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山至怀化:大学六记之六:为了别离的纪念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3:56:41
大学六记之六:为了别离的纪念
    
    
  我醒来,醒在一把铁锁内
  也醒在一把雨伞里
  一把铁锁并不能阻挡真正的盗贼
  一把雨伞并不能将暴雨扛住
  但我们永远依靠我们靠不住的事物
    ——西川《醒来》
    
    
  一、我坐在这栋装祯精美的办公大楼里,表情沉静一如往常的每个午后。我的位子贴近墙壁,粉刷不久的墙时常有白色的灰屑飘落。有一次我工作累了,转过头来活动身体,灰尘纷纷扬扬落下,竟让我误以为那是雪花,心中陡然浮起一种遥远的感动。待看清后,我连骂自己糊涂,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怎么可能会下雪呢?可再后来我才悟到,我不该对那一瞬间的感觉给予太多的责怪,因为我们总是生活在欺骗与自我欺骗之中,多了一次欺骗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们不必去抱怨生活的糟糕。
    
  二、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了。这也应该算是重庆多家报社中最豪华的办公大楼。椅子不错,远比寝室的木制凳子与铁架床看起来舒适。电脑倒是很容易死机。抽屉里堆满杂乱的文件与旧报纸,零落间藏有很多辛酸的点滴,最里面躺着一根红色的平安结,一个朋友在寺庙里为我求得了,给了佛祖十元银子,说能保佑我很顺利地挣上大钱——对于我这样的穷鬼而言,再也没有哪个祝愿能比得上发财更让我心生感激了。所以我把它放进了工作的地方,在心神麻木之余开始冥想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
  左手边是个破旧的红色电话机,经常掉线,但会在我昏昏欲睡时猛然响起,打断我的发财梦。接起来,听见一声粗糙的怒斥:“你们报纸每天登这么多烂广告,还让我们读者活吗?”我只能连声道歉,神态虔诚地让自己感动得几乎掉泪,然后是推辞,这不是我们周刊部管的事,请您打电话到广告部去,他们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挂上电话,紧跑几步向领导请示,以后对这样的质问,该做怎样方便的解释。那个总是面带倦意的中年男人摇着硕大的头颅,感叹一声:这世道。便埋头打他的游戏。只剩下我孤零零地站着,等待下一声电话铃响。
    
  三、我在这家报纸干了五个月。作为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能得到这样一个提前介入社会的机会——这是堂皇的理由,更主要的,是有一笔不薄的收入——我很感激报社的宽和;但五个月后,我发现我更应该感激的,是我自己:我居然能在这样无聊的氛围内坚持如此长久,甚至做上主力的位置而满面坦然,还能在辞职时显得依依不舍。五个月前,我到报社来,是想用自己的观念改变这个社会,可现今,是这个社会的观念首先把我改变。我似乎不会愤怒了。社会是这样的伟大,它使一个愤青如此快速地脱胎换骨,打造成了一台熟练的微笑机器。您好,我会拖长声音说,无聊的工作——我比司汤达还要不幸,他说他这一生最痛恨两件事:工作与无聊;而我的工作就是无聊的。
    
  四、六月中旬,我做完最后一期报纸,回到学校。尽管在工作期间我一直住在寝室,但那时在校园漫步,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学生的感觉;可在社会上,又没有人认为我不是学生。我的身份被置于了模糊的真空地带。我什么都不是,一种虚浮感将我笼罩。
  记得一次明晰,是在四月的一个周末,去图书馆的路上,不经意抬头,竟发觉身边的栀子花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可以这样美丽。那种美至残酷,让我感到大学四年都是虚度了。正如后来,也就是最近,我惊诧于学校里还是有不少美女的,破败的图书馆也有那么多的好书没有细读过。当然,食堂的饭菜依旧是那样倒胃口,那些行政人员的嘴脸也依然激不起我赞美他们的心情。这些不必多说了,生活里总有些事情还是那么糟糕。
    
