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山科达:大学六记之四:书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8:56:33
  
  
  我去重庆读大学之前,根本没进过象样的书店。颍上县城的新华书店倒是有两家,但其中陈列的多是教科书,而且版本老旧,包装粗劣,实在不忍让人看第二眼;几名经常为打牌争吵不休的服务员对外的脸色却出奇的一致,趾高气扬,冷若冰霜,以至每次我进门总感觉寒气逼人,当然,夏天去里面乱逛还是比较快乐——除了服务员让人降温的神情,主要是因为书店里有散发着冷气的空调。比较起来,我则更情愿到两家偏远的私营书店买书。有一家重点销售杂志和报纸,品种齐备,更新尚不是太慢。那时的《杂文报》、《南方周末》与《读书》在小城还算稀有之物,特别是《读书》,书店也不是期期必进,和气的老板告诉我,他经营十多年,每次进货从未超过五本,由此可见小城市民的精神水准。不过说来也怪,高二和高三两年,我对《读书》的感情,真如高尔基所言的饥饿的人之于面包;到了大学时节,条件相对宽裕,购买欲望却逐渐低糜,看见某一期上有合意的文章,才随手买来。而在毕业前夕,我凝望着即将托运的几百本书,权衡了半天,只留下三本《读书》杂志,余下的都拿到旧书市场换银子买酒喝了。
  我乐意去的另一家小书店,其实称之为“书摊”更为合适。每天早晨撑起帐篷,摆上木板,近千册书籍,无论新旧,放置得却是有条不紊,分成教材与非教材两类。我只看后者,尽管盗版居多,但彼时年幼无知,更因为清贫,也不讲什么知识分子的良心,哪里去分辨正版或盗版,只要欢喜,一律照单全收。——这样的描述似乎会给人留下一种大嘴鳄鱼的印象,我得声明,我买书的银子都是从每月寡淡的晚餐中节俭出来的。我成为任何一本书的产权所有者,肉体上和心理上总要经受几番艰苦的战争。好在那时候很容易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自己受苦,因此如《鲁迅全集》、《张爱玲全集》、《钱钟书全集》等便源源不断流入我的书包。在每天夜晚做完功课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拥着它们入梦,逍遥而自得其乐。不过仍有苦头可吃,那些盗版的全集,因为容量和纸张都是固定的,盗版商人只得在字号上大做文章,我见过的最小字体,堪比现在使用的WORD文件中的小五号字——我的视力下降,这正是一个原由,另一个则是初中时期狂打街机游戏——而且错字奇多,阅读起来比学习政治课本还要劳累。如今我不愿再买盗版,不是因为物质富裕或精神高尚,更多的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作祟。
  除了这两个书店让我难忘,应该还有一个,即阜阳市的新华书店。这可能是我18岁以前去过的最正经的书店。那是代别人参加成人高考,尽管有风险,但对方开出的报酬足够我买上一年的书,因此心底是十二分的乐意。考试中间有休息,便坐车去附近的书店。那店面既不宽敞,也不光鲜,可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我,却有一股气势高高悬空。我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转了两个小时,只挑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漓江出版,黄明嘉先生翻译??后来我才晓得,这该是国内最好的译本。匆匆付帐,急着赶去考场。但这本书我读得并不匆忙,几乎花了半年时光细细琢磨,高考前几天还在摹写上面令人精神振奋的语录。我一直认为,正是这本书,还有《鲁迅全集》,唤醒与启蒙了我懵懂的头脑,让我快速成长为一个标准的愤青。不过说来惭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带给我最大的收益,不是尼采企图表达的高深思想,而是他的书写形式,那诗歌一样的语言,火热、偏激,清晰,这得感谢黄明嘉先生优雅的译笔。后来读到刘小枫与吴增定两位先生对此书的诠释,才发觉自己走入了何等幽深的歧途。回想往事,恍若隔世。
  
