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与年 后人:《当代》作品: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2:41:03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 张作民
 

 

  1

  石方明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死。

  原来都说是极刑,后来判了死缓,捡了条命,应该是好事。可母亲不知是怎么想的,在法庭上就哭,傍晚犯了心脏病,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父亲从医院出来又不知道为什么上了快车道,被一个刚拿到本子的女人撞出一米多高,然后被旁边的车轧了过去……这些都是听管教说的。从看守所转到新生监狱后的一个月里,他天天盼望着接见。监狱领导研究了一下,并方方面面做了准备,这才把石方明叫到淡话室。

  开始,石方明以为管教在骗他,或许是自己听错了。“犯了罪,最揪心的其实是你们的父母,死的心都有。”这是管教最常说的一句话。还以为老调重弹,后来看到医院的死亡通知书,这才觉得脑里一片空白,随后是嚎啕大哭。

  “这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石方明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似乎又看到了母亲绝望的眼神。那是在法庭上最后一眼,没几个月,头发全白了。还有父亲,上大学临走时的一句话老在耳边响起:“遇到任何事,都不能冲动!”是啊,不能冲动。要是自己没有冲动,那混蛋就不会死,父母也不会死,他也不会被关在这里了。那么,你还活着做什么?死吧,你去死吧!一了百了,与其在这儿关一辈子,不如现在就了断!

  警察们似乎早就料到一切。晚上睡觉,号子里老是有个人是醒着的,而且就坐在自己的床脚下,盹都不打一个,大小便也跟着。吃饭、放风、劳动也王总有好几双眼睛在监视。新生监狱的劳动项目是做鞋,具体说是生产草绿色的帆布胶鞋,不仅供应本地监狱,还销到外省。隔壁的女监负责做鞋面,男监则负 责做鞋底,并把鞋面压塑成形。石方明被派的活是检验质量。有人会把做好的鞋用口袋送到一张大桌上,他把合格品扔到一个塑料皮做的筐子里。这是个轻松活,但并不是要给照顾,而是让他找不到自杀的机会。他接触不到剪刀一类的利器,也碰不到电闸。压塑的机器倒可以把脑袋在瞬间压成肉饼,但那是另一个车间,连门口 都不让走。监狱最忌讳两件事,一是逃跑,一是自杀。每一样都会影响警察们的前程。所以,石方明想死可不那么容易。

  可石方明还是打定主意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天机会来了。大家排队去车间,平时挺宽敝的路上停了几辆汽车,那是压塑车间新到的机器,一些犯人正在往下搬运。其中一台已经拆掉了四周的木板,露出抹着黄油的铸铁机身。也许是太重了,有人没站稳,机器就歪倒在路边,经过打磨的操作台面在与人的身高差不多的位置上,形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 角。在石方明的自杀计划中,有一项就是用头与硬器撞击。虽然头盖骨的形状能避免较强烈的冲击,但如果目标是生铁,又有锋利的角度,那一定会让脑浆飞溅出来。这种伤害是无法挽救的,而且还没痛苦。于是,就在警察大声指责犯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一刹那,石方明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撞过去。 接下来,他就觉得眼前进出无数金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他没有死。是有人救了他。那人原来就紧跟在石方明的身后,当发现情况时,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前,照着右上额一拳挥过去,石方明随即倒下。后来听说,那人的胳膊被机器划得很深,白骨都翻了出来。

  石方明醒来时,发现躺在监狱医务室的小床上,手和脚都上了镣铐。一个医生拿小手电筒扒开眼皮照了照,又用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遍,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被送进了禁闭室。那地方很窄小,转身都困难。即使如此,他仍然上了全套刑具,头上还戴了个“坦克帽”,那是防止撞墙的。第一夜很难熬, 因为又渴又饿,大小便又都弄在身上,那种强烈的酸臭混合着原来就有的异味令人作呕。可要吐又吐不出来。他希望自己能窒息,却发现头脑十分清醒。

  “为什么要捅那一刀子呢?你该用脚踩住他的喉咙,让他知道你的厉害不就行了吗?如果那样的话,父母就会没事,你现在也可以拿到毕业证书了……”

  这话石方明想过一万遍了。都知道后悔没用,可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要是能把自己逼疯,那该有多好啊!

  渐渐地,嗅觉失灵,肌肉的酸痛也已麻木。黑暗中,他又看到母亲充满了慈善的脸和父亲鼓励的目光。眼泪在悄悄流淌,后悔到了极点,死也成了更坚定的归宿。

  第二天一早,监房铁门下方的小窗口开了,有人塞进一个塑料碗,里面是大米粥和一块咸菜。石方明蜷缩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到了中午,又送进一碗米饭和一盆青菜。他还是不动。本以为会有人呵斥几旬,结果脚步声离去后,就再没有任何声响。过了一会儿喊放风,他就装睡。晚饭菜盆里多了块肉,但石 方明却故意泼到地上,米饭也扔到角落里。这样过了三天,他与饥饿对抗着,一心只想早些失去知觉。可到了半夜,来了两个劳役犯,先是把他拉出去,在厕所里扒光了衣服,用水冲干净了,换上新的囚服,然后把他送到医务室打吊瓶。到了早上,有个医务犯很熟练地把粥装到塑料瓶里,不知在哪儿拍了一下,石方明的嘴就自 动张开,很快把粥喝下去。接着又是听诊,听完诊又被送到禁闭室。这次进来的时候,监房已经打扫过,味道不似以前那样难闻了。石方明的精神好了许多,但后悔又占据了整个思绪。这回,他集中在父母的去世上。父母的身体原来都挺好,从来没听说母亲有心脏病,如果不是为了他,绝对不会死,他们应该活着,快快乐乐地 活着,可是……

  没想多久,就有人来叫,并卸了刑具。他抹于了眼泪,来到谈话室。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警察,慈眉善目的样子,盯着石方明看了一会儿才说:“坐吧。”

  石方明坐了下来,打定主意,不管问什么,就是不说话。

  “多大啦?”那警察问。

  这不是废话吗?石方明闭上眼睛。

  “不是省城人吧?”警察装作没看见,“能上那样的大学不容易啊。我邻居家的孩子,考了两次都没考上,说明年还要接着考。我就纳闷了,这座大学真的这么好吗?”

  “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与我无关。”石方明心里这么想着,干脆低着头,装作打瞌睡。

  “我儿子可就差远了,别说大学,大专都上不了,只好进了警校,还是托人找的关系。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还送了礼。去的时候不敢穿警服,心里真不是滋味啊。”

  “哼,这也算事吗?”石方明觉得可笑。

  “你现在的情绪其实很正常。”那警察过了会儿又说,“大多被判了死刑或死缓的,家属都会出些事。不然怎么叫一人犯罪毁了全家呢?不过,你要真的再有个意外,那你父母就死得更冤了。你想想,只要积极改造,出去的时候你也只有三十来岁,还有漫长的人生,还有美好的未来。你听得进也行,听不进 也行,反正我们不会让你死。回去好好想想。”

  “这些道理以为我不懂吗?正因为过了十几年会出狱,再也见不到父母,我才想死啊!”石方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站了起来。

  那警察却叫住他:“等一下。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们中队的指导员。刚才说送礼的事,可别传出去,给我点面子。好吧,你去吧。”

  此后在禁闭室的几天,石方明没有再绝食。倒不是说改了主意,而是发现没有任何意义,要死也得找个他们想不到的办法。禁闭结束时,指导员又和他谈了一次话。这次没闲扯,说得很直接。“你如果自杀成功,不只是我指导员要免职,上面教导员、监狱长都要受到追究。而你如果不死,还真可能要在里面呆一辈子。”

  石方明照旧是低着头不说话。

  监房做了调整,是监区唯一的“双标间”,就四个人,两张上下铺,过道很宽敞,不比研究生宿舍差多少。号头叫老大,四十来岁。另一个是小 年青,叫阿毛。再有一个胖子叫冯福奎,进来前是个局长。他们都是“改积会”的成员,是犯人里的头面人物。铺好床就到了饭点,劳役犯送来几个小炒,老大拿出一瓶酒,又发了烟。一时间让石方明产生了混乱,这哪里是监狱,简直就是县里的招待所嘛。

  “你放心,”老大招呼石方明坐下道,“这顿饭是指导员特许的,酒也是他送的,放心吃。”

  石方明一向烟酒不尝,所以只是端起杯来做了做样子,烟则放在桌上。

  阿毛就把那根烟放到自己口袋里说:“借你一根。往后日子长着呢,这两样你最好都要学会,人生乐趣啊。”

  老大吃了口菜说:“号子里不兴叫大号,绰号也不能太浑,你有小名吗?”

  石方明便说:“有。”

  “叫什么?”

  “死人。”

  三个听了都不做声,最后还是老大说:“这可不行,一是监规不允许,二是叫了也晦气。这样吧,前两天有个叫‘新生’的出去了,也是判了无期的。你就继承了吧,吉利。”

  “我不要新生。”石方明说。

  “那就叫性盛。”阿毛做了个鬼脸,一性格的性,旺盛的盛。正确理解啊。”

  “你小子就这点爱好。”老大笑了笑,“如果连名带姓,总觉得是在听宣判,他们才这么叫。只叫名字吧,又觉得太那个了。从前你父母是不是叫你方明?”

  “嗯。”石方明点点头,耳边似乎响起母亲的叫声,又是一阵心酸。

  “要不这样,现在这儿就是家,你最小,就叫老四,大家说好不好?”

  阿毛立刻说:“这样好,四和死也差不多。老四老死不掉。”

  老大踹了一脚阿毛问冯福奎:“冯局,你说呢?”

