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斩神杀同人图:说名士,兼谈人文幻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15:05:10
说名士,兼谈人文幻想 李零 

最近,《三联生活周刊》约我写名士,写古书中的名士。

小时候,老师命题作文,照例会有《记我的老师》一类可以长期保留的题目。我特想把文章写好,让所有人羡慕。但失望的是,我的拙劣之作,常蒙错爱;得意之作,反而分数不高。老师甚至当堂宣读,说我的文章充满资产阶级腐朽人生观。初中毕业前,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大家都写“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当不了科学家,也要当工农兵,但我写的是当隐士。老师阅后大怒,大家听说也哗然。因为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不过,那真是我的理想。

现在命我作文的是舒可文老师,她要我讲讲古书中的“名士”。电话里,我说,我的脑子有点乱,现在我在读《论语》,满脑子都是孔子。调得过来吗?试试吧。

古书所谓“名士”,本来是指有名的人。如《礼记·月令》规定,季春之月,要“聘名士,礼贤者”,“名士”的意思就是如此。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大家非把那些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不跟外界来往根本就不可能出名的人叫“名士”。这样的名士,其实是隐士。

中国的名士,也叫高士。高士是高洁之士,让人景仰的干净人。魏晋之际,皇甫谧作《高士传》,现在还在,可以找来看。西晋,嵇康也编过上古高士的传赞。东晋,袁宏作《正始名士传》(简称《名士传》),《世说新语》两次提到。《晋书》以来,正史有《隐逸传》。隐逸是逃跑,能逃就逃,能躲就躲,人往低处走。这是中国文人的理想,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幻想——中国文人常有的幻想。它不同于西方所谓的科学幻想,我叫人文幻想。

中国的名士,主要有八种。

(一)上古揖让型(纯属幻想)

战国时期,大家都说,上古之人道德高,帝王皆行禅让。在位的人,年纪大了,必访贤人,非把天下让给他。而被访的人,都是见权位就躲,遇名誉就让,经常推来搡去,“三让天下而不受,不得已乃受之”。还有更高的,是让而不受,不但不受,拔腿就跑,连听都不要听。“行若由夷”的“由”,也就是许由,尧把天下让给他,他不但拒绝,还要洗耳朵,唯恐脏了自己的耳朵。《高士传》的开头,就是讲这类人。当然,这是想像,乱世之人对唐虞盛世的想像。缺什么想什么,这是规律。

(二)以死明志或逃隐山林型(最难做到)

夏、商、周三代都是家天下,汤、武革命都是暴力革命。行唐虞之道,做上古雷锋,是不可能了。但逃而不受的精神还可以学。比如伯夷、叔齐,武王革命,叩马而谏,说他以暴易暴,不合法,拒绝参加新政府,因此没饭吃(当时的工资是粮食),只好挖野菜。但天是人家的天,地是人家的地,何处容身?有人说,野菜不也长在新政府的土地上吗,他们就连野菜也不吃,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下。“行若由夷”的“夷”,就是伯夷。孔子说,二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最为高洁,但自己不肯学。他周游列国,一路碰到的冷嘲热讽者,如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才是这类人。他们挖苦孔子,孔子不在乎,还很敬佩。他说,我怎么能忘掉人,而与鸟兽为伍呢,毕竟不能忘情于政治。接舆等人,逃官不做,窜身山林,十分高洁,但饭还是要吃的,与夷、齐不同。后世隐者学他们,一律躬耕于垄亩。高士,孔子不够格,但前人说,箪食壶饮的颜回可以算一个;老、庄、列子之流,喜欢往山里跑的方士、道士与和尚,也都是人选。这是本来意义上的名士。

(三)佯狂避世型(也难)。

孔子失意,浩然长叹,想浮海居夷,上落后国家去,而始终不肯动窝。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也幻想过桃花源,但哪有桃源可避秦。如果没地方躲,又养尊处优惯了,不肯到乡下种地,还得摧眉折腰,呆在权贵的眼皮儿底下,就只好佯狂,装疯卖傻。古人佯狂,首推箕子。《庄子》中的某些人物,也是这股劲儿。佯狂,魏晋风度最有名,扪虱夜谈、醉酒行散,传为佳话。他们玩的,第一是药,一种含铅,叫五石散的毒药,服散以正始名士最出名,何晏带的头;第二是酒,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刘伶等人)最有名。五石散,不像现在的毒品,没有成瘾性,但一样有精神效果,据说“神明开朗”,爽得很,唐以前,非常时髦,吃死无数人。喝酒,也是前仆后继,后面还有两位,一位是陶渊明,一位是李太白。他们有点嬉皮士。

