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地下城在哪里:萌芽经典小说——《下一站,西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1:28:44
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会嘎然而止,也是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当警察推开我陈旧的门,差不离丝毫一两天,我就要搬离这座城市。它曾带给我年轻的悲喜交加,也曾带给我忐忑与挣扎。当我最后一次挤上老态龙钟的城铁,还庆幸着自己终于要告别这样不便的轨道生活了,却是一纸死亡认定书,一件她的血衣,一只磨损的手机,让我不得不踯躅,不得不潸然泪下。这令我无措,却甘愿领受。



我曾经沉迷过的北京的夜,昏黄的街灯一盏一盏数年如一日地冷落我的孤单。假若城市是有灵性的话,我便早早深陷于其中了。6年前当我走下飞机的那一刻,便深深感觉自己是多么渺小地站立在这座古城。而后我的唇被看似毫无恶意的风吹得干涸,上海四季的兀然翻转都不曾催得它如此灼渴,而后我的视野变得浑浊,这北方的心脏仿佛从来就没有清朗的一刻。我披着厚厚的棉衣,跟随警察离开我已经退租的房子。我的男友先前才离开,是他替我整理了回家的衣箱。我的脑海中还盘旋着他的眼神,他的衣角,他的手指,这样轻柔的关上了我的行李。而我却在之后不久,被瞬息间调转方向的命运毫不留情地再次 击倒。我想,我该是要失去他了。我感到晕眩。



那个恋家、任性,吵着闹着要辞京回家的女孩是我吗?那个一路坦途,令家人自豪的女孩是我吗?谁还惦记曾经的另一个我?那个死去女孩心里的我……我可不可以不承认我认识她,我为什么要跟随警察走?我可不可以不去回想那些狼狈,那些我永远不想再去面对的荒芜记忆?



像我这样的好孩子,从没有想到会坐在派出所的谈话室里,也压根不会想到自己会无法坦然回答警察的问题,压根不会想到,会有这样冷漠的盘问目睹我从心底流淌的哀痛与清泪。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六年前”



“为什么她的手机里只有你一个人的联络 电话?”



“……”



“为什么你不说话?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夏天。”



“在哪?”



“西单……”



那天夜里,我的脑海中反复响起、整夜撕扯我神经的就只是这个站名而已。广播里的女人用这样生硬、这样咄咄逼人的声音颂念着我多年前关于北京的热爱。我曾经只为了听这个站名而反复路过“西单”,我是在听到“下一站西单”的声音时透过车窗第一次见到她。那天她正穿着单薄的白色吊带裙,站在供路人休息的座椅上。张开双臂,任一个粗糙的男人拍摄,她身后是裹着厚厚棉衣的路人,新奇而鄙夷地打量她。



但那些川流不息的猎奇眼神竟令我透心冰凉,竟令我莫名愤慨,我至今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坐过了站,又折回来,她那时正蹲在地上瑟瑟地颤抖。我冲出车门,拉着她就跑……我的拇指触到了她手上的红线,竟然这样纤细这样艳丽动人。现在想来,是我冲动,是我莫名其妙。总之那一阵疾跑,于我,于她,都是一场劫难。



她叫Moli,比我小一岁,没有父母,来北京就是为了找父母。有钱的时候不想回去,想回去的时候却已身无分文。因为长得漂亮,14岁就开始到处做模特拍照。当然不是那种T型台,而只是那些自由摄影师的木偶。他们成不了器,她就永远只是个玩物。但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被拍。摄影就是这样好的方式,美丽的世界不曾拥有,就像美丽的年华,却可以将影像如实地记下,就像记录生命的盛放。我有时会想摄影师若是不爱她,又怎能捕捉她的美,而若是爱她,又怎舍得让她供这个世界赏玩。



我说这话,也许既不懂艺术,亦不懂爱。



她没有读完初中,不看书不看报的。她曾对我说,“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她又怎会知道,我有着多么辉煌的中学生活,一路得奖无数,考入全国最好的大学。我与她基本不谈这个,若是谈到,便是我有意伤她的时候了。



