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璐高清壁纸:国学经典:明代哲理著作《呻吟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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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经典:明代哲理著作《呻吟语》(续)

《呻吟语》

正文·养生
  •   夫水遏之,乃所以多之;泄之,乃所以竭之。惟仁者能泄。

      惟智者知泄。

      天地间之祸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声令人多听,美物令人多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寝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恋,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祸媒也。不美则不令人多。不多则不令人败。予有一室,题之曰“远美轩”,而扁其中曰“冷淡”。非不爱美,惧祸之及也。

      夫鱼见饵不见钩,虎见羊不见阱。猩猩见酒不见人,非不见也,迷于所美而不暇顾也。此心一冷,则热闹之景不能入;一淡,则艳冶之物不能动。夫能知困穷、抑郁、贫贱,坎坷之为详,则可与言道矣。

      以肥甘爱儿女而不思其伤身,以姑息爱儿女而不恤其败德,甚至病以死,患大辟而不知悔者,皆妇人之仁也。噫!举世之自爱而陷于自杀者,又十人而九矣。

      五闭,养德养生之道也。或问之曰:“视、听、言、动、思将不启与?”曰:“常闭而时启之,不弛于事可矣。此之谓夷夏关。”

      今之养生者,饵药、服气、避险、辞难、慎时、寡欲,诚要法也。嵇康善养生,而其死也却在所虑之外。乃知养德尤养生之第一要也。德在我,而蹈白刃以死,何害其为养生哉?

      愚爱谈医,久则厌之,客言及者,告之曰:“以寡欲为四物,以食淡为二陈,以清心省事为四君于。无价之药,不名之医,取诸身而已。”

      仁者寿,生理完也;默者寿,元气定也;拙者寿,元神固也。反比皆妖道也。其不然,非常理耳。

      盗为男戎,色为女戎。人皆知盗之劫杀为可畏。而忘女戎之劫杀。悲夫!

      太朴,天地之命脉也。太朴散而天地之寿妖可卜矣。故万物蕃,则造化之元精耗散。木多实者根伤,草出茎者根虚,费用广者家贫,言行多者神竭,皆妖道也。老子受用处,尽在此中看破。

      饥寒痛痒,此我独觉,虽父母不之觉也;衰老病死,此我独当,虽妻子不能代也。自爱自全之道,不自留心,将谁赖哉?

      气有为而无知,神有知而无为。精者,无知无为,而有知有为之母也。精天一也,属水,水生气;气纯阳也,属火,火生神;神太虚也,属无,而丽于有。精盛则气盛,精衰则气衰,故甑涸而不蒸。气存则神存,气亡则神亡,故烛尽而火灭。

      气只够喘息底,声只够听闻底,切莫长馀分毫,以耗无声无臭之真体。

      语云:“纵欲忘身”,忘之一字最宜体玩。昏不省记谓之忘,欲迷而不悟,情胜而不顾也。夜气清明时,都一一分晓,着迷处,便思不起,沉溺者可以惊心回首矣。

      在箧香韫,在几香损,在炉香烬。

      书室联:“曙枕酣余梦,旭窗闲展书。”

 

 

 

《呻吟语》

正文·天地
  •   湿温生物,湿热长物,燥热成物,凄凉杀物,严寒养物。

      湿温,冲和之气也;湿热,蒸发之气也;燥热,燔灼之气也;凄凉,杀气,阴壮而阳微也,严寒,敛气,阴外激而阳内培也。

      五气惟严寒最仁。

      浑厚,天之道也。是故处万物而忘言,然不能无日月星辰以昭示之,是寓精明于浑厚之中。

      精存则生神,精散则生形。太乙者,天地之神也;万物者,天地之形也。太乙不尽而天地存,万物不已而天地毁。人亦然。

      天地只一个光明,故不言而人信。

      天地不可知也,而吾知天地之所生,观其所生,而天地之性情形体惧见之矣。是故观子而知父母,观器而知模范。天地者,万物之父母而造物之模范也。

      天地之气化,生于不齐,而死于齐。故万物参差,万事杂揉,势固然耳,天地亦主张不得。

      观七十二候者,谓物知时,非也,乃时变物耳。

      天地盈虚消息是一个套子,万物生长收藏是一副印板。

      天积气所成,自吾身以上皆天也。日月星辰去地八万四千里,囿于积气中,无纤隔微碍,彻地光明者,天气清甚无分毫渣滓耳。故曰太清。不然,虽薄雾轻烟,一里外有不见之物矣。

      地道,好生之至也,凡物之有根种者,必与之生。尽物之分量,尽己之力量,不至寒凝枯败不止也、故曰坤称母。

      四时惟冬是天地之性,春夏秋皆天地之情。故其生万物也,动气多而静气少。

      万物得天地之气以生,有宜温者,有宜微温者,有宜太温者,有宜温而风者,有宜温而湿者,有宜温而燥者,有宜温而时风时湿者。何气所生,则宜何气,得之则长养,失之则伤病。

      气有一毫之爽,万物阴受一毫之病。其宜凉、宜寒、宜暑,无不皆然。飞潜动植,蠛蠓之物,无不皆然。故天地位则万物育,王道平则万民遂。

      六合中洪纤动植之物,都是天出气、地出质熔铸将出来,都要消磨无迹还他。故物不怕是金石,也要归于无。盖从无中生来,定要都归无去。譬之一盆水,打搅起来大小浮沤以千万计,原是假借成的,少安静时,还化为一盆水。

      先天立命处,是万物自具的,天地只是个生息培养。只如草木原无个生理,天地好生亦无如之何。

      天地间万物,都是阴阳两个共成的。其独得于阴者,见阳必避,蜗牛壁藓之类是也;其独得于阳者,见阴必枯,夏枯草之类是也。

      阴阳合时只管合,合极则离;窝时只管离,离极则合。不极则不离不合,极则必离必合。

      定则水,燥则火,吾心自有水火;静则寒,动则热,吾身自有冰炭。然则天地之冰炭谁为之?亦动静为之。一阴生而宇宙入静,至十月闭塞而成寒;一阳生而宇宙入动,至五月熏蒸而成暑。或曰,“五月阴生矣,而六月大暑,十一月阳生矣,而十二月大寒;何也?”曰:“阳不极则不能生阴,阴不极则不能生阳,势穷则反也。微阴激阳,则阳不受激而愈炽;微阳激阴,则阴不受激而愈溢,气逼则甚也。至七月、正月,则阴阳相战,客不胜主,衰不胜旺,过去者不胜方来。故七月大火西流,而金渐生水;正月析木用事,而水渐生火。盖阴阳之气续接非直接,直接则绝,父母死而子始生,有是理乎?渐至非骤至,骤至则激,五谷种而能即熟,有是理乎?二气万古长存,万物四时成遂,皆续与渐为之也。惟续,故不已;惟渐,故无迹。

      既有个阴气,必有聚结,故为月;既有个阳气,必有精华,故为日。晦是月之体,本是纯阴无光之物,其光也映日得之,客也,非主也。

      天地原无昼夜,日出而成昼,日入而成夜。星常在天,日出而不显其光,日入乃显耳。古人云星从日生。细看来,星不借日之光以为光。嘉靖壬寅日食,既满天有星,当是时,日且无光,安能生星之光乎?

      水静柔而动刚,金动柔而静刚,木生柔而死刚,火生刚而死柔。土有刚有柔,不刚不柔,故金、木、水、火皆从钟焉,得中故也,天地之全气也。

      嘘气自内而之外也,吸气自外而之内也。天地之初嘘为春,嘘尽为夏,故万物随嘘而生长;天地之初吸为秋,吸尽为冬,故万物随吸而收藏。嘘者,上升阳气也,阳主发;吸者,下降阴气也,阴主成。嘘气温,故为春夏;吸气寒,故为秋冬。一嘘一吸,自开辟以来至混沌之后,只这一丝气有毫发断处,万物灭,天地毁。万物,天地之于也,一气生死无不肖之。

      风惟知其吹拂而已,雨惟知其淋漓而已,雪惟知其严凝而已,水惟知其流行而已,火惟知其燔灼而已。不足则屏息而各藏其用,有馀则猖狂而各恣其性。卒然而感则强者胜,若两军交战,相下而后已。是故久阴则权在雨,而日月难为明;久旱则权在风,而云雨难为泽,以至水火霜雪莫不皆然。谁为之?

      曰:明阳为之。阴阳谁为之?曰:自然为之。

      阴阳征应,自汉儒穿凿附会,以为某灾样应某政事,最迂。

      大抵和气致祥,戾气致妖,与作善降样,作恶降殃,道理原是如此。故圣人只说人事,只尽道理,应不应,在我不在我都不管。若求一一征应,如鼓答桴,尧、舜其犹病矣。大叚气数有一定的,有偶然的,天地不能违,天地亦顺之而已。旱而雩,水而荥,彗孛而禳,火而祓,日月食而救,君子畏天威,谨天戒当如是尔。若云随祷辄应,则日月盈亏岂系于救不救之间哉?

      大抵阴阳之气一偏必极,势极必反。阴阳乖戾而分,故孤阳亢而不下阴则旱,无其极,阳极必生阴,故久而雨;阴阳和合而留,故淫阴升而不舍阳则雨,无其极,阴极必生阳,故久而睛。

      草木一衰不至遽茂,一茂不至遽衰;夫妇朋友失好不能遽合,合不至遽乖。天道物理人情自然如此是一定的,星陨地震,山崩雨血,火见河清此是偶然的。吉凶先见,。自非常理,故臣子以修德望君,不必以灾异恐之。若因灾而惧,困可修德。一有祥瑞使可谓德已足而罢修乎?乃若至德回天,灾祥立应,桑谷枯,彗星退,冤狱释而骤雨,忠心白而反风,亦间有之。但曰必然事,吾不能确确然信也。

      气化无一息之停,不属进,就属退。动植之物其气机亦无一息之停,不属生,就属死,再无不进不退而止之理。

      形生于气。气化没有底,天地定然没有;天地没有底,万物定然没有。

      生气醇浓浑浊,杀气清爽澄澈;生气牵恋优柔,杀气果决脆断;生气宽平温厚,杀气峻隘凉薄。故春气絪缊,万物以生:夏气熏蒸,万物以长;秋气严肃,万物以入;冬气闭藏,万物以亡。

      一呼一吸,不得分毫有馀,不得分毫不足;不得连呼,不得连吸;不得一呼无吸,不得一吸无呼,此盈虚之自然也。

      水质也,以万物为用;火气也,以万物为体。及其化也,同归于无迹。水性徐,火性疾,故水之入物也,因火而疾。水有定气,火无定气,放火附刚则刚,附柔则柔,水则入柔不入刚也。

      阳不能藏,阴不能显。才有藏处,便是阳中之阴:才有显处,便是阴中之阳。

      水能实虚,火能虚实。

      乾坤是毁的,故开辟后必有混沌所以主宰?乾坤是不毁的,故混沌还成开辟。主宰者何?元气是已。元气亘万亿岁年终不磨灭,是形化气化之祖也。

      天地全不张主,任阴阳;阴阳全不摆布,任自然。世之人趋避祈禳徒自苦耳。其夺自然者,惟至诚。

      天地发万物之气到无外处,止收敛之气到无内处。止不至而止者,非本气不足,则客气相夺也。

      静生动长,动消静息。总则生,生则长,长则消,消则息。

      万物生于阴阳,死于阴阳。阴阳于万物原不相干,任其自然而已。雨非欲润物,旱非欲熯物,风非欲挠物,雷非欲震物,阴阳任其气之自然,而万物因之以生死耳。《易》称“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另是一种道理,不然,是天地有心而成化也。若有心成化,则寒暑灾样得其正,乃见天心矣。

      天极从容,故三百六十日为一嘘吸;极次第,故温暑凉寒不蓦越而杂至;极精明,故昼有容光之照而夜有月星;极平常,寒暑旦夜、生长收藏,万古如斯而无新奇之调;极含蓄,并包万象而不见其满塞;极沉默,无所不分明而无一言;极精细,色色象象条分缕析而不厌其繁;极周匹,疏而不漏;极凝定,风云雷雨变态于胸中,悲欢叫号怨德于地下,而不恶其扰;极通变,普物因材不可执为定局;极自然,任阴阳气数理势之所极所生,而已不与;极坚耐,万古不易而无欲速求进之心,消磨曲折之患;极勤敏,无一息之停;极聪明,亘古今无一人一事能欺罔之者,极老成,有亏欠而不隐藏;极知足,满必损,盛必定;极仁慈,雨露霜雪无非生物之心;极正直,始终计量,未尝养人之奸、容人之恶;极公平,抑高举下,贫富贵贱一视同仁;极简易,无琐屑曲局示人以繁难;极雅淡,青苍自若,更无炫饰;极灵爽,精诚所至,有感必通;极谦虚,四时之气常下交;极正大,擅六合之恩威而不自有;极诚实,无一毫伪妄心,虚假事;极有信,万物皆任之而不疑。故人当法天。人,天所生也。如之者存,反之者亡,本其气而失之也。

      春夏后看万物繁华,造化有多少淫巧,多少发挥,多少张大,元气安得不斲丧?机缄安得不穷尽?此所以虚损之极,成否塞,成浑沌也。

      形者,气之橐囊也。气者,形之线索也。无形,则气无所凭籍以生;无气,则形无所鼓舞以为生。形须臾不可无气,气无形则万古依然在宇宙间也。

      要知道雷霆霜雪都是太和。

      浊气醇,清气漓;浊气厚,清气薄;浊气同,清气分;浊气温,清气寒;浊气柔,清气刚;浊气阴,消气阳;浊气丰,清气啬;浊气甘,清气苦;浊气喜,清气恶;浊气荣,清气枯;浊气融,清气孤;浊气生,清气杀。

      一阴一阳之谓道。二阴二阳之谓驳。阴多阳少、阳多阴少之谓偏。有阴无阳、有阳无阴之谓孤。一阴一阳,乾坤两卦,不二不杂,纯粹以精,此天地中和之气,天地至善也。是道也,上帝降衷,君子衷之。是故继之即善,成之为性,更无偏驳,不假修为,是一阴一阳属之君子之身矣。故曰,君子之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此之谓偏。百胜日用而不知,此之谓驳。至于孤气所生,大乖常理。孤阴之善,慈悲如母,恶则险毒如虺;孤阳之善,嫉恶如仇,恶则凶横如虎。此篇夫子论性纯以善者言之,与性相近,稍稍不同。

      天地万物只是一个渐,故能成,故能久。所以成物悠者,渐之象也;久者,渐之积也。天地万物不能顿也,而况于人乎?

      故悟能顿,成不能顿。

      盛德莫如地,万物于地,恶道无以加矣。听其所为而莫之憾也,负菏生成而莫之厌也。故君子卑法地,乐莫大焉。

      日正午,月正圆,一呼吸间耳。呼吸之前,未午未圆;呼吸之后,午过圆过。善观中者,此亦足观矣。

      中和之气,万物之所由以立命者也,故无所不宜;偏盛之气,万物之所由以盛衰者也,故有宜有不宜。

      禄、位、名、寿、康、宁、顺、适、子孙贤达,此天福人之大权也。然尝轻以与人,所最靳而不轻以与人者,惟名。福善祸淫之言,至名而始信。大圣得大名,其次得名,视德无分毫爽者,恶亦然。禄、位、寿、康在一身,名在天下;禄、位、寿、康在一时,名在万世。其恶者备有百福,恶名愈着;善者备尝艰苦,善誉日彰。桀、封、幽、厉之名,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此固天道报应之微权也。天之以百福予人者,恃有此耳。

      彼天下万世之所以仰慕钦承痰恶笑骂,其祸福固亦不小也。

      以理言之,则当然者谓之天,命有德讨有罪,奉三尺无私是已;以命言之,则自然者谓之天,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定于有生之初是已;以数言之,则偶然者谓之天,会逢其适,偶值其际是已。

      造物之气有十:有中气,有纯气,有杂气,有戾气,有似气,有大气,有细气,有间气,有变气,有常气,皆不外于五行。中气,五行均调,精粹之气也,人钟之而为尧、舜、禹、文、周、孔,物得之而为鳞凤之类是也。纯气,五行各具纯一之气也,人得之而为伯夷、伊尹、柳下惠,物得之而为龙虎之类是也。杂气,五行交乱之气也。戾气,五行粗恶之气也。

      似气,五行假借之气也。大气,磅磅浑沦之气也。细气,纤蒙浮渺之气也。间气,积久充溢会合之气也。变气,偶尔遭逢之气也。常气,流行一定之气也。万物各有所受以为生,万物各有所属以为类,万物不自由也。惟有学问之功,变九气以归中气。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太和在我,则天地在我,何动不臧?何往不得?

      弥六合皆动气之所为也,静气一粒伏在九地之下以胎之。

      故动者静之死乡,静者动之生门。无静不生,无动不死。静者常施,动者不还。发大造之生气者动也,耗大造之生气者亦动也。圣人主静以涵元理,道家主静以留元气。

      万物发生,皆是流于既溢之馀,万物收敛,皆是劳于既极之后。天地一岁一呼吸,而万物随之。

      天地万物到头来皆归于母。故水、火、金、木有尽,而土不尽。何者?水、火、金、木,气尽于天,质尽于地,而土无可尽。故真气无归,真形无藏。万古不可磨灭,灭了更无开辟之时。所谓混沌者,真气与真形不分也。形气混而生天地,形气分而生万物。

      天欲大小人之恶,必使其恶常得志。彼小人者,惟恐其恶之不遂也,故贪天祸以至于亡。

      自然谓之天,当然谓之天,不得不然谓之天;阳亢必旱,久旱必阴,久阴必雨,久雨必晴,此之谓自然。君尊臣卑,父坐子立,夫唱妇随,兄友弟恭,此之谓当然。小役大,弱役强,贫役富,贱役贵,此之谓不得不然。

      心就是天,欺心便是欺天,事心便是事天,更不须向苍苍上面讨。

      天者,未定之命;命者,已定之天。天者,大家之命,命者,各物之天。命定而吉凶祸福随之也,由不得天,天亦再不照管。

      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更无别个。形者,气所附以为凝结;气者,形所托以为运动。无气则形不存,无形则气不住。

      天地既生人物,则人物各具一天地。天地之天地由得天地,人物之天地由不得天地。人各任其气质之天地至于无涯牿,其降衷之天地几于澌尽,天地亦无如之何也已。其吉凶祸福率由自造,天何尤乎而怨之?

      吾人浑是一天,故日用起居食总念念时时事事便当以天自处。

      朱子云:“天者,理也。”余曰:“理者,天也。”

      有在天之天,有在人之天。有在天之先天,太极是已;有在天之后天,阴阳五行是已。有在人之先天,元气、无理是已;有在人之后天,血气、心知是已。

      问:“天地开辟之初,其状何似?”曰:“未易形容。”因指斋前盆沼,令满贮带沙水一盆,投以瓦砾数小块,杂谷豆升许,令人搅水浑浊,曰:“此是混沌未分之状。待三日后再来看开辟。”

      至日而浊者清矣,轻清上浮,曰:“此是天开于子。沉底浑泥,此是地辟于丑。中间瓦砾出露,此是山陵,是时谷。豆芽生月馀,而水中小虫浮沉奔逐,此是人与万物生于寅。彻底是水,天包乎地之象也。地从上下,故山上锐而下广,象粮谷堆也。

      气化日繁华,日广侈,日消耗,万物毁而生机微,天地虽不毁,至亥而又成混沌之世矣。“雪非熏蒸之化也。天气上升,地气下降,是干涸世界矣。

      然阴阳之气不交则绝,故有留滞之馀阴,始生之嫩阳,往来交结,久久不散而迫于严寒,遂为雪为霰。白者,少明之色也,水之母也。盛则为雪,微则为霜,冬月片瓦半砖之下着湿地,皆有霜,阴气所呵也,土干则否。

      两间气化,总是一副大蒸笼。

      天地之于万物,因之而已,分毫不与焉。

      世界虽大,容得千万人忍让,容不得一两个纵横。

      天地之于万物原是一贯。

      轻清之气为霜露,浓浊之气为云雨。春雨少者,熏蒸之气未浓也。春多雨则沁夏之气,而夏雨必少,夏多雨者,熏蒸之气有余也。夏少雨则积气之余,而秋雨必多,此谓气之常耳。至于霪潦之年,必有亢阳之年,则数年总计也。蜀中之漏天,四时多雨;云中之高地,四时多旱;吴下之水乡,黄梅之雨为多,则四方互计也。总之,一个阴阳,一般分数,先有余则后不足,此有余则彼不足,均则各足,是谓太和,太和之岁,九有皆丰。

      冬者,万物之夜,所以待劳倦养精神者也。春生、夏长、秋成,而不培养之以冬,则万物之灭久矣。是知大冬严寒,所以仁万物也。愈严凝则愈收敛,愈收敛则愈精神,愈精神则生发之气愈条畅。譬之人须要安歇,今夜能熟睡,则明日必精神。故曰冬者万物之所以归命也。

 

 

 

《呻吟语》

正文·世运
  •   势之所在,天地圣人不能违也。势来时即摧之,未必遽坏;势去时即挽之,未必能回。然而圣人每与势忤,而不肯甘心从之者,人事宜然也。

      世人贱老,而圣王尊之;世人弃愚,而君子取之;世人耻贫,而高士清之;世人厌淡,而智者味之;世人恶冷,而幽人宝之;世人薄素,而有道者尚之。悲夫!世之人难与言矣。

      坏世教者,不是宦官宫安,不是农工商贸,不是衙门市井,不是囗囗。

      古昔盛时,民自饱暖之外无过求,自利用之外无异好,安身家之便而不恣耳目之欲。家无奇货,人无玩物,馀珠玉于山泽而不知宝,赢茧丝于箱箧而不知绣。偶行于途而知贵贱之等,创见于席而知隆杀之理。农于桑麻之外无异闻,士于礼义之外无羡谈;公卿大夫于劝深训迪之外无簿书。知官之贵,而不知为民之难;知贫之可忧,而不知人富之可嫉。夜行不以兵,远行不以糇。施人者非欲其我德,施于人者不疑其欲我之德。诉欣浑浑,其时之春乎?其物之胚孽乎?吁!可想也已。

      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己无所与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扰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纵也。秦以后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

      世界一般是唐虞时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时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气化之罪也。

      终极与始接,困极与亨接。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利世界。

      士鲜衣美食,浮淡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辱;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

      喜杀人是泰,愁杀人也是泰。泰之人昏惰侈肆,泰之事废坠宽罢,泰之风纷华骄蹇,泰之前如上水之篙,泰之世如高竿之顶,泰之后如下坂之车。故否可以致泰,泰必至于否。故圣人忧泰不忧否。否易振,泰难持。

      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稗军士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节文度数,圣人之所以防肆也。伪礼文不如真爱敬,真简率不如伪礼文。伪礼文犹足以成体,真简率每至于逾闲;伪礼文流而为象恭滔天,真简率而为礼法扫地。七贤八达,简率之极也。举世牛马而晋因以亡。近世士风祟尚简率;荡然无检,嗟嗟!吾莫知所终矣。

      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骤多无根,渐之来也深深则难撼。顿着力在终,渐着力在始。

      造物有涯而人情无涯,以有涯足无涯,势必争,故人人知足则天下有馀。造物有定而人心无定,以无定撼有定,势必败。

      故人人安分则天下无事。

      天地有真气,有似气。故有凤皇则有昭明,有粟谷则有稂莠,兔葵似葵,燕麦似麦,野菽似菽,槐蓝似槐之类。人亦然皆似气之所锺也。

      六合是个情世界,万物生于情死于情。至人无情,圣人调情,君子制情,小人纵情。

      变民风易,变士风难;变士风易,变仕风难。仕风变,天下治矣。

      古之居官也,在下民身上做工夫;今之居官也,在上官眼底做工夫。古之居官也尚正直,今之居官也尚縠阿。

      任侠气质皆贤者也,使人圣贤绳墨,皆光明俊伟之人。世教不明,纪法陵替,使此辈成此等气习,谁之罪哉!

