富室作妾,所以急急忙忙凑了二十两银子,要赶到对河去赎救,因为心急,一时忘了另带散碎银两,所以求船主融通一下让他免费搭乘此船。本来船主已经答应了,谁知船上另有一个无赖汉,听说他不付船资,吵闹不休,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算了,和这种人置气不划算的,还是等下一班船好了。”人们听了原委,纷纷相劝宫叟,正在七嘴八舌地说呢,忽然就见上游有一艘巨大的粮舫乘风破浪而来,驰近那艘渡船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粮舫船头一歪,竟然不偏不倚地撞中了渡船。那渡船本来就极其简陋,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大力撞击?一下子被撞得四分五裂,船上的人象下饺子一样统统滚落到河心里,浪急风高,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岸上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宫叟,如果不是刚才被那无赖汉一拳打下船来,此刻一定也作了这河中的鱼鲞口中食。良久,他才想起双掌合什,念一声“阿弥佗佛”。 


船祸(二) 
 
 
“怪事怪事……大怪事……”,一大清早,赵家屯满村的人就听到地保赵天正的大嗓门在村头的老槐树底下响起。 
见围过来听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赵天正的嗓门越发高上了八度,直说得口沫横飞,手脚四甩,只差没有在手中拿上一副竹板打拍子了。 
原来是赵家屯的富户赵平生,平时常常来往天津一带贩货,听说前天晚上货船停泊在码头旁,赵平生正坐在船舷边喝酒,大约是嫌天热,挽起两只裤脚,把脚伸到河水里浸泡,正晃呀晃得趣的时候,没想到对岸一艘黄砂船载重过沉,一下子把纤索拉断了,从河里横扫而过,两舷相切,赵平生躲避不及,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被压得筋骨糜碎。 
“听说换了七八个大夫都说没救了,赵家娘子现在正央人把赵天正抬回来呢。你们说,世上有这样的惨事,可算是大怪事了。” 
“有什么怪的,要我说,赵天正要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才是怪呢?” 
语出惊人的是赵天正的邻居赵安原,见众乡邻纷纷作不解状,他一晒道:“难道赵天正做的那些事你们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吗?” 
“噢——”众人恍然大悟——经赵安原一提点,人们也就想起了几年前赵天正的所作所为——他的弟弟赵天方病故后,赵天正将他的家产鲸吞干净不说,见弟媳有几分姿色,欺她娘家没人,强逼着她改嫁到了河南,另收了一大笔彩礼钱。本来弟弟留下了两个女儿,死前是托赵天正看顾的,他等两个女孩子长到十二三岁,又一口气把她们卖到了天津的妓院里,这些事虽然做得隐秘,时间长了,也隐隐约约有人听闻。 
“原来如此。”人们纷纷点头:“照这样说,老天的报应还实在来得迟了些呢。” 
几天后赵天正被抬回家中,终日在床上凄惨号呼,足足一个月才痛苦而死。


治游 
 
 
“朱表兄朱表兄……” 
一叠声叫着追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策着一头灰骡,小跑着到了朱启新的面前。 
——正是春好时节,郊外莺飞草长,流花吐蕊,如此美景良辰,象朱启新这样风流儇薄的秀才们,自然少不了要结朋呼友出去踏青。一来抒一抒在书斋中闷了一冬的浊气,二来也免不了趁此机会看看那些同样外出郊游踏青的年轻闺秀们,挑肥拣瘦品头论足一番。虽然并不能真的动手动脚,口头上的肆意轻薄也足可算得上是头一等的赏心乐事了。 
正看得来劲的时候,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呼着“表兄”追了过来,虽然朱启新根本想不起自己哪来这样一个表妹,出于礼貌起见,还是向她点点头以做回礼。 
那妇人大约是看出了朱启新的迟疑,忙道:“表兄忘了吗?我是你表姨的女儿文兰啊,小时候见过的。表兄可真讨厌,把人家都给忘了,我可是一直记得你啊!”朱启新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倒有几分吃不准起来。不过搜肠刮肚地再想了一遍,自己分明是没有这样一位表亲的。 
可是看那妇人,只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得明眸皓齿,轻言浅笑中两颊梨涡微现,称得上美艳非凡,再看她流目送盼媚态嫣然的神情,自己如果断然不认,岂不是成了天字第一号的傻子?忙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叫了一声:“原来是文兰表妹。” 
文兰见朱启新认下了自己,十分高兴,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难得遇上。不如请表兄到我家去坐坐吧。”说着,扫了一眼朱启新的同伴,又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家中就我一个人,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因为两人离得近,文兰几缕柔软的发丝带着幽香在朱启新颈边轻轻扫过,朱启新顿时觉得骨软神酥,简直连站都站不稳了,何况对她那句“家中就我一个人”更是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和同行的伙伴打了声招呼,就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中,替那少妇牵着灰骡,飘飘然地去了。 
谁知此一去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朱启新了。几天后,觉得事情不对的同伴们四处寻找,最后只在野地里找到了那头灰骡,再到四处村落打听,都说没有这样一个妇人。 
虽然不知朱启新遇上的究竟是鬼是怪,但如果不是他少年佻薄,轻易被美色所迷,何致于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彘异 
 
