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イカセ 真田春香:多情帝王李煜与一对姐妹花后宫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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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帝王李煜与一对姐妹花后宫的艺术人生 [原文地址]

  文章摘自《赵晓岚教授说李煜》
  作者:赵晓岚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本书简介:这是一个帝王的故事。一个失败的帝王,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怀念、在赞美。因为,他又是那个时代最有天才、最为杰出的文学艺术家。“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南唐后主李煜,曾有“手提金缕鞋”、“教君……[连载内容]
  在第一章里,我们提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巧合:在李煜之前,两位具有重瞳相貌特征的人——舜和项羽,都是帝王,而同样也是重瞳的李煜,居然也阴差阳错地当上了一国之主。虽然民间相书上的说法是迷信,但如果我们将舜、项羽与李煜进行比较,那么我们会惊讶的发现,他们不仅都是经历了败亡命运的帝王,而且在性格、在处事方式、在爱情、婚姻等一些生平事迹上,这三位重瞳子帝王都存在着相似或者相关之处。李煜和项羽比较,虽然一文一武,看起来天差地别,却有不少令人惊奇的巧合,这些我们在将来会具体讲到。在这一章里,我们要讲的,是李煜的爱情和婚姻,在这方面,他可以和舜作一个比较:舜娶了一对姐妹娥皇和女英,那么,李煜又如何呢?
  情海生波
  李煜在十八岁那年,走进了婚姻生活。很巧的是,他的结婚对象,名字也叫作娥皇。
  娥皇是南唐元老大臣周宗的女儿。这个周宗,是李煜的祖父李昪的心腹死党,在李昪篡权夺位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据《五国故事》的记载,当李昪还在做吴国的幕后控制者,没有正式登上帝位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来闷闷不乐。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只怕是个不好的兆头。夫人说,这梦么,无所谓吉凶的,就看会圆梦的人怎么说了。你去找个这样的人听他解释一下吧。于是李昪(那时还叫做徐知诰)就找人去圆梦。一出门,迎面就碰上了来找他的周宗。李昪就问他: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经过顺天门的时候,突然一跤摔倒在地上,这是不是预示着会有厄运降临到我头上呢?周宗一听,连忙说,啊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梦中摔倒在地,这说明在现实中马上就会有人扶你站起来,登上高位呀!说着掀起官袍就跪下来给李昪叩头。我们曾说过,这李昪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很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周宗的这番解释自然是搔到了他的痒处,非常符合他当时想把吴国的皇帝踢下台去自己亲自上马的心思,于是心情一下就由阴转晴了。这个周宗后来又联合许多大臣逼吴国皇帝退位,为李昪当上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劳。李昪上台以后,周宗当上了内枢使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地位,称得上是位高权重。在官场得意的同时,他在商场也是生财有道。虽然史书上说他“奉法循理”,但他政治上的地位显然会为他和他的家族做生意带来不少的方便。因此,后来他“资产巨亿”(马令《南唐书》卷十一),成了南唐最有钱的人之一。到了李煜的父亲李璟当皇帝的时候,周宗仍然很受尊重和信任,在一次宴会上,李璟还当众为周宗整理头巾。皇帝能亲自动手为手下的大臣干这等事,可见这个大臣是如何地受宠了。这种关系进一步发展的结果,是李璟和周宗结了亲家,让当时还是皇子的李煜娶了周宗的长女娥皇。
  古时候的婚姻大家都知道,基本上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包办婚姻,男女双方在婚前根本没有互相接触了解的机会。这种婚姻能否幸福,就象你在牌桌上扔骰子,大还是小,全看运气如何了。而李煜的婚姻显然不但是一桩包办婚姻,还有一些政治色彩,带有笼络元老大臣,巩固李氏家族统治地位的目的,所以幸福的可能性还要降低几分。
  不过,李煜的运气实在是好。他的这位妻子娥皇,是个偶像加实力的明星式人物,不但人长得漂亮,是“国色”,而且还多才多艺。据陆游《南唐书?后妃诸王列传》)记载,娥皇“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至于采戏奕棋,靡不妙绝。”就是说,她不但知书达礼,而且很会唱歌跳舞,特别擅长弹琵琶。《南唐书》、《十国春秋》等好几种史书上都记载说,娥皇曾经为李璟弹琵琶祝寿,李璟对儿媳妇的弹奏技艺大为赞赏,竟然把宫中一件稀世宝物——自己最珍爱的一具烧槽琵琶赏赐给了她。这烧槽琵琶又是什么来历呢?相传汉末著名的文人和学者蔡邕,见吴地(今江浙一带)人劈桐木为柴烧饭,桐木在火中炸裂开来,噼啪作响,声音格外清脆。蔡邕极有音乐素养,也是著名琴家,知道这木头是制作古琴的好材料,于是就将这在火中烧过的桐木请大师制为古琴,果然琴音悠扬美听。因为琴的尾部还有烧焦的痕迹,当时人称之为“焦尾琴” ,是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另有齐桓公的“号钟”,楚庄公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李璟的这个烧槽琵琶就是用蔡邕制焦尾琴的工艺制成的,形状精致,音质极美 。能够得到也是艺术家的皇帝公公的如此青睐,足以说明娥皇的琵琶弹奏水平是如何的高超了。另外,就连玩掷骰子、下棋这些大众化的游戏,娥皇也样样都是绝顶高手。
  娥皇不仅多才多艺,还是个非常懂得生活享受、生活品位也很高的人,我们前面介绍过,她的父亲周宗是南唐大富翁,所以自小她的生活富裕,从侯门进入皇宫后更是奢侈之极。富足的物质生活加上高超的审美鉴赏力,使娥皇成为了当时南唐时尚潮流的领军人物。比如说,尽管天生丽质,但她很懂得“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的道理,发挥了自己时装和发型设计的特长,精心设计了“高髻纤裳”和“首翘鬓朵”的服装和发型,云髻高挽,鬓角蓬松微翘,细腰窄袖的紧身裙衫勾勒出这位绝代佳人颀长袅娜的美妙身姿,当那“纤秾挺秀”、“高髻临风” 的身影在宫中飘忽而过,望去就像仙女下凡,结果宫内外女子争相仿效,成为南唐仕女最时尚的打扮。
  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位不仅知书达理、而且多才多艺、美丽非凡的可人儿,对于当时还生活在哥哥弘冀的阴影中,一心往艺术的世界里去做个隐士的李煜来说,可算是找到知音了。双方一拍即合,开始了先结婚、后恋爱的甜蜜生活。他有一首词《一斛珠》,写的就是他新婚后夫妻之间那种蜜里调油的闺房乐趣: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
  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这《一斛珠》的调名,据说跟唐玄宗有关。唐玄宗本来很喜欢一个叫江采苹的妃子,封她为梅妃,但是后来跟杨贵妃打得火热,就把这梅妃给冷落了。有一天,唐玄宗偶然又想起了梅妃,就偷偷地到冷宫去看她,结果被梅妃的凄凉样子给打动了,旧情复燃,派人送了一斛(相当于十斗)珍珠给她。不料这梅妃却非常有个性,她派人将珍珠退了回来,并且还写了一首诗说:“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意思是说我在冷宫里面,每天根本没有打扮的心思,你又何必送珍珠来安慰我呢?唐玄宗碰了这个钉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怕杨贵妃争风吃醋,所以又不敢来点实质性的行动,把梅妃接出冷宫。于是,他就叫人将这首诗配上曲子演唱,作为一种精神安慰。到后来,“一斛珠”成了一首流行歌曲,很多词人都用这个曲调填上新词来写男女情爱。