      世界毕竟是吾儒世界,虽二氏之教杂出其间,而纪纲法度、教化风俗,都是二帝三王一派家数。即百家井出,只要主仆分明,所谓元气充实,即风寒入肌,疮疡在身,终非危症也。

      一种不萌芽,六尘不缔构,何须度万众成罗汉三千?九边无夷狄,四海无奸雄,只宜销五兵铸金人十二。

 

 

 

《呻吟语》

正文·圣贤
  •   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馀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默精细。气质既有所限,虽造其极,终是一偏底圣人。此七子者,共事多不相合,共言多不相入,所同者大根本大节目耳。

      孔颜穷居,不害其为仁覆天下,何则?仁覆天下之具在我,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尝一日忘也。

      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气习。

      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惟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

      圣人一,圣人全,一则独诣其极,全则各臻其妙。惜哉!

      至人有圣人之功而无圣人之全者,囿于见也。

      所贵乎刚者,贵其能胜己也,非以其能胜人也。子路不胜其好勇之私,是为勇字所伏,终不成个刚者。圣门称刚者谁?吾以为恂恂之颜子,其次鲁钝之曾子而已,馀无闻也。

      天下古今一条大路,曰大中至正,是天造地设的。这个路上古今不多几人走,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其馀识得的周、程、张、朱,虽走不到尽头,毕竟是这路上人。将这个路来比较古今人,虽伯夷、伊、惠也是异端,更那说那佛、老、杨、墨、阴阳术数诸家。若论个分晓,伯夷、伊、惠是旁行的,佛、老、杨、墨是斜行的,阴阳星数是歧行的。本原处都从正路起,却念头一差,走下路去,愈远愈缪。所以说,异端言本原不异而发端异也。何也?佛之虚无是吾道中寂然不动差去,老之无为是吾道中守约施博差去,为我是吾道中正静自守差去,兼爱是吾道中万物一体差去,阴阳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时差去,术数家是吾道中至诚前知差去。看来大路上人时为佛,时为老,时为杨,时为墨,时为阴阳术数,是合数家之所长。岔路上人佛是佛,老是老,杨是杨,墨是墨,阴阳术数是阴阳术数,殊失圣人之初意。譬之五味不适均不可以专用也,四时不错行不可以专今也。

      圣人之道不奇,才奇便是贤者。

      战国是个惨酷的气运,巧伪的世道,君非富强之术不讲,臣非功利之策不行,六合正气独钟在孟子身上。故在当时疾世太严,忧民甚切。

      清任和时,是孟子与四圣人议定的谥法。祖术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是子思作仲尼的赞语。

      圣贤养得天所赋之理完,仙家养得天所赋之气完。然出阳脱壳,仙家未尝不死,特留得此气常存。性尽道全,圣贤未尝不死,只是为此理常存。若修短存亡,则又系乎气质之厚薄,圣贤不计也。

      贤人之言视圣人未免有病,此其大较耳。可怪俗儒见说是圣人语,便回护其短而推类以求通;见说是贤人之言,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过。设有附会者从而欺之,则阳虎优孟皆失其真,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讥矣。是故儒者要认理,理之所在,虽狂夫之言,不异于圣人。圣人岂无出于一时之感,而不可为当然不易之训者哉?

      尧、舜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称赞不啻口出。

      在尧、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满足处!道原体不尽,心原趁不满,势分不可强,力量不可勉,圣人怎放得下?是以圣人身囿于势分,力量之中,心长于势分、力量之外,才觉足了,便不是尧、舜。

      伊尹看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可怜的,伯夷看天下人无-个不是可恶的,柳下惠看天下人无个不是可与的。

      浩然之气孔子非无,但用的妙耳。孟子一生受用全是这两字。我尝云:“孟于是浩然之气,孔于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作用。惜也!孟子未能到浑然耳。”

      圣学专责人事,专言实理。

      二女试舜,所谓书不可尽信也,且莫说玄德升闻,四岳共荐。以圣人遇圣人,一见而人品可定,一语而心理相符,又何须试?即帝艰知人,还须一试,假若舜不能谐二女,将若之何?是尧轻视骨肉,而以二女为市货也,有是哉?

      自古功业,惟孔孟最大且久。时雍风动,今日百姓也没受用处,赖孔孟与之发挥,而尧、舜之业至今在。

      尧、舜、周、孔之道,如九达之衢,无所不通;如代明之日月,无所不照。其馀有所明,必有所昏,夷、尹、柳下惠昏于清、任、和,佛氏昏于寂,老氏昏于裔,杨氏昏于义,墨氏昏于仁,管、商昏于法。其心有所向也,譬之鹃鸽知南;其心有所厌也,譬之盍旦恶夜。岂不纯然成一家人物?竞是偏气。

      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然五行所锺,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熟读经史自见。若说天纵圣人,如太和元气流行略不沾着一些,四时之气纯是德性,用事不落一毫气质,则六圣人须索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方是。

      读书要看圣人气象性情。乡党见孔子气象十九至其七情。

      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鸡,见其喜处;由之瑟,由之使门人为臣,仍然于沮溺之对,见其怒处;丧予之恸,获麟之泣,见其哀处;侍侧言志之问,与人歌和之时,见其乐处;山梁雌雉之叹,见其爱处;斥由之佞,答子贡“君子有恶”之语,见其恶处;周公之梦,东周之想,见其欲处。便见他发而皆中节处。

      费宰之辞,长府之止,看闵子议论,全是一个机轴,便见他和悦而诤。处人论事之法,莫妙于闵于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气。

      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

      或问,“孔、孟周流,到处欲行其道,似技痒的?”曰:“圣贤自家看的分数真,天生出我来,抱千古帝王道术,有旋乾转坤手投,只兀兀家居,甚是自负,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既而天下皆无一遇,犹有九夷、浮海之思,公山佛肸之往。

      夫子岂真欲如此?只见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必得君而后术可施也。譬之他人孺子入井与已无干,既在井畔,又知救法,岂忍袖手?

      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伊川答子由,遂激成三党,可以观二公所得。

      休作世上另一种人,形一世之短。圣人也只是与人一般,才使人觉异样便不是圣人。

      平生不作圆软态,此是丈夫。能软而不失刚方之气,此是大丈夫。圣贤之所以分也。

      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

      圣贤之私书,可与天下人见;密事,可与天下人知;不意之言,可与天下人闻;暗室之中,可与天下人窥。

      好问、好察时,着一我字不得,此之谓能忘。执两端时,着一人字不得,此之谓能定。欲见之施行,略无人己之嫌,此之谓能化。

      无过之外,更无圣人;无病之外,更无好人。贤智者于无过之外求奇,此道之贼也。

      积爱所移,虽至恶不能怒,狃于爱故也;积恶所习,虽至感莫能回,狃于恶故也。惟圣人之用情不狃。

      圣人有功于天地,只是人事二字。其尽人事也,不言天命,非不知回天无力,人事当然,成败不暇计也。

      或问:“狂者动称古人,而行不掩言,无乃行本顾言乎?孔子奚取焉?”曰:“此与行不顾言者人品悬绝。譬之于射,立拱把于百步之外,九矢参连,此养由基能事也。孱夫拙射,引弦之初,亦望拱把而从事焉,即发,不出十步之远,中不近方丈之鹄,何害其为志士?又安知日关弓,月抽矢,白首终身,有不为由基者乎?是故学者贵有志,圣人取有志。狷者言尺行尺,见寸守寸,孔子以为次者,取其守之确,而恨其志之隘也。今人安于凡陋,恶彼激昂,一切以行不顾言沮之,又甚者,以言是行非谤之,不知圣人岂有一蹴可至之理?‘希圣人岂有一朝径顿之术?只有有志而废于半途,未有无志而能行跬步者。”或曰:“不言而躬行何如?”曰:“此上智也,中人以下须要讲求博学、审问、明辩,与同志之人相砥砺奋发,皆所以讲求之也,安得不言?

      若行不顾言,则言如此而行如彼,口古人而心衰世,岂得与狂者同日语哉?“君子立身行已自有法度,此有道之言也。但法度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只有一个,譬如律令一般,天下古今所共守者。若家自为律,人自为令,则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之法度。故以道为法度者,时中之圣;以气质为法度者,一偏之圣。

      圣人是物来顺应,众人也是物来顺应。圣人之顺应也,从廓然太公来,故言之应人如响,而吻合乎当言之理;行之应物也,如取诣宫中,而吻合乎当行之理。众人之顺应也,从任情信意来,故言之应人也,好莠自口,而鲜与理合;事之应物也,可否惟欲,而鲜与理合。君子则不然,其不能顺应也,不敢以顺应也。议之而后言,言犹恐尤也;拟之而后动,动犹恐悔也。

      却从存养省察来。噫!今之物来顺应者,人人是也,果圣人乎?

      可哀也已!

      圣人与众人一般,只是尽得众人的道理,其不同者,乃众人自异于圣人也。

      天道以无常为常,以无为为为。圣人以无心为心,以无事为事。

      万物之情,各求自遂者也。惟圣人之心,则欲遂万物而志自遂。

      为宇宙完人甚难,自初生以至属纩,彻头彻尾无些子破绽尤难,恐亘古以来不多几人。其徐圣人都是半截人,前面破绽,后来修补,以至终年晚岁,才得干净成就了一个好人,还天付本来面目,故曰汤武反之也。曰反,则未反之前便有许多欠缺处。今人有过便甘自弃,以为不可复入圣人境域,不知盗贼也许改恶从善,何害其为有过哉?只看归宿处成个甚人,以前都饶得过。

      圣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不平则偏,偏则病,大偏则大病,小偏则小病。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

      圣人绝四,不惟纤尘微障无处着脚,即万理亦无作用处,所谓顺万事而无情也。

      圣人胸中万理浑然,寂时则如悬衡鉴,感之则若决江河,未有无故自发一善念。善念之发,胸中不纯善之故也。故惟旦昼之牿食,然后有夜气之清明。圣人无时不夜气,是以胸中无无故自见光景。

      法令所行,可以使土偶奔趋;惠泽所浸,可以使枯木萌孽;教化所孚,可以使鸟兽伏驯;精神所极,可以使鬼神感格,吾必以为圣人矣。

      圣人不强人以太难,只是拨转他一点自然底肯心。

      参赞化育底圣人,虽在人类中,其实是个活天,吾尝谓之人天。

      孔子只是一个通,通外更无孔子。

      圣人不随气运走。不随风俗走,不随气质走。

      圣人平天下,不是夷山填海,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不可知,可知之祖也。无不可知做可知不出,无可知则不可知何所附属?

      只为多了这知觉,便生出许多情缘,添了许多苦恼。落花飞絮岂无死生?他只恁委和委顺而已。或曰:“圣学当如是乎?”

      曰:“富贵、贫贱、寿夭、宠辱,圣人末尝不落花飞絮之耳。虽有知觉,心不为知觉苦。”

      圣人心上再无分毫不自在处。内省不疚,既无忧惧,外至之患,又不怨尤,只是一段不释然,却是畏天命,悲人穷也。

      定静安虑,圣人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有相予者,谓面上部位多贵,处处指之。予曰:“所忧不在此也。汝相予一心要包藏得天下理,相予两肩要担当得天下事,相予两脚要踏得万事定,虽不贵,子奚忧?不然,予有愧于面也。”

      物之入物者染物,入于物者染于物;惟圣人无所入,万物亦不得而入之。惟无所入,故无所不入。惟不为物入,故物亦不得而离之。

      人于吃饭穿衣,不曾说我当然不得不然,至于五常百行,却说是当然不得不然,又竟不能然。

      孔子七十而后从心,六十九岁未敢从也。众人一生只是从心,从心安得好?圣学战战兢兢,只是降伏一个从字,不曰戒慎恐惧,则日忧勤惕励,防其从也。岂无乐的,乐也只是乐天。众人之乐则异是矣。任意若不离道,圣贤性不与人殊,何苦若此?

      日之于万形也,鉴之于万象也,风之于万籁也,尺度权衡之于轻重长短也,圣人之于万事万物也,因其本然付以自然,分毫我无所与焉。然后感者常平,应者常逸,喜亦天,怒亦天,而吾心之天如故也。万感劻勷,众动轇轕,而吾心之天如故也。

      平生无一事可瞒人,此是大快乐。

      尧、舜虽是生知安行,然尧、舜自有尧、舜工夫。学问但聪明睿智,千百众人岂能不资见闻,不待思索?朱文公云:圣人生知安行,更无积累之渐。圣人有圣人底积累,岂儒者所能测识哉?

      圣人不矫。

      圣人一无所昏。

      孟子谓文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虽非文王之心,最看得时势定。文王非利天下而取之,亦非恶富贵而逃之,顺天命之予夺,听人心之向背,而我不与焉。当是时,三分天下才有其二,即武王亦动手不得,若三分天下有其三,即文王亦束手不得。《酌》之诗曰:“遵养时晦,时纯熙矣,是用大介。”天命人心一毫假借不得。商家根深蒂固,须要失天命人心到极处,周家积功累仁,须要收天命人心到极处,然后得失界限决绝洁净,无一毫黏带。如瓜熟自落,栗熟自坠,不待剥摘之力;且莫道文王时动得手,即到武王时,纣又失了几年人心,武王又收了几年人心。牧誓武成取得,何等费唇舌!多士多方守得,何等耽惊怕;则武王者,生摘劲剥之所致也。又譬之疮落痂、鸡出卵,争一刻不得。若文王到武王时定不犯手,或让位微箕为南河阳城之避,徐观天命人心之所属,属我我不却之使去,不属我我不招之使来,安心定志,任其自去来耳。此文王之所以为至德。使安受二分之归,不惟至德有损,若纣发兵而问,叛人即不胜,文王将何辞?虽万万出文王下者,亦不敢安受商之叛国也。用是见文王仁熟智精,所以为宣哲之圣也。

      汤祷桑林以身为牺,此史氏之妄也。按汤世十八年旱,至二十三年祷桑林责六事,于是早七年矣,天乃雨。夫农事冬旱不禁三月,夏旱不禁十日,使汤持七年而后祷,则民已无孑遗矣,何以为圣人?即汤以身祷而天不雨,将自杀,与是绝民也,将不自杀,与是要天也,汤有一身能供几祷?天虽享祭,宁欲食汤哉?是七年之间,岁岁有早,未必不祷,岁岁祷雨,未必不应,六事自责,史医特纪其一时然耳。以人祷,断断乎其无也。

      伯夷见冠不正,望望然去之,何不告之使正?柳下惠见袒裼裸程,而由由与偕,何不告之使衣?故曰:不夷不惠,君子后身之珍也。

      亘古五帝三王不散之精英,铸成一个孔子,馀者犹成颜、曾以下诸贤至思、孟,而天地纯粹之气索然一空矣。春秋战国君臣之不肖也宜哉!后乎此者无圣人出焉。靳孔、孟诸贤之精英,而未尽泄与!

      周子谓:“圣可学乎?曰无欲。”愚谓圣人不能无欲,七情中合下有欲。孔子曰己欲立欲达。孟子有云:“广土众民,君子欲之。”天欲不可无,人欲不可有。天欲,公也;人欲,私也。周子云“圣无欲”,愚云:“不如圣无私。”此二字者,三氏之所以异也。

      圣人没自家底见识。

      对境忘情,犹分彼我,圣人可能入尘不染,则境我为一矣。而浑然无点染,所谓“入水不溺,入火不焚”,非圣人之至者不能也。若尘为我役,化而为一,则天矣。

      圣人学问只是人定胜天。

      圣人之私,公;众人之公,私。

      圣人无夜气。

      “衣锦尚絅”,自是学者作用,圣人无尚。

      圣王不必天而必我,我之天定而天之天随之。

      生知之圣人不长进。

      学问到孔子地位才算得个通,通之外无学问矣。

      圣人尝自视不如人,故天下无有如圣者,非圣人之过虚也,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其一才一智未必皆出圣人下也。以圣人无所不能,岂无一毫之未至;以众人之无所能,岂无一见之独精。以独精补未至,固圣人之所乐取也。此圣人之心日歉然不自满足,日汲汲然不已于取善也。

      圣人不示人以难法,其所行者,天下万世之可能者也;其所言者,天下万世之可知者也。非圣人贬以徇人也,圣人虽欲行其所不能,言其所不知,而不可得也。道本如是,其易知易从也。

 

 

《呻吟语》

正文·品藻
  •   独处看不破,忽处看不破,劳倦时看不破,急遽仓卒时看不破,惊忧骤感时看不破,重大独当时看不破,吾必以为圣人。

      圣人做出来都是德性,贤人做出来都是气质,众人做出来都是习俗,小人做出来都是私欲。

      汉儒杂道,宋儒隘道。宋儒自有宋儒局面,学者若入道,且休着宋儒横其胸中,只读六经四书而体玩之,久久胸次自是不同。若看宋儒,先看濂溪、明道。

      一种人难悦亦难事,只是度量褊狭,不失为君子;一种人易事亦易悦,这是贪污软弱,不失为小人。

      为小人所荐者,辱也;为君子所弃者,耻也。

      小人有恁一副邪心肠,便有一段邪见识;有一段邪见识,便有一段邪议论;有一段邪议论,便引一项邪朋党,做出一番邪举动。其议论也,援引附会,尽成一家之言,攻之则圆转迁就而本可破;其举动也,借善攻善,匿恶济恶,善为骑墙之计,击之则疑似牵缠而不可断。此小人之尤,而借君子之迹者也。

      此藉君子之名,而济小人之私者也。亡国败家,端是斯人。

      明白小人,刚戾小人,这都不足恨。所以易恶阴柔阳只是一个,惟阴险伏而多瑞,变幻而莫测,驳杂而疑似,譬之光天化日,黑白分明,人所共见,暗室晦夜,多少埋伏,多少类象,此阴阳之所以别也。虞廷黜陟,惟曰幽明,其以是夫?

      富于道德者不矜事功,犹矜事功,道德不足也;富于心得者不矜闻见,犹矜获见,心得不足也。文艺自多浮薄之心也,富贵自雄,卑陋之见也。此二人者,皆可怜也,而雄富贵者更不数于丈夫。行彼其冬烘盛大之态,皆君子之所欲呕者也。而彼且志骄意得,可鄙孰甚焉?

      士君子在尘世中,摆脱得开,不为所束缚;摆脱得净,不为所污蔑,此之谓天挺人豪。

      藏名远利,夙夜汲汲乎实行者,圣人也。为名修,为利劝,夙夜汲汲乎实行者,贤人也。不占名标,不寻利孔,气昏志惰,荒德废业者,众人也。炫虚名,渔实利,而内存狡狯之心,阴为鸟兽之行者,盗贼也。

      圈子里干实事,贤者可能;圈子外干大事非豪杰不能。或曰:“圈子外可干乎?”曰:“世俗所谓圈子外,乃圣贤所谓性分内也。人守一官,官求一称,内外皆若人焉,天下可庶几矣,所谓圈子内干实事者也。心切忧世,志在匡时,苟利天下,文法所不能拘,苟计成功,形迹所不必避,则圈子外干大事者也。

      识高千古,虑周六合,挽末世之颓风,还先王之雅道,使海内复尝秦汉以前之滋味,则又圈子以上人矣。世有斯人乎?吾将与之共流涕矣。乃若硁硁狃众见,惴惴循弊规,威仪文辞,灿然可观,勤慎谦默,居然寡过,是人也,但可为高官耳,世道奚赖焉?