  2000年夏秋之交进了大学。报道那一天,等安顿完毕,正是黄昏,便和寝室的两位兄弟出来闲逛。所见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暮色,美女,陡峭的山路,还有火辣辣的方言。可我要找的仍是买书的地方。一圈走完,记下校园内的两家店名。第一个周末,谢绝了同乡关于出游的盛情邀请,独自一人,踩着阳光,去梦寐求之的书店朝圣。先去的是老牌号的法律书店,进门之后,却有些失望。当时的店面依托在学校行政大楼的下层,很黯淡的招牌,留给人的影象近乎重庆的天色;书店的空间很小,书却多,一直堆至书架的上端,接近破旧的天花板,我一抬头,就感觉无比压抑,甚或还有点恐慌,害怕那些书随时从上方落下,砸在我头顶。如此紧张的氛围,我自然不会停留太久,那时对法学尚未入门,也不知挑些什么好,便顺手拿了一本论正义的书——后来这本书也被别人借去,始终没有归还。不过在记忆之中,彼时法律书店的生意是极好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店门口都飘着雅致的书香。后来的四年,法律书店历经两次搬迁,店面倒是日渐宽大,书的放置也不再逼厄,但我总觉得气氛是大不如以前。“人心不古”,一位老师向我如是叹息,他们贫弱的80年代,根本无书店可去,无书可读。
  另一家书店名为“博览”。我初次去的印象,已被无情的岁月磨灭殆尽。至今记得的是它搬到图书馆一侧,确实占的好地利。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每日泡在图书馆,读书读得眼睛发酸,头脑昏沉,便出来到处乱转,因为离得近,去的次数较多。书店虽不大,但书排列得相当整齐,而且周全,新书更换得也快。梁治平等先生的著作,还有罗尔斯的《正义论》,我都是在那里买的。让我记忆深刻的,倒不是书,而是书店的老板。人近中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不是重庆的语调,但谈吐却是了得,除了对书的版次、译者耳熟能详之外,对很多经典名著的观点、以及对国内法学家的学问的论评也颇为精深。有一次我与他闲聊,他对我说,听我的言谈举止,似乎有法理学博士的水准;我则回敬道,你不应在这里当老板,而要去课堂上做教授,说完两人相对大笑,只是笑声里都夹杂着半丝落寞。
  在我大四那年,我所住的二号宿舍楼后面,新开了一家“中法图”(全称好象是“中国法律图书公司”)。书店的景象蔚为壮观,一是大,二是书的分类细致,足以显现法律的工具主义特性。但于我而言,却有些遗憾——它出生得太晚,那时我已经丧失对法律的兴趣,以前津津乐道的“法律是妻子,文学是情人”被抛弃到尘埃,新开出的让我迷醉的花朵是哲学与政治。因此我与这个书店并没有结下太深的渊源。大致去过几次,购得罗素的《权力论》与韦伯的《社会科学方法论》——我先后买下两个版本,可惜都不是韩水法先生所译——“中法图”的这本是李秋零与田薇合译,他们擅用绵长以至蜿蜒的句子,带有淡淡的感伤,很接近我想象中的韦伯的气质。而如今我对该书店的回忆,正源于这本大大的红皮书。
  
  上面说的三家都在校内。出了西南政法的大门,往右走上一百米,拐角处有一家不知名的小书店。它是真正的小,只有两排书架,估计总量加起来还不及我的藏书之多。但它却有丰厚的背景——据说是精典书店(重庆的王牌)的分部。但这个“据说”的责任,我则不愿担负。因为我一直在想,堂堂的精典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出售盗版书罢。但该书店许多新书的背后,确实打有“精典”的印记,这似乎又是一个充分的证据。绕开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得承认,这家书店还是很不错,大学四年,它输送给我的货源估计不下百本,而且多半是低价,正版新书只卖八到八五折——重庆的大多数书店,必须办理会员卡才能打上九折,余下的几家根本不打折,这是我常言的三大郁闷事之一。依我藏书的标记,葛兆光的《中国思想史》,列奥·施特劳斯的《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还有齐泽克的几本书,皆出自于此。在我毕业的时候,听说这家店面正准备转让,不知真假。虽然关闭是迟早的事,但我的内心里总是默默祝愿,在我回归故地的时候,还是能见到它的影子,以免生出人面桃花的忧伤感慨——这终归是奢望。
