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雄霸天下排名:萌芽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0:26:32
  前言
    《萌芽》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爱弥儿·左拉(1840—1902)的优秀
代表作,《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十三部作品。
    《卢贡—马卡尔家族》是左拉效仿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而构思的一系
列长篇小说,总计二十部,以“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
作为副标题,所描写的历史背景从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拿破仑第三发动
政变开始,至一八七○年色当战役法军全部覆没、拿破仑第三被俘时为止。
    这个时期正好是左拉的青少年时代。左拉一八四○年出生于一个工程师
的家庭,七岁丧父,家庭生活艰难。早年他在南方城市埃克斯度过,一八五
八年全家迁至巴黎。由于投考大学落选,他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不得不
为生活奔波和挣扎。一八六二年,左拉进入著名的阿歇特书局工作,并开始
为书局写作散文和小说。从此他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一八六八年底,左
拉开始酝酿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一八七一年,他发表了这个小说系
列的第一部作品《卢贡家的发迹》。一八七七年发表《小酒店》,使左拉成
为全国瞩目的作家。一八八○年,《娜娜》的销售量创下了空前的纪录。同
年和次年,左拉发表了五部论文集,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想。
他接受了克罗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论点,将《卢贡—马卡尔家族》建立在
唯物论的观念之上。同时,左拉又受到吕卡斯的遗传学影响。总之,在创作
《萌芽》之前,左拉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已达到了成熟的阶段。
    在写完《小酒店》之后,他计划再写一部具有政治意义的工人小说。为
了写这样一部小说,左拉作了充分的准备。他阅读了大量有关矿工的生活与
劳动的著作,又钻研了当时资产阶级学者关于社会主义的论著。一八八四年
二月十九日,法国北部的昂赞采煤区发生大罢工,左拉闻讯及时赶到现场,
进行采访和调查,足迹遍布全矿区。于三月三日返回巴黎后,他又听取了法
国社会主义运动领导者盖德和龙格的讲话,读了马克思关于第一国际的宣言
和纲领。由此,他自信地说:“我已经拥有了写一部社会主义小说的一切必
要的资料。”四月二日他开始动笔,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在《吉尔·布拉斯报》
上连载,次年一月二十三日全部写完。
    在世界文学史上,《萌芽》是第一部正面描写产业工人罢工事件始末的
小说。它成功地再现了罢工的过程,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两大阶级阵营的矛
盾与对抗,提出了令人振聋发聩的社会问题。
    《萌芽》的主题是崭新的,而且十分重要。左拉在小说草稿本中提纲挈
领地写道:“我的小说描写工资劳动者的起义,这是对社会的冲击,使它为
之震动,一句话,描写资本和劳动的斗争。小说的重要性就在于:我希望它
预告未来,它提出的问题将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问题。”罢工集中反映了资
本主义社会的两大阶级在社会经济领域中的斗争,有时还体现了尖锐的政治
斗争,它往往是经济危机促成的,又加深了这个社会所固有的矛盾,因而令
人瞩目。
    小说首先写出了罢工的根本原因,《萌芽》以巨大的篇幅描绘了矿工极
其触目惊心的工作条件,不啻是煤矿工人的一份控诉书。矿井设备年久失修,
时时有塌陷的危险,有的煤层较薄,矿工必须爬在那里挖掘,象畜生一样一
丝不挂,浑身给煤和汗水弄得污秽不堪,四肢累得要散架。女工和童工推着
沉重的斗车,汗如雨下,即使因工伤残废,还得用大锤子打碎煤块,继续干

  活。老矿工马赫一家九口有四个人劳动,生活仍然入不敷出。而煤矿经理和
  股东却住宅豪华,生活富裕,一人所得抵得上五十个矿工家庭的血汗收入。
  左拉在整部小说中把矿井描写为食人肉的怪兽,把资本家比喻为靠工人血肉
  “喂饱养肥的一尊神像”,鲜明的贫富对照,清楚地揭示了资产阶级的财富
  来自榨取无产阶级的血汗劳动,这就是工人罢工的原因所在。
      罢工斗争在小说里占了很大篇幅,是小说描写的最主要的内容。这是一
  次具有阶级觉悟的工人的集体行动,是在国际工人联合会领导和支持下进行
  的,有较正确的思想指导。小说的主人公艾蒂安是国际工人联合会的代表,
  他向工人们指出,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
  的财富,他还描述了未来世界应当由“人民掌握政权”、“生产工具都归集
  体所有”、“人人都是劳动者”、“凭工计劳,按劳付酬”的图景。工人们
  一代代累积的愤恨终于爆发了。两千五百名矿工象大海的波涛,席卷而来,
  封闭了所有的矿井。罢工浪潮蔓延开去,上万个工人参加了行动。他们大公
  无私,团结一致,英勇斗争。面对军队的刺刀,毫不畏缩,甚至献出生命,
  谱写了一曲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英勇搏斗的赞歌。
      《萌芽》是一部悲壮的史诗,左拉在创作这部小说时,联想到大革命时
  期共和三年芽月十二日,饥饿的民众拥入国民公会,高呼“面包和九三年宪
  法”。他说,“萌芽”这个词语“包含了我所要寻找的东西:革命的四月,
  老朽的社会在春天里焕然一新……倘使它对某些读本有点隐晦,对我来说却
  象一柱阳光,照亮了整个作品。”①“萌芽”作为孕育希望和前途的象征,在
  小说情节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曾先后出现四次,一直到小说结尾:“这
  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了。”这种带有预示性的乐观情
  调给这场罢工斗争赋予了高昂的战斗气息,使小说具有史诗般的悲壮气势。
      在这场绘声绘色的罢工斗争中出现的工人形象是塑造得较为成功的。在
  法国文学史上,艾蒂安是第一个有阶级觉悟的工人形象。他是采煤工,又是
  工人运动的组织者。作为国际工人联合会的成员,他发展新会员,组成一个
  支部。他钻研社会主义理论著作,同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斗争,经过革命的洗
  礼,在政治上更加成熟。这是一个从基层涌现出来的工人领袖;他的成长过
  程,写得十分自然。马赫一家是个典型的矿工家庭。这一家世世代代为煤矿
  工作了一百年,先后有六口人在矿井里丧命。老父亲病魔缠身。马赫在罢工
  中饮弹身亡。他的妻子日夜操劳,鼓励丈夫进行斗争;丈夫死后,她顶替丈
  夫下井干活。一系列的事情使她逐渐认识到复仇的一天总会到来,在她身上
  体现了由没有觉醒到觉醒的矿工形象,写得有血有肉,生动突出。
      在艺术上,左拉继承了巴尔扎克细致地描绘现实生活的手法,具有粗犷、
  扎实、浑厚、巨细无遗的特色。但是左拉也有自己的创造。首先是开卷的描
  写,左拉一开始就让主人公登场露面,进入情节,笔墨简练。在结构上,左
  拉更注意有机的联系。《萌芽》的前四部分是开场和发展,第五部分是高潮
  ——罢工,后两部分写罢工失败,全书形成一个严密的整体。情节进展井然
  有序,节奏沉稳有力,气势雄健遒劲,象一幅巨大的壁画,具有古代史诗的
  特点。另外,左拉喜欢运用有象征意义的形容词去描写环境。《萌芽》最常
  用的形容词是“黑的”。矿区内外一片黑色,矿工全身乌黑,吐出的痰是黑
  的,死时流出的血也是黑的。这个天地是“一种物质构成的黑夜”。黑色是
① 一八八九年十月致冯·桑登·科尔夫的信。

忧郁、恐怖、压迫的象征。这里沉沉的天地是矿工生活的现实世界,严峻苍
凉,为小说增添了悲壮的色彩。
    《萌芽》是在高尔基的《母亲》问世之前,写得最成功的反映工人运动
的长篇小说,它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是无可争议的。
                                                  郑克鲁
                                                  一九九三年五月

萌芽

                              第一部
                          一
    夜,阴沉漆黑,天空里没有星星。一个男人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孤单单
地沿着从马西恩纳通向蒙苏的大路走着。这是一条十公里长、笔直的石路,
两旁全是甜菜地。他连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见,三月的寒风呼呼刮着,像
海上的狂风一样凶猛,从大片沼泽和光秃秃的大地刮过来,冷得刺骨,这才
使他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广漠的平原。举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点树影,脚
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样笔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
    这个人是夜里两点钟光景从马西恩纳动身的。他迈着大步向前走着,身
上只穿一件磨薄的棉布上衣和一条绒裤,冻得直哆嗦。他随身带着一个用方
格手帕包着的小包,他的双手已经冻僵,被刺骨的东风吹裂的口子在流血,
他为了要把双手同时插在裤袋里,只得把小包夹在腋下,一会儿夹在右边,
一会儿又换到左边,很是不便。这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的工人,空空的脑
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望天亮以后,寒气会稍减一些。他已经这样走
了一个钟头。这时他在离蒙苏两公里左右的地方,瞧见马路左边有一些红红
的火光,是露天里烧着的三堆火,看去好像悬挂在半空中似的。他先是有些
害怕,犹豫了一阵;后来,他难受得再也忍不住要烤烤手来暖和一下。
    道路渐渐往下。什么都看不到了。路右边是一道护挡着一条铁路的木板
墙,左边是一个长满荒草的斜坡,斜坡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房屋的山墙尖,
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村子,村里全都是一个式样的矮房子。他又走了大约两百
步。忽然在一个转弯的地方,火堆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
这些火堆会在死寂的夜空里如此熊熊地燃烧着,把夜空烧得烟雾腾腾。这时
候地面上的另一幅景象使他不禁止住了脚步。这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一群密
集的低矮建筑,中间高耸着一个工厂烟囱的影子,从满是污垢的窗户透出几
道微弱的灯光,有五六盏半明不暗的吊灯挂在外面的木架上。这些木架被烟
熏得乌黑,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那是一排巨大的台架。在这个被黑夜和烟雾
所湮没的奇异景象中,只有一种声音——不知是哪儿的一部蒸汽机正在呼呼
地跑气。
    于是,这个人认出这是一个矿井。但他立刻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什
么用呢?哪里都不会有工作。他没朝这些建筑走去,而是不顾一切地登上了
矸子堆,因为那儿有在铸铁炉里烧着的三团煤火,这是为工作时照明和取暖
用的。清理工的工作一定要干到很晚,因为现在他们还在那儿清除废石烂土。
这时候他听到了井口工在台架上推煤车的声音,也看清楚了在每个火堆旁翻
斗车的来来回回的人影。
    他走近一炉煤火,说了声:“你好!”
    一个赶车人正背靠着炉火站着,这是个老头,穿一件紫色毛衣,戴一顶
兔毛鸭舌帽,他的那匹大黄马像一头石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人们把
它拖来的六节斗车倒空。卸车工人是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长得干瘪瘦小;
他不慌不忙,懒洋洋地用手按着卸车手柄。矸子堆上凛冽的寒风刮得越来越
大,它那一阵阵的怒吼,有如挥动着的长柄镰刀一般。
    “你好,”老头子回答说。
    一阵沉默。来人觉得别人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就立刻说出自己的姓
名。

      “我叫艾蒂安·郎蒂埃,是个机器匠……这儿有活儿干吗?”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来有二十一二岁,满头棕发,长相俊美,尽管
  小手小脚,却很有精神。
      赶车人感到放了心,摇着头说:
      “没有,没有,没有机器匠的活儿……昨天还有两个人来过,什么活儿
  也没有。”
      一阵狂风打断了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艾蒂安又指着矸子堆下面一片
  阴暗的建筑物问道:
      “这是个矿井吗?”
      这一次,老头子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一阵急促的咳嗽使他喘不上气。咳
  到最后,他吐出一口浓痰,在被火映红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黑点。
      “是啊,是个矿井,沃勒矿井……你瞧,前面就是矿工的住区。”
      他说着伸出胳臂,在漆黑的夜色中,指着那位年轻人原先看到过屋顶的
  那个村庄。这时六节斗车已经倒空,老头子连鞭子也没动一下,就拖着两条
  因风湿病而显得僵直的腿跟着车走了。大黄马不用人赶独自往回走去,它在
  路轨当中沉重地拉着斗车;又一阵急风,吹得鬃毛都竖立起来。
      沃勒矿井现在像从梦境中展现出来。艾蒂安在煤火前一面专心地烤着他
  那冻得流血、可怜的双手,一面望着沃勒矿井。他看出矿井的每一个部分:
  选煤棚的柏油顶,井架,宽阔的采掘机厂房,安置抽水机的方形小塔。这个
  在一块洼地底层建起的矿井,有着一片低矮的砖砌建筑物,它的烟囱直立在
  那里,像是一个吓人的大犄角;在他看来,这个矿井好似一个饕餮的野兽,
  蹲在那里等着吃人。他一面观察这个矿井,一面想着自己,想着自己八天来
  到处寻找工作的流浪生活。他回想到自己本来是在铁路工厂的车间里干活,
  只因为打了工头几记耳光,结果被赶出了里尔,哪儿也不收留他。星期六,
  他到了马西恩纳,听说那里的铁工厂有工作,然而,什么工作也没有;不论
  是在铁工厂还是索纳维勒工厂,他都没有找到工作。他不得不藏身在造车厂
  的木料堆底下捱过了一个星期天;那里的看料人在夜里两点钟把他赶了出
  来。他一无所有,一文不名,连一块面包干也没有。他这样到处流浪,连个
  避风的地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究竟怎么办呢?不错,这是个矿井,寥寥
  几盏挂灯照亮了贮煤场,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他瞧见在强烈的光线照耀下的
  蒸汽锅炉。他这才明白方才听见的那种呼呼喘粗气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了,原
  来是一部抽水机,它像一个堵住了嗓子眼儿的怪物在喘气。
      卸车的小工弓着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艾蒂安正要拾起自己落在地上
  的小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告诉他,赶车老人又回来了。老头子牵着拖着六
  节装得满满的斗车的黄马从暗处慢慢走出来。
      “在蒙苏有工厂吗?”年轻人问。
      老人啐了一口黑痰,在大风中回答说:
      “哦!工厂可不少,三四年前可热闹呀!百业俱兴,就是找不到人手,
  从来也没赚过那么多的钱……现在又该勒紧裤带啦。这一带可够惨的,工人
  被解雇了,工厂一个跟着一个地关了门……这也许不是皇帝①的过错,可是,
  他为什么要到美洲去打仗呢?更不说霍乱害得人畜全都死了。”
      两个人断断续续,简短的聊了几句,不住地发牢骚;艾蒂安说他已徒劳
① 指拿破仑第三。

奔走了一个多星期。难道非把人饿死不成?眼看就要把人逼成乞丐了。“是
啊,”老头说,“这绝不会有好下场,上帝不允许使这么多的基督徒无家无
业。”
    “已经不能天天吃肉了。”
    “有面包吃就不错!”
    “真的,哪怕光有面包吃也好啊!”
    他们说话的声音消失了,被淹没在一阵阵狂风发出的忧郁的吼声中。
    “你看,”赶车人转身朝着南面,大声说。“那边就是蒙苏……”
    他接着又伸出胳臂,在黑暗中一面说着名字,一面指着一些看不清的地
方。在蒙苏,伏维勒糖厂还开着,霍东糖厂最近裁减了工人;除了杜迪叶尔
面粉厂和为煤矿制造钢缆的布勒茨绳索厂还勉强支撑着以外,别的工厂多半
都不行了。然后,他的手划了半个圆圈,又指着北面的半边天说:“索纳维
勒建筑材料厂接到的订货还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二,马西恩纳铁工厂的三座高
炉,只有两座烧着。还有,格日布瓦玻璃厂正闹罢工,因为据说那儿要降工
资。”
    “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每听老头说到一点,就连声这样说。“我
是从那边来的。”
    “眼下我们这儿还凑合,”赶车人补充了这么一句。“不过矿井也减产
了。你看对面的维克托阿炼焦厂,也只有两组炼焦炉还点着。”
    他又啐了一口痰,把空斗车挂好,跟着他那匹半睡不醒的马走了。
    现在,艾蒂安俯视着这整个地区。黑暗仍然没有消失,但是,老头的指
点使得黑暗充满了莫大的苦难,这种苦难正是这个年轻人现在不知不觉地在
他四周,在这无限辽阔的地方所感受到的。三月的寒风在这片光秃秃的原野
中卷来的不正是饥饿的声音吗?怒吼的狂风似乎带来了失业,带来了招致许
多人死亡的饥荒。他怀着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东张西望,想尽力看清
黑暗中的东西。一切都沉浸在这神秘莫测的黑夜中,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高炉
和从许多斜烟囱里冒出一溜溜火焰的炼焦炉。在炼焦炉左边一点的两座高
炉,在空中冒着蓝色的,像巨大的火炬似的火焰。这是一场火灾给人带来的
悲惨景象,在阴沉的天际,除了这些煤铁之乡的夜火外,看不到一颗星星。
    “你大概是比利时人吧?”赶车人又回来了,在艾蒂安身后问道。
    这一次他只拖来三节斗车。罐笼上发生了故障,一个螺母坏了,得停工
一刻多钟,但是这三车也得卸。矸子堆下一片沉寂,井口工不再推动那接连
不断、弄得台架摇晃不已的斗车。只有敲打铁板的锤子声从矿井里远远传来。
    “不,我是南方人,”年轻人回答。
    倒空了斗车的小工在地上坐下来,他很高兴发生了故障,但仍保持着不
理睬人的无礼态度,只是用他无神的大眼睛瞪了赶车人一眼。仿佛嫌他话说
得太多。其实,赶车人平常并不爱说话,现在一定是瞧着这个陌生人顺眼,
并且来了一股想倾吐心事、不说话不舒服的劲头;有些老年人有时候独自一
个人大声说话,就是出于这个缘故。
    “我呀,”他说,“我是蒙苏人,叫‘长命老’。”
    “是个外号吗?”艾蒂安惊讶地问。
    老头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指着沃勒矿井,说:
    “对,对……,人们把我从井底下拖出来过三次,每次都是遍体鳞伤。
有一回头发都烧焦了,还有一回嗓子眼里塞满了泥,第三回肚子灌得像只蛤

蟆……人们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不肯死,就拿我开心,管我叫起‘长命老’。”
    他越说越起劲,嗓子好像缺油的滑车一样,吱吱地直响,最后变成一阵
可怕的咳嗽。铁炉里的火光这时正照着他那张大脑袋,上面长着又白又稀的
头发,灰白扁平的面孔上带上几颗发青的斑点。他生得个子矮小,脖子很粗,
腿肚子和脚后跟都朝外撇着,胳臂挺长,方方的大手直垂到膝头。另外,他
像他那匹站在那儿不怕风吹、一动也不动的黄马一样,仿佛是石头做的,显
得一点也不怕冷,也不在乎耳边呼啸的狂风。他等咳嗽止了,使劲清了清嗓
子,朝炉火跟前啐了一口痰,地面上又黑了一块。
    艾蒂安打量着他,看了看被他唾黑了的地面。
    “你在矿井里干了不少年头了吧?”他又问。
    长命老使劲张开两条长胳臂说:
    “有年头了,啊,是啊……!当年我下井的时候,还不满六岁,就是这
个沃勒矿,如今我已经五十八了。你算一算……我在下面什么活儿都干过了。
起先当徒工,能推动车了,就当了推车工,以后一连当了十八年的挖煤工。
末了,因为我这两条要命的腿,他们就让我去干清理活儿,当了一名清理工。
后来又当填平工,修理工,直到他们看到不把我从井底下弄上来不行了,因
为医生说,我再不上来就要死在里头啦。这么着在五年前,他们叫我当了赶
车的……怎么样,不错吧?五十年的矿工生活,光在井下就呆了四十五年!”
    当他说话的时候,燃着的煤块不时从铁炉里掉出来,通红的火光照亮了
他那没有血色的面孔。
    “他们叫我退休,”他继续说。“我呀,我不答应,他们把我看得太傻
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干上它两年,一直干到六十岁,好拿到一百八十
法郎的养老金。要是我今天和他们说声再见,他们只会给我一百五十法郎的
养老金。这些家伙可狡猾啦!……再说,我除了腿有毛病,身子骨还挺结实。
你看,我就是因为在掌子上让水泡得太久了,所以肉皮里也进去了水。有时
候,一动就疼得我直叫。”
    他又咳嗽起来,把话打断了。
    “你咳嗽也是因为这个吗?”艾蒂安问。
    他使劲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然后,他等能说上话来的时候又接着说:
    “不是,不是,这是因为上个月感冒了。其实我从来也不咳嗽,现在咳
起来就没个完……奇怪的是,我总是吐痰,总想吐痰……”
    说着他的喉咙一阵响,又吐了一口黑东西。
    “是血吗?”艾蒂安问,现在他才敢提出这个问题。
    长命老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抹着嘴。
    “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够我烧一辈子的。你看我已经有五年
没下井了,可是好像还有存货,我自己也不知道。嘿嘿,这东西可真存得住
啊!”
    两个人沉默下来。矿井里的铁锤仍旧有节奏地敲着,风声带着哀怨的调
子,好像一个饥饿和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
压低了声音继续述说着往事。唉!当然,他和他的一家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
当矿工的!从蒙苏煤矿公司开办的那天起,他们一家就为它做工。这是很久
以前的事,离现在已经一百零六年。他的祖父纪尧姆·马赫,十五岁上就在
雷吉亚发现了好煤,这是公司的第一个矿井,就是今天已经废弃的、靠近伏
维勒糖厂那边的老矿井。这桩事当地人都知道。那个矿层被命名为纪尧姆煤

层,取了他祖父的名字,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见过他的祖父,只听说
祖父是个十分强壮的大个子,活到六十岁上才死的。后来,他的父亲,人称
“红人”的尼古拉·马赫,刚刚四十岁就葬身在沃勒矿井里。那时正在打这
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个给压在里面了,他被矿层吸干了血,最后连骨头也
被吞噬了。后来他的两个叔叔和三个哥哥也都在矿井里丧了命。至于他,万
桑·马赫还算机灵,总算差不多完整地从矿井里活出来了,只落了个两条腿
不是那么利索。可是总得干活,不干这个又有什么可干的呢?和别的行业一
样,干这一行是祖辈相传的。他的儿子杜桑·马赫现在正在矿里拚命干,还
有那些孙子和住在对面矿工村的全家人也都一样。子孙相继地为同一个老板
挖了一百零六年的煤。许多有钱人恐怕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世叙述得这样清楚
吧!嗯?
    “再说,有吃的就行呀!”艾蒂安又喃喃地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只要有面包吃就能活下去。”
    长命老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望着矿工村,那里连连地亮起了灯火。蒙苏
的钟楼敲了四下,夜气更加刺骨了。
    “你们公司很富吗?”艾蒂安又问。
    老人耸起肩膀,然后两肩又一下子落下来,好像被一堆落下来的钱压下
来似的。
    “啊,那当然,……也许比不上邻近的昂赞公司,但是几百万总有的。
这用不着细算……它共有十九个矿井,十三个是采煤 11 井,像沃勒矿、维克
托阿矿、克雷沃科尔矿、米鲁矿、圣托玛斯矿、玛德兰矿、费特利—康泰耳
矿,等等。另外有六个矿井像雷吉亚矿一样,是用来通风和回采的。公司有
一万多工人,开采区包括六十七个村镇,每天出煤五千吨,有一条铁路连接
着各个矿井、车间和工厂!……啊!是的,有钱,有的是钱!”
    平台上传出一阵斗车的滚动声,大黄马竖起了耳朵。一定是下面的罐笼
已经修好,井口工重新开始工作了。老人正在套马准备回坑口时,温和地对
牲口说:
    “你可别养成闲聊天的毛病,懒东西!……要是埃纳博先生知道你为了
聊天而误了时间的话,你可就要倒霉了!……”
    沉思默想的艾蒂安望着面前的黑暗,问道:
    “这么说,煤矿是埃纳博先生的?”
    “不是,”老人解释说,“埃纳博先生不过是总经理,他和我们一样拿
工钱。”
    年轻人伸出手臂画了个大圈,指着广阔无边的黑暗问:
    “那么,这都是谁的?”
    长命老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得如此猛烈,憋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最
后,他吐出痰,抹掉嘴边上的黑沫子,在刮得倍加凶猛的大风中说:
    “嗯?这是谁家的?……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主的。”
    他说着用手随便向黑暗中的一个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指了一下,就在那
里住着马赫全家为他们当了一百多年矿工的那些人。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
迷信的恐惧,好像他正谈论着一个摸不着的神龛那样,神龛里蹲着他们从未
见过但却是用尽了自己的血肉喂饱养肥的一尊神像。
    “至少要是有面包能吃饱也好呀,”艾蒂安第三次重复说,始终不肯改
变他的话题。

    “唉!是啊,要是能老有面包吃,那就太好了!”
    马已经走了,赶车人也拖着两条残疾的腿跟着不见了。卸车工蜷成一团
坐在翻车机旁,下颏放在两个膝盖之间,一动不动,两只无神的大眼睛茫然
地凝视着空处。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对着火烤得胸前发热,
同时又感到后背被阵阵寒风吹得冰冷。也许,无论如何应该到矿井去问问,
老头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不挑挑拣拣了,什么工作他都准备干。在这失
业闹饥荒的地方,往哪儿去呢?他会落个什么下场?难道让自己像丧家犬似
的死在墙脚下吗?但是,这时候他又犹豫不安起来,在这光秃秃的平原上,
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对沃勒矿井感到一种恐惧。狂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猛烈,
好像是从无边无际的旷野刮过来的一样。死寂的夜空中没有一线曙光,只有
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但火光并不能照亮这个陌生人的身
子。至于沃勒矿井,它像一头凶猛的怪兽,蹲在它的洞里,缩成一团,一口
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
                                  二
    麦田和甜菜地当中的二四○号矿工村在黑夜里沉睡着。隐约可以分辨出
由一幢挨着一幢的小房平行组成的四大排又像兵营又像医院似的建筑;四排
房子之间有三条宽阔的道路,被隔成一块块同样大小的园子。在荒凉的高岗
上,只听到阵阵狂风在篱笆残缺的栅栏处呼呼地哀叫着。
    第二排房子十六号是马赫的家,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深沉的黑暗笼罩着
二层楼上唯一的房间,它仿佛沉重地压着这些睡着的人,人们可以感觉到屋
子里那些累得筋疲力尽的人,挤在一起,正张着大嘴酣睡。尽管外面很冷,
屋内污浊的空气中却充满一股强烈的热气,这是最典型的集体宿舍里的那种
热呼呼的、令人窒息的人的气味。
    楼下的布谷鸟木钟报过了四点,屋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只嘶嘶地响
着尖细的呼吸声,另有两种响亮的鼾声在伴奏。卡特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和往常一样,她在困倦矇眬中数了从楼板下传来的四下钟声,但她还没有力
气使自己完全醒过来。她把两条腿伸出被窝,然后用手摸索了一阵,划了一
根火柴,点着了蜡烛。不过她仍然坐着不动,脑袋昏沉沉的,不由自主地往
后仰去,一种不可克制的睡意使她重新倒在枕头上。
    现在,蜡烛照亮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屋子,屋子只有两个窗户,塞着三张
床。屋子里有一个衣橱,一张桌子和两把老核桃木椅子。这些深色的家具和
浅黄色的墙壁显得格外不协调。钉子上挂着几件破衣服,石板地上在红色瓦
脸盆旁边放着一个水罐,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左边那张床上,睡着扎查
里和弟弟让兰;让兰刚满十一岁,大哥扎查里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
右边那张床上睡着两个小孩子——六岁的勒诺尔和四岁的亨利,两个人互相
搂抱着睡得正甜。卡特琳则和妹妹阿尔奇合睡着第三张床;九岁的阿尔奇是
那么瘦小,要不是这个自幼就残废的孩子的驼背时时顶到姐姐的肋骨,卡特
琳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睡在自己身边。带玻璃的房门敞开着,可以看到楼梯口
的过道;在这条狭窄的过道里,父亲和母亲睡在第四张床上。靠着这张床放
着一个摇篮,里面睡着最小的孩子,刚满三个月的艾斯黛。
    卡特琳拚命地挣扎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两手拢了拢头发,她的红头

发乱蓬蓬的,遮住了她的前额和颈脖。拿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她长得算
瘦小的。她穿着瘦小的内衣,只露出像被煤涂黑了的乌青的两脚和纤细的胳
臂。粉白的胳臂和她那没有血色的面容截然两样,经常使用劣质肥皂已经损
害了她的面容。她张开稍稍嫌大的嘴,打了最后一个呵欠,她的牙齿在由于
贫血病而显得苍白的牙龈间还显得很漂亮。她那双灰色眼睛,因为和瞌睡搏
斗而在不住地流泪,露出痛苦而疲惫的表情,仿佛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时候,从楼梯口传来一阵不满的语声,这是马赫的含混不清的唠叨声。
    “妈的!到时间了……卡特琳,是你点的蜡烛吗?”
    “是的,爸爸……下面的钟刚打过。”
    “那你就快点吧,懒丫头!昨天星期天你要是少跳点舞,就能早点叫醒
我们……真是个懒鬼!”
    他继续在叨叨,但不一会儿又被睡魔攫住了,他的责怪越来越混浊不清,
接着又发出新的鼾声,不讲话了。
    年轻姑娘穿着一件衬衣,光着脚,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她走过亨利和
勒诺尔的床前时,把滑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搭在他们身上,他们俩沉睡
在孩子特有的酣睡中,没有醒来。阿尔奇睁着眼,一句话没说,转过身子睡
到她大姐刚睡过的留有余温的铺位上。
    “喂,扎查里,起来!你也起来,让兰!”卡特琳站在兄弟俩的床前连
声叫着,但他们依旧偎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卡特琳没办法,只好抓住大哥的肩膀摇晃了一阵,大哥嘴里骂骂咧咧的,
于是她决计掀开被子,让他们全身都光着躺在床上。她看到两个男孩子光着
腿在乱蹬乱踢,不由得笑起来。
    “混蛋,放开我!”扎查里坐起来,忿忿地骂道,“我不喜欢这样开玩
笑……他妈的,真的该起来了!”
    扎查里身子枯瘦,一头黄发,瘦长脸上带着全家都有的那种贫血色,长
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须毛。他赶快把卷到肚子上边去的衬衣拉下来,不是由于
害羞,而是因为感到有点冷。
    “楼下的钟打过了,”卡特琳一再地说,“嘿!快点儿吧,爸爸生气了。”
    让兰把身子缩作一团又闭上了眼,同时说:
    “你走你的吧,我还要睡一会儿!”
    卡特琳又发出一阵和善的笑声。让兰因为患淋巴结核,骨节变得粗大,
但四肢却非常瘦小、羸弱,卡特琳伸手一抄就把他抱了起来。他的手脚不停
地乱动,他那苍白的、满是皱纹的猴子脸上,长着一对绿眼睛,配着一双大
耳朵,脸盘显得很宽;他这时因为自己这样软弱无力,气得脸色煞白。他一
句话没说,就在她的右乳房上咬了一口。
    “该死的!”她忍住痛没有叫出来,把他放在地下,骂了一句。
    阿尔奇一声不响,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也没再睡,只是睁着一双残废
人所特有的那种机伶的眼睛,注视着正穿衣服的姐姐和两个哥哥的一举一
动。在脸盆周围又发生了一场争吵,两个男孩子挤开年轻的姑娘,嫌她洗的
时间太长了。他们两眼迷迷糊糊,脱掉身上的衬衣,毫无顾忌地撒起尿来,
就跟一窝一块儿长大的小狗一样。到底还是卡特琳最先收拾好了。她套上她
的矿工裤,穿上粗布短上衣,把蓝色便帽系好,盖着发髻。她穿上这身星期
一穿的干净衣服,俨然像个小伙子,除了腰肢略微有些婀娜之外,一点也显
不出是个女性。

    “等老爷子回来,”扎查里不怀好意地说,“看到被子被掀开了,就该
高兴了……告诉你,我要告诉他说是你干的。”
    老爷子就是祖父长命老,他夜里上班,白天睡觉。因此不等床铺变凉,
就又有一个人睡下去打鼾了。
    卡特琳没吭声,动手把被子拉平,铺好。这当儿他们听到隔壁那边已经
有了响动。公司只图省钱盖的这些砖房,墙都薄极了,有一点声音都能传过
来。从这头到那头,人们差不多等于挨着身子住着,家庭生活中的任何事情
都别想瞒得住人,甚至连孩子们也瞒不了。这时他们先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
踏动楼梯的响声,然后是有人轻轻地躺下,跟着是舒畅的一声叹气。
    “好啊!”卡特琳说,“勒瓦克下楼了,布特鲁又要来找勒瓦克老婆了。”
    让兰嘲讽地笑了起来,阿尔奇的眼睛也不由得闪出亮光。每天早晨,他
们都要拿隔壁这二人共妻的家庭来打趣。一个挖煤工让一个清理工在自己家
里作房客,这就使他的老婆有了两个男人,夜里一个,白天一个。
    “斐洛梅在咳嗽,”卡特琳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又说。
    她说的是勒瓦克家的大闺女,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她是扎查里的情妇,
跟扎查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因为肺弱的缘故,只能在矿上当一名选煤女
工,从来没在井下干过活。
    “啊!可不是,斐洛梅!”扎查里接口说,“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睡她
的觉!……睡到六点钟还不起床,真是懒猪!”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套上工作裤,推开了窗户。这时,外边黑暗中的
矿工村正在苏醒,一处处的灯光从百叶窗的叶板中间透出来。他俯下身去,
想窥探一下沃勒矿井的总工头会不会从对面皮埃隆家里走出来,因为有人说
总工头丹萨尔跟皮埃隆的老婆搞上了。他的妹妹却极力反驳说,皮埃隆从昨
天起改在罐笼站上日班了,所以,丹萨尔这一夜决不可能跟他的老婆睡在一
块儿。于是兄妹俩又发生了一场争执。两个人都坚持自己了解的情况可靠,
这时候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吹进屋来,同时爆发出一阵哭叫声。原来是摇篮里
的艾斯黛受不了风吹哭喊起来。
    这一下子,马赫又醒过来了。他心想,他的身子骨怎么回事?他怎么跟
一个懒虫似的又睡着了?于是他大声咒骂起来,吓得旁边的孩子们都不敢再
吭声。扎查里和让兰已经梳洗完毕,他们也磨蹭够了。阿尔奇一直瞪着双眼
望着一切。勒诺尔和亨利这两个小家伙,尽管屋子里闹翻了天,还是那样搂
抱着呼呼地睡得正香,没有动弹。
    “卡特琳,把蜡烛给我拿过来!”马赫喊道。
    卡特琳扣好上衣的扣子,把蜡烛拿到小屋里去,让她的兄弟们只借着从
门里透进来的一点光亮去找自己的衣服。父亲很快下了床。卡特琳穿着一双
粗毛线袜,也毫不迟延地摸索着走下楼去,到餐室里又点了一支蜡烛,好准
备咖啡。全家的木屐都在食橱底下放着。
    “你有完没完,败家精!”艾斯黛一直不停地哭着,马赫气极了,骂了
一句。
    马赫跟老爷爷长命老一模一样,长得又矮又胖,大脑袋,在剪得短短的
黄头发下面是一张苍白平板的脸;他朝孩子挥动着两只疙里疙瘩的粗胳膊,
吓得她哭得更厉害了。
    “不用管她,你知道,她是不肯安静的,”马赫的老婆在床上伸着懒腰
说。

    她也刚醒,而且也在埋怨:真气人,从来没有睡过一整夜觉。难道他们
就不能不声不响地走吗?她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长脸,这张脸具有粗线
条美,但是由于生活贫苦,又生了七个孩子,三十九岁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
美貌。当丈夫穿衣服的时候,她两眼望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起来。两个
人好像谁也没听见小丫头已经哭闹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知道吗?我一个钱也没有了。今天才星期一,到发薪的日子还有六
天……这样的日子可真没法过。你们爷儿几个一共才拿回来九法郎,一家子
大小十口,让我怎么对付,嗯?”
    “什么?九法郎?”马赫惊异地大声说,“我和扎查里一人三法郎是六
法郎,卡特琳和她爷爷一人两法郎是四法郎,四加六等于十……还有让兰一
个法郎,一共是十一法郎呀。”
    “不错,是十一法郎,可是还有星期天和没工做的日子呢?……从来没
有比九法郎多过,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正一心在地上找他的皮带。然后直起腰来说:
    “别埋怨了,我总算身子还结实,四十二岁就转业干修道工的人不只一
个。”
    “这倒是真的,老头子。可是说这个不能当饭吃……你说,叫我怎么办
吧?你一个钱也没有吗?你说?”
    “我还有十生丁。”
    “你留着喝杯啤酒吧……我的天,我可怎么办呢?六天啊,过不去啦。
我们已经欠梅格拉六十法郎,前天他把我赶了出来。但我还得去找他,不过,
他要是又拒绝该怎么办?”
    马赫的老婆声音抑郁地一直说着,脑袋一动不动,在惨淡的烛光下,不
时地闭一下眼睛,她说,食橱空了,孩子们要吃黄油面包,咖啡也没有了,
水又让人闹肚子,多少天来只能煮些白菜叶子来充饥。她说着说着,声音渐
渐高起来,因为艾斯黛的哭声压过了她的话音。这孩子的哭声真叫人难以忍
受。马赫好像突然又听到了她的哭叫,气得不得了,一把把她从摇篮里提起
来,扔到母亲的床上,气冲冲、结结巴巴地说:
    “给你,哄哄她,我就欠把她掐死……该死的崽子!她什么也不缺,又
有奶吃,可是她比谁都叫得厉害!”
    艾斯黛真的吃起奶来了,她全身蒙在被窝里,床上的温暖使她安静下来,
只有小嘴发出孩子贪婪的吮吸声。
    “皮奥兰那些有钱的老爷们不是跟你说过让你找他们去吗?”父亲沉默
了一会又说。
    母亲撇了一下嘴,作出一种没有信心的样子。
    “不错,他们碰见过我……他们向穷人家的孩子施舍衣服……不管怎么
样,今天上午我要带勒诺尔和亨利到他们那儿去。哪怕他们只给五个法郎也
好。”
    他们又沉默下来,马赫也收拾好了,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然后用低
沉的声音说:
    “你说怎么办呢?情形就是这样,想法子做点汤吧……光说顶不了一点
用,不如上班干活。”
    “那当然。”马赫老婆回答。“把蜡吹了吧,我心里想事用不着亮光。”
    马赫吹灭了蜡烛。扎查里和让兰这时正往楼下走,他跟在他们后面。他

们只穿着毛绒袜子,沉重的脚步踏得木头楼梯吱吱作响。他们走后,小屋子
和大房间又陷入黑暗中。孩子们又睡着了,连阿尔奇的眼皮也闭得紧紧的。
艾斯黛含着母亲被吮瘪的下垂的乳房,像小猫似的呼呼睡着了,母亲这时在
黑暗中却再也无法合眼。
    卡特琳在楼下先把炉子挑开,那是一个当中有炉篦,两旁有两个烤炉的
生铁壁炉,炉里经常燃着煤火。公司每月配给每家八公担从坑道里捡来的硬
煤。这种煤不好点燃,所以年轻的姑娘就得每天晚上把火封起来,第二天早
晨只需要拨一下,添上几小块细心挑出来的易燃的好煤就行了。她然后把开
水壶放在当中的炉篦上,蹲在食橱跟前等着。
    楼下整个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房间,墙上油的是苹果绿色,具有弗朗德
勒地方的特有的清洁,石板地面用水冲洗过,撒了一层白沙。全部家具除了
那个上漆的冷杉木食橱以外,再就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都是用同样木料
做的。墙上贴着一些颜色刺眼的彩色画,有公司赠送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
还有着了金黄色的军人像和圣像,和这间空荡荡的房间很不相称。除了食橱
上有一个玫瑰色的硬纸盒和带有彩饰框的布谷鸟木钟外,再没有其他摆设。
木钟的滴嗒声充满了天花板下面的空间,楼梯口附近还有一个通往地窖的
门。尽管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但隔夜的熟大葱气味,使屋子里的热气很难
闻,并且在这种沉闷的热气里经常杂有一股呛人的煤烟味。
    卡特琳在敞开的食橱跟前考虑了很久。食橱里只剩下不大的一块面包和
刚够用的一块白干酪,黄油只有一点点了,但是还要给他们四个人做四份夹
心面包。她终于拿定主意,把面包切成薄片,先往一片面包上放一层奶酪,
然后在另一片面包上抹上一点黄油,这样两片一合,就叫做“夹面包”。每
天早晨,他们就带着这种夹上干酪的双层面包到矿井去。四份“夹面包”很
快在桌子上排放好了。父亲的一块最大,让兰的一块最小,分得极其公平。
    卡特琳看来像是一心一意地在操持家务,其实她心里准还在想着扎查里
讲的总工头和皮埃隆老婆的那当子事,因为她半敞着大门,不时地往外看。
风一直没停,在低矮的矿工住房前面有越来越多的火光移动,出现了一种苏
醒以后的模糊不清的紧张。一扇扇屋门又关上了,矿工们一个跟着一个像一
条黑线似的在黑夜里离去。她明明知道装罐工六点钟才上班,现在一定还在
睡觉,却偏要敞着门挨冻,这不是糊涂吗?但她还是那样,不时地望着园子
的另一面,盯着那边的房子。屋门开了,立刻引起了她的好奇心,然而出来
的是上矿井去的皮埃隆家的小女儿丽迪。
    听到咝咝的水汽声她转过身去,关上门,赶紧跑回来,壶里的水正在翻
滚,向外溢出,眼看要把火浇灭了。咖啡已经没有了,只好把昨晚剩下的一
点渣子再放进壶里煮,加些粗糖。这当儿,父亲和两个弟兄下楼来了。
    “这是什么玩艺儿!”扎查里端起碗来用鼻子闻了一下,立刻大声嚷道,
“这东西喝了一定不会头晕!”
    马赫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耸耸肩膀,说:
    “呵!好烫,总算不错。”
    让兰把面包渣扫到一起,泡了一碗汤。喝完以后,卡特琳把壶里剩下的
咖啡嘟嘟地倒在白铁壶里,四个人站在冒着烟的昏暗烛光里狼吞虎咽地吃
着。
    “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父亲说,“别人还以为我们过的
不错呢!”

    这时,从他们没有关好的楼梯门上边传来一个声音,马赫老婆在喊:
    “你们把面包都拿走吧,我还有一点面条给孩子们吃!”
    “好,好!”卡特琳答应说。
    卡特琳重新把火封好,把留下的汤放在火边上,好等祖父六点钟回来能
吃到热的。每个人都各自穿上放在食橱下面的木屐,把水壶背在肩上,把“夹
面包”塞在背后的外衣和衬衣之间;随后他们就出门了,男的走在前头,姑
娘跟在后面。女儿出门以前吹灭了蜡烛,一转手把门锁上,屋里又变成一片
漆黑。
    “喂,咱们一块儿走吧!”隔壁一个正在关屋门的人说。
    这是勒瓦克跟他的儿子贝伯,贝伯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跟让兰是好朋
友。卡特琳感到很惊异,压着笑声在扎查里的耳边说:“怎么,布特鲁甚至
不等到丈夫走就来啦!”
    现在,矿工村的灯光又都熄灭了,最后的一扇门咔地一声关上了,一切
重又沉入睡乡,妇女和孩子们在比刚才宽敞了的床上重入睡乡。在从这灯火
熄灭的村庄到沃勒矿井的路上,一串串的黑影顶着大风向前移动,这是去上
班的矿工们,他们弓着背,抱着胳膊,“夹面包”在每个人的背后形成一个
鼓包。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工作服,冻得浑身发抖,并不怎样着急,一路上
像羊群一样杂沓地走着。
                                三
    艾蒂安到底还是下了矸子堆,走进沃勒矿井。他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
人人都朝他摇头,叫他等着问总工头。他在光线不太亮的建筑物之间随便走
动着,谁也不去干涉他,这些建筑处处是黑窟窿,它们的一层层楼和大厅错
综复杂得令人感到不安。他走上一座已经损坏了的黑暗的楼梯,跟着又来到
一座摇摇晃晃的天桥上,随后又穿过选煤棚。这里还没有摆脱深沉的黑夜的
笼罩,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前进,以免撞着什么东西。突然间,前面出
现了两道巨大的、像一对眼睛似的黄色灯光,划破黑暗。原来他已经走到井
楼架下的收煤处,就在竖井井口了。
    工头李肖姆老爹是个大块头,样子像一个和善的警察,留着花白的小胡
子,这时正朝收煤员的房间走来。
    “这儿需要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艾蒂安又问了声。
    李肖姆刚要说没有,马上又收住了,他在离开时也跟别人一样回答说:
    “您等等总工头丹萨尔先生吧!”
    这儿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到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杆、
刹栓和两个罐笼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照得一片雪亮。除此之外,宽阔的
厅房好像教堂的中央部分一样,昏暗中尽是巨大的浮动的黑影。只有里头的
灯房射出亮光。收煤处点着的那盏黯淡的灯,好像一颗将要殒灭的残星。又
开始出煤了。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井口工来去奔
跑,在这一片乌黑而喧嚣动荡的景象中,可以辨别出他们那弯着身子的长长
的脊背。
    艾蒂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愣了一小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冷
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浑身都冻僵了。他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
步;现在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的钢和铜了。机器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

的一座较大的厅房里。这台机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它仅有的四百
马力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因为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也显得
极其柔滑,连墙壁都没有丝毫颤动。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边,注意听着信号
铃,眼睛盯着指示盘,指示盘上有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和各层煤
井,用线拴着的铅块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罐笼在竖井里上下的情
形。每当罐笼上下,机器开动时,卷轴就飞快地转起来,像是一片灰色的尘
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轮子彼此向相反的方向转动,轮子上的钢索这一条卷
起时另一条就放下去。
    “喂,当心!”三个井口工拖来一架特别大的梯子,高声喊道。
    艾蒂安差点被挤扁。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了。他望着井架中那一段三十多
米长的钢索,只见它穿过吊在钟楼似的铁架上的一个滑轮,垂直地降到井里
去吊罐笼;这条粗大的钢索一下子可以吊起一万二千公斤,速度可以达到每
秒十米,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冲撞也没有,像鸟儿滑翔一样,不停地
上上下下,迅速消逝。
    “喂,当心,他妈的!”井口工又喊起来,他们拖着梯子的另一端,想
要检查左边的滑轮。
    艾蒂安慢慢地回到了收煤处。头顶上空的钢索的飞快穿梭使他感到头晕
眼花。他站在风口上冻得直哆嗦,望着罐笼开动,耳朵被斗车的滚动声震得
什么也听不见。竖井附近发着信号,这是一个用绳子拴着的、从底下拉动的
沉重的杠杆锤,底下一拉绳子,大锤就在一个砧板上敲一下。敲一下表示停
止,两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这种没有间断的敲击砧板的巨大响声,
加上响亮的铃声,构成一片喧嚣中的主音。当井口工一面卸着罐笼,一面用
喇叭筒向机械师发命令的时候,就更热闹了。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两个罐笼
一刻不停地上来下去,装满又卸空,艾蒂安看着这些复杂的工作简直摸不着
头脑。
    他只弄明白了一点:竖井一口就吞下去二、三十个人,而且咽得那么痛
快,就像没感觉出来似的。罐笼从四点钟就开始往下送工人。他们从更衣室
走出来,光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来到罐笼前,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等着,
够了数就下去。罐笼像是黑夜里跳出来偷袭的野兽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地从
黑暗里钻出来,停在铁闸上。罐笼分成四层,每层有两个装满煤的斗车。井
口工在罐笼的层层站口上把装满煤的斗车推出来,再换上别的斗车,换上的
斗车有时是空的,有时预先装好了坑木。矿工们就挤在那些空的斗车里下井;
每个斗车可以挤五个人,要是所有斗车都装满的话,一次能塞四十个人。人
们拉四下下井信号,那是“下肉铃”,这就是通知下面,这一次装的是人肉。
然后就用传话筒像牛一般地发出声音浊重的命令,于是罐笼轻轻地动一下,
接着便悄悄地像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人们只见罐笼后面拖着的钢索微微摆
动。
    “深吗?”艾蒂安向身边一个半睡不醒,正等着下井的矿工问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个人回答说,“不过下面分四个罐笼站,到第一
个罐笼站是三百二十米。”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眼睛望着这时重又在上升的钢索。艾蒂安又问:
    “要是这玩艺儿断了怎么办?”
    “啊!要是断了的话……”
    矿工用一个手势结束了他的话。罐笼又升上来,这回轮到这个矿工下去

了。罐笼动作自如,没有一点劳累的样子。这个矿工跟他的同伴们一起蹲到
里面去。罐笼又沉下去了,仅仅过了四分钟它又升了上来,准备再吞没一批
人。半个钟头的工夫,矿井一直这样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着人们;吞食的
人数多少,随着降到的罐笼站的深浅而定。但是它毫不停歇,总是那样饥饿。
胃口可实在不小,好像能把全国的人都消化掉一样。黑暗的夜色依旧阴森可
怕。罐笼一次又一次地装满人下去,然后,又以同样贪婪的姿态静悄悄地从
空洞里冒上来。
    艾蒂安又逐渐恢复了他在矸子堆上所感到的那种不安。为什么非得傻等
呢?总工头也会像别人那样回绝他的。一阵茫然的恐惧,使他突然拿定主意
走开了,他一直走到外边的蒸汽锅炉房跟前才又站住。锅炉房的门大敞着,
可以望见里面七个双灶口的大锅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可以听到蒸汽外放
的咝咝声;司炉正忙着往一个炉膛里添煤,在门口都能感到猛烈的火焰烘人,
年轻人正想暖和一下,便走近前来,这时他又碰见一群来矿井上班的矿工。
这是马赫和勒瓦克两家人。当他看到走在前面像个温柔的男孩子的卡特琳
时,又产生了最后再冒险问一次的迷信念头:
    “请问,伙计,这儿需要不需要一个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
    她惊讶地望着他,突然从黑暗里传出来的声音使她有些害怕。但是在她
后边的马赫也已听见了,替她作了回答,并且和年轻人说了几句。不需要,
这儿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个流离失所的可怜工人引起了他的同情,等他离开
这个青年以后,他对大家说:
    “唉!我们也可能落到这个地步的……别不知足啦,谁也没有足够的活
儿干呀。”
    他们这伙人一直走进了更衣室,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墙壁抹得十
分粗糙,四面摆着一些用大锁锁着的柜子;房间当中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火
炉,炉子没有门,烧得白炽的煤炭装得满满的,许多煤块噼啪作响,甚至滚
到地上来。房间里只借助这炉煤火照明,红红的火光在沾满污垢的木器上跳
动着,直映到满是乌黑尘土的天花板上。
    马赫一家走进来的时候,暖烘烘的热气中正爆发着哄笑。大约有三十来
个工人正站在火炉旁边,脊背对着火炉,舒适地烤着火。在下井之前,矿工
们都要这样烤一烤,使身上多有些热气,好抵御井里的阴寒潮湿,但是,今
天早晨大家显得格外开心,他们正在拿穆凯特逗着玩。穆凯特是个十八岁的
女推车工,这位姑娘长得过于丰满,胸部和臀部几乎把上衣和裤子都要撑破
了。她跟父亲和哥哥一起住在雷吉亚,父亲老穆克是个赶车工,哥哥穆凯是
个井口工。因为他们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她是一个人到矿上上工。她常
和本周轮到做她情人的人一起纵情取乐,夏天在麦地里,冬天在墙根下。几
乎全矿的伙伴都沾过她,真像在众人手中轮流的一杯酒,谁也不拿这当回事。
有一回,人家说她跟马西恩纳的一个制钉工人有暧昧关系,她差点气得死了
过去,大吵大嚷地说自己是很自重的人,她可以和人打赌,谁能证明她跟矿
工以外的人有过往来,她就割下自己的一只手臂。
    “反正不再是大个子沙瓦尔吧?”一个矿工揶揄她说,“你又找了这个
小家伙?他还得用梯子!……我的的确确在雷吉亚老矿井后面看到过你们,
他站在一块界石上,这就是证据。”
    “那又怎么样?”穆凯特笑嘻嘻地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反正
也没人求你帮忙!”