      达人落叶穷通,浮云生死;高士睥睨古今,玩弄六合;圣人古今一息,万物一身;众人尘弃天真,腥集世味。

      阳君子取祸,阴君子独免;阳小人取祸,阴小人得福。阳君子刚正直方,阴君于柔嘉温厚;阳小人暴庆放肆,阴小人奸回智巧。

      古今士率有三品:上士不好名,中士好名,下士不知好名。

      上士宜道德,中士重功名,下士重辞章,斗筲之人重富贵。

      人流品格,以君子小人定之,大率有九等,有君子中君子,才全德备,无往不宜者也。有君子,优于德而短于才者也。有善人,恂雅温朴,仅足自守,识见虽正,而不能自决,躬行虽力,而不能自保。有众人,才德识见俱无足取,与世浮沉,趋利避害,禄禄风俗中无自表异。有小人,偏气邪心,惟己私是殖,苟得所欲,亦不害物。有小人中小人,贪残阴狠,恣意所极,而才足以济之,敛怨怙终,无所顾忌。外有似小人之君子,高峻奇绝,不就俗检,然规模弘远,小疵常类,不足以病之。有似君子之小人,老诈浓文,善藏巧借,为天下之大恶,占天下之大名,事幸不败当时,后世皆为所欺而竞不知者。有君子小人之间,行亦近正而偏,语亦近道而杂,学圆通便近于俗,尚古朴则入于腐,宽便姑息,严便猛鸷。是人也,有君子之心,有小人之过者也,每至害道,学者成之。

      有俗检,有礼检。有通达,有放达。君子通达于礼检之中,骚士放达于俗检之外。世之无识者,专以小节细行定人品,大可笑也。

      上才为而不为,中才只见有为,下才一无所为。

      心术平易,制行诚直,语言疏爽,文章明达,其人必君子也。心术微暖,制行诡秘,语言吞吐,文章晦涩,其人亦可知矣。

      有过不害为君子,无过可指底,真则圣人,伪则大奸,非乡愿之媚世,则小人之欺世也。

      从欲则如附膻,见道则若嚼蜡,此下愚之极者也。

      有涵养人心思极细,虽应仓卒,而胸中依然暇豫,自无粗疏之病。心粗便是学不济处。

      功业之士,清虚者以为粗才,不知尧、舜、禹、汤、臯、夔、稷、契功业乎?清虚乎?饱食暖衣而工骚墨之事,话玄虚之理,谓勤政事者为俗吏,谓工农桑者为鄙夫,此敝化之民也,尧、舜之世无之。

      观人括以五品:高、正、杂、庸、下。独行奇识曰高品,贤智者流。择中有执曰正品,圣贤者流。有善有过曰杂品,劝惩可用。无短无长曰庸品,无益世用。邪伪二种曰下品,慎无用之。

      气节信不过人,有出一时之感慨,则小人能为君子之事;有出于一念之剽窃,则小人能盗君子之名。亦有初念甚力,久而屈其雅操,当危能奋安而丧其平生者,此皆不自涵养中来。

      若圣贤学问,至死更无破绽。

      无根本底气节,如酒汉殴人,醉时勇,醒时索然无分毫气力。无学问底识见,如庖人炀灶,面前明,背后左右无一些照顾,而无知者赏其一时,惑其一偏,每击节叹服,信以终身。

      吁!难言也。

      众恶必察,是仁者之心。不仁者闻人之恶,喜谈乐道。疏薄者闻人之恶,深信不疑。惟长者知恶名易以污人,而作恶者之好为诬善也,既察为人所恶者何人,又察言者何心,又察致恶者何由,耐心留意,独得其真,果在位也,则信任不疑,果不在位也,则举辟无贰,果如人所中伤也,则扶救必力。呜呼!

      此道不明久矣。

      党锢诸君,只是褊浅无度量。身当浊世,自处清流,譬之泾渭,不言自别。正当遵海滨而处,以待天下之清也,却乃名检自负,气节相高,志满意得,卑视一世而践踏之,讥谤权势而狗彘之,使人畏忌奉承愈炽愈骄,积津要之怒,溃权势之毒,一朝而成载胥之凶,其死不足惜也。《诗》称“明哲保身”,孔称“默足有容,免于刑戮”,岂贵货清市直,甘鼎镬如饴哉?申、陈二子,得之郭林宗几矣。顾厨俊及吾道中之罪人也,仅愈于卑污耳。若张俭则又李膺、范滂之罪人,可诛也夫!

      问:“严子陵何如?”曰:“富贵利达之世不可无此种高人,但朋友不得加于君臣之上。五臣与舜同僚友,今日比肩,明日北面而臣之,何害其为圣人?若有用世之才,抱忧世之志,朋时之所讲求,正欲大行,竟施以康,天下孰君孰臣,正不必尔。

      如欲远引高蹈,何处不可藏身,便不见光武也得,既见矣,犹友视帝,而加足其腹焉,恐道理不当如是,若光武者则大矣。

      见是贤者,就着意回护,虽有过差,都向好边替他想;见是不贤者,就着意搜索,虽有偏长,都向恶边替他想,自宋儒以来率坐此失。大叚都是个偏识见,所谓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者。惟圣人便无此失,只是此心虚平。

      蕴藉之士深沉,负荷之士弘重,斡旋之士圆通,康济之士精敏。反是皆凡才也,即聪明辩博无补焉。

      君子之交怕激,小人之交怕合。斯二者,祸人之国,其罪均也。

      圣人把得定理,把不得定势。是非,理也。成败,势也。

      有势不可为而犹为之者,惟其理而已。知此则三仁可与五臣比事功,孔子可与尧、舜较政治。

      未试于火,皆纯金也。未试于事,皆完人也。惟圣人无往而不可。下圣人一等皆有所不足,皆可试而败。夫三代而下人物,岂甚相远哉?生而所短不遇于所试,则全名定论,可以盖棺,不幸而偶试其所不足,则不免为累。夫试不试之间,不可以定人品也。故君子观人不待试,而人物高下终身事业不爽分毫,彼其神识自在世眼之外耳。

      世之颓波,明知其当变,狃于众皆为之而不敢动;事之义举,明知其当为,狃于众皆不为而不敢动,是亦众人而已。提抱之儿得一果饼,未敢辄食,母尝之而后入口,彼不知其可食与否也。既知之矣,犹以众人为行止,可愧也夫惟英雄豪杰不徇习以居非,能违俗而任道,夫是之谓独复。呜呼!此庸人智巧之士,所谓生事而好异者也。

      土气不可无,傲气不可有。士气者,明于人己之分,守正而不诡随。傲气者,昧于上下之等,好高而不素位。自处者每以傲人为士气,观人者每以士气为傲人。悲夫!故惟有士气者能谦己下人。彼做人者昏夜乞哀,或不可知矣。

      体解神昏、志消气沮,天下事不是这般人干底。接臂抵掌,矢志奋心,天下事也不是这般人干底。干天下事者,智深勇沉、神闲气定,有所不言,言必当,有所不为,为必成。不自好而露才,不轻试以幸功,此真才也,世鲜识之。近世惟前二种人,乃互相讥,识者胥笑之。

      贤人君子,那一种人里没有?鄙夫小人,那一种人里没有?

      世俗都在那爵位上定人品,把那邪正却作第二着看。今有仆隶乞丐之人,特地做忠孝节义之事,为天地间立大纲常,我当北面师事之;环视达官贵人,似俛首居其下矣。论到此,那富贵利达与这忠孝节义比来,岂直太山鸿毛哉?然则匹夫匹妇未可轻,而下士寒儒其自视亦不可渺然小也。故论势分,虽抱关之吏,亦有所下以伸其尊。论性分,则尧、舜与途人可揖让于一堂。论心谈道,孰贵孰贱?孰尊孰卑?故天地问惟道贵,天地间人惟得道者贵。

      山林处士常养一个傲慢轻人之象,常积一腹痛愤不平之气,此是大病痛。

      好名之人充其心,父母兄弟妻子都顾不得,何者?名无两成,必相形而后显。叶人证父攘羊,陈仲子恶兄受鹅,周泽奏妻破戒,皆好名之心为之也。

      世之人常把好事让与他人做,而甘居已于不肖,又要掠个好名儿在身上,而诋他人为不肖。悲夫!是益其不肖也。

      理圣人之口易,理众人之口难。至人之口易为众人,众人之口难为圣人,岂直当时之毁誉,即千古英雄豪杰之士,节义正直之人,一入议论之家,彼臧此否,各骋偏执,互为雌黄。

      譬之舞文吏出入人罪,惟其所欲,求其有大公至正之见,死者复生。而响服者几人?是生者肆口,而死者含冤也。噫!使臧否人物者,而出于无闻之士,犹昔人之幸也。彼擅著作之名,号为一世人杰,而立言不慎,则是狱成于廷尉,就死而莫之辩也,不仁莫大焉。是故君子之论人,与其刻也宁恕。

      正直者必不忠厚,忠厚者必不正直。正直人植纲常扶世道,忠厚人养和平培根本。然而激天下之祸者,正直之人;养天下之祸者,忠厚之过也。此四字兼而有之,惟时中之圣。

      露才是士君子大病痛,尤其甚于饰才。露者,不藏其所有也。饰者,虚剽其所无也。

      士有三不顾:行道济时人顾不得爱身,富贵利达人顾不得爱德,全身远害人顾不得爱天下。

      其事难言而于心无愧者,宁灭其可知之迹。故君子为心受恶,太伯是已。情有所不忍,而义不得不然者,宁负大不韪之名。故君子为理受恶,周公是已。情有可矜,而法不可废者,宁自居于忍以伸法。故君子为法受恶,武侯是已。人皆为之,而我独不为,则掩其名以分谤。故君子为众受恶,宋子罕是已。

      不欲为小人,不能为君子。毕竟作甚么人?曰:众人。既众人,当与众人伍矣,而列其身名于士大夫之林可乎?故众人而有士大夫之行者荣,士大夫而为众人之行者辱。

      天之生人,虽下愚亦有一窍之明听其自为用。而极致之,亦有可观而不可谓之才。所谓才者,能为人用,可圆可方,能阴能阳,而不以已用者也,以己用皆偏才也。

      心平气和而有强毅不可夺之力,秉公持正而有圆通不可拘之权,可以语人品矣。

      从容而不后事,急遽而不失容,脱略而不疏忽,简静而不凉薄,真率而不鄙俚,温润而不脂韦,光明而不浅浮,沉静而不阴险,严毅而不苛刻,周匝而不烦碎,权变而不谲诈,精明而不猜察,亦可以为成人矣。

      厚德之士能掩人过,盛德之士不令人有过。不令人有过者,体其不得已之心,知其必至之情,而预遂之者也。

      烈士死志,守士死职,任士死怨,忿士死斗,贪士死财,躁士死言。

      知其不可为而遂安之者,达人智士之见也;知其不可为而犹极力以图之者,忠臣孝子之心也。

      无识之士有三耻:耻贫,耻贱,耻老。或曰:“君子独无耻与?”曰:“有耻。亲在而贫耻,用贤之世而贱耻,年老而德业无闻耻。”

      初开口便是煞尾语,初下手便是尽头着,此人大无含蓄,大不济事,学者戒之。

      一个俗念头,一双俗眼目,一口俗话说,任教聪明才辩,可惜错活了一生。

      或问:“君子小人辩之最难?”曰:“君子而近小人之迹,小人而为君子之态,此诚难辩。若其大都,则如皂白不可掩也。君子容貌敦大老成,小人容貌浮薄琐屑。君子平易,小人跷蹊;君子诚实,小人奸诈;君子多让,小人多争;君子少文,小人多态。君子之心正直光明,小人之心邪曲微暖。君子之言雅淡质直,惟以达意;小人之言鲜浓柔泽,务于可人。君子与人亲而不昵,宜谅而不养其过;小人与人狎而致情,谀悦而多济其非。君子处事可以盟天质日,虽骨肉而不阿;小人处事低昂世态人情,虽昧理而不顾。君子临义慷慨当前,惟视天下国家人物之利病,其祸福毁誉了不关心;小人防义则观望顾忌,先虑爵禄身家妻子之便否,视社稷苍生漫不属己。君子事上,礼不敢不恭,难使任道;小人事上,身不知为我,侧意随人。君子御下,防其邪而体其必至之情;小人御下,遂吾欲而忘彼同然之愿。君子自奉节俭恬雅,小人自奉汰侈弥文。君子亲贤爱士,乐道人之善;小人嫉贤妒能,乐道人之非。如此类者,色色顿殊。孔子日:”患不知人“,吾以为终日相与,其类可分,虽善矜持,自有不可掩者在也。

      今之论人者,于辞受不论道义,只以辞为是,故辞宁矫廉,而避贪爱之嫌。于取与不论道义,只以与为是,故与宁伤惠,而避吝啬之嫌。于怨怒不论道义,只以忍为是,故礼虽当校,而避无量之嫌。义当明分,人皆病其谀而以倨傲矜陵为节概;礼当持体,人皆病其倨而以过礼足恭为盛德。惟俭是取者,不辩礼有当丰;惟默是贵者,不论事有当言。此皆察理不精,贵贤知而忘其过者也。噫!与不及者诚有间矣,其贼道均也。

      狃浅识狭闻,执偏见曲说,守陋规格套,斯人也若为乡里常人,不足轻重,若居高位有令名,其坏世教不细。

      以粗疏心看古人亲切之语,以烦躁心看古人静深之语,以浮泛心看古人玄细之语,以浅狭心看古人博洽之语,便加品隲,真孟浪人也。

      文姜与弒桓公,武后灭唐子孙,更其国庙,此二妇者,皆国贼也,而祔葬于墓,祔祭于庙,礼法安在?此千古未反一大案也。或曰:“子无废母之义。”噫!是言也,闾阎市井儿女之识也,以礼言,三纲之重等于天地,天下共之。子之身,祖庙承继之身,非人子所得而有也。母之罪,宗庙君父之罪,非人子所得而庇也。文姜、武后,庄公、中宗安得而私之?以情言,弒吾身者与我同丘陵,易吾姓者与我同血食;祖父之心悦乎?怒乎?对子而言则母尊,对祖父而言,则吾母臣妾也。以血属而言,祖父我同姓,而母异姓也,子为母忘身可也,不敢仇,虽杀我可也不敢仇。宗庙也,父也,我得而专之乎?。专祖父之庙以济其私,不孝;重生我之恩,而忘祖父之仇,亦不孝;不体祖父之心,强所仇而与之共土同牢,亦不孝。二妇之罪当诛,吾为人子不忍行,亦不敢行也;有为国讨贼者,吾不当闻,亦不敢罪也。不诛不讨,为吾母者逋戮之元凶也。葬于他所,食于别宫,称后夫人而不系于夫,终身哀悼,以伤吾之不幸而已。庄公、中宗皆昏庸之主,吾无责矣。吾恨当时大臣陷君于大过而不顾也。或曰:“葬我小君文姜,夫子既许之矣,于何罪,焉?”曰:“此胡氏失仲尼之意也。仲尼盖伤鲁君臣之昧礼,而特着其事以示讥尔。曰我言不当我而我之也,曰小君言不成小君而小君之也。与历世夫人同书而不异其词,仲尼之心岂无别白至此哉?‘不然,姜氏会齐侯,每行必书其恶,恶之深如此而肯许其为我小君耶?”或曰:“子狃于母重而不敢不尊,授狃于君命而不敢不从,是亦权变之礼耳。”余曰:“否!否!宋桓夫人出耳,襄公立而不敢迎其母,圣人不罪。襄公之薄恩而美夫人之守礼,况二妇之罪弥漫宇宙万倍于出者,臣子忘祖父之重,而尊一罪大恶极之母,以伸其私,天理民彝灭矣。道之不明一至是哉!余安得而忘言?”

      平生无一人称誉,其人可知矣。平生无一人诋毁,其人亦可知矣。大如天,圣如孔子,未尝尽可人意。是人也,无分君子小人皆感激之,是在天与圣人上,贤耶?不肖耶?我不可知矣。

      寻行数墨是头巾见识,慎步矜趋是钗裙见识,大刀阔斧是丈夫见识,能方能圆、能大能小是圣人见识。

      春秋人计可否,畏礼义,惜体面。战国人只是计利害,机械变诈,苟谋成计得,顾甚体面?说甚羞耻?

      太和中发出,金石可穿,何况民物有不孚格者乎?

      自古圣贤孜孜汲汲,惕励忧勤,只是以济世安民为己任,以检身约己为先图。自有知以至于盖棺,尚有未毕之性分,不了之心缘,不惟孔、孟,虽佛、老、墨翟、申、韩皆有一种毙而后已念头,是以生不为世间赘疣之物,死不为幽冥浮荡之鬼。

      乃西晋王衍辈一出,以身为懒散之物,百不经心,放荡于礼法之外,一无所忌,以浮谈玄语为得圣之清,以灭理废教为得道之本,以浪游于山水之间为高人,以衔杯于糟曲之林为达士,人废职业,家尚虚无,不止亡晋,又开天下后世登临题咏之祸;长惰慢放肆之风,以至于今。追原乱本,益开衅于庄、列、而基恶于巢、由。有世道之责者,宜所戒矣。

      微子抱祭器归周,为宗祀也。有宋之封,但使先王血食,则数十世之神灵有托,我可也,箕子可也,但属子她者一人亦可也,若曰事异姓以苟富贵而避之嫌则浅之乎?其为识也,惟是箕子可为夷齐,而洪范之陈、朝鲜之封,是亦不可以已乎?

      曰:系累之臣,释囚访道,待以不臣之礼而使作宾,固圣人之所不忍负也。此亦达节之一事,不可为后世宗臣借口。

      无心者公,无我者明。当局之君子不如旁观之众人者,有心有我之故也。

      君子豪杰战兢惕励,当大事勇往直前;小人豪杰放纵恣睢,拼一命横行直撞。

      老子犹龙不是尊美之辞,盖变化莫测,渊深不露之谓也。

      乐要知内外。圣贤之乐在心,故顺逆穷通随处皆泰;众人之乐在物,故山溪花鸟遇境才生。

      可恨读底是古人书,作底是俗人事。

      言语以不肖而多,若皆上智人,更不须一语。

      能用天下而不能用其身,君子惜之。善用其身者,善用天下者也。

      粗豪人也自正气,但一向恁底便不可与人道。

      学者不能徙义改过,非是不知,只是积慵久惯。自家由不得自家,便没一些指望。若真正格致了,便由不得自家,欲罢不能矣。

      孔、孟以前人物只是见大,见大便不拘孪小家势,人寻行数墨,使杀了只成就个狷者。

      终日不歇口,无一句可议之言,高于缄默者百倍矣。

      越是聪明人越教诲不得。

      强恕,须是有这恕心才好。勉强推去,若视他人饥寒痛楚漠然通不动心,是恕念已无,更强个甚?还须是养个恕出来,才好与他说强。

      盗莫大于瞒心昧己,而窃劫次之。

      明道受用处,阴得之佛、老,康节受用处,阴得之庄、列,然作用自是吾儒。盖能奴仆四氏,而不为其所用者。此语人不敢道,深于佛、老之庄、列者自然默识得。

      乡原是似不是伪,孟子也只定他个似字。今人却把似字作伪字看,不惟欠确,且末减了他罪。

      不当事,不知自家不济。才随遇长,识以穷精。坐谈先生只好说理耳。

      沉溺了,如神附,如鬼迷,全由不得自家,不怕你明见真知。眼见得深渊陡涧,心安意肯底直前撞去,到此翻然跳出,无分毫黏带,非天下第一大勇不能。学者须要知此。

      巢父、许由,世间要此等人作甚?荷蒉晨门,长沮架溺知世道已不可为,自有无道则隐一种道理。巢、由一派有许多人皆污浊尧、舜,哕吐臯、夔,自谓旷古高人,而不知不仕无义洁一身以病天下,吾道之罪人也。且世无巢、许不害其为唐虞,无尧、舜、臯、夔,巢、许也没安顿处,谁成就你个高人?

      而今士大夫聚首时,只问我辈奔奔忙忙、熬熬煎煎,是为天下国家,欲济世安民乎?是为身家妻子,欲位高金多乎?世之治乱,民之死生,国之安危,只于这两个念头定了。嗟夫!

      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于有吾辈哉?

      只气盛而色浮,便见所得底浅。邃养之人安详沉静,岂无慷慨激切,发强刚毅时,毕竟不轻恁的。

      以激为直,以浅为诚,皆贤者之过。

      评品古人,必须胸中有段道理,如权平衡直,然后能称轻重。若执偏见曲说,昧于时不知其势,责其病不察其心,未尝身处其地,未尝心筹其事,而日某非也,某过也,是瞽指星、聋议乐,大可笑也。君子耻之。

      小勇噭燥,巧勇色笑,大勇沉毅,至勇无气。

      为善去恶是,趋吉避凶惑矣。阴阳异端之说也,祀非类之鬼,禳白致之灾,祈难得之福,泥无损益之时,日宗趋避之邪术。悲夫!愚民之抵死而不悟也。即悟之者,亦狃天下皆然,而不敢异。至有名公大人,尤极信尚。呜呼!反经以正邪慝,将谁望哉?

      夫物愚者真,智者伪;愚者完,智者丧。无论人,即鸟之返哺,雉之耿介鸣鸠,均平专一,睢鸠和而不流,雁之贞静自守,驺虞之仁,獬豸之隶正嫉邪,何尝有矫伪哉?人亦然,人之全其天者,皆非智巧者也。才智巧,则其天漓矣;漓则其天可夺,惟愚者之天不可夺。故求道真,当求之愚;求不二心之臣以任天下事,亦当求之愚。夫愚者何尝不智哉?愚者之智,纯正专一之智也。

      面色不浮,眼光不乱,便知胸中静定非久养不能。《礼》曰:“俨若思,安定辞,善形容,有道气象矣。”

      于天理汲汲者,于人欲必淡;于私事耽耽者,于公务必疏;于虚文烨烨者,于本实必薄。

      圣贤把持得义字最干净,无分毫利字干扰。众人才有义举,便不免有个利字来扰乱。利字不得,便做义字不成。

      道自孔、孟以后,无人识三代以上面目。汉儒无见于精,宋儒无见于大。

      有忧世之实心,泫然欲泪,有济世之实才,施处辄宜。斯人也,我愿为曳履执鞭。若聚谈纸上,微言不关国家治忽;争走尘中,众辙不知黎庶死生,即品格有清浊,均于宇宙无补也。

      安重深沉是第一美质。定天下之大难者,此人也。辩天下之大事者,此人也。刚明果断次之。其它浮薄好任,翘能自喜,皆行不逮者也。即见诸行事而施为无术,反以偾事,此等只可居谈论之科耳。

      任有七难:繁任要提纲挚领,宜综核之才。重任要审谋独断,宜镇静之才。急任要观变会通,宜明敏之才。密任要藏机相可,宜周慎之才。独任要担当执持,宜刚毅之才。兼任要任贤取善,宜博大之才。疑任要内明外朗,宜驾驭之才。天之生人,各有偏长。国家之用人,备用群长。然而投之所向辄不济事者,所用非所长,所长非所用也。

      操进退用舍之权者,要知大体。若专以小知观人,则卓荦奇伟之士都在所遗。何者?敦大节者不为细谨,有远略者或无小才,肩巨任者或无捷识;而聪明材辩、敏给圆通之士,节文习熟、闻见广洽之人,类不能裨缓急之用。嗟夫!难言之矣。

      士之遇不遇,顾上之所爱憎也。

      居官念头有三用:念念用之君民,则为吉士。念念用之套数,则为俗吏。念念用之身家,则为贼臣。

      小廉曲谨之土,循涂守辙之人,当太平时,使治一方、理一事,尽能本职。若定难决疑,应卒蹈险,宁用破绽人,不用寻常人。虽豪悍之魁,任侠之雄,驾御有方,更足以建奇功,成大务。噫!难与曲局者道。

      圣人悲时悯俗,贤人痛世疾俗,众人混世逐俗,小人败常乱俗。呜呼!小人坏之,众人从之,虽悯虽疾,、竞无益矣。故明王在上,则移风易俗。

      观人只谅其心,心苟无他迹,皆可原。如下官之供应未备,礼节偶疏,此岂有意简傲乎?简傲上官以取罪,甚愚者不为也,何怒之有?供应丰溢,礼节卑屈,此岂敬戎乎?将以说我为进取之地也,何感之有?