  李煜跟这个唐玄宗在音乐方面可以说是相当地有缘分,这一点等下我们还会讲到。在这首词里,李煜给我们展示了他新婚生活中几个充满情趣的片断:早上起来,娥皇梳洗过后,在嘴唇上薄薄地涂一点“沉檀”,这是古时一种浅绛色的化妆品,功用约相当于现在的口红。然后,她转过头来,跟情郎撒娇,微微露出红丁香似的舌尖(丁香花片形似鸡舌,此处代指舌尖)。这里妙的是“微露”,如果露得太多,成了吐着舌头的美女,那就会面目可憎,缺少美感了。嬉戏过后,这位美女开心地唱起了一首清亮动听的歌曲,娇小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是一颗成熟的樱桃绽开了。唱了歌,自然还要喝点小酒助助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就有了几分醉意。一不小心,把杯子弄倒了,酒溅到了美女的衣袖上,湿润的地方呈现出一片深红色,格外地醒目可爱。虽然酒杯很深,但两人喝出了兴致,每次都是一饮而尽,然后又很快地把美酒斟满。这里,大家要特别注意“杯深旋被香醪涴”中的这个“旋”字,“旋”意思是立即、马上,酒一喝完,马上就斟上、斟满。有了这个“旋”字,就把当时喝酒场面的快乐和热闹气氛完全显示出来了。再后来,就有了人人都称赞写得非常生动传神的一个场面:“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个美女酒喝多了,有点站不稳,所以她就斜靠在装饰华丽的绣床上。“无那”,就是“无奈”的意思,不过这“无奈”里面还含有“无限、非常”之意。美女娇态无限,让人又心疼,又心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掉了,真不知道拿她这个娇滴滴的情态怎么办才好。下面就是她的娇态之一了:“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虽然手脚都没有了力气,但她仍要挑逗自己的情郎,从床上扯了几根红绒线,在嘴里嚼烂了,娇笑着朝他吐过去。“檀郎”, 本来是指古代著名的美男子潘安,潘安的小名叫檀奴,所以被他的粉丝们称做檀郎,后来美女们就都习惯于把自己的心上人称做檀郎,也就是帅哥哥的意思。这一吐,估计会吐得这位“檀郎”心都醉了,骨头都要酥了。
  从这首词,我们可以知道,没做国主前的李煜,确实是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生活。他既拥有一个广阔的艺术世界,又有个红颜知己可以陪他在这艺术世界里一起游玩,跟他撒撒娇,陪他唱唱歌、喝喝酒、谈谈恋爱,做他词中的女主人公,这日子,真叫人“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长安古意》)了。
  那么,当李煜成为南唐国主之后,在外部有政事的困扰,在皇宫内部又有其他美女的诱惑,他和娥皇之间这种知心爱人的关系,这种整天听歌看舞、谈情说爱的浪漫生活,是否还能继续下去呢?
  李煜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登上南唐国主之位的。应该说,在刚开始的时候,他对这个位子还是很有点新鲜劲儿,并且想做出点样子来。有一位大臣张泌给他提合理化建议,用汉文帝作榜样来激励他。李煜在他的报告上批示说:
  联必善初而思终,卿无今直而后佞。(《江表志》卷三)
  就是说,我们俩共同监督,我一定会好好开始,并且做到有始有终;希望你不要现在敢于讲直话,将来就只会拍马屁。为了表扬这位大臣,李煜还提拔他为监察御史,相当于南唐的“中央纪委委员”,专门负责监督检查提意见工作。
  但是,李煜虽然在文艺方面比他父亲要强,在治理国家方面却一点也不比他的父亲高明。面对着南唐江河日下的国势和北方宋朝的步步紧逼,他除了不断送钱送物陪小心,让末日尽量来得晚一点之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在现实世界中焦头烂额的他,急需要一个避风港。于是,无可奈何的他,很快就逃回了他与爱妻娥皇共同营造和游戏的艺术世界中,继续尽情享受美酒、歌舞加情爱的艺术人生。而且,由于没有了父亲和哥哥的管束和压制,他经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地狂欢,使后宫成了一个娱乐场。他有一首名叫做《浣溪沙》的词这样写道: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
  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词的上半首说,太阳已经升起三丈多高了,但是从昨晚开始的舞会还在继续,分布在各处的金色香炉,还在不断地加炭燃香(“香兽”,指用来焚香的兽形木炭),红色的锦缎地毯,随着舞女急促舞动的脚步而皱了起来。词的下半首先给了我们两个特写镜头:狂欢的舞会中,随着音乐的节奏不断舞动的美女跳得忘情,连头发上的金钗滑掉了都不知道;有的美女酒喝多了,感到不舒服,于是拈起一朵鲜花凑近鼻端轻轻地嗅着,借花的清香来解酒,花面相映,十分惊艳。而第三句“别殿遥闻箫鼓奏”,则一下子化实为虚,从视觉转到听觉,从近处转到远处,用从别的宫殿里远远传来的箫声和鼓声,告诉我们:象这样通宵达旦尽情欢乐的地方还不止一处
  李煜和娥皇都有很高的音乐才能,在这样的场合,他们自然不满足于只当当观众和评论家,很多时候,他们是皇宫中音乐歌舞大片的导演、编剧,甚至是领衔主演。有一个下雪的夜里,李煜和娥皇在宫里喝酒听歌,喝到有几分醉意的时候,爱撒娇的娥皇拉着李煜要他跳舞。李煜逗她说:“好呀!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马上谱一支新曲子,我就按这支新曲子跟你跳舞。”娥皇二话不说,马上叫人拿来纸笔,边哼边记,很快就写了一首新的曲子,名字叫做《邀醉舞破》。“邀醉舞”表示这支曲子是为娥皇在酒后邀李煜跳舞的事情而写的,“破”表示这支曲子的节奏很快。李煜见自己的爱人这么有才,当然不会扫了兴头,于是就让娥皇用琵琶演奏这支新曲子,他这个一国之主随着节奏翩翩起舞,过了一把舞蹈演员的瘾。而这首《邀醉舞破》和娥皇另作的《恨来迟破》都成了当时最流行的乐曲。
  李煜整天这样沉迷在后宫的文艺演出、沉醉在作曲写词的文艺创作中,当然会对他打理朝政这份主要工作造成影响。于是,就有勇敢的大臣站出来给他提意见。对于这种敢于干涉最高统治者业余爱好的人,历史上以喜欢玩而著名的明朝正德皇帝有一个应付的绝招,就是“一脚踢到阁楼上”。什么意思呢?他每次碰到有人提意见,都说好好,你说得很对,然后马上给这个人升官。只不过,这个升了的官职,都是在很边远的地区。于是,你的官虽然是升了,但却被他踢出了京城,再也干扰不到他的业余爱好了。李煜是在五代十国时期,这个绝招大概还没发明出来,再说,南唐是个小国,踢也踢不到哪里去,所以李煜的应付方法,是给提意见的人发物质奖励:嗯,你的意见很好,来人,带这位同志去领赏,奖励银若干两,绫罗绸缎若干匹。当然,奖归奖,意见还是没有采纳,宫廷里的娱乐活动还是要照常举行。
  有李煜的支持和鼓励,娥皇的音乐家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并且为南唐的文化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失传了两百多年的《霓裳羽衣曲》,在她手上基本恢复了原状。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宫廷中著名的大型歌舞音乐,关于它的来源,有好几种说法。其中最神奇的一种,说是有一次唐玄宗跟一个道士跑到月宫里去玩,仙女们热情款待,为他上演了一场大型歌舞。这唐玄宗也是个音乐天才,传说还是戏班的祖师爷。当时,这位唐朝的天子、戏班的祖师爷被仙女的音乐迷住了,一问,说是叫《霓裳羽衣曲》。于是,他暗暗记下旋律,回到人间以后,就将曲谱写了出来。然后,他当导演,杨贵妃领衔主演,由宫廷歌舞团排练纯熟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首演式,一下子轰动了长安城。只可惜,不久之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安史之乱”发生了,唐玄宗先是被赶出了长安城,然后失去了心爱的杨贵妃,再然后皇帝的位子也被儿子抢走了。他的歌舞团自然也早已风流云散,《霓裳羽衣曲》从此散失到民间,在兵荒马乱中逐渐成了一个神奇的传说。