(四)隐市隐朝型(打折扣的名士)。

本来意义上的隐,一定不能当官,官都住在城里,城里也不能住。但已经当了官,乡下又住不惯,怎么办?不妨降低标准。陆游说,“卖鱼生怕进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他们却说,避世,关键是避,在哪儿不重要,城里可以避,官府也可避,只要内心高洁。所以名士都搬回城里来了。前两年,去城市大学讲学,学校在闹市,挨着个大商厦,叫又一城,“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村改一城。校长府邸豪华,墙上挂着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意思。香港多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不难。这是隐市。隐朝,古有东方朔。朔,人呼“狂人”,只要“狂”就够了(他敢在殿上撒尿),地点不重要。他说,古人避世深山,我则避世朝廷,“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五)酒色财气型(晚近名士之一种)

汉以来,读书人,只有当官是正经出身。不当官,干什么,请看《儒林外史》。马纯上说,“人生世上”,除“文章举业”,“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不要说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馆、作幕,都不是个了局”。晚近名士,可以是有闲情逸致的官员,也可以是家有余荫不求仕进的公子哥儿,换成今天的话,就是玩主。雅,是一种玩法,要有钱。不然,饿着肚子逛西湖,何来雅兴?哪怕“湖亭一卮小集”,也要钱。如“名士大宴莺脰湖”,就是娄中堂的两位公子办的。酒色财气,酒字当先,但以酒得名,都是古人,不如财字当先。气的重要性也不如色。中国文人有两个梦,一曰“千古文人侠客梦”,一曰“千古文人妓女梦”,一个是暴力幻想,一个是色情幻想。前者借小说、影视,风靡港台、唐人街,中国功夫打败外国大力士(特别是日本武士)的传说也香火不断,如今已成中国标志,但我必须说,这都是虚构。现实的“侠”,只有流氓黑社会,如黄金荣者流。《儒林外史》有张铁臂,“侠客虚设人头会”,“人头”是猪头。文人无拳无勇,顶多做梦杀杀杀,杀几个同事同胞解气,大家千万别上当。第二个梦不一样。文人的《创世纪》说,要有这种女人,就有了这种女人,梦想可以成真。名士有才,无人能会,除名士自己,只有名妓。程千帆先生寄我《栖流略》(复印本),就是著录妓女的作品。名士和名妓,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俗话说,“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怎么可能?完全可能。柳河东、李香君,就是标本,她们比男人有气节。难怪就是暴力幻想,也要寄托在她们身上,是谓“奇女子”(如十三妹)。

(六)琴棋书画型(晚近名士之另一种)。

名士,除了诗酒雅集,一掷千金,精通美食和美女,还有很多高雅的玩法,无法一一说到,不妨用这四个字去概括。《儒林外史》写到最后,真应着王冕的话,“一代文人有厄”: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哪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什么奇人?就是隐于市井的四个平民: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四人各有所长,合起来,正好是琴、棋、书、画。荆元“弹一曲高山流水”,令于老者凄然下泪,好像打拳回到原地,回到王冕的理想,回到古代的理想,可惜只是幻想。雅有经济基础。文人要雅,家里没法雅。琴棋书画跟谁玩?还是妓女。妓女最费钱。

(七)附庸风雅型(假名士之一种)。

现在,什么都可以假,名士和风雅也一样。有钱,可以买到一切,园林、豪宅、明式家具、出土文物、名人字画、善本书,炒一手好菜的厨师,国色天香的女人,但最不容易买到的,还是才情二字。附庸风雅古代有,现在也不新鲜。