      今之国语乡评,皆绳人以细行,细行一亏,若不可容于清议,至于大节都脱略废坠,浑不说起。道之不明,亦至此乎?

      可叹也已!

      凡见识,出于道理者第一,出于气质者第二,出于世俗者第三,出于自私者为下。道理见识,可建天地,可质鬼神,可推四海,可达万世,正大公平,光明易简,此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相与授受者是也。气质见识,仁者谓之仁,智者谓之智。刚气多者为贤智,为高明;柔气多者为沉潜,为谦忍。夷、惠、伊尹、老、庄、申、韩各发明其质之所近是已。

      世俗见识,狃于传习之旧,不辩是非;安于耳目之常,遂为依据。教之则藐不相入,攻之则牢不可破;浅庸卑陋而不可谈王道。自秦、汉、唐、宋以彩,创业中兴,往往多坐此病。故礼乐文章,因陋就简,纪纲法度,缘势因时。二帝三王旨趣〔楞去木加氵〕不曾试尝,邈不入梦寐,可为流涕者,此辈也已。私见识,利害荣辱横于胸次,是非可否迷其本真,援引根据亦足成一家之说,附会扩充尽可眩众人之听。秦皇本游观也,而托言巡狩四岳;汉武本穷兵也,而托言张皇六师。道自多歧,事有两端,善辩者不能使服,不知者皆为所惑。是人也设使旁观,未尝不明,惟是当局,便不除己,其流之弊,至于祸国家乱世道而不顾,岂不大可忧大可惧哉?故圣贤蹈险履危,把自家搭在中间;定议决谋,把自家除在外面,即见识短长不敢自必,不害其大公无我之心也。

      凡为外所胜者,皆内不足也;为邪所夺者,皆正不足也。

      二者如持衡然,这边低一分,那边即昂一分,未有毫发相下者也。

      善为名者,借口以掩真心;不善为名者,无心而受恶名。

      心迹之间,不可以不辩也。此观人者之所忽也。

      自中庸之道不明,而人之相病无终已。狷介之人病和易者为熟软,和易之人病狷介者为乖戾;率真之人病慎密者为深险,慎密之人病率真者为粗疏;精明之人病浑厚者为含糊,浑厚之人病精明者为苛刻。使质于孔子,吾知其必有公案矣;孔子者,合千圣于一身,萃万善于一心,随事而时出之,因人而通变之,圆神不滞,化裁无端。其所自为,不可以教人者也。何也?难以言传也。见人之为,不以备责也。伺也?难以速化也。

      观操存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

      人言之不实者十九,听言而易信者十九,听言而易传者十九。以易信之心,听不实之言,播喜传之口,何由何跖?而流传海内,纪载史册,冤者冤,幸者幸。呜呼!难言之矣。

      孔门心传,惟有颜子一人,曾子便属第二等。

      名望甚隆,非大臣之福也;如素行无愆,人言不足仇也。

      尽聪明底是尽昏愚,尽木讷底是尽智慧。

      透悟天地万物之情,然后可与言性。

      僧道、宦官、乞丐,未有不许其为圣贤者。我儒衣儒冠且不类儒,彼顾得以嗤之,奈何以为异类也,而鄙夷之乎?

      盈山宝玉,满海珠玑,任人恣意采取,并无禁厉榷夺,而束手畏足,甘守艰难,愚亦尔此乎?

      告子许大力量,无论可否,只一个不动心,岂无骨气人所能?可惜只是没学问,所谓其至尔力也。

      千古一条大路,尧、舜、禹、汤、文、武、孔、孟由之。

      此是官路古路,乞人盗跖都有分,都许由,人自不由耳。或曰:“须是跟着数圣人走。”曰:“各人走各人路。数圣人者,走底是谁底路?肯实在走,脚踪儿自是暗合。”

      功士后名,名士后功。三代而下,其功名之士绝少。圣人以道德为功名者也,贤人以功名为功名者也,众人以富贵为功名者也。

      建天下之大事功者,全要眼界大。眼界大则识见自别。

      谈治道,数千年来只有个唐虞禹汤文武,作用自是不侔。

      衰周而后,直到于今,高之者为小康,卑之者为庸陋。唐虞时光景,百姓梦也梦不着。创业垂统之君臣,必有二帝五臣之学术而后可。若将后世眼界立一代规模,如何是好?

      一切人为恶,犹可言也,惟读书人不可为恶。读书人为恶,更无教化之人矣。一切人犯法犹可言也,做官人不可犯法。做官人犯法,更无禁治之人矣。

      自有书契以来,穿凿附会,作聪明以乱真者,不可胜纪。

      无知者借信而好古之名,以误天下后世苍生。不有洞见天地万物之性情者出而正之,迷误何有极哉?虚心君子,宁阙疑可也。

      君子当事,则小人皆为君子,至此不为君子,真小人也;小人当事,则中人皆为小人,至此不为小人,真君子也。

      小人亦有好事,恶其人则并疵共事;君子亦有过差,好其人则并饰其非,皆偏也。

      无欲底有,无私底难。二氏能无情欲,而不能无私。无私无欲,正三教之所分也。此中最要留心理会,非狃于闻见、章句之所能悟也。

      道理中作人,天下古今都是一样;气质中作人,便自千状万态。

      论造道之等级,士不能越贤而圣,越圣而天。论为学之志向,不分士、圣、贤,便要希天。

      额渊透彻,曾子敦朴,子思缜细,孟子豪爽。

      多学而识,原是中人以下一种学问。故夫子自言多闻,择其善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教子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教人博学于文。教颜子博之以文。但不到一贯地位,终不成究竟。

      故顿渐两门,各缘资性。今人以一贯为入门上等天资,自是了悟,非所望于中人,其误后学不细。

      无理之言,不能惑世诬人。只是他聪明才辩,附会成一段话说,甚有滋味,无知之人欣然从之,乱道之罪不细。世间此种话十居其六七,既博且久,非知道之君子,孰能辩之?

      间中都不容发,此智者之所乘,而思者之所昧也。

      明道在朱、陆之间。

      明道不落尘埃,多了看释、老;伊川终是拘泥,少了看庄、列。

      迷迷易悟,明迷难醒。明迷愚,迷明智。迷人之迷,一明则跳脱;明人之迷,明知而陷溺。明人之明,不保其身;迷人之明,默操其柄。明明可与共太平,明迷可与共患忧。

      巢、由披卷佛、老、庄、列,只是认得我字真,将天地万物只是成就我。尧、舜、禹、汤、文、武、孔、孟,只是认得人字真,将此身心性命只是为天下国家。

      闻毁不可遽信,要看毁人者与毁于人者之人品。毁人者贤,则所毁者损;毁人者不肖,则所毁者重。考察之年,闻一毁言如获珙璧,不暇计所从来,枉人多矣。

      是众人,即当取其偏长;是贤者,则当望以中道。

      士君子高谈阔论,语细探玄,皆非实际,紧要在适用济事。

      故今之称拙钝者曰不中用,称昏庸者曰不济事。此虽谚语口头,余尝愧之同志者,盍亦是务乎?

      秀雅温文,正容谨节,清庙明堂所宜。若蹈汤火,衽金革,食牛吞象之气,填海移山之志,死孝死忠,千捶百折,未可专望之斯人。

      不做讨便宜底学问,便是真儒。

      千万人吾往,赫杀老子。老子是保身学问。

      亲疏生爱憎,爱憎生毁誉,毁誉生祸福。此智者之所耽耽注意,而端人正士之所脱略而不顾者也。此个题目考人品者不可不知。

      精神只顾得一边,任你聪明智巧,有所密必有所疏。惟平心率物,无毫发私意者,当疏当密,一准予道而人自相忘。

      读书要看三代以上人物是甚学识,甚气度,甚作用。汉之粗浅,便着世俗;宋之局促,使落迂腐,如何见三代以前景象?

      真是真非,惟是非者知之,旁观者不免信迹而诬其心,况门外之人,况千里之外,百年之后乎?其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皆爱憎也。其爱僧者,皆恩怨也。故公史易,信史难。

      或问:“某公如何?”曰:“可谓豪杰英雄,不可谓端人正士。”

      问:“某公如何?:曰:”可谓端人正士,不可谓达节通儒。“达节通儒,乃端人正士中豪杰英雄者也。

      名实如形影。无实之名,造物所忌,而矫伪者贪之,暗修者避之。

      “遗葛牛羊,亳众往耕”,似无此事。圣人虽委曲教人,未尝不以诚心直道交邻国。桀在则葛非汤之属国也,奚问其不招,即知其无牺牲矣。亳之牛羊,岂可以常遗葛伯耶?葛岂真无牛羊耶?有亳之众,自耕不暇,而又使为葛耕,无乃后世市恩好名、沾沾煦煦者之所为乎?不然,葛虽小,亦先王之建国也,宁至无牛羊粢盛哉?即可以供而不祭,当劝谕之矣。或告之天子,以明正其罪矣。何至遗牛羊往为之耕哉?可以不告天子而灭其国,顾可以不教之,自供祭事而代之劳且费乎?不然,是多彼之罪,而我得以借口也。是伯者,假仁义济贪欲之所为也。孟子此言,其亦刘太王好货好色之类与?

      汉以来儒者一件大病痛,只是是古非今。今人见识作为不如古人,此其大都。至于风会所宜,势极所变,礼义所起,自有今人精于古人处。二帝者,夏之古也。夏者,殷之古也。殷者,周之古也。其实制度文为三代不相祖述,而达者皆以为是。

      宋儒泥古,更不考古昔真伪,今世是非。只如祭祀一节,古人席地不便于饮食,故尚簠簋笾豆,其器皆高。今祭古人用之,从其时也。子孙祭祖考,只宜用祖考常用所宜,而簠簋笾豆是设可乎?古者墓而不坟,不可识也,故不墓祭。后世父母体魄所藏,巍然丘壠,今欲舍人子所睹记者而敬数寸之木可乎?则墓祭似不可已也。诸如此类甚多,皆古人所笑者也。使古人生于今,举动必不如此。

      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

      而今讲学不为明道,只为角胜,字面词语间拿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辨个足。这是甚么心肠?讲甚学问?

      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得人自然之情难。秦、汉而后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

      众人但于义中寻个利字,再没于利中寻个义字。

      性分、名分不是两项,尽性分底不傲名分。召之见,不肯见之;召之役,往执役之事。今之讲学者,陵犯名分,自谓高洁。孔子乘田委吏何尝不折腰屈膝于大夫之庭乎?噫!道不明久矣。

      中高第,做美官,欲得愿足,这不是了却一生事。只是作人不端,或无过可称,而分毫无补于世,则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者也。而世顾以此自多,予不知其何心。

      隐逸之士只优于贪荣恋势人,毕竟在行道济时者之下。君子重之,所以羞富贵利达之流也。若高自标榜,尘视朝绅而自谓清流,傲然独得,则圣世之罪人也。夫不仕无义,宇宙内皆儒者事,奈之何洁身娱己弃天下理乱于不闻,而又非笑尧舜稷契之俦哉?使天下而皆我也,我且不得有其身,况有此乐乎?予无用世具,行将老桑麻间,故敢云。

      古之论贤不肖者,不曰幽明则曰枉直,则知光明洞达者为贤,隐伏深险者为不肖。真率爽快者为贤,斡旋转折者为不肖。故贤者如白日青天,一见即知其心事。不肖者如深谷晦夜,穷年莫测其浅深。贤者如疾矢急弦,更无一些回顾。枉者如曲盘绳,不知多少机关。故虞廷曰“黜陟幽明”,孔子曰“举直错枉”。观人者之用明,舍是无所取矣。

      品第大臣率有六等,上焉者宽厚深沉,远识兼照,造福于无形,消祸于未然,无智名勇功,而天下阴受其赐。其次刚明任事,慷慨敢言,爱国如家,忧时如病,而不免太露锋芒,得失相半。其次恬静逐时,动循故事,利不能兴,害不能除。其次持禄养望,保身固宠,国家安危,略不介怀。其次贪功启,怙宠张威,愎是任情,扰乱国政。其次奸险凶淫,煽虐肆毒,贼伤善类,蛊惑君心,断国家命脉,失四海人望。

      极宽过厚足恭曲谨之人,乱世可以保身,治世可以敦俗。若草昧经纶,仓卒筹划,荷天下之重,襄四海之难,永百世之休,旋乾转坤,安民阜物,自有一等英雄豪杰,渠辈当束之高阁。

      弃此身操执之常而以圆软沽俗誉,忘国家远大之患而以宽厚巿私恩,巧趋人所未见之利,善避人所未识之害,立身于百祸不侵之地,事成而我有功,事败而我无咎,此智巧士也,国家奚赖焉!

      委罪掠功,此小人事。掩罪夸功,此众人事。让美归功,此君子事。分怨共过,此盛德事。

      士君子立身难,是不苟;识见难,是不俗。

      十分识见人与九分者说,便不能了悟,况愚智相去不翅倍蓗。而一不当意辄怒而弃之,则皋、夔、稷、契、伊、傅、周、召弃人多矣。所贵乎有识而居人上者,正以其能就无识之人,因其微长而善用之也。

      大凡与人情不近,即行能卓越,道之贼也。圣人之道,人情而已。

      以林皋安乐懒散心做官,未有不荒怠者。以在家治生营产心做官,未有不贪鄙者。

      守先王之大防,不为苟且人开蹊窦,此儒者之操尚也。敷先王之道而布之宇宙,此儒者之事功也。

      士君子须有三代以前一副见识,然后可以进退今,权衡道法,可以成济世之业,可以建不世之功。

      矫激之人加卑庸一等,其害道均也。吴季札、陈仲子、时苗、郭巨之类是已。君子矫世俗只到恰好处便止,矫枉只是求直,若过直则彼左枉而我右枉也。故圣贤之如衡,处事与事低昂,分毫不得高下,使天下晓然知大中至正之所在,然后为不诡于道。

      曲如炼铁钩,直似脱弓弦,不觅封侯贵,何为死道边。雅士无奇名,幽人绝隐慝。

      题汤阴庙末联:千古形销骨已朽,丹心犹自血鲜鲜。

      寄所知云:道高毁自来,名重身难隐。

 

 

 

《呻吟语》

正文·治道
  •   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字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能使群黎百姓无腹诽之语,则元气固矣。此万世帝王保天下之要道也。

      六合之内,有一事一物相凌夺假借,而不各居其正位,不成清世界;有匹夫匹妇冤抑愤懑,而不得其分愿,不成平世界。

      天下万事万物皆要求个实用。实用者,与吾身心关损益者也。凡一切不急之物,供耳目之玩好,皆非实用也,愚者甚至丧其实用以求无用。悲夫!是故明君治天下,必先尽革靡文,而严诛淫巧。

      当事者若执一簿书,寻故事,循弊规,只用积年书手也得。

      兴利无太急,要左视右盼;革弊无太骤,要长虑却顾。

      苟可以柔道理,不必悻直也;苟可以无为理,不必多事也。

      经济之士,一居言官便一建白,此是上等人,去缄默保位者远,只是治不古。若非前人议论不精,乃今人推行不力。试稽旧读,今日我所言,昔人曾道否?若只一篇文章了事,虽牍如山,只为纸笔作孽障,架阁上添鼠食耳。夫土君子建白,岂欲文章奕世哉?冀谏行而民受其福也。今诏令刊布遏中外,而民间疾苦自若,当求其故。故在实政不行而虚文搪塞耳。综核不力,罪将谁归?

      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敝。

      从政自有个大体。大体既立,则小节虽抵〔牜吾〕,当别作张弛,以辅吾大体之所未备,不可便改弦易辙。譬如待民贵有恩,此大体也,即有顽暴不化者,重刑之,而待民之大体不变。待士有礼,此大体也,即有淫肆不检者,严治之,而待士之大严不变。彼始之宽也,既养士民之恶,终之猛也,概及士民之善,非政也,不立大体故也。

      为政先以扶持世教为主。在上者一举措间,而世教之隆污、风俗之美恶系焉。若不管大体何如,而执一时之偏见,虽一事未为不得,而风化所伤甚大,是谓乱常之政。先王慎之。

      人情之所易忽,莫如渐;天下之大可畏,莫如渐。渐之始也,虽君子不以为意。有谓其当防者,虽君子亦以为迂。不知其极重不反之势,天地圣人亦无如之奈何,其所由来者渐也。

      周、郑交质,若出于骤然,天子虽孱懦甚,亦必有恚心,诸侯虽豪横极,岂敢生此念?迨积渐所成,其流不觉,至是故步视千里为远,前步视后步为近。千里者,步步之积也。是以骤者举世所惊,渐者圣人独惧。明以烛之,坚以守之,毫发不以假借,此慎渐之道也。

      君子之于风俗也,守先王之礼而俭约是崇,不妄开事端以贻可长之渐。是故漆器不至金玉,而刻镂之不止;黼黻不至庶人,锦绣被墙屋不止。民贫盗起不顾也,严刑峻法莫禁也。是故君子谨其事端,不开人情窦而恣小人无厌之欲。

      着令甲者,凡以示天下万世,最不可草率,草率则行时必有滞碍;最不可含糊,含糊则行者得以舞文;最不可疏漏,疏漏则出于吾令之外者无以凭借,而行者得以专辄。

      筑基树臬者,千年之计也;改弦易辙者,百年之计也;兴废补敝者,十年之计也;垩白黝青者,一时之计也。因仍苟且,势必积衰。助波覆倾,反以裕蛊。先天下之忧者,可以审矣。

      气运怕盈,故天下之势不可使之盈。既盈之势,便当使之损。是故不测之祸,一朝之忿,非目前之积也,成于势盈。势盈者,不可不自损。捧盈卮者,徐行不如少挹。

      微者正之,甚者从之。从微则甚,正甚愈甚,天地万物、气化人事,莫不皆然。是故正微从甚,皆所以禁之也。此二帝三王之所以治也。

      圣人治天下,常今天下之人精神奋发,意念敛束。奋发则万民无弃业,而兵食足,义气充,平居可以勤国,有事可以捐躯。敛束则万民无邪行,而身家重名检修。世治则礼法易行,国衰则奸盗不起。后世之民怠惰放肆甚矣。臣民而怠惰放肆,明主之忧也。

      能使天下之人者,惟神、惟德、惟惠、惟威。神则无言无为,而妙应如响。德则共尊共亲,而归附自同。惠则民利其利,威则民畏其法。非是则动众无术矣。

      只有不容己之真心,自有不可易之良法。其处之未必当者,必其思之不精者也。其思之不精者,必其心之不切者也。故有纯王之心,方有纯王之政。

      《关睢》是个和平之心,《麟趾》是个仁厚之德。只将和平仁厚念头行政,则仁民爱物,天下各得其所。不然,周官法度以虚文行之,岂但无益,且以病民。

      民胞物与子厚,胸中合下有这段着痛着痒,心方说出此等语。不然,只是做戏的一殷,虽是学哭学笑,有甚悲喜?故天下事只是要心真。二帝三王亲亲、仁民、爱物,不是向人学得来,亦不是见得道理当如此。曰亲、曰仁、曰爱,看是何等心肠,只是这点念头恳切殷浓,至诚恻怛,譬之慈母爱子,由不得自家。所以有许多生息爱养之政。悲夫!可为痛哭也己。

      为人上者,只是使所治之民个个要聊生,人人要安分,物物要得所,事事要协宜。这是本然职分。遂了这个心,才得畅然一霎欢,安然一觉睡。稍有一民一物一事不妥贴,此心如何放得下?何者?为一郡邑长,一郡邑皆待命于我者也;为一国君,一国皆待命于我者也;为天下主,天下皆待命于我者也。

      无以答其望,何以称此职?何以居此位?夙夜汲汲图,惟之不暇,而暇于安富尊荣之奉,身家妻子之谋,一不遂心,而淫怒是逞耶?夫付之以生民之寄,宁为盈一已之欲哉?试一反思,便当愧汗。

      王法上承天道,下顾人情,要个大中至正,不容有一毫偏重偏轻之制。行法者,要个大公无我,不容有一毫故出故入之心,则是天也。君臣以天行法,而后下民以天相安。

      人情天下古今所同,圣人惧其肆,特为之立中以防之,故民易从。有乱道者从而矫之,为天下古今所难为之事,以为名高,无识者相与骇异之,祟奖之,以率天下,不知凡于人情不近者,皆道之贼也。故立法不可太激,制礼不可太严,责人不可太尽,然后可以同归于道。不然,是驱之使畔也。

      振玩兴废,用重典;惩奸止乱,用重典;齐众摧强,用重典。

      民情有五,皆生于便。见利则趋,见色则爱,见饮食则贪,见安逸则就,见愚弱则欺,皆便于己故也。惟便,则术不期工而自工;惟便,则奸不期多而自多。君子固知其难禁也,而德以柔之,教以偷之,礼以禁之,法以惩之,终日与便为敌,而竞不能衰止。禁其所便,与强其所不便,其难一也。故圣人治民如治水,不能使不就下,能分之使不泛溢而已。堤之使不决,虽尧、舜不能。

      尧、舜无不弊之法,而恃有不弊之身,用救弊之人以善天下之治,如此而已。今也不然,法有九利,不能必其无一害;法有始利,不能必其不终弊。嫉才妒能之人,惰身利口之士,执其一害终弊者讪笑之。谋国不切而虑事不深者,从而附和之。不曰天下本无事,安常袭故何妨,则曰时势本难为,好动喜事何益。至大坏极弊,瓦解土崩,而后付之天命焉。呜呼!