    这姑娘不怀恶意的粗鲁话使男人们都耸起快被火烤熟了的肩膀,笑得更
厉害了。她自己也一边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身裹紧
在身上的衣裳把鼓鼓囊囊的肉勒成畸形怪状的,显得好笑。
    欢笑了一阵后,穆凯特便告诉马赫,说弗勒兰斯,高个子弗勒兰斯不能
来上工了,昨天夜里,人们发现她直挺挺地死在床上。有人说是因为心脏病,
另外一些人说是因为她喝了一公升杜松子酒,喝得太猛了。马赫发起愁来,
又是桩倒霉事,眼前少了一个推车女工,而且一时无法找到顶替她的人,他
们干的是包工活,他的掌子上是由四个挖煤工——他本人、扎查里、勒瓦克
和沙瓦尔组成的。如果推车的只剩下卡特琳一个人,工作就要受影响。忽然
间他叫起来:
    “对呀,不是有个人要找工作吗!”
    恰巧丹萨尔这时候从更衣室前经过,马赫就把事情对他说了,要求他准
许雇用这个人,并且特别向他强调了公司过去所表示的意图:要像昂赞公司
那样雇用男工代替女工推车。一般说来,矿工们是不赞成取消井下女工的计
划的,因为他们担心那样一来自己的女儿就会没有工作,至于道德和健康问
题他们却不大考虑。总工头听了先是微微一笑,不过犹豫了一下,末了还是
答应了,但仍保留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由工程师内格尔先生批准他的决定。
    “哼!想的倒好!”扎查里说道,“要是那人继续往前走的话,恐怕早
走远了。”
    “不,”卡特琳说,“我看见他在锅炉房那儿没有走。”
    “快找去,懒丫头!”马赫叫道。
    年轻姑娘飞快地跑开了,这时候一群工人也涌向竖井井口,把火让给另
外一些工人。让兰也不等父亲,迳自跟着天真的胖小子贝伯和十岁的瘦丫头
丽迪一起领安全灯去了。穆凯特走在他们前面,她在漆黑的梯道里大声嚷着,
骂他们是些下流孩子并且威胁他们说,谁要是敢捏她一下,她就要打他们的
耳光。
    艾蒂安确实还在锅炉房,他正在跟往炉内添煤的司炉聊天。一想到还要
回到黑夜中去,他就不禁感到身上发冷,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正在这时候,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来,”卡特琳说,“有点事要你去做。”
    最初,他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乐得什么似的跳了一下,用力握
住年轻姑娘的两手说:
    “谢谢你,同志……啊,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卡特琳笑起来。炉膛里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们,她在这火光中看着他。
尽管她长得很瘦弱,可是由于头发藏在小帽下面,他把她当成一个男孩子,
这使她感到十分好笑,艾蒂安也满意地笑起来。他们俩面对面地笑了一会儿,
两颊像火一般地绯红。
    马赫正蹲在更衣室自己的柜子跟前脱木屐和粗毛线袜。艾蒂安来了以
后,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每天一个半法郎,工作是吃力的,但他很快
就会熟悉。马赫告诉他不要脱掉脚上的鞋,还借给他一顶专为保护脑袋用的
旧无沿皮帽,可是马赫父子们自己却没有把这种预防措施放在心上。放在柜
子里的工具也都拿出来了,其中也有弗勒兰斯的铁锹。随后,马赫把木屐、
袜子以及艾蒂安的小包袱都放到柜子里锁好,突然焦躁地嚷道:
    “沙瓦尔干什么去了?这个二流子,准是又到乱石堆里欺负哪个姑娘去

了!……我们今天晚了半个钟头。”
    正和勒瓦克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烤着肩膀的扎查里这时开口了:
    “你是等沙瓦尔吗……他比我们先来,当时就下去了。”
    “怎么,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我们走吧,走吧,快!快!”
    正在烤手的卡特琳,也只好随着小队走了。艾蒂安让她先过去,然后跟
在她后面往上走。他重又在黑暗的走廊和楼梯的迷宫中间转开了,只听到赤
脚走路,发出一种旧鞋子着地的扑腾声。灯房是一间玻璃房,里边全是一层
层的格架,上面放着几百盏安全灯。这些灯都在头天晚上擦洗检查过了,像
灵堂深处点着的蜡烛一样,明光闪亮。每个工人从小窗口领出一盏刻有本人
工号的灯,再仔细检查一遍,然后把它关紧。这时,登记员坐在桌前,登记
下井的时间。为了给他的新推车工领个安全灯,马赫亲自办了交涉。这时还
得经过一道检查关,工人们在检查员面前排成长列,让检查员把所有的灯再
查看一遍,看看是否严紧。
    “哎呀,这儿可真不暖和,”卡特琳哆嗦着嘟哝说。
    艾蒂安只是点了点头。现在他又来到了竖井井口,站在这个四面通风的
敞厅里。当然,他自认是勇敢的,可是这地方那雷鸣般的斗车声,震耳的信
号声,传声筒发出的牛叫般的闷喊声,以及面前被机器轴迅速卷起或放出的
钢索,使他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感到喉头发紧。罐笼好像夜间出来的野
兽一样悄悄地上来下去,它像野兽饮水那样张开大口吞没着人群。现在轮到
他了,他感到一阵战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使得扎查里和勒瓦克讥笑他。
他们俩都不赞成雇用这个陌生人,特别是勒瓦克,因为事先没有征求他的意
见,好像伤了他的尊严。卡特琳却很高兴地听着父亲给年轻人讲解各种各样
事情。
    “你看,万一钢索断了,罐笼上还有个安全伞和伸进侧板的挂钩。啊,
这玩艺儿可有用,不过也不完全可靠……是啊,竖井有三个井道,从上到下
都用木板隔着,当中是两个罐笼,左边是安全井……”
    他突然停住骂了一句,但没敢用太大的嗓门:
    “他妈的,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呀!难道要把我们冻死在这里吗!”
    李肖姆工头在无沿帽的皮子上挂着他的无罩矿灯,也要下井,他听见马
赫在埋怨,便以一直跟同伴们关系搞得不错的老矿工的身份好意地低声对马
赫说:
    “小心点,别叫人听见!总得等罐笼开上来呀……你瞧!这不是上来了
么!你们一起都进去吧。”
    果然,钉着一条条铁皮和细铁丝网的罐笼已经平稳地停在那里等着他们
了。马赫、扎查里、勒瓦克和卡特琳都钻进了底层的一辆斗车;一个斗车必
须装五人,于是艾蒂安也跟着进去了。但是好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他只好
挤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身旁,她的臂肘抵着他的肚子。艾蒂安不知把安全灯放
在哪儿是好,大家叫他把灯挂在上衣的扣眼上,他没有听见,仍旧笨拙地把
灯拿在手里。罐笼里继续在上人,人们像牲畜群一样,乱哄哄地挤在一起。
出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开呀?他感到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最后,他
感到震动了一下,一切都变得黑糊糊的,周围的东西飞也似地一掠而过,他
感到一种下坠时的晕眩,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似的。在罐笼进入竖井之
前,他一直有这种感觉。井架在眼前飞快地掠过,经过两层收煤处以后,随
即沉入漆黑的矿井,他迷糊了,再没有明晰的感觉了。

    “总算开动了,”马赫安详地说。
    大家都很自在,只有他有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降。当罐笼
笔直地下降而尚未触及罐道的时候,它就像不动似的;不过随后它又骤然震
颤起来,好像在木轨之间跳动,这使他担心发生了事故。即使他把脸贴在铁
丝网上,也看不见竖井的护壁,灯光也照不清跟前的一堆人。只有工头的无
罩灯在旁边的斗车里像灯塔似的照耀着。
    “这个井道的直径是四米,”马赫继续对他介绍说,“矿井的防水板需
要大修一下了,现在到处都渗水……嘿,我们到了水平面,你听见声音没
有?”
    这时几个大水点打在罐笼顶上,仿佛骤雨初来似的,艾蒂安正在想这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雨声更大了,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倾盆大雨。一定是罐笼顶
漏了,一股水流到他的肩上,湿透了他的衣服。当他们闪电般经过一个光亮
耀眼的、似乎有许多人在其中活动的大洞以后,寒冷变得更加刺骨了,人们
陷入一阵阴暗的潮湿里。然后又落进空虚之中。
    马赫说:
    “这是第一个罐笼站,我们已经下降了三百二十米……你看快不快。”
    他举起安全灯照到罐道一侧的木轨上,木轨像开足马力的火车下面的铁
轨一样飞快闪过,此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一道道闪光中又过了三个罐笼
站。雨声在黑暗中轰鸣着。
    “这多么深啊!”艾蒂安嘟哝着说。
    他觉得这一阵下降好像足足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似的。他的位置占得不
好,很不舒服,可是又不敢动,尤其是卡特琳的胳臂还抵着他。他只觉得她
紧挨着自己很暖和。卡特琳一句话不说。罐笼终于在井下五百五十四米的地
方停住了。当他听说下降时间只用了整整一分钟的时候,感到十分惊讶。罐
笼煞车的声音,以及着地的感觉,使他突然愉快起来。他亲热地向卡特琳开
玩笑说:
    “你身子里有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暖和呀?……你的胳膊肘都顶到我肚
子里去了。”
    她也大笑起来。真是个傻瓜,直到现在还把她当做小伙子,难道他的眼
睛被什么蒙住了?
    “我的胳膊顶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她在暴风雨般的哄笑声中回答说。
年轻人很纳闷,一点儿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好笑。
    工人们走出罐笼,穿过罐笼站大厅。大厅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用石块
砌成的穹顶建筑,燃着三盏大无罩灯。铺着铁板的地上,装车工们用力推着
装得满满的斗车。墙壁透出地窖似的潮湿,一股生硝味夹杂着从隔壁马厩里
吹来的热气。这里有四个巨大的巷道口。
    “打这边走,”马赫对艾蒂安说,“还没有到,我们还得足足走上两公
里。”
    工人们都分散了,一群群地消失在这些黑洞的深处。到左边一个黑洞去
的是十四、五个人,卡特琳,扎查里和勒瓦克走在马赫前面,艾蒂安跟在马
赫的最后。这是一条穿过岩脉的宽阔的运煤巷道,岩层非常坚实,因此只有
部分地方需要加固。他们一声不响,借着安全灯微弱的亮光,一个跟着一个
不停地走着,走着。这位年轻人一步一磕碰,两脚在轨道中总是绊来绊去。
一种低沉的声音已经使他不安了好一会儿,这声音像是从远方,也许是从地

心里传来的暴风雨声,而且似乎越来越猛。莫非这是那要把巨大的石块压到
他们头上、使他们永远见不到天日的崩塌声吗?一道亮光穿过黑暗,他觉得
岩石在震颤。当他学着同伴们的样子贴墙站定的时候,一匹肥壮的白马拖着
一列斗车从面前走过去。第一辆车子上坐着手握缰绳的贝伯,让兰则用手紧
紧抓住最后一辆车子的边缘,光着脚跟在后面跑。
    大家继续往前赶路。向前走了一段以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两条
新的巷道,人群在这里再次分散,工人们逐渐分布到全矿的各个掌子面去。
现在,运煤巷道的两壁都撑有木桩,巷顶的横梁还是橡木的,好像给松散易
塌的岩石镶上了一层木头保护壳。透过护壳还可以看到层层的页岩,闪亮的
云母,以及大量粗糙、乌黑、凹凸不平的砂岩。斗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有卸空了的,有满载的,看不清体形的牲口像幻影似的拉着斗车在黑暗中跑
过,发出隆隆的响声。在停车场的支线上,停着一列煤车,像一条睡熟了的
黑色长蛇,打着鼻息的马全身隐在黑暗里,因而它的臀部看来仿佛是巷道顶
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许多风门不时地打开,然后又慢慢地关上。越往前走,
巷道越窄、越低,巷顶也越凹凸不平,迫使人们不断地弯腰。
    艾蒂安的脑袋猛地撞了一下,要不是戴着无沿皮帽,脑袋一定会撞破。
其实,他已经留神模仿着走在他前面的马赫的一切最细微的动作。借着安全
灯的微光,可以看到马赫模糊的身影。工人们没有一个碰撞的,他们早就熟
悉了每一个突起的地方、木结和凸出的岩石。地面越来越潮湿滑溜,也使这
位年轻人吃了不少苦头。有时候,他只是根据脚上的泥浆才知道自己正经过
一片真正的水坑。最使他惊奇的是温度的急剧变化。竖井底下十分阴凉,在
整个矿井内的新鲜空气都要打从那里经过的运煤巷道里,吹着刺骨的寒风,
当它吹到狭窄的岩壁间,更是变得异常猛烈。但是一走进通风很少的巷道里,
便没有风了,温度也上升了,闷热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马赫很久没有再开口。这时他头也不回地只对艾蒂安说了一句:“纪尧
姆矿脉。”便转入了右边的一个新巷道。
    他们的掌子面就在这个矿脉中。艾蒂安刚一跨进去,就碰伤了脑袋和臂
肘。倾斜的坑顶十分低矮,他们只好把腰弯成两截,走上二三十米长的一段。
这里的水深到脚踝。他们这样走了二百多米,突然勒瓦克、扎查里和卡特琳
不见了,仿佛他们飞进了他面前的一道窄缝里。
    “得爬上去,”马赫又说。“把你的灯挂在钮扣上,攀着木头。”
    说完,他自己也不见了,艾蒂安只好跟上去。这是矿脉中专留给矿工们
的一条通路,它可以通到各附属坑道;它的高度和煤层一样,只有六十厘米,
幸亏年轻人的身子不胖,但是,他笨手笨脚,爬上去时白花了很大的劲。他
尽量放平身子,抓着坑木全靠腕力向前爬行。他往上爬了十五米以后,便到
了第一条附属巷道;马赫一伙的掌子面是在第六条附属巷道里,用他们自己
的话说,是在地狱里。每隔十五米,就有一条附属巷道,一条比一条的地势
高,这个擦伤人脊背和胸膛的细缝好像永远也走不到顶头一样。艾蒂安累得
直喘气,仿佛沉重的矿层把他的四肢都压碎了,手像被拽,腿像被折了一样,
更由于空气缺乏,血都快要喷出来了。在一条巷道里,他隐约看见两个弯着
腰低着头的东西,一个小的和一个大的,正在推车;那是丽迪和穆凯特,她
们已经干起活来了。而他还得再爬上两个掌子面!他满脸汗水,腌得眼睛都
睁不开,只听见别人敏捷的四肢嚓嚓地在岩壁上滑动,他感到失望,以为无
论如何也赶不上他们了。

    “加油啊,到了!”这是卡特琳的声音。
    但是,当他真的爬到了掌子面的时候,里边另一个声音却喊道:
    “哎,怎么的?你们怎么拿人开玩笑……?我从蒙苏来要走两公里路,
可我头一个到!”
    这是沙瓦尔的声音,他今年二十五岁,高个子,长得瘦骨嶙峋,满脸粗
气,这时他因为等得太久了,正在发火。当他看到艾蒂安的时候,便带着轻
蔑而又奇怪的眼光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马赫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他听了之后低声嘟哝说:
    “这么说,小伙子吃丫头的饭!”
    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这是突如其来的一种本能的仇恨的目光。艾
蒂安感到受了侮辱,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阵沉默过后,大家开始干活。
矿脉里终于逐渐都装满了人,每一个煤层的每一条巷道尽头的掌子面都活跃
起来了。吞噬人的矿井已经吞够了它每天需要的人数,这时候,将近七百个
工人在这个巨大的蚁穴里忙碌地工作着。到处挖洞掘穴,把岩层挖得像被蛀
虫蛀空了的朽木一样,尽是窟窿。然而,在沉闷的寂静中,在厚厚的煤层之
下,如果把耳朵贴在岩石上,就可以听见这些小虫式的人劳动的声音:从使
罐笼升降的钢索的飞快滑动声,直到掌子面深处掘煤的种种工具发出的咔咔
声。
    艾蒂安一转身又挨到卡特琳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看清了她微微隆起的
胸脯,他突然间明白了那透入他身体内的温暖是什么。
    “怎么,你是个姑娘?”他惊讶地小声说。
    她的脸并没有红,欢快地回答说:
    “当然啦……真是,你现在才看出来呀!”
                                  四
    四个挖煤工已开始趴在整个掌子面的斜坡上工作了。他们彼此隔开,每
个人大约占据四米长的地方,彼此之间有一块吊着的木板,用来承接挖下来
的煤块。这个矿层非常薄,而这一段差不多只有五十公分厚,人在里面被紧
紧地夹在坑顶和坑壁之间,只能匍匐爬行,一转身就会擦破肩膀。要挖煤,
就得侧着身子躺在那里,歪着脖子,斜举着短柄尖镐。
    扎查里在最下面,勒瓦克和沙瓦尔在扎查里上面,最上面是马赫。每个
人用尖镐刨着页岩层,在煤层上开两个直槽眼,然后从上方把一个铁楔子嵌
到里面去,大块的煤便剥落下来。煤块很松,一碰就碎,顺着肚子和大腿往
下滚。这些碎块被木板接住以后就堆积在他们身子下面,于是挖煤工就被封
闭在狭窄的缝隙里看不见了。
    最难受的是马赫。上面的温度高达三十五度,空气又不流通,时间长了,
简直闷得要命。为了看得清楚一些,他不得不把灯挂在他脑袋旁边的一颗钉
子上,这样一来又烤着他的脑袋,使他的血液更加热起来。加上这里的潮湿,
这种刑罚就更难受。离他的脸几厘米高的地方,岩石在往外渗水,不停地、
急急地滴着大水珠,不变节奏地总滴在一个地方。尽管他使劲歪着脖子,偏
着脑袋,水珠还是掉在他的脸上,不停地飞溅着,滴嗒作响。一刻钟的工夫
他的全身就湿透了,使他本来就被汗湿透了的身上,蒸发出一股带咸味的热
气。今天早晨,有一滴水进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住嘴地骂着。他不愿意停止

挖煤,使劲用镐刨着,这使他在岩壁之间猛烈地晃动,因此像一个被夹在两
页书里的小甲虫一样,有彻底被压扁的危险。
    大家一句话也不说。每个人都在一心地刨煤,只听见像从远处飘来的、
又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的这些不规则的凿击声。这些声音低沉、重浊,毫不响
亮,在死寂的空气中没有一点回音。里面是从未遇到过的黑暗,飞扬的煤末,
刺眼的瓦斯,使黑暗更加显得浓重。有铁罩的安全灯,灯芯只显出一个微弱
的红点,掌子面像一个一连积了十冬煤烟的扁平大烟囱倾斜着伸上去,里面
漆黑,什么也分辨不清。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里面活动,借着模糊的
灯光,可以隐约地看到圆圆的屁股,筋络隆起的胳膊,一个怒冲冲的、像是
为了行凶而抹得满脸漆黑的脑袋。有时脱落下来的大煤块的侧面和棱角地
方,突然闪出晶亮的反光,但紧跟着一切又陷入黑暗,尖镐重浊地一下下凿
着,在沉闷的空气里和滴水的冲洗下,只有胸膛发出的喘息,只有表示疲劳
和困苦的呻吟。
    扎查里由于昨晚的放荡作乐,今天感到胳膊发软,他借口支撑坑木,很
快丢下了工作,这可以使他随意地望着茫茫的黑暗轻轻地吹口哨。他们身后
已经有将近三米的矿层被挖空了,但还没顾得上把岩石支撑起来,他们只知
道抢时间干活,对危险却毫不介意。“喂,贵族老爷!”扎查里向艾蒂安喊
道,“拿几根坑木来。”
    艾蒂安正在跟卡特琳学如何使用铁锹,这时只好放下铁锹往撑子面里送
坑木。这些坑木是头天剩下的,一般是,每天早晨都要往井下送一些按掌子
面尺寸锯好的坑木。“快点儿,懒鬼,”扎查里看到新推车工两臂抱着四根
橡木,笨手笨脚地在煤块中间往上走,样子很是狼狈就又对他这样喊道。
    扎查里用尖镐在巷顶上凿了一个槽眼,然后又在壁上凿了另一个,把坑
木的两端插进去,把岩层支住。下午,清理工就会来把挖煤工留在巷道尽头
的废渣石运走,把采空的矿层填死,埋上坑木,只留下运煤用的上下两条小
道。
    马赫不再叹息了。他总算把自己那一段挖完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淋
淋的脸面,对扎查里在后面支坑木有些不放心。
    “快放下,”他说,“这个活等吃完晌午饭再说……要想凑够我们的斗
车数,最好还是先挖煤。”
    “可是,”年轻人回答说,“它在往下沉呀,你瞧,这儿都裂缝了,我
怕它塌下来。”
    父亲却耸了耸肩膀。啊!是啊!塌下来!可是,这也不是头一回,总会
想办法逃出去的。他终于生气地又把儿子打发到掌子面上去了。
    然而毕竟大家都想稍稍休息一会儿。仰卧着的勒瓦克正瞧着左手的大拇
指咒骂,因为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得一直在流血。沙瓦尔赌气脱下衬衣,光着
膀子,好稍微凉快一些。他们已经全被煤弄得黑不溜秋,身上蒙上了一层细
煤粉,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的小河,或一片片的沼泽。马赫头一个动手在
下面一层又刨起来,脑袋正顶在岩石的下面。现在,水点落到他的额头上了,
一个劲儿地滴嗒,好像要把脑盖骨穿个窟窿似的。
    “不用理他们,”卡特琳向艾蒂安解释说,“他们老是吵嘴。”
    她又像一个好心肠的姑娘一样给他讲解起来。每辆斗车都原样从掌子面
送到井上去,并且要插上标明本掌子面的特别标签,好让井上的收煤工记在
账上。因此要特别注意,必须只装纯煤,否则收煤处是不收的。

      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习惯了,他望着她,虽然她的脸色像得了萎
  黄病,但仍然很白净。他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可能有十二岁,因为她看来
  非常柔弱。然而,又觉得她不止十二岁。她具有男孩子般的洒脱,不知道难
  为情的天真,使他有些尴尬;他不大喜欢她,因为她那皮埃洛①般的灰白色脸
  蛋,加上把小帽紧紧地压在鬓角上,显得过于顽皮。最使他惊奇的是这个女
  孩子的力气,这种猛中有很大巧劲的力气。她装车的动作小,每铲又匀又快,
  比他麻利得多。装完以后,她把斗车慢悠悠地一口气推到绞车道上,毫无阻
  碍地从低矮的岩层下面顺利地通过。可是他呢,累得要死不说,还总出轨,
  不断陷入困境。
      说实在的,这的确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从掌子面到绞车道约有六十多米。
  清理工还没把巷道清理宽敞,真是所谓羊肠小道;巷顶凹凸不平,一块块地
  往外凸出,有的地方装满的斗车勉强能过去,推车工必须伏下身子跪着推,
  不然就会碰破脑袋。另外,有的坑木已经压弯或折裂,当中露出了长长的白
  色裂缝,如同过软的拐杖一样。必须小心不要被这些地方擦破。大腿般粗的
  圆橡木,在长久的重压下,眼看就要断裂,人们从底下爬过,提心吊胆,生
  怕它随时咔嚓一声塌下来压坏自己的脊梁。
      “又出轨了吧!”卡特琳笑着说。
      艾蒂安的斗车在最难走的地段出了轨。铁轨在潮湿的地面上已经走了
  形,他总也不能一直推到头。他生气地大声咒骂着,拚命与车轮搏斗,尽管
  他用尽了力气,还是不能使车轮回到轨道上。
      “不要急嘛,”年轻姑娘又说。“你要是不能沉住气,那就永远也走不
  了。”
      她灵巧、敏捷,一溜就把臀部伸到车子下面用腰一拱,把车子重又推上
  轨道。车子的重量有七百公斤。他又惊异又羞愧,嘴里不断结结巴巴地为自
  己辩解。
      卡特琳不得不教给他怎样劈开两腿,怎样弯起腿用脚蹬住巷道两边的坑
  木,找个有力的支点。推车的时候,要弯着身子,伸直两臂,用两肩和臀部
  全部的力量。有一次,他跟着她一起推了一趟,他看到她怎样撅着屁股、两
  手放得很低地推车,好像马戏团里练把戏的小动物那样,在用四只蹄子奔跑。
  她虽然累得汗水直流,气喘吁吁,骨节儿直响,却没有一句怨言;她把这视
  为常事,满不在乎,仿佛普遍的穷困要求每个人都得过这种直不起腰的日子。
  可是他却做不到这一步。他穿的鞋很碍事,这样低着头走,身子也累得要命。
  他这样推上几分钟,就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刑罚,是难于忍受的痛苦,他不得
  不跪一会儿,直一直身子,喘一喘气。
      到了绞车道上,又是一种新的苦役。她教给他怎样很快地把斗车放下去。
  绞车道是供各个掌子面使用的,从这一个坑道口到另一个坑道口,上下两头
  各有一个徒工,管刹车的在上面,接车的在下面。他们都是一些十二到十五
  岁的小无赖,张口就是粗话;而要想叫他们听从你的话,必须用更粗野的言
  语向他们吼叫。每当接车人要把一辆空斗车送上去的时候,他便发出信号,
  上面的推车女工就放下她那辆装满煤的斗车,管刹车的人一松闸,借助这个
  斗车下降的重量把空车提上来。到了巷道底下,斗车一列一列地排好,再用
  马拉到竖井口去。
① 皮埃洛,西方古哑剧中的白脸丑角。

    “喂!该死的懒虫们!”卡特琳在绞车道巷道口喊道。绞车道的巷道整
个是用坑木支成的,有一百多米长,这时像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似的发出回响。
    两个徒工一定是休息去了,没有人回答。各巷道的输送都停止了,后来,
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小尖嗓子:
    “准是有一个趴在穆凯特身上去了,没错儿!”
    一阵哄笑声轰响起来,全矿层的推车女工都捂着肚子大笑着。
    “这是谁?”艾蒂安问卡特琳。
    她告诉他这人叫小丽迪,一个放荡姑娘,她对这种事知道的特别多;虽
然她两只胳膊像洋娃娃似的,推起斗车来却和成年女人一样有劲。至于说穆
凯特,她大有同时应付两个徒工的能力。
    但是,传上了接车人的声音,喊着放车。不用说,准是赶上了工头从下
面经过。九层巷道的运输又开始了,这时只有徒工们定时的叫嚷声和推车女
工到达绞车道喘粗气的呼呼声,她们跟拉载过重的母马一样,打着鼻息,浑
身冒着热气。当一个男矿工遇到这样一个四蹄姑娘的时候,看到她们那露在
外面的腰肢,快要撑破男式短裤的臀部,矿井里立刻会出现一阵兽性的骚动,
因为这燃起了男人们的欲望。
    艾蒂安每次推车回来都感到掌子面里面是那么闷热难受,尖镐的节奏变
得更加低沉和无力,勉强坚持工作的挖煤工发出痛苦的吁叹。四个人都脱光
了衣服,和黑煤混在一起,简直分辨不清,连无沿帽也被黑泥浆浸湿了。有
一阵,人们不得不把喘不上气的马赫拖出来,拆下木板,使煤块落到坑道上。
扎查里和勒瓦克对着矿层直发火,他们说,矿层越来越硬了,这对他们的包
工活很不利。沙瓦尔转过身,仰面躺了一会儿,开口骂起艾蒂安来,他瞧见
这个人在这儿就生气。
    “这个懒虫!还不如姑娘们有劲!……你还不快装车呀!哼!舍不得你
那两条胳膊吗?……他妈的,你要是让我们的煤给退回一车来,我就扣你半
个法郎!”
    年轻人故意没有出声,到现在,能找到这种苦力活儿已经算是万幸,他
忍受了老工人对新工人的这种虐待。但是,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两脚已经
磨破流血,胳膊腿都累得抽筋,身子也像被铁箍箍起来似的。幸而这时到了
十点钟,他们这一班决定吃午饭了。
    马赫虽然有一只表,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他估
计时间从来也差不了五分钟。大家穿上衬衣和短上衣。从掌子面走下来,他
们胳膊夹着两肋蹲下来,矿工们特别习惯于这种姿势,就是出了矿井也这样,
他们并不感到需要找一块石头或木头来坐下。各人拿出自己的“夹面包”,
一本正经地咬着厚厚的夹层面包,偶尔对上午的工作说上一言半语。卡特琳
却站着吃,最后她走到艾蒂安跟前,艾蒂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枕木,横
躺在路轨上。那儿有一块几乎是干的地方。
    “你不吃吗?”她手里拿着“夹面包”,嘴里塞得满满的问道。
    但她马上想到这个小伙子走了一夜,一文钱也没有,大概一块面包也没
有。
    “咱们俩分着吃好吗?”
    他拒绝了,嘴里发誓说自己不饿,肚子却难过得使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
颤。卡特琳又活泼地说:
    “啊,你嫌脏吧!……那好!我只咬了这边,我把那一边给你。”

    她说着已经把“夹面包”掰成两半。年轻人接过一半,克制着不让自己
一口把它吞下去;他为了不让卡特琳看见自己在发抖,把两只胳臂紧靠着大
腿。她像一个亲热的伙伴似的,安静地在他身边趴下,一只手托着下巴,一
只手拿着面包慢慢地吃着。两个人的安全灯把他们彼此照得很清楚。
    卡特琳默默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她显然觉得他长得很俊,他有着秀气的
面孔,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她下意识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哎,听说,你是个机械师,被人家从铁路上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我打了我工头的耳光。”
    她一时吓愣了。由于祖辈相传的从属观念和顺从思想,她听了这话感到
十分惊讶。
    “你知道,我那回是喝醉了,”他接着说,“我一喝酒就一切都不顾了,
我就想吃掉自己和别人……是啊,我一喝上两杯酒就想吃人……然后还得病
上两天。”
    “不应该喝酒嘛,”她严肃地说。
    “啊!不用担心,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德性!”
    他摇着头,他对烧酒怀着仇恨。这是一个酒鬼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对酒
的仇恨。他身上有上代遗传下来的酒精中毒的严重毛病,对他来说,一滴酒
都是毒药。
    “我是为了妈妈才对被开除感到烦恼,”他咽下一口面包,然后说,“妈
妈可真不幸啊,我以前还不时地寄给她五个法郎。”
    “那么,你母亲在哪儿?”
    “在巴黎……在金滴路给人家洗衣服。”
    他沉默了一会。一想起这些事情,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变得灰暗,这是他
为自己那年轻、健康的身体所遭受的损害而感到痛苦,而且这种损害不知还
孕育着什么后果。他在矿井底层的黑暗中凝望了一会儿;在如此深的地心,
在这感到土地的重压和窒息的情况下,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候,
他的母亲还漂亮、刚强,被父亲抛弃了。她跟另外一个人结婚以后,他的父
亲又重新把她占有了,她生活在两个花她金钱的男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在酗
酒和淫乱的沟壑里滚来滚去。他回想起了那条大街,每个细节又浮现在他的
脑海里:胡乱堆在铺子当中的脏衣服,把屋子弄得满屋酒气的醉鬼,一耳光
可以打掉下巴的野蛮打架……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
    “现在,”他拉长声调说,“每天挣一个半法郎,我没法再寄给她什么
了……她非得穷死不可。”
    他绝望地耸耸肩膀,又咬了一口夹心面包。
    “你要不要喝点儿?”卡特琳打开自己的水壶说。“哎!这是咖啡,对
你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这样干吃噎死人。”
    他谢绝了,吃了她的一半面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好
心地劝说着,最后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先喝……现在你可不能再推辞了,要不
就太扫人面子了。”
    她把白水壶递给他。她两膝着地,直起身子,在两盏安全灯的映照下,
他就近打量了她一会。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丑呢?现在,虽然她的脸上
抹了一层煤粉,黑不溜秋的,但他却感到她有一种不寻常的魅力。在她那笼
罩着阴影的面孔上,稍嫌大些的嘴露出白亮的牙齿,两只大眼睛像猫眼似的

射出绿色的光芒。一绺红头发从她的无沿帽里钻出来,搔得她耳朵发痒,把
她弄得直笑。看来她不再那么小了,足有十四岁。
    “那就为了让你满意,”他说着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壶还给她。
    她喝了第二口,又强迫他再喝一口,说要分着喝。他们拿着这个小嘴水
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觉得很有趣。忽然间,他心里问自己是不是
应该把她搂在怀里,吻吻她的嘴。她那暗淡的玫瑰色的厚嘴唇,被脸上的黑
煤衬托得更加鲜明,一股逐渐增长的欲望强烈地引诱着他。但是他不敢,他
在她面前感到胆怯;他在里尔遇到过的尽是一些娼妓,一些最低贱的女人,
现在碰上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工,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是好。
    “我看,你总有十四岁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面包,问道。
    她表现出诧异的样子,几乎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十四岁?我已经十五了!……不错,我是瘦一些。我们这儿的
女孩子都长得慢。”
    他继续向她问这问那,她什么都说,既不粗俗,也不害羞。此外,尽管
他感觉到她还是处女,可是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却全都知道;由于生活中的
劳累和生活环境的恶劣,她发育得比一般女性慢,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当
他为了窘她而把话扯到穆凯特身上的时候,她讲了许多不堪入耳的事情,她
的语调是那么平静,那么快活!嗬,那个丫头可够胡闹的!当艾蒂安想要知
道她自己是否有情人的时候,她开玩笑地回答说,她不愿意让母亲生气,然
而,这事早晚一定会发生的。她缩着肩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冰凉,冻得她
微微发抖。她的表情那么温柔而驯良,好像准备忍受人间事和男人们的磨难。
    “大家在一块儿生活,情人总会有的,是不是?”
    “那当然。”
    “再说,这对谁也没有害处……谁也不会跟神甫说什么。”
    “噢!神甫,我才不在乎呢!……我倒是怕‘黑鬼’。”
    “‘黑鬼’?黑鬼是什么?”
    “是矿井中的老矿工的幽灵,他要扭断放荡姑娘的脖子的。”
    年轻人望着她,疑心她是在嘲弄他。
    “你相信这些蠢话吗?我看你什么也不懂!”
    “我,我懂得的事可不少呢,我能写能读……这在我们这儿可有用了,
因为我父母那一辈都没念过书。”
    她确实十分可爱。他想等她吃完面包,一把将她搂过来吻吻她那粉红的
厚嘴唇。他在胆怯中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一想到使用暴力他就感到喉咙发
堵。年轻姑娘身上的男式衣服,那件短上衣和那条短裤刺激着他,同时又使
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已经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对着水壶嘴喝了几口咖啡,
又还给她,叫她喝光。现在是行动的时刻了,他担心地朝远处的矿工们瞥了
一眼,恰好有个人影堵住了巷道。
    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的沙瓦尔,远远地望着他们。这时他走上前来,
确定马赫看不见他,而卡特琳又坐在地上,于是就抓住她的两肩,迫使她仰
起头来,粗暴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根本
没把艾蒂安放在眼里。这一吻显示着一种占领,一种出于妒嫉而作出的决定。
    但是,年轻姑娘却气极了。
    “放开我,听见没有?”
    他抱住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红色的上髭和下颔的小胡子,在他那长

着大鹰钩鼻子的漆黑脸盘上就像一团火一样。他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响地走
开了。
    一股凉气流遍了艾蒂安的全身,他感到刚才的等待真是愚蠢。不,现在
他决不能再拥抱她,因为她会把他看作和那个人一样。他的虚荣心受了损伤,
心里感到一阵真正的失望。
    “你为什么撒谎呢?”他低声说,“这不就是你的情人吗?”
    “绝对不是,我向你发誓,”她大声嚷道,“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事。他
只是有时候开个玩笑……而且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六个月以前才从加来海
峡省来到这里的。”
    又该干活了,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当她看出他那么冷淡的时候,显得有
些难过。毫无疑问,她觉得他长得比那一个漂亮,也许更喜欢他一些,想亲
近他和安慰他的心情搅乱着她。这时年轻人惊异地察看着自己的灯发出蓝火
苗,外面带着一个微弱的光圈,她设法至少要让他散散心。
    “来,我给你看个玩艺儿,”她用亲近的态度低声对他说。
    她把他领到掌子面的尽里边,指给他看煤层中的一个缝隙。有什么东西
从那里轻轻地往外冒,声音很小,像鸟的吱吱叫声一样。
    “把手放在那儿,你会感觉到有一股风……这就是瓦斯。”
    他惊呆了。这就是那个东西吗,就是使一切爆炸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吗?
她笑着说,因为今天这东西多了,所以灯的火苗才这样发蓝。
    “懒鬼们!你们什么时候才唠叨完呐!”马赫的大粗嗓子在喊叫。
    卡特琳和艾蒂安急忙装满斗车,推往斜面。他们直着脊背,在凸一块凹
一块的巷顶下爬行着。推到第二趟,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骨节又嘎嘎地响
起来。
    挖煤工又在掌子面上干起来。为了避免身上发冷,他们经常很快吃完午
饭就接着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狼吞虎咽地吃下的“夹面包”,
使肚子就像吃了铅块一般沉重。他们侧着身子躺在里面,更用力地刨着。他
们只有一个念头——到大革命时期共和三年芽月十二日,饥饿的民众拥入国
民公会,高呼“面包和九三年宪法”。他说,“萌芽”这个词语“包含了我
所要寻找的东西:革命的四月,老朽的社会在春天里焕然一新……倘使它对
某些读本有点隐晦,对我来说却象一柱阳光,照亮了整个作品。”①“萌芽”
作为孕育希望和前途的象征,在小说情节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曾先后出
现四次,一直到小说结尾:“这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
了。”这种带有预示性的乐观情调给这场罢工斗争赋予了高昂的战斗气息,
使小说具有史诗般的悲壮气势。
    在这场绘声绘色的罢工斗争中出现的工人形象是塑造得较为成功的。在
法国文学史上,艾蒂安是第一个有阶级觉悟的工人形象。他是采煤工,又是
工人运动的组织者。作为国际工人联合会的成员,他发展新会员,组成一个
支部。他钻研社会主义理论著作,同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斗争,经过革命的洗
礼,在政治上更加成熟。这是一个从基层涌现出来的工人领袖;他的成长过
程,写得十分自然。马赫一家是个典型的矿工家庭。这一家世世代代为煤矿
工作了一百年,先后有六口人在矿井里丧命。老父亲病魔缠身。马赫在罢工
中饮弹身亡。他的妻子日夜操劳,鼓励丈夫进行斗争;丈夫死后,她顶替丈
夫下井干活。一系列的事情使她逐渐认识到复仇的一天总会到来,在她身上
体现了由没有觉醒到觉醒的矿工形象,写得有血有肉,生动突出。

    在艺术上,左拉继承了巴尔扎克细致地描绘现实生活的手尽量多装几
车。他们为了挣这饭碗,拚命地干,这种挣钱狂使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他
们感觉不到流出的矿水泡肿了他们的四肢,老是弯腰曲背而引起的抽筋,以
及黑暗中令人窒息的闷热。他们像长在地窖中的植物,在这黑暗里,变得脸
色灰白。时间越长,安全灯的烟火,人们呼出的热气和瓦斯的窒息,使空气
中的毒气变得更浓更热。瓦斯像蜘蛛网似的粘上了眼睛,只有到夜间通风时,
才能完全清除出去。他们钻在自己的鼹鼠洞的尽头,在深深的地层下面,胸
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仍然不停地刨着煤层。
                                  五
    马赫没有瞧自己上衣口袋里的怀表,就停下来说:
    “快一点啦……扎查里,好了没有?”
    小伙子支坑木已有好一会儿。他干了一半就仰着身子躺下来,出神地想
起昨天玩的情形,这时他听到喊声惊醒过来,回答说: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再说。”
    于是他又回到掌子面上原来的地方。勒瓦克和沙瓦尔他们也放下了尖
镐。大家都休息了一会儿。每个人一面用赤裸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望
着岩顶一块块已经裂缝的页岩;他们只就工作说了几句话。
    “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这可真他妈的倒霉……”沙瓦尔嘟哝说,
“在包工合同里,他们就没提到这个。”
    “这帮坏蛋!”勒瓦克抱怨说,“他们就想让咱们死在里面。”
    扎查里笑起来。他对干活什么的都不大在意,一听到别人骂公司却特别
带劲。马赫息事宁人地解释说:地层的性质是每二十米一变,大家应该公正
一点,谁也不能预见到一切。接着,沙瓦尔和勒瓦克又骂起工头们来,马赫
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说:
    “小声点!算了吧!”
    “你说得对,”勒瓦克也压低了声音说,“这样说有危险。”
    即使在这样深的地方他们也害怕有密探,仿佛矿层里的煤也有煤矿股东
们的耳朵似的。
    “你不用管,”沙瓦尔用挑衅的口吻大声嚷道,“丹萨尔那头猪猡怎样
玩弄细皮嫩肉的金发女人,我不管,他要是再用那天的那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非用砖头砸他的肚子不可……。”
    扎查里这回哈哈大笑起来。总工头和皮埃隆的老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成
了全矿井扯不完的笑料。连在掌子面下面的卡特琳也扶着铁锹大笑起来,并
且用一两句话让艾蒂安也听明白了。马赫却生起气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恐
惧。
    “你能不能住嘴,嗯?……要是你存心惹祸,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
说。”
    他的话音未落,从上头的巷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几乎同时,工人们中
间称作小内格尔的矿井工程师由总工头丹萨尔陪着来到了掌子面上。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马赫小声说,“总是有人从地里钻出来。”
    埃纳博的侄子保尔·内格尔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长得端正漂亮,满头
鬈发,棕色小胡子。他有一个尖尖的鼻子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神情活像一只

可爱的雪貂,机伶,多疑。和工人们打交道时,他就会变成果断的权威。他
的衣着跟工人一样,也蹭得浑身是黑。为了得到工人们的尊敬,他常表现出
一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奔向最困难的地方,在煤层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时候,
他总是跑在前头。
    “我们到了吧,丹萨尔?”他问道。
    总工头丹萨尔是比利时人,相貌粗俗,长着一个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
过分礼貌地回答说:
    “到了,内格尔先生……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个工人。”
    两个人钻进掌子面,把艾蒂安叫过来。工程师举起手里的矿灯,看了看
他,什么也没问。
    “好吧,”他最后说,“我可不大喜欢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些来历不明的
人来……不过,主要是以后别再这样做了。”
    对于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释: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车等
等,他根本没有听。他开始察看巷顶,挖煤工们又拿起尖镐刨煤,这时候他
突然喊了起来:
    “唉!马赫,你们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他妈的,你们都想死在里
面!”
    “喔,这儿挺结实,”马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什么结实!……岩层已经下沉了,你们支的坑木相距足有两米多远,
好像舍不得坑木似的!哼!你们全都一样,宁愿压碎脑袋,也不肯早一点放
下挖煤去及时支好坑木!……你们要马上给我支好。加上双柱子,听见了没
有?”
    矿工们还在争辩,说他们对自己的安全比谁都知道的清楚;矿工们的犟
脾气使他发火了:
    “怎么,快动手!要是砸碎脑袋,是你们自己承担后果吗?绝对不是!
公司得给你们或你们的老婆发抚恤金……我向你们再讲一遍,我了解你们,
为了到晚上多出两车煤,连命都不要了。”
    马赫尽管有些上火,但仍然平静地说:
    “要是给我们足够的工钱,我们自然会把坑木支好的。”
    工程师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把整个掌子面察看了一遍,走到掌子
面下面的时候才回头作了这样一句结论:
    “你们还有一个钟头,都去支顶柱;我通知你们,你们这个掌子面要罚
三个法郎。”
    挖煤工对此报以低声的咒骂。只是从徒工到总工头一层压一层的等级压
力才使他们克制住了自己。沙瓦尔和勒瓦克刚要发作,马赫瞪了他们一眼,
把他们制止了,扎查里只是嘲弄地耸了耸肩。艾蒂安可能是他们当中最激动
的一个。他自从进到这个地狱里,慢慢增长着的一种反抗情绪使他感到无法
忍受下去。他望了望低低弯着腰的顺从的卡特琳。人们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暗
中,累死累活地干着这样艰苦的活儿,却连每天买面包的几个铜子都挣不上,
这怎能忍受?
    这时候内格尔和丹萨尔一起走开了,总工头只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到了巷道里又停下来,检查着应由这几个挖煤工负责的、掌子面后面十
米长的一段巷道的坑木,又说了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拿人命当儿戏?”工程师大声地嚷道。“难

道你他妈的就不管吗?”
    “我管啊,管啊!”总工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三番五次地跟他们说,
都说腻了。”
    内格尔粗声地喊道:
    “马赫!马赫!”
    大家全都从掌子面走下来。内格尔接着说:
    “你们瞧瞧这个,这支得住吗?……尽是偷工减料的活儿。这个潦潦草
草加的柱帽,立柱根本就顶不到……我的天!我明白我们为什么花那么多修
理费。你们只想把你们负责的时间对付过去就行了,是不是?过后就完全塌
了,那时公司就又不得不用上一大批修理工……你们看看那边,那活儿简直
是应付差事。”
    沙瓦尔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要多给你们工钱,是不?好吧!
我预先告诉你们!你们是在逼着经理处采取措施,好吧,以后坑木钱另付,
可是公司要按成从每车煤上扣除这笔钱。我们到那时再看你们会多挣几
个……但是眼前先把这些都给我马上支好,我明天还要来查看。”
    他的威胁使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在工程师面前低三下四的丹萨
尔,特意留下来几秒钟,粗暴地向工人们说:
    “你们这伙人,叫我挨了一顿骂……我对你们的惩罚可不只是三法郎罚
款!你们小心点!”
    他一走,马赫就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
    “老天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愿意大家都心平气和的,因为只有这
样才好商量;可是,他们硬要逼得你发火……你们听见没有?降低每车煤的
价钱,另外给坑木钱!这又是一个克扣咱们工钱的花招!……扯他妈的淡!”
    他正想找个人出气,一眼瞧见了艾蒂安和卡特琳在那儿闲呆着。
    “你们还不给我拿些木料来!你们就没事干了吗?……我真恨不得踢你
们几脚。”
    艾蒂安拿木头去了;他对马赫这样暴躁毫不怨恨,他对这些工头老板感
到极为气愤,而矿工们却实在太老实了。
    勒瓦克和沙瓦尔也都粗鲁地咒骂了一阵泄了愤。他们每个人,扎查里也
不例外,全都发疯似地支起坑木来。在将近半个钟头内,只听到用铁锤敲坑
木的声音。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一个个都呼呼地喘着气,向岩石出气,如果
办得到的话,他们真想用肩膀一扛,把岩石顶上去一块。
    “就这样吧!”最后马赫说,他又累又气,一点劲也没有了。“一点半
了!……今天可好,干了一整天还挣不了两个半法郎!……我要回去了,我
干够了。”
    虽然离下工还有半个小时,他却穿上了衣服。别人也都跟着他穿起衣服
来。他们一看见掌子面就有气。年轻姑娘又去推车子,他们把她叫回来,同
时对她这样热心非常生气,煤要是有脚就让它自己走出去吧。于是六个人胳
膊底下夹着工具就走了,他们还得走两公里路从原路回到矿井的井口。
    到了通风道里,挖煤工们全都溜下去了,卡特琳和艾蒂安却落在后面,
因为他们遇见了小丽迪。小丽迪在路轨中间停下来,好让他们过去,并且告
诉他们穆凯特说是鼻子流血,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用凉水冲一冲,可是已经有
一个钟头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丽迪又推起斗

车,她已经累得腰酸腿软,满身泥水,挺直着她那小虫子似的四肢,真像一
只蚂蚁在拚命搬运一个过重的东西;他俩则向后仰着身子,缩着脖子往下溜,
唯恐擦破额头。他们直挺挺地沿着被人们的屁股磨光了的岩石向下溜着,不
时地还要抓住撑柱,以免像他们开玩笑说的那样,把屁股擦得冒火。
    到了下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见有几点星火消失在远处巷道转弯的
地方。他俩的愉快心情已经沉落下去,她在前,他在后,两个人迈着疲惫不
堪的沉重步子。安全灯已经熏黑,他勉强能看到在一片烟雾茫茫中的卡特琳。
他心里很乱,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姑娘,觉得不拥抱她一下简直是傻瓜,但是
一想到另外那个人,就又认为不能这么做。肯定说,她对他说了谎;那个人
一定是她的情人,他们一定曾经随便在哪个煤渣堆上睡过觉,因为她走路的
姿态已经是一些放荡女人的样子。他毫无理由地生着她的气,好像她欺骗了
他。而她却不断地回过头来,告诉他要小心,不要绊倒,似乎在求他和她要
亲热一些。他们走在这样僻静无人的地方,本来很可以像好朋友似的有说有
笑!最后,他们终于出了运煤巷道,这减轻了他心情矛盾的痛苦。不过,这
时她却流露出最后的忧伤目光,仿佛在惋惜他们再也不会得到的幸福。
    现在,他们周围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嚣,工头们来回走过,快马拖着一
列列斗车往返不停,灯光像星星似的不断在黑暗中眨眼。他们必须紧靠在岩
壁上,让那些人影和直往人脸上喷气的牲口走过。让兰光着脚跟在他那一列
斗车后面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下流话,由于车轮的隆隆声他们没有听清。
他们还在走着,她这时默默不语,他呢,已辨认不出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
字路口,并且觉得她在这地下把他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特别使他难于忍受
的是寒冷;从离开掌子面他就感到越来越冷,越走近竖井,他哆嗦得越厉害。
狭窄的巷道间又吹来一阵暴风般的气流。正当他失望地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
的时候,突然间,他们走进了矿井井口的大厅。
    沙瓦尔斜着眼望了他们一眼,撇着嘴露出怀疑的神情。其余的人也都和
沙瓦尔一样,满身是汗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强忍着忿忿不平的愤怒,一声
不响。他们来得太早了,而且现在正忙着往井下送一匹马,这是件复杂的工
作,半点钟以内,还不能让他们上罐笼。装罐工推动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
烂铁撞击声,罐笼迎着从黑窟窿里滴下来的水点正在飞快地升起。下面的积
水坑是个十米深的渗井,里面积满了从上面流下来的水,发出淤泥的潮湿气
味。人们不停地围着井口转圈,拉着信号绳,压着杠杆柄,在这濛濛的水雾
中,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三盏照明灯的火光,勾划出许多活动的大黑影,
使这间地下大厅变得犹如匪窟一般,又仿佛是瀑布近旁的一个强盗的打铁
炉。
    马赫试着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走近六点钟上班的皮埃隆身旁。
    “喂,你让我们上去嘛。”
    皮埃隆是装罐工,小伙子长得漂亮,胳膊腿显得很有劲,面貌温和,他
作了个表示吃不消的手势。
    “不行,找工头去吧……我会被罚钱的。”
    人们心里又涌上来一阵抱怨,但又咽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边
说:
    “到马厩看看去,那边不错!”
    他们必须不让人看见才能溜进去,因为那儿是不准去的。马厩在左边一
个短巷道的尽头,长二十五米,高四米,是在岩层中凿出来的,有砖砌的拱

顶,可以容纳二十匹马。这里的确不错,充满了活牲口发出的暖和气,新铺
的干草散发出香味,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一盏灯像长明灯一样发出宁静
柔和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马匹转过头来,睁着孩子般的大眼睛瞧了瞧,不慌
不忙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麦。它们是人人喜爱的、膘肥体壮的苦力。
    卡特琳大声念着马槽上钉着的锌牌上的马名,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冷不防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站了起来。原来是穆凯特,她正在草堆里睡大觉,
现在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昨天星期日,她放荡了一天,今天感到实在疲倦
极了,就使劲在鼻上捶了一拳,然后借口去找凉水,离开了掌子面,跑到这
儿来和牲畜一起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她的父亲对她非常溺爱,不怕给自己
招来一些麻烦,竟放任她这样做。
    恰巧这时候她父亲老穆克走了进来。他是个矮个子秃头、没少吃苦的老
矿工,不过仍然很胖,这在五十岁的老矿工说来是不多见的。他由于自从当
了马夫以后嚼的烟过多,发黑的嘴里牙床冒着血。他一见有另外两个人跟自
己女儿在一起,就火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啊!真算可以呀!两个骚丫头带着一个男人到我
这儿来啦!……到我的干草堆上来干你们的下流勾当可倒不错啊!”
    穆凯特觉得这话很滑稽,捂着肚子笑起来。卡特琳却朝艾蒂安微笑着,
这时他很窘,扭头走了。当三个人都回到井口底下的时候,贝伯和让兰也赶
着一列斗车来了。罐笼正占用着,要上去还得等一会儿。年轻的姑娘走近他
们的马,用手抚摸着它,向她的同伴谈着它的身世。这是匹白马,名叫“战
斗”,是矿里最老的一匹马,已有十年井下工龄了,十年来,它就生活在这
个洞穴里,在马厩里占着一个固定的角落,每天沿着漆黑的巷道干着同样的
活儿,自从下了井以后再没有见过天日。它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看样
子十分老实。它在这里似乎过着一种达观的生活,避开了地面上的烦恼。此
外,它在黑暗里也变得十分机灵。它对拉车的道路非常熟悉,会用脑袋推开
风门,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头,以免碰破马头。毫无疑问,它还会计算拉车
的趟数,因为每当拉够了规定的趟数,它就不肯再拉了,非把它送回马厩去
不可。现在它已年老了,两只猫眼一般的眼睛不时流露出抑郁的目光。也许
它在阴暗的幻想中,又模糊地看见了马西恩纳它出生的磨坊。那个磨坊建在
斯卡普河边,周围是微风轻拂的辽阔草原。空中还有一个什么亮东西,那是
一盏巨大的吊灯吧,实际的情景在这个牲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它低
着头,老腿不停地打颤,拚命地回忆着太阳的样子,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罐笼旁的工作正忙。信号锤敲了四下,人们正在往下送马。这
一直是一件紧张的事,因为有时候把牲口送下来的时候它已经吓死了。在上
面,被兜在绳网里的牲口拚命地挣扎着,接着,当它感到离开地面的时候,
就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勾勾地死瞪着大眼,皮毛一颤不颤地下入井中。这匹
马因为过于肥壮,罐笼里装不进去,只好把它吊在罐笼底下,把它蜷着身子,
脑袋窝在腰间捆好。上面开机器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得很慢,往下送这匹马用
了将近三分钟的工夫。下面的人更心焦,怎么搞的?能把它撂在黑咕隆咚的
半空中吗?最后,它终于出现了;它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吓得眼睛睁得
老大,直勾勾地瞪着。这是一匹刚满三岁的栗色小马,名叫“小喇叭”。
    “小心!”负责接这匹马的老穆克喊道,“把它弄过来,先不忙解开它。”
    不一会儿,“小喇叭”就像石头般地躺在铁板上。它一直动也没动,仿
佛在这阴暗无边的黑洞里,在这深邃喧闹的大厅里做着恶梦。大家开始给它