尹纵之在中条山西峰的学院中教书已经有五年了,虽然束脩丰厚,但他自负才学出众,一直以不能进取功名为憾——父亲死后,母亲又病了大半年,为此家中欠下了一屁股债,如果不是经同窗好友介绍到此教书,恐怕几年前自己就要饿死了。 
五年时光过得飞快,虽然积欠的债务是慢慢还清了,但要积下一笔上京赶考的费用,怎么算,至少还要在学院中待上两年,每次想到这件事,尹纵之心中就郁闷非常,他本来弹得一手好琴,因此常常在夜里吟啸鼓琴以抒胸臆。 
这天一曲抚罢,尹纵之忽然听到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推窗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见被尹纵之发现,那女子落落大方地衽礼道:“我是山下的村女,叫王雅儿,常常听到先生的琴声,对您仰慕已久,却无缘得见。今天正好父母都外出,才大着胆子来找先生一诉衷肠。” 
尹纵之见王雅儿虽然肤色微黑,但仪貌风态都算得上是中人之姿,谈吐也颇不俗。山居寂寞,忽然有这样一个妙龄少女来相伴,自然也令人欢喜,连忙开门把她放进屋来。两人在灯下坐定,尹纵之又弹了几曲,渐渐言涉亵狎起来,王雅儿也不恼,反而就势轻轻靠在了尹纵之肩头,尹纵之顺手搂住了她,两个人相视一笑,移向床榻。 
这一夜两人自然极尽欢好绸缪,临近清晨的时候,王雅儿穿好衣服,俯身在尹纵之脸上轻轻一吻,叹道:“今日一会,不知何日再能来了。”尹纵之惊问缘由,王雅儿皱着眉道:“父母平时看管甚严,极难外出,不过先生放心,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的。” 
尹纵之此时心中却打起了小算盘,想起自己在学院中还有两年寂寞的日子要捱,这种自奔的村女虽然不可能娶她为妻,但拿来消愁解闷却是再好不过,听王雅儿话中大有一去不再复返之意,便思量要取她一样贴身的东西作为要胁。趁王雅儿不妨,尹纵之偷藏起了她的一只鞋子。 
王雅儿下床穿鞋,见少了一只,稍一凝思,已经猜到尹纵之所为,向他道:“家里穷,我总共只有这一双鞋子,如果你不还给我,我又无法解释,一定会被父亲活活打死的,还请先生还给我吧。” 
尹纵之见她直指其非,不由红了脸,脱口而出:“……什么鞋子?我……我可没有拿过……” 
王雅儿叹口气,道:“我知道先生的心意,怕我从此以后不来了,虽然是因爱起念,但此举实在有要害了我,还是要请先生高抬贵手。” 
尹纵之心想前面自己话已经出口,如何再能承认,任凭王雅儿苦苦哀求,又在床前哭泣跪拜,只是诈作不知。王雅儿眼看着天色已经大亮,痛哭道:“这是前生夙孽,所以让我今世送命于先生手中,但此举也实在太过恶毒,只怕你从此以后福禄尽折,任凭如何修文求名,也将一世无成。”说着流泪而去。 
一夜欢好竟然以反目成仇收场,尹纵之未免也觉得没趣,不过想想自己白捡了这一夜便宜也不吃亏,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见已经红日东升,尹纵之便准备起床。忽然鼻端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探头一看,只见地上点点血花,一路洒出门去。 
尹纵之打了个突,忙翻出那只鞋子一看——哪里是什么鞋子,分明是一只猪蹄壳,吓得尹纵之一颗心卟卟直跳,战战兢兢顺着血迹一路寻去,竟然寻到了山下王姓村农家中——猪圈里,一只肥大的母猪正缺了右后脚,见了尹纵之,怒目而视。 
那王姓村民认得他是山上学院里的老师,见他神色古怪,追问起来,尹纵之吞吞吐吐地一说,那村农听说猪妖作怪,也吓了一跳,立时就叫来屠户把那头猪杀了。 
两年后,尹纵之积够了银两下山应试,虽然所有的人都赞他满腹才学文章华美,可每次应试却都名落孙山之外,到老也不曾取得任何功名官职,最后竟然贫困以终。 
 