  李煜一向有收藏图书的爱好,因此无意之间得到了《霓裳羽衣曲》残缺不全的曲谱。李煜让一个宫廷音乐家整理后,送给娥皇去审查。娥皇一试,发现其中还是有很多问题。于是,她干脆亲自出马,发挥自己又会弹又会写的音乐特长,将感觉不对劲的地方全部改了过来,叫宫廷里的文艺演出队一排练,声音果然是非常动听。从此以后,这《霓裳羽衣曲》就成了南唐宫廷文艺演出中的保留节目,让李煜这位乱世中的弱国君主听得如醉如痴,仿佛回到了盛唐,当上了太平年代的唐玄宗。他有一首词《玉楼春》,就是写在南唐宫廷演出《霓裳羽衣曲》时的场面: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两句,是写歌舞晚会开始前的情景:傍晚时分,刚刚化好妆的宫女肌肤明丽如雪,一队一队来到春意融融的大殿上站好位置。然后,演出开始了,“笙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笙、箫等乐器吹响了,声音清亮高亢,充满了天地之间,连天上的行云也留恋地放慢了脚步,在闲缓地飘移着;地上的的流水也随着音乐悠悠地徘徊;乐队不知疲倦,一段又一段地演奏着《霓裳羽衣曲》 。“歌遍彻”中的“遍”和“彻”,本来是大型歌舞曲中乐段的名目,属于乐曲中的高潮部分,在这里,也有自始至终的意思。“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在这样歌舞不断的晚上,是谁还临风洒下许多香粉 ?不知是喝酒醉了,还是被这香风熏醉了,我拍着栏杆应和乐曲的节拍,深深地陶醉在这美好的氛围里。最后,歌舞结束,要回去了,但是“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我的兴致还好得很呢,传我的命令:一路上不要点蜡烛,我要让得得的马蹄踩着清夜的月色回去。
  我们看,李煜是多么的会享受:晚会上,美女肌肤如雪,这是视觉享受;笙、箫的声音和美女的歌喉无比动听,这是听觉享受;“临风谁更飘香屑”,这是嗅觉享受;“醉拍阑干情味切”,这是醉到心里去了,是全身心的享受;而最后“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虽然只是一点余兴,但就是这点余兴,却在前面奢华的享乐场面中融入了文人的雅致情怀,让我们感到这个尽情享乐的人并不是像薛蟠那样恶劣的俗人蠢才,而是一个非常高雅、非常浪漫、非常有情调的人。所以,读到这样的词,我们简直不忍心责怪李煜的不务正业,不忍心责怪他因为尽情享乐而荒废国事了。
  然而,经过娥皇整理修改的这部《霓裳羽衣曲》,在当时也招来了一些奇怪的议论。南唐有个大臣叫徐铉,也是个音乐行家。他在听了《霓裳羽衣曲》后说:“这支曲子,在结束的时候节奏是比较慢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快呢?” 曾经参与过《霓裳羽衣曲》整理的那个音乐家悄悄地告诉他:这曲子的结尾本来是慢的,但被宫中某人(指娥皇)给改了。这样改了之后显得有始无终,只怕不是个好兆头。徐铉听了这话也忧心忡忡,写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是:“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意思是说,这《霓裳羽衣曲》本来是唐朝开元盛世歌颂太平的曲子,不要让它偏偏奏出离别情调的音乐。
  那么,娥皇和李煜之间如此深笃的情缘,难道真的会出现问题吗?
  自古以来,每个有权或有钱的男人周围,都会围着一大群美女。皇帝作为一个国家权力最大的人,他的身边当然更加是美女如云。从上面我们讲到的几首词里,我们也知道,南唐的后宫里,肌肤如雪、能歌善舞、娇俏可爱的美女着实不少,而且,多情敏感、喜欢声色享受的李煜对她们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不过,他的大部分感情还是在娥皇身上。根据史书的记载,李煜做了国主以后,仍然对娥皇“宠嬖专房”,也就是只跟娥皇泡在一起。南唐后宫中有一位姓黄的美女,比娥皇还要漂亮,“容态华丽,冠绝当世”(马令《南唐书》),是当时的天下第一美女,文才也很不错,李煜虽然对她有点意思,但最终只封了她一个“保仪”的低级嫔妃称号,并且,打发她去做了自己的私人图书管理员,把她“冷藏”起来了。从这一点看,李煜对娥皇的感情是经受住了考验的。
  然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让娥皇万万想不到的是,打破她对李煜感情垄断的第三者,竟然是她自己的亲妹妹。
  公元964年,李煜当上南唐最高统治者后的第四个年头,娥皇得了重病,整天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无法陪李煜唱歌跳舞、风花雪月了。一开始,李煜的表现足够参加模范丈夫的评选,史书上说他早晚都要察看娥皇的饮食情况,药一定要亲口尝过才给娥皇喝,甚至还衣不解带地在娥皇身边连续守了几个晚上。但是,当娥皇的妹妹进宫来探望姐姐时,这位“模范丈夫”不知怎么回事,出现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他居然忙里偷闲,和自己的小姨子谈起恋爱来了。
  关于娥皇妹妹的名字,史书没有记载,一般称她为小周后。她比娥皇要小十四岁,因为娥皇的关系,小时候常到皇宫里玩,聪明伶俐,很受李煜母亲的宠爱,所以她跟李煜的关系从小就比较亲近,大约是经常扯着李煜的衣服喊“姐夫”的。当然,面对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李煜是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跟她约会,并且娶她做老婆的。但是,时间真是一个魔术大师,转眼间,黄毛小丫头就变成了天姿国色的大美女,俏生生地站在你面前,这种震撼力,足可以抵得上一颗重磅炸弹。李煜当时大约就是被这颗炸弹给炸晕了头,见到了这个妹妹,就把病床上的姐姐给暂时抛到了一边,一心想着怎么去俘获这颗芳心了。而小周后这边,正当少女怀春的年龄,在那时候,她和外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接触,因此这个从小就认识的文采风流的皇帝姐夫,自然十有八九会成为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如果娥皇没病,守在李煜身边,那可能还会起到一些绝缘体的作用。现在,娥皇在床上病得糊里糊涂的,没有了绝缘体,这两人一相遇,正电遇上了负电,双方都来了电。
  关于他们恋爱的具体过程,属于个人隐私,正规的历史书上当然不会有详细的说法,不过,李煜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几乎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的快乐,虽然不好明说,但以某人为对象写几首相思的歌词总是可以的吧。于是,就有了下面几首《菩萨蛮》:
  第一首: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 雨
  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第二首: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
  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第三首: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
  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第一首词是写在一个音乐会上,某男与奏乐的美女眉目传情,却暂时没机会倾诉衷肠的情景。在皇廷后宫中,除了李煜,自然不会有其他的男人,而小周后据说也跟她的姐姐一样,很有些音乐天分,因此,这个“某男”和“奏乐的美女”完全可以用李煜和小周后来替代。“铜簧韵脆锵寒竹”,是说由铜簧和寒竹做成的笙吹出来的声音非常清脆响亮;“新声慢奏”,说明演奏的是一首新制作的曲子,而且是节奏比较缓慢、情调缠绵哀怨的那种,“移纤玉”,美女在奏乐的过程中移动纤纤玉手。注意,“新声慢奏移纤玉”这一句是非常有讲究的,因为接下来两句是“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这位美女在奏乐的过程中对李煜不断地暗送秋波。试想一下,如果她吹奏的是一首节奏很快的曲子,那么她的精神便会集中到忙个不停的手指上去,哪里会有空不断地抛媚眼、送秋波?而且音乐的情调也和欲说还休的气氛不合适。下半首第一句“雨云深绣户”可以看成是一个比喻,雨云把她所住的地方遮住了,比喻我要跟这美女接近还存在障碍,看起来很近,其实又很远,因此,“未便谐衷素”,不方便倾诉衷肠。最后两句是说,酒宴散了,奏乐的美女走了,我想和她接近的目的终于还是落了空,于是,只能到春梦中和她相会去了。从以上分析来看,这首词所写的,是李煜和小周后恋爱的开始阶段。虽然郎有情妾有意,但碍于双方的亲戚关系,想要倾诉又不大方便,只能用秋波传情互相试探。