解绳子,这时,刚从煤车上卸下来的“战斗”走近前来,伸长脖子嗅着这个
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伙伴。工人们围了一大圈,开着玩笑。“嘿!它有什么
好闻呀?”可是“战斗”却兴奋起来,对人们的嘲讽毫不介意。它无疑地从
“小喇叭”的身上闻到了外边新鲜空气的味道和早已遗忘的阳光照晒草地的
芳香。突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这是一节快活的乐曲,又好像是感伤
的呜咽。这是表示欢迎,是一阵给它带来的对往事怀念的喜悦,同时又是对
多了一个死后才能再上去的囚犯的伤感。
    “啊!‘战斗’,这个家伙!”工人们看到他们的心爱宝贝做出的滑稽
动作高兴地叫了起来,“你们瞧,它跟伙伴聊起来了。”
    被解开的“小喇叭”,依然一动不动。它侧躺着,好像还被绳网紧紧地
捆着似的,它是被吓呆了。最后,有人抽了它一鞭子,它这才站起来,带着
一副痴呆的样子,四条腿哆嗦得很厉害。老穆克把两匹友好的牲口牵走了。
    “怎么样!现在行了吗?”马赫问道。
    罐笼还要清理一下,再说,离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走空了,
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往井口走来。这儿已经聚有五十来个人,他们全都浑身
湿透,哆嗦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声。皮埃
隆尽管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个耳光,嫌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
里偷偷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沙瓦
尔和勒瓦克对人们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
钱等等。这个方案引起人们的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
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过一阵子,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
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冰冷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
说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听着,气
得发抖。
    “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对装罐工说。
    他催着快一点用罐笼送人上去,他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不想责备
大家。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吵嚷:
不能总这样下去,公司总得有一天要砸锅。
    “你是个明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快叫他们住嘴吧!一个人要是不
是最强者,就该做个最懂事的人。”
    马赫终于安静下来,并且有些担心,但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
音平息下来了,内格尔和丹萨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
来。由于服从的习惯,人们后退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从人群中走过。
他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这是告诉
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这样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静寂中往上
升去。
                                  六
    在上升的罐笼里,艾蒂安和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起,他决心再去过他那到
处流浪的挨饿生活。他认为再到这个连饭都挣不上的地狱底下去,比立刻饿
死也强不了多少。卡特琳关在他上面的一层斗车里,这时不在他身边,他再
感不到那种贴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觉得最好是不去想这些傻事而
远走高飞;由于他受过较多的教育,又没有这群人的那种牲口般的耐性,他

在这里早晚会把某个工头掐死的。
    突然间,他两眼漆黑。由于罐笼上升得太快,猛然看见白日的亮光使他
的两眼发花,他不住地眨着眼,已经不习惯这种亮光了。同时他觉出罐笼重
新落在机栓上,又感到极为轻松。一个井口工打开了罐门,工人们从斗车里
蜂拥而出。
    “喂,穆凯,”扎查里附在井口工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晚上到沃尔
坎去好不好?”
    沃尔坎是蒙苏的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穆凯挤了挤左眼,同时咧开大嘴
无声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跟父亲一样,长得又矮又粗,相貌使人一看
就知道是个胡吃乱花、今天不顾明天的浪子。刚巧这时穆凯特走了出来,他
出于哥哥喜爱妹妹的心情在她的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下。
    艾蒂安以前在昏暗不明的吊灯的微光中看到过收煤处那间高大吓人的大
厅,现在几乎认不出了。这里又脏又冷。污秽不堪的窗子上透进来一抹暗淡
的阳光。只有提升机上的铜制机件发着亮光。涂满润滑油的钢索像浸上墨汁
的带子一样在溜动;上面的滑轮,滑轮的巨大支架,罐笼,斗车,所有这些
千奇百怪的灰暗的旧铁物把大厅映衬得阴暗不明。车轮的隆隆声震得铁板直
颤动,这样推动着的煤车扬起一股细微的煤粉,在地面上,墙壁上,甚至井
架的横梁上都盖满了一层。
    沙瓦尔隔着小玻璃窗看了看收煤员办公室里的计数表,气冲冲地走回
来。他发现他们挖的煤有两车没有收,一车是因为数量不够规定,另一车因
为煤不纯。
    “干了一整天活,”他嚷道,“又少拿一个法郎!……这就是要雇一些
饭桶的结果!他们的胳膊干起活来就跟猪甩尾巴似的!”
    他斜看了艾蒂安一眼,补充了他的话的意思。艾蒂安本想用拳头回敬他,
但立刻又想,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干了,又何必呢。他要走的决心更加坚定
了。
    “头一天嘛,谁也免不了,”马赫息事宁人地说,“明天他会干得好些
的。”
    大家仍然憋着火,都想吵一架出出气。他们到灯房交还安全灯时,勒瓦
克和管灯人大吵一场,他责怪管灯的没把他的安全灯擦干净。他们一直走到
了经常燃着火炉的更衣室里才消了点气。准是添的煤太多了,炉子烧得通红,
没有窗户的更衣室像着了火似的,满墙映首红光。这时响起了愉快的骂声,
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烤着脊背,烤得身子像热汤一样冒着热气。腰身烤热了,
就转过身来烤肚子。穆凯特满不在乎地褪下短裤以便烤干她的衬衣。小伙子
们见了就耍贫嘴,接着她忽然把屁股露给他们看,这在她认为是对别人的一
种最大的轻蔑,大家一齐哄笑起来。
    沙瓦尔把工具锁在柜子里,说:
    “我走了。”
    谁也没动,只有穆凯特一人借口说他们俩都住在蒙苏,匆忙跟在他的身
后一起走了。大家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都知道他早已把她甩了。
    这时候,爱操心的卡特琳刚跟他父亲低声说了一阵话。马赫先是一愣,
然后又点头同意了,于是把艾蒂安叫过来,还给他那个小包,说:
    “你听我说,”他低声说,“要是你一个钱也没有的话,等不到发工资
的日子就把你饿死了……我想设法替你找个先住后付钱的地方,你看怎么

样?”
    年轻人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愣了片刻。他本来想把他今天的一个半
法郎要到手,然后就离开这里。但是,当着年轻姑娘的面,他感到不好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许以为他害怕劳动!
    “咱们先说好,我可不敢担保,”马赫接着说,“要是碰了钉子的话,
咱们谁也别埋怨谁。”
    这时艾蒂安并没有说“不”字,心想,他反正找不着,况且,这也约束
不住自己,等吃点东西以后他仍然可以一走了之。后来,他看到卡特琳的动
人的笑容和友好的目光,表现出由于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满心高兴的样
子,他又因为自己没有拒绝这样做而不高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矿工们一暖和过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马赫一家人也重新穿上木
屐,关上柜子,跟着同伴们离开了更衣室。艾蒂安跟在他们后面,勒瓦克和
他那个调皮的儿子也合在这一群人里。在穿过选煤场的时候,一场风波使他
们停下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棚屋,有通风的大百叶窗,柱子漆黑,落满了飞扬着
的煤粉。斗车直接从收煤处把煤送来,由翻卸工倾倒在选煤筛上;选煤筛有
很长的铁皮滑道,选煤女工站在滑道两旁的小梯子上,用铁铲和铁耙捡出石
块,把好煤推进漏斗,落到敞棚下面的火车车皮里。
    斐洛梅·勒瓦克也在这里。她是个瘦弱、苍白、面容象只绵羊似的咯血
的姑娘。她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蓝羊毛头巾,两条胳膊从手到臂肘全是黑的,
她在一个老泼妇的下面选煤,老泼妇就是皮埃隆的母亲,人们叫她焦脸婆,
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嘴一抿紧就像吝啬鬼的钱袋。这时两个人正在
撕打着,年轻姑娘怪焦脸婆把她的石块耙了去,弄得她十分钟内捡不满一筐。
是的,她们是按筐算工钱的,所以这样的争吵也不断;两个人的头发被揪得
乱七八糟,通红的脸上带着漆黑的巴掌印。
    “对,敲碎她的脑袋!”扎查里在上面向他的情人喊道。
    所有的选煤女工都哄笑起来。焦脸婆用挑衅的口吻向年轻人开了火:
    “告诉你,杂种,你最好是把你给她搞出来的那两个崽子认走!……这
像话吗?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连站都站不稳!”
    扎查里嚷着要过去看一看这副老骨头架子上的肉皮是什么颜色,被马赫
拦住了。监工的跑来了,女工们赶忙拿着铁耙又在煤里翻腾起来。女工们全
神贯注地找着石块,从上到下,在选煤筛上只看见一个个弯曲的圆背。
    外面的风骤然平息了,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一片寒冷的湿雾。矿工们缩着
脖子,袖着手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腰身一摆一摆地,在单薄的布衣
服下可以看出他们粗大的骨头。他们在大白天里,看上去好像是一群跌进泥
塘的黑人。有的人把没有吃完的“夹面包”带回来,塞在背后衬衣和短上衣
之间,鼓鼓囊囊的像个驼背。
    “瞧,布特鲁来了,”扎查里冷笑着说。
    勒瓦克没有停下来,一边走着一边跟他的房客说了两句话,这是个棕色
头发的胖子,三十五岁了,看样子很诚实、温和。
    “路易,汤做好了吗?”
    “我想好了。”
    “这么说,今天女人算招人喜欢啰?”
    “是啊,招人喜欢,我想。”

      另外一批清理工也来上班了,这些新的一群一伙的人,也都坠入矿井的
  深渊里。这些矿工是上三点钟班的,也是给矿井吞噬的人,他们这一班要到
  坑道底下去替换实行包工制的挖煤工。煤矿永远不停工,不论白天黑夜,这
  些人形的昆虫,总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挖着岩层。
      顽皮的孩子们走在最前面。让兰告诉贝伯一个复杂的计划,要想办法赊
  二十生丁的烟草。丽迪则离得远远地稳重地走着。卡特琳、扎查里和艾蒂安
  走在后面。谁也没有一句话。直到万利酒馆门前,马赫和勒瓦克才赶上他们。
      “咱们到了,”马赫对艾蒂安说,“进去吧!”
      大家分手了。卡特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她那泉水般清澈的绿色大眼
  睛,最后一次望了望那个年轻人,她的两只眼睛在漆黑的面孔上显得更加明
  亮。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通往矿工村的坡道上。
      酒馆开在村庄和矿井之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
  从上到下用石灰刷得雪白,窗子四周围有天蓝色的木框,因而显得很有生气。
  门上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黄字:“万利酒馆——经理拉
  赛纳”。后面是一个玩九柱游戏的场子①,四面用树围成一圈篱笆。这一小片
  土地夹在公司广阔的土地中央,公司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把它买过来;公司对
  这家在田野中间冒出来的、正对着沃勒矿井出口的酒馆,伤透了脑筋。
      “进去吧,”马赫又对艾蒂安说了一句。
      酒馆的厅屋很小,但墙壁雪白,显得非常朴素清爽,屋子里摆着三张桌
  子和十二把椅子,松木柜台像厨房里的食橱那么大,上面摆着三瓶酒、一个
  水瓶、一个装啤酒的带锡龙头的锌皮小箱,和十几只啤酒杯。除了这些以外,
  屋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张像片一幅版画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
  的东西。漆得发亮的铁壁炉里燃着煤火。石板地上有一层白色细沙,吮吸着
  这里所特有的经常的潮湿,因为这里曾经被水淹过。
      “来一杯啤酒,”马赫向一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说,她是邻家的姑娘,有
  时来帮着照看酒馆。“拉赛纳在家吗?”
      姑娘一边拧开龙头,一边回答说,老板就要回来了。马赫慢慢地一口气
  喝了半杯,把他吸满了煤粉的喉咙冲洗了一下。他对他的同伴连说声请也没
  说。唯一的一个顾客,另一个浑身潮湿、污黑的矿工,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
  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情,默默地喝着啤酒。第三个人走了进来,打手势要了酒,
  一句话没说,喝光后付了钱就走了。
      这时,一个胖子走进来。这人三十八岁,圆滚滚的脸刮得精光,面容温
  和,带着微笑。他就是拉赛纳,原是一个老挖煤工,三年前一次罢工后被公
  司开除了。他是个很能干的工人,能说会道,每次请愿总是他带头,后来终
  于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跟不少矿工的妻子一样,那时他老婆就开着一
  家小铺;他被开除后,就亲自当起酒馆老板来,凑了一些钱,把酒馆开在沃
  勒煤矿的对面,好像故意跟公司作对似的。现在他的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他
  就成了一个中心人物,能够逐渐在老伙伴的心中煽起他对公司的满腔愤怒。
      “这个小伙子是我今天早晨雇来的。”马赫立刻向拉赛纳解释说。“你
  那两间房子有一间是空着的吧,让他先住半个月再付房钱行吗?”
      拉赛纳的大脸庞上立刻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神情。他扫了艾蒂安一眼,连
  句表示遗憾的话也没说,就回答道:
① 一种用木球击倒小木桩的游戏。

    “不行,我那两间房子有人住。”
    艾蒂安虽然对这种拒绝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觉得很不好受,他不知为
什么竟突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了。没关系,他要是拿到了那一个半法郎他完全
可以离开这里。坐在另一张桌子跟前喝啤酒的那个矿工已经走了。其余的人,
一个个都是来冲嗓子的,是单纯地为了冲一冲嗓子,既没有乐趣,也不为过
瘾,只是默默地满足一种需要,然后就又同样摇摇晃晃地蹒跚离去。
    “那么,没有什么别的事吗?”拉赛纳别有用意地问马赫道,马赫正一
小口一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
    马赫回过头来,看到只有艾蒂安一个人在那里。
    “有,为支坑木的事又吵了一场……”
    马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酒馆老板的面孔气得通红,由于多血的体
质,他激动得浑身和两眼直冒火。最后,他发作了。
    “吓,好啊!他们要是打算降低工价,那他们就会完蛋。”
    艾蒂安使他感到不便,但他仍然一面瞟着艾蒂安,一面继续说下去。他
用隐语,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着埃纳博经理,谈论着埃纳博的老婆和他的侄
子小内格尔,但是并没有点明他们的名字。他一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非得在最近哪一天和他们闹翻不可。工人们实在太苦了,他讲述道:工厂正
在一个个地倒闭,工人不断地失业,流离失所。一个月来,他每天才卖出六
斤多面包。昨天有人告诉他,邻近一个矿井的老板德内兰先生已经没法维持
下去了。此外,他刚接到从里尔来的一封信,里边写得很详细,尽是令人不
安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信就是那天晚上你在这儿见过的那个人寄
来的。”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他的妻子这时走了进来。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身材
瘦高,长鼻子,颧骨处略微有些发紫。在政治方面,她比丈夫还要激进。
    “是普鲁沙来的信,”她说,“啊!要是他能做主的话,那事情立刻就
会变好的!”
    艾蒂安已经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理解了他们的那些困苦和进行报复的思
想,并且十分激动。他突如其来地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接着他情不自
禁地大声说道:
    “是普鲁沙呀,我认识他。”
    大家都望着他,他不得不补充说:
    “是的,我认识他,我是个机器匠,他在里尔当过我的工头……是个很
能干的人,我经常跟他交谈。”
    拉赛纳重新又打量他一下,脸色很快地改变了,突然显露出同情来。最
后他对妻子说:
    “这位先生是马赫带来的,是他雇的一个推车工,想问问咱们楼上有没
有空房,能不能先让他住半个月以后再付房钱。”
    于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有一间房子的房客今天上午刚搬走。
酒馆老板十分激动,越来越无顾忌,他一再说,他向老板们提出的要求,是
完全能够办到的事,不像很多别的人那样,强求过于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的
妻子耸耸肩膀,表示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再见吧,”马赫打断他们的话,“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得下井,只要
有人下井,就得有人死在里头……瞧你,刚从里边出来三年,身体就变得这

么壮实了!”
    “是啊,我的身体好多了,”拉赛纳得意地说。
    艾蒂安走到门口,向正往外走的马赫道谢;马赫点着头,没再说什么。
年轻人望着他吃力地走上通往矿工村的道路。拉赛纳太太走过来请他稍等一
下再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因为她正在招待顾客。他是否应该留下
来呢?他又犹豫起来,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他认为纵然挨饿也得能看
见太阳,也要有自主的快乐,这使他更加留恋起各处流浪的自由。从他顶着
狂风爬上矸子堆,直到他爬在黑暗的地下巷道里熬过了那一段时间,仿佛经
过了许多年。他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实在过于艰苦,一
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慨。
    当艾蒂安的思想正在进行这样的斗争时,他的眼睛扫视着辽阔的平原,
渐渐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惊异,当长命老老爷爷在黑暗中用手势
把这片广大的平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它是这个样子,沃勒矿井
清清楚楚地重新展现在眼前,那砖木结构的建筑、涂了柏油的选煤棚、盖着
青石板的井楼、提升机的机房和淡红色的高大烟囱,一起挤在一个凹地里,
样子非常丑恶。在这些建筑的四周是一片贮煤场,他原来也没想到贮煤场会
有那么大,越来越高的波浪般的煤堆形成一个墨湖,支着天桥铁轨的台基高
高地矗立着,在一个角落上堆满了备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树林。
右边,矸子堆像一个高大的街垒挡住了视线,最早堆起的部分已长满了野草,
另一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年多以来就被自然的火烧着,在表面的灰白色页
岩和砂石中间留下了一道道血红色的锈痕。再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和甜
菜地,不过在眼下这个季节,田野里是一片光秃。长着耐寒植物的沼泽中夹
杂着几棵稀疏的矮小柳树。远处的草原上长着一排细弱的白杨。在很远的地
方有几个小小的白点,那是城镇,北面是马西恩纳,南面是蒙苏。树木光秃
的旺达姆森林则在东边,它以一道紫线划出了东面的地平线。在这铅灰色的
天空下,在这冬天下午的阴沉日子里,沃勒矿井的全部黑东西,扬起的全部
煤粉,都落满平原,飞上树枝,铺到路上,撒在田里,在各处覆盖了大地。
    艾蒂安望着这一片景色,最使他惊奇的是那条他夜间没有看到的运河—
—人工开凿的斯卡普河。这条运河从沃勒直通马西恩纳,是一条八九公里长
的银灰色的长带,是洼地中升起的一条两旁大树成行的通路,绿色的堤岸、
苍白的水面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水面上浮动着一只只朱红船尾的货
船。矿井附近有一个码头,那里停泊着一些货船,天桥上的斗车正直接往船
上装煤。接着,运河拐了一个弯,斜穿过沼泽。这片光秃秃的平原的整个灵
魂似乎就在这里,就在这条齐整的河上;它穿过整个平原运送着煤、铁,好
似一条大道一样。
    艾蒂安的目光从运河转到盖在高岗上的矿工村。他只能看到村子的红色
瓦顶。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向沃勒矿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烧成的两大堆砖上。
公司的一条铁路支线从一道栅栏后面经过,一直通向矿井。现在正是最后一
批清理工下井的时候。只有一辆由人推着的车皮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现在,
不可知的黑暗,难于理解的轰鸣,莫名其妙的闪闪星光,都不存在了。远处
的高炉和炼焦炉也随着白日的到来而变得苍白了。只剩下毫不间断的抽水机
的抽水声,依然像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声声地喘着粗气。这时
他才弄清楚那灰色的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艾蒂安突然拿定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他仿佛又在矿工村边上看见了卡特

琳的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风,这他不清楚,他
愿意再到矿井下边去受苦,去战斗,他激动地想起了长命老谈到的那些人,
想起了那个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有上万个不认识他的饥饿者正在
替他卖命呢。
                            第二部一
    格雷古瓦夫妇的产业——皮奥兰,位于蒙苏以东两公里,坐落在儒瓦塞
勒公路旁边。这是上世纪初建筑的一幢毫无特点的方形楼房。原来附属于这
座楼房的土地异常辽阔,现在只剩下三十公顷左右了,四周围墙环绕,管理
十分方便。尤其是它的果园和菜园,生产的水果和蔬菜远近闻名,是当地最
好的产品。这所房子没有花园,只有一片小树林。从铁栅栏到屋前的台阶,
种着两行老菩提树,茂密的枝叶在空中纵横交错,形成一条长达三百米的拱
形林荫大道。这是从马西恩纳到博尼这块生长着各种高大树木的大平原上的
奇妙景致之一。
    那天早晨,格雷古瓦夫妇八点钟就起床了。平时他们很贪睡,不到九点
是不起床的;但是,昨夜的暴风使他们彻夜没有睡好。当丈夫起来赶忙去看
是不是刮坏了什么的时候,格雷古瓦太太也穿着拖鞋和薄绒睡衣到厨房去
了。她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矮胖老婆儿,虽然已白发如银,宽大的脸膛仍保
持着红润和稚气。
    “梅拉尼,”她向女厨娘说:“面已经发好了,你今天早上就做奶油蛋
糕吧。小姐半个钟头以后才起来,她好就着巧克力一块儿吃……嗯!她准想
不到的。”
    女厨子笑起来。她是个瘦弱的老太婆,伺候他们三十多年了。
    “是呀,一点不错,她会感到非常意外的……我已经把炉子生着了,烤
炉想必也热了,奥诺里纳就会来帮我一把。”
    奥诺里纳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从小被收养在这里,现在充当他们的女
仆。除这两个女人以外,家里另外只有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的马车夫,所有的
笨重活都由他干。一个男园丁和他的老婆经管着蔬菜、水果、花卉和家禽。
由于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干活一样,在这个小天地里大家生活得十分和睦。
    格雷古瓦太太在起床前,就盘算着用奶油蛋糕使她的女儿高兴,所以便
留在那里要亲眼看着女仆把面团放进烤炉。厨房非常宽敞,看看它的特别整
洁的外表,摆满房间的锅罐、餐具和瓶子,就可以猜出这是他们家的重要房
间。厨房里散发着精美食品的香味。食物架和橱柜盛得满满当当。
    “记着,要烤得焦黄焦黄的!”格雷古瓦太太一边嘱咐,一边向餐室里
走去。
    尽管他们家的每个房间里都装着暖气,餐室里仍然生着一炉煤火使餐室
更加暖和。这里没有任何豪华的陈设,只有一张大餐桌,几把椅子,一个红
木橱柜;唯有那两把宽大的安乐椅,使人看出他们贪图安逸与爱好饭后长时
间闲坐消食的习惯。他们饭后从来不到客厅去,全家都待在餐室里。
    刚巧,这时候格雷古瓦先生回来了。他穿着一件肥大的斜纹上衣,虽然
已年过花甲,面颊依然红润,在银白的鬈发下边,露着一副诚实善良的面庞。
他已见到马车夫和园丁,听他们说:只有一节烟囱被风吹倒,其余没有什么
大损失。每天早晨,他总要看一看他的产业皮奥兰,这倒不是由于它大得叫
他放心不下,而是为了得到业主应有的一切快乐。

    “赛西儿呢?”他问道,“她今天不起床了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的妻子回答说。“我好像听见她在走动。”
    饭桌已经摆好,雪白的桌布上放着三个碗。他们叫奥诺里纳去看看小姐
怎样了。但是,她转身又回来了,忍着笑,抑着声,好像她刚才在楼上说过
话似的。
    “呀!老爷,太太,你们看看小姐去吧!……啊!她在睡,就像一个小
孩……谁也想不出她那副样子,看着真逗人。”
    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和善的目光,微笑着说:
    “你去看看吗?”
    “可怜的小宝贝呀!”母亲喃喃地说,“我去。”
    于是他们一起上了楼,这是全家最阔气的房间,墙上挂着蓝绸帷幕,屋
里摆着白底蓝格油漆家具,这都是父母为满足娇生惯养的任性孩子而设置
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在半明半暗的白床铺上,年轻的姑娘正在酣
睡。面颊压在光光的胳臂上。她长得并不美,但十分健壮,十八岁就像个成
熟的姑娘了。但是,她的皮肤却非常美丽,像牛奶一般鲜嫩;一头栗红色发;
圆圆的脸上长着的那个任性的小鼻子,几乎被两颊埋没了。被子滑了下来,
她的呼吸极轻,以致看不出她那业已成熟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
    “准是可恶的风搅了她的觉,”母亲细声细语地说。
    父亲摆了摆手,叫她不要做声。然后两个人都俯下身去,用钟爱的目光
注视着她那赤裸裸的身体。这是他们渴望很久,直到他们已经绝望的晚年才
生下的老女儿。在他们眼里,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姑娘,不仅一点也不过分
胖,而且还总嫌她营养不够。姑娘依旧沉睡着,一点没有发觉他们就在身旁,
而且脸挨着她的脸。突然,她那平静的面孔,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们吓坏了,
唯恐把她惊醒,赶紧踮着脚尖走开了。
    “轻点儿!”格雷古瓦先生站在门口说,“要是她没有睡好,就叫她睡
吧。”
    “尽情地睡吧,我的小宝贝,”格雷古瓦太太随声附和说,“我们等着
就是了。”
    他们走下楼去,坐在餐室里的安乐椅上,这时女仆们一边为小姐的酣睡
发笑,一边毫无怨言地把巧克力放在火炉上。父亲拿起一张报纸,母亲织起
大毛线围毯。天气十分暖和,整个宅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格雷古瓦每年有四万法郎左右的收入,他的财产完全投入蒙苏煤矿作了
股金。他们经常得意地谈论这些煤矿兴起的历史。
    上世纪初,从里尔到瓦朗西纳,爆发了一阵寻找煤矿的热狂。后来组成
昂赞公司的那些获得采矿权的人的成功,激动了所有人的心弦。村村镇镇都
在勘探地质;一夜之间,就涌出许多公司,很多人得到采矿权。然而,当时
最热心、最坚定者之一是德鲁莫男爵,他的最富有勇气的聪敏无疑是令人难
忘的。他不顾重重困难,不屈不挠地斗争了四十年。头几次勘探毫无结果,
辛辛苦苦劳累几个月挖的新矿井被迫放弃,崩塌堵塞井口,突如其来的洪水
淹死工人,几十万法郎白白丢到了地下;接踵而来的是管理上的忙乱,股东
们的恐慌,以及同地主们的斗争,因为他们都坚决表示,如果不首先跟他们
商量,他们决不承认国王批准的采矿权。最后,当他为开发蒙苏的煤田而建
立起德鲁莫-福克诺瓦联合公司以后,矿井刚刚有了微薄的收益时,附近的两
个煤矿——库尼伯爵的库尼煤矿和高尼尔-热纳尔联合公司的儒瓦塞勒煤

  矿,就和他展开了一场可怕的竞争,几乎把他的公司挤垮。幸亏在一七六○
  年八月二十五日,三个煤矿签订了一项协定,三家公司合并成一家公司,于
  是建立了至今犹存的蒙苏煤矿公司。在股本的分配上,根据当时的货币制度,
  全部资产共有二十四苏①,每苏合十二德尼,总共二百八十八德尼。每个德尼
  等于一万法郎,所以资本将近三百万法郎。在股本的分配中,濒于破产的德
  鲁莫终于成了胜利者,他独占了六苏三德尼。
       那时,皮奥兰归这位男爵所有,附属于皮奥兰的土地有三百公顷,都由
  一个名叫奥诺莱·格雷古瓦的管家经管。这个人是赛西儿的父亲列翁·格雷
  古瓦的曾祖父,原籍庇卡底。当签订蒙苏协定的时候,把自己的五万法郎的
  积蓄藏在一只袜子里的奥诺莱,战战兢兢地屈从了主人的不可动摇的信念,
  拿出一万法郎的漂亮银币,买了一德尼的股票。但是他心里颇感恐慌,仿佛
  偷了子女的这笔钱一样。实际上,他的儿子欧热纳,所得红利也的确寥寥无
  几;同时,由于他爱讲排场,挥金如土,并愚蠢地用父亲遗留下来的另外四
  万法郎同别人合伙作了一笔赔钱买卖,到后来不得不生活得相当俭朴。但是,
  那个德尼的股息却逐渐扩大,从费利西安这一辈起发了家。他终于实现了祖
  父——老管家——在他年幼时经常跟他说的梦想,用极少几个钱,把同周围
  的大片土地切割开的皮奥兰,作为国有财产作价买下来。然而,苦难的岁月
  接踵而至,直到革命风暴过去,拿破仑垮台以后,才实现了宿愿,曾祖父在
  当年胆战心惊地投入的资本的利润,也是到了列翁·格雷古瓦的时候,才有
  了惊人的增长。随着煤矿公司生意兴隆,这可怜巴巴的一万法郎的资本也在
  不断增多。从一八二○年以后,收利达百分之百——一万法郎。一八四四年
  是两万法郎,一八五○年是四万法郎。两年前,每年红利竟达到五万法郎的
  惊人数字;一德尼的股票,在里尔证券交易所的牌价是一百万法郎,也就是
  说,经过一个世纪,增大为一百倍。
       在股票的市价达到一百万时,有人建议格雷古瓦先生把股票卖掉,但是
  他毫不以为然地婉言拒绝了。六个月后,爆发了工业危机,一德尼股票价下
  跌到六十万法郎。然而,他仍然笑嘻嘻地毫无后悔之意,因为格雷古瓦一家
  现在对他们的煤矿,有不可动摇的信心。股票的价钱还会上涨的,上帝不会
  如此严酷。他们除了这种迷信思想以外,还对这份股票有一种深切的感激之
  情,因为这笔投资已经使他们全家安闲无事,饱食终日一个多世纪了。在他
  们的心目中,这笔投资就是神,是他们自私自利之心中崇拜的神,是他们全
  家的恩人;它让他们在宽大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懒觉,在丰盛的餐桌前吃得
  脑满肠肥。从父亲到儿子,这种情况一直延续着。因此,为什么硬要怀疑命
  运而不安于命呢?此外,在他们这种虔诚信仰的深处,还有一种迷信的恐惧:
  要是把这一百万法郎的股票换成现金,放在抽屉里收起来,就很可能骤然溶
  化掉。他们认为把这笔钱用于采矿更保险,世世代代忍饥挨饿的大批矿工,
  会按照他们的需要,每天给他们一点一点地往外挖钱。
       此外,这个家简直是五福临门。格雷古瓦先生很年轻的时候,就娶了马
  西恩纳一位药剂师的女儿。姑娘既丑且穷,然而他却十分爱她,而她也以同
  样的爱相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埋头家务,对丈夫笑脸相对,百
  依百顺。从来没有因为兴趣不投而闹过什么别扭,过安乐生活的共同理想融
  合了他们的意向和要求。他们相亲相爱,体贴入微地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
① 苏(Sou)、德尼(denier)、法郎(franc),法国古币名称。

通常,他们每年无声无息地消耗四万法郎,节余的款子全都用到了赛西儿身
上,但是这个老女儿的出生曾一度打乱过他们的预算。就是现在,他们俩仍
然想尽法子满足她那任性的要求,比如又给她买了一匹马,两辆新马车,巴
黎的化妆品等等。尽管他们自己非常厌恶铺张浪费,至今一直保持着他们年
轻时代的装束,一切不生利息的支出,他们都认为是愚蠢的,可是对于他们
的女儿,他们不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过分,而且为女儿花钱使他们享受到一
种额外的乐趣。
    突然,房门打开了。一声高喊:
    “啊,怎么回事?吃早点也不等我!”
    这是赛西儿。她跳下床来,睡眼惺松,随便拢了一下头发,披着一件白
呢睡衣下来了。
    “没有的事,”母亲说,“你瞧,这不是都在等你吗……嗯?我的小宝
贝儿,这场风搅得你没睡好吧!”
    年轻姑娘十分惊讶地望着母亲说:
    “刮风了吗?……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一夜都没醒过。”
    女儿的话使他们觉得可笑,于是,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端来早点的女仆
们也大笑起来;一想小姐这一觉睡了十二个钟头,全家都感到快活。一看到
奶油蛋糕,大家就更是笑逐颜开了。
    “怎么!新烤的?”赛西儿一再重复。“我真没有想到!……这放在巧
克力里面,热呼呼地,多好啊!”
    最后他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巧克力在碗里冒着热气。很长一段时间,大
家只谈论奶油蛋糕的事。梅拉尼和奥诺里纳站在旁边,详细解释奶油蛋糕是
怎样做的,望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便说,看到主人这么喜欢吃,
她们感到非常高兴。
    这时候,狗在院里猛叫起来。大家以为是女钢琴教师来了,因为她每逢
星期一和星期五,都要从马西恩纳来给赛西儿上课。此外,还有一个语文教
师到家里来授课。年轻姑娘不知无知之苦,像小孩子一般任性,一碰到伤脑
筋的难题,就把书本扔出窗外。她的全部教育,都是这样在皮奥兰进行的。
    “是德内兰先生,”奥诺里纳走进来说。
    格雷古瓦先生的表弟德内兰,毫不拘礼地跟着女仆走进来。他大喊大叫,
指手划脚,还是当年旧骑兵军官的派头。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剪得很短的头
发和浓密的小胡子,依旧是乌黑乌黑的。
    “是啊,我来啦,你们好……不要动,不要起来了!”
    德内兰先生在全家的欢迎声中坐下了。然后格雷古瓦夫妇和女儿又吃起
巧克力来。
    “你找我有事吗?”格雷古瓦问道。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德内兰急忙回答。“我是骑马出来蹓一蹓,
既然路过你们门口,就想进来看望你们一下。”
    赛西儿问起德内兰的女儿约娜和露西。德内兰说,她们都非常好。约娜
画不离手,长女露西从早到晚在钢琴旁边练嗓子。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在活
泼豪放之中,隐藏着一种不安的情绪。
    格雷古瓦先生又问:
    “矿上一切都好吗?”
    “这个嘛!我跟同事们都被这次可恶的工业危机忙得够戗……唉!生意

  兴隆的年头我们花费太多了,工厂建得太多,铁路修得太多,生产投资也太
  多了。今天,资金积压,连维持这些部门正常生产的钱也抽不出来了。这真
  真是报应啊!……幸运的是,丝毫没有绝望,横竖我会摆脱困境的。”
      德内兰和他表兄一样,也继承了蒙苏煤矿一德尼股票的遗产。不过他是
  个投机的工程师,恨不得马上能够发大财,所以当一德尼股票价格涨到一百
  万法郎的时候,便匆忙把它卖掉了。几个月以来,他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一个
  计划。他的老婆继承了一个叔父的旺达姆小煤矿,那里只有让-巴特和加斯冬
  -玛里两个矿井。矿井情况很坏,设备残缺不全,采煤收入只能勉强应付生产
  开支。因此,他梦想改建让-巴特矿井,更新机器,扩大竖井,以便能下更多
  的矿工,把加斯冬-玛里矿井只留作通风使用。他说:“那里的金子要用铁锹
  来铲。”这种看法本来是对的。只是他那一百万法郎全部投了进去之后,正
  当他获得巨额利润,从而证实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之时,却爆发了这场可诅咒
  的工业危机。此外,他不善管理,待工人又极好,妻子去世以后,任人掠夺,
  至于对其女儿们则是放任自流。大女儿说要去演戏,二女儿的风景画已被沙
  龙①拒绝过三回了,两个人对于破产都满不在乎,然而穷困的威胁,却使她们
  成了俭朴的主妇。
      “你瞧,列翁,”他接着说,声音含含糊糊,“你没有跟我同时卖掉股
  票,失策了。现在,什么都落了价,而且你可能……如果你当初把钱交给我,
  你就会看见我们在我们的旺达姆矿上能做出多少惊人之事!”
      格雷古瓦先生不慌不忙地吃完他的巧克力,安然地回答说:
      “永远也不卖!……你清楚知道,我是不愿投机取巧的。我生活得很安
  宁,傻瓜才天天为买卖伤脑筋呢。至于蒙苏公司,也可能继续走下坡路。但
  是,它的收入总还是够我们用的。真见鬼,人总不应该贪得无厌呀!你听着,
  有朝一日你自己会后悔的,蒙苏公司将会重新兴隆起来,赛西儿的子子孙孙,
  仍会靠它得到白花花的面包的。”
      德内兰脸上带着一种困窘的微笑听着他讲。
      “那么,”他喃喃地说,“如果我请你在我的买卖里投入十万法郎的话,
  你会拒绝的吧?”
      他看到格雷古瓦夫妇忧虑不安的脸色,很懊悔自己不该如此性急。他暂
  时打消了借钱的念头,等以后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说。
      “啊!这话不是真的!不过是一句玩笑……我的天!你也许是对的,用
  别人赚的钱来养肥自己,是最牢靠的办法。”
      他们换了话题。赛西儿又谈起她的表姊妹们,由于她们的情趣跟她很不
  调和,使她很牵挂。格雷古瓦太太答应天一暖和就带女儿去探望两个亲爱的
  孩子。然而,格雷古瓦先生正在出神,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大声补充说:
      “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再固执了,而去跟蒙苏公司好好谈谈……他们
  倒很有心思,你可以把你的钱再捞回来。”
      他谈到了蒙苏公司和旺达姆公司之间的旧仇。尽管旺达姆公司规模很
  小,它的强大的邻居——蒙苏公司看到包围在自己六十七个村镇中间的这块
  不属于自己的四五平方公里的地方,就非常有气。后来,在费尽心机想扼杀
  它又没能得逞之后,就蓄意趁它快要垮台的时候,用低价收买它。斗争从未
  间断,每次开采,彼此的巷道总是在相距二百米的地方就停下来。别看双方
① 沙龙指一七六五和一七六七年举行的美术展览会。

的经理和工程师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却进行着一场殊死的决斗。
    德内兰两只眼里怒火直冒。
    “永远不可能!”他喊了起来,“只要我还活着,蒙苏公司就甭想把旺
达姆弄到手……星期四,我在埃纳博家里吃饭的时候,就看他围着我直转。
去年秋天,那些大人物到董事会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百般献媚……哼,哼,
我了解他们这些侯爵、公爵、将军、大臣!都是躲在树林的一角等着把你抢
个精光的土匪!”
    他的话没完没了。格雷古瓦先生并不袒护蒙苏煤矿公司董事会。根据一
七六○年协定任命的六名董事,专横地统治着煤矿公司,每当去世一位董事,
五个活着的董事便从有权有势而又有钱的股东中,选拔一个新董事。皮奥兰
的主人的想法十分理智,他认为这些先生由于过分贪财,有时是缺少分寸的。
    梅拉尼走进来收拾桌子。外面狗又叫起来。当奥诺里纳朝门口走去时,
赛西儿由于感到太热和吃得过饱,有点喘不出来气,也离开了桌子。
    “嘿,你不用管,准是来给我上课的,”赛西儿说。
    德内兰也站起来。他目送着年轻姑娘出去,微笑着问道:
    “怎么样!跟小内格尔的亲事怎么样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格雷古瓦太太说。“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还得
仔细考虑考虑再说。”
    “那当然,”他别有所指地笑着又说:“我相信侄儿和婶母……使我感
到非常奇怪,埃纳博太太竟这样喜欢赛西儿。”
    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动怒了。一位如此尊贵的女人,而且还比这个年轻
男人大十四岁竟会这样!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有人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
笑。德内兰仍然面带笑容,跟他握了握手,就走开了。
    “不是上课的人,”赛西儿回来说。“是我们那天碰见的那个矿工的老
婆,你记得吧,妈妈,还带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到这屋来吗?”
    大家犹豫了半天。他们是不是太脏呢?不,不太脏,而且他们会把木屐
脱在石阶上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躺在大安乐椅里,他们饭后总是躺在那里消
食。他们怕挪动地方,终于下了决心说:
    “奥诺里纳,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马赫老婆带着她的孩子走了进来。他们又冷又饿,到了这样一间
奶油蛋糕香味扑鼻的暖和餐室里,弄得不知所措了。
                                  二
    房间依然关着,灰白色的晨光渐渐透过百叶窗,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
道一道地映在天花板上。空气沉闷污浊。屋里所有的人仍在大睡。勒诺尔和
亨利互相搂着,阿尔奇仰面朝天,驼背垫起胸膛,往后耷拉着脑袋,老爷爷
长命老独自睡在扎查里和让兰的那张床上,张着大嘴打鼾。小单间里没有一
点声息,马赫老婆侧身躺着,奶着艾斯黛睡着了,吃足了奶的女儿横在她的
怀里,睡得正香,她贴着母亲酥软的乳房,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下的布谷鸟木钟,敲过了六点。矿工村的住宅前面先是一阵开门的声
音,接着是木屐在人行道石板地上的趿拉声,这是选煤女工们上班去了。随
后,又沉静下来。到七点钟,响起打开百叶窗的啪啪声,从墙外传来打呵欠
和咳嗽的声音。不知谁家的咖啡磨已经吱吱嘎嘎响了很久,但屋子里的人谁

也没有醒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打架的吼叫声,惊醒了阿尔奇。她知道是什么时间以
后,光着脚赶紧跑过去摇撼母亲。
    “妈妈!妈妈!天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出门吗?……哟,当心!你快把
艾斯黛压死啦!”
    她算救了孩子;艾斯黛几乎被沉甸甸的乳房闷死。
    “真要人的命!”马赫老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哝着说,“脊梁骨都
要累断了,睡一整天也睡不够……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我要带他们出
门。你在家里看着艾斯黛,我不想拖着她,我担心这鬼天气会把她冻坏的。”
    马赫老婆匆忙洗过脸,换上她那条最干净的蓝色旧短裙和昨天晚上刚补
了两块补钉的灰呢子上衣。
    “还要喝汤!真要人的命!”她又嘟哝了一句。
    当母亲东碰西撞下楼去的时候,阿尔奇又回到大房间里,把开始号哭的
艾斯黛抱走了。她对这个小家伙的哭闹早就习惯了,她虽然只有八岁,但是
对哄孩子,或是逗他们玩,却像成年妇女一样有耐心、有办法。她把艾斯黛
轻轻放在自己还温暖的床上,伸给她一个手指头叫她吮吸,又把她哄睡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也醒了,于是又爆发一阵喧闹,她不得不又
赶忙过去为两个人劝架。这两个孩子除了在睡觉的时候亲亲热热地互相搂抱
着以外,总是合不来。六岁的小女孩一睡醒就向比她小两岁的小男孩扑过去,
小男孩脸上挨了几下也没还手。他们两个脑袋大得出奇,像是用气吹大的一
样,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黄头发。阿尔奇吓唬妹妹说要撕她屁股上的皮,并扯
着她的腿把她拉开了。然后是两个孩子洗脸和穿每一件衣服时的跺脚声。他
们没有开百叶窗,恐怕搅了老爷爷的觉。孩子们虽然吵得那么厉害,长命老
依然呼呼地酣睡。
    “我弄好了,你们上边完了没有?”马赫老婆喊道。
    她打开楼下的百叶窗,捅了捅火,添上煤。她指望老爷爷还能剩点汤,
然而小铁锅却被刮得干干净净。她只好把那把已经留了三天的挂面煮了。连
黄油也没有了,昨天晚上那一小块黄油肯定也不会剩下的,大家只好吃白水
煮挂面。当她发现卡特琳做完夹面包以后还奇迹般地剩下胡桃大的一小块黄
油时,感到十分惊讶。可这一回食橱当真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不用说一块
面包,连点面包渣或一块可啃的骨头都没有了。要是梅格拉坚持不肯再赊,
而皮奥兰的财主又不给她五个法郎,可怎么办呢?丈夫和孩子们下班回来,
总得吃饭呀。因为人们还没有发明一种办法,使人能够不吃饭活下去。
    “你们到底下不下来呀!”她生气地喊道。“我早该走啦。”
    阿尔奇带着勒诺尔和亨利下来以后,马赫老婆把挂面给他们分在三个小
盘子里,而她自己却说不饿。尽管卡特琳已经把头一天的咖啡渣煮过了一遍,
她还是又煮了一遍,喝下两大杯淡得简直像锈水一样的咖啡。不管怎么说,
她的肚子里总算进了点东西可以支撑。
    “听我说,”她嘱咐阿尔奇说,“让爷爷好好睡觉。小心别叫艾斯黛碰
破脑袋,这儿有一块糖,要是她醒了,哭得太厉害的话,你就把它冲成水,
用小勺喂她……我知道你很懂事,不会自己吃了的。”
    “那上学呢,妈妈?”
    “上学?唉,改天再去吧……今天我需要你。”
    “那,要是你回来得晚,要我替你做汤吗?”

    “汤,汤……不用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阿尔奇具有残废小姑娘早熟的智慧,她很会做饭。她大概是领悟了母亲
的意思,一点没有坚持。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醒来了,孩子们穿着木屐,踢
踢踏踏成群结队地上学去了。八点钟了。从左隔壁勒瓦克老婆家里传来一阵
叽叽咕咕聊天的声音。女人们一天的劳动开始了,她们围着咖啡壶,叉着腰,
舌头像磨房里的磨盘一样,一刻不停地转着。一个面容憔悴、厚嘴唇、扁鼻
子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喊道:
    “嘿,听我告诉你,方才我听说……”
    “不,不,回头再说吧!”马赫老婆回答。“我要出门。”
    她唯恐别人来了不得不请人喝杯热咖啡,所以催着勒诺尔和亨利赶快吃
完,就带着他们出去了。楼上,老爷爷长命老一直打着呼噜,有节奏的鼾声
震撼着整个房舍。
    出乎马赫老婆的意料,外面的风已经停了。大地突然解冻了,天空灰蒙
蒙的,湿漉漉的墙上覆盖着青苔,黏糊糊的。道路上尽是煤区所特有的黑泥
浆,像和好的煤末一样,又稠又黏,几乎粘掉了她的木屐。突然她打了勒诺
尔一巴掌,因为小家伙用脚上的木屐和铲子在挖泥玩儿。她离开矿工村,经
过矸子堆走上运河岸边的大道,她打算抄近路,从围着霉烂木栅的荒地中间
的洼道上穿过去。大棚屋一个接着一个,还有许多长形厂房,一个个高大的
烟囱喷着黑烟,染污着这个工业区的荒郊。在一丛白杨树后面,露着雷吉亚
老矿井那倒塌了的井楼的大井架。马赫老婆从这里往右一拐,走上了大路。
    “你等着,你等着!小猪猡!”她喊叫着,“看我用泥球砸你!”
    这回是亨利攥着一团烂泥在搓。没偏没向,两个孩子各挨了一顿揍,都
老实下来,眼睛瞟着他们在烂泥里踏出的小泥窝。他们在泥泞里蹒跚着,已
经累坏了,每走一步就得使劲往外拔粘在泥里的木屐。
    这条路,靠着马西恩纳的这半段是八九公里长的石铺路,像一条油污的
带子,笔直地嵌在红色的土地中间。另半段则通过坐落在平原斜坡上的蒙苏
蜿蜒曲折而下。诺尔省的道路逐渐修筑发展起来。这些路弯小坡缓,直接连
接着工业城市,要把全省变成一个工业区。一幢幢小砖房,为了显得有生气
一些,都涂上了颜色,有黄的,有蓝的,还有一些黑的。黑色房子无疑是因
为人们知道它们迟早都要变黑,就索性刷成了黑色。这些房子有的在路左边,
有的在路右边,随着蜿蜒的道路,直到坡底。几幢三层的大楼房,夹在一排
拥挤的窄屋当中,显得很突出,那是工厂头目们的住宅。一座带方形钟楼的
教堂,也是砖砌的,活像一座新式高炉,也已经被飞扬的煤灰弄脏了。在一
些制糖厂、制绳厂和面粉厂中间,到处都是舞场、咖啡馆、啤酒店,在一千
家商店中,有五百多家是酒吧间。
    当马赫老婆走近煤矿公司的一大排仓库和厂房时,她决定一边一个扯着
亨利和勒诺尔。再住前就是经理埃纳博先生的住宅了。这是一所宽大的木楼,
靠前边有一道栅栏与马路隔开,房后是栽着一些细枝树木的花园。恰巧这时
候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上坐着一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太
太,这一定是从巴黎来的贵客,刚从马西恩纳车站下车来到这里,因为出现
在门廊半明不暗处的埃纳博太太惊喜地喊了一声。
    马赫老婆一边拖着两个停在泥泞里的孩子,一边呵斥道:“快走呀,懒
鬼!”
    来到梅格拉的门前时,她感到十分惶惑。梅格拉就住在经理的隔壁,他

的小房子和经理的住宅只有一墙之隔。他在这里有一个仓库,是一所临街的
房子,当作没有橱窗的商店,这里囤积着杂货、肉食、水果各种东西;出售
面包、啤酒和锅碗家具等等。梅格拉过去是沃勒矿井的监工。他最初只开了
一个小饭铺,后来在他的上司们的庇护下,生意越混越大,逐渐挤垮了蒙苏
的小商小贩,垄断了各种商品。由于矿工村主顾众多,使他可以进一步薄利
出售,大宗赊账。另外,他仍然受公司的操纵,因为他的小房子和商店都是
公司盖的。
    “梅格拉先生,我又来了。”马赫老婆一见梅格拉正在门口站着,就低
声下气地说。
    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他很胖,态度冷淡矜持,自称说一不二。
    “唉,您别再叫我像昨天那样空手回去啦。从今天到星期六无论如何我
们也得吃饭呀……我知道,我们欠您那六十法郎已经两年了。”
    她絮絮叨叨费力地解释着。这是一笔旧债,是上次罢工期间欠下的。他
们已经不知答应过多少次说要还清,但始终没能办到,就是每半个月还两个
法郎也办不到。况且,前天她又碰上了一桩倒霉的事,不得不把二十个法郎
给了皮鞋匠,因为他威胁说要控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一文钱也没有了。
不然的话,他们是可以像别的同伴们一样,对付到星期六的。
    梅格拉挺着肚子,双臂交叉在胸前,马赫老婆哀告一句,他就摇一下头,
表示“不行”。
    “我只要两个面包,梅格拉先生。我并不过分要求,我不要咖啡……每
天只要有两个三斤重的面包就够了。”
    “不行,”他终于使足了劲儿嚷道。
    梅格拉的老婆露了一下面,这是个羸弱的女人,整天埋头管账,甚至连
头都不敢抬。但她立刻又回避开了,生怕这个可怜的女人把殷切恳求的目光
转向她。人们传说她常常要让出床位,任丈夫同主顾中的女矿工瞎搞。众所
周知,不论哪个矿工想多拖几天债,就必须打发女儿或老婆来。不论她们是
丑是美,只要能讨梅格拉喜欢就行。
    一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梅格拉的马赫老婆,看到他两只眼死盯着她,好
像要看到她肉里似的,感到十分尴尬。要是她还年轻,没有生这七个孩子,
还情有可原。现在真使她发起火来。勒诺尔和亨利这时正把人家丢进小沟里
的核桃皮捡起来察看着;她气呼呼地拉起他们俩转身走了。
    “梅格拉先生,您记着,这对您不会有好处!”
    现在只有皮奥兰的财主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要是他们也不肯给五个法郎
的话,全家只好躺在床上等着饿死了。她走上左边通往儒瓦塞勒的大路。路
的转弯处就是公司董事会的浑砖到顶的办公大楼。这真可以说是一座宫殿,
巴黎的大亨们、亲王、将军和政府要人,每年秋天都要到这里来大摆宴席。
她一边走一边就把那尚未到手的五个法郎开销掉了:首先买面包,其次买咖
啡,还要买四两黄油,一斗马铃薯,好为早晨做汤和晚上做杂烩用;最后,
也许还能买点猪肉饼,因为孩子他爹需要吃点荤的。
    蒙苏教堂的本堂神甫儒瓦尔正从这里路过,他像一只喂得很好的肥猫一
样,小心翼翼地撩起黑袍,唯恐把它弄湿了。他是个老好人,什么都不过问,
既不得罪工人,也不得罪资本家。
    “您好啊,神甫。”
    神甫并没有停下,只是向孩子们微微笑了笑,任她直挺挺地站在公路中

间没有理她。马赫老婆什么也不信仰,她只是突然幻想这位神甫可能会给她
点什么。
    她又在又黑又粘脚的泥泞里走起来。还得走两公里才能到,可是孩子们
已经走不动了,也无心再玩了,傻呆呆的,得拖着他们走。公路两旁同样是
用霉烂的木栅围着的一片荒地,还有被煤烟熏脏的、烟囱高耸的厂房。接着
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是一块块无边的田地,构成一个黑色的泥泞的海洋,一
直延伸到旺达姆森林淡紫色的边缘,一棵树也没有。
    “妈妈,抱抱我吧。”
    她轮流抱着两个孩子。公路上有许多泥水坑,她撩起衣服,怕到皮奥兰
时身上弄得太脏。由于讨厌的石铺路太滑,她一连三次差点儿摔倒,最后终
于来到了皮奥兰的石阶前。两只大狗凶猛地吼叫着向他们扑来,把两个孩子
吓得哇哇直叫。马车夫不得不用鞭子把它们赶开。
    “把木屐脱在外面,进来吧。”奥诺里纳连声说着。
    母亲和两个孩子走进餐室,乍到这温暖的屋里,使他们有些茫然,一动
不动地站在那里。躺在大安乐椅里的那位老爷和太太上下打量他们,使他们
不知如何是好。
    “亲爱的,”太太对女儿说,“尽你的小小职分吧。”
    格雷古瓦夫妇让赛西儿掌管家中施舍的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崇高的教
育。人要以慈善为本,他们总说他们的家就是仁慈的上帝的家。此外,他们
还夸耀自己施舍有道,一向谨慎提防上当受骗,或者助长邪恶。因此他们从
不施舍银钱,永远也不!不用说半个法郎,就是十生丁也不给,因为谁都知
道,一个穷人一旦得到十个生丁,就会跑去喝酒的。所以,他们总是施舍实
物,特别是冬天,就给穷孩子们散发棉衣。
    “啊!可怜的宝宝!”赛西儿嚷叫说。“他们冻得小脸都发青了!……
奥诺里纳,快去把衣橱里那个包袱拿来。”
    女仆们也带着怜悯的神情用不愁吃喝的女人的那种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些
可怜人。女仆到楼上房间里去了,这时女厨子忘记自己应作的事,把要端走
的奶油蛋糕又放到桌子上,垂着两手站在那儿。
    赛西儿接着说,“刚好我还有两件毛呢上衣和几条围巾……你们看着给
可怜的小乖乖穿上暖和暖和吧!”
    马赫老婆终于又开口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多谢,小姐……你们全都是这么好心……”
    她热泪盈眶,觉得拿到五个法郎是满有把握了,她只是在盘算,要是人
家不主动给她这五个法郎,她应该用什么方式要。女仆一去再没回来,屋子
里出现一阵使人发窘的沉默,孩子们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睁着大眼瞧着奶
油蛋糕。
    格雷古瓦太太为了打破沉默,随问道:“你就这两个孩子吗?”
    “啊!我的太太!我有七个呢。”
    重又看起报来的格雷古瓦先生听了这句话,露出不快的神色,惊讶地说:
    “我的老天爷!七个孩子,要那么多干什么?”
    “太不慎重了,”太太唠叨说。
    马赫老婆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为自己辩解。有什么法子呢?谁也
想不到,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来了。不过,以后要是他们长大了,都能挣钱,
家里就好过了。他们这一家子,要是没有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没有这一群孩