葛先生 
 
只不过是黄昏时分,山间已经是暮蔼苍茫,稍远一点的地方看过去便模糊不清起来。
郁延秀急匆匆地在山路上行走,这是教书的学馆到自己家中的必经之路,平日本是走惯了的,今天因为有学生家长做寿,席间多喝了几杯,归家也比平时稍晚一些,结果不知怎么迷了方向,在山中转了几圈也转不出去。眼看着天色愈来愈暗,即使现在马上找到路,也已经来不及下山,郁延秀不由心中万分焦急——荒郊野外的,听说这一带又颇多虎狼,这一夜可如何捱得过去? 
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远处疏林中隐隐有灯火透出,郁延秀心中一喜,忙加紧脚步,近前一看,只见一间简陋的茅舍,门微微敞开着,舍内一个秀才打扮的青年人正在里面读书,听到郁延秀的脚步声,那人忙放下书本,出来招呼。 
青年人自称姓葛,是一个不第的秀才,因为性喜僻静,所以隐居在此,郁延秀也自报了姓名家门,两个都是读书之人,自然说得甚是投机。 
末了葛先生道:“我家中还有一房妻子孙氏,因为我一直不回去,家里又穷,所以我的岳母要逼她改嫁,她明天就要因此投河自尽了,希望郁先生能救她一救。”郁延秀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也不以为意,随口应了一声。两个人又闲聊了片刻,各自睡下。 
第二天早晨,郁延秀被阵阵山风吹醒,睁眼一看,哪里有什么茅屋?自己分明是睡在一座孤坟上。郁延秀心知自己昨夜定是遇了鬼,吓得爬起来就走。 
踉踉跄跄地下了山,刚转过山脚,就看到山前河边一个妇人边哭边往河里走,竟是要寻死的样子,郁延秀忙奔上前拉住她一问,竟然就是那位葛先生的遗孀孙氏,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被父母逼着改嫁,一时想不开,所以投河寻死。 
郁延秀这才省悟,昨晚那鬼所指的就是这件事,见孙氏哭得十分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中。 
到家和老妻一说,葛妻也是心肠慈软的人,想想家中多这一口也尽能养得活,便把孙氏收留了下来。 
那一年郁延秀已经五十五岁了,膝下犹虚。此事过后不久,葛妻忽然身怀有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来。看这孩子的面目,倒颇有几分象那位葛先生,有时候郁延秀戏以“葛先生”相呼,那孩子便会笑着拱到他怀里来,极其亲昵。这个孩子聪慧过人,四书五经过目不忘,长大后出官入仕,郁氏一门竟由此而兴。 