  冯局便说:“你是号头,这事你决定吧。”

  “就这么定了。”老大点点头对石方明道,“从今以后,你就叫老四了。”

  “随便吧。”石方明苦笑一声。

  “好,那么我们说正题。”老大端起杯,对石方明说,“老四,我先敬你一杯。”

  “敬我做什么?”石方明十分奇怪。

  阿毛说:“你还不知道吧,那天你撞头,就是因为老大打了一拳,才救了你的命。”

  “我可不想感谢你。”石方明冷冷地说。

  “不,是我要感谢你。”

  石方明不解。

  “这可是一定要谢的。”阿毛解释说,“阻止同犯自杀是立功行为,还是大功,能减一年的刑呢。”

  老大便卷起袖子,那胳膊果然缠着绷带。

  石方明却绷紧脸道:“以后少管我的闲事。”

  阿毛哈哈一笑道:“大学生就是幽默,管找死叫闲事。”

  老大做了个手势让阿毛闭嘴,自己干了一杯才说:“知道为什么把你要过来吗?嘿嘿,就等着你再自杀,我们好立功减刑呢。”

  阿毛也干了一杯:“想死的时候提前打个招呼,也让我减一年。”

  “最好再死两次,这样大家都有份,省得产生矛盾不团结。”冯局也笑着说。

  “不过你真要死了,我们都得倒霉。”老大止住笑道,“今天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是和指导员签了生死文书的。如果你还想自杀,那就是害我们。”

  冯局马上说:“到时候,我们三个都得加刑。这里是连坐,明白吗?”

  阿毛也说:“其实你死不死,对我们无所谓,但影响我们刑期可是大事。”

  石方明放下筷子说:“对不起,这事我不能保证。还是给我换号子吧。”

  老大就变了脸色:“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我们好言相劝,你却当成驴肝肺。老实告诉你,这事不由你做主,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

  “命是我的,不想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石方明并不示弱。

  老大压低声音说:“有种的就袭警,就越狱翻电网,那也能死。”

  “我不想伤人,也不想越狱。我只想自己死,碍着谁了?”

  “看来,你是喝高了。”老大干笑两声,对阿毛示意,“带他去醒醒酒。”

  阿毛推着石方明出来,进了厕所,立刻有盆冷水从头淋下,不等反应过来,腰部已经受到重重的一击,接着是下身被撕裂开来般的疼痛……在一 瞬间,石方明后悔没留在摆放着那么多好吃的号子里。可他立刻又想起母亲慈善的目光,便弓着腰,使劲儿向洗手池的一角撞去,可除了头皮一阵发麻外,并未有任何伤害,原来那是件塑料制品。

  这一夜是石方明进监以来最难受的。虽然还没到严寒,但窗外的西北风已经呼呼作响,他趴在水泥地上,不到两分钟就有一盆冷水泼到身上。劳役犯们都排了班,一小时一换,泼完三十桶就回去睡觉。到凌晨四点,石方明开始发烧,有人去跟老大说了,老大便让人把他抬回监房,换上千衣服塞进被子。早上 点名时,阿毛主动报告有人病了。医务室的人看了看,开了药,允许休息一天。下午指导员过来问是怎么病的,石方明闭着眼不说话。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半夜又被拉到厕所,仍然是劳役犯轮流着泼冷水,而且黎明前回号子时,被子也变成湿的。医务室再开药,指导员再问是不是受人虐待。石方明还是死不吭声。就这 样一直闹了三夜,最后石方明被人抬到监狱医院里抢救。一周后出院时,指导员问是不是要换个监房,石方明摇摇头说:“不用,老大对我挺好,是我的恩人。”

  石方明很快成为名人,全监区四百多号人,包括干警在内,都在议论,说他是条硬汉,是个孝子,至于他被判刑的原因也多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他杀人是为民除害,也有的说是替人受过,总之,没有一个不佩服。

  2

  其实,石方明杀人,仅仅是因为争风吃醋。

  他在大三的时候,认识了图书馆的管理员赵丽萍。那是个很漂亮也很开放的女孩,第二次约会时就发生了关系。石方明很认真地发誓,一毕业就娶她为妻。赵丽萍只是笑笑,说并不需要做任何承诺,她这样是因为喜欢,为了开心。石方明家在省内的一个小城市,家境虽不富裕,但因为父母都工作,又是独 子,基本要求都能满足。相比之下,赵丽萍就拮据多了。她从小没了父亲,母亲下岗后找不到合适工作,就到人家里做保姆。赵丽萍不是大学里的正式工,又是初中毕业,工资低,随时会被解聘。但她从来不让石方明为她花钱,出去玩,经常只吃方便面和纯净水。这也是石方明想和她结婚的重要原因。到了大四,赵丽萍去一家 公司做推销,生活突然讲究起来,还几次表示要和石方明分手。一打听,原来她和部门经理好上了。那是个有家有孩子的,听说夫妻关系还很好,根本不可能有长久打算。

石方明谈了几次,赵丽萍就是不听,只说穷怕了,宁可做二奶。这样,石方明才去找那个混蛋。那男的还挺横,从抽屉里摸出把刀放在桌上说,包养怎么着?有种的就把我杀了。石方明想都没想,拿起刀就捅了过去……检察院在起诉书中特意强调凶器系被害人非法收藏,又用 语言刺激被告,这才免了一死。石方明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刀会毁了自己父母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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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为监狱的名人,其实是指导员一手策划的结果。他在给犯人上大课时,次次都把石方明作为重点。与此同时,又通过自己的耳目把石方明自杀的原因传了出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大家,这个人是想自杀的,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于是,那些想立功的人都把心思用在石方明身上。要死,可就不那么容易 了。

  但是,也有不想立功,一心盼着出点事看笑话的。没多久,石方明就收到一张标题叫《自杀大全》的字条,上面罗列了监狱自杀的几十种办法,其中速效的有如躲在被子里割静脉,慢性的则可以喝工业废水患上癌症等等。还有人想和他做交易,只要一百元,就可以教他一种办法,保证在几秒之内一命归天。 自然,这些事指导员通过耳目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违规犯人都关了禁闭,石方明被监视得更加严密了。

  石方明成了指导员的一块心病。一天,他和监狱的几个领导一合计,想出一个办法。第二天,石方明就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贴邮票,落款处只写了“女监”两个字。

  石方明有些好奇地打开信,信不长,三四百字而已。

  石方明先生,你好。

  请你不要奇怪,我是谁,为什么要给你写信?其实是你们男监的指导员通过我的管教让我写的。我叫孙晓燕,三年前因为故意杀人被判处死缓,觉得要在监狱里度过我的青春年华,产生了轻生思想,几度自杀没有成功,还连累了同犯。经教育,我慢慢转变了思想。作为一名劳改犯,过去已经对不起政府,对 不起亲人,如果再想自杀,那是一错再错,是政府决不允许的。

  下面,我简单地介绍一下思想转变的过程。开始,我听说父亲因为我入狱而性格大变,到处打人,最后被送到精神病院,我觉得对不起家人,活着没意义,是在受罪,就想尽一切办法自杀。结果和你一样,也是被同犯救了。以后半年,我很少说话,还发脾气摔东西、毁容。我们管教不仅没有处罚我,还表示 十分理解。因为我劳动出色,两年后,我被减成无期。如果我努力改造,在这儿呆够十四年就可以出去了。我们的人生还很长啊,千万不要放弃生命,父母不管在世上还是在天堂,都希望我们好好地活着啊!

  石方明是在号子里看的信。那会儿,老大、阿毛和冯局都在盯着他。石方明一目十行地扫过,便把那张纸撕了,正要往厕所里扔,阿毛一把抢过道:“怎么说,这纸也是女人的手摸过的。我收藏了。”

  石方明认为这信和过道黑板上的“改造心得”差不多,也就不和阿毛计较。结果第二天一早,大家就说起了一个新闻:有个年轻美貌的女犯给老四写信了!

  “你肯定那是个女的吗?”有人故意当着石方明的面问阿毛。

  “肯定是个女的。”阿毛嘻皮笑脸答道,“信封上写着‘女监’,孙晓燕也是个娘们儿的名字。”

  “那年轻美貌呢?是你自己想的吧?嘻嘻。”

  “喷啧喷,信上有‘我的青春年华’六个字。可不就是年轻吗?又说曾经‘毁容’,可见是长得不丑,不然还用得着毁吗?”

  石方明充耳不闻,觉得此事与己无关。不过到了晚上,就被指导员叫到谈话室。

  “信看啦?”

  “看了。”

  “有什么想法没有?”

  石方明摇了摇头。

  “人家也是杀了人,父亲疯了,想自杀。可现在想通了,没几年就出去了。你怎么会没想法呢?”

  石方明不再有反应。

  指导员叹了口气,又道:“信是我们让写的,不过怎么写却没有干涉。你是有文化的,不管如何也得给人家回封信。你却把人家的信撕了,说得过去吗?”

  “她是她,我是我。想法不一样。”

  “这么说,你还是那个蠢想法?”

  石方明不吭声。

  “这是抗拒改造,你懂吗?”指导员恼火地敲了敲桌子,过了会儿,却又放低了声音说,“不过,你这个人还不错,没有把我卖了。上次跟你说送礼的事,你没传,对吗?”

  石方明说:“我早忘了。”

  指导员点点头:“这脾气我喜欢。再和你说件事。其实,想报复的心人人都有。我以前部队有个战友,未婚妻被人睡了,他买了把刀,在家磨呀磨呀,一边就骂,碎尸万段也不解恨,今天不把你杀了,我就不是人。你知道后来怎么了?”