那日我与她逃离地铁站时,分明听到后面那男人操着烂熟的京骂在后头嘶吼。但他不会追上来,因为他那正在调试的照相机,是他全部的家当。我把自己的羽绒服给Moli穿,而后替她买了双鞋。她就像我的娃娃,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她。她扑闪的眼睛竟连感动的泪花都没有,这就是她特别的地方,不会因为那些世俗的判断玷污生活的原味。我没想过施舍,没想让她感动。只是她张开双臂的那一刻,令我觉得美,觉得心疼。



我喜欢她。



我替她租了便宜的招待所,这是我尽最大努力能为她做的事。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未来,但我不能把她就这样草草地扔在西单,用一双鞋一顿饭就把她打发了,我只是这样想。我没有问过她和那些摄影师的事,没问过她从前怎么生活。我告诉她以后不可以冬天穿这么少拍照,而后告诉她,我会常来看她。她没有丝毫排斥的态度,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盲信的天真,竟使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洗漱的时候,我只是静静的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仿佛是另一种我想要的家庭生活,在异乡粗陋的环境中,我拼命挖掘到了稀少的、漂浮无常的温暖。

那天我离开招待所,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个男人一样,可以保护一个人。竟然想要保护一个人,那年我才18岁。



大学生活从容到不真实的地步,尤其对我这样的异乡人。这里是同上海完全不同的风致,校园里有缓缓的坡,就像是小镇。两边有嘈杂的杂货店,卖书卖烧饼卖各种能想到的东西。我常常伫立在贴海报的拐角处,玲玲乱乱,用毛笔涂抹着各种讲座和招考信息。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甚至找到了父亲曾经住过的寝室楼,那里曾经插满红旗,大字报被贴得层层叠叠。串联时人家都上北京,只有他逆行南下,据说饱览了祖国风光,还不与人流相撞。我有时觉得自己和他很像,叛逆是隐秘在心的,总是在某些时刻蓬勃爆发,和时代对着干,不去思想对与错。我很想让他知道我也被命运推至于此,从我踏入校园起,就冥冥注定与周遭格格不入。



离开家的第一年,我用新生奖学金和各个亲戚塞给我的钱为自己添置了不少东西。那是我手头最宽裕的生活,我至今还记得寝室同学略带讥讽的对我说:“上海人就是不一样。”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独自生活。再没有那么多的期盼,没有父亲成天唠唠叨叨对我的“前途规划”。我相信,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一切都重新开始。的确如此,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很美,很听话,很复杂。

我每周末都会去看她,是她带我逛遍了北京城。她带我去那些她已经烂熟于心却从没有钱进去玩的地方。我认识了许多她的朋友,他们不都玩摄影,有的还唱歌。我第一次见到北漂,第一次见到所谓“理想”的清澈目光,第一次亲眼目睹淋漓的癫狂与绝望。她带我去她以前住的房子,那并不是胡同也不是楼房,去北京之前我压根不知道还可以住地下室。确切地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为她租房子是对的。那间地下室破破烂烂,男女混居在一起,和外卖盒共枕,怎么会是她这样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生活。但Moli说那里曾经走出过如今大红大紫的明星,我很诧异,原来这就是他们还聚居于此的动力。我想要帮她,就当捐一次希望工程,做一次好人好事,反正希望工程也是徒有虚名,钱打了水漂也不知道。



Moli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后来想来,她也定是审慎的与我相处,尽量不提及我高贵的内心无法容忍的低俗。但我仍然能够想象她拘谨背后的魅惑,她偶尔的失落表情让我体会到她的压抑。我问她,那日与我疾跑前是否冻得战栗。她犹豫了一会,摇了摇头。她说她一直穿的少,不怕冷,只是想让那男人拍她颤抖的样子。她说了真话,但我很失望。我看到了自己的莽撞,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还误以为是骇俗的叛逃。