  在第二首词中,双方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这首词写的是小周后午睡时,李煜去看她的情形。“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是说在那象蓬莱仙境一样的庭院里,关着一位仙女一样的姑娘,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画堂里午睡,四周悄悄听不到人声。接下来两句写小周后午睡时的可爱样子:“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枕头被抛到一边,乌云一样的长发,闪动着光泽;从她的绣衣中,隐隐透出奇异的香气。下半首的头两句,“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是说李煜想要走近一些欣赏小周后的美态,但又怕打扰她的美梦,因此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但没想到,腰上挂的珍珠链因晃动而发出了响声,还是把在银色屏风后面的她给惊醒了。醒来之后,小周后见是李煜,于是这位对面的女孩抬起娇媚的脸蛋,笑盈盈地看过来,而李煜也在这边看过去,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也没有,但却“相看无限情”,无声胜有声,双方都痴了,这两句写得极为温馨生动。显然,第一首词中那种“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的距离感在这里已经消失,李煜和小周后已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二首》)了。
  至于第三首词,就是写两人的幽会了。李煜大约是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通过某种方式约小周后到所住画堂的南边相会。小周后思前想后,最后是感情战胜了理智,对情郎怀抱的渴望胜过了对姐姐的内疚感。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么一个场景:在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一个女孩沿着花香浮动、轻雾笼罩的小路急急忙忙往前走,心里念叨着她的情郎,想象着见到情郎后的快乐,但是又很担心别人发现她的行动。夜非常地安静,静得让她觉得自己脚下那双金丝线绣成的鞋子发出的响声都实在太大了,于是,她干脆把鞋子脱了下来,只穿着袜子跑上了落满花瓣的台阶。到了约定的地方,一眼看到正在那热切等待的情郎,一下子没有了力气,扑到情郎的怀里,一路上的紧张和期待,见面后的兴奋和娇痴,让她依偎半天浑身还在发颤。她对情郎说,我出来一次可真难哪,你要爱,就爱个够吧!我们前面说过,李煜词语言的一大好处就是明白如话。在这里,李煜运用了直白的民间女子口语来表述少女对爱情的渴望,完全没有皇宫中人的扭捏,让我们感到,这个小周后是多么的热情、大胆,又是多么的娇媚可爱!而李煜的词笔又是多么的出神入化,他把男女幽会写得这么真率直接,细腻入神,但我们感觉到的却不是肉欲,而是纯情。特别是“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两句,将一个不顾一切赴情郎约会,但一路上因又惊又怕而不得不小心翼翼,既勇敢又娇怯的小女子形象活脱脱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后人拍了无数的巴掌,台湾作家高阳还专门写了一部关于李煜和小周后爱情故事的小说,取名就叫《金缕鞋》。
  李煜这些词虽然写的是个人隐私,但他的保密意识似乎很不强,于是很快就流传到了皇宫外面。而小周后,从这几首词来看,也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那么,在皇宫里的人,比如说躺在病床上的娥皇,她会不知道吗?如果知道,她又会有什么反应?李煜与这两姐妹之间这场三角恋的结局到底是悲,还是喜呢?
  爱情令人迷醉,令人忘怀一切世事。
  或许正是如此,当李煜战战兢兢,对赵匡胤陪尽小心,希图以此来维护南唐的安宁的时候,当他费尽心机,依然在政治上难有作为,无法挽救南唐衰颓的国势的时候,在艺术世界中养成了一种高傲心气的他,会觉得分外的痛苦、失落,会格外地需要爱情的安慰。
  所以,在他登上国主之位后,他和娥皇之间仍然保持了深挚的感情,在奢华而充满艺术的生活中尽情地享乐。而当他遇上了神采动人的小周后,他又不顾一切地投入了新的感情中,在偷偷摸摸的激情里忘记忧愁。
  但是,乐极生悲,李煜根本没想到,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命运,终于决定要实实在在地给他吃点苦头。
  啼笑因缘
  悲伤的风暴,首先是从他的知心爱人娥皇那里开始的。
  在李煜和姨妹小周后的恋爱正处于如火如荼的高烧状态的时候,他们几乎忘了皇宫中另外还有一个正处于高烧状态中的病人娥皇。这娥皇虽说病得昏昏沉沉,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睡觉,但终究还是有清醒的时候。于是,有一天,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场景:从爱情高烧状态中偶然清醒了一下的小周后,想起了自己进宫的主要任务是看望生病的姐姐,就到娥皇那里去报个到,恰好碰见了也处于清醒状态的娥皇。娥皇一见小周后,又惊又喜,随口问了一句:“妹妹什么时候进宫来的呀?”
  这小周后一来年纪小,可能不大懂事,再呢,女人一旦进入狂热的恋爱状态,就算本来很懂事,智商多少也会受点影响,反应会比较迟钝,因此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娥皇是个何等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人物,一听这话,马上就起了疑心:怎么回事?这丫头来了几天了我这个国后居然不知道?就算我经常在昏睡,她为什么不守着等我醒来打个招呼?她这几天究竟在忙什么?为什么李煜也不对我说一声?这里面不对劲呀!有问题!而且问题相当地严重!这么往深里一想,可就不得了,娥皇她想到自己病得奄奄一息,而自己的老公和自己的亲妹子很可能就在眉来眼去、寻欢作乐,她心里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娥皇当时的反应,据陆游所写的《南唐书》,是“恚怒,至死面不外向。”就是非常愤怒,然后把头转过去对着床内侧的墙壁,到死的时候也没把脸转过来。而马令的《南唐书》说娥皇听到这话后,“心恶之,返卧不复顾”。陆游的记载,可能有点儿夸张,因为根据其他一些记载,娥皇后来还是面对着李煜说了不少话的,并没有从此就坚定地选择了墙壁,只留给世界一个倔强的背影。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跟马令的《南唐书》所记的差不多,娥皇知道问题很严重,心里很生气,但她毕竟是南唐的国母,要保持点风度,何况这个第三者又是自己的亲妹妹,不好公开地争风吃醋,所以只能转过头躲在被窝悄悄地抹眼泪骂男人,暂时把小周后给晾在一边了。
  然而,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没等娥皇从李煜的感情背叛中缓过劲来,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终于给了这位病殃殃的南唐国母一个致命的打击。
  娥皇给李煜生了两个儿子,其中第二个儿子仲宣是李煜登基的那一年生的,特别的聪明可爱。三岁的时候,他就可以一字不漏地读完当时科举考试的教材《孝经》;听到音乐,能够马上说出是什么曲子;在宫里的宴会以及外出看到李煜的下级官员,都表现得非常的有礼貌,鞠躬作揖,完全就是一个小大人。对于这样一个小神童,李煜和娥皇自然是看作心肝似的,宝贝得不得了,娥皇甚至把皇宫里的保姆都开了,亲自带这个小家伙。娥皇生病的时候,仲宣四岁。娥皇实在没有力气自己照管了,只能暂时把他放在另外一个地方抚养,没想到因此出了意外。一天,仲宣在佛像前玩耍,一只猫忽然窜上了一盏悬挂在高处的大琉璃灯,“哗啦”一声巨响,竟把灯踩了下来,摔得粉碎。仲宣吓得失魂落魄,哇哇大哭,竟然犯了癫痫病,没几天就死了。
  重病中的娥皇听到这个噩耗,哪里还挺得住?如果说李煜的背叛是在她的心口戳了一刀,那么这个宝贝儿子的死,简直是连她的心也挖了!这没心的人,自然很快就活不成了。
  这时,在爱情的温度中烧迷糊了的李煜也因为爱子的死这兜头一盆凉水,浇得清醒了几分,眼看曾经的知心爱人就要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这下子真的慌了神,终于又恢复了模范丈夫的本色,重新守到了娥皇的病床边,开始为娥皇的病情祈祷: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