  石方明看着指导员道:“对不起,我不想知道。”

  指导员便笑了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过了十天,石方明收到孙晓燕的第二封信。这次信长了些,口气不似上次那样生硬,便留意读了起来。

  石方明先生,你好。

  原以为你会回信的,结果一个星期过去了,却没等到。看来你是不想回了,要回也早收到了。

  这次想和你谈谈我的事(当然,这是经过队长同意的)。我杀的是我丈夫。他比我大十岁。原以为比我大的男人会疼老婆,开始也确实是这样。 但后来,大约我们结婚两年后,我发现他外面有女人,而且还不止一个。从此以后我们就开始吵架。我要离婚,他不肯,有时候会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原谅。而我就像所有傻女人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可他一有机会就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提出分居,我父亲也支持,但我母亲反对。她说男人都是这样的,不可能只跟一个 女人,但这和爱情无关。我最后还是听了母亲的话,继续呆在家里,同时也尝试和其他异性交往。我的行为并不过分,一方面是好奇,因为我结婚时才二十一岁,以前从来没有和别的男人交往过。一方面也是为了气气我丈夫。不料,遭来的是他的拳打脚踢。老天作证,我和别的男人从来没有超过普通朋友的关系,可他不信,一 回家就打,后来又带女人回家,当着我的面做那事。我看他已经不是人了,便到法院起诉要求离婚。开庭前一天的晚上,他喝得大醉,拿刀横在我的脖子上,要我撤诉,说不然就同归于尽。我夺下他的刀,刺中他的肚子,本以为不是致命伤,结果救护车还没到医院就死了。

  上次和你说了,我自杀并不是因为不想坐牢,而是觉得对不起父亲。他是为我才发疯。他是世界上最疼我,也最懂我的人。如果我听了他的话分居,回到父母家里,后来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我没听父亲的话,因为这一点,我后悔得要命,不能原谅自己。但有位哲人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就在我服刑 快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快乐起来。我参加了唱歌比赛,竟然拿到了第一名。后来,我又写了一个小品(是用自己的事编的)。政府让我当上了“改积会”的文体 大组长,我的生活一下有了巨大的改变。

  我听说,你也是为了感情的事杀了人。你愿意给我回信吗?我们都需要感情的支撑,你说呢?如果管教同意,说说你自己吧。

  这封信,石方明一口气看了三遍。然后决定回信。他要告诉这个叫孙晓燕的女人,他的父母都死了,而她的父亲只是患上了精神病,说不定吃吃药过两年就正常了。她自杀是没有理由的,可他不一样……临了跟老大要了笔和纸,写了“孙晓燕女士你好”几个字,又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了。

  第二天,石方明被特许接见。来探监的是赵丽萍,她是在指导员反复劝说下,犹豫了好几天才答应的。根据约定,她将在和石方明见面时明确表示,她还爱着他,而且会等他出狱,从而让石方明有一个至少是暂时活下来的理由。可赵丽萍没说几句就露了馅儿,不仅承认已经有了新的男友,而且婚期也已经决 定了。一直在监听的指导员立刻中止接见,并把那个女人狠狠训了一顿。同时立马命令“改积会”人员加紧对石方明的看管。

  石方明具体实施的第二次自杀发生在特许接见后的第三天,那天法院来人宣布减刑,食堂也多加了一道菜表示庆祝。就在大家互相道喜的时候,石方明来到空无一人的厕所,迅速把囚服撕成条状打结,做了个活扣吊住上面的水管,踮起脚跟就把脖子伸了进去。这回没人来救,却因为结打得太松,布条太长, 头一伸进去,布条就松了下来。等他再把结打好,已经有人来上厕所了。

  老大看石方明的衣服被撕成这样,明白了八九分,笑笑说:“你小子也太不知足了。有女人给你写信,还想死。真他妈操蛋!”

  阿毛羡慕道:“那个孙晓燕是看上你了。”

  冯局端详了石方明半天,一本正经道:“你命不该死。不信,再来一次试试?”

  这一夜,石方明老在想这句话。真的命不该死吗?

  阿毛把信偷出来,贴在过道的通知栏上。虽然没过五分钟就被指导员发现并撕了下来,但女监有人给石方明“写情书”的事立刻被大家知道了。

  大凡坐牢的男人,刚入狱的时候,都会有女人前来看望,而且无论是老婆还是情人、女友都会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等他出来。这是女人同情弱者的天性。每当此时,她们都会为自己想像出来的那种偌大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动得痛哭流涕。但用不了多久,感情就会麻木,甚至无趣。女人们往往会更现实,也 更实际,这时该分手的分手,该离婚的离婚。在用眼泪和一小笔钱最后一次祭奠感情之后,她们很快就会投入新男人的怀抱。所以,对犯人来说,女人是个既让人恨,又时刻盼望的对象。石方明女友的离去是意料中的事,所以大家一点兴趣都没有。可同是坐牢的女犯——而且还是个杀人犯——主动给男犯写信,这可是从来没 有过的新闻。所以,石方明又一次成为被大家议论的对象。

  也许是为了减少注意力,石方明打消了回信的念头。但在春节前,他却收到对方的第三封信。这封信虽然不长,但已经完全没有了说教的色彩,特别是称呼的改变,让石方明的内心突然动了一下。

  方明弟弟,你好。

  首先请允许我这么来称呼你。一是因为我比你大,二是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是独女,一直想有个弟弟。如果你不嫌弃,就当我的弟弟吧。

  前几天,政府和我谈了一次话,知道了你的案情,你现在的想法。我发现,我们都是性情中人,都比较爱冲动,也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将来如果我们有机会,让我们共勉吧,相互帮助吧。

  说实话,我不仅很同情,也很欣赏你。为了不玷污感情,才做出极端的事。不过,我也想对你说,你的那位女友不值得你这么做。她不是真正爱你,否则怎么会和她的老板好呢,还不是图几个钱?再说,你为了她坐牢,她却有了新欢,这种女人早晚会变心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心理和生理上产生需要,自然会找异性做朋友。相处得好,就结婚过家庭生活。现在夫妻感情不好的多,离婚的多,我认为最主要的,就是感情不巩固。而我们的父母这一辈很少离婚,就是因 为他们曾经在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如果没在一起吃过苦,只是表面的你情我爱,这样的爱情是靠不住的。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你和你原来的女友不是真正的爱情。这样的女人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为她轻生。你别傻了!

  我和你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岁月。除了积极改造,争取减刑,我还盼望着能有一份真正的感情。可我在外面没什么朋友,所以,政府让我给你写信,我马上就答应了。你可以不回信,只要你读了信,我就满足了。春节快到了,让我给你拜个早年吧。注意自己的身体。有空就给姐写两句。我真的很盼望看到你 的来信啊。石方明犹豫了一天,终于决定回信了。

  晓燕姐,你好。

  谢谢你给我来信,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人在关心我,突然觉得很感动。

  其实我也很希望有个姐姐。上学时,同宿舍一个同学有个姐姐,每次她来学校都把弟弟的床整理得干干净净,可让我羡慕了,那种亲切感……我们在这种环境下姐弟相认,可能有特别的意义。总之,我还是很高兴的。可能是出事以来心情最好的一次。

  前女友已经成为历史。我也知道她并不爱我,我这么做,只是想对得起这份曾经有过的感情,毕竟我们是好过一场的。她现在的选择也没什么不对,我衷心地希望她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公,让她过得很幸福。

  我也给姐拜个早年,希望姐姐早些出去。

  石方明写到这儿,读了几遍,觉得有些语无伦次,想撕掉,又觉得这些话正是自己想说的,于是就在后面签了个“弟方明”,便塞进了信封,随 后直接交给了指导员。原以为会在春节期间收到回信,不料第二天下午,指导员就给了他一个信封,一看上面写着“弟方明收”,不由得一阵心跳。他没立刻看,故 意挨到吃晚饭的时候,三口并做两口先吃完了回到监房。这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拿出信来读。却见纸上只写了几行字。

  方明弟,收到来信真高兴。真的是太高兴了,比减了五年刑还高兴。记住,以后你有一个姐姐了。我也会永远想着,我有一个弟弟,好弟弟。今天事多,来不及多写,先写这么两句。真的,姐姐太高兴了。姐匆字。

  石方明想像着孙晓燕高兴的样子。特别是第一次在信尾看到了签名,而且只有一个字:“姐”。这让石方明感到特别亲切。还有,她信中称自己为“好弟弟”,为什么这么叫呢?好在哪儿啊?不过,真是让人很兴奋。当然,也有点失望,信太短了,多写几句,也占不了多少时间啊。

  一会儿,号子里的那三位都回来了,用诡秘的眼神看着他。石方明把信放在贴身衣服口袋里,连同以前的三封信,他担心被阿毛偷了声张出去。这一夜,他过得很甜美,一闭上眼就似乎听到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弟,我是姐啊。

  除夕那天,许多人都收到了家信。还有人在吃饭的时候大声念出来。当然,都是些老夫老妻,而且是有盼头,再过一年半载就会出去的。聚餐的时候,指导员来了,说了些勉励的话。石方明故意在指导员面前晃了晃,可没见对方有动静,一直到走,也没听他说“你来一下”。

  春节是犯人们的盛大节日。不仅可以连续七天不用去车间劳动,主要是作息时间管理比平时要松得多。电视室规定开到十二点,但只要是“改积 会”的,你呆一整夜也没人管。监房虽说统一熄灯,但用电池点亮的小彩灯却能闪到天亮。犯人们在各个号子间穿来转去,多半是在找老乡拉拉家常,分食家属送来的年货。石方明平时不爱说话,更不会拉关系,除了同号子的几

位,没人搭理。看完春节晚会回来,老大、阿毛和冯局都不在,他就上了床,心情沮丧起来。过年了,而且还是头一次在监狱里过,这一点难道她不会想到吗?就是再忙,也可以写几句话啊,寄张贺卡也行啊。些微的埋怨一直伴到他睡着。

  指导员初一到初三都在值班,每天都要来转一下,有时候见到石方明也会例行公事地问几句。每到此时,石方明都想问问有没有他的信,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指导员也没主动提起,就像这档事和他没关系似的。但到了初六晚上,石方明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他被叫到谈话室。一进门,眼睛 就盯着桌上放着的一叠信。指导员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是不是很想看到你晓燕姐的信啊?”

  石方明脸红起来。犯人的所有来信,都必须经过审查,这是规定。所以,他跟孙晓燕的事,指导员当然会一清二楚。

  “是。”石方明老实承认。

  “春节事多,我没去女监。”指导员看了一眼那些信说,“今天是她们队长专门打电话到我家,这才拿来的。”

  石方明想到指导员在家休息还跑来给他送信,不由得十分感动,于是说:“谢谢指导员。”

  指导员笑笑说:“这些信,她们队长肯定都审查过,我就不看了。再说写这么多,也看不完,孩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能不能满足我一个要求?”石方明看指导员急着要走,突然问。

  “说吧,只要是监规允许的。”

  “我想在电视室多呆一会儿。”

  指导员想了想说:“电视室人还是太杂。这样吧,你就在这儿看,也可以在这儿写回信。什么时候弄完了,再回去睡觉。走的时候别忘了关灯。”

  这可是意想不到的恩赐。就是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可以独占这个房间。这儿可是有空调啊!