后来Moli带我走过中戏的东棉花胡同,那里有许许多多胸有成竹的美女,但在我心里,Moli一点不比她们差。好在,她还小,还有机会。她从不在那里买衣服,并且无视胡同里别致优雅的书吧,而那些对于我来说却是新鲜欢喜的东西。我一直记得她穿着冬天那件拍照的白色裙子,在我挑书的时候舔着冰棍。她从来不进来,若是她不感兴趣,便不会自讨没趣。她会在我出来的时候说,“你们大学生……”,这让我心里有种变态的快感。我有时对她态度不好,我精心为她挑选Lolita的服饰,自己却穿得质朴平淡。我喜欢打扮她,却不愿意她这样美的去被人注视,因而常常莫名光火,直至她来哄我,直至她告诉我,只有我对她好。



我只问过她一次关于她父母的事,她说她小时候被寄养在姑姑家,后来姑姑改嫁,新来的男人总是骚扰她,她便拿着家里的钱逃了出来。说是找父母,却只是知道父母大致在北方。而北方,她只知道北京。我只愿牵着她的手,而后轻轻用拇指波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我们像是情人,更像姐妹。因为我并不愿意与她再亲近一步,那定会粗暴地破坏我心底的美好感情。我们一起听“下一站西单”的站名,而后,相视而笑。我问她这么快乐是不是信佛的关系,她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信佛? 不可说。并不只因红线吧,我想。她身体里总有一种隔世漠然令我惶恐不已。她仿佛任由命运摆布却总能接受,她仿佛内心深处有一个与我、与人世间无关的世界。我没有告诉她这些细微的感觉,情愿陶醉在她的惊异中。不然她一定又说“你们大学生……”。



但Moli信佛的方式也常让我无所适从。北京本来就多庙宇,她常常翻到各种公园里烧香。她从来搞不清那些庙宇是哪朝皇帝建的,却总不忘记买一些锡箔香烛之类的东西,用我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钱。她也在招待所祭奠,桌上摆香烛和空碗,说是哪朝祖宗会来也不知什么的。而后虔诚地跪在地上磕头,屋内烟雾缭绕。像我这样年纪的孩子,离这些仪式是很远的。虽说不懂,但我仍然尊重她。信仰,本来就是相信即存在的东西,如同爱。



但是自从认识Moli开始,我的经济状况开始变得越来越糟。招待所40块钱一天,一个月就是1000多,Moli的饭钱有她那帮朋友帮忙,我从来不过问。但我每次去看她,都会带些好吃的给她,尽管我已经啃了一个礼拜的馒头。一开始,我想着法问家里要钱,时间长了,便再不能这样。我开始四处接家教的活,甚至敲开100多家民居,只为了填一张问卷。我是不是有病?成了那时深夜我反复拷问自己的问题。



在学校的生活变得特别清苦,但我又没有正当的理由申请助学金。我渐渐的感觉自己被鲜明地边缘化了,虽然每次看到Moli,想到她的漂泊,我又会心软。我喜欢看她睡熟时候抽动脚丫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我不明白她的父母为什么要抛弃她,她是那么单薄,那么乐观。甚至没有埋怨过那些摸过她的脏手,甚至没有为了命运而哭泣。她腕上的红线常让我想到未来,我不知她的未来是不是有我,她会不会怀念我,她会不会想到,我也同样年轻,并且,因为她而过得并不好。但,我们都是要嫁人的。怎么办,我们都是要嫁人的。



招待所因为常住的关系,渐渐成为了Moli的窝。她在那里贴满了那些流浪摄影师为她拍的照片,她也哼那些没有调调的摇滚乐。大二那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觉得不太妙,便开始忙着转系。因为做家教的关系,英语一直都没有拉下,所以我想转到英语系,应该会学的轻松一些,也能够多赚些钱,让Moli生活下去。然而,当我兴高采烈地冲去招待所把这个决定告诉Moli的时候,却有如遭致晴天霹雳一般。我看到门口散着白裙子,床上除了Moli,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我讨厌这种故事。Moli咬着嘴唇恐惧的看着我时,我的心凉如水。我是不是有病?我一直这样想,为什么要自找这些罪受?我冷冷地看着她,就像曾让我愤怒的路人。那时我一定很丑陋,因为心底只有厌恶,只有自己,而没有爱。