      国家养士何为哉?士君子委质何为哉?儒者以宇宙为分内何为哉?

      官多设而数易,事多议而屡更,生民之殃未知所极。古人慎择人而久任,慎立政而久行。一年如是,百千年亦如是。不易代不改政,不弊事不更法。故百官法守一,不敢作聪明以擅更张;百姓耳目一,不至乱听闻以乖政令。日渐月渍,莫不遵上之纪纲法度以淑其身,习上之政教号令以成其俗。譬之寒暑不易,而兴作者岁岁有持循焉;道路不易,而往来者年年知远近焉。何其定静!何其经常!何其相安!何其易行!何其省劳费!

      或曰:“法久而弊奈何?”曰:“寻立法之本意,而救偏补弊耳。善医者,去其疾不易五脏,攻本脏不及四脏;善补者,缝其破不剪馀完,浣其垢不改故制。

      圣明之世,情礼法三者不相忤也。末世,情胜则夺法,法胜则夺礼。

      汤、武之诰誓,尧、舜之所悲,桀、纣之所笑也。是岂不示信于民,而白已之心乎?尧、舜曰:何待哓哓尔!示民民不忍不从。桀、纣曰:何待哓哓尔!示民民不敢不从。观《书》之诰誓,而知王道之衰矣。世道至汤、武,其势必桀、纣,又其势必至有秦、项、莽、操也。是故维持世道者,不可不虑其流。

      圣人能用天下,而后天下乐为之用。圣人以心用,天下以形用。心用者,无用者也。众用之所恃,以为用者也。若与天下竞智勇、角聪明,则穷矣。

      后世无人才,病本只是学政不修。而今把作万分不急之务,才振举这个题目,便笑倒人。官之无良,国家不受其福,苍生且被其祸。不知当何如处?

      圣人感人心于患难处更验。盖圣人平日仁渐义摩,深思厚泽,入于人心者化矣。及临难处仓卒之际,何暇思图,拿出见成的念头来,便足以捐躯赴义。非曰我以此成名也,我以此报君也。彼固亦不自知其何为,而迫切至此也。其次捐躯而志在图报。其次易感而终难。其次厚赏以激其感。噫!至此而上下之相与薄矣,交孚之志解矣。嗟夫!先王何以得此于人哉?

      圣人在上,能使天下万物各止其当然之所,而无陵夺假借之患,夫是之谓各安其分,而天地位焉;能使天地万物各遂其同然之情,而无抑郁倔强之态,夫是之谓各得其愿,而万物育焉。

      民情既溢,裁之为难。裁溢如割骈拇赘疣,人甚不堪。故裁之也欲令民堪,有渐而已矣。安静而不震激,此裁溢之道也。

      故圣王在上,慎所以溢之者,不生民情。礼义以驯之,法制以防之,不使潜滋暴决,此慎溢之道也。二者帝王调剂民情之大机也,天下治乱恒必由之。

      创业之君,当海内属目倾听之时,为一切雷厉风行之法。

      故今行如流,民应如响。承平日久,法度疏阔,人心散而不收,惰而不振,顽而不爽。譬如熟睡之人,百呼若聋;欠倦之身,两足如跛,惟是盗贼所追,水火所迫,或可猛醒而急奔。是以诏今废格,政事颓靡,条上者纷纷,中伤者累累,而听之者若罔闻知,徒多书发之劳,纸墨之费耳。即杀其尤者一人,以号召之,未知肃然改视易听否。而迂腐之儒,犹曰宜崇长厚,勿为激切。嗟夫!养天下之祸,甚天下之弊者,必是人也。故物垢则浣,甚则改为;室倾则支,甚则改作。中兴之君,综核名实,整顿纪纲,当与创业等而后可。

      先王为政,全在人心上用工夫。其体人心,在我心上用工夫。何者?同然之故也。故先王体人于我,而民心得,天下治。

      天下之思,莫大于“苟可以”而止。养颓靡不复振之习,成亟重不可反之势,皆“苟可以”三字为之也。是以圣人之治身也,勤励不息;其治民也,鼓舞不倦。不以无事废常规,不以无害忽小失。非多事,非好劳也,诚知夫天下之事,廑未然之忧者尚多;或然之悔怀,太过之虑者犹贻不及之;忧兢慎始之图者,不免怠终之患故耳。

      天下之祸,成于怠忽者居其半,成于激迫者居其半。惟圣人能销祸于未形,弭思于既着。夫是之谓知微知彰。知微者不动声色,要在能察几;知彰者不激怒涛,要在能审势。呜呼!非圣人之智,其谁与于此?

      精神爽奋,则百废俱兴;肢体怠弛,则百兴俱废。圣人之治天下,鼓舞人心,振作士气,务使天下之人如含露之朝叶,不欲如久旱之午苗。

      而今不要掀揭天地、惊骇世俗,也须拆洗乾坤、一新光景。

      无治人,则良法美意反以殃民;有治人,则弊习陋规皆成善政。故有文武之政,须待文武之君臣。不然,青萍结绿,非不良剑也;乌号繁弱,非不良弓矢也,用之非人,反以资敌。

      予观放赈、均田、减粜、检灾、乡约、保甲、社仓、官牛八政而伤心焉。不肖有司放流,有馀罪矣。

      振则须起风雷之益,惩则须奋刚健之干,不如是,海内大可忧矣。

      一呼吸间,四肢百骸无所不到;一痛痒间,手足心知无所不通,一身之故也。无论人生,即偶提一线而浑身俱动矣,一脉之故也。守令者,一郡县之线也。监司者,一省路之线也。君相者,天下之线也。心知所及,而四海莫不精神;政令所加,而万姓莫不鼓舞者何?提其线故也。令一身有痛痒而不知觉,则为痴迷之心矣。手足不顾,则为痿痹之手足矣。三代以来,上下不联属久矣。是人各一身,而家各一情也,死生欣戚不相感,其罪不在下也。

      夫民怀敢怒之心,畏不敢犯之法,以待可乘之衅。众心已离,而上之人且恣其虐以甚之,此桀纣之所以亡也。是以明王推自然之心,置同然之腹,不恃其顺我者之迹,而欲得其无怨我者之心。体其意欲而不忍拂,知民之心不尽见之于声色,而有隐而难知者在也。此所以因结深厚,而子孙终必赖之也。

      圣主在上,只留得一种天理、民彝、经常之道在,其馀小道、曲说、异端、横议斩然芟除,不遗馀类。使天下之人易耳改目、洗心濯虑,于一切乱政之术,如再生,如梦觉,若未尝见闻。然后道德一而风俗同,然后为纯王之治。

      治世莫先无伪,教民只是不争。

      任是权奸当国,也用几个好人做公道,也行几件好事收人心。继之者欲矫前人以自高,所用之人一切罢去,所行之政一切更张,小人奉承以干进,又从而巧言附和,尽改良法而还弊规焉。这个念头为国为民乎?为自家乎?果曰为国为民,识见已自聋瞽;果为自家,此之举动二帝三王之所不赦者也,更说甚么事业?

      至人无奇名,太平无奇事,何者?皇锡此极,民归此极,道德一,风俗同,何奇之有?

      势有时而穷。始皇以天下全盛之威力,受制于匹夫,何者?

      匹夫者,天子之所恃以成势者也。自倾其势反为势所倾,故明王不恃萧墙之防御,而以天下为藩篱。德之所渐,薄海皆腹心之兵;怨之所结,衽席皆肘腋之冠。故帝王虐民是自虐其身者也,爱民是自爱其身者也。覆辙满前,而驱车者接踵,可恸哉!

      如今天下人,譬之骄子,不敢热气,唐突便艴然起怒,缙绅稍加综核,则曰苛刻;学校稍加严明,则曰寡恩;军士稍加敛戢,则曰凌虐;乡官稍加持正,则曰践踏。今纵不敢任怨,而废公法以市恩,独不可已乎?如今天下事,譬之敝屋,轻手推扶,便愕然咋舌。今纵不敢更张,而毁拆以滋坏,独不可已乎?

      公私两字,是宇宙的人鬼关。若自朝堂以至闾里,只把持得公字定,便自天清地宁,政清讼息;只一个私字,扰攘得不成世界。

      王道感人处,只在以我真诚怛恻之心,体其委曲必至之情。

      是故不赏而劝,不激而奋,出一言而能使人致其死命,诚故也。

      人君者,天下之所依以欣戚者也。一念怠荒,则四海必有废弛之事,一念纵逸,则四海必有不得其所之民。故常一日之间,几运心思于四海,而天下尚有君门万里之叹。苟不察群情之向背,而惟己欲之是恣,呜呼!可惧也。

      天下之存亡系两字,曰天命。天下之去就系两字,曰人心。

      耐烦则为三王,不耐烦则为五霸。

      一人忧,则天下乐;一人乐,则天下忧。

      圣人联天下为一身,运天下于一心。今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皆吾身也,痛痒之微,无有不觉,无有不顾。四海之痛痒,岂帝王所可忽哉?夫一指之疔如粟,可以致人之死命。国之存亡不在耳目闻见时,闻见时则无及矣。此以利害言之耳。一身麻木若不是我,非身也。人君者,天下之人君。天下者,人君之天下。而血气不相通,心知不相及,岂天立君之意耶?

      无厌之欲,乱之所自生也。不平之气,乱之所由成也。皆有国者之所惧也。

      用威行法,宜有三豫,一曰上下情通,二曰惠爱素孚,三曰公道难容。如此则虽死而人无怨矣。

      第一要爱百姓。朝廷以赤子相付托,而士民以父母相称谓。

      试看父母之于赤子,是甚情怀,便知长民底道理。就是愚顽梗化之人,也须耐心渐渐驯服。王者必世而后仁,揣我自己德教有俄顷过化手段否?奈何以积习惯恶之人,而遽使之帖然我顺,一教不从,而遽赫然武怒耶?此居官第一戒也。有一种不可驯化之民,有一种不教而杀之罪。此特万分一耳,不可以立治体。

      天下所望于圣人,只是个安字。圣人所以安天下,只是个平字。平则安,不平则不安矣。

      三军要他轻生,万姓要他重生。不轻生不能勘乱,不重生易于为乱。

      太古之世,上下相忘,不言而信。中古上下求相孚。后世上下求相胜:上用法胜下,下用欺以避法;下以术胜上,上用智以防术。以是而欲求治,胡可得哉?欲复古道,不如一待以至诚。诚之所不学者,法以辅之,庶几不死之人心,尚可与还三代之旧乎?

      治道尚阳,兵道尚阴;治道尚方,兵道尚圆。是惟无言,言必行;是惟无行,行必竟。易简明达者,治之用也。有言之不必行者,有言之即行者,有行之后言者,有行之竟不言者,有行之非其所言者。融通变化,信我疑彼者,兵之用也。二者杂施,鲜不败矣。

      任人不任法,此惟尧、舜在上,五臣在下可矣。非是而任人,未有不乱者。二帝三王非不知通变宜民、达权宜事之为善也,以为吾常御天下,则吾身即法也,何以法为?惟夫后世庸君具臣之不能兴道致治,暴君邪臣之敢于恣恶肆奸也,故大纲细目备载具陈,以防检之,以诏示之。固知夫今日之画一,必有不便于后世之推行也,以为圣子神孙自能师其意,而善用于不穷,且尤足以济吾法之所未及,庸君具臣相与守之而不敢变,亦不失为半得。暴君邪臣即欲变乱,而奔髦之犹必有所顾忌,而法家拂士亦得执祖宗之成宪,以匡正其恶,而不苟从,暴君邪臣亦畏其义正事核也,而不敢遽肆,则法之不可废也明矣。

      善用威者不轻怒,善用恩者不安施。

      居上之患,莫大于赏无功,赦有罪;尤莫大于有功不赏,而罚及无罪。是故王者任功罪,不任喜怒;任是非,不任毁誉。

      所以平天下之情,而防其变也。此有国家者之大戒也。

      事有知其当变而不得不因者,善救之而已矣;人有知其当退而不得不用者,善驭之而已矣。

      下情之通于上也,如婴儿之于慈母,无小弗达;上德之及于下也,如流水之于间隙,无微不入。如此而天下乱亡者,未之有也。故壅蔽之奸,为亡国罪首。

      不齐,天之道也,数之自然也。故万物生于不齐,而死于齐。而世之任情厌事者,乃欲一切齐之,是益以甚其不齐者也。夫不齐其不齐,则简而易治;齐其不齐,则乱而多端。

      宇宙有三纲,智巧者不能逃也。一王法,二天理,三公论。

      可畏哉!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又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君子观于《诗》而知为政之道矣。

      既成德矣,而诵其童年之小失;既成功矣,而笑其往日之偶败,皆刻薄之见也。君子不为。

      任是最愚拙人,必有一般可用,在善用之者耳。

      公论,非众口一词之谓也。满朝皆非,而一人是,则公论在一人。

      为政者,非谓得行即行,从可行则行耳。有得行之势,而昧可行之理,是位以济其恶也。君子谓之贼。

      使众之道,不分职守,则分日月,然后有所责成而上不劳,无所推委而下不奸。混呼杂命,概怒偏劳,此不可以使二人,况众人乎?勤者苦,惰者逸,讷者冤,辩者欺,贪者饱,廉者饥,是人也,即为人下且不能,而使之为人上,可叹也夫!

      世教不明,风俗不美,只是策励士大夫。

      治病要择良医,安民要择良吏。良吏不患无人,在选择有法,而激劝有道耳。

      孔子在鲁,中大夫耳,下大夫僚侪也,而犹侃侃。今监司见属吏,煦煦沾沾,温之以儿女子之情,才正体统,辄曰示人以难堪,才尚综核,则曰待人以苛刻。上务以长厚悦下官心,以树他日之桃李;下务以弥文涂上官耳,以了今日之簿书。

      吏治安得修举?民生安得辑宁?忧时者,伤心恸之。

      据册点选,据俸升宫,据单进退,据本题覆,持至公无私之心,守画一不二之法,此守常吏部也。选人严于所用,迁官定于所宜,进退则出精识于抚按之外,题覆则持定见于科道之中,此有数吏部也。外而与士民同好恶,内而与君相争是非。铨注为地方,不为其人去留;为其人,不为其出身与所恃品材官。

      如辨白黑,果黜陟,不论久新。任宇宙于一肩,等富贵于土苴。

      庶几哉其称职矣。呜呼!非大丈夫孰足以语此?乃若用一人则注听宰执口脗,退一人则凝视相公眉睫,借公名以济私,实结士口而灰民心,背公市誉、负国殖身。是人也,吾不忍道之。

      藏人为君守财,吏为君守法,其守一也。藏人窃藏以营私,谓之盗。吏以法市恩,不曰盗乎?卖公法以酬私德,剥民财以树厚交,恬然以为当然,可叹哉!若吾身家,慨以许人,则吾专之矣。

      弭盗之末务,莫如保甲;弭之本务,莫如教养。故斗米十钱,夜户不闭,足食之效也。守遗待主,始于盗牛,教化之功也。夫盗,辱名也。死,重法也。而人犹为之,此其罪岂独在民哉?而惟城池是恃,关键是严,巡缉是密,可笑也已。

      整顿世界,全要鼓舞天下人心。鼓舞人心,先要振作自家神气。而今提纲挚领之人,奄奄气不足以息,如何教海内不软手折脚、零骨懈髓底!

      事有大于劳民伤财者,虽劳民伤财亦所不顾。事有不关利国安民者,虽不劳民伤财亦不可为。

      足民,王政之大本。百姓足,万政举;百姓不足,万政废。

      孔于告子贡以足食,告冉有以富之。孟子告梁王以养生、送死、无憾,告齐王以制田里、教树畜。尧、舜告此无良法矣。哀哉!

      百姓只干正经事,不怕衣食不丰足。君臣只干正经事,不怕天下不太平。试问百司庶府所职者何官?终日所干者何事?

      有道者可以自省矣。

      法至于平静矣,君子又加之以恕。乃知平者,圣人之公也。

      恕者,圣人之仁也。彼不平者,加之以深,不恕者,加之以刻,其伤天地之和多矣。

      化民成俗之道,除却身教,再无巧术;除却久道,再无顿法。

      礼之有次第也,犹堂之有阶,使人不得骤僭也。故等级不妨于太烦。阶有级,虽疾足者不得阔步;礼有等,虽倨傲者不敢凌节。

      人才邪正,世道为之也。世道污隆,君相为之也。君人者何尝不费富贵哉?以正富贵人,则小人皆化为君子;以邪富贵人,则君子皆化为小人。

      满目所见,世上无一物不有淫巧。这淫巧耗了世上多少生成底财货,误了世上多少生财底工夫,淫巧不诛,而欲讲理财,皆苟且之谈也。

      天地之财,要看他从来处,又要看他归宿处。从来处要丰要养,归宿处要约要节。

      将三代以来陋习敞规一洗而更之,还三代以上一半古意,也是一个相业。若改正朔、易服色,都是腐儒作用;茸倾厦,逐颓波,都是俗吏作用,于苍生奚补?噫!此可与有识者道。

      御戎之道,上焉者德化心孚,其次讲信修睦,其次远驾长驱,其次坚壁清野,其次阴符智运,其次接刃交锋,其下叩关开市,又其下纳币和亲。

      为政之道,第一要德感诚服孚,第二要令行禁止。令不行,禁不止,与无官无政同,虽尧、舜不能治一乡,而况天下乎!

      防奸之法,毕竟疏于作奸之人。彼作奸者,拙则作伪以逃防,巧则就法以生弊,不但去害,而反益其害。彼作者十,而犯者一耳。又轻其罪以为未犯者劝,法奈何得行?故行法不严,不如无法。

      世道有三责:责贵,责贤,责坏纲乱纪之最者。三责而世道可回矣。贵者握风俗教化之权,而首坏以为庶人倡,则庶人莫不象之。贤者明风俗教化之道,而自坏以为不肖者倡,则不肖者莫不象之。责此二人,此谓治本。风教既坏,诛之不可胜诛,故择其最甚者以令天下,此渭治末。本末兼治,不三年而四海内光景自别。乃今贵者、贤者为教化风俗之大蠢,而以体面宽假之,少严则曰苛刻以伤士大夫之体,不知二帝三王曾有是说否乎?世教衰微,人心昏醉,不知此等见识何处来?所谓淫朋比德,相为庇护,以藏其短,而道与法两病矣。天下如何不敝且乱也?

      印书先要个印板真,为陶先要个模子好。以邪官举邪官,以俗士取俗士,国欲治,得乎?

      不伤财,不害民,只是不为虐耳。苟设官而惟虐之虑也,不设官其谁虐之?正为家给人足,风移俗易,兴利除害,转危就安耳。设廉静寡欲,分毫无损于民,而万事废弛,分毫无益于民也,逃不得尸位素餐四字。

      天地所以信万物,圣人所以安天下,只是一个常字。常也者,帝王所以定民志者也。常一定,则乐者以乐为常,不知德;苦者以苦为常,不知怨。若谓当然,有趋避而无恩仇,非有大奸臣凶,不敢辄生厌足之望,忿恨之心,何则?狃于常故也。

      故常不至大坏极敝,只宜调适,不可轻变,一变则人人生觊觎。

      心,一觊觎则大家引领垂涎,生怨起纷,数年不能定。是以圣人只是慎常,不敢轻变;必不得已,默变,不敢明变;公变,不敢私变;分变,不敢圂变。

      纪纲法度,整齐严密,政教号令,委曲周详,原是实践躬行,期于有实用,得实力。今也自贪暴者好法,昏惰者废法,延及今日万事虚文,甚者迷制作之本意而不知,遂欲并其文而去之。只今文如学校,武如教场,书声军容,非不可观可听,将这二途作养人用出来,令人哀伤愤懑欲死。推之万事,莫不皆然。安用缙绅簪婴塞破世间哉?

      安内攘外之略,须责之将吏。将吏不得其人,军民且不得其所,安问夷狄?是将吏也,养之不善则责之文武二学校,用之不善则责吏兵两尚书。或曰:“养有术乎?”曰:“何患于无术?

      儒学之大坏极矣,不十年不足以望成材。武学之不行久矣,不十年不足以求名。将至于遴选于未用之先,条责于方用之际,综核于既用之后,黜陟于效不效之时,尽有良法可旋至,而立有验者。

      而今举世有一大迷,自秦、汉以来,无人悟得。官高权重,原是投大遗艰。譬如百钧重担,须寻乌获来担;连云大厦,须用大木为柱。乃朝廷求贤才,借之名器以任重,非朝廷市私思,假之权势以荣人也。今也崇阶重地,用者以为荣,人重以予其所爱,而固以吝于所疏,不论其贤不贤。其用者以为荣,己未得则眼穿涎流以干人,既得则捐身楼骨以感德,不计其胜不胜。

      旁观者不论其官之称不称,人之宜不宜,而以资浅议骤迁,以格卑议冒进,皆视官为富贵之物,而不知富贵之也,欲以何用?果朝廷为天下求人耶?抑君相为士人择官耶?此三人者,皆可怜也。叔季之世生人,其识见固如此可笑也!

      汉始兴郡守某者,御州兵,常操之内免操二月,继之者罢操,又继之者常给之外冬加酒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肉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花布银人一两。仓库不足,括税给之,犹不足,履亩加赋给之。兵不见德也,而民怨又继之者,曰:“加吾不能,而损吾不敢。”竞无加。兵相与鼓噪曰:“郡长无恩。”率怨民以叛,肆行攻掠。元帝命刺史按之,报曰:“郡守不职,不能抚镇军民,而致之叛。”竟弃市。嗟夫!当弃市者谁耶?识治体者为之伤心矣。

      人情不论是非利害,莫不乐便已者,恶不便己者。居官立政,无论殃民,即教养谆谆,禁令惓惓,何尝不欲其相养相安、免祸远罪哉?然政一行,而未有不怨者。故圣人先之以躬行,浸之以口语,示之以好恶,激之以赏罚,日积月累,耐意精心,但尽熏陶之功,不计俄顷之效,然后民知善之当为,恶之可耻,默化潜移,而服从乎圣人。今以无本之令,责久散之民,求旦夕之效,逞不从之怒,忿疾于顽,而望敏德之治,即我且亦愚不肖者,而何怪乎蚩蚩之氓哉?