  石方明高兴极了,等指导员一离开,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信来数,竟然有八封。他先留意了一下日期,从除夕前一天开始,每天一封,而且每封信都写得满满的。他后悔竟然埋怨过晓燕,为什么没想到是因为警察们太忙了呢?女监虽然离得很近,但毕竟是两个单位,而且听说男警察也不是随便可以进去呀。

  也许是指导员打过招呼,整整四个多小时都没人来打扰。当监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的时候,石方明正被信中的激情感动着,有一阵泪水还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在信中,尽管孙晓燕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姐,可石方明却在那些用秀丽的字体书写出来的句子里,捕捉到一个年轻女人对爱情的渴望。

  噢方明弟,你可不知道姐是个多么贪婪的人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爱,我会把他的每一分钟,不,每一秒都深深地藏在心里。我要细心地呵护他,珍惜他,占有他。爱他,爱他的一切……噢方明,你懂吗,你懂姐说的这些话吗?

  石方明注意到,在这一段的开头处,有一个比字大一点的墨迹。这是政府审查信件时留下的,显然那个警察曾经犹豫过。石方明从心底感谢女监的那位队长,是她保留了信的全部,还特意打电话到指导员的家里。女人毕竟是女人,即便当了警察,同情心还是比男人强啊。

  这段话的意思是再也明白不过了。石方明也是谈过恋爱的人,怎么会不懂呢?在一瞬间,他怀疑这个写信的人不可能杀过人,甚至不可能结过 婚。她的情感是多么的纯真啊!不过,就如饱食了一顿感情大餐后,石方明又回到了现实。早在看守所,他就听同犯们说过,在监狱里,最想异性的其实是女人。男人往往只是生理上的需要,可女人却永远离不开一个情字,加上爱幻想的天性,她们会把身边任何一个与异性有关的信息诠释到极点,从而获得无比的幸福或悲哀。

  显然,孙晓燕是得到了一个宣泄的机会。她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看这些信的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她可能只知道,这是一个因为感情纠纷而杀了人的大学生。她原本的任务,只是帮助政府去阻止一个犯人自杀,而她却巧妙地利用了这个机会把对方塑造成一个恋爱的对象。从本质上看,这不是真正的恋爱,犯 人之间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如同阿毛把《婚姻与家庭》杂志上的美女贴在枕头上一样,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但回信还是要写的,只是不要太投入了。对一个杀死自己丈夫的女人,你会真的爱她吗?

  可是写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石方明想起了一位俄罗斯诗人的美妙句子。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阴郁的日子须要镇静

  相信吧

  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

  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阴沉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这是大四他选修普希金时,一位年轻的副教授在课堂上如醉如痴朗读过的诗句。不久他就出事了。判刑前,在许多黑暗笼罩的夜晚,在快崩溃的时候,他都是用这首诗来鼓励或麻痹自己。

  石方明用魏碑体把全诗工整地抄录一遍,放进信封,准备请指导员转交。

  可指导员第二天没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连等了两个星期,才在一次犯人全体大会上看到指导员坐在主席台上。石方明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把信送到指导员手里。他先是用眼神打招呼,可指导员对他看也不看。后来发现指导员起身离开了一会儿,便立刻报告要求上厕所,结果也没遇上。最后会 议结束整队往回走时,他看到指导员从身边经过,便喊了一声,指导员没听见。他突然从队伍中蹿出来,结果被误会是袭警,让警棍狠狠揍了一顿。他蹲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指导员才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石方明从兜里掏出信。指导员拍了一下脑袋,说了句“噢,我都忘了”,便把信收了起来。

  石方明虽然挨了打,但全身一阵轻松。此后几天里,他耐心等待回信,并想像着孙晓燕读那首诗的情景。按她的水平,应该是读得懂这首诗的。这是诗人在流放期间写在一位妙龄少女纪念册上的,虽然说的不是爱情,但所表达的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却要比爱情来得更为重要。

  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来信。

  “难道她没明白我的意思吗?”石方明心里想,“我是个男人,我不能像女人那样老把爱放在嘴上,我得表明更深刻的人生哲理啊。”

  又过了几天,石方明开始懊悔。他嘲笑自己有点不识时务,把监狱当成大学了。“孙晓燕可不是你大学里的同学啊。人家在信里说得这么直白,那么热烈,可你却只给了她一首诗,还是一百多年前老外写的。你想表明什么?儒雅?有层次?清高?你他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石方明立马又写了一封。这回他几乎是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全部思念都表达出来,并请孙晓燕原谅,他上次抄录的那首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是自己对爱情没有信心。其实,他心里的感情和她一样的火热。说白了,他已经爱上她了!爱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他不敢再读一遍,担心到时候会没了送出去的勇气。

  那天指导员看完信,就交给了站在一旁的中队长。中队长皱着眉,看了石方明好一会儿才问:“你这是干啥呢?公猪配种啊!”

  那么神圣的一件事,在警察眼里,不过是“配种”。石方明一盆冷水浇到底,呆在那里。

  “好啦,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指导员过了一

会儿才说,“监狱就是监狱,搞得这么热火没什么好处。在外面,几天不见,恋人就要发疯。可你们可能几年、十年都见不上。好不容易过了一道坎儿,我可不想再有另一道坎儿。明白我的意思吗?”

  石方明当然知道,指导员说的“坎儿”就是自杀。可他会为孙晓燕自杀吗?

  “这样吧。”指导员和中队长商量了一下说。“这封信,我和中队长都觉得不太合适,就不转交了。孙晓燕那边我们也说了,不能太放任。你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积极改造,争取减刑。感情的事要慢慢来,也得看缘分。如果你们真的有缘,总会有在一起的那天。可话又要说回来,你最短也要有十四年的刑 期,她会比你早些出去,但时间也不短。这期间,你们是不可能见面的,这话我可要说清楚。所以,你们以后怎么相处,要好好想一想,不能一时冲动。”

  石方明点点头,知道指导员说的都是大实话。他是个老警察,肯定看的也多了。如果不约束自己,一定没有好结果。

  从此,他再也没有看到孙晓燕的信。三八妇女节那天,他试着求指导员送一份贺卡,可被拒绝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坚信这个女人是爱自己的,就是一辈子不通信,不说话,感情也是不会变的。

  也许是有了这样的想法,石方明变得开朗起来。他参加了篮球队和演讲比赛,虽然成绩平平,但已被评为劳改积极分子。满两年时减为无期徒刑已经是顺理成章,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和中队长的关系却有些不顺。中队长原想让石方明做自己的“耳目”,主要任务是监督老大的一言一行,并随时汇报。石方 明一直瞧不起这种“犯人特务”,再说也不想坏了和老大的关系,便以老大曾救过自己的命,做这事不太合适为由拒绝了。中队长当时没说什么,可此后连续三个月 石方明的减刑加分都被撸掉了,一直到指导员出面干涉,石方明和中队长的紧张关系才得以缓和。

  3

  阿毛意淫孙晓燕,竟然持续了两年多。

  有次阿毛生病,上吐下泻的,把医务室的床单和枕头都弄脏了。医务犯正好看到石方明,就让他去号子拿阿毛的枕头,结果看到枕头背面的美女图。这美女本来穿着泳衣,现在下身私处画成男女生殖器交媾的模样。这在监狱里见怪不怪,可让石方明上火的是旁边竟然写了“孙晓燕的×”几个字,还有不少黄 色的渍斑。

  等晚上阿毛回到号子,石方明黑了脸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阿毛很奇怪:“没有啊?干嘛这么问,怪吓人的。”说完便笑了起来。

  石方明什么也不说,走上前,对准阿毛的脸就狠狠打了一拳。

  阿毛的鼻血流出,疯了似的扑向石方明,却因为体力不支,一下被老大拉开。

  “怎么回事?”老大奇怪地看着,“说出来再动手不迟。”

  “是啊。阿毛偷你大账了?”

  石方明便说:“看看他的枕头。”

  话音刚落,老大和冯局都笑了起来。

  “你狗日的是不好。”老大戳了戳阿毛的头,“有句话,朋友妻不可欺。你天天抱着孙晓燕睡觉,该打。”

  冯局也说:“叫你把那行字擦了,就是不听。”

  阿毛却不服气道:“孙晓燕是他老婆吗?不就写了几封信吗?顶多只能算是女朋友。”

  冯局说:“女朋友就更不能睡了。”

  阿毛说:“谁睡了?就算日,我也是日的枕头啊?”

  石方明听了又要动手,却被老大横在中间。

  “老四,这事就算了。”老大说,“都是男人,有点节目很正常,不信你到别的号子看看,不要说孙晓燕是个犯人,就是那些女警官,有几个不被日的?再说又不是真的,意淫一下,开开心而已。不过,你阿毛也是找事,明明知道孙晓燕在老四眼里就是个观音菩萨,还把人家名字写在上面。赶紧把它撕了,或者改个别人的名字。刘晓庆、毛阿敏,哪个不比孙晓燕强一百倍?”

  “注意语言文明。”冯局插话道,“老四还比较单纯,不要把他污染了。”

  “你们以为他单纯?”阿毛冷笑一声道,“他下面是光的?说不定和孙晓燕都……弄多少回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啊?”老大踢了阿毛一脚,过去把那美女撕了,又闻了闻枕头道,“这么大的味道,你还真下得了手。”

  “我就是欢喜嘛。”阿毛嘻着脸,很不情愿地去厕所,拿了张已经毛了边的外国美人照,就在私处画了起来,一边还嘟哝道,“还以为他早就知道故意不说哩。”

  “放屁!”老大骂了一声,“要换了你老婆,同样也得跳起来。去,跟老四赔个不是。否则,你这洋妞也别泡了。听到没有?”

  阿毛便凑到石方明面前装笑道:“老四,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孙晓燕咱就不碰了。绝对保证。不过,这一拳也不能白打,过天吃肉,你得补偿啊。”

  石方明便不再说什么。这一晚,他遗了精。

  在梦境里,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也不说话,就脱了衣服。醒来时,发现大家都已睡熟,这才悄悄换了短裤,等他擦净了秽物重新躺下的时候,便开始想:孙晓燕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呢?长得漂亮吗?其实,这事早就在脑子里盘旋过无数遍了,只是孙晓燕在信中从来不提及这方面的信息。是不是长得不自信?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不知道为好。那就去想像吧。石方明希望她是瓜子脸,眼睛不一定很大,却必须有神,嘴唇要薄薄的,厚就显得傻了,肌肤光滑并有弹性。再有就是,如果和她做爱,她会哼哼吗?会大声叫吗?

