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式的“民族主义者”

民族主义是一个奇怪的词。它曾经给很多被压迫民族带来解放的曙光，但是，它先天的缺陷却来自一个基本的前提以及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一个基本前提是：民族主义以民族利益高于一切。可是，除了利益，还有公正、正义、良知呢？难道这些不是更高的价值吗？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一点，我们拿什么谴责日本侵华以及他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呢？如果不承认这一点，我们又有什么道德优势去谴责美国呢？

还有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是：每一个民族都把自身的利益看做高于一切，必然的结果就是：这个世界不同的民族之间将很难有沟通、理解，更不要说谅解了，接下来的结果必然是：民族与民族之间，只能是弱肉强食，或者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主宰，就是屈从。

而中国当今的“民族主义者”更其等而下之。因为，一个合格的民族主义者，至少应该能够准确判断民族的核心利益究竟在哪里，然后去实现它，捍卫它。但是，检点一下，当今网络上甚嚣尘上的民族主义叫嚣，其实非常可笑。他们根本就不配“民族主义”这个称号。

首先，中国当今的“民族主义者”是简陋的。

这种简陋，表现为两点，第一点，对外。他们视所有其他国家和民族为敌人或潜在的敌人，这样简陋的分别敌我的方法显示出的，不仅是他们思维的简陋，还是道义上的简陋。他们只能理解自己的利益诉求而不能理解别人的利益诉求，他们表达利益诉求就是高尚的“爱国者”，别人表达利益诉求就是道德上邪恶者、下流胚。这种在幼稚园就被阿姨纠正的简陋错误的自我中心思维，他们还一直奉为道德旗帜，谁要对此有疑问，他们就给别人扣上“汉奸”的帽子。这种思维方式，即使处理简单的二人关系都行不通，他们偏偏要用以处理复杂的国际关系。于是，只要有利益冲突，他们想到的不是合法的博弈和合理的沟通，而是马上诉诸道德上的辱骂，并且叫嚣军事上的攻击。我曾经把这样的“民族主义者”称之为“刺猬式的民族主义者”，碰不得，惹不得。这实际上是典型的弱者心态。而表现出来的，却是蛮横无理。对民族利益作这样简陋的判断，导致他们根本无法确定民族利益在哪里，遑论去捍卫它。中国当今的“民族主义者”大多数不读书，不愿花时间和精力去了解真相，了解世界大势。即使读书，也往往喜欢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党，这类书的基本特征，不是诉诸人们理性，让人们冷静思考，恰恰相反，它们是煽动读者的热血，让你一腔热血和脑浆都化作他们的版税。这是最为阴险的假“民族主义者”——他们中很多人实际上已经或公开或暗中取得别国的国籍，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表达自己“热爱中国”时还大骂自己现在所移民的国家，这已经够让我们惊叹人性之复杂了；更让我们匪夷所思的是，这类人，在中国国内，竟然有很多的“民族主义者”拥趸，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怪现象。

第二点，对内。他们的“民族”，实际上就是“我”——他们自己。凡是不符合“我”的想法的，不按照“我”的想法来看待中国问题的，都是反民族的，都是“汉奸”。比如一个叫李建军的，他一边叫嚣“爱国”，一边却又把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孔子称为“孔僵尸”，就是因为2500多年前的孔子没有按照2500年后的他的思路来思考中国问题。我们知道，民族的核心是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否则根本不能形成民族。我不明白一个对本民族的文化缺乏起码敬意的人，他爱的是什么民族，爱的是什么国。

中国的“民族主义者”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不明白，他们不能代替别人思考，更无权代表别人表达。中国是你的，也是我的；你爱国，我也爱国；你希望中国这样，我希望中国那样；政治观点可能不一致，但是不能因此就指责对方“不爱国”。简陋的“民族主义者”的基本特征就是自视为中国的代表，然后代表中国发言，像《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中国站起来》等等都是这样的思维。因为他们已经用了“中国”这样全称肯定判断，从逻辑学上讲，他们实际上是把自己摆在了极其不利的位置上：因为只要一个有合法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的人站出来，告诉他们：我没有授权给你，我不愿意被你们代表，你无权代表我表态。——他们的言论，就要破产。