      嘉靖间,南京军以放粮过期,减短常例,杀户部侍郎,散银数十万,以安抚之。万历间,杭州军以减月粮,又给以不通行之钱,欲杀巡抚不果,既而军骄,散银万馀乃定。后严火夫夜巡之禁,宽免士夫而绳督市民,既而民变,杀数十人乃定。

      郧阳巡抚以风水之故,欲毁参将公署为学宫,激军士变,致殴兵备副使几死,巡抚被其把持,奏疏上,必露章明示之乃得行。

      陕西兵以冬操太早,行法太严,再三请宽,不从,谋杀抚按总兵不成。论者曰:“兵骄卒悍如此,奈何?”余曰:“不然,工不信度而乱常规,恩不下究而犯众怒,罪不在军也。上人者,体其必至之情,宽其不能之罪,省其烦苛之法,养以忠义之教,明约束,信号令,我不负彼而彼奸,吾令即杀之,彼有愧惧而已。

      鸟兽来必无知觉,而谓三军之士无良心可乎?乱法坏政,以激军士之暴,以损国家之威,以动天下之心,以开无穷之衅,当事者之罪,不容诛矣。裴度所谓韩洪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特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耳。

      处置得宜四字,此统大众之要法也。

      霸者,豪强威武之名,非奸盗诈伪之类。小人之情,有力便挟力,不用伪,力不足而济以谋,便用伪。若力量自足以压服天下,震慑诸侯,直恁做将去,不怕他不从,便靠不到智术上,如何肯伪?王霸以诚伪分,自宋儒始。其实误在五伯假之以力、假仁二“假”字上,不知这假字只是借字。二帝三王以天德为本,便自能行仁,夫焉有所倚?霸者要做好事,原没本领,便少不得借势力以行之,不然,令不行、禁不止矣,乃是借威力以行仁义。故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其非身有之,故曰假借耳。人之服之也,非为他智能愚人,没奈他威力何,只得服他。服人者,以强;服于人者,以伪。管、商都是霸佐,看他作用都是威力制缚人,非略人,略卖人者。故夫子只说他器小,孟子只说他功烈,如彼其卑。而今定公孙鞅罪,只说他惨刻,更不说他奸诈。如今官府教民迁善远罪,只靠那刑威,全是霸道,他有甚诈伪?看来王霸考语,自有见成公案。曰以德以力所行底,门面都是一般仁义,如五禁之盟,二帝三王难道说他不是?难道反其所为?他只是以力行之耳。德力二字最确,诚伪二字未稳,何也?王霸是个粗分别,不消说到诚伪上。

      若到细分别处,二帝三王便有诚伪之分,何况霸者?

      骤制则小者未必贴服,以渐则天下豪杰皆就我羁靮矣。明制则愚者亦生机械,默制则天下无智巧皆入我范围矣。此驭夷狄待小人之微权,君子用之则为术知,小人用之则为智巧,舍是未有能济者也。或曰:“何不以至诚行之?”曰:“此何尝不至诚?

      但不浅露轻率耳。孔子曰:“机事不密则害成。‘此之谓与?”

      迂儒识见,看得二帝三王事功,只似阳春雨露,妪煦可人,再无一些冷落严肃之气。便是慈母,也有诃骂小儿时,不知天地只恁阳春,成甚世界?故雷霆霜雪不备,不足以成天;威怒刑罚不用,不足以成治。只五臣耳,还要一个臯陶。而二十有二人,犹有四凶之诛。今只把天德王道看得恁秀雅温柔,岂知杀之而不怨,便是存神过化处。目下作用,须是汗吐下后,服四君子四物百十剂,才是治体。

      三公示无私也,三孤示无党也,九卿示无隐也。事无私曲,心无闭藏,何隐之有?呜呼!顾名思义,官职亦少称矣。

      要天下太平,满朝只消三个人,一省只消两个人。

      贤者只是一味,圣人备五味。一味之人,其性执,其见偏,自有用其一味处,但当因才器使耳。

      天之气运有常,人依之以事作,而百务成;因之以长养,而百病少。上之政体有常,则下之志趋定,而渐可责成。人之耳目一,而因以寡过。

      君子见狱囚而加礼焉。今以后皆君子人也,可无敬与?噫!

      刑法之设,明王之所以爱小人,而示之以君子之路也。然则囹圄者,小人之学校与?

      小人只怕他有才,有才以济之,流害无穷。君子只怕他无才,无才以行之,斯世何补?

      事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或日盛月新,至弥漫而不可救。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饬,每不能行,即暂行亦不能久。负国负民,吾党之罪大矣。

      恩威当使有馀,不可穷也。天子之恩威,止于爵三公、夷九族。恩威尽,而人思以胜之矣。故明君养恩不尽,常使人有馀荣;养威不尽,常使人有馀惧。此久安长治之道也。

      封建自五帝已然,三王明知不便势与情,不得不用耳。夏继虞,而诸侯无罪,安得废之?汤放桀,费征伐者十一国,馀皆服从,安得而废之?武伐纣,不期而会者八百,其不会者,或远或不闻,亦在三分有二之数,安得而废之?使六国尊秦为帝,秦亦不废六国。缘他不肯服,势必毕六王而后已。武王兴灭继绝,孔子之继绝举废,亦自其先世曾有功德,及灭之,不以其罪言之耳。非谓六师所移及九族无血食者,必求复其国也。故封建不必是,郡县不必非。郡县者,无定之封建;封建者,有定之郡县也。

      刑礼非二物也,皆令人迁善而去恶也。故远于礼,则近于刑。

      上德默成示意而已。其次示观动其自然。其次示声色。其次示是非,使知当然。其次示毁誉,使不得不然。其次示祸福。

      其次示赏罚。其次示生杀,使不敢不然。盖至于示生杀,而御世之术穷矣。叔季之世,自生杀之外无示也。悲夫!

      权之所在,利之所归也。圣人以权行道,小人以权济私。

      在上者慎以权与人。

      太平之时,文武将吏习于懒散,拾前人之唾馀,高谈阔论,尽似真才。乃稍稍艰,大事到手,仓皇迷闷,无一干济之术,可叹可恨!士君子平日事事讲求,在在体验,临时只办得三五分,若全然不理会,只似纸舟尘饭耳。

      圣人之杀,所以止杀也。故果于杀,而不为姑息。故杀者一二,而所全活者千万。后世之不杀,所以滋杀也。不忍于杀一二,以养天下之奸,故生其可杀,而生者多陷于杀。呜呼!后世民多犯死,则为人上者妇人之仁为之也。世欲治得乎?

      天下事,不是一人做底,故舜五臣,周十乱,其馀所用皆小德小贤,方能兴化致治。天下事,不是一时做底,故尧、舜相继百五十年,然后黎民于变。文、武、周公相继百年,然后教化大行。今无一人谈治道,而孤掌欲鸣。一人倡之,众人从而诋訾之;一时作之,后人从而倾记之。呜呼!世道终不三代耶?振教铎以化,吾侪得数人焉,相引而在事权,庶几或可望乎?

      两精两备,两勇两智,两愚两意,则多寡强弱在所必较。

      以精乘杂,以备乘疏,以勇乘怯,以智乘愚,以有馀乘不足,以有意乘不意,以决乘二三,以合德乘离心,以锐乘疲,以慎乘怠,则多寡强弱非所论矣。故战之胜负无他,得其所乘与为人所乘,其得失不啻百也。实精也,而示之以杂;实备也,而示之以疏;实勇也,而示之以怯;实智也,而示之以愚;实有馀也,而示之以不足;实有意也,而示之以不意;实有决也,而示之以二三;实合德也,而示之以离心;实锐也,而示之以疲;实慎也,而示之以怠,则多寡强弱亦非所论矣。故乘之可否无他,知其所示,知其无所示,其得失亦不啻百也。故不藏其所示,凶也。误中于所示,凶也。此将家之所务审也。

      守令于民,先有知疼知热,如儿如女一副真心肠,甚么爱养曲成事业做不出。只是生来没此念头,便与说绽唇舌,浑如醉梦。

      兵士二党,。近世之隐忧也。士党易散,兵党难驯,看来亦有法处。我欲三月而令可杀,杀之可令心服而无怨,何者?罪不在下故也。

      或问:“宰相之道?”曰:“无私有识”。“冢宰之道?”曰:“知人善任使。”

      当事者,须有贤圣心肠,英雄才识。其谋国忧民也,出于恻怛至诚;其图事揆策也,必极详慎精密、踌蹰及于九有,计算至于千年,其所施设,安得不事善功成、宜民利国?今也怀贪功喜事之念,为孟浪苟且之图,工粉饰弥缝之计,以遂其要荣取贵之奸,为万姓造殃不计也,为百年开衅不计也,为四海耗蠹不计也,计吾利否耳。呜呼!可胜叹哉!

      为人上者,最怕器局小,见识俗。吏胥舆皂尽能笑人,不可不慎也。

      为政者,立科条,发号令,宁宽些儿,只要真实行,永久行。若法极精密,而督责不严,综核不至,总归虚弥,反增烦扰。此为政者之大戒也。

      民情不可使不便,不可使甚使。不便则壅阏而不通,甚者令之不行,必溃决而不可收拾;甚便则纵肆而不检,甚者法不能制,必放溢而不敢约束。故圣人同其好恶,以休其必至之情,纳之礼法,以防其不可长之渐。故能相安相习,而不至于为乱。

      居官只一个快性,自家讨了多少便宜,左右省了多少负累,百姓省了多少劳费。

      自委质后,终日做底是朝廷官,执底是朝廷法,干底是朝廷事。荣辱在君,爱憎在人,进退在我。吾辈而今错处,把官认作自家官,所以万事顾不得,只要保全这个在,扶持这个尊,此虽是第二等说话,然见得这个透,还算五分久。

      铦矛而秫挺,金矢而稭弓,虽有周官之法度,而无奉行之人,典训谟训何益哉?

      二帝三王功业,原不难做,只是人不曾理会。譬之遥望万丈高峰,何等巍峨,他地步原自逶迤,上面亦不陡峻,不信只小试一试便见得。

      洗漆以油,洗污以灰,洗油以腻,去小人以小人,此古今妙手也。昔人明此意者几?故以君子去小人,正治之法也。正治是堂堂之阵,妙手是玄玄之机。玄玄之机,非圣人不能用也。

      吏治不但错枉去慵懦无用之人,清仕路之最急者。长厚者误国蠹民,以相培植,奈何?

      余佐司寇日,有罪人情极可恨,而法无以加者,司官曲拟重条,余不可。司官曰:“非私恶也,以惩恶耳。”余曰:“谓非私恶诚然,谓非作恶可乎?君以公恶轻重法,安知他日无以私恶轻重法者乎?刑部只有个法字,刑官只有个执宇,君其慎之!”

      有圣人于此,与十人论争,圣人之论是矣,十人亦各是己论以相持,莫之能下。旁观者至有是圣人者,有是十人者,莫之能定。必有一圣人至,方是圣人之论;而十人者,旁观者,又未必以后至者为圣人,又未必是圣人之是圣人也,然则是非将安取决哉?昊天诗人,怨王惑于邪谋,不能断以从善。噫!

      彼王也,未必不以邪谋为正谋,为先民之经,为大犹之程。当时在朝之臣,又安知不谓大夫为邪谋,为迩言也?是故执两端而用中,必圣人在天子之位,独断坚持,必圣人居父师之尊,诚格意孚,不然人各有口,人各有心,在下者多指乱视,在上者蓄疑败谋,孰得而禁之?孰得而定之?

      易衰歇而难奋发者,我也。易懒散而难振作者,众也。易坏乱而难整饬者,事也。易蛊敝而难久当者,物也。此所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也。故为政要鼓舞不倦,纲常张,纪常理。

      滥准、株连、差拘、监禁、保押、淹久、解审、照提,此八者,狱情之大忌也,仁人之所隐也。居官者慎之。

      养民之政,孟子云:“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韩子云:“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养也。”教民之道,孟子云:“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洪范》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予每三复斯言,汗辄浃背;三叹斯语,泪便交颐。嗟夫!今之民非古之民乎?今之道非古之道乎?抑世变若江河,世道终不可反乎?爵禄事势视古人有何靳啬?俾六合景象若斯,辱此七尺之躯,腼面万民之上矣。

      智慧长于精神,精神生于喜悦,喜悦生于欢爱。故责人者,与其怒之也,不若教之;与其教之也,不若化之。从容宽大,谅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体其所不欲,随事讲说,随时开谕。彼乐接引之诚而喜于所好,感督责之宽而愧其不材,人非木石,无不长进。故曰:“敬敷五教在宽。”又曰:“无忿疾于顽。”又曰:“匪怒伊教。”又曰:“善诱人。”今也不令而责之豫,不言而责之意,不明而责之喻,未及令人,先怀怒意,梃诟恣加,既罪矣而不详其故,是两相仇、两相苦也,智者之所笑而有量者之所羞也。为人上者切宜戒之。

      德立行成了,论不得人之贵贱、家之富贫、分之尊卑。自然上下格心,大小象指,历山耕夫有甚威灵气焰?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宽人之恶者,化人之恶者也;激人之过者,甚人之过者也。

      五刑不如一耻,百战不如一礼,万劝不如一悔。

      举大事,动众情,必协众心而后济。不能尽协者,须以诚意格之,恳言入之。如不格不入,须委曲以求济事。不然彼其气力智术足以撼众而败吾之谋,而吾又以直道行之,非所以成天下之务也。古之人神谋鬼谋,以卜以筮,岂真有惑于不可知哉?定众志也,此济事之微权也。

      世间万物皆有欲,其欲亦是天理人情。天下万世公共之心,每怜万物有多少不得其欲处,有余者盈溢于所欲之外而死,不足者奔走于所欲之内而死,二者均,俱生之道也。常思天地生许多人物,自足以养之,然而不得其欲者,正缘不均之故耳。此无天地不是处,宇宙内自有任其责者。是以圣王治天下不说均就说平,其均平之术只是絜矩,絜矩之方,只是个同好恶。

      做官都是苦事,为官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圣人胼手胝足,劳心焦思,惟天下之安而后乐,是乐者,乐其所苦者也。众人快欲适情,身尊家润,惟富贵之得而后乐,是乐者,乐其所乐者也。

      法有定而持循之不易,则下之耳目心志习而上逸。无定,则上之指授口颊烦而下乱。

      世人作无益事常十九,论有益惟有暖衣、饱食、安居、利用四者而已。臣子事君亲,妇事夫,弟事兄,老慈幼,上惠下,不出乎此。《豳风》一章,万世生人之大法,看他举动,种种皆有益事。

      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君子之建立,要其成后见事功之济否。可奈庸人俗识,谗夫利口,君子才一施设辄生议论,或附会以诬其心,或造言以甚其过,是以志趣不坚、人言是恤者辄灰心丧气,竟不卒功。识见不真、人言是听者辄罢居子之所为,不使终事。鸣呼!大可愤心矣。古之大建立者,或利于千万世而不利于一时,或利于千万人而不利于一人,或利于千万事而不利于一事。其有所费也似贪,其有所劳也似虐,其不避嫌也易以招摘取议。及其成功而心事如青天白日矣,奈之何铄金销骨之口夺未竟之施,诬不白之心哉?呜呼!英雄豪杰冷眼天下之事,袖手天下之敝,付之长吁冷笑,任其腐溃决裂而不之理,玩日&o9791;月,尸位素餐而苟且目前以全躯保妻子者岂得已哉?盖惧此也。

      变法者变时势不变道,变枝叶不变本。吾怪夫后之议法者偶有意见,妄逞聪明,不知前人立法千思万虑而后决。后人之所以新奇自喜,皆前人之所熟思而弃者也,岂前人之见不及此哉!

      鳏寡孤独、疲癃残疾、颠连无告之失所者,惟冬为甚。故凡咏红炉锦帐之欢、忘雪夜呻吟之苦者,皆不仁者也。

      天下之财,生者一人,食者九人;兴者四人,害者六人。其涷馁而死者,生之人十九,食之人十一。其饱暖而乐者,害之人十九,兴之人十一。呜呼!可为伤心矣。三代之政行,宁有此哉!

      居生杀予夺之柄,而中奸细之术以陷正人君子,是受顾之刺客也。伤我天道,殃我子孙,而为他人快意,愚亦甚矣。愚尝戏谓一友人曰:“能辱能荣,能杀能生,不当为人作荆卿。”友人谢曰:“此语可为当路药石。”

      秦家得罪于万世,在变了井田上。春秋以后井田已是十分病民了,但当复十一之旧,正九一之界,不当一变而为阡陌。后世厚取重敛,与秦自不相干。至于贫富不均,开天下奢靡之俗,生天下窃劫之盗,废比闾族党之法,使后世十人九贫,死于饥寒者多有,则坏井田之祸也。三代井田之法,能使家给人足、俗俭伦明、盗息讼简,天下各得其所。只一复了井田,万事俱理。

      赦何为者?以为冤邪,当罪不明之有司;以为不冤邪,当报无辜之死恨。圣王有大庆虽枯骨罔不蒙恩。今伤者伤矣,死者死矣,含愤郁郁莫不欲仇我者速罹于法以快吾心,而乃赦之,是何仁于有罪而不仁于于无辜也。将残贼幸赦而屡逞,善良闻赦而伤心,非圣王之政也。故圣王眚灾宥过不待庆时,其刑故也不论庆时,夫是之谓大公至正之道。而不以一时之喜滥恩,则法执而小人惧,小人惧则善良得其所。

      庙堂之上聚议者,其虚文也。当路者持不虚之成心,循不可废之故事,特借群在以示公耳。是以尊者嚅嗫,卑者唯诺,移日而退。巧于逢迎者观其颐指意向而极口称道,他日骤得殊荣;激于公直者知其无益有害而奋色极言,他日中以奇祸。

      近世士风大可哀已。英雄豪杰本欲为宇宙树立大纲常、大事业,今也,驱之俗套,绳以虚文,不俯首吞声以从,惟有引身而退耳。是以道德之士远引高蹈,功名之士以屈养伸。彼在上者倨傲成习,看下面人皆王顺长息耳。

      今四海九州岛之人,郡异风,乡殊俗,道德不一故也。故天下皆守先王之礼,事上接下,交际往来,揆事宰物,率遵一个成法,尚安有诋笑者乎?故惟守礼可以笑人。

      凡名器服饰,自天子而下庶人而上,各有一定筹差,不可僭逼。上太杀是谓逼下,下太隆是谓僭上,先王不裁抑以逼下也,而下不敢僭。

      礼与刑二者常相资也,礼先刑后,礼行则刑措,刑行则礼衰。

      官贵精不贵多,权贵一不贵分。大都之内,法令不行,则官多权分之故也,故万事俱驰。

      名器于人无分毫之益,而国之存亡、民之死生于是乎系。是故冕非暖于纶巾,黄瓦非坚于白屋,别等威者非有利于身,受跪拜者非有益于己,然而圣王重之者,乱臣贼子非此无以防其渐而示之殊也。是故虽有大奸恶,而以区区之名分折之,莫不失辞丧气。吁!名器之义大矣哉!

      今之用人,只怕无去处,不知其病根在来处。今之理财,只怕无来处,不知其病根在去处。

      用人之道,贵当其才;理财之道,贵去其蠹。人君以识深虑远者谋社稷,以老成持重者养国脉,以振励明作者起颓敝,以通时达变者调治化,以秉公持正者寄钧衡,以烛奸嫉邪者为按察,以厚下爱民者居守牧,以智深勇沉者典兵戎,以平恕明允者治刑狱,以廉静综核者掌会计,以惜耻养德者司教化,则用人当其才矣。宫妾无慢弃之帛,殿廷无金珠之玩,近侍绝贿赂之通,宠幸无不赀之赏,臣工严贪墨之诛,迎送惩威福之滥,工商重淫巧之罚,众庶谨僭奢之戒,游惰杜幸食之门,缁黄示诳诱之罪,倡优就耕织之业,则理财得其道矣。

      古之官人也择而后用,故其考课也常恕。何也?不以小过弃所择也。今之官人也用而后择,郄又以姑息行之,是无择也,是容保奸回也。岂不浑厚?哀哉万姓矣!