  他再次射了精。这一次非常清醒,他是在和孙晓燕做爱,绝对的明白元误。事后,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下流,太不尊重对方,是在亵渎他们的感情。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他走进了冯局负责的库房。冯局坐牢是因为贪污和受贿,但监狱里没人关心这个,感兴趣的是他的风流轶事。据说他和一百多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其中只有少数几个是小姐,大多是权色或钱色交易。虽然判决书上有“生活腐化”的字样,其实对刑期没丝毫影响。如今,冯局的风流本性让 他能在监狱里大有作为,讲述那些色情经历不仅可以得到听众的香烟和酒,更主要的是能凝聚起一股人气。每次“改积会”评选,他都会得到大多数犯人的支持,甚 至对老大的主任位置都造成了威胁。这天说的是他和女上司“一夜情”的故事。那是部里的一个副部长,五十来岁,借开会的机会将他叫到别墅,说是了解基层工作,其实尽唠叨些她的家庭琐事,“虽然和先生的感情很好,但还是深感孤独和寂寞”等等。冯局是这方面的老手,立刻开导女上司要“思想再解放一点”,生活上 也要“与时俱进”。女上司立刻应和说“是啊是啊,我也想放开一些,过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总是怕别人误解,知音难求啊”。冯局便假装倒茶把水泼到女上司的脚 上,然后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请原谅”,就在女上司的脚上摸了起来。“你们听好了,其实这脚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不信你们看看《金瓶梅》,西门庆第 一次和潘金莲勾搭上,就是借从地上捡筷子的机会摸了她的脚。”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想听下文。冯局却一看挂钟道:“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现在时间不多了,要讲到精彩处刹车,大家该对我有意见了。”众人不依不饶地请求着,冯局却并不理睬,

只顾把大家“敬献”的香烟一根根收藏起来。

  这时有人突然说:“老四,你讲一段吧。你为了一个妞能杀人,这方面的体会肯定丰富。”

  阿毛立刻说:“人家早就移情别恋了,现在相好的是女监的孙晓燕。你们做那事可别写这个名字,不然要吃耳刮子。”

  石方明不吭声,低头往外走。

  阿毛故意大声喊:“别装正经了,昨天晚上你躲在被子里打飞机,我们都听到了。气喘的水平可以啊。”

  石方明涨红了脸小跑出去,身后是大家开心的一阵狂笑。

  “五四”青年节那天,石方明代表中队的年轻犯人参加了男监的演讲比赛,获得一等奖。指导员特别高兴,故意当着大家的面笑嘻嘻地和石方明说话,还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举动犯人都非常敏感,立刻认为指导员是石方明的“靠山”,当天分菜,就多给了一块肉。

  石方明白然也有些得意起来,逮着一个可以私下说话的机会,就对指导员说:“我有个要求,不知政府能不能满足。”

  “说吧。”指导员笑嘻嘻地说,“获了奖,中队脸上也有光。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能不能告诉我,孙晓燕是个什么样?”

  满以为百分之一百会得到满足的要求,却让指导员发起火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指导员拉下脸问。

  “我……我是想……”石方明看着指导员心情大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想把她画到枕头上?”指导员什么都知道。

  “不是。”石方明辩解道,“我只是想知道她长得如何嘛。”

  “长得如何?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指导员用严厉的口气说,“别想乱七八糟的事了,好好改造才是正道。”

  “她让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还写了那么多信,我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不是也很正常嘛。”石方明委屈得都快哭了。

  “好了好了。在外面,是很正常。可这里是监狱。”指导员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女监去得很少,她到底长什么样也不清楚。这样吧,以后有机会,我会留意留意。”

  这事不知怎的很快传了出去。没几天,阿毛就对石方明说:“有人知道孙晓燕长得什么样,他们是老乡。但必须是有偿回答。”

  “多少钱?”

  “一百元。”

  “我哪有这么多钱。”

  “你有啊。”阿毛马上说,“你的前女友寄的一千元,一分都没动呢。”

  “这个钱我不要。”

  “为什么呀?你为她杀了人,要坐一辈子牢,她这点补偿算什么啊?再说了,这钱就在你账上。你要不用,等你出去的时候,怕买条烟都不够。”

  石方明不理。阿毛最后把价钱降到十元,终于成交。

  在车间区的厕所里,孙晓燕的老乡从石方明手里接过一颗烟,点着了深吸一口,觉得浑身轻松了才说:“那女人啊可肥了。”

  石方明皱了皱眉头。

  “真的。我家的大棚和她家紧挨着,有时候在一块培土,那屁股蹲下来比磨盘还大,肉都翻了出来。”

  “她是农民?菜农?”

  “后来就到县里卖菜,男人是菜市场的小头目。”

  “你没搞错吧?”

  “怎么会搞错呢?孙悟空的孙,大小的小,也可能是拂晓的晓,燕子的燕。她男人在外面搞女人,还带回家当着她的面做。后来告到法院,是开庭的前一天杀的人。一点也没错。”

  “她是什么文化?”

  “初中。我们还是初中的同学哩,只是不同班。她还在黑板报上发表过诗歌。”

  “嗯。”石方明点点头,又问,“就是胖,其他方面呢?”

  “反正不好看,有只眼睛是斜的,是小时候跌跟头弄的。嘴很大,鼻子眼儿有点向上翻。不过奶子倒是很丰满啊。”

  石方明很后悔花十元钱换来这么个结果。开始怀疑是阿毛串通了人进行欺诈,后来老大出面调查,还真就那么回事。“怪不得指导员不肯说呢,也许是不想破坏了自己原来美好的想像啊。”想到这里,石方明倒十分感激起指导员来了。

  不过,石方明还是十分怀疑。一个长得如此丑陋的人,怎么会写出那么好的信来?特别是那手秀丽的行书,绝对不可能出自一个普通菜农的手啊。

  果然,大约在半年后,石方明听到一个消息,说女监还有个女人叫“孙小燕”,案情差不多。或许还真的搞错了。不管如何,石方明此后便有了一个愿望,就是想亲眼看到孙晓燕。

  4

  老大是个复杂人物,讲义气又自私,既狡猾却憨厚。反正得看什么情景对什么人。他的罪行是文物走私,案子做得很大,涉及好几个国家,最后他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虽然判得很重,但他的家人却过着天堂般的生活。没有坐牢的同伙把他当神一样的供奉。

  一天,老大和石方明认真地谈了一次。

  “你要见孙晓燕,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石方明充满信赖地看着对方。

  “你得学门手艺,做制鞋设备的修理工,技术要达到工程师水平。”

  “这事我想过。”石方明有些泄气道,“但女监用的缝纫机是包给一家公司维修的,技术水平要求不高,不少女犯都学会了。”

  老大笑笑说:“那是老黄历了。最近我听说,要上运动鞋和休闲鞋,必须采用新设备,什么单线双线侧缝机,缝外线机都是电子调整马达,停针位置由电脑控制,压脚自动提升,生产效率是以前的十几倍。这些机器都很贵,少则四五万,多则十几万,维修费用自然是水涨船高。我敢打赌,如果你是这方面的 专家,立马就能让你过去做维修。明白吗?”

  “可我什么也不会啊。你说的那些机器,听都没听过。”

  “你不是大学生吗?”

  “我是学文的。”

  “不管学什么,大学生总比一般人聪明。你可以自学呀?”

  “怎么自学?有这方面的书吗?”

  “书的事好办。他们就喜欢我们买技术书。”

  “可纸上谈兵行吗?女监的设备我们又没有。”

  “我们可以自己造啊。”

  “自己造?”

  “当然不可能造真机器,但用来比划的总可以吧?”

  石方明很佩服老大的想法,但对这事的可行性还是表示怀疑:“能靠谱吗?”

  老大笑了笑,说:“当初我们卖文物,都知道外国人出的价高,可他们在哪儿啊?会不会碰上个骗子,东西拿走了,分文不给怎么办?”

  “是啊,会有这种风险。”

  “我就想,他娘的这东西都是从坟里弄来的,也没多大本钱,败就败了呗。”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去古玩商店,去大酒店,看似差不多像做买卖的就上前打招呼。也不知道碰了多少壁,挨了多少骂。可还是让我们给找到了,而且还是个大老板。”

  “就那么生碰?”

  “不生碰还能怎么着?我们都是农民,谁也没见过收藏家是什么样。但是有一点我们很厉害,知道是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

  “就是胆子大,不要脸。”老大说着便笑了起来,“你看现在发大财的,有几个是你们读书人。为什么,就因为你们太要脸面,胆子太小啦!”

  这次谈话给石方明的触动很大。倒不是因为老大给他出了个主意,而是学到了一种精神,就是哪怕面对一个天大的困难,只要胆子大,只要不要脸,你都可以去闯,去克服。结果可能是失败,但也可能是成功!

第二天,他就给书店写信,要求购买制鞋设备使用和维修方面的书籍。一周后,书店给他寄来厚厚的一叠书单,不仅有鞋业最新技术指南、设备使用与维修, 还有鞋面制作的生产程序和流水线的管理。石方明如获至宝,一气买了一百多元的书。不过等书寄到时,他却傻眼了。什么“无级调速”、“双线锁式”、“缝制厚 度”等等,他一点概念都没有。老大问遍了所有的犯人,结果没一个曾和制鞋打过交道。

  不久,老大说话也换了口气:“我看你想去女监心切,也就那么一说,没想你还当真了。”

  倒是冯局仔细问了情况说:“老四啊,没有做鞋的机器,但你脚上不是有鞋吗?你是个聪明人,如果让你做这鞋,会用什么机器?”

  石方明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冯局说:“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慢慢琢磨。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瞧这儿是双线,是不是应该用个走双线的缝纫机呢?”