子,只是下矿的那两个男孩子和大女儿,日子是过得下去的。但是,毕竟还
得要养活什么也干不了的小孩子们。
    “这么说,你们在煤矿上干了很久了吧?”格雷古瓦太太又问。
    马赫老婆抿嘴一笑,苍白的脸顿时开朗起来。
    “啊,是啊!不少年了!……我在矿下一直干到二十岁。那时候我刚生
了第二个孩子,因为生产过程中得了毛病,所以医生说如果我再下矿就会死
在那里。再说,我那时候已经结了婚,家务事相当多……可是,我丈夫他们
这一家子老早老早就在矿上做工了。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但究竟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反正从雷吉亚刨第一镐的时候,他们家就在
矿上做工了。”
    格雷古瓦先生出神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面色蜡黄,
头发枯槁,身材瘦小,发育不良,受着贫血症的折磨,显出一副行将饿死的
人那种难看的丑样。于是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燃烧的煤火发出■■的声音。
温暖的餐室里充满舒适气氛,这里就是财主们的安乐窝。
    “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赛西儿不耐烦地喊起来,“梅拉尼,上去告诉
她,包袱在衣橱底下的左边。”
    接着,格雷古瓦先生大声地说出了看到挨饿的人所引起的感想。
    “是啊,人生在世确有其难。可是我的好太太,也必须承认,工人们一
点不懂得节俭度日……他们不像农民那样,把钱攒起来。他们有钱就喝酒,
没钱就借债,最后弄得连孩子老婆都养活不了。”
    “先生说得有理,”马赫老婆稳重地回答说。“人并不是总走正道的。
那些不务正业的人诉苦的时候,我也常对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总算命好,
遇见个好人。我丈夫不酗酒。只是遇上盛大节日才偶尔喝得多一点,也仅仅
如此而已。这可真让人高兴,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我们结婚以前他常常喝
得像死猪似的……可是,尽管他这么有节制,并没能对家里有多大帮助。家
里常常像今天这样,就是连老鼠洞都翻遍,也找不出一个小钱儿。”
    她想法能使他们给她五个法郎。于是她继续柔声柔气地解释欠下这笔要
命债的原因。最初只借了一点,不久就越欠越多,最后压得人难以翻身了。
她说通常是每半个月发一次薪。可是有一次发晚了,这下子算完了,自那起
再也接济不上了。亏空越来越大,男人们连干活也没心思了,因为他们挣的
钱连还债都不够。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到死也好过不了了。再说,也得看
开点;矿工们总需要喝杯啤酒冲冲噪子里的煤末呀。这一来就开了头,后来
一遇到烦心事,他们干脆就不离开酒馆了。并不是埋怨谁,很可能还是因为
工人们挣的钱不够开销。
    “我想公司总还是管住管烧的吧,”格雷古瓦太太说。
    马赫老婆斜着眼瞟了瞟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
    “啊,是啊,给我们煤,就是不大好,可是还算能烧……至于住的,说
起来每月不过才六个法郎,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要交上这些房租也很
不容易……拿今天来说,就是把我剁成碎块,我也拿不出十个生丁来。真是
囊里空空,一个钱也没有。”
    老爷和太太都不做声了。他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听她哭穷诉苦,
心里渐渐感到不快和讨厌。马赫老婆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她像个机智乖巧
的女人,用中肯和心平的口气说:
    “噢!我并不是抱怨。事情本来如此,就只好忍受了。再说,不管我们

怎样挣扎,我们也丝毫改变不了现状……最好还是按照上帝的安排,老老实
实做事。老爷,太太,您说是不是?”
    格雷古瓦先生对她这番话大为赞赏。
    “我的好太太,能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老觉得苦了。”
    奥诺里纳和梅拉尼终于把包袱拿来了。赛西儿打开包袱,取出那两件袍
子,然后又添了几条围巾、几双袜子和无指手套。这些东西很不错了。她急
忙吩咐女仆把挑好的衣服包好,因为教她学钢琴的女教师已经来了。她便推
着母子三人出门去。
    “我们实在太缺钱用了,”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说,“哪怕只有五法郎
也……”
    话说了半截她就咽回去了,因为马赫一家人是非常自尊的,从不肯向人
乞求。赛西儿不安地望了望父亲,她父亲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断然拒绝
了。
    “不行,我们没有这种先例,我们不能这样做。”
    年轻姑娘看到孩子的母亲难过的脸色,心情很激动,想尽量在孩子们身
上多满足他们一些。两个孩子不住地盯着桌上的奶油蛋糕,于是她把蛋糕切
成两半分给他们。
    “拿着,这是给你们的。”
    随后,她又把两块蛋糕收回来,要了一张旧报纸包好。
    “拿回家去和你们兄弟姊妹分着吃吧。”
    她在父母和善的目光下,终于把母子三个推出去了。没有饭吃的可怜的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小手拿着那点蛋糕走了。
    马赫老婆领着孩子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她茫然若失,没有看到荒芜的田
野,也没有瞧见污黑的泥泞和阴沉广漠的天空。又经过蒙苏的时候,她硬着
头皮走进梅格拉的铺子,经过一番苦苦恳求,总算带着两个面包,一点咖啡
和黄油,甚至还有五法郎现钱回家去了,因为梅格拉也放一个星期购短期债。
他叮嘱以后叫她女儿来取东西,这时她才明白,他要得到的并不是她,而是
卡特琳。那么走着瞧吧,如果他敢把脸凑到卡特琳面前,他准会挨耳光的。
                                  三
    二四○矿工村的教堂的钟敲过了十一点。这是一座砖砌的小教堂,儒瓦
尔神甫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做弥撒。教堂旁边是所学校,房屋也是砖砌的。
由于外面天冷,窗户关得严严的。尽管如此,依然听得见孩子们嗡嗡读书的
声音。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是各家的小菜园,背靠背地分布
在排列成方格式的几行房子中间。这些菜园经受严冬摧残之后,呈现出一副
凄凉的景象。露出灰泥质的土地上,残留着一些枯叶烂菜,使菜园显得十分
肮脏。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着炊烟。矿工村的房前,一个女人沿着
大街越走越远,最后打开一家的门,走进去了。虽然不是雨天,但是灰暗阴
沉的天空充满潮气,露水滴滴嗒嗒地由排水管里流下,落进沿人行道摆着的
那些木桶里。这个矿工村建筑在一个宽阔的高岗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土路,
活像讣告的黑框,除了经常被暴雨冲洗的一排排整齐的红色屋瓦之外,再没
有任何中看悦目的东西了。
    马赫老婆回来的时候,绕了个弯儿,到一个监工的老婆那里,买些她在
秋收后留存的马铃薯。这片平地上只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树林,树林后面有一

  片单独的房舍,一排四幢,各有各的菜园。公司把这些新式房子只拨给工头
  们住,工人们便把小村的这一角叫做“丝袜”区,正如他们为了嘲弄自己的
  贫困生活而管自己的住区叫做“欠债”区一模一样。
      “哎哟,我们总算到家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
  说着一面把浑身是泥、迈不开腿的勒诺尔和亨利推进屋门。
      火炉前,艾斯黛正在阿尔奇怀里拚命号叫着。糖已经喂完。阿尔奇不知
  道怎样才能使孩子不哭,于是便决定装着喂她奶。这种办法常常是很有效的。
  但是这一次,尽管她解开衣服,让艾斯黛的嘴贴在自己胸上,她还是拚命地
  号叫,因为孩子咬在这个八岁的残废女孩的干瘪的胸脯上,什么也吮不出来。
      “把她给我吧,她简直不让人有说句话的工夫。”母亲放下东西,腾出
  手就嚷道。
      她从怀里掏出像一只沉甸甸的皮囊似的乳房,大声哭喊的孩子立即吊在
  奶头上,一声不响了,她们终于可以说话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小主妇添好了炉子,并且打扫和整理了房间。她们在说话间歇的时候,可以
  听见楼上老爷爷的鼾声,还是那样有节奏,片刻不停。
      “哟,这么多东西呀!”阿尔奇微笑地看着这些东西,咕哝着说。“妈
  妈,我替你做饭去好吗?”
      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一包衣服、两个面包、马铃薯、黄油、咖啡、菊莴
  苣粉①,还有半斤猪肉饼。
      “噢!做饭?”马赫老婆面带倦容有气无力地说,“还得去弄点酸模和
  拔几棵葱……不用了,等一会我给他们做吧……你把马铃薯煮一煮,咱们就
  点黄油吃……还有咖啡呢,嗯?别忘了煮咖啡!”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她瞧勒诺尔和亨利的手上空
  空,已经歇息过来,正在地上拚命打闹,心想准是这两个馋鬼在路上把蛋糕
  偷偷地吃光了!她打起他们来。阿尔奇一面往火上坐锅,一面竭力劝母亲消
  消气。
      “妈妈,算了吧!假如是我的话,你知道,我也会把奶油蛋糕吃掉的。
  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也实在饿了。”
      十二点了。街上传来了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木屐声。马铃薯已经煮熟了,
  掺了多一半菊莴苣粉的咖啡,从过滤器里一滴滴落下,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声
  音。桌子的一角已经腾出来,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三个孩子就在
  自己的膝盖上吃;然而,那个小男孩不断转过头来,一声不响贪婪地瞧着猪
  肉饼,包猪肉饼的油纸把他馋得直流口水。
      马赫老婆两手捧着杯子取暖,慢慢地呷着咖啡,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下
  楼来了。平常他起来得比这晚些,留给他的午饭总是温在火边。今天他看到
  一点汤也没有,就埋怨开了。儿媳妇对他说,谁也不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接着他就一声不吭地吃起马铃薯来。为了不把屋里弄脏,他不时站起来把痰
  吐在煤灰上,然后坐回椅子上,嘴里翻嚼着东西,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
      “啊,妈妈,我忘记说了,隔壁的女人来过一趟。”阿尔奇说。
      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我讨厌死她了。”
      这话是出自她内心对勒瓦克老婆的憎恶。昨天,勒瓦克老婆为了什么也
① 菊莴苣根制成的一种饮料粉,味苦涩,穷人家有时拿它当咖啡喝。

不借给她,向她哭了半天穷。可是,马赫老婆明明知道她这时候手头宽裕,
因为她的房客布特鲁预支了工资。在矿工村,人们很少互相借贷。
    “瞧!”马赫老婆又说,“你倒提醒我了,给我包一包咖啡……我给皮
埃降老婆送去,我前天借她们的还没还呢。”
    女儿把一小包咖啡包好以后,马赫老婆说了声立刻就回来给下班回来的
人做饭后,就抱着艾斯黛出去了,留下老爷爷长命老在那里继续慢慢地嚼着
马铃薯,勒诺尔和亨利在争抢着爷爷剥下来的马铃薯皮。
    马赫老婆唯恐被勒瓦克老婆看见叫住,没有从菜园外边绕着走,径直从
中间穿了过去。她家的菜园和皮埃隆家的菜园紧挨着。隔开两家的篱笆上,
有一个豁口,四家公用的水井就在那里。井边一丛细弱的丁香后面,有一间
矮小的棚子,里面堆满了旧工具。棚子里还单个养着一些家兔,这是人们留
着过节时吃的。一点钟了,正是喝咖啡的时候,窗前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
有一个清理工在下井以前,正埋头翻他那一小块菜地。马赫老婆走到对面另
一排房子的时候,想不到看见教堂前面出现一男二女。她停住稍一细瞧,认
出这是埃纳博太太和她的两位客人——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
太太,她正领着他们参观矿工村呢。
    “啊!你干吗这样,忙什么嘛。”皮埃隆老婆看见马赫老婆来还咖啡,
就这样喊道。
    皮埃隆老婆二十八岁,被认为是矿工村里的漂亮女人,棕色的头发,低
低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确实相当妩媚;她干净利落,因为没
有生过孩子,胸脯仍丰满诱人。焦脸婆是她的寡母,她父亲是个挖煤工,死
在矿里了。母亲焦脸婆把她送进一家工厂去做工的时候,发誓绝对不把女儿
嫁给煤矿工人。以后,她这个女儿岁数不小了才嫁给了皮埃隆。皮埃隆是个
鳏夫,又有前妻丢下的一个八岁的女儿,因此老婆子一直就有气。尽管有许
多流言蜚语,说女人养汉子,男人也不管,但一家子的生活却过得很如意,
没有欠过债,每星期吃两次肉,家里收拾得很整洁,连饭锅都亮得可以照见
人。更幸运的是,由于有人帮忙,公司允许她在这儿卖一些糖果和饼干,她
把装着糖果和饼干的大口瓶,摆在玻璃窗后面的两块木板上。每天可以赚三、
四十个生丁,星期天往往能赚六十个生丁。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焦脸婆像个
闹革命的老婆似的,整天怒气冲冲地叫着要替她的亡夫向资本家报仇,小丽
迪在这个经常闹气的家庭里不知捱过多少打。
    “她都长得这么大啦!”皮埃隆老婆逗着艾斯黛说。
    “唉!快别提这些孩子们啦,真叫人烦死了。”马赫老婆说。“你没孩
子真是福气呀,至少你能够干干净净的。”
    虽然她家里一切也都挺整洁,每星期六洗刷一次,她还是以生性嫉妒的
家庭主妇的眼光,打量着这间明亮的房子。屋子里的摆设雅致,食橱上面放
着镀金的器皿,一面镜子,还有三幅带框的版画。
    这时候,皮埃隆老婆正一个人喝咖啡,家里其余的人都到矿上去了。
    “你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吧,”她说。
    “谢谢,不用了,我出来之前刚喝过。”
    “那有什么关系?”
    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儿地喝起咖啡来。她们的
目光从装着饼干和糖果的大口瓶之间望出去,停在对面的房子上,对面房子
的窗户上挂着一排小窗帘;窗帘白与不白,最能表明一个家庭主妇的品行。

勒瓦克的窗帘脏透了,简直像擦锅底的抹布。
    “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怎么能过日子呀!”皮埃隆老婆唠叨说。
    于是,马赫老婆打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啊,要是她有像布
特鲁这样一个房客,她一定会把家务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主妇能干,有个房
客倒是件好事,只是不要一块儿睡觉就是了。再说,丈夫酗酒,打老婆,还
时常到蒙苏的酒吧间去玩歌女。
    皮埃隆老婆显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样子。那些歌女什么脏病都会传染的,
在儒瓦塞勒,有一个歌女害了整整一个煤矿的工人。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竟让你儿子跟他家的闺女来往。”
    “唉,有什么法子!你管得住吗!……他家的菜园紧挨着我们园子。夏
天,扎查里总是跟斐洛梅一块儿待在丁香树后面的小屋顶上,只要有人到井
边去打水,准能碰上他们,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
    矿工村男女在一起厮混都是这个样子。每逢天一黑,大姑娘小伙子们就
在一块儿胡闹,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朝天躺在矮房顶或屋坡上。所有的推车
女工,要是嫌到雷吉亚或麦田里去麻烦的话,就在这里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
子。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接着就可以结婚。只有那些做母亲的发现小伙
子们过早地乱搞而感到生气,因为儿子一结婚,就不再往家交钱了。
    “要是我的话,宁肯早早了结这桩事。”皮埃隆老婆十分明智地说:“你
们扎查里已经跟她有了两个孩子,而且他们俩以后还要乱搞……无论怎么
说,钱总是甭想再给了。”
    马赫老婆火起来,挥动着双手说:
    “我跟你说,如果他们再乱搞,我非骂他们不可……难道扎查里不应该
孝敬我们一点吗?他花了我们多少心血啊,是不是?那么,就应该让他在受
女人累赘以前先报答报答我们……要是我们的孩子都立刻去为别人挣钱,那
叫我们怎么办?还不如干脆饿死算了!”
    然而,她又平静下来。
    “我只是一般说说,将来再看吧……你的咖啡可真浓,放得够多的。”
    随后,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马赫老婆就嚷着还没给下班的人做
饭,就赶忙走了。外面,孩子们又上学去了。有几个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埃
纳博太太正沿着一排房子边走边指手划脚地给她的客人们介绍矿工村的情
况。这次访问轰动了全村。那个翻地的清理工也停下来望了一阵,两只受惊
的母鸡在菜园里乱窜。
    马赫老婆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勒瓦克老婆。这时候,公司的医生万德哈
根大夫正从这里路过。他身材矮小,事情非常多,整天忙忙碌碌,跑着去给
别人看病。勒瓦克老婆跑到外面来拦住他说:
    “先生,我睡不着觉,浑身疼……您给我想个办法吧。”
    万德哈根大夫和她们完全用你我相称,毫不客气,停也没停地回答说:
    “你别说了,那是你咖啡喝得太多了!”
    “先生,你来给我男人瞧瞧吧,”马赫老婆也说,“……他的腿老疼。”
    “你别说了,那是你把他累的!”
    两个女人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医生的背影很快消失。
    勒瓦克老婆和马赫老婆失望地互相耸了耸肩,然后说:“进来坐会儿吧,
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顺便喝杯咖啡,刚煮好的。”
    马赫老婆推辞着,可是并不坚决。好吧!那就再喝点吧,免得叫她不高

兴。于是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又黑又脏,地面和墙上尽是一块一块的油垢,食橱和桌子脏得发
黏,房间里那股邋遢人家的臭味令人发噎。布特鲁正伏在火旁的桌子上,闷
头吃着留给他的那份炖牛肉。他虽然已经三十五岁,样子却还很年轻。他性
情温和,肩膀又宽又厚,像个壮小伙子。斐洛梅快三岁的头生子小阿希勒站
在他的前面,像一头贪馋的小牲口,带着乞求的神情,一声不响地望着他。
这位房客虽然长了一脸棕色的大胡子,性情却非常和善。他不时地往小阿希
勒嘴里塞一块肉。
    “等我放点糖,”勒瓦克老婆说着先把粗制红糖放在咖啡壶里。
    她比布特鲁大六岁,面容衰老丑陋,乳房垂到肚皮上,肚皮垂到大腿上,
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层灰不溜秋的汗毛,头发总也不梳。布特鲁很痛快地就做
了她的姘头,对她毫不挑剔,就像他不挑拣吃用一样,就是在汤里吃出头发
来也不见怪,就是一条被单三个月不洗也不在乎。布特鲁的食宿费中也把她
算了进去,她的男人常说:账目公道结好友。
    “嗳,我早想告诉你,”她接着说,“昨天有人看见皮埃隆老婆在‘丝
袜’区那边转来转去。你知道的那位先生在拉赛纳家房后面等着她,后来他
们就一起顺着运河跑了……一个有夫之妇,这像话吗,嗯?”
    “咳!”马赫老婆说,“皮埃隆在结婚以前还要给工头送兔子,现在把
老婆借出去不是更省钱了吗!”
    布特鲁大笑起来,又往阿希勒嘴里塞了一块浸过汤的面包心。两个女人
拿皮埃隆老婆痛痛快快地奚落了一顿。皮埃隆老婆长得并不出众,却十分爱
俏,一天到晚只知道注意肉皮上的汗毛眼,梳洗打扮,擦油抹粉的。总之,
这要看她丈夫是不是欢喜吃这一口儿。有些男人一心想往上爬,为了让工头
替自己说句好话,什么阿谀谄媚的事都做得出来。她们一直聊到邻家一个女
人跑来才住嘴。这个女人抱着一个九个月的娃娃,是斐洛梅的小女儿,名叫
德锡雷。因为斐洛梅在选煤场吃午饭,所以托人把她的小女儿给她送去,她
好坐在煤堆上喂她一会儿奶。
    “我这个孩子,一分钟也离不开我,一离开她就又哭又叫的。”马赫老
婆望着睡在怀里的艾斯黛说。
    她老早从勒瓦克老婆的目光里看出了要催办结亲的事情,因而想把话岔
开,但是没能办到。
    “我说,无论如何也该把事情了结啊。”
    最初,双方的母亲不谋而合地一致同意不结亲。如果说扎查里的母亲是
想让儿子尽量多养几年家,那么斐洛梅的母亲也一想到要失去女儿的薪水而
生气。没什么好急的,在斐洛梅刚有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母亲宁愿养活着
这个小崽子。可是这个孩子刚刚断奶,斐洛梅又生了一个。这时候她母亲觉
得不合算了,于是就像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女人那样拚命地催他们赶快结婚。
    “扎查里已经听天由命了,”她继续说,“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咱们
看什么时候办吧?”
    “等日子好过些再说吧,”马赫老婆为难地回答说,“这种事儿真讨厌!
他们就像等不及结婚就非在一起不可似的……哼!我说话是算数的,要是卡
特琳这么胡闹的话,我非把她掐死不可。”
    勒瓦克老婆耸了耸肩。
    “算了吧,她会跟别的姑娘一样的!”

    布特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食橱里翻找面包。准备用来给
勒瓦克做饭的蔬菜、马铃薯和葱摆在一个桌角上,由于没完没了地闲扯,勒
瓦克老婆不知多少次拿起来又放下,只择了一半。她又把蔬菜拿起来,忽然
又放下,赶忙跑到窗口去。
    “你看那是什么……喏,埃纳博太太领着客人。瞧,他们到皮埃隆家去
了。”
    这一下,两个人又谈论起皮埃隆的老婆来。啊!这是一定的,只要公司
领人来参观矿工村,总是径直领到他们家里,因为他们家里干净。当然,决
不会把她跟总工头勾勾搭搭的事告诉人家。要是有几个挣三千法郎,住房烧
煤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有人送礼的姘头,当然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干净,
骨子里可一点也不干净。在客人们待在对面皮埃隆家的这段时间里,她们一
直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皮埃隆的老婆。
    “他们出来了,”勒瓦克老婆最后说,“他们拐弯了……你瞧,亲爱的,
我想他们是去你们家了。”
    马赫老婆惊慌起来。谁知道阿尔奇擦了桌子没有?再说,自己也还没做
饭!她说了一声“再见”,顾不得向旁边看一眼,一溜烟跑回家去。
    然而,家里是窗明几净。阿尔奇看到母亲不回来便郑重其事地在腰上围
了一块抹布当围裙,做起饭来。她把菜园里最后几棵葱头拔来,又摘了些酸
模,正洗着菜,还在火上烧了一大锅水,等下班的人回来好洗澡。亨利和勒
诺尔也出格地乖起来,专心致志地在撕一分旧日历。老爷爷长命老也在那儿
一声不响地吸着烟斗。
    马赫老婆刚进家门,气还没喘过来,埃纳博太太就敲起门来。
    “我们可以进来看看吗,能干的女人?”
    埃纳博太太高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因为已到了四十岁发福的年龄,
稍许显得有些胖,她尽力装出和善的微笑,并不过于显得怕弄脏自己的青铜
色丝织长袍和黑天鹅绒外套。
    “请进,请进,”她一连声对她的客人说。“我们不会打扰他们的……
这儿也挺干净吧,嗯?这位能干女人有七个孩子!我们这儿家家都是这样……
我方才跟您说过,公司里租给他们的住房,每月才六个法郎的房租。楼下是
一个大厅,楼上有两个房间,另外还有一个地窖和一个菜园。”
    早晨从巴黎乘火车来的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太太,眼睛
睁得大大的,脸上显出不胜惊讶的神情,看到这些出乎意外的事情,好像到
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菜园!”那位太太连连说。“真叫人喜欢!住在这儿真不错!”
    “我们给他们的煤都烧不完。”埃纳博太太继续说,“医生每星期来给
他们看两次病;到年老的时候,还可以领到养老金,而且这笔钱决不从平时
的工钱里扣除。”
    “这真是静心之地,安乐之乡呀!”那位先生得意扬扬地自言自语说。
    马赫老婆急忙请他们坐下。太太们谢绝了。埃纳博太太已经厌倦了。她
在流放般的无聊生活中,充当耍动物的角色,也能使她稍稍解解闷,但穷苦
人家的陈腐气息,立刻引起了她的反感,虽然她硬着头皮进去的房子,都还
是挑的比较干净的人家。另外,她只是在口头上说几句动听的话,实际上从
来也没有对她眼前这群吃苦受累的工人有过进一步的关心。
    “这些孩子真漂亮!”那位太太咕哝了一句,其实她认为这些孩子很丑,

脑袋太大,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一蓬乱干草似的。
    马赫老婆不得不介绍孩子们的年龄,客人们拘于礼貌,也向她问了一些
关于艾斯黛的问题。老爷爷长命老有礼貌地把嘴里的烟斗拿出来。可是,他
仍然是令埃纳博太太不放心的一个因素,四十年的井下生活把他糟蹋坏了,
两腿僵直,身体衰弱,面带土色;这时候,他又上来一阵激烈的咳嗽,怕让
人看见吐出的黑痰讨厌,他宁肯到门外去吐。
    阿尔奇被大大夸奖了一番。多么漂亮的小主妇啊,胸前围着一块大抹布!
客人们称赞母亲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小小的年纪就这般灵巧能干。但谁也没
有提她的驼背,尽管他们不住地用同情怜悯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小残
废。
    “现在,”埃纳博太太说,“在巴黎再有人向你们问起我们的矿工村来,
你们就有话说了……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宣扬的了,纯朴的生活习惯,人人幸
福健康,这些你们都看见了。空气新鲜,环境幽静,你们满可以到这里来休
养一阵。”
    “这太好了,太好了!”那位先生无比兴奋地叫道。
    他们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好像从展览棚里走出来一样,马赫老婆把客人
送到门口,望着他们大声谈论着慢慢地离去。有人来参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
全村,把妇女们吸引到街上来,街上站满了人,客人们必须从一群群妇女当
中穿过。
    恰好这时,勒瓦克老婆在门口拦住了跑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两个人
故意表示出不怀好意的惊异。怎么!这些人要在马赫家住下吗?不过这也没
什么奇怪的。
    “他们挣的钱总是不够花!要是一个人有了坏毛病呀,哼!”
    “我方才听说她今天早上到皮奥兰的财主那里求施舍去了。梅格拉本来
不肯赊给他们面包,后来还是赊给了她……谁都知道梅格拉要人还钱是怎样
还法的!”
    “哦!要她?不!这可真得豁出去……他要的是卡特琳。”
    “哼,你听我说,她刚才还厚着脸跟我说,要是卡特琳也那么乱搞,她
非把她掐死不可!……就好像大个子沙瓦尔未曾把她按倒在小屋顶上似的!”
    “嘘……!他们出来了。”
    这时候,勒瓦克老婆跟皮埃隆老婆脸色平静,也没有不礼貌的好奇样子,
斜着眼看客人们走出来。然后,她们迅速地向怀里抱着艾斯黛的马赫老婆打
了个招呼。三个女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衣着华丽的埃纳博太太和两位客人慢
慢离去的背影。等他们走出大约三十来步远以后,她们又更加起劲地闲聊起
来。
    “她们的钱全花在外皮儿上了,外皮儿也许比她们本人还值钱!”
    “哼!那还用说!……我不了解那一个,但我知道咱们这里的那一个,
别看她那胖样,也不值几个铜子。关于她的闲话可多了……”
    “哦?什么闲话?”
    “养汉子呗!……头一个就是工程师……”
    “就是那个小瘦猴儿!……咳!他也小得太可怜了,躺进被窝里就找不
到了。”
    “这关你什么事?她满意就行呗!……我呀,我才不信那些好像看什么
也不顺眼、到哪儿也不称心的女人呢……你看她把屁股扭的,像瞧不起咱们

这些人似的。其实谁知道是什么货色?”
    客人们一边谈着慢步走去。这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在教堂前面的马路上
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约摸四十七八岁的样子,黑脸膛,身穿一件
紧身黑色礼服,仪表威严端庄。
    “她丈夫!”勒瓦克老婆压低嗓门悄悄地说,好像怕这人听见似的,因
为经理在他的一万名工人中种下的等级畏惧也影响了她。“这个人,倒真长
了一个乌龟脑袋!”
    现在,全矿工村里的人都出来了。好奇心越来越大的妇女们,三个一群
五个一伙儿,慢慢地合成了一大群。一群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张着大嘴在
人行道上踢里趿拉乱跑。小学教师也在学校的篱笆后面,踮着脚探着苍白的
脸向街上张望。正在菜园里翻地的人,把一只脚踏在铁锹上,瞪着两眼在那
儿观望。人们闲扯的声音,哇啦哇啦地越来越高,好像风扫落叶飒飒作响一
般。
    勒瓦克家门口集的人更多。先是两个女人走近前来,跟着又是十个、二
十个。由于耳目太多,皮埃隆老婆谨慎地闭住嘴,一声不响。马赫老婆是个
最有心眼儿的人,只是观望。为了使醒来大哭大闹的艾斯黛安静下来,她毫
不在乎地当众掏出像良种母牛的乳房一样的大乳房来,乳房晃晃荡荡地垂
着,仿佛由于奶汁很多给坠长了似的。埃纳博先生把太太们让进马车,等马
车向马西恩纳驰去以后,立即又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人们指手划脚,挤
眉弄眼,闹闹哄哄,像个闹翻了的蚂蚁窝。
    三点了,布特鲁和其他清理工都上班去了。突然,在教堂转弯处出现了
第一批下班回来的矿工,一个个满脸漆黑,衣服湿透,揣着手,弯着腰往回
走着。此时,女人们一哄而散,一个个慌忙往家跑,担心因为只顾喝咖啡和
闲聊,把饭也耽误了。只听见一片不安的叫声和争吵声:
    “唉!我的天!我的饭哟!我的饭还没做好!”
                                四
    马赫把艾蒂安留在拉赛纳那里,回到家时,卡特琳、扎查里和让兰围着
桌子快吃完饭了。矿工们下班回到家时,总是饿得发慌,顾不上洗脸和换掉
湿漉漉的衣服,就赶快吃饭,谁也不等谁。饭桌从早到晚总是那么摆着,由
于下班时间不同,经常有人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饭。
    马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吃食。他一言未发,可是他那张愁容豁
然开朗了。从一大早他就为食橱空空、缺咖啡和少黄油而发愁,就是在掌子
里憋闷地刨煤时,也在为此苦恼。妻子该怎么办呢?要是她空着手回来,一
家子会成什么样呢?可是现在什么都有了。过一会儿,她一定会一五一十地
讲给他听的。他满意地笑了。
    卡特琳和让兰已经离开桌子,正站着喝咖啡;扎查里没有吃饱饭,又动
手切了一大块面包,涂上黄油吃着。他清楚地看见盘子里放着猪肉饼,但他
没有动。他知道,如果只有一份肉,那是留给父亲吃的。饭后,每人都喝些
凉水;因为每逢半个月的最后几天,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清凉饮料了。
    “我没有给你买啤酒,”马赫在桌边坐下的时候,妻子说,“我打算留

  下一点钱……你要是想喝的话,叫小丫头去给你打一品脱①来。”
      他满心喜悦地望着妻子。怎么?她还有钱?
      “不,不用了,我已经喝过一杯,行了。”他说。
      于是,马赫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从当盘子用的、装得满满的大碗
  里,一匙一匙地舀着用面包、马铃薯、葱头和酸模做的糊糊送进嘴里。妻子
  怀里抱着艾斯黛,一面还帮着阿尔奇把黄油和猪肉饼推到他面前,让他什么
  也不缺吃。她还把咖啡放在火上再加加热。
      这时候,火边开始有人在洗澡了。浴盆是用半个大木桶改成的。第一个
  洗的是卡特琳,她倒上温水,毫不在乎地脱衣服:摘下无沿帽,脱掉上衣、
  短裤和衬衣。从八岁起,她一直这样,所以长大以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只把身子背过去,肚子冲着煤火,然后用黑肥皂使劲在身上搓泥。谁也不
  去看她;勒诺尔和亨利也没有兴趣看她。她洗完以后,就赤身走上楼去,把
  湿衬衫等等统统堆在地上。这时候,弟兄俩争吵起来。让兰借口扎查里还在
  吃饭,忙着要跳进浴桶;扎查里把他推开,说现在该轮到他了,同时叫嚷说,
  他让卡特琳先洗已经够不错的了,决不能再洗这个淘气鬼的剩水,因为要是
  让兰洗完,这水准就可以给学生当墨水用了。结果两个人面冲着煤火同时洗
  起来,并且还互相搓洗着。洗完之后也像卡特琳一样,光着身子上楼去了。
      “看他们弄得一塌糊涂!”马赫老婆嘟哝说,顺手拾起地上的衣服,准
  备拿去晾干。“喂,阿尔奇,你给擦一擦!”
      隔壁传来一阵喧闹: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喊,扭打在一起的脚步声,
  以及像空葫芦相撞似的沉闷的殴打声,打断了她的话。
      “勒瓦克的老婆挨揍了。”马赫用羹匙刮着碗底,平静地说。“奇怪,
  布特鲁刚才还说饭已经做好了呢。”
      “哼,是啊,可不是做好了!”马赫老婆说,“我看见菜还摆在桌上没
  择呢。”
      吵嚷声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冲撞把墙都震动了,紧接着是一片沉寂。
  这时,马赫咽下最后一匙糊糊,不慌不忙地下结论说:
      “要是饭没做好,那倒也情有可原。”
      他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就开始吃猪肉饼。他把肉饼切成一些小方块,不
  用叉子,而用刀尖戳在面包上吃。父亲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出声。他本人也
  饿得顾不得说一句话,他并没吃出这是往常吃的梅格拉铺子里的肉味,以为
  一定是从别处买来的,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妻子。他只问了一句老爷爷是否
  还在楼上睡觉。没有,老爷爷已经照例出去散步了。接着又沉默下来。
      正在地上用泼出的洗澡水在画小河玩的勒诺尔和亨利,闻到肉味,抬起
  头来。他俩一块儿站到父亲跟前来,小的在前,大的在后。两个人目不转晴
  地盯着每一块肉,父亲每次从盘子里戳起一块肉来,他们的两眼就充满希望
  地望着,看到肉块落进爸爸嘴里以后,又显出大失所望的样子。慢慢地,父
  亲觉察到他们的馋劲儿,他们馋得脸都变了色,直舔嘴唇。
      “孩子们吃猪肉饼了吗?”他问。
      妻子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又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两样对待。他们在这儿围着我,馋得什么似的,
  我吃不下去。”
① 品脱是法国古容量单位(等于零点九三公斤)。

    “他们当然吃过了!”她生气地嚷了起来,“哼!好呀,你要是依着他
们,就得把你自己的和别人的全都给他们,他们撑破肚子也没个够……阿尔
奇,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吃过猪肉饼了?”
    “当然吃过了,妈妈,”小驼背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说起谎来跟大
人一样镇静。
    勒诺尔和亨利平时要是说谎就得挨鞭子,现在两个人听到这种谎话,吃
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小肚子气得鼓鼓的,一再想提出抗议,想说
别人吃猪肉饼的时候,他们压根就没在。
    “滚吧!”母亲一面连声嚷,一面把他们赶到屋子那头去。“你们总盯
着你爸爸的盘子,也不知道害臊。就是他一个人吃点猪肉饼,他不是要干活
儿吗?你们这一群懒虫,什么也不干,只会花钱。哼!一点也不错,你们人
小吃得不少。”
    马赫又把两个孩子叫回来,把勒诺尔放在自己左腿上,把亨利放在右腿
上,和他们玩起过家家来。他把肉切成小块,和他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两
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吃起来。
    他吃完以后,对妻子说:
    “先不要给我倒咖啡。我要先洗个澡……你帮我一把,把脏水倒出去。”
    两个人抓住浴盆的把手,抬到门口,把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这时候,
让兰穿着干衣服下楼来了,他穿着哥哥的一条呢短裤和一件后背已经褪了色
而且过大的呢上衣。母亲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敞着的门口往外溜,就叫住了他。
    “你上哪儿去?”
    “到那边去。”
    “那边是哪儿?……听我告诉你,你去给我采些蒲公英来,今天晚上当
生菜吃。嗨!你听见没有!你要是不给我弄来生菜,回头看我跟你算账!”
    “好吧,好吧!”
    让兰两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老矿工似的,扭动着他那发育不良的十岁
孩子的小腰,趿拉着木屐走了。扎查里也下来了,他打扮得比较整齐,上身
是一件蓝条的黑绒线衣。父亲喊着告诉他不要回来得太晚,他叼着烟斗点点
头,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浴盆里又倒满了温水。马赫慢慢地脱去上衣。阿尔奇看他使了个眼色,
便领着勒诺尔和亨利到外面玩去了。父亲不喜欢像矿工村其他许多人家那样
当着家里人的面洗澡。不过,他并不挑剔别人,他只是说,在一块儿玩水那
是孩子们的事。
    “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呢?”马赫老婆在楼梯口向上喊道。
    “我补我的长衫呢,昨天撕坏了。”卡特琳回答说。
    “好吧……别下来,你爸爸洗澡呢。”
    于是,楼下只有马赫夫妻俩了。妻子把艾斯黛放在一张椅子上。真是奇
迹,她并没有号叫,因为靠着火,她感到暖洋洋的,就转过头用她那天真无
知的婴儿的眼光茫然地望着父母。马赫脱得一丝不挂,蹲在浴盆前,先把脑
袋浸进去,打上黑肥皂洗头。因为一家人常年用这种肥皂洗头,他们的头发
都变黄了。然后,他钻进水里,把胸口、肚子、胳臂、大腿都抹上肥皂,两
手使劲搓着。妻子站在一边看着他。
    “我说,”她开始说,“你刚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你的眼神好像还在发
愁,是不是?……看到这些吃的,你才不皱眉头了……你猜怎么着,皮奥兰

的财主竟连五个生丁都没给我。噢!他们倒还和蔼,给了孩子们穿的,可是
我拉不下脸来求他们,因为一求人我就觉得心里发堵。”
    她停了一会儿,怕艾斯黛从椅子上滚下来,又把她往里挪了挪。父亲继
续搓着身,对他关心的事情并不急于发问,耐心地等着妻子解释。
    “老实跟你说,梅格拉一口拒绝了我。哼!狠极了,简直像往外赶狗一
样……你想我当时会不为难么!这些呢子衣服,穿着倒是暖和,可是当不了
饭吃呀,你说不是吗?”
    马赫抬起头来,仍然没有说话。从皮奥兰那里一文钱没得到,在梅格拉
家也一样,那么,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搞来的呢?妻子像往日一样,卷起袖子,
替他搓背和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另外,他很欢喜叫她给搓肥皂,替他搓抹
全身,累得她手腕发酸。她拿起肥皂,在他两肩上涂抹,他挺直身子,准备
让她用力搓。
    “这样,我就又回到梅格拉那儿,我跟他说呀,说呀,唉!……他准是
没有人心,要是有天理的话,非让他得病遭灾倒霉不可……最后把他说烦了,
他转过脸去,想走开……”
    她从脊背一直给他搓到臀部,越来越起劲儿,全身一点也不漏过,连屁
股沟也都搓到了,就仿佛星期六大扫除时擦她那三口锅一样,要擦得明光锃
亮。她使用全身力气,两臂一曲一伸地紧张动作,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最后,他说我是个老缠人鬼……随他怎样叫,反正星期六以前我们是
有面包吃了,更叫人高兴的是,他还借给了我五个法郎……我还从他那里赊
了黄油、咖啡、菊莴苣粉。要不是我看他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甚至还想再赊
点儿猪肉和马铃薯呢……所以我买了三十五生丁的猪肉饼,九十生丁的马铃
薯,还剩下三个法郎零七十五生丁,足可以吃一顿杂烩和炖牛肉了……我看
我这一上午没有白跑,是吗?”
    现在,她替他擦干身子,又用一块干布抹了抹不易干的地方。他高兴起
来,丝毫也没考虑以后怎么还债的事,放声大笑起来,并且把她紧紧地搂在
怀里。
    “放开我,讨厌鬼!你身上都是水,把我弄湿了……我就担心梅格拉没
安好心……”
    她刚想提卡特琳,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为什么要让父亲不放心呢?
说出来可能要引起没完没了的麻烦。
    “他有什么坏心眼儿?”他问道。
    “想法子骗咱们呗!应该让卡特琳好好看看账单。”
    他又把她搂在怀里,而且,这一次不再放开她。他每次洗澡都是这样,
妻子用力给他搓澡,使他非常兴奋,然后用干布给他摩擦全身,擦得他胳膊
和胸膛上的汗毛发痒。矿工村的伙伴们正是在这种时刻搞那种蠢事,结果生
下的孩子要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因为在夜间全家老小都在一起,不方便。
他把她推到桌边,亲热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里唯一最愉快的时刻。他说这
是他饭后的点心,而且是不用花一个钱的点心。她呢,扭动着软绵的身子和
颤动的乳房,稍稍挣扎一下,为了逗乐。
    “我的天,你真浑!你真浑!艾斯黛在那儿看我们呢!你等我把她的脸
转过去。”
    “嗳!去她的吧,三个月的毛孩子懂得什么!”

    当马赫又站立起来以后,他只穿着条干的短裤。每当他洗得干干净净,
并且和妻子玩闹过以后,他总喜欢这样光着膀子呆一会儿。他那白色的皮肤
像贫血的姑娘一样苍白,上面有一些擦伤和砸破留下的伤痕,矿工们管这叫
做“嫁接”,他以此感到骄傲。他露出他那粗壮的胳膊和宽阔的胸膛,像蓝
纹大理石一样光亮。到了夏天,所有的矿工都这样光着膀子站在门口。今天,
他甚至不顾阴冷,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向在菜园对面站着的一个同样光首膀
子的伙伴喊着说了几句粗鲁的笑话。其他的人也出来了。在人行道上玩耍的
孩子们,抬头看着这些袒露着疲劳的筋肉的劳动者,分享着他们的愉快。
    马赫没有穿衬衫,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给妻子讲述工程师怎样为支坑
木而发火的事。他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那样激动,听着妻子明理的劝告,在
这类事情上,她总是能够提出很好的意见,使他点头称是的。她一再告诉他,
和公司闹别扭不会有任何好处。接着又和他谈起埃纳博太太刚刚来访的事。
不用说,他们俩都为此感到自豪。
    “我可以下去了吗?”卡特琳在楼梯上端问道。
    “下来吧,下来吧,你爸爸已经烤上火了。”
    年轻姑娘换上了她节日的长衫,是用蓝色的厚毛葛做的,褶缝处已经褪
色破旧,头上戴着一顶很朴素的黑色薄纱帽。
    “瞧!打扮起来了……要上哪儿去呀?”
    “到蒙苏去买一根帽子上的丝带……我已经把旧的扯掉了,太脏了。”
    “那么,你有钱吗?”
    “没有,穆凯特答应借给我半个法郎。”
    母亲没有拦她。但是,她刚走到门口,母亲又把她叫回来。
    “听我告诉你,买丝带可不要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呀……他会骗你的,他
会认为我们是在金子里打滚呢。”
    正蹲在炉子前面烤火、想快点烘干脖子和两腋的父亲补充说:
    “记着,不要等到天黑才回来。”
    下午,马赫到菜园里干活。他已经种上了马铃薯、扁豆和豌豆;白菜和
莴苣菜秧苗昨天已经移在假植沟里,现在他正动手移植。这一角菜园除了马
铃薯不够吃以外,可以供得上全家人的吃菜。总之,他很懂园艺,甚至还种
了被邻居们看作是稀罕物的朝鲜蓟。当他收拾菜畦的时候,勒瓦克恰巧也来
了,他嘴里叼着烟斗,站在自己的菜园里,望着布特鲁上午栽的莴苣;要不
是他的房客不惜力气,掘地翻土的话,这里只好长草了。他们隔着篱笆聊起
来。勒瓦克精神已经恢复,并且由于打了妻子一顿,气还没有全消,想拖马
赫到拉赛纳酒馆去,但马赫不肯去。怎么?难道一杯啤酒都不敢喝?在那里
玩一场九柱戏,跟伙伴们闲遛一会儿,然后回家来吃晚饭,这就是矿工们下
班以后的生活。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坏处。但是马赫坚持不去,因为要是不
把莴苣栽上,明天就会蔫的。其实这是巧妙地拒绝勒瓦克,因为他不愿向妻
子伸手,从那五个法郎剩下的钱里再要一文。
    五点钟敲过了,皮埃隆老婆出来打听她女儿丽迪是否和让兰一块儿出去
了。勒瓦克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贝伯也没影儿,这三个调皮孩子总在一起胡
闹。马赫告诉他们说,让兰去采蒲公英了,他们这才放心。这时马赫和勒瓦
克一起,用善意的猥亵言语逗弄这个年轻女人。她生气了,但是并不走开,
他们的粗鲁话正搔到她心里的痒处,她叉着腰嚷嚷起来。这时一个瘦女人过
来帮她,气得结结巴巴地嚷着,就像母鸡叫一样。另外一些女人则站在自家

门口,远远地发出同情的尖声叫喊。现在学校已经放学,孩子们都在街上玩
耍,叽叽喳喳,打打闹闹,连翻带滚地乱作一团,好像一群猴子似的。至于
那些没到小咖啡馆去的父亲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像在矿井下一样蹲在
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斗,偶尔彼此也聊上几句。后来勒瓦克闹着要摸摸皮埃隆
老婆的大腿结实不结实,她才气呼呼地走了。勒瓦克决定独自到拉赛纳酒馆
去,马赫就留在园子里种菜。
    天突然黑下来,马赫老婆点上了灯,看到儿子女儿都还没回来,心里非
常生气。她曾经打赌说,全家总也不能一起围着桌子吃一顿饭。再说,她还
等着儿子采蒲公英回来当生菜吃呢。现在夜晚像灶膛一样漆黑,这个该死的
孩子还能采到什么呢!如果吃完她的加上煎葱花的葱韭酸模焖马铃薯杂烩,
再来一个生菜,该多好呀!家里到处都能闻到煎葱花的香味,这股香味很快
变成呛人的味道,甚至透过矿工村的砖墙,在野外很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到穷
人家的这种刺鼻的味道。
    天黑了,马赫从菜园回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朝墙上一靠,立刻打起盹
儿来。每到晚上,他一坐下就睡。布谷鸟木钟敲过七点,亨利和勒诺尔两人
硬要帮阿尔奇摆餐具,结果打碎了一只盘子。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第一个
回到家来,他忙着要吃完晚饭好去上班。于是,马赫老婆叫醒了马赫。
    “咱们吃吧,管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大了,丢不了。讨厌的是没有
生菜!”
                                  五
    艾蒂安在拉赛纳家里吃过饭,回到楼上,走进租给他的那间小屋。这是
一间小阁楼,正对着沃勒矿井。这时,他觉得筋疲力尽,就和衣倒在床上。
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当他黄昏时醒来的时候,迷糊了一阵,
竟认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很不舒服,头昏眼花,好容易才站
起来,他想先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吃晚饭和睡觉。
    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灰暗的天空变成了青铜色,阴沉沉的,预示
着一场北方的连绵淫雨。从温湿的空气来看,这场雨很快就来临了。天黑了,
浓重的烟雾淹没了平原的远处。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
天空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笼罩着一种下葬时死气沉沉
的凄凉气氛。
    艾蒂安信步向前走去,没有目的,只是想排除心头的烦闷。他从沃勒矿
井前面走过,矿井在它那洼地的底部,已经分辨不清,还没有一盏灯亮起来,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日班工人从矿井出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六点钟
了,井下装卸工、井上井口工、马夫等,一群一伙地往外走,其中夹杂着在
黑暗中欢笑着、身影模糊的选煤女工。
    最先出来的是焦脸婆和她的女婿皮埃隆。她正跟女婿吵闹,因为在她和
监工为计算废石数量发生争执时,他没有从旁相助。
    “哼!算了吧,没出息的东西!在这些吃我们的混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皮埃隆跟在她后面,听凭她唠叨,一声没响。最后,他说:
    “难道要我跟工头儿们打架去吗?谢谢吧,我才不去找那些麻烦!”
    “那你就把屁股掉过去给人家打吧!”她叫嚷道。“哼!她妈的,我只

恨我的闺女没听我的话……他们把她爸爸作践死了,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
谢谢他们吗?休想。走着瞧,我非扒他们的皮不可!”
    焦脸婆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白头发在风中乱舞。她愤怒地挥动着两条瘦
长的胳膊,越走越远,话声也渐渐消失了。但是,身后两个青年的声音又引
起了艾蒂安的注意。他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这儿等朋友的扎查里,他的朋友
穆凯刚刚走到他面前。
    “你准备好了吗?”穆凯问。“咱们先吃块面包,然后就到沃尔坎去。”
    “等一等,我还有点儿事。”
    “什么事?”
    穆凯回过头去,望见斐洛梅正从选煤场走出来。他心里明白了。
    “啊!好吧,是这么回事啊……那么,我先走了。”
    “好,一会儿我就追上你。”
    穆凯刚要走,碰见了父亲老穆克。他也正从沃勒矿井出来。父子俩只简
单地打了个招呼,儿子就向大路走去,父亲则沿着运河回家去了。
    尽管斐洛梅不愿意,扎查里还是把她拖向那条岔道。她很忙,想改日再
说。于是他俩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争论着。两个人在外面幽会,这可不是闹
着玩的,特别是在冬天,地上潮湿,又没有麦子可躺。
    “不是,不是为那事儿,”他不耐烦地咕哝说,“我有件事跟你说。”
    他搂着她的腰,慢慢地拖着她走了。到了矸子堆的阴影里以后,他问她
有没有钱。
    “干什么用?”她问。
    扎查里支支吾吾地说有两个法郎的欠债,家里愁得没办法。
    “算了吧!……我看见穆凯了,你准是又要到沃尔坎去找那些下流歌女
去。”
    他捶胸发誓地申辩着。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相信,他便说:
    “要是你高兴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会看到我有没有怕让你
知道的事。你看我是不是去找歌女,……你去吗?”
    “小家伙怎么办?”她回答说。“有那么个整天哭喊的孩子,我动弹得
了吗?……你让我回去吧,孩子们在家里准保又打起来了。”
    可是扎查里仍旧拉着她不放,苦苦央求她。你瞧,已经答应穆凯了,怎
么好在他面前丢脸呢。一个男人不能像母鸡似的天一黑就卧下睡觉呀。斐洛
梅被说服了,她撩起上衣的下襟,用指甲把线挑开,从衣角上取出几个半法
郎的硬币。因为她担心被母亲摸去,就把自己在矿上加班加点挣的钱藏在衣
服里。
    “你看,我这儿一共只有五个,”她说,“我给你三个……只是有一样,
你要向我保证,设法让你妈答应咱们结婚。这露天地里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
为了这个,现在我每顿饭都要挨妈妈的骂……发誓吧,你先发誓。”
    她的语声柔弱无力,真是一个病魔缠身的姑娘,没有任何热情,对自己
的生活真正感到了厌倦。扎查里发了誓,他大声嚷着说,一言为定,绝不食
言;他拿到三个硬币以后,吻了她一下,胳肢她,逗她乐,要不是她一再不
肯,说那件事不会给她带来丝毫快乐的话,他一定要在他们老夫妻的冬宫—
—矸子堆的一个角上办完那事儿的。扎查里穿过田地去追赶他的伙伴,斐洛
梅便独自一人回矿工村去了。
    艾蒂安无意识地远远望着他们,并没有多去想它,认为这不过是一般的

幽会。矿井里的姑娘都比较早熟。他回忆起他在里尔的工厂后边等待过的那
些女工,那一群群的姑娘,从十四岁就堕落到穷困的纵情放荡中。但是,他
看到的另一桩事更使他惊讶,他立刻站住了。
    在矸子堆的脚下,在放着几块大石头的洼处,小让兰坐在当中,正粗暴
地呵叱坐在他左右两边的丽迪和贝伯。
    “嗯?你们有什么好说?如果再不满足,我就一人再给你们一个耳
光……你们说,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不错,主意确实是让兰想出来的。他跟那两个孩子在运河边上的草地里
采蒲公英,顺着河采了一个钟头以后,弄了一大堆。他想自己家里无论如何
也吃不了这么多,于是,他们没有回家,到蒙苏去了。他让贝伯守着野菜,
推丽迪去拉有钱人家的门铃,说是卖蒲公英来了。他已经有了经验,说小姑
娘卖什么都卖得出去。他们热心地卖了一阵,一大堆蒲公英全部卖光了;小
姑娘卖了五十五个生丁。货已脱手,三个人正在分钱。
    “这样不公平!”贝伯声明道,“应该平分成三份……如果你一个人留
下三十五个生丁,我们一个人就只能有十个生丁了。”
    “什么不公平?”让兰愤怒地反驳说。“第一,我采得最多!”
    贝伯对让兰向来是既敬又畏,盲目信任的,因此平常总是顺从他,自己
经常受骗。虽然他年纪比较大,也有力气,但有时却要挨揍。不过,这回不
同了,一想到这些钱,他就不服气,要反抗。
    “他欺侮咱们,你说是不是,丽迪……要是他不平分,咱们就告诉他妈
去。”
    这一说不要紧,让兰立刻朝他鼻子上给了一拳。
    “你再说一句!我就上你们家去,说你们把野菜卖给太太了……再说,
你这个混蛋,我能把五十五个生丁平均分成三份吗?你机伶,你就来试试,
看你能不能分……给你们,每人十个生丁,赶快拿走,不然我就还装进我的
口袋。”
    贝伯被制服了,接下了十个生丁。不住哆嗦的丽迪一句话也没说,她在
让兰面前有一种被打服的小媳妇之感,对他又怕又温柔。让兰递给她那十个
生丁的时候,她露出顺从的微笑伸出手来。但让兰陡然又变了主意。
    “嗨,你把这些钱都拿回去干什么?……要是你藏不好,一定会被你妈
摸去的……最好还是我替你保存着吧。你要花的时候再跟我要。”
    于是,四十五个生丁全都进了让兰的腰包。为了堵住丽迪的嘴,让兰笑
着搂起她。两个人就在矸子堆上滚到一起。丽迪是他的小妻子,他们常常在
黑暗的角落里尝试他们在家里隔着板壁听到或从门缝里看到的夫妻乐事。他
们什么都懂,但是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大能办到,只是在一块试着耍闹几个
小时,像尚未成熟的小狗一样放荡地嘻戏而已。他把这种耍闹叫做“当爸爸
和妈妈”,而每当他要拉她的时候,她跑,随后在本能的快活激动中让他抓
住。她常常生气,但总是对永远得不到的一种东西怀着希望。
    贝伯要想这样做却不行,他要是摸丽迪一下,就会挨一顿臭打,因此当
他看着他们俩在一起胡闹的时候,他又恼又恨,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他们
俩当着他的面也毫无顾忌。所以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吓唬他们,喊着说
有人在看,跟他们捣乱。
    “坏了,那儿有一个人在看!”
    这一回他可真的没有说谎,那边确实有一个人,原来就是决定继续朝前