  花,天教长少年。(《后庭花破子》)
  在这首词里,李煜把娥皇比作后宫里的“玉树”(指珍贵、美丽的花木),比作梳妆镜台边的“瑶草”(仙草)。他说,去年的花在今年依然开得无比鲜艳,今年的月亮依然和去年一样的圆,老天爷呀,你可千万不要偏心,一定要让我的爱人像这花和月亮一样,永远保持年轻活泼的生命。
  李煜的这番祝愿,很有点像周星驰在《大话西游》中的那段著名的台词:曾经有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段爱情加段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任凭李煜如何真心诚意地忏悔,却再也挽留不住娥皇的生命了。他换回的,只是娥皇对他负心行为的原谅。据说娥皇在临终之前,曾经非常平静地与李煜告别,说:
  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
  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十国春秋》)
  大意是说我非常幸运,能够嫁到你家里来,并且受到你的宠爱,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世上女子所能享有的荣耀,是不会超过我了。遗憾的是,我的孩子死了,我自己也要死了,就没办法来报答你对我的好处了。说完这番话,她又拿出公公李璟当年送给她的烧槽琵琶和平时戴在手臂上的玉环,送给李煜作为纪念,并留了一封要求从简办理丧事的遗书。三天之后,这位才貌双全的南唐第一夫人就香消玉殒了。
  娥皇的死,让这个多情的南唐国主李煜哭得死去活来,史书上说他“哀苦骨立,杖而后起”(马令《南唐书》),就是伤心痛苦得瘦了一大圈,骨头都耸出来了,必须要撑着拐杖才能站起来。他亲自给娥皇写了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的追悼文章《昭惠周后诔》,文中尽情歌赞娥皇“婉容无犯,均教多方”(容貌美好无暇,有着多方面的良好教养);既有着“孤映鲜双”的“柔仪俊德”(独一无二的美好操行),又具备“丰才富艺”的傲人才华;他深情地追忆起两人“燕尔情好”的甜美爱情和十年来“俯仰同心”的那些个朝朝暮暮,尤其是“我稽其美,尔扬其秘”(我查考它的美妙之处,你显扬它的奥秘),共同整理修复《霓裳羽衣曲》的美好日子。“历历前欢,多多遗致”(遗留下来的情致)啊,而今竟然“玉润珠融,殒然破碎”!文章用大量篇幅,将“爱而不见,我心燬如”(永远看不到所爱的人了,我的心里就象发生了一场火灾,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的沉痛抒发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呜呼哀哉”在文中出现了十四次,如同乐曲的主旋律反复奏响,把铭心刻骨的悼妻之情逐步推向高潮。在这篇哀悼文的结尾,李煜说:
  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榇,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
  于方士。
  他说,你的一缕香魂已经远远地逝去了,走到离我那么遥远的天上,擦拭着我的血泪,抚摸着你的灵柩,我将与你邀约在何方呢?如果说到冥间的路还可以穷尽的话,那么只有希望那方士来与我们传情了!这里,李煜用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典故:传说杨玉环死后,唐明皇日思夜想,于是他的老臣们找来一个名气很大的方士(古代传说可以与鬼神相通的方术之士),经过种种曲折,终于在仙境找到了杨玉环,为他们传递了爱情的信物和誓言(见白居易《长恨歌》)。李煜是多么希望有这样一位方士帮他召回朝思暮想的爱妻啊!
  这篇诔文可说是情真意切,字字血泪,而且李煜还自称“鳏夫煜” 。鳏,本来是一种鱼类,据说生性喜欢独来独往,因此后来就用“鳏夫”来表示成年后没有妻子或死了妻子的人。我们知道,古代的皇帝除了第一夫人,还有一大堆妃子的,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李煜当然也不例外。但他在娥皇的悼词中这么称呼自己,就是表示说我的眼里只有你一个,只认你这一个老婆。弱水三千,我只喝你这一瓢。娥皇下葬时,李煜不仅将亲手书写的诔文烧掉以表祭奠,而且将这篇诔文刻之于石,与娥皇平时最喜欢的一具金屑檀槽琵琶同葬了。
  史书上曾说李煜的这种哀痛是故意掩饰他与小周后的偷情,但字里行间的悲伤确实是痛彻心肺的,没有品尝过这种滋味的人是装不出来的,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从这种哀痛中解脱出来,他写了八首悼念娥皇的诗,占他现存诗的一半 ,可见娥皇之死给他造成的打击确实很大。尤其是我们不要忘了,此时的李煜还是一位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父亲,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连续丧子丧妻的打击该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他的悼诗中就常常倾诉这双重的痛苦: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犹残药,
  香奁已染尘。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挽词二首》之一)
  掌中身:传说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身材轻盈,可以在手掌上跳舞,这里比喻娥皇的轻盈舞姿,其实也有掌中宝的意思。如果说爱子的死,就像是眼前最宝贵的珍珠碎了,那么爱妻的死,就像是花儿凋谢带走了春天!剜去心头肉的遗恨还未销除,紧接着又失去了手心里的宝!特别是看到:食器里还有娥皇没来得及吃完的药呢,可是梳妆盒上已经蒙上一层灰了,他与爱妻已经阴阳相隔,永无见日!古人说:痛定思痛,痛如之何?爱子突然死亡、爱妻得病永别的情景,这前前后后的哀痛一齐涌上心头,叫李煜悲哀得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当他走进娥皇生前所住的瑶光殿西室,看着娥皇生前所弹奏过的琵琶,睹物思人,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侁自肩如削,难胜数缕绦。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题琵琶背》
  侁,往来行走的样子,有时候也指往来行走的声音。大意是说,看到这琵琶,仿佛就看到娥皇那美肩如削,弱不胜衣的袅娜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似乎还听到她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她曾经怀抱着这琵琶弹奏过多少美妙的乐曲啊,如今捧起这琵琶,好像还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馨香,还能感受到她的纤纤玉指留下的温暖。我们知道,只有思念过度才会导致这种神思恍惚的状态。因此,以李煜天生多情的秉性,我们实在没有必要怀疑他对大周后感情的真诚,顶多只能说他是喜新而不厌旧吧。
  但尽管如此,他和小周后之间的恋爱,却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的,已经不可能再停下来了。娥皇的死,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降了一些温度,但同时也让他们的结合再也没有了任何障碍。而且,由于小周后从小就很得李煜母亲钟氏圣尊后的欢心,所以很快就被确定为娥皇的继承人,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不得不等一段时间再举行正式的转正仪式。
  不过,命运似乎还想给李煜一些惩罚,不愿意让他的婚外情太顺利地修成正果。在娥皇死后的第二年,钟氏圣尊后也死了。母亲的死,不但再一次从感情上沉重地打击了李煜,而且按照中国古代的礼节,李煜必须“守制”三年表示孝心,在这三年之内,要停止各种歌舞娱乐活动,不能谈情说爱,甚至连夫妻同房也不允许。也就是说,我们的李煜,必须在他的皇宫里,做三年带发修行的“和尚”,他和小周后的婚事,自然也只能暂时地推后了。
  那么,李煜的“和尚”生活究竟过得如何?他和佛教是否结下了真正的因缘呢?