(八)太公钓鱼型(假名士之另一种)。

古代隐者,常以渔父为象征。这种渔父谁最早?姜太公。俗话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钓的不是鱼,而是周文王。周文王访太公,是模仿上古揖让。刘备三顾茅庐,就是从它翻出。袁世凯回家钓鱼,也是学姜太公。中国假名士,不止上一种,还有待价而沽的这一种。他们藏龙卧虎于深山,还有终南捷径通外边,“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专等明主发现他。清、浊二道走钢丝,深得其妙。

回到文章开头。原来,隐士的出名,奥妙在这里,或者还有月旦评(参看《世说新语》的《品藻》篇),没有宣传不行。总之,名士的背后要有钱,要有宣传,还有政府的大力支持。

附:名士举例

古代的名士往往成双成对。

1)伯夷、叔齐。

商代,北方有个小国叫孤竹国,据说在今河北卢龙县附近。孤竹君有三个儿子,老大叫伯夷,老二不知叫什么,老三叫叔齐。孤竹君死后,老大让老三,你推我让,谁都不肯即君位,撒腿就跑,最后只好让老二当。他们听说西伯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善养老,就去投奔他,可是到了今陕西境内,文王却死了。武王革命,秘不发丧,带着文王的牌位,攻打殷纣王,他们以为不妥,叩马而谏,说父死不葬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下定决心,不食周粟。他们逃到首阳山下,挖野菜充饥,别人说,野菜也姓周,他们只好等死,临死之前还唱首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兮”,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我登西山挖野菜,怎么世界这么坏,以暴易暴不知错,叫我如何不悲哀。神农、虞、夏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我该上哪儿去呀,唉呀唉呀,我们是活不成了。后人叫《采薇歌》。

2)何晏、王弼。

号称正始名士。何晏,就是《三国演义》中被宦官杀掉的那个何大将军何进的孙子,曹操的养子,他是在宫中长大,服饰拟于太子,娇宠异常。晏娶金乡公主,艳福不浅。其人好色且自恋,爱穿女人的衣服,“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正始年间,何晏名士无双,祖述老、庄,口谈虚玄,不遵礼法,尸禄耽宠,无所事事,是个老玩主。后人知他,是因为他援老入儒,编过《论语集解》一书。其实他是服散第一人。他服散,自觉“神明开朗”,但别人看他,却是魂不守舍、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好像今日的吸毒者。正始名士是以服散而出名。除了何晏,还有王弼和夏侯玄。上面所说作《高士传》的皇甫谧,也服散。王弼注《易经》、《老子》,很有名,他是少年得志,被何晏赏识,说是“后生可畏”,但和其他名士,关系搞得很坏。何晏、夏侯玄都是被司马懿杀掉,王弼也早卒,只活了二十四岁,绝无后。也许他就是叫五石散吃死的,也说不定。鲁迅说,何晏带头服散,后人群起仿效,只会吃药,或假装吃药,不会写文章,比他们差远了。

3)阮籍、嵇康。

他俩属于竹林七贤。竹林七贤和建安七子一样,也是七个人,即阮籍、嵇康、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这些人都是能文能酒,喝酒很有名。阮籍喝酒,原因很简单,“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他是借酒装糊涂,“口不臧否人物”。他不拘礼教,好发奇言,如有杀母者,他说,杀父还行,杀母怎么行,理由是“禽兽知母不知父”,杀父是禽兽,杀母是禽兽不如,他是大孝子。还有,他以虱子躲在裤裆的缝隙里,比君子处世,也是名言。阮籍善为青白眼,俗人翻白眼,雅人翻青眼,嵇康提着酒壶和琴去拜访,他是翻青眼。嵇康也是怪人,一表人才,却放浪形骸,酷爱打铁。山涛请他做官,他就写《与山巨源绝交书》,跟山涛掰了。信中说,我这一辈子,“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但他躲来躲去,还是难逃一死。他和向秀在家打铁,钟会去了,他爱答不理,钟会打个小报告,罪名正在那封信里。他不光爱喝酒和打铁,还酷爱音乐,得高人秘传,会弹《广陵散》,将刑东市,最后弹一曲,从此绝响。他的《音无哀乐论》也是不朽的美学著作。

后世的名士,比他们会玩,但精神境界,则弗如远甚,我就不再往下讲了。(2006年5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原刊《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第20期,126~127页,“名士举例”的第三条被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