  五、三十号的火车票订好了,余下的日子便是打牌喝酒。其间还填了不少弱智的表格,用不太雅观的字回答某些非常雅观的问题:是否受过处分——无;是否受过奖励——无;是否参加过某组织——无……填完才发现,大学四年居然是一片空白,干净得一尘不染,但那种空荡感又让人不敢正视。恋爱失败,考试失败,工作失败,还是要安慰自己,敢于做一个一事无成者,像徘徊在东京喧嚣街头的四十岁的周树人。是的,这比做出成功的大事还需要毅力与勇气。所以我们仍然坚持喝酒打牌,在颓废中缓慢成长。不小心时,让啤酒沫洒在了躺在桌角的红心8上,像极了过去的日子,鲜艳中透着黯淡。
    
  六、在时光的缝隙间整理旧物,翻大三的读书笔记翻出乔治·奥威尔的一句话,这个曾经和我同行的作家说;“每天早晨用一年前的旧报纸点火,在它们变成灰烬的瞬间看看上面那些乐观的标题,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可更让人沮丧的是,我们在今年的报纸依然要写下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更乐观的话,去透支未来的欢快心情。好在很多人都不需要对未来负责任的,他们大可在毕业留言簿上留下豪言壮语,然后拍着我的肩膀:“兄弟,苟富贵,无相忘。”一脸流氓无产者的不屑。
    
  七、这样的气氛之于我,委实是一种奢侈。从来没认识到时间是如此之多,扑了一面的迷惘。无奈时只得低下头,看尘土中的旧影子,陷入怀念。“一切美好都源自怀念”,一位诗人说。幸好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不然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又要落得一身臭骂。我的怀念,多半是忧伤,唯一有点美好痕迹的,都有些沉重。诸如在歌乐山中腰租房读书的苦日子,还有沙坪坝图书馆里泡过的岁月。馆址距离学校不远的路,每天中午顶着烈日步行去,晚上再踩着夕阳的尾巴归来,张弛间流失了这么多年。在那里我读到了加缪的《正义者》,读到了朱大可的《燃烧的迷津》,读到了甘阳先生主编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的第一辑论文,甘阳先生在他的论传统与现代的大作结尾处高声疾呼:“天不负我辈,我辈安负天!”当时很为他的激情所折服。可后来,我在给一个神交已久的朋友寄我的文章集子时谈论起老天:尽管“吾侪所学关天意”,而“天意从来高难问”,也只得“美人经卷葬年华”。引陈寅恪、张元干和龚自珍三人跨越了千年的诗词,一句话里竟有了说不尽的古旧落寞。在最应该激情汹涌的时刻,我写下如此低沉的话,同时想起大学四年的虚脱与甘阳先生的豪气,真的有些悲哀。
    
  八、因袭着这种灵魂的疲软,我还想起了另一桩往事。我的诗人朋友张达君,在我们都处于大二的美妙年华时,写下了《致我们的十九岁》,以小说的形式——尽管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篇相当抒情的散文。可到了现今我才明白,我们原本的争论是多么可笑,文体有什么意义呢,如同我们的年龄?重要的是那长在文体与年龄背后的事物,一种荒芜到足以让我们迷失的情感。当我鼓足勇气直面它时,已经22岁了。更有意思的,是依然有人,诗人邱正伦,在一次酒会上满腔正经地对我说,22岁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这话由一个年过不惑却年轻得近乎可爱的诗人说出,我除了表示敬意,别无可言。
    
  九、离开重庆那天,天气热得让人感觉呼吸困难,但空气的沉闷压力阻挡不了伤感的流淌。置身于那么多送行的朋友中,我只是装着洒脱,努力不去想那些遗落在铁路两旁的往事,我知道怀旧如那生长在石头间隙里的杂草,在未来的某一日,会攀上我满是皱纹的额头。
  一位朋友说起他的经历,同寝室的几个兄弟喝酒,一个快要走的家伙说,幼时生性孤僻,没有朋友;高中时性格改了,但太侍才放旷,仍没有朋友;大学四年,沉迷于游戏而荒废了学业,无所成就,“我唯一的收成就是你们了。”一刹那间,所有人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