  接下来的几个月,石方明一有空就看着鞋发呆,有时会突然在纸上记着什么。他渐渐发现,单是鞋面就需要几十道工序,而每一道工序都需要某种特别的机器。这时候他再翻书,突然发现上面都写着呢。

  “原来都是手工,后来变成机械,而现在的方向是自动化。而自动化就是先设计好程序,输入电脑,然后用电脑来执行。我们在机器维修方面不行,那得靠实践经验。但我们可以优化程序,这可是提高生产效率的关键。”

  这话是冯局说的,他真的善于总结,并在总结的基础上指出新方向。

  设计程序,优化管理,成了石方明的努力目标。原来买的那些书也没完全变成废纸,至少让他了解到制鞋工艺的基本方式和最新技术成果。

  石方明和冯局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研究如何做鞋。一年半以后,他们一起写了篇《合理用料及设备最大值使用办法》。主管生产的监狱长把它 拿给专家看,专家看了非常吃惊,说如果实施,每年至少可以节省二三十万的成本,还是最低的估算。当然,论文中提到的数据和女监的实际情况还有很大的距离,但管理生产的女工程师还是很热情地和他们讨论了半天。三天以后,他们被请到女监实地考察,不过是在夜里,车间里没有一个人在工作。石方明仔细地记下产品种 类和各种机器的型号,以及人员的安排、工作时间等等。回来后很快又写了篇文章。时值年底,工程师按他们的思路写成来年的工作计划,并提出给他们记功的建议。

  这件事影响很大,监狱主要领导几次在干部会上要求挖掘犯人的潜力,让生产上一个新台阶。中队立刻成立了科研攻关小组,让冯局当组长,专门研究男监生产上的增产节支问题。可搞了半年,虽然也写了文章,可专家却认为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不久小组就解散了。

  石方明很无奈,两年多了,都去过孙晓燕工作的地方,可见面还只是个梦想。更让人绝望的是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可就在这时,女监的生产出事 了,下料员看错了图纸,把已经停产的样式压剪出来,原料浪费近十万元。女工程师来找石方明和冯局,问有没有补救的办法。石方明和冯局商量了一下,主张拼接,但究竟怎么拼接才美观,必须看工人的操作水平。女工程师点点头走了。第二天一早,指导员便通知冯局去女监车间现场指导。冯局建议和石方明一起去,以便 商量,并强调主意不是他先想到的,却遭到拒绝。

  那天傍晚,冯局像打了胜仗的英雄一般,受到大家的夹道欢迎。因为他去“女儿国”的消息已经成为热点,大家都等着听他这一天的经历。石方明却在此时被叫到女监,任务是对冯局的现场指导做一个判断。女工程师似乎对石方明更加信任。

  石方明再次来到孙晓燕工作的地方,想像着她坐在几号工作台,怎么和人笑,或者是愁容满面。因为是淡工作,原来一直跟着的女监中队长便跑 开打电话了。女工程师把石方明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咖啡,还拿出老家的特产招待。说她是外聘的,犯人看着听话,其实很难管理,这次出事故还要扣她的奖金,幸好你想出拼接的办法。石方明见女工程师说话亲切起来,便大着胆子问了句:“你知道孙晓燕是什么样吗?”

  女工程师一愣,随即板起脸来道:“怎么问起这个?忘了监规吗?”

  石方明便低着头不再做声。

  刚才平和的气氛一扫而光,女工程师似乎也没兴趣再谈,就叫人把石方明送了回去。

  石方明回号子时,早已过了熄灯时间,可那三个都还醒着。

  老大说:“老四,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准动手。”

  阿毛也道:“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你要认命才是。”

  冯局则语无伦次地嚷嚷:“……日……我日……日……”

  石方明闻到一股冲鼻的酒气,走近冯局一看,原来是他喝醉了。

  “怎么回事?”石方明疑惑地问。

  “冯局很后悔。”阿毛不怀好意地说,“说他对不起你。”

  “为什么?他怎么对不起我了?”

  阿毛刚要开口,却被老大踢了一脚:“你狗日的少说两句!”

  阿毛便不再做声,不料冯局却又叫了起来:“孙晓燕……好大……好大的屁股啊!”

  石方明忙问阿毛:“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毛先对老大说:“这事电瞒不住,长痛不如短痈,就给老四明说吧。”

  老大说:“你狗日的怎么想的,我最清楚。”

  阿毛却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

  石方明有些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阿毛便笑了笑道:“冯局把孙晓燕办了。”

  “你放屁!”

  “不是我放屁,是他自己说的。上厕所,正好遇上了。还说屁股好白好大。嘻嘻。”

  “还有奶子……”冯局说着就坐了起来,拉着石方明的手说,“真的不是我主动。她看到我上厕所,就跟了上来,也不说话,就摸我下身。”

  “你喝多了,就编吧。”石方明根本不信,甩r手上床。

  “真的,我要是瞎说,爹妈妻儿全死绝。”

  “瞧,他都发了毒誓,肯定是真的。”阿毛幸灾乐祸道,“我只是想了一下,你就打我。现在人家都实战了,你也不激动啊?”

  石方明捂紧了耳朵不想听。女犯人的事听过不少传闻,据说当男人一走进女监,只要身边没有警察,女犯们就会做出交欢的动作来诱惑,有时候会出其不意扑上来亲你一口。女人对男人的渴望会厉害一百倍呢。所以除非十分必要,女监是绝对不让男人进来的,警察也不例外。

  石方明的心在隐隐作痛,听阿毛和冯局还在没完没了,便高声叫了起来:“你们要再放屁,我操你们全家!”

  这一夜,石方明很难受。他在生孙晓燕的气,倒不是完全听信了冯局说的那事,主要是恨她把事情挑了头,自己却躲藏起来了。这不是故意戏弄人嘛!

  第二天,指导员把他从车间叫出来,递了颗烟才说:“女监为了感谢,送了瓶酒,全让冯局喝完了。人一醉就乱嚼蛆,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不然我们个个都得受处分。告诉你吧,孙晓燕去年就调到别的监狱去了。我也联系不上,你就死了那颗心吧。”

  石方明不知道指导员说的是真是假,倒是愿意相信,憋住了劲,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想。渐渐地,再听到有人议论孙晓燕的事,也就有些麻木,觉得无所谓了。

 5

  冯局一直把去女监的事拿来炫耀,并坚持说和孙晓燕确有其事,而指导员之所以要那么说,不只是安慰老四,更主要是掩饰警察的失职。

  不过,他很快就有了报应:他负责的库房失火了。

  那天中午,冯局说完书,收拾完大家给的烟,便从一包半成品休闲鞋下摸出一瓶烧酒来。刚喝了一口,就看到中队长进门,慌乱中把酒洒在棉质 的鞋面上。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冯局对监狱生产有特殊贡献,就算是查出来也只是批评几句了事。不料中队长正闹家庭矛盾,心情不好,把冯局赶走后,就抽烟打电话。可能是话不投机心里不平静,烟抽完了没有彻底掐灭,就随手一丢,正好扔在洒了酒的鞋面上,等着起火来的时候,中队长已经跑了出去,而冯局却蹲在厕 所里,闭着眼回忆着自己的风流逸事呢。

  当浓烟从库房漫出来时,老大头一个破门而入,紧跟在身后的就是石方明。另外也有几个同犯冲了进去,却都被浓烟呛得退出。那时,好几个装 鞋面的大包都已经燃烧。因为找不到水源,老大就拿了块毛巾扎紧了脸,整个身体就扑到火上死劲地打起滚来,石方明也学着老大的样子扑到另一个包上……等大家 拉着水龙头冲进来时,火势基本上已经得到控制,只是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老大左臂骨折,耳朵和后脑勺二度烧伤。石方明因为一直用双臂护着头,并且翻滚动作十分迅速,最后只发现左右臂膀和部分手背擦破了些皮。

  事后冯局被加刑一年,并被撤掉“改积会”生活大组长的职,只是还保持着“犯人干部”的生活待遇。老大则记大功一次,伤口愈合后,享受监 外假期三天。石方明减为二十年有期徒刑,同时被选为文体大组长,专门负责监狱图书馆和黑板报,并组织中队的文体活动。不久,全省监狱举办改造积极分子报告会,指导员为中队争取了一个名额,本想让石方明去,可石方明却让给了老大,还替他写了讲演稿。

  参加完报告会回来,老大把石方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堆中队发的和其他犯人奉献的食品好好享受了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见到孙晓燕了。”

  石方明有些意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呆呆地看着,等待下文。

  “确实长得不好看。真的。”老大呷了一口酒说,“她也是积极分子,稿子写得不错,有点像那些信的风格。不过,好像不是她自己写的,念的水平不高。”

  “你们说话了吗?”

  “当然说了。省监管局要我们交流心得,就在一个会议室里,我就坐在她对面,她还把面前的香蕉扔过来给我吃。”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那种场合还能说什么?政府、记者都在,还摄像录音,说的都是些大路货。不过,我在说到那次救火的时候,故意提到你的名字。”

  “她是什么态度?”

  ,

  老大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话你听了可别往心里去。我一直在盯着她看,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石方明心底不无失落,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都这么多年了,又不再联系,还能有什么反应。”

  “说的也是,女人都爱一时冲动。等那股劲过去了,就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那么难看吗?”石方明似乎还不甘心。

  “这要看怎么说了。”老大眯着眼,像是在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确实是大屁股、大奶子。脸盘有些大,但眼睛却是好的,还是双眼皮,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反正不是你们读书人喜欢的那种,倒是很合我的口味。”

  “年龄呢?”

  “年龄确实比你大,三十岁出头吧,还是很年轻的。”老大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给她写封信,以我的名义寄过去,看她怎么回复。好不好?”

  “算了。”石方明下定了决心道,“不就是几封信吗?不管如何,是在我想死的时候才写的,也可能是政府请人写好了以她的名义寄的,为的是不让我自杀。这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再想了。”

  ,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老大盯着石方明问。

  “当然是真的。你刚才也说了,就她那长相,也不是我想像的那种。”

  “这么说,你那坎儿算是过去了。对吗?”

  “不过也得过,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喜欢上她了。”

  老大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四,今天找你,我可是很认真的。如果你还喜欢她,我就不提这档事。如果你真的算了,那我就要给她写信了。”

  “那就写吧。”

  “分手的时候,我从她的眼里看得出来,她对我有意思。”

  “那我恭喜你。”

  “可你们毕竟有那么一段。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不要我出去,让你好好想一下?”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

  “要不,你狠狠哭一场?”