男人离开的时候抛下一句话,“人家也是个学生,也不想想这样傍着人家容不容易。”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他比我高半个头,很英俊,也很世故。而我却还围着高中时的烟灰色围巾,穿着白色跑鞋,很久都没有时间刷。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但是堕落了,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堕落了。那年我大二,为了省钱,只在春节回过一次家,对家里我还是那个优秀的女孩子,也只有在家里我才吃过丰盛的饭菜。我知道妈妈其实看得出我笑得艰难,但她也无力帮我,一周之后,我又跳上火车,大半年都消失在那座我一想起就想流泪的城市。

那天我僵硬的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Moli用那双系有红线的手轻轻挽住我,我没有抱她,虽然我知道她浑身冰凉。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从我的脸上滑落,两年来我从没有这样宣泄我的委屈。



“我只是想帮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问Moli。



“我知道你没有钱,那是招待所老板的儿子……他把你的钱都还给我了。”Moli的声音让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后来她就一直躺在我的怀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有许许多多10块钱,我不忍看,因为,那是她的身体,以及,我的无能。我该怎样保护她,保护我自己。我感到无措,想要挽留的生活竟是这样的艰难,而此刻逃离,天地间却不见得一丝一毫清晰的风景。

或者说,那时我已经犹豫了。一段没有未来的感情,在我动摇的那一刻,渐渐失去了生命力。如果坚守开始埋怨,那么坚守也就不称其为坚守,它只是消磨。再真挚的感情也经不起消磨,徒劳的又岂止是爱本身?



那段日子,她仍然住在招待所,我却艰难地继续工作与读书。我的父亲给我写来了信,洋洋洒洒写满了家人对我的担忧。他说他曾经逆行,曾经因冲动而背离正轨。

他说那时满目红旗招展,他却偏偏只留恋绿水青山。他说他嘲笑曾经串联的红卫兵,不会找暖和的地方睡觉,不会找好吃的东西吃。他与大部队擦肩而过,曾经不懂孤单,如今深觉惶恐。因为无论是革命理想还是好山好水都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东西在年轻时很少能触及到。但总之那时你狠狠心拒绝的,也许就是你多年后重逢的。人生兜兜转转,没什么得失可计较,却是错失了时间,一步错步步错,反悔就难了。



我猜想父亲定是知道了什么,他会知道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又为何这样心急火燎。可叹我还有一个父亲为我心焦,而Moli却形单影只。我真该狠狠心放下她吗?



我仍然每个月都给她钱交房租,她交不交与我无关。我不想去想她与那些男人的事,她14岁就独自来了北京,深究起来,于她于我都是痛楚的。我一直以为我们痛得息息相关,不知是哪来的自信。那段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地铁路过西单,那是购物的地方,我哪有钱下车去逛。于是,一遍又一遍听着生硬的女声播颂“下一站西单”。下一站却再不见她,都是我害的她,不然周末的时候,她又怎会在深夜辗转,与我一样无法入睡。

父亲那时总是暗暗地给我寄钱,我孤独站立在邮局门口百感交集,多种辛酸涌上心头。我还固执的以为,人与人就是这样追逐着相欠,比方我欠我的父亲,而Moli欠我。我那时怎么那么固执,殊不知,我也同样欠着Moli,直至她将生命交付于我,我才追悔莫及。

她为什么要死?难道是我最后一日的狠话? 那她又是为什么要写信到我学校?