  佛教起源于印度,它从南北朝时期开始在中国广泛流行,到后来逐渐有了许
  多中国特色,与土生土长的儒家、道教被并称为三家或者三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的基本教义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首先它告诉我们:人生是一个苦海;然后它又告诉我们:怎样才能从这苦海里上岸。
  在五代十国时的南方,佛教一直非常兴盛。南唐李氏家族的几任皇帝都对佛教比较信仰和推崇,因此寺庙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旺。李煜在小时候因为有做隐士的打算,所以对佛教的那一套出世理论本来就非常地熟悉和认同。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连续失去了爱子、爱妻、慈母三个至亲至爱的人,能够安慰自己的小情人在三年里都不能卿卿我我,可以消愁解闷的歌舞汇演活动也不能办了,皇帝的本职工作干不出什么名堂,小朝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老是受赵匡胤的欺负,你说他苦不苦,闷不闷?像这样一个连遭不幸、极度苦闷的青年,自然会对佛教宣扬人生苦海无边、烦恼无尽的教义顶礼膜拜,自然会希望能从佛祖那里讨到消除人生痛苦的灵丹妙药,于是,在这一段变故不断、痛苦灰暗的日子里,国主李煜彻底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李煜,佛祖成了他的精神导师。
 在悼念他儿子一首诗中,他说:“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空王”是对佛的一种尊称,“穷子”,即贫穷的游子之意,在佛经故事中用来比喻芸芸众生,此处用了佛经《法华经》中的一个譬喻。说的是一个男子,年幼无知时即离父出走,漂泊异国几十年,一直到五十岁,仍旧穷困不堪。其父思念儿子忧伤不已,奔走四方寻儿,却一直未找到,于是便在某一城中住下来,慢慢地家业兴盛,成为一方首富。恰在此时,那儿子为生活所迫,回到自己的国家,到处求衣乞食来到这个城市。有一天为了找份活干,来到了他父亲的豪宅。他畏畏缩缩的侧立在门外往里看,看到富丽堂皇的大堂内,一位长者坐在师子座上,脚放在宝几上,数不清的仆人在侍奉他。他并不认识这就是他父亲,只是为如此的豪贵气势所吓倒,拔脚就逃开了。而富豪父亲远远地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儿子,急忙派使者去追回他。儿子见有人追赶,以为会被杀,又惊又怕,竟然昏倒在地。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志向低劣,性格自卑,一下子很难适应自己的豪强富贵,便决定用权宜之法引导自己的儿子。于是另外派遣两个形容憔悴毫无威势的人,让他们传话给儿子说,愿雇他扫除粪便,将加倍付给工钱。儿子一听,便高高兴兴地同他们来了,从此,就在父亲家中干起了除粪、扫地等又脏又累的活。父亲为接近儿子,也穿上破旧脏衣,手持除粪器具来到儿子身边。他表扬儿子干活勤奋不耍心眼,鼓励他长期在这干下去,愿意将他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并增加了他的工钱,又在衣食住行方面都提高了他的待遇。儿子虽然非常欣喜自己能遇到这等美事,但并不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仍自认为是受雇的贱人。时间过去了二十年,这期间,在父亲的逐渐引导下,儿子的内心与外表都体现出信心,出出进进也很自在大方了。不过,他所干的仍是原来的除粪、清扫工作,地位也没发生根本变化。后来父亲得病,自知时日无多,就将自己各种财物的支出、收入等情况全告知了他。儿子渐渐领受了父亲的教诲,也逐步掌管了家里的财产,却从来没有贪图主人一点财宝的想法。又经过一段时间,父亲了解到儿子已抛弃了原先的自卑感,心境渐渐开阔,可以成就远大的志向了。于是在临终前,他将亲族、国王、大臣、居士等各方面人士全都召集到一起,说出了这位男子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真相以及寻找、相遇的过程,并当众宣布自己所有的财产都归儿子所有。贫穷了一生的儿子今天忽然在父亲这里获得大量的珍宝、豪华的宅院以及其他所有财产,顿时惊喜万分,叹为三生难得之事,心想:“我本来并无仰慕追求之心,如今这丰富的宝藏竟自然而然从天而降。”这故事的本意是说佛祖如何施用权宜之法调教众生,将众生低劣的迷茫之心逐渐引入到大智大慧之境。李煜在诗里是形容自己像那个穷子一样,正处于痛苦迷茫的阶段,希望求得佛祖的顾念指引。有时,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幸和痛苦,以为是遭受了因果报应,写诗说:“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病中感怀》)意思是我的前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有谁可以替我问一下佛祖吗?更多的时候,李煜沉浸在念经拜佛所造成的空幻世界里,把佛教当作精神上的鸦片,宣称“赖问空门知气味,不然烦恼万涂侵”(《病中书事》),就是说幸亏我从佛教那里懂得了不少的道理,不然我就掉进烦恼的包围圈里去了。
  不过,我们的李煜毕竟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在痛苦无奈中投进了佛教的怀抱,却并没有忘记小周后的怀抱。因此,他虽然虔诚,却是六根不净。对于这一点,李煜倒也不加隐瞒,他在一首诗里说自己“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九月十日偶书》)。“背世”,就是离开尘世,李煜信佛,所以他说自己是超脱了尘世。第一句诗的意思是说,我超脱尘世之后,回过头来看俗世中的种种人情世故,觉得非常的讨厌。“偶缘”,“偶”是一个动词,与某人或某物相处的意思;“缘”,指“因缘”,佛家的一个术语。因,指引生结果的直接原因;缘,指由外来相助的间接原因。比如一朵盛开的花,它的种子是“因”,而使种子发芽、成长到开花所必不可少的水分、阳光、土壤等外部条件,就是“缘” 。佛教的教义中有十二种因缘 的说法,通过观察这十二种因缘而悟道,就叫做“缘觉”。“偶缘犹未忘多情”,是说自己虽然认真学习关于因缘的佛理,觉悟有所提高,但还是没有忘掉多情的本色。
  因为这种多情,佛教徒李煜在过了三年清心寡欲的生活之后,马上就把迎娶小周后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他的烦恼也真的马上就来了。
  由于李煜的爷爷、父亲以及他自己在娶第一个正式的妻子的时候都还没有登上帝位,因此皇帝娶亲在南唐还是头一回,婚礼应该如何办,没有先例可以照葫芦画瓢。于是,李煜就让手下的大臣们去讨论一下。这一讨论就讨论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来。南唐几个著名的书袋子各自引经据典发表高论,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中吵得最厉害的是中书令(相当于总理大臣)徐铉和李煜的知制诰(相当于秘书长)潘佑。在讨论婚礼上是否应该安排点音乐时,徐铉搬出周公、孔子的经典著作,认为婚礼是个严肃庄重的事情,不能搞个乐队吹吹打打,吵闹得不象话。潘佑也不甘示弱,抬出孟子的经典语录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要与时俱进呀,婚礼还是要有音乐才能有气氛。”徐铉说,古时候结婚时即使有音乐,也不能用钟、鼓这些声音洪大的乐器。潘佑反唇相讥,说您老真是健忘啊,《诗经》里的第一篇就说“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难道我们皇上要娶的蜜丝周还够不上“窈窕淑女”的标准吗?在皇帝是否应该像一般人一样搞个男女交拜的仪式上,两人的意见也相反。徐铉认为要严格按照古书上所说程序夫妻交拜。潘佑却认为皇帝跟普通人不一样,是人间的最高领导,只有别人拜他,哪有他拜别人的道理,对自己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我们知道,当了国主后的李煜经常在歌舞中混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冷冷清清地熬了三年,与小周后相思了三年,自然是希望能风风光光地给自己的小情人办个转正仪式了,而潘佑说帝王身份应该与众不同的话,也很能安慰他那颗老受赵匡胤摧残的自尊而敏感的心灵。因此,他心里是站在潘佑一边的。不过,他自己又不好明说,于是就让一个辈份高资历老的大臣徐游去做裁判。这个徐游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油条”,他想徐铉虽然官位比较高,但潘佑是贴身秘书、国君跟前的红人,他的话十有八九可能是国主本人的意思,因此,也就不管周公、孔子是圣人中的老大而孟子只能算老二,吹了偏哨,支持潘佑的意见,把个徐铉气得半死。不久之后这个徐游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疮,痛得不行,徐铉偏偏还往他伤口上撒盐,阴阳怪气地挖苦他:“哟,这只怕是周公和孔子在阴间对您老有意见啊!”