  “我哭做什么?”石方明苦笑笑说,“我将来要找,也得找个漂亮年轻的。”

  “这么想就对了。”老大这才放心道,“过两年,我出去了,一定推荐你当主任,日子就好过了。”

  “我现在也不难过。”石方明点点头,却忍不住哭了起来。老大也不劝阻,在一边自斟自饮,等石方明哭够了,才说:“在监狱里处个红颜知己确实不容易,可你一出去,就会发现世界太大,我们只是井底之蛙。你信不信?”

  石方明擦了眼泪笑了笑,道:“结婚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送喜糖。”

  一年半后,老大出狱。那一年,监狱也有了很大变化,中队改成了分监区,犯人改叫服刑人员。石方明的刑期被减到十八年零六个月。虽然没像老大说的当上“改积会”的主任,但年年被选为文体大组长,还在《新生报》上发表了舞台小品《亲人啊亲人》,奖赏是减刑半年。

  老大出去后,“改积会”主任的宝座就落到冯局头上。当然,这和中队长力挺有关。上次库房失火,冯局大包大揽,一个字都没提到中队长。中队长心里有数,再说冯局在管理上确实有一套,是创建“模范分监区”不可缺少的人才。冯局则对石方明一直不错,不只是一个号子里的死党,更主要是办事能力强,效率也高,那是他当犯人皇帝少不了的大臣。这天听说全省监狱要汇演,就推荐了石方明写的那个舞台小品。

  当了多年的文体大组长,石方明对“监狱文

  “当然可以。快点儿,快点儿抱我!抱紧了!快啊!”孙小小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可是……”石方明看看女厕所里亮着昏暗的灯,“来人怎么办?”

  “警察不会来这儿上厕所。别人无所谓,管他呢。你快点儿,这机会可不容易!”

  石方明一下搂住了孙小小,而她整个身体也就顺势压过来,把他挤到一个角落里。

  天哪!这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

  石方明感觉到孙小小的手已经摸着他的下身,那儿也就迅速地膨胀起来。接着,她又撩起演出服,把石方明的手引导过去,一直伸进了她的内裤,那底下已经湿透了。一种原始的本能立刻占据了石方明的整个身体。他不再犹豫,解开裤带,就把对方的大腿抬高……

  孙小小也努力配合着,急促地喘着气,把他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女警察在外面不满地喊:“孙小小,你在干什么,快到你啦!”

  他们一下停了下来,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

  “孙小小!你听到没有?”女警察显然在生

气了。

  孙小小叹了口气,示意石方明不要吭声,冲着门喊:“我中午吃坏了,拉肚子呢!”接着就拉了一下水箱,趁着冲水的声音,孙小小又在石方明的脸上死劲亲了一口,说:“要是有缘,我当你老婆!”

  石方明还没回过味来,孙小小就已经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过道传来孙小小甜美的歌声:“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

  石方明在入狱前就从某个作家的小说里,读到过男女犯人“一点就着”的故事。长期受到性压抑,特别是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女,只要得到与异性 在一起的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地交媾起来。与其说是为了满足性欲,不如说是为了释放能量。而相比之下,男人因为生殖器的构造比较容易“消火”,女人要戒掉那 件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女方都会表现得更为主动。上次冯局说他和孙晓燕在厕所里做过一次,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却相信很可能是真的了。

  这件事,石方明没和任何人说起。那天,他回到化妆室,领队的女警察怀疑地看了看,只是什么也没说。等到他上台演出时,却走了神,还念错了台词。最后那一跪,虽然膝盖就像碎了一般,可掌声却少多了。幸好不会影响评比结果。

  他再也没看到孙小小。据说有个跳舞的女犯在候场时和一个男犯躲在幕布后亲嘴,被女警察抓了个现行。从那以后女犯演员就再没离开警察的视线,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

  获了奖,石方明又立了一大功,刑期减到原判死缓的极限:十四年。而他已经在牢里呆了十二年。只有两年就要出去,石方明开始盘算未来的日子。

  监狱里对只剩一两年,表现又好的犯人是很宽松的,主要是态度不同了,有时候警察和服刑人员说话,不看服装,还以为是同事聊天呢。

  石方明过三十五岁生日时,已经办了退休手续的指导员特意买了一个蛋糕送给他,并和他聊了起来。

  “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指导员苦笑笑说。

  石方明有些小紧张,忙问:“什么事啊?”

  “就是孙晓燕给你写信的事。”

  “怎么了?”

  “其实信不是孙晓燕写的。”指导员过了会儿才又说,“那会儿担心你自杀,我就想了一个主意,请一个年轻女犯给你写信。案情要差不多,这样才有说服力。与女监商量后,她们说孙晓燕比较合适,只是她文化程度低,不会写信,就让别人代写。”

  “那……”石方明着急地问,“是谁代写的呢?”

  ,

  “这事我也不是太清楚。因为我的目的只是想用一个女人的感情来阻止你轻生,具体实施是由女监安排的。后来,女监怕你们弄假成真,就不让你们通信了。听说接到你最后的信后,写信的人还写了回信,但没有交给你,就是担心你们陷得太深,最后不好交代。”

  “还能找到写信的人吗?”

  指导员为难地摇摇头:“我也曾经打听过。可我们监狱的女分监区撤销后,服刑人员都转移到省女子监狱,管理人员也有了不少变动。再说,都十几年了,哪里去找啊。”

  其实,早在老大参加改造积极分子大会那年,石方明就怀疑那些信不是孙晓燕写的。现在听指导员这么一说,怀疑得到证实,倒有些高兴起来。

  “不管是谁,一定要把她找出来!”石方明暗暗下了决心。

  6

  三十六岁那年的九月十八日,石方明刑期满了。原来想参加十月举行的全省监狱汇演,当然,目的只是为了能再见到孙小小,可监狱规定,到了刑期就要出去,一天也不准逗留。

  此前,冯局和阿毛都已经服刑期满。老大开了家古玩公司,阿毛投奔到他手下做了销售经理。冯局到朋友的一个制鞋企业当了副总,不时找老大和阿毛喝几杯。

  出来的日子大家早就知道了。那天老大派阿毛开了辆高档轿车把石方明直接送到一家大酒店住下,晚上就摆了一桌盛宴表示祝贺。这时,石方明见到老大的妻子孙晓燕。那是个一身珠光宝气的胖女人,倒是长得不太难看。她以女主人的身份给石方明敬酒时说:“用我名义给你写信的女人叫孙小小,老大已经发了誓,一定要帮你我到,你就等着听好信儿吧。”

  石方明大吃一惊,忙说了全省监狱汇演见到孙小小的事,只是对厕所的那一节只字未提。

  “她可是个才女。”孙晓燕不无惋惜道,“虽然我和她不在一个号子,但基本情况还是懂的。音乐学院毕业,后来加入了一个乐队,送了几次白粉,差点被枪毙。”

  “她出来了吗?”

  “应该是出来了。”

  “她现在在哪儿?”

  老大便说:“晓燕不是说正在找嘛。你如果是真心喜欢,就耐心等等。反正已经晚了。”

  接着,冯局和阿毛也说了些宽慰的话。

  “这事得看缘分。”冯局说,“你看老大现在多好,就因为嫂子给他扔了根香蕉,这就叫香蕉缘。你呢,又是写信,又是演出,缘分肯定不浅。”

  阿毛则说:“听说孙小小漂亮得要死,这么个大美女曾经给你写过信,你也该知足了。”

  “那么,”石方明想想才问,“她用你的名义写信,当时你知道吗?”

  “知道啊。”孙晓燕答道,“我们队长找到我,说要用我的事来教育一个男犯,同意不同意。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后来孙小小就来找我问情况,我大体说了说,余下的事就是她去做了。”

  “她没有再来找你谈谈吗?”

  “谈是肯定谈的,只是没有说写信的事。你的事,我还是后来听老大说的。你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就像冯局刚才说的,这要看缘分。还有一个,越是想的事,越是不成功。倒是不想的时候,好事就来了。”

  老大接下来就谈石方明的安排,要他担任公司的策划总监,还借了套房子让他居住。石方明自然是一口答应。

  大约三个月后,有个女人找到公司,说是要找石总。正好被阿毛碰到,他抢在前面一口气跑到石方明的办公室,大声道:“老四,你狗屎运气来了。孙小小就在你门口。”

  石方明大吃一惊,忙走出门来。一看,原来是前女友赵丽萍。

  赵丽萍虽然生过孩子,但保养得很好,头发染成栗子色,戴着高档首饰,一见石方明,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赵丽萍呜咽道,“你为我坐牢,我却没有等你,太没良心了。”

  “说什么呢。”石方明却宽宏大量地说,“别说是无期,就是十年八年,也耽搁不起一个女人的青春。你又不是神仙,等也是白等。再说,你还给我寄钱,帮我不少忙呢。”

  “这么说,你不恨我?”

  “恨你做什么?要恨,也只恨我自己。”

  赵丽萍心情好了不少,便要请石方明吃饭。这时,老大也过来说:“你请客,我做东,念旧的都是好人,我也凑凑热闹。”

  那天赵丽萍喝了不少酒,石方明送她回家。到了一看,住的虽然是大房子,却是一个人生活的模样。赵丽萍不等他问就说:“我离婚已经好几年了。孩子也在前夫家,我每个星期过去看一次。”

  石方明要告辞,赵丽萍却问:“现在有女人吗?”

  石方明摇摇头。

  “我可不信。”赵丽萍带着醉意道,“听说男人一出来,就去找小姐。”

  “我怕得病。”

  “那也要解决啊。”

  “怎么解决?”

  赵丽萍迟疑了一下说:“我现在可是单身,

也很安全。”说着,赵丽萍便拉起了石方明的手。“我们过去也是有过的,不如陪陪我,我电寂寞呢。啊?我这就放水给你洗澡。”

  石方明叹了一口气说:“不行。”

  “为什么啊?”赵丽萍失望道,“是不是嫌我老了?”

  “不。你不老。”

  “你应该知道,我三十四岁还不到,虽然生过孩子,但身材……你不想看看?”

  石方明叹了口气:“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呀?”

  “我心里有人了。”

  “这么快?出来才几天,就谈上恋爱了?”

  “不是出来,是在监狱谈的。”

  “监狱?女犯人?”

  石方明点了点头。

  “那是怎么回事,能和我说说吗?”

  石方明于是把孙小小的事大体说了一遍,还提到汇演在厕所的事。

  赵丽萍听了好一阵不做声,后来才说:“你认为她一直爱着你吗?”