走的艾蒂安。孩子们跳起来逃跑了。艾蒂安绕过矸子堆,顺着运河走去,看
到这些在鬼混的孩子的惊慌失措感到可笑。老实说,就他们的年龄来说,干
这种事未免太早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听到和看到的就是这些,要使
他们守规矩,只有把他们捆起来。这件事使艾蒂安心里十分难过。
    他继续走了百来步,又碰见许多对野鸳鸯。他到了雷吉亚这个老矿井的
废墟附近,这是公共幽会场所,蒙苏的姑娘们都在这儿跟情人闲遛;推车女
工们不敢大胆地在小屋顶上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到这个人迹稀少的偏
僻角落来。木栅破成了一段段,人人都可以随便进入旧日的贮煤场,这里已
是一片荒野,两座倒塌的棚屋和仍旧竖立着的巨大支架的残骸在那里挡着。
许多不能用的斗车,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烂了一半的旧坑木堆成一堆,到
处是茂密的荒草,中间夹杂着许多粗壮的小树。因此,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每个姑娘都在这里有自己隐蔽的巢穴,让情人把她们按倒在大木头上、小树
后或斗车里。显然大家近在咫尺,可谁也不打扰谁。在这个废机器周围,在
这个不再出煤的矿井附近,爱情却成鲜明对照,放纵的爱情在本能的推动下,
使这些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怀上了孩子。
    这里还住着一个看守人,他就是老穆克。差不多就在毁坏了的井楼下面,
公司给了他两间房,房子的最后几根屋梁快要断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虽然他们不得不把一部分屋顶支住。一家人在这里住得倒还算不错,他跟穆
凯住一间屋,穆凯特住另一间。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了,他索性钉上木板,
这样光线虽然不好,却比较暖和。另外,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看管,他只到沃
勒矿井去照看马,对雷吉亚的废墟从来也不过问。在这里只留着雷吉亚竖井,
用来为附近一个矿井作通风道。
    老穆克几乎就在这些爱情生活的包围中过了一辈子,穆凯特从十岁起就
开始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厮混!她并不像丽迪是一个惊惶失措的、未成熟的
小女孩,她已经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完全配得上刚长胡子的小伙子。父亲
看她举止庄重自爱,从不把情人带到家里来,也就不说什么。再说,他对这
些事情已司空见惯了,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当他到沃勒矿井去上班或下班回
来的时候,几乎每走一步,都可能踢着草地里的情人;假使他要到场地的那
一头去抬些柴禾做饭,或者给他养的家兔找些牛蒡草的时候,那就更糟了,
他会看到所有蒙苏姑娘们的贪馋的鼻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翘起来,他不得不小
心翼翼,以免踢着沿着小路边伸开的大腿。不过天长日久,遇到这种情况,
双方谁也不以为然了,他只注意自己不要绊倒,让姑娘们继续干完她们的事
儿。看到这种人生本能乐趣,他总是怀着老好人的安详态度,蹑手蹑脚地快
步走开。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姑娘们熟识了他,他也熟识了她们,就好像人
们熟识在花园里的梨树上放荡嬉戏的喜鹊一样。啊!这些青年人啊!是那么
如胶似漆,那么永无餍足!有时候,他默默惋惜地摇一摇头,转过脸去不看
那些躲在暗处、吁吁喘息、过于放荡的轻薄女人。只有一桩事使他感到生气:
那就是两个情人常常靠着他屋子的墙拥抱胡搞,他倒不是怕妨碍他睡觉,而
是担心他们摇动得太厉害,慢慢会把墙蹭坏的。
    老穆克的老朋友长命老每天晚上都要来串门,这是他每天晚饭前必须的
一次散步。两个老人彼此并不怎么交谈,在一块儿呆上半个钟头也聊不上十
句话。但是,只要这样呆在一起他们就感到快活,他们无需谈论,只是在心
里各自回忆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他们并排坐在雷吉亚矿的一根横木上,
偶尔谈上一两句话,然后又低下头转入沉思。无疑,这时他们又变得年轻起

来。在他们周围,小伙子们撩起情人的裙子,于是啧啧的接吻声和笑声不断
传来,从压倒的青草中散发出一股股年轻姑娘们身上的热气。四十三年前,
长命老就是在这个矿井后面占有了他的妻子——一个十分孱弱的推车女工。
当时他把她放在一辆斗车里,尽情地拥抱她。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
是,两个老人摇着头,常常连声再见也忘了说就分手了。
    这天晚上,艾蒂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正从横木上站起来要回矿工村去的
长命老向老穆克说:
    “晚安,晚安,老伙计!……我说,你又看到鲁西了吗?”
    老穆克一声不响地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耸了耸肩,一面往家里走去,一
面说:
    “晚安,晚安,老伙计!”
    艾蒂安也坐到这根横木上。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越来越感到郁闷。老人
渐渐远去,艾蒂安望着他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早晨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
起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狂风中跟他说的那一大篇话。这是多么悲惨呀!而
这些疲倦不堪的姑娘们,依旧这么傻呆呆地要在晚上跑到这里来造出一些小
家伙,造出一些吃苦受累的生灵!如果她们永无休止地生养这些挨饿的人,
那么永世也结束不了这种悲惨局面。难道她们不该在灾难临头之际,把肚子
塞住,把大腿夹紧吗?他所以这样闷闷不乐,也许是因为现在别人都在成双
成对地寻欢作乐,唯独他因孤单一人而感到烦恼吧。沉闷的天气使他有些透
不过气来,几滴稀疏的雨点打在他的火热的手上。是的,所有的女人都必然
要这样的,这不是理智所能抵抗的。
    正当艾蒂安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时候,从蒙苏下来的一对男女从他
身旁擦过,朝着雷吉亚的那片荒地走去,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他想姑娘一定
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她挣扎着,抵抗着,喃喃地低声恳求着对方;男的
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把她往堆着发霉的绳子的棚屋的阴暗角落里拖。这是
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他们从眼前经过的时候,艾蒂安并没有认出是他俩,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一种性感使他想看个究竟,暂且摆脱了沉思。他为
什么要过问呢?姑娘们总是欲就故拒,嘴里说“不”,心里却希望对方主动
把她们按倒。
    卡特琳离开二四○矿工村以后,便沿着大路向蒙苏走去。她从十岁开始
在矿上干活以来,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带来来往往,这是矿工家庭里固有
的充分自由。她发育较迟,正待迸发的春情尚未苏醒,所以到了十五岁还没
有被男人占有。她走过公司的各个场地,穿过街道,进入一家洗衣房,她知
道在那里一定能找到穆凯特;因为穆凯特总是在那儿跟一些从早到晚轮流请
喝咖啡的女人一起厮混。但是,很不走运,这次恰恰轮到穆凯特请客,所以
她答应借给卡特琳的半法郎,现在不能借了。为了安慰卡特琳,她们请她喝
杯热咖啡,她没有喝。卡特琳也不肯叫自己的女伴跟别的女人转借。于是,
一种迷信思想使她产生省下这笔钱的想法,她相信如果她现在买了丝带,可
能会给她带来不幸的。
    她急忙又回矿工村去,走到蒙苏边上的几幢房子跟前时,突然被在皮凯
特咖啡馆门口的一个男人喊住了。
    “喂!卡特琳,走这么快是上哪儿去呀?”
    原来是大个子沙瓦尔。她一见到他很不耐烦,这倒不是他惹了她,而是
因为她心里正不痛快。

    “进来喝点什么吧……一小杯甜酒,怎么样?”
    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天快黑了,家里人还等着她。他走上前来,在大路
当中低声央求她。很久以来,他就想让她答应到他的住处去,他就在皮凯特
咖啡馆二层楼上租着一间很漂亮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可以睡一对夫妻的大
床。是不是因为他使她感到害怕,她才总是拒绝呢?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她
要在不会怀孩子的那一周才上去。然后,谈着谈着,不知怎的又谈起她没能
买蓝丝带的事。
    “我替你买一根,”他喊道。
    她的脸红了,觉得最好还是拒绝,可是又满心希望得到丝带。于是又产
生了借钱的想法,她终于答应了,条件是算他借给她的钱,她将来一定如数
归还。他们接着又取笑了一阵,两个人说好,如果她不跟他睡觉,她就得还
他钱。但是,当沙瓦尔说要到梅格拉店里去买丝带时,两个人又发生了争执。
    “不,不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妈妈说过,不许我到那儿去。”
    “算了吧,难道你到哪儿去还有规定不成!……全蒙苏就属他那儿的丝
带最漂亮!”
    大个子沙瓦尔和卡特琳像一对情人来买结婚礼物一样,双双走进梅格拉
的铺子。梅格拉一见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嘲弄,红着脸怒气冲冲地给他
们拿了蓝丝带。一对年轻人买完东西走了,梅格拉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望着
他们在暮色苍茫中离去。当他的妻子走过来,怯生生地问他一桩什么事的时
候,他就拿她撒气,骂她,同时嚷着说,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没良心的下流
胚知道后悔,到那时候他们都不得不爬在地上舔他的脚。
    大个子沙瓦尔陪着卡特琳在路上走着,摇晃着两条胳膊紧靠在她身旁。
他不断用胯碰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带着她往前走。突然,她发现他领着她
离开了大路,两个人已经走上了通往雷吉亚的小道。但是,还没容她说什么
他就搂住了她的腰,不停地用甜言蜜语来说服她,弄得她心思迷乱。真糊涂!
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像她这么可爱的,像丝绸一样软绵,嫩得甚至令人想
咬一口的小宝贝儿,他会害她吗?他在她耳边唧唧哝哝地说着,热气扑到她
的脖子上,使她全身感到一阵发麻。她心里紧张得要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来。真的,他似乎很爱她。上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灭了灯以后,自己也曾思
忖过,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对待她,将会发生怎样的事啊。睡着以后,她又梦
见自己不再说“不”,而完全被欢乐征服了。为什么今天一想到同样的事,
又感到厌恶和后悔呢?他用胡子轻轻蹭她的脖子,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这
时候早晨看见的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她合着的黑暗的眼下掠过。突然,卡
特琳向四周望了一眼。沙瓦尔把她带到雷吉亚的废墟里来了,她望着黑魆魆
的倒塌的棚架,吓得后退了一步。
    “啊,不!不!”她喃喃地说,“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对男性的恐惧使她心情纷乱,即使姑娘们很愿意,而当她们感觉到具有
征服力量的男性接近的时候,这种恐惧仍然使她们的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进
行本能的抵抗。她虽然什么都懂,但作为一个处女,她仍然感到恐惧,仿佛
有一种可怕的、未曾经验过的创痛在威胁着她。
    “不,不,我不愿意!我跟你说,我年纪还太小……真的!以后再说吧,
至少等我成人以后。”
    他轻声地说:
    “傻瓜!有什么可怕的……这能怎么样你!”

    他不再多讲,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棚架底下,她仰脸倒在废绳堆
上,不再抵抗,于是就在未成年以前,和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样,被按倒
在露天地上,顺从地为男性所占有,她那惊慌的喃喃声已经停止,只听见男
人呼哧呼哧的喘息。
    这时候,艾蒂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又有一个女孩子被压倒了!
看到这幕喜剧,他心情激动,又嫉妒又气愤,非常不快地站了起来。他不再
自寻烦恼!抬腿就跨过横木,因为他认为那两个这时正在紧要时刻,绝不会
受到任何惊扰的。然而,当他在路上走了百来步,回头看见他们也站了起来,
似乎也要回矿工村的时候,感到很惊讶。男的又搂住姑娘的腰,带着满面感
激的神情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个不停。但是,姑娘却有些焦躁,急着
要回家,特别是看到天已经晚了而显得非常着急。
    这时,艾蒂安心中被一种愿望缠扰着,他要看一看他们的脸。真愚蠢!
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加快了脚步。可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最后他在第一盏路灯近处躲进了黑影里等候着。当他认出从面前经过的是卡
特琳和沙瓦尔的时候,他顿时惊呆了。最初,他还有些怀疑,这个穿深蓝色
袍子、戴着麻布无沿帽的女孩子,真的是她吗?这就是他看见的那个穿着短
裤、戴着粗布无沿帽的“小伙子”吗?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方才贴着他
身边过去,他也没有马上认出是她来。但是他又看到了她那双碧绿的、泉水
般清澈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深邃,他不再怀疑了。这个伤风败俗的女
人!他鄙视她,心里感到愤怒,没来由地急着要报复她。而且,她也不配做
一个姑娘!她令人厌恶。
    卡特琳和沙瓦尔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们压根不知道有人这样窥探他们,
沙瓦尔拉住她,吻她耳后,她也放慢脚步,一边接受情人温柔的抚摸,一边
开心地笑着。艾蒂安只好在后边跟着他们。但可恼的是,他们挡住了他的路,
使他不得不看那些一见就令他更加生气的事情。早上她还发誓说她真的还没
有情人。当时他并没有相信,他只是没有像那个人那样做,结果却让别人把
她夺去了!他让人在自己的鼻子下边占有了她,竟然还傻瓜一样偷偷地看着
他们无耻地取乐!他简直要发疯了,紧攥拳头,两眼冒火,心里升起一种杀
人的念头,恨不得一口就把这个男人吞掉。
    这次散步持续了有半个钟头。快到沃勒矿井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又
放慢了脚步。他们在运河边上停了两次,沿着矸子堆又停了三次,互相温存
地玩闹着,快活极了。艾蒂安怕被他们发现,每当他们停下来时,也只好跟
着停下来。他竭力使自己只怀着一种深深的遗憾,从而使自己懂得应当怎样
很好地和姑娘们打交道。过了沃勒矿井以后,他没有回拉赛纳的酒馆吃晚饭,
而继续跟着他们,一直跟到矿工村。他在暗处足足站了一刻钟,直到卡特琳
被沙瓦尔放开回家去为止。当他确信他们已经不再在一起以后,才慢慢地走
了。他在通向马西恩纳的公路上走出了很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时而
轻轻顿足。他心里憋闷得很,难受得厉害,根本无法呆在屋子里。
    过了一个钟头,将近九点钟光景,艾蒂安才又穿过矿工村走回来,他想,
要想明天早晨四点钟能起床,必须回去吃饭睡觉了。整个村庄都已入睡,笼
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里没有一丝光亮,像军营一样的一排排房子沉睡
着。只有一只猫从空旷的菜园里一跃而过。疲惫不堪的工人们,吃过晚饭以
后立即就倒到床上去了,又结束了受苦的一天。
    拉赛纳的铺子里依然灯火通明,有一个机器匠和两个日班工人在喝啤

酒。艾蒂安在进去以前,又站住向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眼前仍是黑茫茫一
片,正如早晨刮大风时他来到这里看见的一样。沃勒矿井像一头凶恶的猛兽
蹲在他的面前,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矸子堆上的三团炭火又在高处
燃烧着,仿佛三轮血红的月亮,他眼前不时浮现出长命老和他那匹黄马的影
子。远处,光秃秃的平原上黑暗吞噬了一切,蒙苏、马西恩纳、旺达姆森林,
海洋般的甜菜地和麦地,都湮没在黑暗中,只有高炉的蓝火焰和炼焦炉的红
火焰,像远处的灯塔闪着亮光。夜渐渐深了,这时候又慢慢下起连绵不断的
细雨,茫茫的黑夜笼罩在单调的雨丝中。只有抽水机缓慢粗哑的喘息声日夜
不停地轰鸣着。

                            第三部一
    第二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蒂安又回到矿上去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
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但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
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两天两夜没能
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昏迷状态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
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纯粹是在学徒阶段过
于劳累的缘故,很快也就复原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
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
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每天早晨上班去的时候,总遇到回家去睡觉的长
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
着短裤和粗布上衣,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然后
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猛烈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
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的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
无论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信号、喊叫命令声中和震撼铁板
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
可恶的管灯人一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
进罐笼以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不等他回头看一看井口的光线是怎样消失
的,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
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黑暗的井底下降,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下面,一
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总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
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后来,他对
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
以及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
已经那么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同
样一些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
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还有推着斗
车的身材丰满的穆凯特和体格瘦小的丽迪。
    时间一久,艾蒂安对掌子面上的潮湿和闷热也不觉得太难受了。爬通风
狭道宛如走平地,他好像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模的那些
缝隙现在他也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觉得难受,在黑暗里
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意,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
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他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非
常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刚刚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
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
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任何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
然又细又白,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
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是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
句怨言。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得什么是开玩笑,要是谁说他两句,他马
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一天天地逐渐变成了
一部机器,已经被看作一名真正的矿工了。
    马赫对艾蒂安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随后,和别人一样,
他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常常写字、读书,还会画一些图,

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没有使他感到奇怪,因为
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使他感到吃惊的是
这个小伙子的勇气,是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那种乐观的样子。这是他生平
遇到的第一个这样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
马赫不愿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总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
人,确信他一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总是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
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一到就又要连嚷
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
这些先生们满意,尽管他们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
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就这样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
最后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
    起初,扎查里和艾蒂安之间互相有些敌视。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
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
不过问,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
这个新来的人高他一等。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
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
个子沙瓦尔暗暗怀有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任何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
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
人的目光就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
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
亲,但是,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狎昵。实际上人们已认可他们是
夫妇,连家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
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
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已经死了心,常常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
她,用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同样的口吻来回答,
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但是,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
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也纷乱不安。于是,两个人都
背过脸去,往往一个钟头也不讲一句话,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
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春天了。一天,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的四月温暖的春风里,
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嫩绿的野草和清新的空气的芳香。每当他在永远
是冬天的井下,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以后出来
的时候,总是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分外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里,
他竟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
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一样袅袅上升。人们不再冻得打战,云雀在
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了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耀眼的太
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染污了的砖头照得通红。
六月间,麦子已经老高,青绿的麦子和浓绿的甜菜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
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
时常发觉这片绿海比早晨更绿而感到非常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
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
下为受苦受累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萌芽和迸发。
    现在,当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再到矸子堆后面去惊扰幽会的
情人了,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

花一动,他立刻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扎查里和斐洛
梅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时常把她跟
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除非踩到他们身上,否则是
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
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假如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
这些人都如此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意,唯独他看到卡特琳和大个子沙
瓦尔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当他
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然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
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
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最好还是
呆在拉赛纳的万利酒馆里消磨他的傍晚。
    “拉赛纳太太,请您给我来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
太累了。”
    随后他转身对一个一向坐在里面的桌子上、脑袋靠着墙的伙伴说:
    “苏瓦林,你不来一杯吗?”
    “谢谢,我什么也不想喝。”
    艾蒂安跟苏瓦林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
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楼上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大概
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
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个秀气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
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温和而又顽强的神情,
刚毅的眼睛发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
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个俄国人,任凭人家怎样谈论他,他却从来不谈自己的
事,矿工们非常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
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
后来,大家发现他对人非常友好,并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
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说他是个流亡的政
治难民以后,就更放了心,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
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最初几个星期,艾蒂安认为苏瓦林非常拘谨,所以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
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最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
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
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
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随时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
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并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没
有成功,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
关系,他身无分文,无以为生,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准雇用他,
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
乎快饿死了。他像一个优秀工人似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作风朴实,不
多言语,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
    “你不渴吗?”艾蒂安笑着问。
    他用几乎不带一点外国口音的温和声音,回答说:
    “我吃饭的时候才渴。”
    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

  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为什么同一
  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男
  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干吗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
  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
      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
  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由于他老抽烟,日子久了,
  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
  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后来,他像往常一样把
  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给它
  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对他非常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
  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
  上,闭起两眼,耷拉着大耳朵,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摩
  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
  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我接到普鲁沙一封信。”
      酒馆里只剩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业已入睡的矿工村
  去了。
      “哦!普鲁沙,他怎么样?”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
      两个月来,艾蒂安一直跟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
  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工中间可能作的
  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
      目前协会①的事情十分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
      “你对他们的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
      苏瓦林正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喷出一口烟,安详地说:
      “也是愚蠢!”
      可是,艾蒂安火了。天生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
  过他尚处于无知幻想阶段。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
  那个有名的“国际”。难道这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
  得胜利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站起来,团结在一起,以保证工人都能
  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
  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
  员会,每个国家有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
  得胜利,如果资本家敢不老实,那就对他们实行专政。
      “愚蠢!”苏瓦林重复说。“你们的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
  展,不要手段,不搞阴谋,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
  赶快丢开你们那套进化论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使这
  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候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艾蒂安笑起来。他仍听不懂这位伙伴的话,在他看来这种毁灭论只不过
  是一种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讲求实际、老于世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
  底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么,你打算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
      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特别强调当矿工们一旦举
  行罢工时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
① 指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伦敦成立的无产阶级第一个国际组织“国际工人协会”。

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
“麻烦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
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缴纳
的。”“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首先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
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无论如何现在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
如果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沉默了一阵。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
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什
么都那么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带着忧郁的神
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买
这些鸡蛋就花了一法郎零十生丁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
    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
苦来。工人再也不能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
那以后,资本家们就那么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
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虽然财富和福利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劳动
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耍笑他们。他
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有被剥夺。投那些
坏家伙们的票,并不能使柜子里有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
生活,对穷人还不如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论怎样,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
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粗暴手段,这种情
况必须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上到下彻底
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纯洁、更合理的社会;即使老年人看不到,
孩子们肯定会看到。
    “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
    “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
    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
语地低声说:
    “增加工资,能办得到吗?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
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要是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就要饿死,
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
多,又得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要永远挨饿的命运。”
    每当他这样专心致志地谈论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
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
    “你们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
切,要不然就还会产生饥饿。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
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吧。”
    “先生说得很对。”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自己的革命激情,对他表现
得很有礼貌。
    艾蒂安由于自己不懂这些,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站起来说:
    “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还是得三点钟起来。”
    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的肚子,把它放
到地上,拉赛纳关上店门,他们便默默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嗡嗡作响,他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每天晚上,待到铺子里的客人走光以后,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
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

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
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德文和俄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
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也是胡说八道。同时,
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这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
报纸。但是,尽管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任何
事情都不闻不问,没有乐趣,没有情感,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
    接近七月初,艾蒂安的情况好转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
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
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
断层,尽管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
此闹翻了天,人们唯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
了。老矿工们就像追逐煤的猎犬似的,张大了鼻孔各处嗅寻。但是,在等待
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总不能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
包工活。
    一天,马赫出了矿井以后,跟艾蒂安一块走着,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
里当一名挖煤工,代替勒瓦克,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
总工头和工程师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十分满意。因此,艾蒂安只
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而感到高兴。
    当天晚上,他们立刻一块儿到矿上去看布告。招标的掌子面在沃勒矿井
北巷道里的费洛尼埃矿层上。听到艾蒂安给他念出的各项条件,马赫摇着头,
这些掌子面看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的确,第二天他们下井以后,马赫就带
着艾蒂安去看了一下这个矿层,告诉他这儿离井口太远,土质松,容易崩塌,
煤层太薄,煤质太硬。不过,要想吃饭就得找活儿干,所以,星期日那天,
他们就到更衣室招标的地方投标去了。由于区工程师不在,就由总工头协助
矿井工程师来主持这件事。在一个角落上搭了一个小台子,前面站着五、六
百个矿工。投标进行得非常激烈,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喊声,说出一个数字,
接着就被另一个数字压下去了。
    马赫一时很担心,怕公司提出的四十个掌子面自己一个也得不到。所有
来投标的人,听到工业危机的风声都感到不安,极怕突然失业,而都降低了
价钱。在这种激烈的投标声中,内格尔工程师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投标的数
字落到最低的价格;丹萨尔却盼望赶快进行完,信口编造着投标的好处。为
了得到离井口最近的五十米长的一段矿层,马赫不得不和一个同伙竞争,这
个同伙也很固执,非要争到手不可。于是,他们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
一斗车煤的价钱。马赫胜利了,因为他把工钱降到了最低限度,站在他身后
的工头李肖姆气得直哼哼,并且用胳膊碰他,忿忿不平地嘟哝说,价钱降得
这样低,决不会得到好处。
    他们一出来,艾蒂安就开口大骂。随后遇见同卡特琳一起从麦田里回来
的沙瓦尔,他又当面火冒三丈;沙瓦尔在丈人正忙着正经事的时候,自己却
去闲荡。
    “他妈的,”他叫嚷说,“这不是勒人的脖子吗!……瞧,今天他们竟
逼着工人吃工人了!”
    沙瓦尔一听就火了,说要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降低工价!出于好奇而跑
来的扎查里,说这事实在可恨。但是,艾蒂安一声不响地作了一个有力的手
势,大家便住口了。

      “总有到头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们会当家做主的。”
      马赫从投完标到现在一直没出声,这时也似乎如梦初醒,重复着说:
      “当家做主……啊!倒霉的命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盼到!”
                                              二
      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是蒙苏的主保节。从星期六下午,矿工村勤快
  的主妇们就忙着洗刷房间,一桶一桶的水泼得满墙满地,跟发大水一样。地
  面上虽然撒了白砂子,仍然是湿的。然而这已经耗费了穷苦人家一笔不小的
  开支。今天一定非常热,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诺尔省
  平原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每逢星期天,马赫家里起床的时间就乱了。从五点钟起,父亲就再也躺
  不住,就得穿上衣服起来;孩子们则要睡到太阳老高,九点钟才起来。这一
  天,马赫先到菜园里抽了袋烟,然后又回到屋来,一个人先吃了一块三明治。
  他修理好漏水的浴盆,把人家送给孩子们的皇太子像贴在布谷鸟木钟下面—
  —就这样干干这个,摸摸那个,消磨了一个早晨。这时候,其他人才一个接
  一个地走下楼来。老爷爷长命老搬出一把椅子,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母亲
  和阿尔奇立刻张罗着做饭。卡特琳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领着他们一起
  下楼来。十一点钟了,屋子里散发着兔肉炖马铃薯的香味,这时扎查里和让
  兰也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最后走下楼来。
      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在沸腾,充满节日的气氛,家家都在忙着做午饭,
  以便吃完以后结伙搭伴地到蒙苏去。一群群的孩子奔跑着,男人们光着膀子
  在懒洋洋地闲荡,显出休息日的懒散样子。天热,每家的门窗都敞开着,一
  眼可以看到一溜堂屋里,人们来来往往,吵吵嚷嚷,家家都闹哄哄的,屋顶
  都要给冲破了。这一天,全矿工村,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每家都散发出炖兔
  肉味,香喷喷的烧菜味压住了常年的煎洋葱味。
      马赫全家十二点钟准时吃了午饭。邻居们家家都在聊天,女人们不停的
  招唤声和回答声响成一片,借东西,赶孩子,拉孩子,吵吵嚷嚷,乱乱哄哄,
  相比之下,他们一家子倒是比较安静的。另外,三个星期以来,因为扎查里
  和斐洛梅的婚事,他们跟邻居勒瓦克家也疏远了。男人们见面还说话,女人
  们见了装作不认识一样。这种不和睦使他们跟皮埃隆老婆的关系密切起来。
  但是,皮埃隆老婆一清早就把皮埃隆和丽迪丢给她母亲,一个人到马西恩纳
  的一个表姐家过节去了。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因为她所说的这个表姐人人都
  认识,她是个长胡子的表姐,是沃勒矿井的总工头。马赫老婆说,在主保节
  的日子丢下全家老小就走,实在有些不像话。
      马赫家的午饭,除了兔肉炖马铃薯以外,还有一锅肉汤和牛肉,兔子是
  用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在小棚子里喂肥的。恰好他们昨天晚上又开了半个月的
  工钱。他们不记得什么时候曾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是在最近的圣巴尔布
  节①矿工放假三天的时候,那兔肉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肥嫩。全家十张嘴,从刚
  长牙的小艾斯黛到正在掉牙的老爷爷长命老,都一刻不停地吃着,甚至连骨
  头也没吐。肉的确好吃,但是不大容易消化,因为他们见到肉的日子实在太
  少了。只留了一块肉等晚上饿了夹面包吃,其余的吃得一干二净。
① 圣巴尔布节是煤矿工人的主保节,和我国矿工从前过窑神生日差不多。

    让兰第一个不见了。贝伯正在学校后面等着他。他们转悠了很久,才把
丽迪引出来;因为焦脸婆决定不出门,她让丽迪也留在身边。她一发现女孩
子已经溜走了,就挥动着两只细瘦的胳膊尖叫起来。皮埃隆被闹得实在心烦,
就到外边清静地闲逛去了;他自个儿随便消遣,心里毫不难受,因为他知道
老婆这时也在享乐。
    随后出去的是老爷爷长命老。马赫也决定出去遛一遛,事先他问老婆是
不是愿意到蒙苏去找他。不,她不能去,带着一群孩子,简直是活受累;不
过,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可以去,他们最后决定还是在那儿见面。马赫出来
以后,又犹豫了,然后就到隔壁看看勒瓦克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在
那里碰见扎查里正在等着斐洛梅,勒瓦克老婆又扯起那桩婚事的老话。她埋
怨说,人们都瞧不起她,她一定要和马赫老婆最后谈谈。女儿跟情人在一起
瞎混,她收养着一群女儿生出来的没爹的孩子,这算什么名堂?斐洛梅平静
地戴好无沿帽之后,扎查里带着她离开时一再说,只要他母亲同意,他很愿
意和她结婚。这时,勒瓦克早就溜出去了,马赫让勒瓦克老婆找他老婆谈,
自己也急忙走了。布特鲁两肘支着桌子正把最后一片乳酪塞进嘴里,他断然
拒绝了叫他去喝杯啤酒的友好邀请,像个好丈夫一样留在家里。
    矿工村渐渐走空了,男人们先后都离开了家。姑娘们在门旁窥探着,趁
空也挽起情人的胳膊从另一边溜走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她等父亲刚一
转过教堂墙角,就急忙跑到他跟前,和他一起朝蒙苏走去。家里只剩下母亲
一个人和乱打乱闹的孩子们,她已精疲力尽,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气力都没
有了,她再倒了一杯热咖啡,小口小口地呷着。整个矿工村里只剩下女人们
了,她们互相邀请,围着午饭后还热乎的油腻的桌子慢慢地喝咖啡。
    马赫猜想勒瓦克准是去万利酒馆了,就不慌不忙地奔拉赛纳那里而来。
果然,在酒馆后面围着篱笆的小花园里,勒瓦克正跟伙伴们玩九柱戏。老爷
爷长命老和老穆克都在那里站着,他们没参加游戏,却看得那么出神,两对
眼睛随着球转来转去,甚至顾不得用臂肘互相捅一下。烈日当头,只见酒馆
的屋前有一条阴影,艾蒂安坐在那里的桌子旁喝啤酒,样子有些闷闷不乐,
苏瓦林丢下他,一个人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几乎每个星期天,这位机器匠
都躲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或是看书。
    “你不玩玩吗?”勒瓦克问马赫。
    马赫拒绝了,他太热了,渴得要命。
    “拉赛纳!”艾蒂安喊道,“来杯啤酒!”
    随即转身对马赫说:
    “告诉你,我请客。”
    现在,大家都不再客气,彼此以“你”相称了。拉赛纳一点也不着急,
连叫了他三次还没动窝,最后还是拉赛纳太太拿来一杯温热的啤酒。年轻人
压低声音诉起苦来,埋怨在这里住得不好,当然,他们都是些好人,心眼儿
也好,只是啤酒太淡,饭食难以下咽!要不是因为蒙苏路太远,他早已搬了
多少次住处了。他迟早要在矿工村找一家寄宿的地方。
    “当然,当然,要是寄宿在一个住户人家是会好些的。”马赫慢吞吞地
说。
    这时候,爆发了一阵喝彩声,勒瓦克一下子打倒了所有的短柱。老穆克
和长命老低头盯着地上,在喧闹声中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高度赞赏。当玩九柱
戏的人发现篱笆上面露出穆凯特快乐的面孔时,立即由欢喜转为开玩笑。她

在那儿已经转悠了一个钟头,听见笑声才大着胆子走近前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那些情人呢?”勒瓦克大声叫道。
    “我那些情人嘛,我把他们都存放起来了,我正想再找一个呢。”她嬉
皮笑脸地回答,毫无害羞之意。
    大家都自我推荐起来,用粗话逗她。她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笑得更加厉
害,还装出羞答答的样子。在这样戏谑的时候,她父亲也在场,但他的眼睛
却没有离开打倒的短柱。
    “到那边去吧!”勒瓦克向艾蒂安瞥了一眼说,“我的姑娘,大家都知
道你看上的准是他!……一定要使劲儿抓住他。”
    于是,艾蒂安乐了起来。实际上,推车女工的确是在围着他转。他谢绝
了,虽然他感到高兴,可是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在篱笆后面用一双大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又站了几分钟,然后她的脸突然绷起来,像被火热的
太阳晒得支持不住了似的,慢慢地走开了。
    艾蒂安又低声对马赫讲了很长时间,说明在蒙苏建立一种互助基金对矿
工的重要性。
    “既然公司随便我们自己,我们还怕什么?”他重复说,“他们只给我
们一点养老金,而且自从不从我们的工资中扣除以后,他们也是爱给多少就
给多少。那么,最好是组织一个不受公司限制的互助基金会,至少遇到紧急
情况时,我们可以有个依靠。”
    他又具体地谈了许多细节问题,讨论如何组织,并自告奋勇愿承担一切
工作。
    “我嘛,我很愿意,”被说服了的马赫最后说。“但是,还有别人呢……
应当想法子使他们也同意。”
    勒瓦克赢了,大家放下九柱戏去喝啤酒。马赫不肯再喝,他说过一会儿
再说吧,时间还早呢。他想起了皮埃隆,他到哪儿去了呢?不会错,一定是
在兰芳咖啡馆。于是,他说服了艾蒂安和勒瓦克,三个人一齐到蒙苏去了。
这时候,另一伙人又来到万利酒馆玩九柱戏。
    他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先进了卡西米咖啡馆,跟着又到了进步咖啡馆,
同伴们从敞着的大门里面喊他们进去,不得不答允。每次都要喝一杯啤酒,
要是再答谢的话,就得喝两杯。他们在这个酒馆呆上十分钟,说几句话,就
再往前走,可是走不远又得进另一家去再喝。他们心里很清楚,知道喝多了
啤酒没有什么坏处,唯独小便太多,尿渐渐也变得像泉水一样清澈。到了兰
芳咖啡馆,他们正好碰见皮埃隆,他刚喝完第二杯啤酒,为了不扫他们的兴,
又和他们碰了一杯。他们三个当然也得干杯。现在,他们是四个人了,他们
从兰芳咖啡馆出来,打算看看扎查里是否到了迪松咖啡馆。迪松咖啡馆的大
厅里空无一人,为了等一会儿扎查里,他们每人又要了一杯啤酒。后来,他
们又到了圣埃路瓦咖啡馆,在那里喝了工头李肖姆一杯。此后,他们不再找
任何借口,从这家咖啡馆串到那家咖啡馆,只是为了闲逛。
    “到沃尔坎去一趟吧!”勒瓦克突然兴奋地说。
    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他们先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夹在渐渐增多的过节的
人群里,跟着他们这位伙伴去了。在沃尔坎咖啡馆的狭长的大厅的最里面,
用木板搭着一个小台子,上面并排站着五个歌女,这是在里尔混不下去才来
到这儿的几个妓女,她们袒胸露怀,作着妖精般的动作。如果顾客想在台后
搞一个,只要出半个法郎就行。在这里的人最多的是推车工、井口工,甚至

还有一些十四岁的徒工,全矿的小伙子都聚在这里,他们啤酒喝得不多,主
要喝杜松子烧酒。少数上了年纪的矿工也有到这里来的,他们是矿工村里好
色的丈夫,或者是老婆放荡的男人。
    他们这伙人刚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下,艾蒂安就拉住勒瓦克,跟他讲起建
立互助基金的事来。他像一个新教徒一样,自动负起了向别人传教的使命,
不懈地宣传。“每一个会员,”他重复说,“每月交一个法郎,一定不会有
什么问题。这些钱积少成多,四、五年就会有一笔不小的基金,有了钱就有
力量,不是吗?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嗯!你看怎么样?”“我嘛,我不反
对,”勒瓦克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改日再谈吧。”一个大块头儿的金发女
郎吸引住了勒瓦克;马赫和皮埃隆喝完啤酒,不等奏第二支曲子就要离开,
勒瓦克却坚持要留下。艾蒂安跟随马赫和皮埃隆一块儿走出来,在外面又遇
见了穆凯特,看来她一直在追着他们。她又在那里用两只大眼睛盯着他,用
多情姑娘特有的微笑朝他笑着,好像在说:“你愿意吗?”艾蒂安耸耸肩,
嘲弄了她一下。这一下,她恼火地甩了一下手,走进人群不见了。
    “沙瓦尔上哪儿去了?”皮埃隆问。
    “真是的,”马赫说。“肯定是在皮凯特咖啡馆里……我们上皮凯特去
吧。”
    三个人一到皮凯特咖啡馆,听到门前有人在吵架斗殴,就停住了脚步。
扎查里正挥着拳头要揍一个制钉工人,这是一个矮胖而又呆头呆脑的瓦隆族
小伙子;沙瓦尔两手插在口袋里在一边瞧着。
    “啊!沙瓦尔在这儿呢,”马赫平静地说。“他跟卡特琳在一块儿呢。”
    五个多小时以来,卡特琳一直跟她的情人一起散步度过节日。在蒙苏公
路上,从宽阔的大街到蜿蜒而下的涂了颜色的矮房子,人群像一道洪流,在
阳光的照耀下流动着,像一长列蚂蚁渐渐消失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到处都是
黑泥,晒干后,扬起一股股黑尘,像滚滚的浓云在飞奔。路两旁的咖啡馆里
都挤满了人,桌子一直摆到大路边。靠路边是两排叫卖的露天货摊,有姑娘
们用的头巾和镜子,小伙子用的刀子和鸭舌帽,以及点心、甜杏仁和饼干,
样样齐全。教堂前面,人们在射箭。公司的厂房对面,正在打球。在儒瓦塞
勒公路的转弯处,煤矿董事会的旁边,人们正挤在木栅栏里看斗鸡,两只红
翎大公鸡,爪子上装着铁距,没毛的脖子鲜血淋淋。再远一些,是梅格拉铺
子,那里打台球赢了的人可以得到短裤和围裙。不时出现一阵阵的沉静,人
们都在喝着,不声不响地吃着,天气很热,加上摆在露天的一些滚沸的炸锅,
就更加炎热了,人们在这种热气中,好像更需要沉默来消化啤酒和炸马铃薯。
    沙瓦尔用三法郎给卡特琳买了一条头巾,又用九十生丁给她买了一面镜
子。他们转来转去总是碰到来赶会的老穆克和长命老,他们带着一副沉思的
面容,拖着两条笨重的老腿并排走过。但是,另外一个场面使沙瓦尔和卡特
琳很生气:他们看到让兰正在挑唆贝伯和丽迪去偷摆在荒地旁边的临时酒摊
上的杜松子烧酒。卡特琳只好给了弟弟几个耳光,但小女孩却已抱着一瓶酒
跑去了。这些可恶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蹲监狱。
    走到泰德古贝酒馆门口时,沙瓦尔想要让他的情人进去参观一下金丝雀
比赛。这次比赛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门口贴出了广告。马西恩纳制钉厂的十
五个制钉工,都应邀带着各自的一打鸟笼前来参加比赛;鸟笼子都用布蒙起
来,挂在酒馆院子里的栅栏上,里面装着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的金丝雀。
这种比赛规定,在一个钟头之内,哪只鸟叫的次数最多,哪只鸟就是冠军。

这十五名制钉工都站在鸟笼后面,拿着一块石板记数,同时互相监视着。于
是,许多金丝雀开始歌唱了,“西树约”唱的是低音,“巴提色桂”唱的是
高音。开始它们还胆怯,只稀稀拉拉地叫几声,接着在相互的刺激下,越叫
越快,及至最后在极度疯狂的竞相争鸣中,有的就倒下去死了。制钉工用瓦
隆话激烈地喊着,催促它们不停地叫,叫,叫,一百八十只金丝雀你一声我
一声参差不齐地叫着,在这一片嘈杂的鸣叫声里,一百多个观众心情激动得
一句话也不说。最终是一只“巴提色桂”金丝雀赢得头奖,获得了一个锻铁
咖啡壶。
    当扎查里和斐洛梅进来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他们握握手,
站在一起。突然,扎查里大怒起来,他看到一个跟伙伴们一起来看热闹的制
钉工正在捏卡特琳的大腿。卡特琳脸涨得通红,要哥哥不要声张,因为她生
怕自己一嚷嚷,所有这些制钉工就会扑向沙瓦尔,发生一场恶斗。她早就知
道有人捏她,为了怕惹出事来,她一声没吭。可是,他的情人却只冷笑了一
声,然后四个人就一起离开了,这桩事似乎也就算完了。然而他们刚来到皮
凯特咖啡馆要喝啤酒时,那个制钉工又来了。他以挑衅的姿态嘲弄他们,故
意在他们眼皮下蹭来蹭去斗气。扎查里认为这是对他们家的侮辱,实在忍无
可忍了,就猛地向那个无赖扑过去。
    “你这个畜生,这是我妹妹!……他妈的,你瞧着,我非要你尊重她不
可!”
    大家赶忙跑过来把两个人拉开,沙瓦尔却非常平静地重复说:
    “不用理他,这是我的事……我告诉你,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恰巧这时马赫一伙人赶来了,他安慰了眼泪汪汪的卡特琳和斐洛梅。人
群中爆发一陈哄笑,那个制钉工早就溜走了。为了完全丢开这件事,沙瓦尔
请大家喝啤酒,因为他就住在皮凯特咖啡馆。艾蒂安也只好和卡特琳碰杯,
父亲、女儿、儿子和女儿的情人,以及儿子的情妇,大家一块儿举杯畅饮,
很有礼貌地互相祝贺:“大家人人健康!”后来,皮埃隆也坚持要请一杯。
但是,正当大家正在非常融洽地痛饮时,扎查里看到了穆凯,立刻又生起气
来。他喊住穆凯,说要跟他一块儿去找那个制钉工算账。
    “我非揍死他不可!……沙瓦尔,你守着斐洛梅和卡特琳。我一会儿就
回来。”
    这回轮到马赫请喝啤酒了。总之,如果扎查里要去替妹妹报仇,这并不
是什么坏事。然而,当斐洛梅看见穆凯之后才放心地点点头。没问题,这两
个家伙准是到沃尔坎去了。
    每逢主保节的晚上,大家都到欢乐舞厅来结束这个节日。舞厅是德喜儿
寡妇开的。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体强壮,胖得像个大酒桶,然而看起来
倒还年青,风韵犹存,眼下仍有六个情人。照她自己的说法,一星期内一天
换一个,星期日,六个人一块来。她把矿工们都叫做孩子,每当她想起自己
三十年来给矿工们倒的啤酒足足能汇成江河时,就无限感慨;她还炫耀说,
没有一个推车女工不是先在她那里劈开腿而后怀孕的。欢乐舞厅有两个大
厅:一个是摆着柜台和桌子的酒吧间,另一个是舞池,通过一个拱门和酒吧
间连在一起,舞池很宽敞,只是当中铺有地板,周围是用砖砌的。舞厅里也
有一点装饰,天花板下对角交叉挂着两条纸花串,中间是一个花环,也是用
纸花扎成的。四周围的墙上挂着刷金的薄板,板上写着圣者的名字,什么铁
匠的主保圣埃路瓦,皮匠的主保圣克雷班,矿工的主保圣巴尔布,简直是各

行各业的节日表。天花板很低,三个乐师待在同教堂讲坛一般大小的乐台上,
脑袋都有碰破的危险。舞厅的四角各挂有一盏煤油灯,供晚间照明。
    在这个不寻常的节日里,人们从下午五点钟就开始借着窗口的太阳光跳
起舞来,不过到将近七点钟的时候,舞厅里才挤满了人。外面狂风大作,卷
起漫天的黑灰,使人睁不开眼,并给炸锅里撒上了一层黑土。马赫、艾蒂安
和皮埃隆走进欢乐舞厅坐下来,看到沙瓦尔和卡特琳正在那里跳舞,斐洛梅
却独自一人呆望着他们。勒瓦克和扎查里两个人都没有露面。舞池周围没有
凳子,每跳完一场舞,卡特琳就到父亲桌边来休息。他们招呼斐洛梅,她却
宁愿站着。夜幕降下来,三个乐师起劲地演奏着,舞厅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有臂膀、臀部和胸部在摇来摆去。当那四盏灯倏地照亮了一切的时候,响
起一阵欢呼,只见舞池里的人们脸红通通的,蓬乱的头发粘在皮肤上,飞舞
的裙子散发着一对对舞伴的强烈的汗味。马赫把穆凯特指给艾蒂安看,她又
胖又圆,活像一个猪尿脬,正在一个瘦高个子的井口工的怀里激烈地旋转着。
这回她心里该痛快了,又叫她抓住了一个男人。
    八点钟,马赫老婆也来了,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后面拖着她那一群孩子:
阿尔奇、亨利和勒诺尔。她径直奔向这里来找丈夫,根本不担心他会不在这
儿。今天可以晚些吃晚饭,因为大家肚子里灌满了咖啡和啤酒,谁也不觉得
饿。其他一些女人也来了。当人们看见勒瓦克老婆由布特鲁陪着,跟在马赫
老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布特鲁手里牵着斐洛梅
的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两位隔壁女邻居看起来十分融洽,这一个
转过身和另一个谈着话。一路上,她们一直在谈儿女们的婚事,马赫老婆终
于答应让扎查里结婚,难受的是要失去大儿子每月的薪水了,不过她也认为
不应该再不通情理地死抓住儿子不放。她竭力装出无事的样子,心里却非常
焦急,作为一个主妇,眼看着一笔最可靠的收入就没有了,她真不知道以后
怎样维持下去。
    “好邻居,你就坐在这儿吧。”马赫老婆指着靠近丈夫跟艾蒂安和皮埃
隆几个人喝酒的那张桌子说。
    “我丈夫没和你们在一块儿吗?”勒瓦克老婆问道。
    伙伴们告诉她,勒瓦克就要回来了。大家伙往一块挤了挤,布特鲁、孩
子们和酒客们紧紧靠在一起,两张桌子变成了一大张。他们又要了些啤酒。
斐洛梅看见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来了,就走了过来。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听说终于答应她和扎查里结婚了,显得非常高兴。大家问起扎查里时,她用
温柔的声音回答说:
    “我也在等他,他又到那个地方去了。
    马赫跟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那么说她答应了?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
来,默默不语地吸着烟。眼看着这些忘恩负义的孩子们,丢下爹妈受穷不管,
一个一个地都要结婚了,他也为以后的日子发起愁来。
    人们一直在跳舞,四组舞结束时,舞厅里扬起了一阵红黄色的尘雾,墙
壁也震得嘎嘎作响。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声音,就好像出事的火车头在紧急鸣
笛一般。舞曲一停,一个个舞友都像经过长途奔驰的马一样,满头大汗,直
冒热气。
    “你还记得吗?”勒瓦克老婆俯在马赫老婆耳边说,“你说要是卡特琳
也胡闹的话,你就掐死她!”
    沙瓦尔领着卡特琳回到她一家人围坐的桌旁来,两个人站在她父亲身后

喝完他们的啤酒。
    “啊!”马赫老婆无可奈何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提这个……不过,我
放心的是她不会有孩子,嗯!这我敢保险!……你想,要是她也有了孩子,
我就不得不把她也嫁出去,那么我们吃什么呀!”
    震耳欲聋的乐声又响起来,喇叭里吹奏着波尔卡舞曲,这时马赫低声把
自己的一个主意告诉了妻子。为什么不招一个房客呢?比方说,就像正在寻
找寄宿的艾蒂安这样的人。扎查里就要离开他们了,家里可以腾出地方来,
那么由扎查里之走而损失的钱,就可以从这里找补一部分回来。马赫老婆的
脸色豁然开朗起来,她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一定这么办。她仿佛又得救了,
不致挨饿了,心里又高兴起来,于是又为每人要了一杯啤酒。
    这时候,艾蒂安正努力对皮埃隆进行宣传,给他讲解互助基金的计划。
艾蒂安不留心说出了他的真正目的,要叫皮埃隆答应参加。
    “那么,到我们罢工的时候,你就会看出这种互助基金的好处了。那时
候我们就可以不怕公司,可以用这笔钱作为和公司斗争的基金……是不?就
这样办吧,你觉得怎么样?”
    皮埃隆的脸色变得苍白,低下头去,讷讷地说:
    “让我再想一想……奉公守法就是最可靠的互助基金。”
    这时,马赫把艾蒂安拉过来,直截了当而又亲切地建议他搬到自己家去
住。年轻人爽快地接受了,他非常希望住在矿工村里,他认为那样可以进一
步接近伙伴们。这件事几句话就说定了,马赫老婆说就等孩子们结了婚,以
后就让他搬去。
    恰巧这时候扎查里同穆凯和勒瓦克一齐回来了。三个人身上都带着沃尔
坎特有的杜松子烧酒味和下流女人身上呛鼻子的麝香味。他们醉得很厉害,
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高高兴兴地开着玩笑。扎查里听说要让他和斐洛
梅结婚,乐得说不出话来了。斐洛梅平静地说,她可真愿意看他笑,不愿意
看他哭。椅子不够了,布特鲁往旁边挪了一下,把自己的椅子让一半给勒瓦
克。勒瓦克看见大家都在这里跟一家人似的,十分兴奋,一定要请大家再喝
一杯。
    “他妈的!这样快活的日子是不常有的!”他大嚷大叫地说。
    十点钟了,大家还都呆着不走。一些妇女陆续来找丈夫,把他们拖回家
去。她们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孩子,母亲们再也没有什么拘束,掏出像燕麦
口袋一样长的金栗色大乳房喂孩子,弄得娃娃们的胖脸上尽是奶水。那些已
会走路的孩子也灌了一肚子的啤酒,爬在桌子底下撒尿,丝毫不觉脸红。这
里简直是一个涨潮的啤酒海,德喜儿寡妇的大酒桶整个打开了,啤酒把人们
的肚子灌得鼓鼓的,鼻子、眼睛以及其它地方,到处都是啤酒。大家摩肩擦
膝地紧紧坐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人们不停地张开大嘴欢笑着,嘴角都要咧
到耳朵根上。舞厅里闷热得像火炉一样,几乎快要把人烤熟了。于是大家脱
掉衣服,裸露的身子在烟斗的浓烟中变成黄褐色。唯一的麻烦是出去小便,
不时有一个姑娘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面的水井旁边,撩起裙子蹲一会儿再回
来。纸花串下面跳舞的人满脸是汗,谁也看不清谁,徒工们就乘机敢于不时
地用屁股去拱倒推车女工。但是,当一个轻浮的姑娘被一个小伙子压在身上
倒下去的时候,喇叭就疯狂地吹着,盖过他们的声音,跳舞的人用脚踩踏着
他们,仿佛整个舞厅坍下来压在他们身上一样。
    一个人从旁边走过,顺便告诉皮埃隆说,他的女儿丽迪横躺在大门口的

人行道上。她分喝了刚才偷来的那瓶酒以后就醉倒了,皮埃隆只好把她抱走,
这时,让兰和贝伯还能挺住,远远地跟随着,觉得这事很可笑。这件事成了
散会的信号,一家一家地走出了欢乐舞厅,马赫一家和勒瓦克一家决定回矿
工村去。这时,长命老和老穆克也离开了蒙苏,每个人像梦游神似的蹒跚走
着,一直默默地回忆各自的往事。人们一起回家,最后一次穿过两旁是炸锅
和酒馆的节日市场;炸锅冷却了,最后几杯啤酒像小河一般从酒馆一直流到
街心。天空仍然酝酿着一场暴风雨。当人们离开那照如白昼的明亮屋子,走
进了漆黑的田野时,到处是笑声,业已成熟的麦田里传出呼呼的喘气声,这
一夜,想必又要造出许多孩子。人们一群一伙地,陆陆续续回到矿工村。勒
瓦克也好,马赫家也好,晚饭都吃得不大香甜,马赫一家吃完早上留下的兔
肉就睡下了。
    艾蒂安又把沙瓦尔领到拉赛纳那里去喝酒。
    “我同意,”沙瓦尔听艾蒂安对他讲明互助基金的事情以后说,“你只
管放手干吧,真是好样的!”
    艾蒂安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声说:
    “好,让我们同心协力地干吧……你看着,为了正义,我要牺牲一切,
把姑娘和酒都撇在一边。只有一件事时刻激励着我的心,那就是我们将来要
把资产阶级统统消灭掉。”
                                  三
    快到八月中的时候,艾蒂安搬到马赫家住了。扎查里已经结婚,并且在
公司领到了一所房子,他与斐洛梅和两个孩子搬到那儿去了。最初,艾蒂安
在卡特琳面前,还感到有些拘束。
    他们时时刻刻都亲密相处,艾蒂安现在是处于大哥扎查里的位置,他跟
让兰睡在一张床上,对面就是大姐的床。起床入睡,都必须当着卡特琳的面
穿脱衣服,同时也要看到她穿呀脱的。当她脱下最里边的短裙时,这位贫血
的金发姑娘的白嫩的身躯就袒露出来,她白得像雪一样洁净,从脚跟到脖子,
宛如在奶汁里浸过似的,手和脸虽已变得粗糙,那风吹日晒的黑印在脖子周
围截然分明,却好像戴着一个琥珀项圈一样。每当他看到这些,心里就产生
一种无法遏止的激动。他总是转过身去,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但是,
日久天长,他逐渐熟悉了她的全身:最初,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到了她
的两脚;然后,当她钻进被窝的时候,瞧见了她的膝盖;再有,当她早晨俯
在脸盆上洗脸的时候,他又看到她那对小乳房鼓起的胸部。她并不看他,只
是匆匆忙忙地十秒钟就脱完衣服躺在阿尔奇身旁,动作柔软敏捷,像一条水
蛇一样,艾蒂安刚脱下鞋子,她已经钻进了被窝,转过身去了,只露出一个
大发髻。
    他从来没有惹她生过气。当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即使一种无形的魅力使
他情不自禁地偷偷瞅她一眼,他也决不用玩笑话挑逗她,更不冒冒失失地动
手动脚。虽然他们朝夕相处,洗脸、吃饭、工作都在一起,彼此之间哪怕个
人私事也不相瞒,但是由于父母就在身边,而且他对她又有着一种爱和怨的
复杂情感,因而使他总也不能像对待自己意中人那样对待她。全家唯一回避
的是洗澡,每天一到洗澡的时候,年轻姑娘单独到楼上的房间里去洗,男人
们则一个挨一个在楼下洗。