  接下来就说说精典书店。它是一个传奇,无论是它的主人杨一先生,还是它的七年跋涉的艰辛旅程。我一直坚持以恶毒的诅咒口气评价重庆:一块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之于书店,它构成了现代书城的滑铁卢,万圣书园的麦城。惟有精典,连续数年亏损,依然屹立不倒——据说近两年开始赢利,上帝保佑杨一。该书店坐落于重庆的中心地段,繁华的解放碑广场,店面不大,格调高雅。因为路途远——从大学附近的烈士墓坐车到解放碑,要将近一个小时,然后还要爬长长的石头台阶,买书真如朝圣——我去过不到十次,但每回都是满载而归。如施特劳斯的《自然权利与历史》,钱永祥的《在纵欲与虚无之上》等——最令我欣喜的,是在那里淘到博尔赫斯的《作家们的作家》。阅读这本90年代出版的旧书,真正使我心神安宁,那是在重庆的最后一个夏天,但炎热已为博氏宏阔深邃的智慧所消融。
  重庆还有几家较大的书店。由原来的新华书店改造而成的重庆书城,我一次也未去过。南开中学对面的新知现代书店,则令我流连忘返,我在那里买过不少书,如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和《反对阐释》,还有商务的汉译名著系列。值得一说的是上面已经提及的现代书城,渝中区有一家(已倒闭),沙坪坝区有一家——后者离学校很近,便经常去,还特意办了一张会员卡。难忘的是最后一次光顾,因为即将告别这座城市,亦不知是否还有机会重回,于是琢磨着要把罕见的书一网打尽,免得徒生遗珠之憾。那天在书城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深入宝山,左顾右盼都是不舍,最终还是狠心咬牙,挑了十来本,背回宿舍已满头汗水。至于前一家,我去的不多,买的书更少,好象只有一本,就是朱大可的《逃亡者档案》。那是和姚伟一起,在等车的间隙进去淘到的。当时正迷恋朱的书写方式,邂逅此书的激动自不待言,在回程的公交车上,读得昏天黑地,竟然错过了下车的站点。
  最好的自然要留到最后来说。没错,那就是并不为大多人所知的万圣书园。这里我必须引用我的同学刘晨光的一段回忆——在一个静谧的午后,我走上烈士墓商场的二楼,推开该书店的大门,完全来自他的热心导引——一定程度上,他的感受正表达了我的心声:
  “大一下,万圣书店搬到了西政旁,第一次去时,是店中飘扬的古典音乐营造的宁静典雅氛围抓住了我,无论如何,我开始了自己的购书和看书生涯,许多生活费送给了那个已忘其名姓的哥们手中。购书最疯的时候是大二,好像大三下时,重庆万圣就彻底关门了,那时已经知道了重庆更多的书店,不过都不如万圣给予我的助益为大。如果要庆幸自己大学的四年是在西政度过的,那么,必须更加庆幸万圣书店曾在西政旁存在过,正是那个时候,我走上了思想的道路。”
  ——2003年前后,全国只此一家分号的重庆万圣书园黯然关门,据说是因为经营不善。坚守如此阳春白雪的格调,历经三度迁移,而能支撑至今,已属不易。那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店主心中的隐痛,想必远远超过我们这些流水般的顾客。我曾经对晨光说,我们能赶在万圣关闭之前与它相逢,并买到那么多的好书,真的是一种天大的幸福,尽管所要承担的代价是忍受加倍的清贫和寂寞。而如今我们只能生活在哀悼之中。
  要多少美好的事物才能成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