大三下半学期,辅导员找我谈话,说是一个女孩子写信到学校,问我要生活费。我当时就很生气,因为Moli当时刚用那些十块钱买了个手机。那是我给她的钱,我才不管她是怎样把这些钱留下来,可她怎么能写信到我学校呢?我都跟她说了,只要我毕业了,有工作了,一切都会好的,她这番催逼又是何苦。当我再一次赶到招待所的时候,竟又一次撞见她和那个男人一起。我顿时冷笑,远不如第一次那么伤心。那男人也从容地看着我,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警告你们,房租还是要交的!别以为我是慈善机构,你什么大学生,充其量是个介绍卖淫的!



真是奇耻大辱,Moli在一旁哭得支不出声,我当然也就没有问她关于信的事。一切简单明了,还用得着追问么?这回男人没有走,我走了。我告诉Moli,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我说,是她先对不起我的。我走的时候,瞥见了Moli放在桌上的香烛,凋零得丑陋。这骀荡的生活,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曾在祈福什么,又有何用。

只是我真的可以解脱了吗? 我假设,我可以的。



我想忘了她。我不想去我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方,包括夜晚的天安门,包括地下室,包括什刹海,包括西单。她在我生日那天发消息给我,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她说,第一日她见到我,就知道只有我会真心对她好。她说尘缘说不清道不明,但她不后悔与我相逢。而我,正坚持那些狠狠心就能做到的事,尽量不去理睬她。由于在前几年打了许多份工的关系,找工作并不困难。身边的同学都忙着考研出国,我正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工作,未必是条不好的路。暑假的时候,我回了上海。爸爸妈妈来火车站接我,他们两人并排站着,就像电影中许多年迈的父母,令我有些酸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不过问我的成绩。这常常令我感到惶恐,因为我不知道是他们放弃我了,还是知道了什么。母亲总是说,后悔让我考北京,当年成绩那么好,在上海随便考个大学都比在北京强。父亲也时不时规劝我,女孩子不要总惦记着工作,早晚还是要嫁人的。



他们为我介绍了一些男孩子,我很麻木地接受了,但没想到,竟然还能够找到现在的男友。或许,我保护了Moli这么久,太想有人来保护我。男孩的家里与我家有些交情,他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会让他好好对我的。



我的世俗化,竟然这样恬不知耻地接踵而至。暑假似乎成了我的解脱,和他的约会,再不要我付钱,也不需要我操心是乘车还是步行。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我开始重新留恋上海的夜色,开始驻足车水马龙。我终于换下了高中时候的衣衫,终于开始穿那些女人的衣服。我终于找了一个肩膀依靠,心里没有人惦念,就仿佛没有回忆一般。那个暑假是我真正释放的时光,和他一起,掩饰了过往的心血来潮。或许只有在我的城市,我才能够这般自如地驾驭我的人生。



    Moli给我的短信越来越少,直至只剩一些问候。偶尔我多寒暄几句,她却沉默。从前我每天临睡时都会挂念她,都会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现在并不是我挪移了对象,因为我从不对男朋友说这些。相反倒头就睡,仿佛,白天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在梦里常常梦见她,依稀见得白衣与红线,依稀记得她依偎在我身边,依稀记得我们躺在床上,只是手牵手,就能够等到天亮。记得她的眼睛深不见底,自从认识我之后便常常哭泣。究竟是她让我受折磨,还是我让她委屈,成为了只有在梦中我才敢辩驳深究的话题。



   大四那年开学,男友送我去的北京。因为离开上海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他以为我是舍不得他,因而跳上火车补了票。我是舍不得他吗?他拉着我的手说,还有一年就能回家了。他说他会等我,但他的腕上没有红线,我以为,他不会像Moli那样虔诚对我。我是不是有病?又拖累了一人,还佯装不知情。罪不可赦。