    刚刚一个月,艾蒂安和卡特琳似乎彼此不再忌讳了。晚上,他们脱了衣
服,没吹灭蜡烛也在屋里走动,她的动作也不再那样匆忙,又恢复了往常的
习惯:坐在床边抬着胳膊打发髻,内衣卷着,露出大腿;他有时脱了长裤以
后还帮她找失落的发针。日子长了,他们就不再为赤身露体感到难为情,觉
得这样也很自然,因为他们决不做坏事,再说,这么多人住在一间屋子里,
这也算不得是他们的过错。然而,就在他们根本不想做什么罪恶事情的时候,
突然间他们又感到不安起来。他有许多晚上没有看见她那没有血色的身体以
后,有一天突然又看到她那雪白的身子时,他不禁打了一个战栗,不得不转
过脸去,唯恐抑制不住而会猛地将她抱住。有几个晚上,她无端地也忽然担
心起会失去贞洁,她急忙钻进被窝,好像感觉到这个小伙子的手抓住她一样。
吹灭了蜡烛以后,彼此都清楚谁也没有入睡,互相思念着,尽管他们劳累了
一天。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为此感到苦恼,因为他们渴望能有平静的夜晚,
像同伴一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
    艾蒂安就嫌让兰睡觉不老实,常常把身子弯得像只大虾。阿尔奇的呼吸
很轻,勒诺尔和亨利头一天晚上让他们互相搂抱着睡下,第二天还是那样睡
着。漆黑的屋子里,只听见马赫两口子的鼾声,像铁匠炉上的风箱似的均匀
地响着。总之,艾蒂安觉得住在这里比住在拉赛纳家里强多了,床不坏,每
月还换一次被单,伙食也较好,美中不足的就是肉太少了。然而大家都这样,
四十五法郎的寄宿费,不能要求每顿饭吃一只兔子,可是这四十五法郎确实
接济了全家,虽然还有一些零星的欠债,一家生活总算维持下来了。马赫一
家很感激这位房客,给他浆洗缝补,把他的东西经管得整整齐齐。一句话,
他感到自己是生活在清洁而又有女人细心照顾的环境中。
    现在,艾蒂安开始理解了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那些思想。在此以前,在伙
伴们忿忿不满的时候,他只是怀着本能的愤怒。摆在他面前的各种复杂问题:
为什么有人穷?有人富?为什么穷人被富人踩在脚底下而从来也不希望去取
代他们?他第一步是理解到自己的无知。从这时起,暗中的羞愧,内心的烦
恼一直折磨着他;他对于全人类一律平等,人们应共享世上财富,这些激动
着他心弦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敢谈论。因此,他像那些拚命追求知识的无
知的人一样,无计划地贪婪地学习起来。现在,他按时跟比他文化水平高、
积极投身于社会主义运动的普鲁沙通信。他让普鲁沙给他寄来一些书,囫囵
吞枣地读完以后,更加受到鼓舞。特别是一位比利时医生写的一本医学书《矿
工卫生》,这本书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致使煤矿工人死亡的一些疾病。此外,
他当然还读了不少难以理解的枯燥的政治经济论文,以及一些使他思想混乱
的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还有就是一些旧报纸,他把这些书报都保存起来,
作为将来与人争论时的有力论据。另外,苏瓦林也借书给他,那本论合作社
的书籍使他对于取消货币、把整个社会生活建筑在劳动基础上的世界互换联
盟,幻想了一个月之久。自从他感到自己已经学会思考问题以后,自愧无知
的心情便消失了,一股傲气油然而生。
    头几个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礼的教徒一样,热情高涨。对压迫者义愤
满胸,渴望被压迫者不久就能获得胜利。但是他还不能用他从书本上学到的
模糊不清的知识制定出一个系统的制度。拉赛纳的实际要求和苏瓦林的毁灭
性暴力行动的思想混杂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每天都在万利酒馆同拉赛纳和
苏瓦林一起痛骂煤矿公司。当他从那里出来以后,他就进入梦境,仿佛看到
人民不必打碎一块玻璃,也不必流一滴血,就获得了彻底的新生。另外,将

来该采取什么行政方法,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团模糊,他盼望一切都顺顺当
当的,因为他总想不出一个重建社会的计划来。他甚至表现得温和和自相矛
盾,并常常说,要从社会问题中排除政治因素。这是他从书本上看到的一句
话,他也最喜欢在他周围的迟钝的矿工中间谈这句话。现在,马赫一家每天
晚上总要多聊上半个小时才上楼睡觉。艾蒂安总是谈那件事。随着他的性格
变得越来越斯文,他对矿工村里男女混杂的情况也就越来越感到难以容忍。
难道人都是畜生吗?竟把他们这样一个紧挨一个地圈在田野中间,甚至换换
内衣要想不叫旁边的人看到屁股都办不到!这对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
又怎么会不堕落呢!“那还用说,”马赫回答说,“要是我们的钱多一点,
就会更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大家挤在一块儿对谁也没有好处,只会使
男的酗酒,姑娘怀肚子。”于是,一家子就此谈起来,人人发表自己的意见,
屋子里本来已经充满煎洋葱的味道,加上煤油灯的气味,空气更加污浊了。
是的,生活真不是好受的。人们像牛马一样劳动,所干的活跟从前用来惩罚
犯人的苦役一样,许多人把命丢在那里,但是就是这样干了一天,晚上回到
家里也吃不上一口肉。当然,人们多少还有一点吃的,只是少得可怜,仅仅
不致饿死而已,并且人人债台高筑,一天到晚有债主追逼着,就像自己的面
包是偷来的一样。每逢星期天,大家累得只顾睡觉。唯一的快乐就是喝酒,
或者是跟自己老婆一起造孩子;然而,啤酒将使你的肚子过于肥胖,孩子将
会不理你。不,不,这种生活真不是好受的。这时,马赫老婆也插嘴说:
    “最糟糕的是,人们自己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改变,不是吗?……年轻
的时候总想着将来会幸福,盼望这个盼望那个;随后,仍然是受苦,还是跳
不出穷人圈去……我呀,我决不想损害任何人,可是,这种不公正也常常使
我气忿。”
    一阵沉默。大家在这关闭着的天地中,感到说不上来的憋闷,这时才喘
了一口气。如果老爷爷长命老也在场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表示惊讶。因为在
他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这样伤脑筋:生在煤里,就得挖煤,除此以外,谁也
没有别的要求;现在却吹来了这样一股风,弄得矿工们异想天开。
    “什么也别埋怨,”他嘟囔说,“一杯好啤酒就是一杯好啤酒……资本
家们差不多都是坏蛋,可是资本家总是要有的,这不是事实吗?在这方面伤
脑筋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下子艾蒂安激动起来。怎么,难道不许工人思考么!嗯!正因为现在
工人懂得思考了,事情才快要改变。在老爷爷那个时代,矿工像牲口一样生
活在矿井里,像采煤的机器一样在地下转动着,对外面的事物不闻不问。因
此有权有势的富人们才能为所欲为,买他们,卖他们,吸他们的血,吃他们
的肉,而他们对这些却毫无所知。但是,如今矿工们彻底觉悟了,他们像埋
在地下的一颗良种,开始萌芽了。总有那么一天早晨我们会突然看到它在美
丽的田野上破土而出的。是的,要长出许许多多人,长出一支为恢复公正而
战斗的大军。革命以后,不是所有的公民都一律平等吗?既然大家一样投票,
工人还会雇用他们的资本家的奴隶吗?现在,大公司利用它们所拥有的机器
把一切都压垮了,人们连从前对抗他们的保证也失去了。当年,同一行业的
人还能组成一个行会进行自卫。他妈的!正是由于这和其他原因,随着人们
教育程度的提高,总有一天都会彻底改变的。只要看看矿工村的情况就明白
了:祖父一辈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父亲这一辈不是会写了吗?而今青年
一辈,都像教师那样能读会写了。啊!一代人正在茁壮成长,一点一点地成

长,在阳光的普照下逐渐成熟!既然人们不一定终生要死守在一个地方,而
且也能有占居别人位置的雄心,为什么不挥起拳头,想法子当强者呢?
    马赫虽然被说动了,但心里不免仍充满疑团。
    “谁一动,马上就会被开除。”他说。“还是老爷爷说得对,到头来倒
霉的还是矿工,休想得到任何好处。”
    半天没有做声的马赫老婆,如梦初醒地说:
    “但愿本堂神甫的话是真的,今世受罪,来世能够享福!”
    一阵哄笑打断了她的话,连孩子们都耸了耸肩膀,他们受外界风潮的影
响,都不再信神,只是对矿井底下的游魂还暗暗有些恐惧,对虚无缥缈的天
却毫不在乎。
    “啊!得了吧!去他本堂神甫的吧!”马赫大声说。“要是他们真相信
这个的话,他们就会少吃一点,多干点活儿,好给自己在天上修下一个好位
置了……没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就全完了。”
    马赫老婆深深地叹了几口气说:
    “啊!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
    然后她两手摊放在膝盖上,带着一种无限怅惘的神情说:
    “那么,我们这些人真的永远完了。”
    大家伙面面相觑。老爷爷长命老正往手帕里吐痰,马赫忘记嘴里还叼着
已经熄灭的烟斗。阿尔奇坐在已经伏在桌边上睡着了的勒诺尔和亨利之间谛
听着。特别是卡特琳,手托下巴,聆听艾蒂安大声讲出自己的信心和梦寐以
求的社会的迷人前景。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四周的
人家都已入睡,只隐约听到远处孩子的哭声,或深夜归来的醉汉的吵闹声。
房间里,布谷鸟木钟滴嗒滴嗒有条不紊地响着,尽管屋里的空气憋闷,撒了
沙的地上还是升起一股潮湿的凉气。
    “你又想什么了!”艾蒂安说,“难道非要一个上帝和天堂才会幸福吗?
难道你就不能在人世间为自己创造幸福?”
    艾蒂安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突然间,这关闭着的小天地裂开了,
一束强光照亮了这些穷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种永无止境的贫困,牛马般的劳
役,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运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
强烈的阳光一扫而尽了,正义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从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
帝不复存在,正义就要把人类送进平等博爱的乐土,保证人人幸福。犹如想
象的那样,一个新的社会一早晨就诞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样出现
在眼前,在那里,每个公民都靠自己的劳动,各得其所共享快乐。腐朽的旧
世界已经粉碎,一个新生的、纯洁的人类出现了,人人都是劳动者,他们的
原则是: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这个梦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它越显得高
不可攀,就越有诱惑力。
    最初,马赫老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相信艾蒂安的话。不,不,这
过于美好了,不应该怀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将会使生活更加可憎,况
且,为了幸福,还要毁掉一切。当她看到马赫的眼里闪出亮光,先是主意不
定,而后被说服的时候,她不安起来,大声打断艾蒂安的话说:
    “别听他的,我的老头子!明摆着他是在跟我们讲神话……难道有钱人
会乖乖地跟我们一样干活儿吗?”
    然而,这种梦想的魅力渐渐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作用。她终于笑了,开
始憧憬未来,进入了那个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

现实,也是何等甜蜜啊!当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低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时,
是特别需要有一个说谎的角落的,在那里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永远
得不到的东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动、使她同意这位年轻人的意见的,
正是公正的思想。
    “你这么说是对的!”她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合乎
正义,我甘愿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应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才对。”
    这时,马赫敢于放开胆子说话了。
    “他妈的,别看我穷,为了今生今世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情愿拿出五
个法郎……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是不是?这很快就会实现吗?我们应该
怎么办?”
    艾蒂安又接着讲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旧社会正在崩溃,要不了几个
月了。关于采取什么方法,他说得比较含混,把他读过的东西东拼西凑地说
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人面前,他并不怕作一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的解释。他把所有的方法一个一个地都讲到了,他确信胜利易如反掌,一个
普遍的亲吻就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因而他把这些方法说得很温和,丝毫也没
有考虑到资本家和资产阶级中间的那些坏蛋是可能需要用强力才能制服的。
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们怀着新奉教者的那种盲目信仰,赞成并接受了
这种奇迹般的解决方法,好像教会初兴时期的基督徒一样,在旧世界的粪土
上期待着完美的社会的来临。小阿尔奇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她所想象的幸福
就是有一幢非常温暖的房子,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尽情玩耍,并且要吃多少就
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着下颏,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安,等
他一住口,她就像着了凉似地轻轻打个冷战,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马赫老婆望着布谷鸟木钟,说:
    “九点多了,这怎么行!明天都该起不来了。”
    于是,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郁郁地离开桌子,他们觉得好像刚刚
发了财,又突然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马上要到矿上去的老爷爷长命老嘟哝
说,这些神话并不能使饭食变得好一些。别的人一个跟一个地上了楼,这时
人们才理会到墙壁上的潮湿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全矿工村都已沉睡,在
楼上,卡特琳是最后一个上床,吹灭蜡烛,艾蒂安听见她辗转反侧了好半天
才睡着。
    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的时候,勒瓦克就显得
特别兴奋,而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出于谨慎的考虑,皮埃隆总是借口要去
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里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
利酒馆喝啤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差
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马赫家来呆上一个钟头。他这样热中,其中多少还掺
杂着一种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夺走。他本来已经厌倦
这个姑娘了,可是自从有一个男人睡在她一旁,并且可能在夜间占有她以后,
他又觉得她可贵了。
    艾蒂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他逐渐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这是一
种暗中进行的宣传,由于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这种宣传也就越
来越有力。尽管马赫老婆怀着一个谨慎从事的主妇的那种疑虑,但对艾蒂安
仍然很尊重,因为他按期交食宿费,既不喝酒,又不赌钱,就爱埋头读书。
她在街坊四邻的女人们当中夸他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所以她们也总来求他
代写书信。他可以说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负责写信,哪家遇到什么难办

的事,也都要向他讨主意。因此,从九月起,他终于建立起他那个尽人皆知
的互助基金会,只是力量还很薄弱,参加的仅是矿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
公司不干涉、不阻挠的话,他很希望所有矿井的矿工都能参加。大家推举他
担任这个基金会的秘书,还给他一点津贴,作为他写写记记的报偿。这使他
阔气起来了。如果说一个结了婚的矿工,每月挣的钱不够开支的话,那么一
个没有任何负担的俭朴的单身汉是可以攒些钱的。
    从此以后,艾蒂安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种变化。贫困时收敛起来的讲究
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头了。他买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长筒靴,俨然成了一
个头目,整个矿工村都围绕在他周围。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于是这
种在群众中初步获得的声望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他虽然这么年轻,昨天还只
是一个小工,现在却成了领导人、指挥人的人,这就使他骄傲起来,使他更
加梦想不久就会爆发革命,他要在这场革命中大显身手。他的面容也变了,
装得很严肃,讲话也打起官腔来;他那不断滋长的野心使他更加热中于他的
理论,更倾向斗争的思想。
    秋深了,矿工村一个个小菜园在十月的严寒中变得毫无生气。徒工们不
再在纤细柔弱的丁香花后面和棚屋顶上同推车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
菜:晶莹着白霜的白菜、葱头和准备腌吃的生菜。冬季的倾盆大雨不断敲打
着住房的红瓦,雨水像瀑布一样通过檐槽哗哗流进大木桶里。家家户户的火
炉不再灭火,炉子里冒出的煤气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空气非常污浊。一
个苦难的季节又开始了。
    在十月里最初的一个寒夜里,艾蒂安刚刚在楼下谈完话,因为过于兴奋,
一时不能入睡。他看着卡特琳很快钻进被窝,把蜡烛吹灭。她显得也很激动,
内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涩心,使她那样慌乱,那么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
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样地躺着,但他听得出她也没有睡着,知道她在想他,
正像他在想她一样;他们心里这种无声的交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们心
情纷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和她都一动不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互相搅扰着,尽管他们想尽力压低他们出气的声音。有几次,他都几乎要站
起来去抱住她。虽然两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却从未互相满足,这多么
蠢呀!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
到他,他也知道她屏着呼吸在等他,她会一声不响地闭紧嘴把他搂住的。差
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并没有过去抱住她,她呢,连身子都不敢翻,生怕
会把他招引过去。他们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耻、矛盾和连他们自己
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爱的墙却更加高了。
                                  四
    “听我说,”马赫老婆对丈夫说,“你既然要到蒙苏去领工钱,就给我
捎一斤咖啡和两斤糖回来吧。”
    马赫为了省下修鞋的钱,正在补自己的一只破皮鞋。
    “好吧!”他咕哝了一句,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儿。
    “你再到肉铺……买点小牛肉,好吗?咱们有不少日子没见到肉了。”
    这一回,他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能领几百几千法郎吗?……他们整天想停工,半个月能领几
个钱!”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这是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六吃过午饭以后的事情。这
一天,煤矿公司借口发工钱事忙,不能开工,又停止了各个矿井的出煤。公
司看到工业危机日重一日,感到惊慌失措,不愿意使已经存得够多的煤再增
多,所以抓到一点借口,就迫使它的一万名工人停工失业。
    “我告诉你,艾蒂安在拉赛纳那里等着你,”马赫老婆又说,“你带他
一起去吧,他比你机伶,要是他们少给你算钟点,他比你知道该怎么办。”
    马赫点头表示同意了。
    “跟那些先生们再谈一谈他爷爷的事吧。医生和经理处是串通一气
的……不是吗?老爷子,医生是不是弄错了,你还能够干活儿是吧?”
    十天以来,老爷爷长命老就像钉在那张椅子上一样,正如他自己说的,
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马赫老婆不得不又问了一遍。这时,老爷爷才怨声怨
气地说:
    “当然,我还能干活。不能因为腿疼就算完了。他们搞这些名堂,是为
了想不给我那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
    马赫老婆想的是老爷爷的两个法郎的薪水,也许再不能给她了,她便忧
伤地叹息了一声说:
    “我的上帝!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都得饿死了。”
    “死了倒好,再也不挨饿了。”马赫说。
    他又在皮鞋上加了几个钉子,决定动身了。要到下午四点钟才能轮到二
四○矿工村领工钱,因此男人们谁也不着急了,他们磨磨蹭蹭,一个一个地
走了。妻子们追在后面,央求他们领到工钱马上就回来,很多妻子还嘱咐他
们买这买那免得他们跑到酒馆去胡花。
    艾蒂安到拉赛纳这儿来打听消息。有许多传言令人心里不安,人们说公
司对坑木支架工作越来越不满意,不断用苛刻的罚款办法对付工人,一场斗
争是不可避免的了。其实,这不过是表面上的争吵,骨子里却还大有文章,
有许多不可告人的重大原因。
    艾蒂安走进拉赛纳的酒馆时,有一个刚从蒙苏回来的矿工正在那里喝啤
酒,他说出纳处贴了一张布告,但他弄不清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随后又接连
来了两个矿工,每个人都带来不同的说法。然而,公司已经采取了一项决定,
这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了。
    “你有什么想法,你?”艾蒂安说着走到苏瓦林那张桌子前,挨着他坐
下来,桌子上摆着一包烟叶,这是他唯一的消耗。
    机器匠不慌不忙地卷好一支烟。
    “我说这很明显,他们要把你们逼得无路可走。”
    唯独他一个人有足够清晰的头脑来分析现时的情况。他以固有的平静态
度解释说:公司受到工业危机的袭击,如果它不想垮台,就必须紧缩开支。
这自然就得让工人们勒紧肚子,他们的办法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减少工人的工
资。两个月来,矿井的煤一直堆在贮煤场上,因为几乎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
公司害怕机器停止运转后会彻底损坏,不敢停工,就幻想采取一个折衷的办
法,可能是激起一次罢工,从而使矿工更加驯服,薪水更少。此外,公司对
新建立的互助基金会感到不安,它将来会成为公司的一个威胁,然而只需一
次罢工就可以使这笔为数尚不算多的储备金耗个一干二净,使公司能够摆脱
这一威胁。
    拉赛纳坐在艾蒂安旁边,他们俩惊愕地听着。现在他们可以大声交谈了,

酒馆里没有别人,只剩下拉赛纳太太一人坐在柜台后面。
    “这叫什么主意!”这位酒馆老板道,“为什么非要这么干呢?罢工于
公司,于工人都没有好处。最好还是和解。”
    这是十分明智的。他一贯赞同合理的要求。自从他这位老房客的威望迅
速提高以来,他就极力主张在可能的范围内逐步实现这个基金组织,他说,
欲速则不达,不能奢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他被啤酒养得胖胖的,在他那和善
的面孔下面隐藏着一种嫉恨;而且由于沃勒矿井的工人来这里喝酒和听他谈
话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嫉恨就更深了。有时,他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被解雇
的老矿工的仇恨,反而为公司辩护。
    “这么说,你是反对罢工的喽?”拉赛纳太太从柜台那边喊道。
    拉赛纳坚决地回答了一声“是”,于是她叫他住嘴。
    “算了吧!你要是没有胆量,就好好听听这两位先生讲吧!”
    艾蒂安望着拉赛纳太太送来的啤酒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说:
    “这位同伴所谈的一切很可能是对的,要是人们逼着咱们罢工,咱们就
必须考虑这个问题……正好普鲁沙给我来了信,信中对这个问题谈得很正
确。他也不赞成罢工,因为在罢工中工人不能取得决定性成果,他们和老板
同样要受损失的。但是,他认为这是让咱们的人参加他那个大组织的绝好机
会……看,这就是他的信。”
    的确,“国际”不能得到蒙苏矿工的信任,使普鲁沙很失望,他希望在
有什么冲突迫使蒙苏的矿工和公司进行斗争的时候,使他们都参加“国际”。
尽管艾蒂安百般努力,还是没有争取到一个会员,也许是因为他把最大的力
量都用在更为人欢迎的互助基金会上了。然而,这个基金会还是十分薄弱的,
正像苏瓦林所说的,它很容易被用光。罢工的人们为了获得世界各国兄弟们
的援助,迟早会加入“国际”的。
    “你的基金有多少了。”拉赛纳问。
    “刚刚三千法郎,”艾蒂安回答说,“你们知道,前天经理处把我叫了
去。哼!他们倒很客气,再三跟我说,他们不阻挠工人们建立基金会。我完
全明白他们是想控制这个基金会……总之,在这方面,我们非干一仗不可。”
    酒馆老板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吹着口哨,显出轻蔑的样子。三千法
郎!三千法郎顶屁用?还不够吃六天面包的,指望那些在英国的外国人,立
刻就会完蛋的。不,罢工简直是太愚蠢了!
    于是,这两个由于对资本家的共同仇恨一向意见一致的朋友,第一次互
相说了一些尖刻难听的话。
    “喂,你呢?你认为怎么样?”艾蒂安转过头来问苏瓦林。
    苏瓦林仍旧用他那一贯表示轻视的话回答:
    “罢工吗?愚蠢!”
    接着是一阵不愉快的沉默,苏瓦林不紧不慢地补充说:
    “一句话,我不反对,如果在这场使这一些人破产,另一些人丧生,到
头来总是跟一次浩劫差不多的罢工会使你高兴的话……不过有一点要说明,
采取这种方式,没有一千年是改变不了世界的。你们还是先把那个害得你们
要死的牢狱炸掉吧!”
    他说着用纤细的手指了指穿过敞着的门可以看到它的建筑的沃勒矿井。
这时一桩意外的事件打断了他的话:那只养熟了的母兔子波洛妮大胆地跑到
外面去了,一群过路的徒工用石块扔它,吓得它窜进屋来。它吓坏了,耷拉

着耳朵,卷着尾巴,逃到苏瓦林的脚跟前,抓他,乞求他,要他把它抱起来。
他把它放在膝头上,两只手捂着它,抚摸着柔软而温暖的兔毛,又沉浸在那
种梦幻中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赫也走进来。尽管拉赛纳太太劝人买酒像请客一样
有礼貌地坚持要他喝一杯,他还是一口没喝。艾蒂安站了起来,两个人一块
儿到蒙苏去了。
    公司发工钱的日子,蒙苏就笼罩着一片节日的气氛,像过主保节那些美
好的假日一样热闹。每个矿工村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到这里来。出纳室很小,
他们就等在门外边,一伙伙站在大路上,一群走了,又来一群,队伍拖得长
长的,把道路都堵塞了。小商贩们乘这个机会带着流动货摊来到这里摆摊,
有陶器、熟猪肉,样样俱全。然而生意兴隆的还是咖啡馆和酒馆。在领到工
钱之前,矿工们总是到柜台前来消磨时光,等一领到钱,就再来大花一通。
谁要是不到沃尔坎把钱全部花光,谁就算是十分明白的人了。
    这一天,马赫和艾蒂安越往人群里走,越感到有一股愤愤不满的情绪在
暗中增长。再看不到往常领到工钱到酒馆去挥霍的情况。人们紧攥拳头,你
一句他一句地骂着。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马赫问在皮凯特咖啡馆前面遇到的沙瓦尔。
“他们真要搞卑鄙的勾当了?”
    沙瓦尔只是气哼哼地咕噜了一声,同时斜了艾蒂安一眼。自从重新包工
以后,沙瓦尔就跟别人搭伙干活去了。他渐渐对自己这位伙伴嫉妒起来。这
个后来的人,处处摆出一副首领的样子,照他的说法,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给
这个家伙舔靴子。爱情的纠纷使这种嫉妒更加变得复杂。每逢他领着卡特琳
到雷吉亚或矸子堆后面去的时候,就用尖酸刻薄的难听话骂她跟她母亲的房
客睡觉,接着又发狂一般地爱抚她,把她揉搓得喘不过气来。
    马赫另外又问了他一句:
    “轮到沃勒矿井了吗?”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了。马赫跟艾蒂安随即决定走进管理处。
    出纳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子,一道栅栏将它隔成两半。靠墙的几张凳
子上,有五、六个矿工坐在那里等着;一个工人手里拿着鸭舌帽,站在小窗
口前面,一个职员正帮助出纳员给他发工钱。在左边的凳子上方,被烟熏黑
了的石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黄色布告。从早晨起,就不断有人从这张布告
前面走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进来,直挺挺地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仿佛被打
断了脊骨似的,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这时布告前面正好站着两个矿工:一个方脸大头的楞小伙子,一个上了
年纪、显得迟钝干瘦的老头子。两人都不识字,小伙子嘴唇上下颤动,一个
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着,老头只好呆磕磕地望着。许多人就这样进来瞧布告,
但谁也不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
    “快给我们念念吧,”自己也不识几个大字的马赫对艾蒂安说。
    于是,艾蒂安开始念布告。这是公司给各矿井工人的一个通知。上面说,
公司鉴于工人们对坑木支架工作很不重视,不愿再实行罚款这种无效的办
法,决定采取新的采煤付款办法。今后公司对坑木将按照标准工作需要量和
实际运到井下应用的每立方米数另行付款。因此,必须降低每一车煤的工价,
即根据采掘面的性质和距离井口的远近,每车煤的工钱由原来的五十生丁降
到四十生丁。此外,还有一个相当模糊不清的计算数字,是说减少的十个生

丁恰好可以由另付的坑木钱弥补。最后,公司还说,为了使大家有充分的时
间弄懂采取这种新办法的好处,公司拟自十二月一日星期一开始执行此决
定。
    “喂,那边能不能小点声音念!”出纳员喊道,“这儿连说话都听不见
了!”
    艾蒂安没有理睬他,继续念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念完了,大家还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布告。那个上年纪的矿工和那个年轻的矿工好像还在等
着什么,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了。
    “他妈的!”马赫嘟哝了一声。
    他跟艾蒂安坐下来,低着头,心里算着账,这时人们继续川流不息地从
黄色布告前面走过。这不是愚弄工人们吗!另付的坑木钱弥补不上每车煤减
少的十个生丁。工人们最多只能挣回八生丁,除去加固坑木所费的时间不算
外,还让公司从中窃去二生丁。这就是公司所要达到的目的:变相降低工钱。
它要从矿工的口袋挤油水为自己省钱。
    “他奶奶的!”马赫抬起头来连声骂道。“我们要是接受这个办法,就
是窝囊废!”
    这时小窗口前面没人了,他便走近前去领工钱。工钱是由包工头到出纳
处来领的,然后再由他们分给各自组内的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马赫包工组,”那个职员说,“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
    他在账单上查找着,账单是根据记工簿算出的,记工簿上有工头们每天
登记的本包工组所出的煤的车数。然后他重复说:
    “马赫包工组,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一百三十五法郎。”
    出纳员付了钱。
    “对不起,先生,”惊异的马赫结结巴巴地说,“您肯定没有算错吗?”
    他望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钱,没有去拿,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心都
凉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次领的工钱不会多,但是决没想到竟会少到这样
一点,要不就是他算错了。除去付给扎查里、艾蒂安和代替沙瓦尔的那个伙
伴的工钱之后,他、他父亲、卡特琳和让兰四个人,最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了。
    “不会,不会,我不会算错的,”那个职员又说,“扣去两个星期天和
停工四天,你们只有九个工作日。”
    马赫随着他低声计算着:九天,他自己差不多是三十法郎,卡特琳十八
法郎,让兰九法郎。至于老爷爷长命老,只有三个工作日。不管怎样,再加
上扎查里和其他两个伙伴的九十法郎,肯定不止这些。
    “别忘了罚金,”职员补充说,“因为坑木支得不好,扣罚金二十法郎。”
    马赫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二十法郎的罚金,四天停工,这就对了!过
去当老爷爷还能工作,扎查里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有时候半个月曾领到过
一百五十法郎!
    “你到底要不要?”出纳员不耐烦地嚷叫着,“你没看见别人还在等着
吗……如果不要就说话。”
    马赫正要伸出哆哆嗦嗦的大手去拿钱的时候,职员又叫住他说:
    “等一等,我这里有你的名字,杜桑·马赫,是吗?……总管先生要跟
你谈一谈,请进吧,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里边。”
    马赫晕头转向地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旧红木家具,褪了色的绿绸窗帘。
总管先生长得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对他说话,

站也没站起来。马赫听了有五分钟,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没听清谈了些什
么。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应该退休了,五十岁
的人,工作了四十年,养老金是一百五十法郎。接着,总管的声音仿佛越来
越严厉,简直变成了申斥,他指责马赫搞政治,并且含沙射影地提到他的房
客和互助基金会。最后,他劝告马赫说,像他这样一个矿上最好的矿工,最
好不要参与这些蠢事,免得自己吃亏。马赫本来想反驳,但是说不出一句囫
囵话来,两手拚命拧着鸭舌帽退出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一定,一定,总管先生……我向总管先生保证……”
    他出来见到等着他的艾蒂安以后,才发起火来:
    “我真是个饭桶,我应该回答他!……连面包也没的吃了,还搞什么蠢
事!对了,他是针对你说的,他跟我说,全矿工村都中毒了……真他妈的!
怎么办?低头哈腰,说谢谢。他说得对,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马赫不再说话,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艾蒂安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他们
重又从堵在路上的人群中穿过。人们的愤怒正在增长,这是一种镇静的愤怒,
虽然没有激烈的举动,却在这些不声不响的工人头上轰轰作响,就像即将来
临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样。几个会算账的人算明白了,公司要在坑木上白捞
两生丁的事在传播着,连头脑最迟钝的人也被激怒了。然而更主要的是这次
灾难般的开工钱所激起的愤怒,这是人们对饥饿停工和罚金的不满。大家已
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在酒馆里,人们大喊大叫地发
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因而把领到的一点点工钱完全留在酒馆的柜
台上了。
    从蒙苏到矿工村,艾蒂安和马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马赫一进家门,
独自一人看守着孩子们的马赫老婆,一眼就看到他空着两手回来了。
    “怎么,你真不错呀!”她说,“我叫你买的咖啡呢?糖呢?肉呢?买
一块牛肉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吧。”
    他一句话也没说,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连喉头也梗塞起来,在他那由
于常年的井下劳碌而变得呆板粗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大颗的泪珠夺眶
而出,像雨点般的簌簌落下。他把那五十法郎往桌子上一扔,倒在一把椅子
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给你!”他抽抽噎噎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这就是
我们爷儿几个半个月的工钱。”
    马赫老婆望了望艾蒂安,见他也一声不响,十分颓丧。于是,她也哭起
来。半个月五十法郎,九口人怎么活下去呀?大儿子单独过去了,老爷爷的
腿脚不能动弹。这不是眼看就要饿死么。阿尔奇听见母亲哭,也难过极了,
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艾斯黛号叫着,勒诺尔和亨利也呜咽起来。
    不久,整个矿工村发出一片同样凄惨的哭诉声。男人们回家来了,领回
来的只有可怜巴巴几个钱,面对着这种处境,家家户户叫苦连天。一家家的
街门开了,妇女们跑到外面诉说苦衷,好像屋子里装不下她们的怨声似的。
她们站在道边上互相呼唤着,把领到的工钱托在手上叫别人看,压根没注意
到天正在下雨。
    “你们看!他们就给他这么几个钱,这不是骗人吗?”
    “看我的,光是半个月的面包钱都不够!”
    “看看我的吧,你们数一数!我又得卖衣服了!”
    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也走出来。勒瓦克老婆叫嚷得最凶,围着她站了

一群人。因为她那个酒鬼丈夫还没回来,她猜想,不管工钱多少,他反正要
在沃尔坎花光的。斐洛梅守候着马赫,为的是不让扎查里把钱抓到手。只有
皮埃隆老婆似乎还很沉得住气,那个狗腿子皮埃隆总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怎
么搞的,工头在他的记工簿上记的工作时间总比别的同事多。但是,焦脸婆
却觉得她女婿这一点很不光彩,她站在那些怒气冲冲的人一边,干瘦的身体
在人群当中挺得笔直,向蒙苏伸着拳头。
    “我告诉你们,”她喊道,并没有指出埃纳博夫妇的姓名。“今天早晨
我看见他家的女佣人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是的,女厨子坐着双套马车
到马西恩纳买鱼去了,没有错!”
    一阵骚动,大家又骂起来。那个系着白围裙、坐着主人马车到附近城镇
去的女厨子,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工人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他们还非要吃鱼
不可?鱼,大概他们不能永远吃下去,也会轮到穷人的。艾蒂安所传播的思
想在这种反抗的声浪中成长着,扩大着。他们急于想看到曾向他们许诺过的、
在这个像坟墓一般封闭着的穷困天地之外的黄金时代,渴望获得自己应当享
有的幸福。这实在太不公正了,既然有人从他们嘴里把面包抢走,他们早晚
也要索回自己的权利。妇女们更是恨不得立刻进入这个进步的理想乐园,到
那里就再没有穷人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在一群群哭嚷叫喊的孩子们
中间,女人的眼泪使矿工村充满了悲痛。
    傍晚,罢工的事在万利酒馆里决定了。拉赛纳不再反对,作为开始的第
一步,苏瓦林也赞成。艾蒂安一句话作了结论:“公司一定要逼着咱们罢工,
那咱们就罢工。”
                                  五
    一个星期过去了。人们满怀疑虑和忧郁的心情继续工作,等待着冲突的
到来。
    马赫家这半个月的工钱,恐怕比上次还要少。尽管马赫性情温和,通情
达理,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女儿卡特琳不是竟然也在外面过夜了吗?这一夜
的放荡弄得她精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来就病倒了,连班也没能去上。
她痛哭流涕地诉说这不能怨她,是沙瓦尔死缠着她不放,还威胁她说,如果
她逃跑的话,就要揍她。他简直嫉妒得发了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家有意让
她跟艾蒂安睡觉,所以不允许她再回到艾蒂安床上去。马赫老婆气坏了,不
准女儿再和那个野小子见面,并且说要到蒙苏去抽他一顿嘴巴。不过,即使
去闹一场,损失的一个工作日也补不回来了,何况女儿已经和他要好,也不
想另爱别人了。
    两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星期一和星期二这两天,大家都以为让兰在矿
井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谁知他却跟贝伯和丽迪偷着跑到旺达姆森林和沼泽
地里闲荡去了。是他把贝伯和丽迪诱走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干了些什么
抢劫的事和早熟的孩子们的勾当。让兰受到严厉的惩戒。她母亲在门口的人
行道上,当着矿工村的孩子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那群看热闹的孩
子都吓坏了。她把他们从小拉扯起来多不容易,现在到该挣钱的时候了,竟
出这样的事!她一面喊叫着,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艰难岁月,世世代代的贫
穷注定要全家每个孩子将来都必须挣钱来养家。
    第二天早晨,一家老少去上班,临走的时候,马赫老婆从床上欠起身来

对让兰说:
    “你要记住,该死的畜生,要是你再那样的话,我非把你屁股上的皮扒
下来不可!”
    马赫挖煤的新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费洛尼埃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
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
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
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昨天,艾蒂安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
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
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
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
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
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
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
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
    这一天,马赫接连三次叫人去加固坑木。到下午两点半钟,眼看快要下
班了,正斜卧着刨煤的艾蒂安刚刨下一大块煤,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
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
    “怎么回事?”艾蒂安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
    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
    这时马赫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
    “快!快!有地方倒塌了……”
    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
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
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
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
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
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
    由于昨天挨了打直到现在屁股还通红的让兰,今天并没有旷工。他光着
脚跟在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关上一个个通风门;在他认为不会遇到工头的地
方,他就爬上最后一节斗车;这原是不许可的,因为怕他在里面睡觉。他最
开心的是趁每次车子停下来给别的煤车让路的工夫,跑到前边去找牵马的贝
伯。他不拿灯,偷偷地跑过去,把伙伴掐出血印来。他那有着一头黄毛、两
只大耳朵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小绿眼睛的瘦猴脸,作出坏猴子的种种
怪样。这个不健全的早熟的孩子,仿佛具有一种神秘和智慧和尚未形成人的
原始动物的灵活技能。
    下午,老穆克把“战斗”给两个徒工牵了来,现在是该它服劳役的时候
了。趁这匹马在停车道上喘息的时候,让兰溜到贝伯跟前,对他说:
    “这匹老死马怎么回事,怎么猛地一下子站住了?……差一点把我的腿
弄折。”
    贝伯没顾得回答,他得勒住“战斗”,因为它听到另一列斗车驶近而兴
奋起来。这匹马老远就能嗅出它的伙伴“小喇叭”来;自从“小喇叭”下到
矿井里的那一天,“战斗”就对它产生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这可以说是一
个达观的老哲学家的亲近的同情,它极想安慰这个年轻朋友,让“小喇叭”
学会自己那种忍耐和安于天命的态度,因为“小喇叭”过不惯这种生活,它

总是毫无兴趣地拉着煤车,低着头,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不断怀念着阳光。
所以,“战斗”一遇见它,总要伸过头去,喷着鼻息,蹭蹭舔舔地来鼓励它。
    “他妈的,”贝伯骂道,“它们又在相互舔毛!”
    直到“小喇叭”走过去以后,他才回答“战斗”为什么站住的事:
    “嘿!这个老家伙有个毛病!……它这样一站住,准是发觉前边有什么
麻烦,或者是有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坑什么的;它可会爱护自己呢,哪儿也不
愿碰坏……今天到了风门那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把门一顶就站住不
动了……你发觉什么没有?”
    “没有,”让兰说,“就是有水,一直没到我的膝盖。”
    斗车又走了。下一趟又到这里时,“战斗”用头把风门顶开以后,又不
肯往前走了,它嘶叫着,全身颤栗,最后它一狠心,飞快地跑过去了。
    让兰得把通风门关好,因此落到了后面。他低下头去,看了看他所■着
的水坑,随后他举起安全灯照了照上面,发现由于水不住地往下渗,坑木已
经弯了。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名叫贝洛克绰号叫“树根”的挖煤工,因为老
婆要生孩子,急于回去看看,从掌子面上走到这里。他也停下来,观察坑木
支撑情况。让兰正想跑去追赶斗车,突然间轰隆一声,那个矿工和孩子一起
被压在塌落的煤层下面了。
    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坑道崩塌的气浪在巷道里扬起浓重的灰土。矿工们
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他们手里拿着火苗突突跳动着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
从最远的掌子面上赶来;在这老鼠洞似的地道里,安全灯模糊地照出黑影憧
憧奔跑着的人群。最先赶到塌方地点的人,立刻大声呼喊,召唤伙伴们。从
底下掌子面上赶来的第二批人,站在堵住了巷道的大堆泥土的另一边。人们
发现巷顶塌了十多米,损坏还不怎么严重。但是,大家一听土堆中传出濒于
死亡的人的呻吟声时,心立刻紧缩起来。
    贝伯丢下车子,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嚷:
    “让兰压在下面了!让兰压在下面了!”
    这时候,马赫同扎查里和艾蒂安正从通风巷道里滚下来,他在绝望中气
得只是咒骂。
    “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
    卡特琳、丽迪和穆凯特也跑来了,在一片可怕的混乱中,她们呜呜地痛
哭起来,不停地惊呼着,使气氛更加显得阴森凄惨。大家企图劝住她们,然
而每听到一声呻吟,她们就哭叫得更加厉害。
    工头李肖姆跑来了,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都不在井下,他感到心慌意
乱。他把耳朵贴在石头堆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不是孩子的呻吟声,肯定里
面还压着一个大人。马赫没完没了地呼唤着让兰,但是没有一声回答,孩子
想必是给压碎了。
    呻吟的声音一直单调地继续着。大家问他的姓名。他的回答只是呻吟声。
    “快!别的以后再说吧。”李肖姆连声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抢救工作。
    矿工们用铁锹和尖镐从两头向塌落下来的石土进攻。沙瓦尔在马赫和艾
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挖着,扎查里指挥着运土工作。下班的时间到了,大家
都还饿着肚子,但是在伙伴尚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去吃饭。
不过,大家也想到,要是家里见不到一个人回去,一定会不放心的。有人提
议先让女工们回去。可是,不论是卡特琳和穆凯特还是丽迪,都渴望知道结
果,一个个像钉在那里一样,谁也不肯走。她们在帮助做消土工作。此时,

勒瓦克接受大家的委托,到上面去向人们报告坑道崩塌的情况:损失不大,
大家正在抢修。快四点钟了,工人们用了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干了一天的活儿,
要不是有新的矿层塌落下来,早就清除掉一半了。马赫发疯一般顽强地挖着,
一个矿工走过来打算替换他干一会儿,他用一个激烈的手势拒绝了。
    “慢一点!快挖到人了……小心别铲着人!”李肖姆终于发话说。
    的确,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工人们一直循着这个不停的呻吟声挖
着,现在,呻吟声仿佛就在镐下面似的。突然间,声音停止了。
    大家无声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黑暗中感到掠过一阵死亡的寒气,
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刨啊,挖啊,汗水湿透了全身,骨头都要累断了。
他们先挖出了一条腿,于是大家开始用手扒,把四肢一个个地扒了出来,不
幸者脑袋并没有受伤。许多安全灯一齐照过来,立即辨认出受害者是“树根”。
“树根”身子还未凉,脊椎骨被一块岩石砸断了。
    “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斗车里,”工头命令道,“现在赶快救孩子,
快!”
    马赫又使劲挖了一锹,终于挖出了一个豁口,跟对面清除崩塌泥土的人
挖通了。对面的人喊起来,他们刚救出了让兰,他的两条腿被砸坏了,已经
不省人事,不过还有气儿。父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咬紧牙关,不停地骂着“他
妈的”,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这时,卡特琳跟别的女工们又大声哭喊起
来。
    大家立刻护送着往外运人。贝伯把“战斗”牵了来,套上两辆斗车。第
一辆车里放着“树根”的尸体,由艾蒂安照看着;马赫坐在第二辆车里,不
省人事的让兰躺在他的膝盖上,身上盖着从通风门上扯下来的一块破毡子。
人们慢慢地出发了。两辆斗车上各挂着一盏安全灯,像一颗红星似的,五十
来个矿工,排成长长的一队,跟随在车后边。现在他们才觉得累坏了,拖着
两条腿,在泥泞中慢慢向前蹭着,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像一群染上瘟疫的
羊一样。平时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罐笼口,然而在漆黑的地下,这个殡仪
队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到达罐笼站以后,最先到那里的李肖姆吩咐专门留出一层罐笼,于是皮
埃隆立刻把两辆斗车推进了罐笼。马赫把受伤的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头一辆车
里,“树根”的尸体放在另一辆车里,由艾蒂安照护着。工人们挤进罐笼的
另外几层里,先后两分钟,罐笼就开始上升了。矿井护壁上流着冰凉的雨水,
人们抬头望着上面,急不可耐地想重见光明。
    幸好,派去找万德哈根医生的那个徒工找到了他,并且把他领来了。让
兰和死者一同被抬进监工室,那里一年到头都烧着暖烘烘的煤火。人们打好
了几桶洗脚用的热水,又在石板地上铺了两个垫子,把矿工和孩子分别放在
上面。只有马赫和艾蒂安跟进屋里来,推车女工、矿工、闻讯跑来的调皮的
徒工们,凑成一伙儿在外面低声议论着。
    医生看了看“树根”,说了一句:
    “完了!……给他洗一洗吧!”
    两个看护脱下死者的衣服,用海绵揩洗这个浑身是煤、浸满劳动汗水的
尸体。
    “头部没什么,”医生跪在让兰的垫子上查看着说,“胸部也没什么……
啊!两条腿砸坏了。”
    他亲自替孩子脱衣服,解下帽子,脱下上衣、短裤和衬衣,动作灵巧得

像个保姆一样。于是,露出了让兰可怜的小身体,瘦骨嶙峋,沾满了煤粉、
黄泥和一片片血迹,什么也分辨不清了,不得不也给他先洗一下。用海绵一
擦洗,他显得更瘦了,苍白透明的肉皮儿,连骨头都能看见。真可怜,这个
穷苦人家的褪化的最后一代,这个受苦的、微不足道的孩子,快被矿岩压烂
了。洗干净以后,人们看到了大腿上的伤痕,苍白的皮肤上有两块红斑。
    让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呻吟了一声。马赫站在垫子一头,垂着两手望
着他,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
    “你就是他父亲吗,嗯?”医生抬起头来说,“先不要哭嘛,你看得清
清楚楚,他还活着……你还是先帮帮我的忙吧。”
    医生发现两处是一般砸伤。但是,右腿使他很担心,无疑必须锯掉。
    正在这个时候,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终于接到报告和李肖姆一起赶了
来。内格尔非常气愤地听完工头的叙述,大叫道:“总是在这些讨厌的坑木
上出事!我说过一百遍了,早晚要砸死人的!可是这些混蛋还说,要是再逼
他们加固坑木的话,他们还要罢工呢!最倒霉的是,公司还得赔偿损失。埃
纳博先生可得高兴了!”
    “这是谁?”他向一声不吭站在人们正用被子包裹的尸体跟前的丹萨尔
问道。
    “是‘树根’,我们的一个好工人,”总工头回答说,“有三个孩子……
可怜的人!”
    万德哈根医生要求马上把让兰送回家去。已经六点了,天就黑了,最好
把尸体也运走。于是,工程师吩咐套好一辆柩车,抬来一副担架,把尸体连
垫子一起装到柩车里,把受伤的孩子放在担架上。
    推车女工们一直守候在门口,跟迟迟不肯回去、等着要知道结果的矿工
们交谈着。监工室的门打开了,人群马上肃静下来。新的殡仪队又形成了,
柩车在前,担架在后,最后是送行的行列。大家离开贮煤场,慢慢走上通往
矿工村的斜坡道路。十一月的初寒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摧残得光秃秃的,夜
幕缓缓地笼罩了大地,仿佛从暗蓝色的天空垂落下来的一幅殓布一样。
    艾蒂安低声建议马赫,让卡特琳先回去通知他老婆一声,好使她不致感
到这个打击过于突然。跟随着担架、神色万分沮丧的父亲,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年轻姑娘跑着赶到前面去,因为眼看就要到了。然而,人人熟悉的那
个阴森森的盒子——柩车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村中的一些女人披头散
发、忧心如焚地三三两两疯狂地跑到道边上来。一会儿就聚集了三五十个,
一个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有人死了?到底是谁呢?勒瓦克的叙述
最初使她们放了心,但现在却又使她们陷入一场恶梦之中:“不只是一个人,
而是死了十个,柩车将一个个地这样送回来。”
    卡特琳来到被不幸的预感搅得心乱如麻的母亲面前,刚刚结结巴巴地说
了几个字,母亲就喊叫起来:
    “你父亲死啦!?”
    年轻姑娘极力解释,谈着让兰的情况,但马赫老婆根本听不进去,一纵
身就跑到外面来了。当她看见柩车出现在教堂前面的时候,脸色刷地变白,
昏过去了。站在门口观望的女人们心里都忧心忡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是伸长脖子瞧着。有的女人跟着队伍,提心吊胆地想看看它到底停在谁家
门口。
    车子过去了,马赫老婆看见了跟在担架后面的马赫。当人们把担架放在

她家门口,她看见让兰还活着,可是腿已经砸坏了的时候,不由得怒火心头
起,气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她没有掉泪,只是结结巴巴地说:
    “就是这样!这回又把我们的小的弄残废了!……两条腿,我的天!叫
我怎么办哟!”
    “请先别吵!”跟着来替让兰包扎的万德哈根医生说。“难道你愿意叫
他死在里面?”
    阿尔奇、勒诺尔和亨利哭起来,马赫老婆更生气了。她帮着把受伤的孩
子弄到楼上,一面递给医生需要的东西,一面咒骂命不好,埋怨说叫她上哪
儿去弄钱养活残废人哪。难道老爷爷一个人还不够,偏偏现在孩子又失去了
两条腿。她不停地唠叨着,同时从邻近的一幢房子里也传来肝肠欲裂的嚎哭
声:“树根”的老婆和孩子们扑倒在他的尸首上痛哭着。天已经黑透了,精
疲力尽的矿工们终于吃了晚饭。矿工村死一般寂静,能听见的只有这些震天
动地的哭声。
    三个星期过去了。让兰总算能免于锯腿,他可以保留两条腿了,但是可
能永远成为瘸子。经过调查,公司不得已给了五十法郎的救济金。此外,还
答应等他恢复健康以后,可以给他在矿上安排个井上工作。然而,家里比以
前更困苦了,因为父亲遭受了这次巨大的震惊之后,发起高烧,大病了一场。
    从这个星期四,马赫才又到矿井去上班。星期日晚上,艾蒂安又谈起即
将到来的十二月一日,他一心惦记着公司是不是会按照它所威胁的那样去
作。卡特琳一定又和沙瓦尔在一起迟迟还没回来,大家一直等她到十点钟。
马赫老婆见她仍然没有回来,一句话没说就气呼呼地把门闩上了。艾蒂安面
对着只睡着阿尔奇的那张空了一大块地方的床,心思烦乱,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仍然不见人影儿,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马赫两口子才听说是
沙瓦尔把卡特琳留住了。沙瓦尔跟她大吵大闹,她只好决定跟他一起过了。
沙瓦尔为了躲避指责,突然离开沃勒矿井,到德内兰先生的让-巴特矿干活儿
去了,卡特琳也跟他到那里去当推车女工。不过,这一对新人仍住在蒙苏的
皮凯特咖啡馆里。
    起初,马赫说要去揍这个小子,并且要狠狠地踢女儿一顿,然后把她弄
回来。后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想到:那有什么用呢?早晚是这么回事,
女孩子要是有心跟别人睡觉,谁也拦不住。最好是不闻不问地等着他们结婚
算了。可是,马赫老婆可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
    “自从她和那个沙瓦尔搞上以后,我打过她吗?”她大声嚷着对艾蒂安
说,艾蒂安一声不吭,脸色十分苍白地听着。“你说说看,你是个明白事理
的人……我们一直随她的便,是不是?唉,因为所有的女孩都这样。我也是
一样,他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怀孕了。可是,我并没有从爹妈家里
逃跑呀。还没成人就把每天的工钱送给一不需要钱的野汉子,这种丑事我可
从来不会做……啊,你说,这多气人哪!以后谁还肯再养活孩子呀!”
    艾蒂安只是点头表示回答,她继续说:
    “一个女孩子天天晚上想跑到什么地方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她心里
想的是什么!她不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就别想叫我同意她结婚!养女儿
就是要她干活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们对她太宽容了,
根本不该让她跟一个男人去胡闹,一开惯头,她就得寸进尺!”
    阿尔奇点头表示认为母亲说得对。勒诺尔和亨利被这场暴风雨吓得低声
呜咽着。这时候母亲数落起家里的不幸来:先是不得已让扎查里结了婚;老