      世无全才久矣,用人者各因其长可也。夫目不能听,耳不能视,鼻不能食,口不能臭,势也。今之用人不审其才之所堪,资格所及,杂然授之。方司会计,辄理刑名;既典文铨,又握兵柄。养之不得其道,用之不当其才,受之者但悦美秩而不自量。以此而求济事,岂不难哉!夫公绰但宜为老而裨谌不可谋邑,今之人才岂能倍蓰古昔?愚以为学校养士,科目进人,便当如温公条议,分为数科,使各学其才之所近,而质性英发能奋众长者特设全才一科,及其授官,各任所长。夫资有所近,习有所通,施之政事,必有可观。盖古者以仕学为一事,今日分体用为两截。穷居草泽,止事词章;一入庙廊,方学政事。虽有明敏之才,英达之识,岂能观政数月便得每事尽善?不免卤莽施设,鹘突支吾。苟不大败,辄得迁升。以此用人,虽尧舜不治。夫古之明体也养适用之才,致君泽民之术固已熟于畎亩之中,苟能用我者,执此以往耳。今之学校,可为流涕矣。

      官之所居曰任,此意最可玩。不惟取责仕负之义,任者,任也。听其便宜信任而责成也。若牵制束缚,非任矣。

      之言直之九重,台省以之为藏否,部院以之为进退,世道大可恨也。或讶之。愚曰:“天子之用舍托之吏部,吏部之贤不肖托之抚按,抚按之耳目托之两司,两司之心腹托之守令,守令之见闻托之皂快,皂快之采访托之他邑别邵之皂快。彼其以恩仇为是非,以谬妄为情实,以前令为后宫,以旧愆为新过,以小失为大辜,密报密收,信如金石;愈伪愈详,获如至宝。谓夷、由污,谓蹻、跖廉,往往有之。而抚按据以上闻,吏部据以黜陟。一吏之荣辱不足惜,而夺所爱以失民望,培所恨以滋民殃,好恶拂人甚矣。

      居官有五要:“休错问一件事,休屈打一个人,休妄费一分财,休轻劳一夫力,休苟取一文钱。”

      吴越之战利用智,羌胡之战利用勇。智在相机,勇在养气。相机者务使鬼神不可知,养气者务使身家不肯顾,此百姓之道也。

      兵以死使人者也。用众怒,用义怒,用恩怒。众怒仇在万姓也,汤武之师是已。义怒以直攻曲也,三军缟素是已。恩怒感泪思奋也,李牧犒三军,吴起同甘苦是已。此三者,用人之心,可以死人之身,非是皆强驱之也。猛虎在前,利兵在后,以死殴死,不战安之?然而取胜者幸也,败与溃者十九。

      寓兵于农,三代圣王行之甚好,家家知耕,人人知战,无论即戎,亦可弭盗,且经数十百年不用兵。说用兵,才用农十分之一耳。何者?有不道之国则天子命曰:“某国不道,某方伯连师讨之。”天下无与也,天下所以享兵农未分之利。春秋以后,诸侯日寻干戈,农胥变而为兵,舍穑不事则吾国贫,因粮于敌则他国贫。与其农胥变而兵也,不如兵农分。

      凡战之道,贪生者死,忘死者生,狃胜者败,耻败者胜。

      疏法胜于密心,宽令胜于严主。

      天下之事倡于作俑而滥于助波鼓焰之徒,至于大坏极敝,非截然毅然者不能救。于是而犹曰循旧安常,无更张以拂人意,不知其可也。

      在上者能使人忘其尊而亲之,可谓盛德也已。因偶然之事,立不变之法;惩一夫之失,苦天下之人。法莫病于此矣。近日建白,往往而然。

      礼繁则难行,卒成废阁之书;法繁则易犯,益甚决裂之罪。

      为尧舜之民者逸于尧舜之臣,唐、虞世界全靠四岳、九官、十二牧,当时君民各享无为之业而已。臣劳之系于国家也,大哉!是故百官逸则君劳,而天下不得其所。

      治世用端人正士,衰世用庸夫俗子,乱世用愤夫佞人。憸夫佞人盛,而英雄豪杰之士不伸。夫惟不伸也,而奋于一伸,遂至于亡天下。故明主在上必先平天下之情,将英雄豪杰服其心志,就我羁挜,不蓄其奋而使之逞。

      天下之民皆朝廷之民,皆天地之民,皆吾民。

      愈上则愈聋瞽,其壅蔽者众也。愈下则愈聪明,其见闻者真也故论见闻则君之知不如相,相之知不如监司,监司之知不如守令,守令之知不如民。论壅蔽,则守令蔽监司,监司蔽相,相蔽君。惜哉!愈下之真情不能使愈上者闻之也。

      周公是一部活《周礼》,世只有周公不必有《周礼》,使周公而生于今,宁一一用《周礼》哉!愚谓有周公虽无《周礼》可也,无周公虽无《周礼》可也。

      民鲜耻可以观上之德,民鲜畏可以观上之威,更不须求之民。

      民情甚不可郁也。防以郁水,一则漂屋推山;炮以郁火,一发则碎石破木。桀、纣郁民情而汤、武通之,此存亡之大机也。有天下者之所夙夜孜孜者也。

      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奈何以我病百姓?夫为君之道无他,因天地自然之利而为民开寻撙节之,因人生固有之性而为民倡率裁制之,足其同欲,去其同恶,凡以安定之使无失所,而后立君之意终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而剥天下以自奉哉?呜呼!尧舜其知此也夫。

      三代之法,井田、学校,万世不可废。世官、封建,废之已晚矣。此难与不思者道。

      圣王同民心而出治道,此成务者之要言也。夫民心之难同久矣。欲多而见鄙,圣王识度岂能同之?噫!治道以治民也,治民而不同之,其何能从?即从,其何能久?禹之戒舜曰:“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夫舜之欲岂适己自便哉?以为民也,而曰:“罔咈。”盘庚之迁殷也,再四晓譬;武王之伐纣也,三令五申。必如此而后事克有济。故曰:“专欲难成,众怒难犯。”我之欲未必非,彼之怒未必是,圣王求以济事,则知专之不胜众也,而不动声色以因之,明其是非以悟之,陈其利害以动之,待其心安而意顺也,然后行之。是谓以天下人成天下事,事不劳而底绩。虽然,亦有先发后闻者,亦有不谋而断者,有拟议已成,料度已审,疾雷迅电而民不得不然者。此特十一耳、百一耳,不可为典则也。

      人君有欲,前后左右之幸也。君欲一,彼欲百,致天下乱亡,则一欲者受祸,而百欲者转事他人矣。此古今之明,而有天下者之所当悟也。

      平之一字极有意味,所以至治之世只说个天下平。或言:“水无高下,一经流注无不得平。”曰:“此是一味平了。世间千种人,万般物,百样事,各有分量,各有差等,只各安其位而无一毫拂泪不安之意,这便是太平。如君说则是等尊卑贵贱小大而齐之矣,不平莫大乎是。

      国家之取士以言也,固将曰言如是行必如是也。及他日效用,举背之矣。今闾闫小民立片纸,凭一人,终其身执所书而责之不敢二,何也?我之所言,昭然在纸笔间也,人已据之矣。吁!执卷上数千言,凭满闱之士大夫,且播之天下,视小民片纸何如?奈之何吾资之以进身,人君资之以进人,而自处于小民之下也哉?噫!无怪也。彼固以空言求之,而终身不复责券也。

      漆器之谏,非为舜忧也,忧天下后世极欲之君自此而开其萌也。天下之势,无必有,有必文,文必靡丽,靡丽必亡。漆器之谏,慎其有也。

      矩之不可以不直方也,是万物之所以曲直斜正也。是故矩无言而万物则之无毫发违,直方也。哀哉!为政之徒言也。

      暑之将退也先燠,天之将旦也先晦。投丸于壁,疾则内射,物极则反,不极则不反也。故愚者惟乐其极,智者先惧其反。然则否不害于极,泰极其可惧乎!

      余每食虽无肉味,而蔬食菜&o9892;尝足。因叹曰:“嗟夫!使天下皆如此而后盗可诛也。”枵腹菜色,盗亦死,不盗亦死。夫守廉而俟死,此士君子之所难也。奈何以不能士君子之行而遂诛之乎?此富民为王道之首务也。

      穷寇不可追也,遁辞不可攻也,贫民不可威也。

      无事时埋藏许多小人,多事时识破了许多君子。

      法者,御世宰物之神器,人君本天理人情而定之,人君不得与;人臣为天下万世守之,人臣不得与。譬之执圭捧节,奉持惟谨而已。非我物也,我何敢私?今也不然,人藉之以济私,请托公行;我藉之以巿恩,听从如。而辩言乱政之徒又借曰长厚、曰慈仁、曰报德、曰崇尊。夫长厚慈仁当施于法之所不犯,报德崇尊当求诸己之所得为,奈何以朝廷公法徇人情、伸己私哉?此大公之贼也。

      治世之大臣不避嫌,治世之小臣无横议。

      姑息之祸甚于威严,此不可与长厚者道。

      卑卑世态,袅袅人情,在下者工不以道之悦,在上者悦不以道之工。奔走揖拜之日多,而公务填委;简书酬酢之文盛,而民事罔闻。时光只有此时光,精神只有此精神,所专在此,则所疏在彼。朝廷设官本劳己以安民,今也忧民以相奉矣。

      天下存亡系人君喜好,鹤乘轩,何损于民?且足以亡国,而况大于此者乎?

      动大众,齐万民,要主之以慈爱,而行之以威严,故曰:“威克厥爱。”又曰:“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若姑息宽缓,煦煦沾沾,便是妇人之仁,一些事济不得。

      为政以徇私、弭谤、违道、干誉为第一耻,为人上者自有应行道理,合则行,不合则去。若委曲迁就,计利虑害,不如奉身而退。孟子谓枉尺直寻,不可推起来。虽枉一寸,直千尺,恐亦未可也。或曰:“处君亲之际,恐有当枉处。”曰:“当枉则不得谓之枉矣,是谓权以行经,毕竟是直道而行。”

      “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此舜时狱也。以舜之圣,皋陶之明,听比屋可封之民,当淳朴未散之世,宜无不得其情者,何疑而有不经之失哉?则知五听之法不足以尽民,而疑狱难决自古有之,故圣人宁不明也而不忍不仁。今之决狱辄耻不明而以臆度之见、偏主之失杀人,大可恨也。夫天道好生,鬼神有知,奈何为此?故宁错生了人,休错杀了人。错生则生者尚有悔过之时,错杀则我亦有杀人之罪。司刑者慎之。

      大纛高牙,鸣金奏管,飞旌卷盖,清道唱驺,舆中之人志骄意得矣。苍生之疾苦几何?职业之修废几何?使无愧于心焉,即匹马单车,如听钧天之乐。不然是益厚吾过也。妇人孺子岂不惊炫,恐有道者笑之。故君子之车服仪从足以辨等威而已,所汲汲者固自有在也。

      徇情而不废法,执法而不病情,居官之妙悟也。圣人未尝不屐正奉公,至其接人处事大段圆融浑厚,是以法纪不失而人亦不怨。何者?无躁急之心而不狃一切之术也。

      宽简二字,为政之大体。不宽则威令严,不简则科条密。以至严之法绳至密之事,是谓烦苛暴虐之政也。困己忧民,明王戒之。

      世上没个好做底官,虽抱关之吏,也须夜行早起,方为称职。才说做官好,便不是做官的人。

      罪不当笞,一朴便不是;罪不当怒,一叱便不是。为人上者慎之。

      君子之事君也,道则直身而行,礼则鞠躬而尽,诚则开心而,祸福荣辱则顺命而受。

      弊端最不可开,弊风最不可成。禁弊端于未开之先易,挽弊风于既成之后难。识弊端而绝之,非知者不能;疾弊风而挽之,非勇者不能。圣王在上,诛开弊端者以徇天下,则弊风自革矣。

      避其来锐,击其惰归,此之谓大智,大智者不敢常在我。击其锐,避其惰归,此之谓神武,神武者心服常在人。大智者可以常战,神武者无俟再战。

      御众之道,赏罚其小者,赏罚小,则大者劝惩;甚者,赏罚甚者费省而人不惊;明者,人所共知;公者,不以己私。如是虽百万人可为一将用,不然必劳、必费、必不行,徒多赏罚耳。

      为政要使百姓大家相安,其大利害当兴革者不过什一,外此只宜行所无事,不可有意立名建功以求烜赫之誉。故君子之建白,以无智名勇功为第一。至于雷厉风行,未尝不用,譬之天道然,以冲和镇静为常,疾风迅雷间用之而已。

      罚人不尽数其罪,则有余惧;赏人不尽数其功,则有余望。

      匹夫有不可夺之志,虽天子亦无可奈何。天子但能令人死,有视死如饴者,而天子之权穷矣。然而竟令之死,是天子自取过也。不若容而遂之,以成盛德。是以圣人体群情,不敢夺人之志,以伤天下之心,以成己之恶。

      临民要庄谨,即近习门吏起居常侍之间,不可示之以可慢。

      圣王之道以简为先,其繁者,其简之所不能者也。故惟简可以清心,惟简可以率人,惟简可以省人己之过,惟简可以培寿命之原,惟简可以养天下之财,惟简可以不耗天地之气。

      圣人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后世乃以天下之命易一身之尊,悲夫!吾不知得天下将以何为也。

      圣君贤相在位,不必将在朝小人一网尽去之,只去元恶大奸,每种芟其甚者一二,示吾意向之所在。彼群小众邪与中人之可恶者莫不回心向道,以逃吾之所去,旧恶掩覆不暇,新善积累不及,而何敢怙终以自溺邪?故举皋陶,不仁者远;去四凶,不仁者亦远。

      有一种人,以姑息匪人巿宽厚名;有一种人,以毛举细故巿精明名,皆偏也。圣人之宽厚不使人有所恃,圣人之精明不使人无所容,敦大中自有分晓。

      申、韩亦王道之,圣人何尝废刑名不综核?四凶之诛,舜之申、韩也;少正卯之诛,侏儒之斩,三都之堕,孔子之申、韩也。即雷霆霜雪,天亦何尝不申、韩哉?故慈父梃诟,爱肉有针石。

      三千三百,圣人靡文是尚而劳苦是甘也。人心无所存属则恶念潜伏,人身有所便安则恶行滋长。礼之繁文使人心有所用而不得他适也,使人观文得情而习于善也,使人劳其筋骨手足而不偷慢以养其淫也,使彼此相亲相敬而不伤好以起争也,是范身联世制欲已乱之大防也。故旷达者桨于简便,一决而溃之则大乱起。后世之所谓礼者则异是矣,先王情文废无一在而乃习容止,多揖拜,寀颜色,柔声气,工颂谀,艳交游,密附耳蹑足之语,极笾豆筐之费,工书刺候问之文,君子所以深疾之,欲一洗而入于崇真尚简之归,是救俗之大要也。虽然,不讲求先王之礼而一入于放达,桨有简便,欠而不流于西晋者几希。

      在上者无过,在下者多过。非在上者之无过,有过而人莫敢言。在下者非多过,诬之而人莫敢辩。夫惟使人无心言,然后为上者真无过;使人心服,而后为下者真多过也。

      为政者贵因时。事在当因,不为后人开无故之端;事在当革,不为后人长不救之祸。

      夫治水者,通之乃所以穷之,塞之乃所以决之也。民情亦然。故先王引民情于正,不裁于法。法与情不俱行,一存则一亡。三代之得天下,得民情也;其守天下也,调民情也。顺之而使不拂,节之而使不过,是谓之调。

      治道之衰,起于文法之盛;弊蠹之滋,始于簿书之繁。彼所谓文法簿书者,不但经生黔首懵不见闻,即有司专职,亦未尝检阅校勘。何者?千宗百架,鼠蠹雨浥,或一事反复异同,或一时互有可否。后欲遵守,何所适从?只为积年老猾媒利巿权之资耳,其实于事体无裨,弊蠹无损也。呜呼!百家之言不火而道终不明,后世之文法不省而世终不治。

      六合都是情世界,惟朝堂官府为法世界,若也只徇情,世间更无处觅公道。

      进贤举才而自以为恩,此斯世之大惑也。退不肖之怨,谁其当之?失贤之罪,谁其当之?奉君之命,尽己之职,而公法废于私恩,举世迷焉,亦可悲矣。

      进言有四难:“审人、审己、审事、审时。”一有未审,事必不济。

      法不欲骤变,骤变虽美,骇人耳目,议论之媒也。法不欲硬变,硬变虽美,拂人心志,矫抗之藉也。故变法欲详审,欲有渐,欲不动声色,欲同民心而与之反复其议论。欲心如青天白日,欲独任躬行不令左右惜其名以行胸臆。欲明且确,不可含糊,使人得持两可以为重轻。欲着实举行,期有成效,无虚文搪塞,反贻实害。必如是而后法可变也。不然,宁仍旧贯而损益修举之。无喜事,喜事人上者之僇也。

      新法非十有益于前,百无虑于后,不可立也。旧法非于事万无益,于理大有害,不可更也。要在文者实之,偏者救之,敝者补之,流者反之,怠废者申明而振作之。此治体调停之中策,百世可循者也。

      用三代以前见识而不迂,就三代以后家数而不俗,可以当国矣。

      善处世者,要得人自然之情。得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得?失人自然之情,则何所不失?不惟帝王为然,虽二人同行,亦离此道不得。

      夫坐法堂,厉声色,侍列武卒,错陈严刑,可生可杀,惟吾所欲为而莫之禁,非不泰然得志也。俄而有狂士直言正色,诋过攻失,不畏尊严,则王公贵人为之夺气。于斯时也,威非不足使之死也,理屈而威以劫之,则能使之死而不能使之服矣。大盗昏夜持利刃而加人之颈,人焉得而不畏哉?伸无理之威以服人,盗之类也,在上者之所耻也。彼以理伸,我以威伸,则彼之所伸者盖多矣。故为上者之用威,所以行理也,非以行势也。

      礼之一字,全是个虚文,而国之治乱、家之存亡、人之死生、事之成败罔不由之。故君子重礼,非谓其能厚生利用人,而厚生利用者之所必赖也。

      兵革之用,德化之衰也。自古圣人亦甚盛德,即不过化存神,亦能久道成孚,使彼此相安于无事。岂有四夷不可讲信修睦作邻国邪?何至高城深池以为卫,坚甲利兵以崇诛,侈万乘之师,靡数百万之财以困民,涂百万生灵之肝脑以角力,圣人之智术而止于是邪?将至愚极拙者谋之,其计岂出此下哉?若曰无可奈何不得不尔,无为贵圣人矣。将干羽曲格、因垒崇降,尽虚语矣乎?夫无德化可恃,无恩信可结,而曰去兵,则外夷交侵,内寇啸聚,何以应敌?不知所以使之不侵不聚者,亦有道否也?古称“四夷来王”,八蛮通道,越裳重译,日月霜露之所照堕者莫不尊亲,断非虚语。苟于此而岁岁求之,日日讲之,必有良法,何至因天下之半而为此无可奈何之策哉!

      事无定分则人人各诿其劳而万事废,物无定分则人人各满其欲而万物争。分也者,物各付物,息人奸懒贪得之心,而使事得其理、人得其情者也。分定虽万人不须交一言。此修齐治平之要务,二帝三王之所不能外也。

      骄惯之极,父不能制子,君不能制臣,夫不能制妻,身不能自制。视死如饴,何威之能加?视恩为玩,何惠之能益?不祸不止。故君子情盛不敢废纪纲,兢兢然使所爱者知恩而不敢肆,所以生之也,所以全之也。

      物理人情,自然而已。圣人得其自然者以观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能逃圣人之洞察;握其自然者以运天下,而天下之人不觉为圣人所斡旋。即其轨物所绳于矫拂,然拂其人欲自然之私,而顺其天理自然之公。故虽有倔强锢蔽之人,莫不憬悟而驯服,则圣人触其自然之机而鼓其自然之情也。

      监司视小民然,待左右肃然,待寮寀温然,待属官侃然,庶几乎得体矣。

      自委质后,此身原不属我。朝廷名分,为朝廷守之。一毫贬损不得,非抗也;一毫高亢不得,非卑也。朝廷法纪为朝廷执之,一毫徇人不得,非固也;一毫任己不得,非葸也。

      未到手时,嫌于出位而不敢学;既到手时,迫于应酬而不及学。一世业官苟且,只于虚套搪塞,竟不嚼真味,竟不见成功。虽位至三公,点检真足愧汗。学者思之。

      今天下一切人、一切事,都是苟且做,寻不真正题目。便认了题目,尝不真正滋味。欲望三代之治甚难。

      凡居官,为前人者,无干誉矫情立一切不可常之法以难后人;为后人者,无矜能露迹为一朝即改革之政以苦前人。此不惟不近人情,政体自不宜尔。若恶政弊规,不防改图,只是浑厚便好。

      将古人心信今人,真是信不过;若以古人至诚之道感今人,今人未必在豚鱼下也。

      泰极必有受其否者,否极必有受其泰者。故水一壅必决,水一决必涸。世道纵极,必有操切者出,出则不分贤愚,一番人受其敝。严极必有长厚者出,出则不分贤愚,一番人受其福。此非独人事,气数固然也。故智者乘时因势,不以否为忧,而以泰为俱。审势相时,不决裂于一惩之后,而骤更以一切之法。昔有猎者入山,见驺虞以为虎也,杀之,寻复悔。明日见虎以为驺虞也,舍之,又复悔。主时势者之过于所惩也,亦若是夫。

      法多则遁情愈多,譬之逃者,入千人之群则不可觅,入三人之群则不可藏矣。

      兵,阴物也;用兵,阴道也,故贵谋。不好谋不成。我之动定敌人不闻,敌之动定尽在我心,此万全之计也。

      取天下,守天下,只在一种人上加意念,一个字上做工夫。一种人是那个?曰民。一个字是甚么?曰安。

      礼重而法轻,礼严而法恕,此二者常相权也。故礼不得不严,不严则肆而入于法;法不得不恕,不恕则激而法穷。

      夫礼也,严于妇人之守贞而疏于男子之纵欲,亦圣人之偏也。今舆隶仆僮皆有婢妾娼女,小童莫不淫狎,以为丈夫之小节而莫之问,陵嫡失所,逼妾殒身者纷纷。恐非圣王之世所宜也,此不可不严为之禁也。

      西门疆尹河西,以赏劝民。道有遗羊,值五百,一人守而待。失者谢之,不受。疆曰:“是义民也。”赏之千。其人喜,他日谓所知曰:“汝遗金,我拾之以还。”所知者从之。以告疆曰:“小人遗金一两,某拾而还之。”疆曰:“义民也。”赏之二金。其人愈益喜。曰:“我贪,每得利则失名,今也名利两得,何惮而不为?”