  石方明苦笑笑:“这个不知道。但她说过,如果有缘要当我的老婆。我觉得这份情挺难得的,所以想再等等。如果实在找不到,或者她已经嫁了人,我也就死心了。”

  “那你准备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

  石方明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赵丽萍那天哭了很久,不知是因为感叹自己命苦,还是太羡慕那个孙小小了。

  不过赵丽萍还是经常来找石方明,洗洗衣服,收拾收拾房间。天冷了买件毛衣,做了好吃的,也送一份过来。只是不再谈两个人的事。石方明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关系,有时候还主动到赵丽萍那儿去喝酒,醉了就相互挖苦几句。摸摸脸、打打屁股这类小的接触还是会出现,久而久之,说的话也就有些露骨了。

  “你真的不想女人吗?是不是打打飞机自己解决了?”

  “你呢,自慰吗?”

  “我才不呢,忍不住了,就从网上找个猛男。这种男人现在有的是啊。”

  “那你们谁主动?”

  “主动什么?”

  ,

  “脱衣服啊?是你先脱还是他?”

  “什么先脱后脱?我们只是用文字做。”

  “打字也能那个?”

  “是啊,很多女人都这样做。一样很刺激。要不,我们也试试,可以视频的。”

  石方明知道,只要他一伸手,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了。可他总能在节骨眼上想起那个著名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于是,他又会看到孙小小,生理上的原始欲望便悄然退却。

  光阴似箭,两年很快过去。老大决定让石方明当公司副总,专门负责开拓西欧市场。到时候,人也到国外长住。石方明当时就表示没有意见,并在合同上签了字。等收好了文件,老大便说起石方明和赵丽萍的事来。

  “过去我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也不好,可现在不得不出来说句公道话。这两年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老四也他妈太无情了。那个孙小小也许正在家奶孩子伺候老公呢,你却这么一年一年痴等,算英雄,还是情种?你今天就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是因为心里还想着那个孙小小,还是嫌赵丽萍结过婚有了孩子?或 是嫌人家不再年轻了?”

  “年轻的事我没想过。”石方明也说心里话,“赵丽萍比我还小两岁呢,生过孩子也不是什么事,身材又这么好,像个姑娘似的。”

  “那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石方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天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感觉,缘分不到吧?”

  “那对孙小小呢?有感觉?”

  “好像感觉也没那么深了。”石方明老实承认道,“都这么多年了,也许不可能再见面了。”

  “那就和赵丽萍赶紧结婚。”老大干脆说,“她算公司的人和你一起派出去,做秘书做经理随你的便。你要再不同意,我真怀疑是你老二不中用了。”

  石方明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但还是不想接受,便说:“再等等吧。”

  “你可要想好了,女人的年龄是拖不起的,再说阿毛也在盯着呢。”

  “那就让他们俩好吧。”石方明很干脆道。

  老大想想又说:“有一点你可要想清楚,像我们这种人,要找个没出过事的女人很不容易。你又杀过人,除了知根知底的,谁会嫁你啊?”

  冯局有空也来帮着做工作,可石方明还是那句话:“等等,让我再等等。”

  冯局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电视台做《社会百态》的专栏,听父亲说了石方明的事,便觉得很有意思,要请石方明来做一期节目。石方明听了心里暗想,就算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节目播出来,还是不见孙小小,那就说明是彻底无缘,也就死心塌地和赵丽萍在一起算了。

  节目做得很成功,不少到场的观众都流了眼泪。那天播出时,石方明自己看了也很感动。

  “孙小小,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主持人最后对着镜头说,“如果在看我们的节目,就请您打个电话,也让石方明最后决定,到底要不要放弃!”

  过了一个礼拜,电视台没接到孙小小的电话。

  出国的日期渐渐临近,老大就让孙晓燕筹划石方明的婚礼。定的日子就在周末,上午登记,下午拍照,晚上吃饭入洞房,再过两天就双双飞向太平洋彼岸。

  这天,老大把石方明和赵丽萍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日程表放在他们面前,摆明了是赶鸭子上架。

  石方明还在犹豫,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啊,几年不见你倒年轻了。”

  石方明抬头一看,原来是指导员笑眯眯地站在面前。

  “报告。”石方明立刻站了起来,并习惯地挺直了身体。

  “别别别!”指导员赶紧上前握住石方明的手说,“现在我不是警察,你也不是服刑人员,别来这个。”

  石方明有些奇怪:“您知道我在这儿?”

  指导员笑笑说:“我退休了,没什么事干,你们老大有时候让我帮他跑跑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老大便说:“指导员主要帮我把把政策关,别把路走歪了。”

  “客气。”指导员看着赵丽萍说,“还记得我吗?”

  赵丽萍红了脸,道:“指导员,怎么能不记得。”

  指导员打着哈哈:“那时候……哈,恭喜你们啊。我想和老四说两句,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

  石方明跟着指导员走到里面房间,指导员把门关上才说:“我是想告诉你孙小小的事。”

  石方明立刻问:“她在哪儿?她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不在哪儿?”

  “她死了。”

  石方明脑里“嗡”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问:“她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

  “其实,上次你们演出的时候,她就得了癌症,乳腺癌。发现得晚,已经转移了。”

  “可她说过,如果有缘,要当我老婆!”

  “可你们没缘。”指导员过了会儿又说,“原来我也不知道。前不久,我回单位遇到女监的同事,是她告诉我的。她还说,其实省监狱汇演时,孙小小就可以出狱了,为了参加演出,才留下来。”

  “那……”石方明皱了皱眉问,“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她知道我也参加演出,有意要和我见面?”

  “这就难说了。我同事也没有说这件事。”指导员看着别处说,“别的监狱出什么节目,服刑人员是不知道的,但干部们会到处打听。孙小小既然过了刑期,情况有些特殊,也许会告诉她吧。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我看过你的电视节目,知道你一直很爱孙小小。现在,我

只是想对你说,孙小小已经不在了,你就一心一意和你爱人过吧。”

  “指导员,您……”石方明犹豫了一下才说,“您不会又在骗我吧?”

  “嘿嘿。”指导员干笑两声,“这些,都是女监的同事说的,我只是把听到的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就不知道了。总而言之,我得祝贺你。当初你要是死了,就太可惜啦!”

  石方明点点头,说:“谢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您。”

  “不要谢我,那是必须做的。”指导员笑了起来,“如果你那会儿死了,我退休的工资可能会少拿不少呢。”

  “这些事,您和别人说过吗?”

  “当然没有,怎么说,也是你的隐私。我只跟你一个人说,真的。”

  石方明从里间走出来,见赵丽萍独自在沙发上坐着,便走了过去,道:“看来,我没什么选择了。”

  “怎么?”赵丽萍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还不死心?”

  “死心?”石方明一下敏感到什么,“什么死心?”

  “没,没什么。”赵丽萍躲闪着石方明的眼光,“嗯……我的意思是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一直到死,心也不会变的。我就是……”

  “你知道孙小小死了?”石方明打断她的话问。

  赵丽萍点了点头:“指导员……”

  “指导员怎么了?跟我说实话!”石方明生起气来,“他刚才告诉我,这事没跟别人说过。”

  赵丽萍脸色发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石方明看着一直呆在一边的老大问。

  老大只好说:“这事不怪她,是我找的指导员,昨晚商量着让你们尽快结婚。”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石方明咆哮了两声,不再理睬别人,径直走了出去。

  7

  真相是从阿毛那儿听到的。他说孙小小没死,但得了癌症是真的,医生已经建议不用药了,现在在家躺着呢。还说她看了电视节目,第二天就打电话到公司,老大和大家合计后,决定不告诉他,防止节外生枝。反正人是没用了。

  石方明立刻买了一些吃的,去了孙小小的住处。

  一切比原来想像的要好。她的精神不错,见到石方明,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立刻用茶具泡了铁观音,一小杯一小杯地饮着。她住着一个大套间,虽是老房子,但装修得很现代,很有艺术风格,客厅还有架立式钢琴。有个中年妇女在照顾,看到石方明来,就说去超市,带上门走了。

  孙小小瘦得下巴都尖了,光着头,像电影里的尼姑,但还是那么好看。

  原以为见面会很隆重,甚至会痛哭流涕,可什么也没发生,跳入脑海的是那次汇演挤在厕所里的镜头。

  “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石方明有些心虚。

  孙小小笑了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方明这才自然起来:“开始老大瞒着,后来是阿毛告诉的。”

  “阿毛啊。”孙小小做了个怪相说,“他人挺好的,还说会一直伴随我到死。”

  石方明想起当年阿毛意淫的事,苦笑了一声:“这家伙说,如果我不来,他就和你结婚。”

  “哈哈哈……”孙小小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其实包着一个小姐呢,是美发馆的一个小工,才二十几岁。”

  “这事他做得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一个要钱,一个要色,互利互惠。”

  “听说你出来有两年了?”

  “可不是,快三年了,上次我们汇演结束就出来了。”

  “那一次。”石方明饮了一杯茶才说,“就是那晚演出之前,我们在女厕所,你知道我就是给你写信的人吗?”

  “怎么不知道?”孙小小有些生气道,“你以为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不是说……不是说……”石方明有些发慌。

  “不是说什么呀?”孙小小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关久了的女人都是饥不择食,对不对?”

  “那你出来后,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这是石方明一直想知道的。

  “还写什么呀?我得的是癌症啊。再说了,我已经亲口和你说过了,如果有缘,我嫁你做老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就因为这一句,我最后几年在里面过得不错。”

  “我也是。”孙小小眯起眼,像在回忆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自从我们通过信,我忽然有了寄托,老想着出来的事。要不是我生了这病,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你说呢?”

  “就算你剩下最后一天,我也会让你很幸福。”

  孙小小苦笑笑:“现在我就很幸福。”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马上就结婚。”

  “结婚?”孙小小困惑道,“你想和我结婚?那赵丽萍呢?”

  “我都想好了,你帮她写信,让她和前老公复婚。”

  “真的?你真的这么想?”孙小小有些激动起来,“可是……方明,你可要想好了,我的体力不行,可能做不了那事了,你可能要守活寡……啊!……啊!啊!……方明……方明……你让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石方明吻着孙小小,并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