  朝廷中关于婚礼的争论是尘埃落定了,但执行的时候第一道程序就碰到了难题。这第一道程序叫做“纳采”,由男方派使者到女方家里去提亲,其中必须携带的礼品是一只活的大雁。因为传说雁对爱情非常忠诚,实行坚定的一夫一妻制,而且恋爱成功的雁一只死后,另一只会终生不再找配偶,所以古人把雁看作对婚姻忠贞专一的代表,成了结婚礼仪中的必需品。然而,李煜派人去小周后家提亲时,已经是深秋,大雁们早已跑到海南岛或者其他温暖的地方度假去了,哪里还找得到?李煜这回真急了,也不等朝臣们议论了,快刀斩乱麻,自己做了个决定:找一只大白鹅代替大雁,让它担负起为南唐国主提亲的光荣使命。一国之主都急成这样了,下级们哪里还敢多话?于是南唐的各级各部门都紧急动员起来,为最高领导举办了一场非常盛大隆重的婚礼,把小周后风光无限地送进了李煜的后宫。
  现在我们总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在李煜那里,这条规律似乎没起作用。李煜跟小周后先是自由恋爱,然后又经历了不少波折,最后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因此对小周后的宠爱,比娥皇更进了一步。在历史上,汉武帝曾弄出一个有名的“金屋藏娇”的典故,传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看上了表姐阿娇。姑姑问如果把阿娇给你做老婆,你会怎么对待阿娇呢?这小男孩说,我要用金子建一座房子给她住。后来他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我们的李煜没有汉武帝这么阔绰,但却比他浪漫得多,他创造了一个“花屋藏娇”。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他将小周后所住宫殿的屋梁、窗台、墙壁、台阶等各个地方都插满鲜花,并且亲笔题了一个“锦洞天”的门匾。另外,他还在花丛中搭建许多装修精美的小巧亭子,四面用红色的丝罗一围,里面恰好可以容得下两个人。他和小周后兴致一来,就躲进这样的花亭里喝酒吟诗、谈情说爱,享受着花香酒香加爱情芳香的二人世界。
  李煜和娥皇的姻缘以悲剧收场了,和小周后的姻缘现在正处于幸福进行时,那么,他和佛教之间的因缘又会如何发展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就不知该为他哭还是为他笑了。
  他和小周后甜蜜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影响到他对佛教的信仰,相反,也许是怕佛祖会怪罪他六根不净,抵抗不了美女的诱惑,也许是他想要感谢佛祖在三年灰暗的日子里对他的安慰和支持,他成了一个更加狂热的佛教信徒,干出了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李煜在与小周后成婚的第二年,开始了他大力扶持佛教事业的行动。
  他首先采取的一个措施,是让南唐境内的寺庙大量地扩招和尚尼姑。出家人是不用承担交税、服兵役以及为公家搞劳动这些义务的,因此,一般情况下政府会对寺庙里的僧人数量进行严格的控制,否则,如果出家人太多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人力资源都会受到影响。五代十国时北方的后周世宗皇帝柴荣就是因为有这种担心,搞了一次大规模的灭佛运动,把寺院毁掉了三万多所,让大量的僧人还俗回家。而李煜为了让佛教事业兴旺发达,跟后周世宗这位南唐的前任领导唱起了对台戏。
  引发他制定这个决策的直接原因,说起来也很有些浪漫色彩:有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听到从皇家花园的道场(原指佛成道之处,后借指供佛祭祀或修行学道的地方)里传来的钟声节奏感很强。这位精通音乐的皇帝心里不由得痒滋滋的,马上让人把撞钟的人叫来,一看,原来是个还没出家的小孩子。于是,他就让这个小孩出家做和尚。这个小孩滑头得很,也许是寺庙里的师父们曾教导过他要时刻把佛祖的事业放在心上,现在机会来了,就说:非常感谢陛下的关照,不过,这么大的恩惠,我不敢一个人吃独食,请陛下允许各个地方的寺庙都扩招,让尽量多的人感受您的光辉和温暖吧。李煜正在兴头上,当下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江南野史》卷三)。据《十国春秋》卷十七《南唐后主本纪》记载:“是岁(开宝二年,公元969年),普度诸郡僧。”所谓“普度”,就是取消名额限制,只要有人申请出家,寺庙就可以给他剃头发,政府就承认他的僧人身份,免去他交税、服兵役和劳役等公民义务。甚至,李煜还让他的政府打出长期广告,鼓励道士改行去当和尚:“募道士为僧者,予二金。” 道士如果愿意做和尚的话,可以得到二两金子的奖励。
  有了这样优惠的扩招政策,南唐境内的僧人数量猛增,光是金陵城里就达到了一万多。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僧人,自然会造成寺庙住房紧张,吃饭穿衣也成问题。怎么办?李煜大手一挥:国家出钱,给他们建房,供他们穿衣吃饭!于是,在他普度僧人的后一年,南唐境内又掀起了一轮修庙的高潮,金陵城里寺庙僧塔到处都是,甚至在李煜的后宫里都有十多座。所有僧人吃饭穿衣也全部由国家财政拨款。
  为了表示对佛祖的虔诚,李煜把小周后也拉进了信佛的队伍中。每天下朝后,他与小周后戴着僧人的帽子,披着袈裟,一起到宫中的佛堂里念经拜佛。由于长期不断地磕头,前额都淤血了,形成了一个瘤子。最可笑的是,他这个日理万机的国主,居然抽出时间来亲自为僧人削“厕简”,也就是上厕所用的小竹片。据说他削完后还要在自己的脸上刮一刮,试试这竹片子的光滑程度,免得用的时候扎伤了大师们某个部位的娇嫩肌肤。
  由于李煜不仅是个虔诚的佛徒,而且还很多情,因此,他对和尚动了尼姑之类的案件,常常发表独特的处理意见。他说:“这些和尚尼姑之所以要偷偷摸摸,目的不就是要结婚嘛,如果打他们一顿板子,然后让他们还俗,那不正好如了他们愿了?所以对他们冲动的惩罚,我的意见是不能让他们还俗,也不用打他们,让他们去拜三百次菩萨就可以了。”(《江南野史》卷三)国主这么一表态,下面的人包括老和尚在内自然只好乖乖听从。结果,在李煜的这把保护伞下,南唐的风流和尚们“奸滥公行,无所禁止”(马令《南唐书》卷二十六),公然不把佛门的清规戒律当回事,真叫做“无发(法)无天”了。传说,李煜有一回微服私访,在金陵城的妓院里碰上一个和尚正在大摆酒席。这个和尚吹拉弹唱划拳喝酒样样来得,见李煜人长得帅气,说话又文雅,便拉着他一起喝酒作乐。李煜喝到兴头上,拿起笔在妓院的墙壁上秀了一把书法,题上了“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住持风流教法”一行大字,意思是我封你做“喝酒泡妞的大师”、“ 鸳鸯寺”的方丈,专门负责传授风流法门。那和尚哪会想到这是当今皇上在开他的玩笑,喝过酒,就搂着妓女玩他的去了。李煜居然也毫不在意,慢步走出妓院,回宫后还将这件事情当作笑话说给大臣徐铉听。(《清异录》)
  对佛徒是这个样子,对真正有罪的囚徒,李煜也常看佛祖的面子进行处置。据说,如果上报死刑犯那天恰好碰上了佛教中规定的“斋日” ,李煜会叫人在皇宫中的佛像前点上一盏灯,称为“命灯”,如果命灯在天亮前熄掉,李煜就签字同意执行死刑,如果还亮着,就宽大处理。他这样做的结果,是为宫里的太监们又新添了一条财路。那些有钱的囚犯家属常常用重金收买太监,让他们暗中给灯添油,保证命灯可以亮到天明。于是,李煜不知不觉中又把佛祖变成了某些人的财神菩萨。