爷爷长命老又两腿扭曲,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紧接着是让兰,到现在骨头
还没有长好,十天之内不能出屋;最后是令人难于忍受的卡特琳这个贱货跟
着汉子跑了!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矿上干活儿,不算
艾斯黛一家七口人,只靠父亲每天的三个法郎怎么能活得下去?倒不如干脆
全家跳河死了好。
    “你这样发愁有什么用,”马赫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我们的苦还没
有受到头呢。”
    呆呆地凝视着地面的艾蒂安抬起头来,放眼远望,憧憬着未来,自言自
语地说:
    “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第四部一
      星期一这天,埃纳博夫妇要请格雷古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赛西儿吃午
  饭。这是计划好的一次出游:吃完饭,由内格尔陪着太太小姐们去参观重新
  改建得十分讲究的圣托玛斯矿井。不过,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借口,其实这次
  出游是埃纳博太太想出来的主意,她想借此促成赛西儿和内格尔的婚事。
      但是,就在这个星期一早晨四点钟,突然爆发了罢工。十二月一日,公
  司开始实行了新的工资制度时,矿工们一直很平静,到半个月末发工钱的那
  一天,也没见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从经理到最小的监工,全都认为工人已经
  接受了新的工资规定。因此,突如其来的罢工消息使他们大为震惊,因为这
  是一次有计划的和团结一致的行动,是一次有其坚强领导指挥的宣战。
      五点钟,丹萨尔叫醒了埃纳博先生,报告说沃勒矿井没有一个人下井。
  他到二四○号矿工村走了一趟,那里家家关门闭户,都在蒙头睡大觉。经理
  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来之后,就疲于应付:每一刻钟都有送信的人跑来,急电
  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最初他指望动乱只限于沃勒矿,然而消息一
  分钟比一分钟严重:米鲁、克雷沃科尔和玛德兰都罢工了,只有马夫上班;
  本来最守规矩的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下井的人数也不过三分之
  一;唯有圣托玛斯矿的工人全部上了工,似乎还没卷入运动。九点以前,埃
  纳博先生口授急电稿,向各方面拍发电报,给里尔的省长,公司的董事们发
  了电,也通知了政府当局,请示命令。他派内格尔到附近各矿去转一趟,以
  便了解一些确切的情况。
      埃纳博先生突然想起请客的事;他刚想叫车夫去通知格雷古瓦夫妇这次
  宴请改期了,他三言两语像军人似的布置好了这场战斗,然而却又犹豫起来,
  优柔寡断的弱点使他没有这样做。他上楼去找埃纳博太太,一个女仆刚刚在
  梳妆间里给她梳洗完毕。
      “哦!他们罢工了,”埃纳博太太在丈夫征询她的意见时,泰然自若地
  说。“哼,这又能把我们怎样?……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请客,是不是?”
      埃纳博太太坚持己见。尽管埃纳博先生说这次午饭不会吃得开心,参观
  圣托玛斯矿也办不到,可是她都一一反驳掉了。为什么放弃预备好了的午饭
  呢?至于参观矿井,假使果真不妥当的话,饭后再说不去就是了。
      “再说,”等女仆走出去以后埃纳博太太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
  定要款待这些好人。对你来说,这门亲事应当比你那些工人们的胡闹更值得
  关心……总之,我要这么办,不用你管。”
      埃纳博先生望着她,身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在他那冷漠无情、规矩呆板
  的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心灵受过创伤的隐痛。埃纳博太太袒露着双肩,虽然
  已是昨日黄花,却仍然鲜艳诱人,背部好像色列斯女神①的背被秋天镀上了一
  层金子一样。在这间淫荡的女人的豪华温暖的内室里,弥漫着扑鼻的麝香香
  味。刹那间,他的情欲冲动起来,真想把她抱住,把自己的头放到她的怀里,
  在她挺得高高的两个乳房之间好好滚一滚。然而他退缩了,因为他们夫妻分
  室居住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好吧,”埃纳博先生离开她的时候说,“那咱们就一切照旧吧。”
      埃纳博先生出生在阿登省。他本是被遗弃在巴黎马路上的一个孤儿,饱
① 色列斯,是罗马神话里的谷物女神。

尝了一个穷苦孩子的种种艰难困苦。二十四岁上,受尽寒窗之苦在矿业学校
毕业之后,便到格朗·孔伯的圣巴尔布矿当上了工程师。三年后,又到加来
海峡省马尔勒各个矿井任矿区工程师,他就是在那里依靠对于工程师们来说
已经成为规律的幸运,娶了阿拉斯纺织工厂一位阔厂主的女儿。他们夫妇在
这个外省的小城市里度过了十五年单调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生过
孩子。埃纳博太太是在拜金主义的环境里长大的,看不起忙忙碌碌挣不了多
少薪水的丈夫,因为她在上学时就梦想的一切虚荣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丝毫
满足,因此对他也就越来越有气,日渐疏远起来。埃纳博先生为人诚实不苟,
毫不投机舞弊,像一个兵士一样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夫妻间的不和不断增
长,而且由于一种使最热情的人也会心灰意冷的性欲方面的不合,这种不和
就更加深了。埃纳博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妻子,但是妻子是一个性欲极强的馋
猫,两个人根本合不来,很快伤了感情,终于分开睡了。自此以后,埃纳博
太太就找了一个情夫,但是他却一点不知道这回事。后来,他离开加来海峡
省,来到了巴黎,在总管理局谋到一个职位,心想这一回妻子一定会感激他
的。谁知巴黎更促进了他们的疏远,巴黎是埃纳博太太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来到这儿刚刚一个星期的功夫,她就彻底改变了在外省的一套习惯,一下子
文雅起来,完全浸沉在当时奢侈放荡的生活之中。她在巴黎居住的十年里,
生活十分放纵,公开和一个男人来往,当她被这个男人遗弃以后,她简直是
悲痛欲绝。这一次可没有瞒得过丈夫,但是,经过一连串的争吵以后,他也
无可奈何,终于向这个一味追求享乐而不知自重的女人屈服了。埃纳博先生
在妻子和那个男人决裂之后,发现她竟忧伤成疾时,便接受了蒙苏煤矿经理
的职务,仍然希望能够在这个荒凉的、到处是黑煤的地方使她改邪归正。
    埃纳博夫妇自从迁居蒙苏以来,又陷入了他们初婚时期的那种烦恼。最
初,她对这种安谧的生活很感舒畅,在这广阔平原的单调中得到平静。她像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深居简出,装得好像远离世事,甚至连身体发胖
也毫不在乎。但是不久,在这层淡泊的外表后面,爆发了最后的狂热——她
尚有生活的需要。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趣味布置经理的小公
馆。她说这个小公馆过于简陋,于是给房子里装饰满了壁毯、珍奇的玩物和
各式各样豪华的艺术品,连里尔也有人纷纷议论起这所住宅。现在,这个地
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这些牲畜,常年污黑而又没有一株树木的道路,以
及路上熙熙攘攘使她厌恶害怕的人群都使她十分生气。她开始抱怨起这种流
放似的生活。她指责丈夫为了勉强可以■口的、可怜的四千法朗的薪水牺牲
了她。难道他不该跟别人一样,要求入股,弄到一些股份,最后也成就一番
事业吗?她以一个带来一份家业的女继承人的蛮横态度,坚持要埃纳博先生
这样做。埃纳博先生总是那样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经理的冷漠样子,心里却
被对这个女人的欲望折磨着,这种随着年岁而增长的晚期欲望十分强烈。他
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地占有过她,他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幻象:有朝一天她
会像委身于别人那样扑到他怀里。每天早晨他都想在晚上征服她,然而,当
她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当他感到她从内心里拒绝他的时候,
他甚至连摸摸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了。这是隐藏在他那种死板态度之下的一
种不可治愈的痛苦,这是一种在夫妻生活中没有享受过幸福的人暗藏在内心
深处的、柔肠欲断的痛苦。六个月之后,当小公馆终于修饰完毕时,埃纳博
太太又无事可干,再度陷入无聊和苦闷,就像一个注定要因流放而死的牺牲
者,觉得死了倒痛快。

    正在这个时候,保尔·内格尔来到了蒙苏。他父亲生前是普罗旺斯的一
个上尉军官,寡母住在阿维尼翁,指靠一点菲薄的年金生活,为了供养儿子
念法国工业技术大学,一贯省吃俭用,每天只用白水就面包度日。他从这个
学校毕业时成绩不好,他的叔父埃纳博先生叫他离开学校,在沃勒矿井给了
他一个工程师的职位。从那以后,埃纳博先生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在
家里单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他在家吃住。这样他就能够把三千法朗薪水
给母亲寄去一半。为了给这种恩遇找一个借口,埃纳博先生说,一个独身年
轻人要在矿上为工程师准备的小屋中自己安家是很不方便的。埃纳博太太立
刻充当起好婶母来,跟侄子你我相称,设法使他生活舒适。尤其是在他初来
的几个月里,她表现出慈祥的母爱,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也要叮嘱到。不过,
她终归是个女人,悄悄地又露出了隐私。这个小伙子十分年轻,十分伶俐,
并且在爱情上自有一套哲学。他立刻察觉出流露在她的鼻眼眉宇之间的悲观
情绪,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一天晚上,他很自然地扑到了她的怀里。她表面
上装出她这样做是出于仁慈,她说她心里已经没有爱情,只不过是愿意做他
的一个女友。的确,她并不嫉妒,她拿内格尔说的他非常厌恶的推车女工们
来跟他开玩笑,并且还因为他没有什么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可跟她谈,她还生
他的气呢。后来,她热中于给他成亲,她企图牺牲自己,给他找个有钱人家
的姑娘。他们俩继续暗度陈仓,借以消遣,她把她那闲散的青春已去的女人
所有的情思统统倾泄于此了。
    两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埃纳博先生听到屋门前有人赤脚轻轻走过的声
音,立刻起了疑心。这种少有的事情可把他气坏了,怎么在他这里,在他的
家里竟出了这种乱伦的丑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妻子明确地告诉他说,她
给侄子选中了格雷古瓦家的赛西儿小姐,并竭力操持这门亲事,表现得那样
热心,以致使埃纳博先生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有那样荒诞的猜疑。现在,
埃纳博先生对侄子只剩下感激之情,因为自从他来了以后,家里就不再像以
往那么沉闷了。
    埃纳博先生离开梳妆室下楼时,恰好在前厅碰到内格尔回来。他好像对
于罢工的事情感到很有趣的样子。
    “怎么样了?”叔叔问他。“就那样,我到各个矿工村转了一遭。看样
子他们倒十分老实……,我想他们会派代表来见你。”
    这时候埃纳博太太从楼上喊道:
    “是保尔吗?……快上来给我说说情况。真是奇怪,那些人生活得那么
幸福,竟然还闹事!”
    经理只好停止进一步追问罢工的情况,因为妻子把他的使者叫走了。他
又坐到办公室前,桌上堆着新来的一叠电报。
    十一点钟,格雷古瓦一家来了,守望在大门口的仆人希波利特,向公路
两头不安地瞅了瞅,才赶紧把他们推进来,这种情况使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
惊异。客厅的窗帘遮得很严,他们直接被领到书房里,埃纳博先生请他们原
谅在这里接待他们,因为客厅正对大路,引人注目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埃纳博先生看到他们惊讶的样子,接着说。
    格雷古瓦先生听说罢工终于爆发,只是泰然地耸了耸肩膀。哼!没有什
么了不起的,这些居民都是老实人。格雷古瓦太太颔首表示同意格雷古瓦先
生的看法,相信上百年来一直是驯服的矿工们,不会闹什么事。至于赛西儿,
这一天显得十分快活,丰韵健美的身体穿着一身橙色的呢料衣服,她听说罢

工这个词儿微笑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关于到矿工村访问和作施舍的许多
事情。
    这时,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黑绸衣服,由内格尔陪伴着进来了。
    “唉,真讨厌啊!”她一进门就嚷着说,“这些人,就不能等几天!……
我告诉你们,保尔不肯领我们到圣托玛斯矿井去了。”
    “那我们就待在这儿吧,这不是也很愉快吗!”格雷古瓦先生亲切地说。
    保尔只向赛西儿和她的母亲问了一声好。婶母认为他不够亲热,很不痛
快,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去陪伴年轻姑娘。当她听到他们在一起谈笑的时
候,便用慈母般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瞧他们。
    这时候,埃纳博先生看完了电报,又草拟了几份回电。大家就在他面前
谈着话。埃纳博太太解释说,她从没有照管过这间书房,它确实还保留着褪
了色的旧红纸,笨重的红木家具和一些用破了的文件夹。过了三刻钟,眼看
快要吃饭了,这时候仆人通报说德内兰先生来了。德内兰先生带着激动的神
情走进来,向埃纳博太太行了一个礼。
    “哦!你们也在这儿呀?”他看到格雷古瓦一家说。
    接着他激动地向经理说:
    “情况还好吗?刚才我的工程师告诉我……我那里的工人今天早晨全下
井了。但是,事情会扩大的,我还不放心……哎,你这儿怎么样?”
    他是骑马赶来的,从他那很像一个退伍骑兵军官的大嗓门儿和有力的手
势中流露出不安。
    埃纳博先生开始向他讲述确切的情况,这时候希波利特把饭厅的门打开
了,于是埃纳博先生中断了谈话,转口说:
    “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用点心的时候我再接着跟你说。”
    “好,就这么办。”德内兰先生回答,他忧心忡忡,没说任何客气话就
接受了。
    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够礼貌,就转身向埃纳博太太请求原谅。
埃纳博太太却很亲切,她吩咐摆上第七副餐具,然后请客人们入座:先让格
雷古瓦太太和赛西儿坐在埃纳博先生左右,然后让格雷古瓦先生和德内兰分
别坐在她的两旁,最后是保尔,她把他安排在年轻姑娘跟她父亲的中间。当
大家刚开始用小吃的时候,她微笑着说:
    “请大家多包涵,我本想给大家预备牡蛎的……星期一马西恩纳来了不
少奥斯坦的牡蛎,我打算叫厨娘坐车去买……可是她怕挨石头……”
    一阵愉快的哄笑打断了她的话。大家觉得这事儿很滑稽。
    “嘘!”心里烦乱的埃纳博先生阻止大家,同时向窗外的马路瞥了一眼
说:“没必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请客。”
    “喏,这片香肠他们是永远也吃不上的,”格雷古瓦先生说。
    大家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挂着弗朗德勒壁毯、
摆设着古橡木家具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非常安适。玻璃食橱里面的银
器闪闪发光,那个红铜大枝形灯架,浑圆的烛座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
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
但是,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
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
    “拉上窗帘好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觉得
这样很有趣。

      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以为这是命令,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随
  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
  心的样子;大家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
  残存下来的东西一样。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这
  从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好
  像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
      吃完香菇煎鸡蛋以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这时话题转到一年半以来日
  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必然要把我们
  推向这种地步……你想一想压在铁路、码头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
  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
  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可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
  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因此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
  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
      埃纳博先生反驳了这种说法,但他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
  法。
      “当我一想起,”他大声说,“这些家伙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
  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的时候,心里多么不平静啊!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
  好,甚至竟追求起享乐来……今天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
  当然会感到难受的。”
      “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请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很
  不错吧?”
      经理继续说:
      “但是,说实在的,这能怨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
  厂一个接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非常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
  小,我们当然不得不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不愿体谅。”
      一阵沉默。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同时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①葡萄酒。
      “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
  订购我们的铁和生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严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
  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整个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中于工业而自豪!”
      他啃着竹鸡翅膀,然后提高嗓门说:
      “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否则就会影响工资,
  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
      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但太太小姐们对此不感兴趣。再说,
  每个人都刚刚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这时候仆人又走进来,
  刚要开口又犹豫起来。
      “有什么事吗?”埃纳博先生问,“要是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
  着回音呢。”
      “不是,老爷,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但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
      经理向大家表示抱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
  步远的地方。这时候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
  块头。矿工村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肯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
① 法国勃艮第出产的一种红葡萄名酒。

来见经理。也许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
    “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消息!”
    丹萨尔刚走,大家立刻又说笑起来,拚命地吃着俄国生菜,并且说必须
一秒钟也不耽误才能把它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
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仿佛她
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
    “你还能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有到这儿呢。”
    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信件和电报,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
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
的,不然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没有拒绝参加代表团,尽管他非常不赞
成这种行动。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
    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大家问他有什么看法。
    “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
样,不过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
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
会吗?”
    “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
叫艾蒂安·郎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出色的工人,
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还用他的思想和他的啤酒毒化着沃勒
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没关系,过一个
星期就会有一半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全部下井。”
    埃纳博先生确信如此。他唯一的顾虑就是害怕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
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近来,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受宠了。所
以,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彻底
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原谅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
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
    这时候,女士们也加入了谈话。格雷古瓦太太对这些将要忍饥挨饿的穷
人表示非常怜悯,赛西儿则已经计划着去分发面包票和肉票。然而,埃纳博
太太听人们说蒙苏的矿工那样穷困,却感到惊讶。难道他们还不幸福吗?公
司给房子住,给煤烧,还给免费治病!由于她对这群人毫不关心,她所知道
的仅仅是她背熟了的使巴黎来访者感到惊讶的那一套,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
相信了这些,因而她对这些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非常气愤。
    在这段时间里,内格尔一直在吓唬格雷古瓦先生。赛西儿并不使他讨厌,
为了讨婶母的欢喜,他愿意娶赛西儿。但是他没有露出丝毫爱慕的热情,像
他自己所讲的那种有经验而不着急的青年一样。他自命为共和党人,但这并
不妨碍他极严厉地对待工人,也不妨碍他同贵妇人在一起时,俏皮地同她们
开玩笑。
    “我也不像我叔叔那样乐观,”他又说,“我担心会出大乱子……所以,
格雷古瓦先生,我劝您还是紧闭上皮奥兰的大门,他们会抢您的。”
    格雷古瓦先生的和善面孔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正要像父亲般地比妻子
对工人们表现得更加慈爱。

      “抢我!为什么要抢我?”他惊奇地喊道。
      “您不是蒙苏煤矿公司的一位股东吗?您什么也不干,专靠别人的劳动
  过活。总之,您是个可恶的资本家,这就够了……您瞧着吧,一旦革命成功,
  那就会把您的财产看作是抢来的钱,强迫您交出来。”
      这一下子,格雷古瓦立刻失去了天真的平静,失去了素日那种漫不经心
  的沉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财产是抢来的?那难道不是我祖上千辛万苦挣来的吗?不是他们
  留给我们的吗?我们不是为生意冒过各种风险吗?难道今天我们把收入胡花
  了吗?”
      埃纳博太太看到赛西儿和她的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急忙插嘴说:
      “保尔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
      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已经气坏了。当仆人送上一盘大虾时,他糊里糊涂
  地拿起三只,立刻咬起虾腿来。
      “啊!我并不是说没有挥金如土的股东。比方说,有人跟我说,部长们
  因为给公司办了些事,就收到蒙苏的贿赂。就说那位大人物吧,我这里不说
  他的名字,他是位公爵,是我们股东里最有势力的一位,他那种挥霍无度的
  生活实在太不像话,他在女人身上,在酒宴上,在没有用的奢侈讲究上,不
  知挥霍了多少百万……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过着安分的生活,我们不搞投机
  事业,只要能依靠我们跟穷人们分得的一份合理地生活就满足了!……这是
  哪儿的事呢!除非那些工人是最残暴的土匪,否则他们连一个别针也不会抢
  我们的!”
      内格尔看到格雷古瓦先生动了肝火,感到很有趣,但是也不得不安慰他
  几句,使他平静下来。大虾盘子一直在传递着,只听到嚼虾壳的卡哧卡哧声,
  这时候,话题又转到政治上来。格雷古瓦先生还在哆嗦,但是不论怎样,他
  认为自己是慷慨好施的人。他很怀念路易·菲利浦①。德内兰则拥护一个强有
  力的政府,他说皇帝正在让步的危险斜坡上向下溜滑。
      “大家想想一七八九年吧,”他说,“法国大革命正是由于贵族们的合
  谋和追求新奇的哲学才促成的……哼,今天资产阶级以狂热的自由主义,疯
  狂的破坏,及其对老百姓的讨好等,也在玩弄着同样愚蠢的把戏。是的,是
  的,你们现在正在给魔鬼磨牙,好使他们把我们吞掉。你们就放心吧,它们
  将会把我们吞掉的!”
      女士们让他住嘴,并问起他的两个女儿的消息,以岔开话题。露西现在
  马西恩纳跟一个女友一起唱歌,约娜正在画一个老乞丐的头像。但是,他在
  介绍女儿们的情况的时候,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正在专心致
  志地看电报、早把客人们忘到脑后的经理。德内兰先生觉得在这些薄薄的纸
  张后面是巴黎,是董事们决定罢工进程的命令,他仍然不能放下他的心事。
      “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埃纳博先生一惊,然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了一句:
      “看看再说吧。”
      “当然,你们的腰板硬,等等看没什么,”德内兰高声说道,“可是假
  使罢工扩大到旺达姆,我可就完蛋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让-巴特矿整
  顿一新,我只有这么一个矿井,只有依靠它不停地生产,才能维持……跟你
① 路易·菲利浦(1830—1848 在位),法国国王,二月革命时被逐逃至英国。

实说吧,我现在可真为难啊!”
    这种不由自主地坦白似乎打动了埃纳博先生。他谛听着,脑海中浮现出
一个计划:在罢工没有转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借此良机使事情恶化下去,
一直使邻矿破产为止,然后用低价把它买过来呢?这是重新获得董事们宠信
的最保险的办法,董事们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把旺达姆霸占过来。
    “既然让-巴特矿使你这样发愁,何必不把它让给我们呢?”他笑着说。
    德内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诉苦,他喊道:
    “我一辈子也不出让!”
    大家见他发起火来,感到很有趣。饭后的点心一端上来,大家终于忘掉
了罢工的事情。一个苹果排大受赞扬。然后太太小姐们讨论起菠萝蜜的做法
来,大家认为菠萝蜜也同样味美。水果,葡萄和梨结束了这顿丰盛的、充满
愉快的午餐。当仆人给大家斟上代替过于平常的香槟酒的莱茵葡萄酒时,大
家一齐兴奋地谈起来。
    在用点心的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内格尔和赛西儿的婚事无疑有了很大的
进展。婶母向侄子使眼色敦促他,于是年轻人表现得很亲热,他那温和的面
孔使刚刚被他所讲的抢劫之事吓坏了的格雷古瓦一家重新高兴起来。埃纳博
先生看到妻子跟自己侄子那样声气相求,刹那间那种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
他好像在他俩互相交换的目光中觉察到他们曾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想到
摆在面前的这桩婚事,他又放了心。
    希波利特端来咖啡,这时候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
    “老爷,老爷,他们来了!”
    这是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感到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
里穿过。
    “叫他们到客厅里去吧,”埃纳博先生说。
    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
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
经理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
在隔壁房间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落下去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
    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
    “我希望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
    “当然,”他回答说,“让他们等着去吧。”
    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好像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
的声音。
    内格尔和赛西儿站了起来,他叫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
们抑着笑声,说话的声音很低。
    “您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两个小矮个儿。”
    “他们的面貌很凶吧,嗯?”
    “不,他们的样子很温和。”
    突然,埃纳博先生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等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
时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嘱咐大家要谨慎一些。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
子一句话不说,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
使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

                                  二
    前一天,艾蒂安和几个同伴在拉赛纳的酒馆里开了一个会,选出了第二
天去见经理的代表。晚上,马赫老婆听说自己丈夫被选为代表,心里就不安
起来。她问丈夫是不是想让人家把他们一家子赶到大街上去。马赫本身也不
是很痛快就同意当代表的。他们两口子,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世代
相传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想到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十分害怕,他们不顾遭
受不公正的穷困,宁愿再次低头屈服。平时,在管家过日子方面,马赫对妻
子一贯是言听计从,她的确是一位贤良的内助。但这一次,虽然他心里也和
妻子一样怀着恐惧,却发起火来。
    “去你的吧,哼!”他躺到床上,同时转过身去说。“扔下同伴们不管,
那像话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马赫老婆也躺下了。两个人谁也不开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说:
    “你说得有道理,你去吧。不过有一样,我可怜的老头子,我们可完了。”
    第二天,他们十二点整吃午饭,因为一点钟要赶到万利酒馆集合,然后
从那里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他们吃的是马铃薯。由于只剩下一小块黄油,
谁也不肯动,要留到晚上抹面包吃。
    “你知道,我们打算让你出面说话,”艾蒂安突然对马赫说。
    马赫一惊,急得说不出话来。
    “啊!那不行,这太过分了!”马赫老婆大声嚷着,“我很愿意叫他去,
可是我不答应叫他带头儿……你说,为什么偏叫他出面说话不叫别人呢?”
    于是,艾蒂安用他那热情有力的口才解释起来。马赫是矿上最出色的工
人,最受人爱戴,最受人尊敬,由于他通情达理,人人称道。因此由他来提
出矿工们的要求,会有决定性的力量。起初,艾蒂安想代表大家出面说话,
但是他来到蒙苏的时间还太短,而一位当地的老年人说话,会更能让人接受。
总之,同事们把自己的事情托靠给最适当的人了,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成懦
夫了。
    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去吧,去吧,我的老伴,你去为别人卖命去吧。我呀,我不拦你啦!”
    “可是,我从不会说句囫囵话,我会说得颠三倒四的。”马赫讷讷地说。
    艾蒂安看他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把你所感受到的说出来,就很好。”
    两腿已经消肿、在一旁注意听他们讲话的老爷爷,因嘴里塞满了马铃薯
只是摇头,没吭声。屋里一片沉静。孩子们都忙着往嘴里塞马铃薯。老爷爷
把马铃薯咽下去以后,才慢吞吞地说:
    “甭管你说什么,反正顶不了屁用……哼!这种事我经历过,我经历过!
四十年前,他们把我们从经理家赶了出来,而且是用刺刀把我们赶出来的!
今天他们也许会接待你们,但是他们就像这堵墙一样,什么也不会回答你
们!……哼!人家有钱,才不在乎这种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马赫和艾蒂安站起身,丢下守在空盘前面的心事重重的
一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顺便叫了勒瓦克和皮埃隆,四个人一起来到拉赛纳
的酒馆。这时,附近矿工村的代表们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赶来了。代表团
的二十名代表到齐之后,一起商定了向公司提出的反对公司措施的条件,然
后就动身到蒙苏去了。刺骨的东北风吹着石路。他们到达经理家的时候,已

经两点钟了。
    起初,仆人把门又关上,叫他们在外面等着,随后回来把他们引到客厅
里,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客厅里只
丢下矿工们,他们个个打扮得很整洁,穿着粗呢衣服,早晨刚刮的脸,留着
黄头发和黄胡髭。他们感到非常拘束,谁也不敢坐下。他们手里不停地拧着
自己的鸭舌帽,斜眼打量屋子里的家具。这些家具是各种样式的,由于主人
对古物的特殊喜好,就把它们当成时髦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其中有亨利二世
时代的安乐椅,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十七世纪意大利式书架,十五世纪西
班牙式火炉,一张桌围作为遮挡壁炉的装饰,门帘上缀着古祭披的刺绣。这
些旧的金饰,这些暗黄色的绸缎,所有这一整套小教堂式的豪华装饰,使工
人们心中充满一种敬畏感。东方地毯那厚实的绒毛好像裹住了他们的脚。特
别使他们感到窒息的,是客厅里的温暖,他们不了解那个暖气炉为什么能使
整个房间这样暖和,他们一路上经过冷风吹打的面颊,更感到火热。五分钟
过去了,在这间密不透风、富丽堂皇的令人感到舒适的房间里,他们越发感
到不知所措。
    埃纳博先生终于穿着大衣,衣扣严整,佩带着一枚合适的小勋章走了进
来。他首先开了口说:
    “啊!你们来啦!……看样子你们是在闹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淡而有礼貌地补充说:
    “大家请坐吧,我很希望能谈一谈。”
    矿工们转过身去,寻找座位。几个人大着胆坐到椅子上,也有一些人担
心弄坏织锦的椅面,仍然站着。
    接着是一阵沉默。埃纳博先生把他的安乐椅拉到壁炉跟前,用心观看各
个代表,力图辨认出他们的面孔。他先认出了躲在最后一排的皮埃隆,随后,
他的目光就停在坐在他对面的艾蒂安身上。
    “好吧,你们要跟我谈什么?”他问。
    他正等着艾蒂安开口,然而马赫走上前来,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不由
自主地又补充说:
    “怎么!是你!一向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的好工人,从蒙苏矿井一开始
就在那里工作的老工人!……啊!这可不好,你当不满分子的头目,真使我
感到难过!”
    马赫眼也不抬地听经理说着。然后,他开始用犹豫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经理先生,正因为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同
事们才推选了我。这应当使您看出,我们并不是吵吵嚷嚷地闹事,也不是存
心不良故意捣乱。我们只要求公平合理,我们再也不愿意忍饥挨饿,我们认
为现在是该好好谈谈如何保证我们天天能吃上面包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他抬起两眼望着经理继续说:
    “您很清楚,我们是不能够接受您的新办法的……有人说我们坑木支得
不好。我们对这项工作下工夫不够,这是事实;可是,要是我们下到工夫,
我们每天得到的工钱就更少了,我们挣的钱本来就不够我们吃饱饭的,而那
样就更没办法了,会一下子把您的工人全赶跑的。多给一些工钱,我们以后
就会把坑木支好,我们就可以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做这项工作,就不会拚命只
顾挖煤了。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须花钱……可是您想出的
是什么办法?那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您知道吗?您降低了每车煤的工价,

还硬说降低的工价,将由另付的坑木钱补上。假如真是这样,我们还可以少
吃一点亏,因为支坑木是最费时间的事。但是,使我们气愤的是,事情并非
如此。公司根本没给补上,只是从每车煤上多抽出两生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事情就是这样!”
    “对,对,这是事实,”其他代表看到埃纳博先生狠狠地作了个手势,
好像要阻止马赫说下去,就这样咕哝说。
    但是,马赫没容经理插话。现在,他已经说开了头,话从心里自然而然
地往外涌,有时候连他自己听着也很惊讶,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
似的。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积存了多久的
话。他讲述了每个矿工的痛苦,讲述了艰苦的劳动,讲述了牛马般的生活,
讲述了孩子老婆在家里叫饿的情形。他提到最近几次领回的可怜的工钱,又
是罚金,又是停工,所剩已寥寥无几了,拿回家里以后家家都放声大哭。难
道真的决心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吗?
    “经理先生,”他最后说,“我们到您这儿来,是为告诉您,如果横竖
也是饿死,那我们宁肯坐着饿死,这样还可以少受点罪……我们既然已离开
了矿井,那么,只有公司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才会下井。公司要降低每
车煤的工钱,坑木另行付款,而我们要求一切照旧,并且要求每车煤再增加
五生丁……现在就看您是不是讲公道,是不是愿意恢复工作了。”
    一些矿工立即应声说道:
    “就是这样……他说的正是我们大家心里的话……我们只要求讲理。”
    另一些没有说话的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豪华的客厅和那些金银刺绣、
珍奇古董,对他们说来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也不再感觉到他们穿着沉重的
鞋子踩在上面的地毯。
    “你们也要容我说句话嘛,”埃纳博先生发火了,终于喊叫起来。“不
管怎么说,要说公司每车煤多赚两个生丁,那不是事实……我们算一算吧。”
    接着是一片混乱的争论。经理为了分化代表们,设法让皮埃隆说话,皮
埃隆躲躲闪闪,支吾其词。勒瓦克则与他相反,数他能闹,颠三倒四地乱说
一通,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在这装饰富丽、温暖如春的客厅
里充满了粗鲁的怨声。
    “你们要是一齐说,我们就永远也谈不好。”埃纳博说。
    他又恢复了镇静和在严峻中并不显得粗暴的礼貌,这是一个管理人接到
命令,并且要人遵守这一命令的那种态度。从谈话一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艾
蒂安,设法要使这个年轻人不再保持沉默,所以他不再争论两生丁的问题,
突然把话题扩展开来。
    “不,你们应该承认事实,你们受到了可恶的煽动,现在有一种瘟疫,
在所有工人中蔓延,腐蚀着最老实的工人……哦!我不需要任何人公开承认,
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从前是那么安分守己,现在有人把你们教唆坏了,
不是吗?有人答应改善你们的生活,说现在是该你们当家做主人了……最后
使你们加入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国际’,那是个土匪组织,他们的美梦就是
要毁灭社会……”
    这时艾蒂安打断了他的话:
    “您弄错了,经理先生。蒙苏的矿工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不过,假使有
人逼着他们参加,那么所有的矿井的工人都会参加的,这完全取决于合同。”
    于是,一场论战就在埃纳博和艾蒂安之间展开,就像别的矿工都不在那

里似的。
    “公司是工人的靠山,你不应当威胁公司。今年,公司花了三十万法郎
给工人建造住房,公司连百分之二的费用也没收回来,这还不算公司拿出的
养老金以及煤和医药费用……你很精明能干,短短的几个月就成了一个熟练
工人,要是你宣传宣传这些事实,岂不比跟一些名声不好的人来往要强得多
吗?是的,我指的是拉赛纳,我们不得已把他开除了,那是为了把我们的矿
井从社会主义者的毒害中拯救出来……有人看见你常常到他那里去,一定是
他怂恿你建立互助基金会的。假使这个组织只是为了储蓄,那我们是同意的。
但是,我们觉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种武器,是支付斗争费用的备用基金。说
到这点,我应该再说一句,公司要求对这个组织进行监督。”
    艾蒂安听任他说下去,两眼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得嘴唇微微颤动着。当
经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简捷地回答说:“这又是一个新
的要求,因为到目前为止,经理先生还没有想到要求对互助基金会进行监
督……不幸得很,我们却希望公司少管我们的事,多讲些公道,付给我们应
得的工钱,把公司榨取我们的劳动果实还给我们,不要再充作什么恩赐者了。
每逢遇到危机就不惜饿死许多工人,去保证股东们的利润,难道这不伤天害
理吗?……任凭经理先生您说得天花乱坠,新办法仍是变相降低工资,我们
感到气愤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公司必须节约,也不应当一味在工人身上打
主意。”
    “啊,说得好!”埃纳博先生叫嚷说。“我正等着你指责我们让工人挨
饿,说我们靠工人的血汗过活呢!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知道在工业上,——
例如在煤矿方面——投资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糊涂
话来呢?今天一个设备完善的矿井要投资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法郎,花这么
大的本钱来赚取一点利润是多么艰难呀!法国一半矿业公司都破产了……总
之,指控那些办得好的公司残酷无情简直是糊涂。它们的工人苦的时候,公
司自己也苦呀。你以为在目前的工业危机中,公司所受的损失比你们小吗?
关于工资的事情,由不了公司本身,它需要屈从于工业竞争,不然就会破产。
你应该抱怨这些事实,而不应该抱怨公司……可是,你不愿意听这些,也不
肯了解这些!”
    “不,”年轻人说,“我们十分清楚,如果事情像现在这样长期得不到
改变,我们的处境是不可能改善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工人们早晚会想出办
法使事情变个样。”
    从表面上看,这句话说得非常缓和,声音也不大,然而却包含着一种坚
强的信念,充满令人颤抖的威胁,使客厅陷入一片沉寂。一种难堪和恐怖的
气氛掠过肃静的客厅。其余的代表虽然不十分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却感觉到
年轻人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所要求的正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他们开始用不满
的目光重新打量客厅里温暖的帘帷、舒适的椅子,以及一切豪华的陈设,其
中最不值钱的东西也够他们吃一个月的。
    最后,仍在沉思的埃纳博先生站起来下逐客令了。大家也都站了起来。
艾蒂安用臂肘轻轻地碰了马赫一下,马赫又开了口,然而他的舌头已经不灵
活了:
    “先生,这就是您的全部答复……那我们就回去对大家说,您拒绝了我
们所提出的条件。”
    “我,我什么也不拒绝,我的老伙计!……”经理说,“我跟你们一样,

是挣人家钱的。我并不比你们当中一个最小的徒工强,在这儿不能随便做一
点主,人们给我指示,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监督这些指示能很好地执行。我认
为凡是应当向大家说的我都说了,可是我决不能作什么决定……你们把你们
的要求向我提出来,我呈报给董事会,然后我再向你们转达董事会的答复。”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得体,很合乎一个高级职员的身份,在谈话中他
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十足表现他只不过是官方的一位工作人员。这时候,
工人们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心里琢磨着他这是玩弄什么手腕,他说谎有
什么用意,把自己说成是工人和真正资本家之间的中间人物想得到什么便
宜。他肯定是个阴谋家,一个跟工人一样领取工资的人难道能生活得这样阔
气!
    艾蒂安又大胆地插了话。
    “啊,经理先生,我们不能亲自申述我们的理由,实在感到遗憾。我们
会提出很多很多的事实,我们有许许多多肯定是您所想不到的理由……我们
要是知道应该去找谁就好了!”
    埃纳博先生一点也没有生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
    “啊!这可就麻烦了,你们不相信我……就得到那边去。”
    他的手随便指向一个窗户,代表们随着他的手势望了一下。那边,那边
是什么地方?无疑是巴黎。但他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定是
一个遥远遥远的可怕的地方,一个不可到达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里有
一个谁也从未见过的偶像高踞在神龛的深处。他们也许永远见不到他,只知
道他有一种力量远远地压在蒙苏的一万矿工身上。当经理说话的时候,一定
是隐藏在他的背后的这种力量,使他道出这个偶像的旨意。
    工人们感到万分沮丧,艾蒂安也耸了一下肩,好像对大家说,最好还是
走吧。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友好地拍了拍马赫的胳膊,问了他一些让兰的情
况。
    “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教训,你还为不认真支坑木作辩护呀!……你们要
想一想,朋友们,你们要了解到罢工不论对谁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用不了
一个星期你们就要饿坏的,到那时候你们怎么办?……不过,我相信你们会
明白过来的,我确信最迟到星期一你们就会下井的。”
    大家动身离开客厅,脚步杂沓像一群绵羊,他们低着头,对于这种要他
们屈服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经理跟在他们后面,不得不总括一下这次谈判:
一方面,公司要实行新的工价;另一方面,工人们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的
工钱。为了使工人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他认为必须预先告诉他们,他们的要
求一定会被董事会拒绝的。
    “你们应该考虑考虑,不要轻举妄动,”他看到工人们一声不响,不安
地又说。
    到了前厅,皮埃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勒瓦克装作在戴鸭舌帽。马赫正
在寻思离开之前应说的话,艾蒂安又用胳臂肘碰了他一下。于是,众人就在
这种不是好征兆的沉默中离开了。只有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埃纳博先生回到饭厅的时候,客人们面前摆着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地愣着。他三言两语地把经过告诉了德内兰,德内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随
后,埃纳博喝着那杯凉了的咖啡时,人们又谈起别的事情。但是格雷古瓦一
家人却又提起罢工的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禁止工人擅离职守的法律。
内格尔安慰着赛西儿,说宪兵一定会来。

    最后,埃纳博太太招呼仆人:
    “希波利特,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换换空气,我们就要到客厅去了。”
                                  三
    半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一,上报给经理的工人出勤表表明,
下井的工人数目又减少了。那天早上,实指望会复工的,但是,董事会不肯
让步的顽固态度激怒了矿工们。停工的已经不单是沃勒矿井、克雷沃科尔矿
井、米鲁矿井和玛德兰矿井,连维克托阿矿井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现在下井
的工人也只有四分之一了,甚至还波及到了圣托玛斯矿,逐渐形成了普遍的
罢工。
    沉寂笼罩着沃勒矿井的贮煤场。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工场,空旷的场地
上寥无一人,满目荒凉,工作完全停了。沿着高高的天桥,扔着三四辆斗车,
在十二月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十分凄凉。下面,台架脚下的存煤已经消耗殆
尽,露出光秃乌黑的地面。备用的坑木也在大雨浇注下腐烂着。运河的码头
上,一艘装了一半货物的货船,瘫痪在混浊的水面上。尽管还有雨,荒凉的
矸子堆上,分解的硫化物仍在冒烟。一辆马车阴郁地伸着它的车辕。煤矿的
建筑更显得死气沉沉。选煤场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井楼里再也没有收煤处
的隆隆声,锅炉房也变冷了,巨大的烟囱只冒出一丝丝烟,使它显得过大了。
现在只是早晨开动一下提升机,马夫往下送马料,工头们又成了普通工人,
井底下只有他们干活,以免因缺少养护而毁了坑道。然后,从九点钟起,其
他工作就都依靠梯道进行。在这个蒙着一层黑色尘雾的死寂的建筑中,唯一
的生气就是抽水机又粗又长的呼呼的喘息声,因为这声音一旦停止,大水立
刻就会把整个矿井淹没。
    在对面的高岗上,二四○矿工村也仿佛死了一般。里尔的省长急忙赶来,
宪兵也串遍了各条街道,但是,一看到罢工者非常安稳,又都回去了。在这
个广大的平原上,矿工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的模范表现:男人们为了不进酒
馆,整天在家里睡觉;女人们有限制地喝咖啡,也变得理智起来,不再那样
胡扯乱吵;就连一群群的孩子也显得那么懂事,他们光着脚在街上奔跑,不
声不响地厮打。仿佛人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咱们要老实听话。
    然而,马赫的家里却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艾蒂安以秘书身份,在这
里把互助基金会的三千法郎分给穷困的家庭。后来,又分发了从各方面募捐
来的几百法郎。但是现在所有的钱都用光了,矿工们再没有坚持罢工的钱,
饥饿又威胁着他们。梅格拉原本答应他们赊欠半个月,可是才过了一个星期
他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断绝了食物的供应。梅格拉总是唯公司之命是从,大
概是公司想用让各个矿工村的人饿肚子的办法来立刻结束罢工。此外,他像
一个荒淫的暴君那样,是否供应面包,要看父母派去取东西的姑娘长得怎么
样,特别是马赫老婆去的时候,他更是闭门不纳,因为他没有得到卡特琳,
满肚子怨恨,要给马赫老婆一点颜色看。最困难的是天寒地冻,女人们眼看
着自己的煤堆越来越小,而一天不下井,矿上就一天不会发给新煤,心中更
加忧虑不安。所以不光是要饿死,还要冻死。
    马赫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勒瓦克家由于布特鲁借给了他们二十法郎,
还能吃上饭。至于皮埃隆家总是不缺钱用的,但是怕别人向他们借钱,也装
出跟大家一样挨饿的样子,到梅格拉家去赊货;只要皮埃隆老婆撩起她的裙

子,梅格拉会把整个铺子都送给她的。从星期六那天,就已经有很多家不吃
晚饭便上床了。面对着极端苦难的日子,听不到一句怨言,人人都安静坚定
地遵守着罢工的号令。他们依然怀着牢固的信念,这是宗教般的信仰,是一
种笃信宗教的民族的盲目自我牺牲。既然有人许诺他们正义的时代就要到
来,他们就准备为争得普遍幸福而忍受磨难。饥饿使他们更加激昂奋发,对
于这些由于困苦而变得神思恍惚的人来说,那个封闭的天地从来没有展现过
这样广阔的幻景。当他们虚弱的眼睛发花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所梦想的理
想乐园,好像它已经临近,并且是那么真切,看到了兄弟般友爱的人民,看
到了共同劳动、共同吃饭的黄金时代。任何事情也动摇不了他们终究要进入
这个乐园的信念。互助基金用光了,公司还不肯让步,形势一天比一天严重,
但是他们仍然充满希望,对眼前的现实只是付之一笑。即使大地在他们脚下
裂开,也会出现奇迹使他们得救。这种信念代替了面包,使人感到温饱。马
赫家和其他人家,吃下的清水般的汤饭很快消化了以后,就进入一种半昏迷
状态,憧憬着一种使殉道者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幸福生活。
    从此以后,艾蒂安成了当然的领袖。由于学习钻研,他变得更加精明,
在各种事情上都有独特的见解,于是在晚上的聊天中,他大谈神奇的预言。
他整夜整夜地看书,接到的信也越来越多,他甚至还订了一份比利时出版的
社会主义者的报纸——《报复者》,这是矿工村中见到的第一份报纸,这使
他受到同伴们的特殊尊重。不断增长的声望,使他日益自命不凡。保持广泛
的通信关系,讨论全省各地劳动者的命运,给沃勒矿井的矿工们出主意,特
别是自己成了个中心人物,感到他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所有这些都使这个两
手油污的机器匠,这个两手漆黑的挖煤工的虚荣心不断增长。他怀着对智慧
和安逸的满足登上一个阶梯,进入人们憎恶的资产阶级范畴,但这一点他自
己并不承认。他唯一不称心的就是意识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够,这使他每逢遇
到一个穿大衣的先生就感到局促胆怯。虽然他不断进行自学,如饥似渴地见
到什么就读什么,但由于缺乏正确的方法,接受极慢。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
装了一大堆,结果全都是似懂非懂。他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对身负的
重担感到不安,恐怕自己不够格。他或许应该找一个律师,找一个能说会干
不致使同伴们吃亏的博学的人。但是,一股反抗精神又使他立刻坚强起来。
不,不,不要律师们!那都是些坏蛋,都是利用自己的知识拿人民来发财的
家伙!不管怎样,工人们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作一个群众领袖的梦想
使他陶醉,蒙苏在他脚下,巴黎隐约在望,谁敢说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作为
一个议员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的讲坛上,在国会里发表第一次工人的演
说,猛烈攻击资产阶级。
    几天来,艾蒂安不知怎样是好。普鲁沙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说他要亲自
到蒙苏来鼓励罢工者的热情。要由机器匠主持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打算利
用这次罢工的机会,把至今还不相信“国际”的矿工们争取过来。艾蒂安怕
闹出乱子来,但是如果不是拉赛纳极力反对这种作法的话,他是想让普鲁沙
到这里来的。尽管年轻人有一定的权威,也还必须和酒馆老板商量一下,因
为拉赛纳在这里已经多年了,在主顾中还保有一些忠实的信徒。所以他还在
犹豫,不知如何答复普鲁沙。
    星期一四点来钟的时候,从里尔又来了一封信,恰巧这时候楼下饭厅里
只有艾蒂安和马赫老婆。马赫待得实在腻烦,出去摸鱼去了。万一在运河的
水闸下面抓住一条大鱼,就能卖了买面包。老爷爷长命老和小让兰刚刚出去,

为的是遛一遛他们才复原的腿。孩子们也跟着阿尔奇出去了,他们要在矸子
堆那里拣上几个钟头的煤渣。马赫老婆坐在不敢再往里添煤的奄奄一息的火
炉旁,敞着怀,露出一只垂到肚子上的乳房,给艾斯黛喂奶。
    当艾蒂安把信重新折起来的时候,她问道:
    “有好消息吗?是不是有人要给我们寄钱来?”
    他作了个手势,表示“没有”,于是她又接着说:
    “这个星期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坚持下去。人
只要占理,就会有勇气,是不是?一定会得到最后胜利的。”
    现在,她已经相当拥护罢工了。能不罢工而使公司讲公道当然最好,但
是,既然罢了工,没有争得合理解决方案就不该复工。在这方面,她表现出
毫不妥协的毅力。只要有理,宁死也不能认错。
    “啊!”艾蒂安嚷道,“要是闹一场大霍乱让公司所有这些剥削者统统
死掉多好!”
    “不,不,”她接过来说,“不应该咒任何人。那样对我们并没有什么
好处,一个死了还会有另外一个代替他……我,我只要求他们更理智些,我
盼望着有这一天,因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你知道,我一点也不赞成你那
套政治。”
    实际上,她平常就埋怨他言词激烈,她认为他好战。要求自己应得的劳
动报酬,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要管那许多闲事呢?资产阶级呀,政府呀,
管别人的事情干什么?那只会招来祸害。不过她还是尊敬他,因为他不酗酒,
并且按时付给她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一个男人只要品行端正,别的都可以
不过问。
    于是,艾蒂安讲述起人人都有面包吃的共和国来。但是,马赫老婆摇着
头,她想起了一八四八年,那叫人走投无路的一年,那一年,她跟丈夫刚结
婚,他们弄得一贫如洗。她直着两眼,敞着怀,用忧郁的声音唠叨起那个时
候的困苦来。这时候,女儿艾斯黛已经在她的膝上含着乳头睡着了。艾蒂安
聚精会神地听着,盯着她的大乳房,她那白嫩的乳房和憔悴的面容形成鲜明
的对比。
    “一个钱没有,”她喃喃地说,“一口东西也吃不上,所有的矿井都停
了工。到头来又怎么样!跟今天一样,还是穷人饿死!”
    这时候门开了,卡特琳走进来,两个人看着她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卡特琳自从跟沙瓦尔走了以后,一直没有回矿工村来过。这时她心里乱得很,
连门也忘了关,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
看到艾蒂安也在那儿,在半路上想好的话就乱了头绪。
    “你来干什么?”马赫老婆喊道,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我家没有你,
你滚!”
    卡特琳尽力思索着自己要说的话。
    “妈妈,这是咖啡和糖……喏,是给孩子们的……我挣了一点工钱,我
还是想着他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斤咖啡和一斤糖来,硬着头皮放在桌子上。虽然她在
让-巴特矿做工,沃勒矿的罢工仍然使她感到不安,于是她就借口惦记着孩子
们,给父母一点帮助。但是,她的好心并没使母亲消气,母亲顶撞说:
    “与其给我们送糖来,还不如当初留在家里给我们挣面包。”
    母亲责骂她,拿她出气,把一个月来对她的牢骚一股脑儿地朝她发泄出

来。跟一个男人跑了,十六岁就跟别人姘居,而且正是在家里需要她的时候!
只有最不要脸的的丫头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偶然做错一件事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一个做母亲的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的丑事。要是对她管束太严也有可说!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完全随便,要怎么就怎么,只要她回家睡觉就成。
    “你说,你怀的什么心眼儿?小小的年纪!”
    卡特琳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低头听着。她那晚熟女子的瘦弱身体
颤抖着,用不成句的话尽量回答着:
    “噢!要是由得了我的话,难道我高兴这样吗?……都是他。他想干什
么,我就不得不随着,不是吗?你看得很清楚,他蛮横不讲理……谁都知道
事情会变得什么样?不管怎么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也没法更改。事
情已经这样,是他是别人都一样。他必须娶我。”
    她一点也没生气,带着年纪不大就被男人占有的姑娘的屈从的态度,为
自己辩解着。一个姑娘在矸子堆后面失了身,十六岁就生了孩子,然后如果
她的情人娶了她,就过起穷日子来,这难道不是普遍的规律吗?她从来也没
有梦想过别的。她并没有因为羞耻而脸红,她所以这样颤抖,只是因为她在
这个年轻人面前被看作是一个淫妇,这个年轻人在场使她感到压抑和绝望。
    为了不妨碍她辩解,艾蒂安站起来,装着去捅半死不活的炉子。但是他
们的目光遇到一起了,他发现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她那憔悴的脸上的
两只那么明亮的眼睛,依旧使她显得美丽动人。于是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
怨恨顿时消失,只希望她能跟她更喜欢的那个男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他仍要
关心她,他想跑到蒙苏去强迫那个男人尊重她一些。但是,她在他所表现出
的那种柔情中只看到惋惜,她认为他这样瞧她,一定是瞧不起她。于是她心
里非常难受,喉咙一阵哽塞再也说不出别的辩解的话来。
    “对了,你最好是住嘴,”马赫老婆仍然不肯宽恕地说,“你回来要是
住下不走了,你就进来,要不然就立刻给我滚。我现在抱着孩子算便宜了你,
不然的话我早就踢你了。”
    突然,这种威胁变成了现实,卡特琳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又疼又惊,
她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是沙瓦尔从敞着的门口一步闯进来,像一头撒野的牲
口尥蹶子一样给了她一脚。他在门外已经窥视她好一会儿了。
    “哼!你这个贱货,”他吼叫道,“我一直跟着你,早知道你要回这儿
来,要他给你过瘾!而且你还倒贴他,是不是?你用我的钱买咖啡来灌他!”
    马赫老婆和艾蒂安一时惊呆了,沙瓦尔疯狂地往门外赶卡特琳。
    “出去,他妈的!”
    因为卡特琳躲到了一个角落里,他便转向卡特琳的母亲:
    “叫女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上养汉子,你在这儿看着门,这倒是个好买
卖!”
    最后,他抓住卡特琳的手腕,把她使劲往外拖。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脸
来对着如同钉在椅子上的马赫老婆。马赫老婆一时忘了把乳房塞进衣服里。
艾斯黛脸朝外,在她的粗毛裙子上睡着了,大大的乳房袒露在外面,就像乳
牛的奶一样往下垂着。
    “女儿不在就由她妈来补缺吧,”沙瓦尔嚷道,“对,你脱光给他看看!
你那个下流房客不会讨厌的!”
    这时,艾蒂安真想揍他几个耳光。他有意把卡特琳从沙瓦尔手里夺回来,
由于担心一打架会惊动整个矿工村,才没有这样做。但是,他也气坏了,两

个人都红了眼,互相盯着对方。这是一种旧恨,一种长期没有公开承认的妒
火爆发了。现在,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你小心点!”艾蒂安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要扒你的皮。”
    “你试试看!”沙瓦尔回答说。
    两个人又互相瞪了几秒钟,他们离得很近,各自呼出的热气扑打着对方
的脸。结果是卡特琳央求着,抓住她情夫的手把他拖开了。她拉着他出了矿
工村,头也不回地跑了。
    “真野蛮!”艾蒂安使劲关上门嘟嘟囔囔地说。他简直气坏了,不得不
再坐下。
    马赫老婆依旧坐在他的对面没有动。她使劲挥了一下手,接着屋里是一
阵沉默,这是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而沉重的缄默。然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
地又落到她的胸上,那一堆诱人的白肉,这时使他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
已经四十岁了,像一个生育过多的良种母畜那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魅态。
但是,她身体丰满、健壮,面孔秀长饱满,当年风韵犹存,至今有许多人打
她的主意。她态度安然地用双手慢慢把乳房塞回去。那玫瑰色的乳头却固执
地露在外面,她又用手指把它按进去,然后扣上了衣纽。现在,她穿着那件
破旧的上衣,一身黑,又显得邋遢了。
    “纯粹是头蠢猪,”她终于说,“只有肮脏的猪才会有这种叫人恶心的
想法……我根本不在乎他这些!简直不值得一理。”
    马赫老婆仍然看着年轻人,用坦率的声音继续说:
    “当然我也有毛病。不过,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只有两个男人挨过
我,头一个是从前的一个推车工,那是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二个就是马赫。
要是马赫也跟头一个男人那样把我甩掉的话,唉,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以我们结婚以后我始终严守妇道而骄傲,因为有时候人们没做坏事,
往往是因为没有机会……不过,我有什么说什么,据我知道,邻居有些女人
还不能夸这个口,是不是?”
    “那倒是真的,”艾蒂安说着站起来。
    随后,他走了出去。这时候,马赫老婆把睡着的艾斯黛放在两把椅子上,
决定把火再生起来。要是父亲捉到鱼,并且卖掉的话,家里还是要做饭的。
    外面,天已经黑了。这是一个严寒的夜晚。艾蒂安心情抑郁,低着头向
前走着。现在他已经不再生那个男人的气,也不再怜悯那个受虐待的姑娘。
那野蛮的一幕已经过去,已经消失,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痛苦,对穷困的憎恨。
他又想起了饥饿的矿工村,想起晚上吃不上饭的女人和孩子们,想起所有饿
着肚子斗争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忧愁的黄昏,他心里有时隐隐感觉到的那种
怀疑又复活起来,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搅扰着他,使他十分不安。他肩
上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现在既没有钱,也赊不来东西,他是不是仍然要他
们继续坚持抵抗呢?假使得不到任何援助,饥饿压倒了人民的勇气,那么将
会发生怎样的结局呢?他眼前突然显现出失败的景象:孩子们饿死了,母亲
们呜呜地哭着,面黄肌瘦的男人们重又下了矿井。他一直向前走着,两只脚
不住地碰到石头,想到公司可能占上风,自己可能给同伴们招来不幸,心里
就充满无法忍受的忧虑。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沃勒矿井前面。深暗的建筑在越来越浓重
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沉,空寂的贮煤场上矗立着一些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黑
影,好似被遗弃的城堡的一角。提升机一停,这里就没了生气。在这夜晚时