其次，中国当今的“民族主义者”是丑陋的。

这种丑陋，表现在他们一边叫嚣“爱国”，一边却大肆丑化持不同意见的同胞，甚至不惜将对方目为“汉奸”，然后恨不得得而诛之。我就看到过这样的一个帖子：一位网友很低调地怯怯地说了几句日本人也有优点的话，这实际上已经在歧视日本人了，但下面马上就被一大串的跟帖痛骂，紧接着的一个帖子是这样写的：“让日本人强奸你妈！强奸你姐！强奸你妹妹！强奸你全家女人！”韩寒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遭到过同样的辱骂。这种丑陋，已经让“民族主义者”彻底的堕落为真正的“汉奸”。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这样的“民族主义者”，一旦面临着抗战时期的情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和他意见不同的同胞送给“日本人”糟蹋。上面提到的李建军，更是把一切与他观点不一致的同胞，称之为“类人兽”，我不明白，这样“爱国”，爱到最后，大家彼此都成了野兽了，谁能在这样的国家里感觉到“爱”？既然中国在他们的眼里，有着那么多的野兽，或者说，中国人中，有那么多人是野兽，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难道还是可爱的吗？还是值得尊敬的吗？

第三，中国的“民族主义者”还是野蛮的。

这表现为他们基本否定一切是非，只讲利害；否定一切普世价值，只讲暂时利益；否定一切人类基本文明观念，只讲敌我。曾经有一个人，在网上质问我：“什么普世价值？普到哪里？适到何处？”咄咄逼人。我告诉他：很简单，在2500年前的孔子时代，人们就认为一个好人应该是善良的，是仁义的，是勇敢的，是智慧的，是待人真诚，讲信义的，今天一个好人也应该具备这些，这是时间上的“普”。在中国，我们评价一个人的好坏，我们用这样的标准，在美国，在欧洲，在日本，也是这样的标准，这就是空间上的“适”。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怎么可以粗暴地否定这些基本的道德准则呢？问题还在于，当我们把这些基本的道德准则否定了以后，我们要的是什么结果呢？就是把对方看做非人，然后可以对他们不择手段吗？

9.11以后，中国的网络世界一片叫好声；真实的世界里，也是兴高采烈欢呼雀跃。一位中学老师在9.11的第二天走进教室，发现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得小脸发红，震怒的他告诉这些面对着数千人瞬间死亡而兴高采烈的学生们：你们可以恨美国，但是，你们不能没有人性！

事实上，在中国，这样明白而理性的老师并不是很多。一位中学老师曾经在饭桌上恨恨不平地指责她的学生为什么站在美国人一边反对朝鲜拥有核武器，其实，此时这位可怜的女教师的丈夫正被跨省追捕。还有一位在某省语文教学上都很杰出的老师，在08奥运会前夕给我发来短信，要我带领学生上街抵制家乐福。

其实，“恨”某一个国家，是何等卑贱的情感啊！更何况恨得让自己失去人性！

这位明白而理性的中学老师弥足珍贵，但是，他不明白的是，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基本上就是以侮辱和取消人性优点为特色，他们恰恰就是要利用和煽动人性中的恶。美国发生校园枪击案，一个韩国裔的学生持枪杀死32个同学后开枪自尽。一开始媒体报道猜测这个凶手是中国裔，我在网上看到了这样的令人惊恐的帖子：“我们的民族英雄！”紧接着下面的帖子是：“岂止是民族英雄，他就是我们的民族魂！他一个人干掉了人家32个！”

后来，媒体报道，这个凶手来自韩国。韩国人如何表现的呢？韩国总统发表讲话，致歉；韩国驻美大使馆轮流绝食32天，向死难者致哀；首尔的民众自发为死难者守夜。什么叫文明？什么叫自尊？什么叫真正的爱国，什么叫真正爱惜自己祖国的名声？

两相比较，我非常悲哀。一个有着世界上最为悠久的文明史的民族，表现给世界的，却是这样的野蛮。9.11以后，国际上有一个观点，9.11导致两个民族的名誉受损。一个是穆斯林民族，穆斯林民族是伟大的民族，9.11以后，绝大多数的穆斯林国家的人民和政府都坚决反对和谴责恐怖主义。但是，那几个劫机的人偏偏是穆斯林，是他们导致穆斯林民族的名誉受损。还有一个民族，就是我们中华民族！因为，我们有那么多“民族主义者”为9.11叫好！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那几个劫机者！

我不知道，我们的“民族主义者”到底是在爱国，还是在“碍国”？！

来源：鲍鹏山博客2010-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