  与他乘地铁,我故意背对着车窗。但广播里的女人丝毫不顾及我的狼狈,仍然适时地高喊“下一站西单”。他说,“西单这个名字倒是好听,东单就没有这般韵味。”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暖,轻微抬头,想要记住他的表情。却不慎瞥到窗子,看见了Moli的背影,一袭白裙,孤独的站在那张她曾经拍照的椅子上。周遭好多人路过,好多人鄙夷。我心如刀绞。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把头深深的埋在男友的胸口,他应是没有发现我的眼泪。他只是说“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几乎不像是女孩子,想不到还是那么粘人的。”我浅笑了,不知是喜是悲,不知那是不是我,也不知,未来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Moli一定是在等我,多年以后我仍然把她扔在了西单。我没有用一顿饭一件衣服打发她,却用一场荒芜的感情消遣了她。兴许我比那些粗糙的男人好不到哪里去,兴许她恨我到发指。我很难受,我发消息给她,问她好不好。



“不要担心我,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再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为我哭。” 这是,我收到的,最后关于她的消息。



    Moli在两年后,跳下了西单站。北京的交通本就不好,她的殒身成为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她把手机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有我4年前的消息,以及最后问她的好不好……警察推了推我,说有人来接我了,让我签个字。我看到了我的男友,笑的这样轻柔无辜,仿佛我一直在骗他。我在骗他吗?还是在骗我自己。



   我们如安排的那样回了上海,似乎并没有被耽搁。他并没有深究我与Moli的故事,女孩与女孩,生者与死者,惋惜大过于一切了。只是我常常哀痛地流泪,令他无措。我常常想如果Moli当时不找到学校,我是不是会离开她?是不是我不够耐心,是不是我不懂爱人。是不是我让她绝望,还是另有隐情。一路颠簸的火车就像我翻涌的思绪,我总是在推托罪责。我的大学四年,整整为她蹒跚了四年,踉跄了四年。她离开了,又有谁还记得?



    一切尘埃落定,消逝无痕,我也只当作尘怨,只当是年幼的错。忘却曾在异乡流落、蹉跎、狼狈不堪。在上海稳定下来之后,我和男友打算结婚。那夜母亲为我整理新买的东西,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我成长的事,说了曾经的我那么不需要操心,说了我在北京多么不适应,说着我还是恋家的孩子,一放出去就迷失方向。说着幸好是我的父亲后来在北京租了房子,才留住我的心。



父亲什么时候住在北京?……



  说着幸好父亲找到了学校,我才没有从这么好的专业转走。

 

父亲什么时候找过学校?……



   说着父亲那时看到我的憔悴哭着打电话回家,让母亲给我寄钱。……



   那时不就是我与Moli最艰难的日子吗?难道,父亲一直在看着我?



   说着还好学校帮忙,将我从殊途拉回现实中…… 什么意思?难道那信……那使我与Moli分手的信,是父亲……?



  当我转身面对母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我拉着她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母亲愕然。 她说:我以为,你都知道。



    我那时才知道,母亲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原来只有父亲是什么都知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我第一次有些恨他,Moli因此而死,因为我的薄幸与突然翻脸,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原来她说的对不起我,就只是与那招待所老板的儿子。原来她从不曾想扰我的前程,善良如是,我却辜负了她。



    我无法挽回的,不仅是Moli的死,还有我的全部情感。Moli的消息已经在我几度想要忘记她的途中删除了,她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没有痕迹。除了记忆,除了庞大的自责与内疚,什么都不剩下。



    我想着多年前,我曾经心焦不已的话。怎么办,我们都是要嫁人的。如今我要嫁人了,她却躺在冰冷的天际,数落我的薄幸,冷嘲这般徒劳之爱。



   我喊着她的名字,Moli…Moli…Moli…



    我为她无法停止哭泣,是不是会阻碍她离开浊世,她能否会回来怪我。我定是不会犹豫,会把她拥在怀里。只是,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没有想到,我所有的从容会嘎然而止,也是那一刻才明白,遗忘是一种罪。记忆这样牢牢的深植在1500公里以外的城市,亲历各种风云变化,仍然置身事外一般漠然。记得那里的列车老态龙钟,记得那里的我手里紧攥着一缕红线……而最好的怀念不过是一句清晨的呢喃:



    下一站,西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