刻,找不到一点有生气的东西,看不到一盏灯,也听不到一点人声,就是抽
水机的抽水声,也变成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垂死人的喘息,整个矿井
像死了一样。
    艾蒂安站在那里望着,热血又涌上心头。工人们虽然在挨饿,可是,公
司也要损失几百万。那么,怎么能说在劳动反抗资本的斗争中,公司一定获
胜呢?无论如何,要想取得胜利,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而且,还要牺牲很
多生命。他又恢复了战斗的激昂情绪,急于消灭贫困,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
不惜。让矿工村的人们由于饥饿和不正义而慢慢死掉,和使他们一下子死掉,
又有什么两样。于是,从书本上看来的那些没有充分理解的东西,又涌上他
的脑际,如有的民族为了抵挡敌人而焚毁自己的城市的事例,母亲为了不使
儿女当奴隶而把他们摔死在大路上的故事和人们宁肯饿死也不愿吃暴君的面
包的故事等。这些想法又使他激昂起来,一阵强烈的愉快代替了他那抑郁的
忧虑,驱散了他的怀疑,使他对自己一时的怯懦感到惭愧。在他恢复了信心
的时候,他的傲气又上来了,当领袖的喜悦,有人甘愿牺牲生命服从自己,
扩大权势的梦想,胜利的夜晚,所有这些使他飘上了天。他已经想像出一个
伟大的场面,他要在成为一个胜利的领袖时,激流勇退,把一切权柄交回人
民手里。
    马赫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他又清醒过来;马赫告诉他自己很走运,
摸到一条绝好的鲟鱼,卖了三法郎。晚上又有饭吃了。于是他让同伴先回去,
说自己随后就来。他走进万利酒馆坐下,等一个主顾走了以后,就直截了当
地告诉拉赛纳说,他要给普鲁沙写封信,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他已经决定要
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认为假使蒙苏的矿工能集体参加“国际”的话,一定
能取得胜利。
                                  四
    秘密会议定于星期四两点钟在寡妇德喜儿的欢乐舞厅举行。德喜儿把所
有的矿工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她为这些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到非常气愤。自
从她的酒馆生意萧条以来,她更是怒不可遏。以往罢工,喝酒的人从来没有
像这次这样少,酒鬼们唯恐违背禁令,都闷在家里门也不出了。所以,在主
保节日一向熙熙攘攘的蒙苏,宽阔的大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一片凄凉。
顺着柜台和人们的肚皮直流啤酒的景象看不见了,地面上也不再酒流成河。
大路旁边的卡西米咖啡馆和进步咖啡馆里,老板娘面色忧郁,两眼盯着大路;
就是在蒙苏本镇,从兰芳咖啡馆、皮凯特咖啡馆、泰德古贝咖啡馆,直到迪
松咖啡馆,这一溜店铺都空无一人,只有工头们常去的圣埃路瓦咖啡馆还能
卖几杯啤酒。这种萧条状况一直蔓延到沃尔坎,虽然那里的妓女们由于时光
不好把价钱从五十生丁减到了二十五生丁,仍然拉不到嫖客。整个蒙苏陷入
了凄凉哀伤的气氛之中。
    “他妈的!”德喜儿寡妇两手拍着大腿嚷道,“这都是宪兵们闹的!就
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要给他们找点儿麻烦!”
    她把所有做官当差的人和老板都看作是宪兵,这个词是表示轻蔑的通用
字眼,不过她所说的宪兵却是指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她非常高兴地接受
了艾蒂安的要求。她说,她的整个买卖都是属于矿工们的,她可以免费出借
舞厅,并且愿以她本人的名义散发请帖,因为法律要求这样做。其实,如果

法律不许可,她觉得更好,那样她可以大吵一阵。第二天,艾蒂安把他事先
叫矿工村里会写字的人抄好的五十来封信带给她,要她签了字,然后分送给
各个矿井的代表以及他认为可靠的人。公开的议程是讨论坚持罢工的问题,
其实是等待普鲁沙来作一次演说,开导工人们集体加入第一国际。
    普鲁沙来电报说星期三晚上到这里,但是到了星期四早晨,艾蒂安仍没
见自己的老工长到来,心里很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能在开会以前跟
他交换一下意见,他感到很沮丧。刚九点钟他就到了蒙苏,一心认为普鲁沙
也许没在沃勒停留直奔这里来了。
    “没有,没见您的朋友来呀,”德喜儿寡妇回答说,“不过,一切都准
备好了,您来看看吧。”
    她把艾蒂安领进舞厅。大厅里的装饰和往日一样,天花板下,挂着几条
纸花串,当中是一个彩色的纸花环;墙上依然挂着那些写着圣人圣女名字的
金色牌子。只是角落里的乐台换成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厅里斜着摆满了
长凳。
    “好极了,”艾蒂安说。
    “我跟您说,”寡妇又说,“这儿就跟您家里一样,可以爱怎么嚷就怎
么嚷……要是宪兵们来的话,我拚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
    艾蒂安尽管心里焦急,望着她仍不禁发笑,她在他眼中是那样肥胖,胸
前高耸着的一对大乳房,一个就够一个男人拥抱的;据说她过去每周六个男
人就够了,而现在每晚就得要两个情夫。
    这时候,艾蒂安看到拉赛纳和苏瓦林走了进来,感到非常惊奇;当寡妇
把他们三个丢在空旷的舞厅里的时候,他惊异地说:
    “怎么!你们来了!”
    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们并没有参加罢工,苏瓦林下了夜班以后,只是出于
好奇才到这里来的。至于拉赛纳,两天以来他就显得不大痛快,他那圆圆胖
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他那和善的笑容。
    “普鲁沙没有来,我心里真着急,”艾蒂安接着说。
    酒馆老板拉赛纳眼睛转向别处,从牙缝里回答说。
    “这我倒不感到奇怪,我不等他了。”
    “怎么?”
    这时,他决定把话说出来,朝艾蒂安脸上望了一眼,扬扬得意地回答说:
    “你要愿意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请他不要
来了……是的,我认为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来办,用不着问别人。”
    艾蒂安气得要命,浑身打战,两只眼睛盯着拉赛纳的眼,不禁结结巴巴
地连声说道:
    “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你竟干出这种事来!”
    “一点不错,我这样干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否相信普鲁沙!他是个聪
明可靠的人,可以跟他共事……可是我告诉你,我不赞成你们的想法!什么
政治呀,政府呀,我不管这些!我所要求的就是使矿工们得到较好的待遇。
我在井底下工作过二十年,我在那里吃尽了苦,受够了累,所以我发誓要为
现在仍然在井底下工作的穷伙伴们争得一些利益;但是我非常清楚,用你们
那一套不仅什么也争不到,而且会把工人的命运弄得更悲惨……等他们饿得
没办法,不得不再回到矿井里去的时候,他们会受到更苛刻的压榨,公司会
像对待一只逃跑后又被赶回窝来的狗那样,狠狠地用棍子揍他们……这就是

  我竭力防止发生的事情,你明白吧?”
      他挺着肚子,劈开两条粗腿稳稳地站着,声音越来越高。他那自然、流
  利而清晰的谈吐,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有耐性和有理智的人的性格。认为一下
  子就可以改变世界,使工人们代替资本家,像分一个苹果似地平分财富,这
  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至少要等千年万载,这样的事也许会实现。这样的奇
  迹去他的吧!假使不想碰得头破血流,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走正路,首先要求
  可能的改革,然后利用各种机会改善劳动者的命运。因此,要是由他来管事,
  他自信能使公司答应比较好的条件。相反地,如果人们坚持罢工,非都饿死
  不可!你就算了吧!
      艾蒂安听他说下去,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艾蒂安竟大喊起来:
      “他妈的!你还有点血气吗?”
      艾蒂安一时真想揍他几个嘴巴,为了按捺这种念头,他大步闯到大厅当
  中,在板凳中间撞出一条道,拿板凳出气。
      “怎么也得把门关上了讲,”苏瓦林提醒说,“没必要让别人听见。”
      苏瓦林自己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安详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卷
  了一支烟,用他那温和而又敏锐的眼睛望着他们俩,抿着嘴微笑。
      “发火顶不了什么事,”拉赛纳断然说,“原先我认为你是个明白人,
  你嘱咐同伴们要冷静,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动,并且凭借你的威望维持了
  秩序,这很好。可是现在,你却把他们往泥坑里推!”
      艾蒂安在长凳中间来回走着,每当走到这位酒馆老板跟前,就抓住他的
  肩膀用力摇晃,冲着他的脸喊着回答:
      “去你的吧!我倒很愿意冷静些。不错,我给他们定下了纪律!不错,
  我也劝过他们不要乱动!但是,不应该最后叫人嘲笑咱们!……你心里一直
  很冷淡,可是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晕头转向了。”
      这可以说是他的自白。他嘲笑自己那种新信徒的幻想,嘲笑自己的宗教
  梦想,自认为正义不久就会到来,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弟兄。如果你想看着人
  们像豺狼一样互相吞食直到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袖手旁观则是一个真正的好
  办法。不行!必须干预,否则就永远没有正义,富人就会永远吸穷人的血。
  所以,他觉得自己从前说要把政治问题同社会问题分开,那是胡说,是不能
  自我原谅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后来他就看书,钻研,现在他的思想成
  熟了,并自称有了一套。然而,他还解释不清楚,他的话里混杂着他研究过
  而后又放弃的各种学说。其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资本
  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实际上,起初
  他赞成蒲鲁东①,妄想利用庞大的交换银行的互助贷款来取消一切中间人。接
  着他又对拉萨尔②的合作社感到兴趣,这种合作社由国家出资建立,以便逐渐
  把世界变成一个工业城市。但是,后来他发觉这种合作组织很难管理,就又
  放弃了建立这种制度的想法。最后,他又接受了集产主义思想,主张一切生
  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但是,这个新的梦想,不久也破灭了,因为他不知道
① 蒲鲁东(1809—1865),法国政论家,庸俗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小资产阶级思想家,无政府主义的创 始人之一。 ② 斐迪南·拉萨尔(1825—1864),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是全德工人联合会(1863)的奠基人之 一,支持在反革命普鲁士的霸权下“自上”来统一德国的政策,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建立了机会主义的派 别。

怎样去实现这个新的梦想,他的感情和理智使他不能同意狂热者的那种坚决
要求。他只是主张,应该首先夺取政权,别的以后再说。
    “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他又站到酒馆老
板面前来,激烈地继续说。“你自己不是常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吗?”
    拉赛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是的,我说过。到节骨眼上,你会看到我不会比别人懦弱……但是我
不愿同那些为了捞得一个地位而把水搅混的人。”
    这下子,艾蒂安也脸红了。两个人心里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不再喊叫,
而是互相进行恶意的挖苦。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他们滥用理论,使这一个变成
激进的革命者,使另一个假装审慎而谁都不再遵守自己的真正信念,却去扮
演并非自己选择的角色。苏瓦林听着他们争吵,他那漂亮的姑娘般的脸上露
出无言的轻蔑,这是一种准备无声无息地牺牲、不想获得烈士英名的人的那
种逼人的轻蔑。
    “那么,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喽?你嫉妒吗?”艾蒂安问道。
    “我嫉妒什么?”拉赛纳回答说。“我并不想装大人物,也不会为了当
秘书而在蒙苏建立支部。”
    对方想打断他的话,但他又说:
    “就明说吧!其实你根本看不起‘国际’,你只是急于想当我们的领袖,
只是想利用跟那个出名的诺尔联合理事会保持联系来当一个大人物罢了!”
    沉默了一会。艾蒂安浑身颤抖着说:
    “好……我认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我经常向你讨教,因为我
知道,在我来这儿以前,你老早就在这儿进行斗争了。不过,既然你身边不
能容人,以后我就自己干……并且我先告诉你,就是普鲁沙不来,会还是要
开,就是你不愿意,同事们还是要参加‘国际’的。”
    “哼!参加,还不一定……”酒馆老板咕哝说。“必须说服他们缴纳会
费才行。”
    “完全用不着。‘国际’同意正在罢工的工人缓期缴纳。我们以后再交
会费,而且‘国际’还会马上来帮助我们。”
    这下子拉赛纳火了。
    “好!我们走着瞧吧……我也参加会议,我要说话。是的,我不容许你
欺骗朋友们,我要向他们指明什么是他们自己的真正利益。我们看他们到底
听谁的话,是听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年的拉赛纳的话,还是听来到这里不到
一年、就把我们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艾蒂安的……不行,不行!去你妈的吧!
现在我们就要决一雌雄!”
    他说完就走了,砰地一声关上门,震得挂在天花板下面的花串直颤动,
连墙上的金色牌子也跳了起来。接着大厅又陷入沉闷的平静。
    苏瓦林仍然坐在桌子前面,神色安详地吸着烟。艾蒂安一声不响地在屋
子里转了一会以后,发了半天牢骚。人们离开这个懒胖子而接近了他艾蒂安,
这能怨他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沽名钓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矿工村对他那样友好亲切,矿工们对他如此信赖,他现在对矿工们有这样大
的威信。听到人们责备他为了个人野心而把工人们往泥坑里推时,他非常气
愤,拍着胸脯表明他的兄弟般的友爱。
    他突然在苏瓦林面前站住,喊道:
    “我告诉你,我要是叫一个朋友流一滴血,我就立刻滚到美洲去!”

      机器匠耸了耸肩膀,抿着嘴微笑了一下。
      “哦,流血,”他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大地是需要血的。”
      艾蒂安逐渐冷静下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把臂肘支
  在桌子上。这张像美女一样的脸上两只沉思的眼睛,有时发出两股红光而显
  得冷酷无情,这对他的意志起着一种特殊作用,使他有些不安。不用同伴开
  口,他就被这种沉默征服了,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被苏瓦林所控制。
      “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怎么办?”他问道。“我要采取行动难道不
  对吗?……我们最好还是参加国际工人协会,不是吗?”
      苏瓦林慢慢地喷了一口烟,用他的口头禅回答说:
      “哼,愚蠢!但是在目前来说,也只有这样。而且,他们的‘国际’不
  久就会行动,他很关心这个。”
      “谁?”
      “他!”
      他低声说出这个“他”字,态度非常虔诚,并且朝东方看了一眼,他指
  的是那位导师,毁灭者巴枯宁①。
      “只有他才能一锤定天下,”他继续说,“至于你那些进化论学者都是
  胆小鬼……在他的指导下‘国际’三年之内必然砸烂旧世界。”
      艾蒂安竖着耳朵注意听着。他渴望增加点知识,弄清这种主张毁灭的信
  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机器匠只是片言只语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好像他
  有意不让他弄懂似的。
      “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毁灭一切……不要国家,不要政府,不要财产,不要上帝,也不要信
  仰。”
      “我明白了。可是这把你引向何处呢?”
      “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引向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都从头开始。”
      “那么使用什么办法呢?你打算怎么办?”
      “用火,用毒药,用刀子。敢于烧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人民的
  复仇者,才是采取实际行动而不讲书本上的空话的革命者。要用一系列的恐
  怖谋杀,来恫吓统治者,唤醒人民。”
      苏瓦林说话当中,样子变得极其可怕。他沉醉在这种幻景中,不知不觉
  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暗淡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火焰,两只纤细的手紧抓
  住桌子边,好像要把它捏碎。艾蒂安害怕地望着他,心里想着他先前曾听过
  他讲的那些心腹事:把地雷埋在沙皇皇宫下面;像宰野猪似地用刀子杀死警
  官;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的情妇,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在莫斯科当众被绞
  死,当时他混在人群中用眼睛最后一次吻着她。
      “不,不!”艾蒂安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使劲挥了一下手,要把这些可
  怕的幻影赶走。“我们这里还不到这种地步。杀人,放火,绝对使不得!这
  太可怕了!这是不正当的,所有的同伴都会起来把凶手掐死。”
      他的种族使他不能接受这种毁灭世界的狠毒的梦想,他对像刈过的麦田
  一样夷为平地的世界始终不能理解。世界毁灭之后,人们又怎么办?人怎么
  样重新生长起来?他需要一个答案。
      “把你的计划跟我谈一谈。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① 巴枯宁(1814—1876),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在工人运动中起着资产阶级代理人的作用。

    于是苏瓦林两眼出神地望着空间,平静地作出结论:
    “关于将来的一切推论都是罪恶的,因为这会阻碍真正的毁灭,妨害革
命的进展。”
    尽管这个答复使艾蒂安浑身直冒凉气,仍不免使他发笑。而且,他很愿
意承认这些思想里存在着有用的东西,这种极为简单的办法对他很有吸引
力。不过,要是把这些话讲给同伴们,会让拉赛纳抓到最好的把柄。应该实
际一些。
    德喜儿寡妇请他们去吃午饭,他们应声就走进酒吧间。这间厅屋除了星
期天,总是用一个活动隔板跟舞厅隔开。他们吃完煎鸡蛋和干酪以后,机器
匠就要走,艾蒂安挽留他,他说:“在这里听你们讲一些没有用的蠢话有什
么用!……这些事我早已经看够了。再见吧!”
    于是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带着他那种温和,但是固执的神情走了。
    艾蒂安越来越感到焦虑。时间已经一点钟,普鲁沙确实要失约了。一点
半,代表们陆续到来。他必须接待他们,因为他想验收入场证,以防公司的
那些奸细混进来。他检验每一张请帖,打量着每一个人;很多人没有请帖,
但是只要他认得,也放他们进来。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拉赛纳在柜台前抽
完一斗烟,谈着话,不慌不忙地也来了。他这种平静的嘲讽态度,更使艾蒂
安焦躁不安,尤其是还来了一些像扎查里和穆凯之流的轻浮家伙,他们纯粹
是来寻开心的。这些人并不拿罢工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什么也不干很好玩。
他们围坐在桌子前,用仅有的二十生丁买了一杯啤酒,嘻嘻哈哈地嘲弄着那
些正经来开会的同事们,说他们是来当土佬儿的。
    一刻钟过去了,大厅里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失望的艾蒂安果断地挥了
一下手,决定进来开会,正在这个时候,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的德喜儿寡妇叫
道:
    “瞧,您那位先生来了!”
    果真是普鲁沙。他乘着一辆马车赶来了,马跑得气喘吁吁。他立刻从车
上跳下来。他身材修长,衣着入时,头方且大,穿件黑呢大衣,俨然是一个
富裕工人的节日打扮。五年来,他没有摸过一下锉,他注重装束,特别是发
型,对于自己在讲坛上所取得的成就,自鸣得意。但是,他的手脚依然笨拙,
两只大手上被机器啃掉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他活动非常积极,为了实现自
己的抱负,他不懈地奔波于全省各地,传播他的思想。
    “啊!请不要怪我!”为了避免询问和指责,他首先开口说。“昨天上
午在普勒伊开会,下午在瓦朗赛开会。今天在马西恩纳跟索瓦尼亚一块儿吃
午饭……最后,我才抓到一辆车。把我累坏了,你听听我的嗓子。可是这不
要紧,我还是要讲话的。”
    他已经走到欢乐舞厅的门口,突然站住了。
    “糟糕!我把会员证忘了!真不像话!”
    车夫正在停放马车,他回到车前,从车箱里抽出一个黑色小木头匣子,
夹在腋下。
    艾蒂安容光焕发,紧跟在他身旁,拉赛纳则显得很狼狈,不敢把手伸给
他。但是普鲁沙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匆忙对于那封信解释了两句:多
么古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召开这次会议呢?只要能够开,总是应该开的。德
喜儿寡妇请他先喝点什么,他谢绝了。用不着!他讲话是不喝什么的。只是
有一样,他很忙,下午他还打算赶到儒瓦塞勒去,要到那里和勒古若谈谈。

于是,大家一齐走进舞厅,马赫和勒瓦克来晚了,就跟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
然后,为了能够不受拘束,把门锁上了,这一来,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闹得
更厉害了,扎查里高声对穆凯说,他们在这里面很可能每人搞出一个孩子来。
    一百多矿工在空气闭塞、地板上还发着上次跳舞留下的热气的舞厅里,
坐在长凳上等候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新来的人陆续坐在空位子
上。人们望着里尔来的这位先生,他身上的黑呢大衣引起一阵惊异和不安。
    根据艾蒂安的提议,立刻组成了一个主席团;由他提名,其他人举手通
过。普鲁沙担任主席,选出马赫和艾蒂安为主席团委员。他们挪动了一下椅
子,主席团坐好。这时主席在桌子后面忽然不见了,人们都在找他,原来他
是躲在桌子底下放他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只小木头匣子。他很快又出现了,然
后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桌子请大家注意,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说:
    “公民们……”
    一扇小门打开了,他不得不停住。原来是德喜儿寡妇从厨房那面绕过来,
用一个托盘端进来六杯啤酒。
    “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了你们。”她轻轻地说。“在讲话的时候会口渴的。”
    马赫把托盘接过来,普鲁沙继续讲话。他说,在蒙苏受到工人们这样的
热情欢迎,他十分感动,他请大家原谅他来晚了,同时谈到自己的疲于奔波
和嗓子有病。接着他让要求发言的拉赛纳公民发言。
    拉赛纳立刻站在桌旁靠近啤酒杯的那一边,用一把倒转过来的椅子当讲
坛。看来他十分激动,他先咳了一声,然后用响亮的声音说:
    “同事们……”
    拉赛纳所以对各个矿井的工人具有一定的影响,就是因为他善于辞令,
和他那能够一连谈上几个钟头也不厌倦的温和态度。他不作任何手势,仪态
庄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会使每个人不禁喊道:“对,
对,说得对极了,你说得有理!”但是,今天他刚一开口,就感到人们当中
隐隐约约有一种反对情绪,所以他非常谨慎。他只谈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希
望先博得大家的喝彩,然后再把矛头指向第一国际。当然,为了荣誉不允许
向公司的要求让步。但是,假使要旷日持久地坚持下去,会有多少灾难,前
途又多么可怕啊!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屈服,却在泄大家的气。他指出各矿工
村的人现在都饿得要死,他问主张坚持罢工的人有什么指靠。只有他的三四
个朋友想同意他的说法,因而使绝大多数人的冷淡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出,他
的发言逐渐激起了大家的反对。他一看不能说服大家,就恼羞成怒地断言:
假使他们听从外来人的教唆和摆弄,将来一定会吃苦头的。有三分之二的人
气愤地站起来,要求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他侮辱了工人,把他们看作是不
会处世的孩子。然而他却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不顾会场上的骚乱,继续说
下去,他粗暴地叫嚷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尽自己的义务!
    普鲁沙站起来。因为没有铃,就用拳头敲着桌子,用沙哑的嗓门连声喊
道:
    “公民们……公民们……”
    最后,会场总算平静了一些,他征求大家的意见之后,制止了拉赛纳的
发言。曾代表各矿井的工人与经理进行过谈判的代表们,领导着其余的人,
这些人都由于饥饿而狂怒了,脑袋里充满了新思想,因而这好像是预先商定
好的一次投票。
    “你有吃的!你当然不在乎,”勒瓦克向拉赛纳挥动着拳头吼叫道。

    马赫满脸通红,被这番伪善的发言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艾蒂安从
主席的背后探过身来劝他冷静些。
    “公民们,”普鲁沙说,“请允许我谈几句。”
    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开始讲话。他的嗓音沙哑,发音艰难,但是他
已经这样惯了,他经常按照他既定的日程,带着发炎的嗓子到处奔走。他的
声音越讲越高,激动人心。他张开两臂,有节奏地摆动着肩膀,像传道士一
样口若悬河,并在每句话的末尾把声音压低,以加强这样单调的声音的说服
力。
    他的发言,着重讲述了“国际”的伟大和好处,这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
首先要讲的。他说明“国际”的宗旨就是解放劳动者,并介绍“国际”的庞
大的组织机构,基层组织是市镇,再上则依次是省、国家和全人类。他的双
臂慢慢地比划着,越比越高,描画出未来世界的宏伟。然后他谈到内部的管
理。他宣读了会章,讲到代表大会,指出了事业日益重要的意义和扩大的计
划,即从争取提高工资开始,现在已经到了清算旧社会的阶段,以便消灭雇
佣制度。今后不再有国际之分,全世界的工人都为寻求正义而团结起来,共
同去扫除腐朽的资产阶级,最后建立起自由的社会,不劳动者不得食!他高
声吼叫着,嘴里喷出的热气把屋顶下的纸花吹得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在熏黑
了的屋顶下发出回声。
    会场上,人头像海浪般地浮动。有几个人大声喊道:
    “好!……我们参加!”
    他继续讲道,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他列举了“国际”
已经在那里获胜的国家。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参加“国际”。从来没有一个新
兴宗教有过这么多信徒。到劳动者当家做主时,他们就要统治资本家,那时
候就该资本家挨拳头了。
    “对!对!……该他们下井挖煤了!”
    普鲁沙打手势要求大家安静。现在,他谈到罢工问题。原则上他是不同
意罢工的,因为罢工不仅见效太慢,而且还会加重工人的苦难。但是,在没
有更好的办法以前,在不得不罢工的时候,还是应该罢工的,因为罢工可以
破坏资本。谈到这里,他指出“国际”是罢工工人的靠山。他列举了一些实
例:在巴黎,青铜制品工人罢工的时候,资本家听说“国际”给工人们寄来
了援助款,吓得一下子就答应了工人们的全部要求;在伦敦,“国际”出钱
把矿主从比利时招来的那些矿工送回了比利时,从而拯救了一个煤矿的矿
工。只要工人们参加“国际”,公司就会吓得发抖,工人们加入了这支劳动
大军,决心相互以性命相保,绝不愿再作资本主义社会的奴隶。
    热烈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谢绝了马赫递给他
的一杯啤酒。他刚要再开口,又被一阵欢呼声压回去了。
    “好!”他急忙对艾蒂安说,“时机已经成熟……快!会员证!”
    他立刻钻到桌子底下,把那个黑色小木头匣子拿出来。
    “公民们,”他喊道,压下了人们的暄噪。“这是会员证。请你们的代
表到前面来,我把会员证交给代表,由他们分发给大家……其他问题以后再
说。”
    拉赛纳蹿上来,再次表示反对。这时,也要讲话的艾蒂安激动起来。于
是会场上乱成一片。勒瓦克伸出拳头,像要打架似的。马赫站起来发表自己
的意见,可是人们一句也听不清。在这种倍加混乱之际,地板上腾起一阵尘

烟,犹如素日跳舞时飞起的灰尘,使散发着推车女工和徒工们身上的熏人臭
味空气更加污浊了。
    突然,那扇小门打开了,德喜儿寡妇的肚子和胸脯先挤了进来,她用雷
一般的声音嚷道:
    “快别喊啦,天哪!……宪兵来啦!”
    原来是当地的宪兵队长带着四名宪兵来了,他是来作调查和制止开会
的,但他来得晚了点。德喜儿寡妇已经在门里边跟他们胡缠了五分钟,说这
是她的家,她有权利和自己的朋友们聚会。但是他们把她推开了,于是她急
忙跑来通知她的孩子们。
    “从这儿跑,”她接着说,“院子里有一个可恶的宪兵把着。没关系,
我的小劈柴棚子直通小胡同……你们快点吧!”
    宪兵队长开始用拳头砸门了,由于没人去开门,他威胁着要把门砸开。
一定是有奸细告了密,因为他喊嚷着说这个会议不合法,这里有很多没有请
帖的矿工。
    会场上越发混乱。但是人们不能就这样散去,对于是否参加“国际”,
或者是否继续罢工的问题,都没有表决。大家一起争着发言。最后,主席想
出了一个办法,采取口头表决。于是无数只手举了起来,代表们忙着声明他
们代表他们没有来开会的同伴们参加“国际”。这样,蒙苏的一万名矿工就
都成了“国际”的成员。
    随后,人们开始乱哄哄地逃散了。德喜儿寡妇为了掩护他们撤离,跑去
顶住大门,宪兵们的枪托砸在门上,震得她的背直颤。矿工们一一跳过长凳,
顺着厨房和小劈柴棚向外跑。拉赛纳是最先逃走的一个,勒瓦克跟在他后面,
他忘了他的嘲骂,想去向他讨一杯啤酒喝,恢复一下精神。艾蒂安拿起小木
头匣子同坚持最后撤退的普鲁沙和马赫一起等着。他们三个刚走出去,门锁
就被打开了,宪兵队长出现在寡妇面前,她的胸脯和肚子仍挡着他不能进来。
    “把我们家全打烂,对你们也不会有什么用!”她说,“你看,一个人
也没有。”
    宪兵队长是个行动迟缓,不喜欢惹事的人,他只是威胁着要把她关进监
狱,然后在扎查里和穆凯的嘲笑声中领着四个宪兵回去报告了。扎查里和穆
凯两个人十分赞赏同伴们这种玩笑,他俩对军队毫不放在眼里。
    在外面的小胡同里,艾蒂安拿着小木头匣子跑着,另外两个跟在后面。
他突然想起了皮埃隆,问为什么没看见他;马赫一边跑一边回答说皮埃隆病
了:他害的是一种讨好病,怕受连累。他们想挽留普鲁沙,然而普鲁沙一面
跑一面说,他要立刻动身到儒瓦塞勒去,勒古若正在那里等待指示。于是两
个人大声祝他一路平安,同时马不停蹄地拚命穿过蒙苏跑了。他们喘着气。
断断续续地互相大声交谈。艾蒂安和马赫信心十足地笑着,确信以后一定会
胜利:一旦“国际”寄来援助款,公司就得哀求他们复工了。但是在他们怀
着这种令人兴奋的希望、穿着笨重的鞋子在石铺路上咔咔响的奔跑中,还存
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阴沉残暴的东西,一场风暴将席卷各个矿工村,吹
遍这个地区。
                                  五
    两个星朗又过去了。现在是一月初,寒冷的浓雾笼罩着辽阔的平原。矿

工村更加穷困了,饥饿状态越来越严重,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
“国际”从伦敦寄来的四千法郎,还不够吃三天面包。此后就再也没有寄什
么来。巨大希望的幻灭,挫伤了大家的锐气。现在,连自己弟兄也不管他们
了,还指望谁呢?在这严冬季节,他们感到自己成了世界上无人过问的孤立
无援的人。
    星期二那天,二四○矿工村已到了财尽粮绝的境地。艾蒂安和工人代表
们又到附近城市去进行募捐,一直来到巴黎;他们寻求捐款,组织座谈会,
但都没有多大结果。当初十分热烈的舆论,自从罢工无限期地拖长,并没有
什么起色,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就冷淡下来。所得到的一点点捐款
只够用来勉强救济最穷困的家庭。其余的人家则靠一件件地当卖家里的东西
活命,从褥子里的毛绒到锅碗杯盘,甚至连桌椅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跑到了
旧货商人手里。有一个时期,大家觉得像是得了救,因为被梅格拉挤垮的小
铺,为了再拉回自己的主顾,主动愿意赊欠东西。另外,威东克杂货商和两
个面包师傅——加鲁布勒和什麦尔顿——也确实大开方便之门;但是他们的
本钱慢慢垫光了,三个人终于又停了业。头头脑脑们高兴了,因为到头来矿
工们又背了一身债,如牛负重,长期直不起腰来。哪里也赊不到东西了,家
里连一口可卖的破锅也没有了,人们只有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癞皮狗一
样地死去。
    艾蒂安恨不得把自己也卖了。他放弃了作秘书的津贴,为了让马赫家多
吃一顿饭,又到马西恩纳当掉了呢裤和大衣。他只留下一双皮靴了,照他自
己的说法,这是为了保护好脚。他感到失望的是,罢工太早了一些,互助基
金会还没有来得及积蓄足够的资金。他认为这是失败的唯一原因,因为假使
他们能够积蓄足够坚持抵抗的钱,工人就一定能战胜资本家。于是他想起了
苏瓦林指责公司的话:公司逼着大家罢工,目的是要把互助基金会最初的一
点基金耗尽。
    他一看到矿工村,一看到那些忍饥受冻的穷人们,心里就十分难受,因
此他不惜劳累,宁愿上远处散步。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路过雷吉亚附近,
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昏倒在路旁。毫无疑问这是饿昏的。于是他把她扶
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一个姑娘正在栅栏的那一边,就招呼她。
    “嘿,是你呀!”当他认出是穆凯特的时候说。“快帮我一下,给她找
点什么东西喝。”
    穆凯特同情得直流泪,她飞快地跑回家去,跑进父亲在废墟中保留下来
的摇摇晃晃的破小屋里,立刻拿着杜松子酒和一块面包跑出来。杜松子酒使
老女人苏醒过来,接着,她一句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这是一个矿
工的母亲,住在库尼那边的一个矿工村里,她从儒瓦塞勒回来,本想到那里
去跟她妹妹借半个法郎,但是白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晕倒在这里了。她
吃完面包以后,昏昏沉沉地走了。
    艾蒂安站在雷吉亚荒芜的田野上,倒塌的破棚屋湮没在荆棘丛里。
    “哎!你不进来也喝一小杯吗?”穆凯特愉快地问他道。
    艾蒂安有些犹豫,于是她又说:
    “这么说,你还害怕我呀?”
    穆凯特笑起来,他顺从地跟着她进去了。她那样大方地拿出面包,使他
深深感动。她不愿意在父亲的房间接待他,把他领到自己屋里,然后马上倒
了两小杯杜松子酒。这个房间十分整洁,艾蒂安称赞了她一番。此外,她家

里好像什么也不缺少,父亲仍然到沃勒矿井去作他的马夫,她本人也不愿闲
着,就去给人洗衣服,每天可以挣一个半法郎。虽然她爱跟男人胡闹,却并
没有因此而变成什么也不愿干的懒婆娘。
    她突然走过去亲切地搂住他的腰低声问道,“你说,为什么你不爱我?”
    艾蒂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娇憨。
    “我非常爱你,”他回答说。
    “不,不,不是我希望的那样……你知道,我简直想死了。怎么样,那
会使我多么快活啊!”
    的确,半年来,她一直在求他答应她。现在,他看到穆凯特贴在他的身
上,用两只颤抖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仰着脸,恳切地乞求他的爱,使他十
分感动。她那胖胖的圆脸发黄,加之煤的腐蚀,丝毫也不美,但她的两只眼
睛却射出热情的火光,从她的肌肤里发出一种魅力,一种情欲的颤抖,使她
变得非常年轻,像一朵玫瑰似的娇艳。在这样谦恭、这样热情的礼物前面,
他无法再拒绝了。
    “噢!你愿意了!”她欣喜若狂地说,“哦!你真的愿意了!”
    于是,她像处女一样迷惘、笨拙地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她这是第一
次,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男人。后来,当艾蒂安离开她的时候,反而是
她向艾蒂安表示了不胜感激。她连连地向他道谢和吻了他的两手。
    艾蒂安一直为做出这件荒唐事而感到羞愧。占有穆凯特没什么可夸口
的。临走的时候,他曾暗自发誓,绝对不做第二次,但是穆凯特仍然给他留
下了一个友爱的印象,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不过,当他回到矿工村以后,听到不好的消息,便立刻忘掉了刚才的艳
遇。谣传说,假使代表们再去和经理商谈一下,公司也许会作出某种让步。
至少,这种谣言是工头们散布的。事实上,在这场斗争中,矿方比工人受的
损失要大。继续坚持下去,双方都要受到损失:劳方将要饿死,资方要彻底
破产。每停一天工就要损失几十万法郎。停止转动的机器等于是死机器,工
具和装备日益损坏,不流动的资金像沙子上的水一样渗没了。从贮煤场上少
量的存煤耗光以来,顾主们一直说他们要向比利时购买,这对将来是一个威
胁。但是,最使公司担心并且想极力隐瞒的,是巷道和掌子面的损坏越来越
严重。光靠工头们修理不过来,坑木到处折坏,时时发生塌方。这样下去,
不久损坏就会达到不经过长时间的修理就不能复工采煤的地步。到处都在传
说:克雷沃科尔的巷道一下子塌了三百米,把到五掌矿脉去的道路完全堵死
了;玛德兰矿的莫格雷杜矿脉一块一块地往下塌,并且灌满了水。管理处不
承认这些事,但是就在这时候突然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使它非承认不可。一
天早晨,有人在皮奥兰附近前一天塌了的米鲁矿井北巷道的上方发现了一个
大裂缝;第二天,沃勒矿井里面也塌了一块,连附近地方都震动了,有两所
房子险些被吞掉。
    在没有摸清董事会的意图以前,艾蒂安和代表们不敢贸然进行交涉。他
们向丹萨尔打听了一下,丹萨尔避不回答;当然,他很遗憾发生这种冲突,
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双方达成谅解,但是他什么也肯定不了。他们最后决定自
己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好使自己占理,因为他们不愿人们以后指责他们不
给公司台阶下。但是,他们决不作任何让步,仍然坚持他们的条件,因为只
有这些条件才是公平合理的。
    这次谈判是在星期二上午进行的。这一天,矿工村已经山穷水尽。这次

谈判不如第一次那么友好。还是马赫出头讲的话,他说同伴们叫他们来问一
问先生们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要说。起初,埃纳博先生装出吃惊的样子,
说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只要矿工们坚持可恶的暴动行为,什么也不能改
变。于是这种专横冷漠的回答产生了极坏的效果,如果说代表们原本有意来
和解的话,遇到这样的接待态度也会使他们进一步坚持下去的。后来,经理
也想寻求一个互相妥协的基础:例如,工人方面接受坑木另行付款的办法,
公司方面增发被指责扣去的那两生丁。另外,他补充说这只是他个人的提议,
不能作为决定,不过他自夸能使巴黎方面同意这种让步。但是代表们拒绝了,
他们重申了他们的要求:维持原有的办法,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于是埃纳博
先生又说他能够立刻商谈,催他们为了他们的快要饿死的老婆和孩子接受这
些条件。然而,代表们眼也不抬,硬着头皮坚决说不行,绝对不行。于是双
方不欢而散。埃纳博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艾蒂安、马赫和其余的人心里
充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失败者的无言愤怒,用有力的脚跟跺着石铺路走了。
    将近两点钟光景,矿工村的女人们去找梅格拉帮忙。现在只有这一个希
望了,使梅格拉发点慈悲,再赊给一个星期的东西。这是马赫老婆出的主意,
她总是过分相信人们的好心。她让老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跟她去。皮埃隆老
婆则借口丈夫有病还没好,离不开人而推辞了。另外一些妇女也跟她们一起
去,一共大约有二十来个。当蒙苏的财主们看到她们愁眉苦脸地从大路上一
拥而至的时候,不安地摇着头。街门一个个地关上了,有一位太太甚至把自
己的银器也藏了起来。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这样,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
征兆了。平常只要妇女们这样一上街,那就说明事情糟到家了。在梅格拉的
铺子里,出现了一个粗暴的场面。起初,梅格拉把她们让到里面,嘲笑她们,
装作以为她们是来还账的。这,这太好啦,大家一起把钱都送来了。后来马
赫老婆一开口,他立刻又装出生气的样子。怎么,拿人开玩笑是怎么的?还
要赊,难道她们想叫他破产吗?不行,一个马铃薯也不赊,一点面包渣也不
赊!他让她们到威东克杂货商和加鲁布勒及什麦尔顿面包师傅那里去,现在
她们不是用他们那里的东西吗?女人们用恐惧的忍受态度听着,一再解释,
希望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被感动的表情。这时他又说起轻薄话来:假使
焦脸婆做他的情妇的话,他愿意把整个铺子都给她。她们是那样怯弱,听了
这话只是笑着;勒瓦克老婆则自抬身价,声明她很乐意照他说的那样办。但
是,他立刻又撒起野来,把她们往门外推。她们死气白赖不肯走,继续央求
他,于是他竟然对她们当中的一个耍起野蛮来。其余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
骂他是被公司收买的走狗,马赫老婆则气得高举起两只胳膊,像求上天报应
似的,咒他该死,喊叫着这样的男人不配吃饭。
    她们回到矿工村以后,情况更为悲惨。男人们看到女人们空着手回来,
立刻垂下头去。完了,这一天一口饭也吃不上了,以后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阴
影中,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没有一个人说出妥协的
话。这种极端的苦难反而使他们更加顽强了,他们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一
声不响,宁肯死在自己的窝里也不肯出去。谁敢头一个表示屈服?他们都发
过誓,一定要和同伴们一起坚持,并且他们能够坚持,就如同他们在井底下
齐心拯救一个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伙伴一样。的确应该这样,矿井是一个学
习忍受痛苦的好学校,他们从十二岁就生活在水火之中,可以勒紧裤带一星
期。他们以战士的骄傲,以职业为荣的人的自豪和一种以在每天与死亡作斗
争的过程中牺牲自己为荣的精神表现得无比忠诚。

    马赫家的傍晚十分凄凉。炉子里燃着最后一把煤渣,大家围坐在奄奄一
息的炉火跟前,没有一个人开口。他们已经连褥子里的毛绒都一把把地卖光
了,前天终于一狠心把布谷鸟木钟卖了三法郎。自从没有了充满整个屋子的
那种熟悉的滴嗒声以后,屋子里显得尤其光秃而又死寂。现在,食橱上边除
了一个紫色的硬纸盒,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马赫过去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
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两张像样的椅子不见了,老爷爷长命老和孩子们
挤在从菜园里搬回来的一条长满藓苔的旧凳子上。灰暗的夜幕已经降临,更
增加了屋子里的寒冷。
    “怎么办哪?”马赫老婆蹲在火炉的一个角上叨咕说。
    艾蒂安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假使不是一家人把它当
作屋里的装饰而加以阻止的话,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从牙缝里说:
    “你们看,这些望着我们挨饿的大饭桶,连二十个生丁都不值!”
    “我把这个盒子卖掉怎么样?”马赫老婆脸色苍白,犹豫了一阵以后说。
    马赫垂着两条腿坐在桌子边上,脑袋埋在胸前,这时抬起头来,说:
    “不行,我不答应!”
    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天哪!真的就穷到这种
地步了!食橱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休想再找到
一点儿可以换面包的东西!而且炉子眼看就要灭了!她生起阿尔奇的气来,
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捡煤渣,她却空着两手回来了,说公司不让捡。谁还
管他妈的什么公司!捡一点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谁的!小姑娘没办法,说有
一个男人吓唬着要打她耳光;后来,她答应母亲明天豁出去挨打也要去捡。
    “还有那个该死的让兰,不知道又死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他
要挖些生菜回来,至少大家还能跟牲口似的吃点野草呀!你们看着吧,他不
会回来的。昨天他就在外头过的夜,我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搞的什么买卖,反
正我看这个小浑蛋的肚子倒老是饱饱的。”
    “也许他在马路上讨到钱了吧,”艾蒂安说。
    这一下子把马赫老婆气得直挥拳头。
    “要是叫我知道这事!……我的孩子讨钱,我宁愿宰了他们以后,自己
也去死,也不能让他们干这种事。”
    马赫在桌子边上又垂下头去。勒诺尔和亨利看到还不吃饭,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开始哼哼起来。老爷爷长命老则一声不响,嘴里转动着舌头,好像
这样就可以不饿似的。谁也不再说话,各自都麻木地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病痛:
老爷爷咳嗽着,吐着黑痰,转为水肿的风湿病又犯了;父亲患着气喘症,两
个膝盖也浮肿着;母亲和孩子们被瘰疬和遗传的贫血折磨着。当然,这是干
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他们并不抱怨,只是在没有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才
埋怨几声。矿工村里的人已经像无力的苍蝇开始倒下去了。不过,总得想办
法吃饭啊。怎么办?天啊,再上哪儿去想办法呢?
    这时,阴沉凄怆的黄昏使房间越来越暗,艾蒂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
痛苦地拿定了主意。
    “你们等一等,”他说,“我出去试试看。”
    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凯特。她一定会有面包,并且一定会乐
意给他。他这样不得已再到雷吉亚去,心里实感烦恼,因为这个姑娘一定会
像一个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样受宠若惊地吻他的手的。但是,总不能看着朋友
们为难不管呀。必要的话,他还得再跟她温存一番。

      “我也出去看看,这样等着也太蠢了。”马赫老婆也说。
      艾蒂安走后,她也打开门丢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后把门使劲地关上了;
  屋里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待在阿尔奇刚刚点燃的蜡头的昏暗烛光中。
  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脚,沉思了片刻,便走进勒瓦克家里。
      “哎,我说,那天我借给你的一个面包,你是不是能还我?”
      她没再往下说,她眼前的情形已经使她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勒瓦克家比
  自己家还惨。
      勒瓦克的老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熄灭的火炉,被制钉工们灌得酩酊大醉
  的勒瓦克,正空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睡着。布特鲁背靠着墙,下意识地抚摸着
  肩膀,带着老好人的傻呵呵的样子,他的积蓄也被这一家人吃光了,他惊奇
  自己竟然也得勒紧裤带。
      “还你一个面包,唉!亲爱的,”勒瓦克老婆回答说:“我还想再找你
  借一个呢!”
      当勒瓦克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起来的时候,她使劲把他的脸朝桌子上按
  了一下。
      “你安静点,死猪!把你的肠子烧断了才好呢!……难道可以叫别人花
  钱请你喝酒,就不能找个朋友借一个法郎?”
      她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拾了,地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在这个肮
  脏的家中胡骂乱咒,发泄怨气。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她那个丢人的儿子贝
  伯从早晨就不见了,她叫嚷着说要是他永远不回来了那才省心呢。随后她说
  要睡觉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鲁。
      “喂,走吧,咱们上去……火已经灭了,用不着再点蜡看那些空盘子
  了……你倒是来不来呀,路易?我跟你说,咱们睡觉去。贴在一起总舒服
  点……叫这个醉鬼一个人冻死在这儿吧!”
      马赫老婆走出来以后,迳直穿过菜园奔向皮埃隆家。房里传出阵阵笑声。
  马赫老婆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来给她开门。
      “哟!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声说,“我还当是
  医生呢。”
      没容马赫老婆开口,她就指着坐在火势旺盛的火炉前面的皮埃隆,接着
  说:
      “唉!不舒服,他老是不舒服。别看气色不错,就是肚里不好过。他需
  要暖和一点,我们把所有的煤都烧了。”
      实际上,皮埃隆看上去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膘肥体胖。尽管他故意直
  喘气,也不像真正有病的样子。况且,马赫老婆刚刚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一
  股香喷喷的兔肉味,毫无疑问,一定是他们在她进来之前把盘子撤了。她看
  到桌子上面还有残渣,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瓶忘记拿走的葡萄酒。
      “妈妈为了想办法弄到一个面包到蒙苏去了,”皮埃隆老婆又说,“我
  们正急等着她呢。”
      但是,当她的眼睛随着马赫老婆的目光也落到酒瓶上的时候,她的话立
  刻哽住了。转眼间她又编了一套瞎话说:是的,这是葡萄酒,是皮奥兰的阔
  老爷们送给她丈夫的,医生说他应该喝点波尔多①酒。她还不住嘴地说着感谢
  的话,说这些富人是多么善良啊,特别是那位小姐,没有架子,亲自到工人
① 波尔多,法国西南部城市,产葡萄酒,俗称波尔多酒。

家里来施舍东西!
    “我知道,我认识他们。”马赫老婆说。
    马赫老婆一想到好事总给不穷的人遇上,心里感到憋气。事情总是这样,
皮奥兰的人们只会把水倒进河里。为什么她从来没见他们到矿工村来施舍
呢?不然她或许也能得到点什么。
    “我上你们家来,”她终于坦率地说,“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比我们好
一些……你们有没有挂面什么的?将来一定还你们。”
    皮埃隆老婆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表示毫无办法。
    “什么也没有呀,亲爱的。连个挂面头也没有……妈妈不回来,准是她
没弄到面包,我们只好饿着肚子睡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传来哭声,于是皮埃隆老婆生气地用拳头敲了敲门。
她把轻佻的丽迪关起来了。她解释说,丽迪在外边闲荡了一整天,到五点钟
才回来,为了给她点儿惩罚才把她关起来。她往往跑得叫人连影儿都找不到,
简直没法管了。
    然而,马赫老婆仍旧站在那里不想走。旺盛的火炉使她感到又舒适又难
过,想到人家在这里吃东西,肚子里更感到饿了。很明显,他们把老母亲打
发走,把小女儿关起来,自己好大吃大嚼。哼!不管怎么说,一个不规矩的
女人,反倒能使家里幸福!
    “回见吧,”她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外面夜已降临,躲在云彩后面的月亮,忽隐忽现地照着大地。马赫老婆
没有直接穿过菜园回家,她不敢回家,满怀忧伤地兜了一个圈子。整个矿工
村死气沉沉,家家发出饥饿的气息和空腹辘辘的叫声。敲门又有什么用呢?
到处是一样的穷困。人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饱饭,甚至连从前在村
外老远就能闻到的强烈的洋葱味都闻不到了。现在只有旧地窖的气味,只有
什么也不生长的黑洞里的潮湿味。压抑的哭泣和含混的吵骂等模糊的声音也
逐渐消失。在这越来越深沉的寂静里,可以听到人们饥饿困睡的声音,听到
人们空着肚子昏昏沉沉地横倒在床上的沉重的响声。
    她从教堂前面走过时,看到一个黑影很快地滑了过去。她心里产生了一
线希望,于是加快了脚步,她认出那是蒙苏的本堂神甫儒瓦尔,他每逢星期
日到矿工村的小教堂来做弥撒,现在他一定是在更衣室里办完什么事之后出
来的。他低着头拖着胖呼呼的身躯跑过去,脸上显出温和的、愿与一切人和
睦相处的态度。他所以黑夜出来,一定是怕矿工们连累他。据说他最近高升
了,甚至已经和他的后任——一个瘦瘦的、眼睛像火炭一样红的神甫在一起
散过步了。
    “本堂神甫,本……本堂神甫,”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喊道。
    但是,神甫连停也没停,只说了声:
    “晚安,晚安,我的好妇人。”
    她回到自己家门口,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于是又走进屋子。
    谁也没有动一动。马赫依旧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边上。老爷爷跟孩子们
仍然挤在长凳上,为的是稍微暖和点儿。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那个蜡头
烧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眼看就要灭了。孩子们听到门响,都转过头来,看到
母亲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立刻又垂下眼去,本想放声痛哭,因为怕受责
备,就勉强忍住了。马赫老婆神色颓丧地坐在将要熄灭的火炉跟前的凳子上。
谁也没问她什么,仍然沉默着,他们认为说也是徒劳。现在只有软弱无力、

意气消沉地等待着,这是最后的等待,只等艾蒂安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找到援
助。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们终于连这一点也不指望了。
    艾蒂安回来了,他用一块抹布兜着十几个煮熟的凉马铃薯。
    “这就是我弄到的,”他说。
    穆凯特家里也没有面包了,她一面热诚地亲吻他,一面把自己的晚饭用
抹布包好硬塞给了他。
    “谢谢,”当马赫老婆分了一份给他的时候,他说。“我在那儿吃过了。”
    他说的是假话,同时用忧郁的神情望着孩子们扑向马铃薯。父亲和母亲
也控制着自己,为的是让孩子们多吃一口,但是老爷爷贪婪地吃着,好像要
全部吞下去似的,因此不得不从他那里再拿回来一个马铃薯来给阿尔奇。
    随后,艾蒂安说出他听来的消息。罢工者坚持抵抗,激怒了公司,因而
它声称凡是愿意妥协的矿工,公司愿将记工簿发还给他们。很明显,这是公
司的挑战。另外,还流传着一个更严重的说法:公司吹嘘说它已经使很多工
人决定复工,明天,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的工人就要全部复工,甚至
玛德兰和米鲁也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上工。马赫一家被这些消息气坏了。
    “他妈的!”父亲叫道,“要是出了奸细,非跟他们算账不可!”
    他满怀愤怒和痛苦地站起来:
    “明天晚上到树林子里去!……既然他们不容我们在欢乐舞厅商量事,
那么树林子是我们的天地。”
    他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吃完东西正在打盹的长命老。这个喊声是集合用
的老口号,树林是从前矿工们共商如何反抗国王军队的集会处。
    “对,对,到旺达姆去!到那里去我也参加!”
    马赫老婆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说:
    “我们全去。清除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和奸细!”
    艾蒂安决定通知各个矿工村明天晚上到旺达姆森林聚会。这时候,火炉
像勒瓦克家的火炉一样,已经熄灭,而且蜡也突然灭了。再也没有煤、也没
有蜡了,只好在刺骨的寒气中摸索着上床去睡觉。孩子们哭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