拜谢 
 
七月初六,正是张府老太太七十大寿,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反正张家有的是钱,请了苏州府最有名的裁缝来替老太太做新衣,请了广扬府最有名的厨师来操办酒席,请了京城里最出名的杂耍班子来表演……当然,也少不了提前一月重金聘请本城最著名的画师姚别峰到府中暂住,以替老夫人画上一幅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寿星图,准备在寿宴当天悬挂。 
姚别峰被安置在张家后花园的书斋里,花园是造房子的时候请了高手匠人设计的,可以称得上是神韵非凡,不但亭台楼阁高低屈曲雅致天成,就连一草一木也是精剪如画,让人观之不尽。姚别峰作画之余,便常常在这园中闲走散心。 
这天晚上,月色清明,姚别峰正在池塘边散步,忽然瞥见花木之后,似乎隐隐有女子的身影露出,不由大奇——张家家规甚严,一向这花园中只有男仆服侍,哪来的女子? 
姚别峰忙走近前去,但见花影摇动,并无什么人在那里。正在疑心自己眼花误看,那女子又在池塘边的假山后露出身形,等姚别峰急急走到那边,她又到了别处——似乎是有意引逗一样,两人一前一后如捉迷藏般在花园中差不多绕了整圈,姚别峰却始终没能看到她的全身。 
姚别峰渐渐知觉出这其中的蹊跷来,明白那女子一定非鬼即狐,虽然并不怎么害怕,但在园中兜兜转转这半天也有些累了,便回到房中,准备喝口茶歇一歇再作道理。 
谁知刚一坐下,便听到窗外有人轻声道:“如果先生能为我写一部金刚经,那我就出来亲身拜谢,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见惠?”姚别峰一下跳了起来,连声追问是谁,窗外已经声音寂然。 
姚别峰是个好事的人,平时最喜欢听那些野狐鬼怪的事情,现在自己亲身遇上,如何不起劲?心中回想那女鬼身形,腰肢纤细窈窕,自然面貌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马上兴致勃勃地墨了浓墨,通宵抄写起来。写完天色已透亮,姚别峰把经书藏好,秘而不宣,第二天吃过了晚饭,就在房中一心一意地等那个女子来取经书。 
果然月上中天的时候,一条婀娜的人影分花拂柳而来,到了书斋外面,那女子深叩在地,口中道:“多谢先生玉成。”姚别峰忙挟着经书出去,一手递给她经书,一手就去扶她。 
那女子却只是低着头,仿佛害羞的样子,不肯起来。姚别峰心痒难搔,不由手上用劲大力一扯,那女子只好站起身来,姚别峰忙睁大双眼往她脸上看去,准备一睹芳容。 
——只见一张僵青惨白的鬼脸,不但眼白浊灰向上翻视,更兼头颈间鲜血淋漓,形容十分骇人,吓得姚别峰连一声“妈呀”都没有叫出来,就晕厥在地。 
被人救醒后姚别峰一直恨恨不已,连声怒骂,说那女鬼骗了他,知道此事的人无不捧腹大笑。还是张家老爷说得好:“哪里是骗你了,她说拜谢不就是拜谢了吗?是你自己多生妄念,非要拉她起来,可真怪不得人家唷。” 


牛毒 
 
拇指粗的麻绳被拉得笔直,不停微微颤抖,显然已经绷到了极限。 
麻绳的这一边,是一头硕大的水牛,另一头,则是一个粗黑肥壮的汉子。看情形,这一人一牛僵持在这儿已经很有些时间了,各自的身上都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唷,王屠户,又进了什么好货色啦?”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中,有熟识的人调侃道。 
“妈的……犟牛……”显然怕一开口泄了气再也拉不动这头牛,那王屠户咬着牙,老半天才倂出这几个字来。 
——自打做屠户以来,可还真是没碰到过这样的牛,打从被卖一刻起,也许知道了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悲惨命运,它就死活不肯跟着走。强拽着刚走了两步,一松劲它倒退还了三步。打它,它索性就往横里走,磨得王屠户团团转。从卖它的黄老大家到这边不过两三里地,竟然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又累又气的王屠户窝了一肚子的火:“等到了地头,一定要把这头该死的牛千刀万剐才算解气。”拼着这样一个念头,王屠户铆足了劲,才算把它生拉硬拽到了离自己的肉店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 
谁知这头牛可真是会作怪,眼看着死将临头,竟然又趁王屠户松口气的功夫,奔到了近旁的一家钱庄门口,跪在那里不住叩首。 
钱庄老板和王屠户本是相熟的街坊,刚才也凑在人堆里看热闹,知道原委,见这头牛一边磕着头一边流泪不止,倒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对王屠户道:“这牛怪可怜的,不如把它卖给我吧,我也算是积点德。”见王屠户只是摇头,又道:“价钱多加一些也不妨。” 
谁知王屠户咬牙切齿道:“这头牛太可恶了,我非杀了它不可,就是给我一百倍的价钱我也不卖。”钱庄老板见他说这话的时候怒目圆睁表情狰狞,不由打了一个突,正要再劝,那牛忽然一跃而起,垂着头自动地向王屠户的肉庄走去。王屠户见状冷笑一声:“总算知道认命了!”众人见那牛不再强挣,已无热闹可看,也就散了。 
杀了牛,又烧开了锅,王屠户用小火把牛肉慢慢地炖在灶上,因为累了一天,他连脸也懒得洗,便倒到了床上。等一觉醒来已经是四更天,王屠户便起床去看肉烧的火候。 
这一去老半天也不见回来,王妻以为他大约是忙着收拾杀牛的家什,也不以为意。等天大亮王妻起床去烧早饭,才发现王屠户不知怎么身子栽倒在牛肉锅中,上半身和牛肉一起烧得熟烂,连分都分不清了。 