  然而,更加让李煜想不到的是,北方宋朝的皇帝赵匡胤也在密切关注着他狂热的兴佛运动。前面我们说过,赵匡胤的理想是统一天下,建设天下一家的大同社会,因此李煜这块只剩下一亩三分的自留地就成了他的“革命对象”之一。只不过,他老谋深算,知道革命要讲究点方式方法、战略战术,要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果。因此,刺探南唐的虚实,消耗南唐的国力,削弱李煜的斗志,就成了他“革命行动”的第一步。李煜对佛教事业的热心,使他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宋朝的间谍,就在李煜对佛教的狂热中,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身边。
  不过,我们的李煜毕竟是一个多情种子,虽然在痛苦无奈中投进了佛教的怀抱,却并没有忘记小周后的怀抱。因此,他虽然虔诚,却是六根不净。对于这一点,李煜倒也不加隐瞒,他在一首诗里说自己“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九月十日偶书》)。“背世”,就是离开尘世,李煜信佛,所以他说自己是超脱了尘世。第一句诗的意思是说,我超脱尘世之后,回过头来看俗世中的种种人情世故,觉得非常的讨厌。“偶缘”,“偶”是一个动词,与某人或某物相处的意思;“缘”,指“因缘”,佛家的一个术语。因,指引生结果的直接原因;缘,指由外来相助的间接原因。比如一朵盛开的花,它的种子是“因”,而使种子发芽、成长到开花所必不可少的水分、阳光、土壤等外部条件,就是“缘” 。佛教的教义中有十二种因缘 的说法,通过观察这十二种因缘而悟道,就叫做“缘觉”。“偶缘犹未忘多情”,是说自己虽然认真学习关于因缘的佛理,觉悟有所提高,但还是没有忘掉多情的本色。
  因为这种多情,佛教徒李煜在过了三年清心寡欲的生活之后,马上就把迎娶小周后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他的烦恼也真的马上就来了。
  由于李煜的爷爷、父亲以及他自己在娶第一个正式的妻子的时候都还没有登上帝位,因此皇帝娶亲在南唐还是头一回,婚礼应该如何办,没有先例可以照葫芦画瓢。于是,李煜就让手下的大臣们去讨论一下。这一讨论就讨论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来。南唐几个著名的书袋子各自引经据典发表高论,争得脸红脖子粗。其中吵得最厉害的是中书令(相当于总理大臣)徐铉和李煜的知制诰(相当于秘书长)潘佑。在讨论婚礼上是否应该安排点音乐时,徐铉搬出周公、孔子的经典著作,认为婚礼是个严肃庄重的事情,不能搞个乐队吹吹打打,吵闹得不象话。潘佑也不甘示弱,抬出孟子的经典语录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要与时俱进呀,婚礼还是要有音乐才能有气氛。”徐铉说,古时候结婚时即使有音乐,也不能用钟、鼓这些声音洪大的乐器。潘佑反唇相讥,说您老真是健忘啊,《诗经》里的第一篇就说“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难道我们皇上要娶的蜜丝周还够不上“窈窕淑女”的标准吗?在皇帝是否应该像一般人一样搞个男女交拜的仪式上,两人的意见也相反。徐铉认为要严格按照古书上所说程序夫妻交拜。潘佑却认为皇帝跟普通人不一样,是人间的最高领导,只有别人拜他,哪有他拜别人的道理,对自己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我们知道,当了国主后的李煜经常在歌舞中混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冷冷清清地熬了三年,与小周后相思了三年,自然是希望能风风光光地给自己的小情人办个转正仪式了,而潘佑说帝王身份应该与众不同的话,也很能安慰他那颗老受赵匡胤摧残的自尊而敏感的心灵。因此,他心里是站在潘佑一边的。不过,他自己又不好明说,于是就让一个辈份高资历老的大臣徐游去做裁判。这个徐游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油条”,他想徐铉虽然官位比较高,但潘佑是贴身秘书、国君跟前的红人,他的话十有八九可能是国主本人的意思,因此,也就不管周公、孔子是圣人中的老大而孟子只能算老二,吹了偏哨,支持潘佑的意见,把个徐铉气得半死。不久之后这个徐游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疮,痛得不行,徐铉偏偏还往他伤口上撒盐,阴阳怪气地挖苦他:“哟,这只怕是周公和孔子在阴间对您老有意见啊!”
  朝廷中关于婚礼的争论是尘埃落定了,但执行的时候第一道程序就碰到了难题。这第一道程序叫做“纳采”,由男方派使者到女方家里去提亲,其中必须携带的礼品是一只活的大雁。因为传说雁对爱情非常忠诚,实行坚定的一夫一妻制,而且恋爱成功的雁一只死后,另一只会终生不再找配偶,所以古人把雁看作对婚姻忠贞专一的代表,成了结婚礼仪中的必需品。然而,李煜派人去小周后家提亲时,已经是深秋,大雁们早已跑到海南岛或者其他温暖的地方度假去了,哪里还找得到?李煜这回真急了,也不等朝臣们议论了,快刀斩乱麻,自己做了个决定:找一只大白鹅代替大雁,让它担负起为南唐国主提亲的光荣使命。一国之主都急成这样了,下级们哪里还敢多话?于是南唐的各级各部门都紧急动员起来,为最高领导举办了一场非常盛大隆重的婚礼,把小周后风光无限地送进了李煜的后宫。
  现在我们总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在李煜那里,这条规律似乎没起作用。李煜跟小周后先是自由恋爱,然后又经历了不少波折,最后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因此对小周后的宠爱,比娥皇更进了一步。在历史上,汉武帝曾弄出一个有名的“金屋藏娇”的典故,传说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看上了表姐阿娇。姑姑问如果把阿娇给你做老婆,你会怎么对待阿娇呢?这小男孩说,我要用金子建一座房子给她住。后来他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我们的李煜没有汉武帝这么阔绰,但却比他浪漫得多,他创造了一个“花屋藏娇”。在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他将小周后所住宫殿的屋梁、窗台、墙壁、台阶等各个地方都插满鲜花,并且亲笔题了一个“锦洞天”的门匾。另外,他还在花丛中搭建许多装修精美的小巧亭子,四面用红色的丝罗一围,里面恰好可以容得下两个人。他和小周后兴致一来,就躲进这样的花亭里喝酒吟诗、谈情说爱,享受着花香酒香加爱情芳香的二人世界。
  李煜和娥皇的姻缘以悲剧收场了,和小周后的姻缘现在正处于幸福进行时,那么,他和佛教之间的因缘又会如何发展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就不知该为他哭还是为他笑了。
  他和小周后甜蜜的婚姻生活,并没有影响到他对佛教的信仰,相反,也许是怕佛祖会怪罪他六根不净,抵抗不了美女的诱惑,也许是他想要感谢佛祖在三年灰暗的日子里对他的安慰和支持,他成了一个更加狂热的佛教信徒,干出了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