牛毒2 
 
大力地钉下了四个钉子,又扒拉了一些青草遮盖好,刘自发站起身来,扭头往窗内看看——牛主人老王头背对着窗户兀自在喝着酒,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边发生的事。 
“好徕,你是我的啦!”拍了拍那头牛,刘自发得意洋洋地往屋内走去。 
不过几盅酒落肚,老王头已经醉态弥生,不过总算还没忘了正事,见刘自发进来,忙站起身来,道:“啊……大侄子,多谢你招待,我还有事,这就走了!”说着一步三摇地走到屋外牵牛。 
——可是四个牛蹄子都已经被刘自发用铁钉牢牢地钉在地上,哪里还牵得动半分?无论老王头怎么驱喝,那牛就是不挪窝。四个钉子钉得甚是隐秘,老王头老眼昏花,又灌了几杯黄汤,哪里查看得出来?只急得满头大汗,见刘自发在一边看热闹,忙道:“大侄子,快来帮帮忙!” 
刘自发心知肚明其中的关窍,假模假样地过来帮着拉了几下,摇头道:“叔,我看这牛象是病了的样子。” 
一听这话,可急坏了老王头,只为家中孙儿生病,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想想现在是农闲时节,才咬咬牙把准备把这头老牛牵到市集上去卖了筹钱。半道路过刘家门口,本打算坐下来歇歇脚,刘自发还热情地端出不少酒菜来招待,吃饱喝足了正准备上路,谁知竟会遇上这样的变故。 
折腾了半天,人和牛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尤其是那头老牛,苦于无法说话,心里却是十分明白自己即将大祸临头,留恋地看着主人,眼里不停地流下泪来。 
“啊呀,叔,我看这头牛怕是遭了瘟了,你看,眼里直出黄水!”刘自发故意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这……这可咋办……你侄孙子还等着这卖牛的钱救命呐……”老刘头眼里也落下急泪来。 
“这个……”刘自发作出为难之色,末了一跺脚:“算了,叔,就我吃点亏,把你这头老牛买下吧,横竖是熟人……” 
“你?”老王头一怔,刘自发是屠户,这头牛落到他的手中,必死无疑,那可真有点舍不得。 
见老王头犹疑不决,刘自发又劝道:“叔,你现在牵又牵不走它,如果不趁眼下卖了它,万一病死在这里,那可是一文钱都不值了。” 
架不住刘自发的反复劝说,又想到自己孙儿的病,老王头终于答应把牛卖给了刘自发,揣着卖牛的银两,老王头一步三回头,含着泪回了家。 
“嘿嘿!”刘自发等老王头走得看不出影子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刚才老王头打门前过,他一眼便相中了这头肥实健壮的黄牛,估量着从它身上少说也能卸下千把斤肉来,如果能把它弄到手,那可算是一笔大买卖,所以才故作热情地招待老王头。 
“呸,老子的白食是这么好吃的吗?”刘自发转过头,看那头牛还在流泪不止,狞笑了一声:“认命吧,谁让你投胎作了牛,又打我门前过呢?” 
这头牛果然是一笔好买卖,分割下的肉抵得上平时几头牛的,没几天功夫就卖完了。剩下一个大牛头,一时出不了手,刘自发便用麻绳把它高高吊在了门前老槐树上,准备风干了等日后再卖。 
这一天傍晚,刘自发坐在树下和邻居闲聊,忽然觉得脖子上一阵麻痒,顺势拿起手中的解牛刀反手刮爬,正搔得起劲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系着牛头的麻绳忽然从中断落,牛头不偏不倚地砸落到了刀背上。刀锋犀利,顿时切断了刘自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