      笃恭之所发,事事皆纯王,如何天下不平?或曰:才说所发,不动声色乎?曰:“日月星辰皆天之文章,风雷雨露皆天之政令,上天依旧笃恭在那里。笃恭,君子之无声无臭也。无声无臭,天之笃恭也。”

      君子小人调停,则势不两立,毕竟是君子易退,小人难除。若攻之太惨,处之太激,是谓土障狂澜,灰埋烈火。不若君子秉成而择才以使之,任使不效,而次第裁抑之。我悬富贵之权而示之的曰:“如此则富贵,不如此则贫贱。”彼小人者,不过得富贵耳,其才可以偾天下之事,亦可以成天下之功;可激之酿天下之祸,亦可养之兴天下之利。大都中人十居八九,其大奸凶极顽悍者亦自有数。弃人于恶而迫之自弃,俾中人为小人,小小人为大小人,甘心抵死而不反顾者,则吾党之罪也。噫!此难与君子道,三代以还,覆辙一一可鉴。此品题人物者所以先器识也。

      当多事之秋,用无才之君子,不如用有才之小人。

      肩天下之任者全要个气,御天下之气者全要个理。

      无事时惟有邱民好蹂践,自吏卒以上,人人得而鱼肉之。有事时惟有邱民难收拾,虽天子亦无躲避处,何况衣冠?此难与诵诗读书者道也。

      余居官有六自:“簿均徭先令自审,均地先令自丈,未完令其自限,纸赎令其自催,干证催词讼令其自拘,干证拘小事令其自处。”乡约亦往往行得去,官逸而事亦理,欠之可省刑罚。当今天下之民极苦官之繁苛,一与宽仁,其应如响。

      自井田废而窃劫始多矣。饱暖无资,饥寒难耐,等死耳。与其瘠僵于沟壑无人称廉,不若苟活于旦夕未必即犯。彼义士廉夫尚难责以饿死,而况种种贫民半于天下乎?彼膏粱文绣坐于法堂而严刑峻法以正窃劫之罪者,不患无人,所谓“哀矜而勿喜”者谁与?余以为,衣食足而为盗者,杀无赦;其迫于饥寒者,皆宜有以处之。不然罪有所由而独诛盗,亦可愧矣。

      余作《原财》一篇,有六生十二耗。六生者何?曰垦荒闲之田,曰通水泉之利,曰教农桑之务,曰招流移之民,曰当时事之宜,曰详积贮之法。十二耗者何?曰严造饮之禁,曰惩淫巧之工,曰重游手之罚,曰绝倡优剧戏,曰限在官之役,曰抑僭奢之俗,曰禁寺庙之建,曰戒坊第游观之所刻无益之书,曰禁邪教之倡,曰重迎送供张之罪,曰定学校之额、科举之制,曰诛贪墨之使。语多愤世,其文不传。

      太和之气虽贯彻于四时,然炎徼以南常热,朔方以北常寒姑无论,只以中土言之,纯然暄燠而无一毫寒凉之气者,惟是五月半后、八月半前九十日耳。中间亦有夜用袷绵时。至七月而暑已处,八月而白露零,九月寒露霜降,亥子丑寅其寒无俟言矣。二三月后犹未脱绵,谷雨以后始得断霜。四月已夏,犹谓清和,大都严肃之气岁常十八,而草木二月萌芽,十月犹有生意,乃生育长养不专在于暄燠,而严肃之中正所以操纵冲和之机者也。圣人之为政也法天,当宽则用春夏,当严则用秋冬,而常持之体则于严威之中施长养之惠。何者?严不匮,惠易穷,威中之惠鼓舞人群,惠中之惠骄驰众志。子产相邻,铸刑书,诛强宗,伍田畴,褚衣冠。及语子太叔,他日又曰子产众人之母。孔子之为政可考矣。彼沾沾煦煦,尚姑息以养民之恶,卒至废驰玩遫,令不行,禁不止,小人纵恣,善良吞泣,则孔子之罪人也。故曰居上以宽为本,未尝以宽为政。严也者,所以成其宽也。故怀宽心不宜任宽政,是以懦主杀臣,慈母杀子。

      余息而在沟壑,斗珠不如升糠;祼裎而卧冰雪,败絮重于绣縠。举世用人,皆珠縠之贵也。有甚高品,有甚清流?不适缓急之用,即真非所急矣。

      盈天地间只靠二种人为命,曰农夫、织妇。郄又没人重他,是自戕其命也。

      一代人才自足以成一代之治,既养无术而用之者又非其人,无怪乎万事不理也。

      三代之后,治天下只求个不敢。不知其不敢者,皆苟文以应上也。真敢在心,暗则足以盅国家,明之足以亡社稷,乃知不敢不足恃也。

      古者国不易君,家不易大夫,故其治因民宜俗,立纲陈纪。百姓与己相安,然后从容渐渍,日新月盛,而治功成。故曰“必世后仁”,曰“欠道成化”。譬之天地不悠欠便成物不得。自封建变而为郡悬,官无欠暖之席,民无尽识之官,施设未竟而谗&O3108;随之,建官未久而黜陟随之。方朘熊蹯而夺之薪,方缫茧丝而截其绪。一番人至,一度更张。各有性情,各有识见。百姓闻其政令半不及理会,听其教化尚未及信从,而新者卒至,旧政废阁。何所信从?何所遵守?况加以监司之掣肘,制一帻而不问首之大小,都使之冠;制一衣而不问时之冬夏,必使之服。不审民情便否,先以书督责,即高才疾足之士,俄顷措置之功,亦不过目前小康,一事小补,而上以此为殿最,下以此为欢虞,呜呼!伤心矣。先正有言,人不里居,田不井授,虽欲言治,皆苟而已。愚谓建官亦然,政因地而定之,官择人而守之,政善不得更张,民安不得易法。其多事扰民,任情变法,与惰政慢法者斥遂之,更其人不易其治,则郡悬贤于封建远矣。

      法之立也,体其必至之情,宽以自生之路,而后绳其逾分之私,则上有直色而下无心言。今也小官之俸不足供饔飧,偶受常例而辄以贪法罢之,是小官终不可设也。识体者欲广其公而闭之私,而当事者又计其私,某常例、某从来也。夫宽其所应得而后罪其不义之取,与夫因有不义之取也遂俭于应得焉孰是?盖仓官月粮一石而驿丞俸金岁七两云。

      顺心之言易入也,有害于治;逆耳之言裨治也,不可于人。可恨也!夫惟圣君以逆耳者顺于心,故天下治。

      使马者知地险,操舟者观水势,驭天下者察民情,此安危之机也。

      宇内有三权:“天之权曰祸福,人君之权曰刑赏,天下之权曰褒贬。”祸福不爽,曰天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夺于气数。刑赏不忒,曰君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限于见闻,蔽于喜怒。褒贬不诬,日人道之清平,有不尽然者,偏于爱憎,误于声。褒贬者,天之所恃以为祸福者也,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君之所恃以为刑赏者也,故曰:“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褒贬不可以不慎也,是天道、君道之所用也。一有作好作恶,是谓天之罪人,君之戮民。

      而今当民穷财尽之时,动称矿税之害。以为事干君父,谏之不行,总付无可奈何。吾且就吾辈安民节用以自便者言之。饮食入腹,三分银用之不尽,而食前方丈,总属暴殄,要他何用?仆隶二人,无三十里不肉食者,不程饭桌,要他何用?轿扛人夫,吏书马匹,宽然有余,而鼓吹旌旗,要他何用?下莞上簟,公座围裙,尽章物采矣,而满房铺毡,要他何用?上司新到,须要参谒,而节寿之日,各州悬币帛下程,充庭盈门,要他何用?前呼后拥,不减百人,巡捕听事,不缺官吏,而司道府官交界送接,到处追随,要他何用?随巡司道,拜揖之外,张筵互款,期会不遑,而带道文卷尽取抬随,带道书吏尽人跟随,要他何用?官官如此,在在如此,民间节省,一岁尽多,此岂朝廷令之不得不如此邪?吾辈可以深省矣。

      酒之为害不可胜纪也,有天下者不知严酒禁,虽谈教养,皆苟道耳。此可与留心治道者道。

      簿书所以防奸也,簿书愈多而奸愈黠,何也?千册万簿,何官经眼?不过为左右开打点之门,广刁难之计,为下司增纸笔之孽,为百姓添需索之名。举世昏迷,了不经意,以为当然,一细思之,可为大笑。有识者裁簿书十分之九而上下相安,弊端自清矣。

      养士用人,国家存亡第一紧事,而今只当故事。

      臣是皋、、稷、契,君自然是尧、舜,民自然是唐、虞。士君子当自责我是皋、、稷、契否?终日悠悠泄泄,只说吾君不尧、舜,弗俾厥后惟尧、舜,是谁之愧耻?吾辈高爵厚禄,宁不遑汗。

      惟有为上底难,今人都容易做。

      听讼者要如天平,未称物先须是对针,则称物不爽。听讼之时心不虚平,色态才有所著,中证便有趋向,况以辞示之意乎?当官先要慎此。

      天下之势,顿可为也,渐不可为也。顿之来也骤,渐之来也远。顿之力在终,渐之力在始。

      屋漏尚有十目十手,为人上者,大庭广众之中,万手千目之地,譬之悬日月以示人,分毫掩护不得,如之何弗慎?

      事休问大家行不行,旧规有不有,只看义上协不协。势不在我,而于义无害,且须勉从,若有害于义,即有主之者,吾不敢从也。

      有美意,必须有良法乃可行。有良法,又须有良吏乃能成。良吏者,本真实之心,有通变之才,厉明作之政者也。心真则为民恳至,终始如一;才通则因地宜民,不狃于法;明作则禁止令行,察奸厘弊,如是而民必受福。故天下好事,要做必须实做,虚者为之,则文具以扰人;不肖者为之,则济私以害政。不如不做,无损无益。

      把天地间真实道理作虚套子干,把世间虚套子作实事干,吁!所从来久矣。非霹雳手段,变此锢习不得。

      自家官靠别人做,只是不肯踏定脚跟挺身自拔,此缙绅第一耻事。若铁铮铮底做将去,任他如何,亦有不颠踬僵仆时。纵教颠踬僵仆,也无可奈何,自是照管不得。

      作“焉能为有无”底人,以之居乡,尽可容得。只是受一命之寄,便是旷一命之官;在一日之职,便是废一日之业。况碌碌苟苟,久居高华。唐、虞、三代课官是如此否?今以其不贪酷也而容之,以其善夤缘也而进之,国一无所赖,民一无所裨,而俾之贪位窃禄,此人何足责?用人者无辞矣。

      近日居官,动说旧规,彼相沿以来,不便于己者悉去之,便于己者悉存之,如此,旧规百世不变。只将这念头移在百姓身上,有利于民者悉修举之,有害于民者悉扫除之,岂不是居官真正道理。噫!利于民生者皆不便于己,便于己者岂能不害于民?从古以来,民生不遂,事故日多,其由可知己。

      古人事业精专,志向果确,一到手便做,故孔子治鲁三日而教化大行。今世居官,奔走奉承,簿书期会,不紧要底虚文,先占了大半工夫,况平日又无修政立事之心、急君爱民之志,蹉跎因循,但以浮泛之精神了目前之俗事。即有志者,亦不过将正经职业带修一二足矣。谁始此风?谁甚此风?谁当责任而不易此风?此三人之罪不止于罢黜矣。

      做上官底只是要尊重,迎送欲远,称呼欲尊,拜跪欲恭,供具欲丽,酒席欲丰,驺从欲都,伺候欲谨。行部所至,万人负累,千家愁苦,即使于地方有益,苍生所损已多。及问其职业,举是誉文滥套,纵虎狼之吏胥骚扰传邮,重琐尾之文移督绳郡悬,括奇异之货币交结要津,习圆软之容辞网罗声誉。至生民疾苦,若聋瞽然。岂不骤贵躐迁,然而显负君恩,阴触天怒,吾党耻之。

      士君子到一个地位,就理会一个地位底职分,无逆料时之久暂而苟且其行,无期必人之用否而感忽其心。入门就心安志定,为久远之计。即使不久于此,而一日在官,一日尽职,岂容一日苟禄尸位哉!

      水以润苗,水多则苗腐;膏以助焰,膏重则焰灭。为治一宽,非民之福也。故善人百年始可去杀。天有四时,不能去秋。

      古之为人上者,不虐人以示威,而道法自可畏也;不卑人以示尊,而德容自可敬也。脱势分于堂阶而居尊之休未尝亵,见腹心于词色而防检之法未尝疏。呜呼!可想矣。

      为政以问察为第一要,此尧舜治天下之妙法也。今人塞耳闭目只凭独断,以宁错勿问,恐蹈耳软之病,大可笑。此不求本原耳。吾心果明,则择众论以取中,自无偏听之失。心一愚暗,即询岳牧刍荛,尚不能自决,况独断乎?所谓独断者,先集谋之谓也。谋非集众不精,断非一己不决。

      治道只要有先王一点心,至于制度文为,不必一一复古。有好古者,将一切典章文物都要反太古之初,而先王精意全不理会,譬之刻木肖人,形貌绝似,无一些精神贯彻,依然是死底。故为政不能因民随时,以寓潜移默化之机,辄纷纷更变,惊世骇俗,绍先复古,此天下之拙夫愚子也。意念虽佳,一无可取。

      赏及淫人则善者不以赏为荣,罚及善人则恶者不以罚为辱。是故君子不轻施恩,施恩则劝;不轻动罚,动罚则惩。

      在上者当慎无名之赏。众皆借口以希恩,岁遂相沿为故事。故君子恶苟恩。苟恩之人,顾一时,巿小惠,徇无厌者之情,而财用之贼也。

      要知用刑本意原为弼教,苟宽能教,更是圣德感人,更见妙手作用。若只恃雷霆之威,霜雪之法,民知畏而不知愧,待无可畏时,依旧为恶,何能成化?故畏之不如愧之,忿之不如训之,远之不如感之。

      法者,一也。法曹者,执此一也。以贫富贵贱二之,则非法矣。或曰:“亲贵难与疏贱同法。”曰:“是也,八议已别之矣。”八议之所不别而亦二之,将何说之辞?夫执天子之法而顾忌己之爵禄,以徇高明而虐茕独,如国法天道何?裂纲坏纪,摧善长恶,国必病焉。

      治人治法不可相无,圣人竭耳目力,此治人也。继之以规矩准绳、六律五音,此治法也。说者犹曰有治人无治法。然则治人无矣,治法可尽废乎?夫以藏在盟府之空言,犹足以伏六百年后之霸主,而况法乎?故治天下者以治人立治法,法无不善;留治法以待治人,法无不行。

      君子有君子之长,小人有小人之长。用君子易,用小人难,惟圣人能用小人。用君子在当其才,用小人在制其毒。

      只用人得其当,委任而责成之,不患天下不治。二帝三王急亲贤,作当务之急第一事。

      古之圣王不尽人之情,故下之忠爱尝有余。后世不然,平日君臣相与仅足以存体面而无可感之恩,甚或拂其心而坏待逞之志,至其趋大事、犯大难,皆出于分之不得已。以不得已之心供所不欲之役,虽临时固结,犹死不亲,而上之诛求责又复太过,故其空名积势不足以镇服人心而庇其身国。呜呼!民无自然之感而徒迫于不得不然之势,君无油然之爱而徒劫之不敢不然之威,殆哉!

      古之学者,穷居而筹兼善之略。今也同为僚殠,后进不敢问先达之事,右署不敢知左署之职。在我避侵职之嫌,在彼生望蜀之议。是以未至其地也不敢图,既至其地也不及习,急遽苟且,了目前之套数而已,安得树可久之功,张无前之业哉?

      百姓宁贱售而与民为巿,不贵值而与官为巿。故物满于廛,货充于肆,官求之则不得,益价而求之亦不得。有一官府欲采缯,知巿直,密使吏增直,得之。既行,而商知其官买也,追之,已入公门矣。是商也,明日逃去。人谓商曰:“此公物不亏值。”曰:“吾非为此公。今日得我一缯,他日责我无极。人人未必皆此公,后日未必犹此公也。减直何害?甚者经年不予直;迟直何害?甚者竟不予直;一物无直何害?甚者数取皆无直。吏卒因而附取亦无直。无直何害?甚者无是货也而责之有,捶楚乱加。为之遍索而不得,为之远求而难待。诛求者非一官,逼取者非一货,公差之需索,公门之侵扣,价银之低假又不暇论心。嗟夫!宁逢盗劫,无逢官赊。盗劫犹申冤于官,官赊则无所赴诉矣。”予闻之,谓僚友曰:“民不我信,非民之罪也。彼固求货之出手耳,何择于官民?又何亲于民而何仇于官哉?无轻取,无多取,与民同直而即日面给焉,年年如是,人人如是,又禁府州悬之不如是者,百姓独非人哉?无彼尤也。”

      公正二字是撑持世界底,没了这二字,便塌了天。

      人臣有二惩,曰私,曰伪。私则利己徇人而公法坏,伪则弥缝粉饰而实政堕。公法坏则豪强得以横恣,贫贱无所控诉而愁怨多。实政堕则视国民不啻越秦,逐势利如同商贾而身家肥。此乱亡之渐也,何可不惩。

      “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朱注云:“誾誾,和悦而诤。”只一诤字,十分扶持世道。近世见上大夫,少不了和悦,只欠一诤字。

      古今观人,离不了好恶,武叔毁仲尼,伯寮诉子路,臧仓沮孟子,从来圣贤未有不遭谤毁者,故曰:“其不善者恶之,不为不善所恶,不成君子。后世执进退之柄者只在乡人皆好之上取人,千人之誉不足以敌一人之毁,更不察这毁言从何处来,更不察这毁人者是小人是君子。是以正士伤心,端人丧气。一入仕途,只在弥缝涂抹上做工夫,更不敢得罪一人。呜呼!端人正士叛中行而惟乡愿是师,皆由是非失真、进退失当者驱之也。

      图大于细,不劳力,不费财,不动声色,暗收百倍之功。用柔为刚,愈涵容;愈愧屈,愈契腹心,化作两人之美。

      铨署楹帖:“直者无庸我力,枉者我无庸力,何敢贪天之功;恩则以奸为贤,怨则以贤为奸,岂能逃鬼之责。”

      公署楹帖:“只一个志诚,任从你千欺百罔;有三尺明法,休犯他十恶五刑。”

      公署楹帖二:“皇天下鉴此心,敢不光明正直;赤子来游吾腹,愿言岂弟慈祥。”

      按察司署楹帖:“光天化日之下,四方阴邪休行;大冬严雪之中,一点阳春自在。”

      发示驿递:“痛苍赤食草饭沙,安忍吸民膏以纵口腹;睹闾阎卖妻鬻子,岂容穷物力而拥车徒。”

      发示州悬:“悯其饥,念其寒,谁不可怜子女,肯推毫发与苍生,不枉为民父母;受若直,怠若事,谁能放过仆童,况糜膏脂无治状,也应念及儿孙。”

      襄垣悬署楹帖:“百姓有知,愿教竹头生笋;三堂无事,任从门外张罗。”

      莫以勤劳怨辛苦,朝庭觅你做奶母。

      城门四联:“东延和门:‘青帝布阳春,郁郁葱葱生气溢沙随之外;黄堂流德泽,融融液液太和在梁苑之西。’南文明门:‘万丈文光北射斗牛通魁柄;三星物采东箕尾上台躔。’西宝成门:‘万宝告成,耕夫织妇白叟黄童年年歌大有;五征来备,东舍西邻村北曈处处乐同人。’北钟祥门:‘洪涛来万里恩波,远抱崇墉浮瑞霭;玄女注千年圣水,潜滋环海护生灵。’”
      《呻吟语》

正文·人情
  •   无所乐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况民乎?有所乐无所苦,即戎狄且相亲也,而况民乎?

      世之人,闻人过失,便喜谈而乐道之;见人规已之过,既掩护之,又痛疾之;闻人称誉,便欣喜而夸张之;见人称人之善,既盖藏之,又搜索之。试思这个念头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乍见之患,愚者所惊;渐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者而当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论人情只往薄处求,说人心只往恶边想,此是私而刻底念头,自家便是个小人。古人贵人每于有过中求无过,此是长厚心、盛德事,学者熟思,自有滋味。

      人说己善则喜,人说己过则怒。自家善恶自家真知,待祸败时欺人不得。人说体实则喜,人说体虚则怒,自家病痛自家独觉,到死亡时欺人不得。

      一巨卿还家,门户不如做官时,悄然不乐曰:“世态炎凉如是,人何以堪?”余曰:“君自炎凉,非独世态之过也。平常淡素是我本来事,热闹纷华是我倘来事。君留恋富贵以为当然,厌恶贫贱以为遭际,何炎凉如之,而暇叹世情哉?”

      迷莫迷于明知,愚莫愚于用智,辱莫辱于求荣,小莫小于好大。

      两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只回头任自家一句错,便是无边受用;两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温语称人一句好,便是无限欢欣。

      将好名儿都收在自家身上,将恶名几都推在别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两个念头都揽个恶名在身,不如让善引过。

      露己之美者恶,分入之美者尤恶,而况专人之美,窃人之美乎?吾党戒之。

      守义礼者,今人以为倨傲;工谀佞者,今人以为谦恭。举世名公达宦自号儒流,亦迷乱相责而不悟,大可笑也。

      爱人以德而令人仇,人以德爱我而仇之,此二人者皆愚也。

      无可知处尽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谓之瞽;可知处尽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谓之瞽。

      世间有三利衢坏人心术,有四要路坏人气质,当此地而不坏者,可谓定守矣。君门,士大夫之利衢也。公门,吏胥之利衢也。市门,商贾之利衢也。翰林、吏部、台、省,四要路也。

      有道者处之,在在都是真我。

      朝廷法纪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圣贤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无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安也。君子慎之。

      古人之相与也,明目张胆,推心置腔。其未言也,无先疑;其既言也,无后虑。今人之相与也,小心屏息,藏意饰容。其未言也,怀疑畏;其既言也,触祸机。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与之披情愫、论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机阱陷人也。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却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古人名望相近则相得,今人名望相近则相妒。

      福莫大于无祸,祸莫大于求福。

      言在行先,名在实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耻也。

      两悔无不释之怨,两求无不合之交,两怒无不成之祸。

      已无才而不让能,甚则害之;己为恶而恶人之为善,甚则诬之;己贫贱而恶人之富贵,甚则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以患难时,心居安乐;以贫贱时,心居富贵;以屈局时,心居广大,则无往而不泰然。以渊谷视康庄,以疾病视强健,以不测视无事,则无往而不安稳。

      不怕在朝市中无泉石心,只怕归泉石时动朝市心。

      积威与积恩,二者皆祸也。积威之祸可救,积恩之祸难救。

      积威之后,宽一分则安,恩二分则悦;积恩之后,止而不加则以为薄,才减毫发则以为怨。恩极则穷,穷则难继;爱极则纵,纵则难堪。不可继则不进,其势必退。故威退为福,恩退为祸;恩进为福,威进为祸。圣人非靳恩也,惧祸也。湿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难。圣人之靳恩也,其爱人无已之至情,调剂人情之微权也。

      人皆知少之为忧,而不知多之为忧也。惟智者忧多。

      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易;自恶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难。

      有人情之识,有物理之识,有事体之识,有事势之识,有事变之识,有精细之识,有阔大之识。此皆不可兼也,而事变之识为难,阔大之识为贵。

      圣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无限量,务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务可理。

      施人者虽无已,而我常慎所求,是谓养施;报我者虽无已,而我常不敢当,是谓养报;此不尽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攻人者,有五分过恶,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馀惧,而亦倾心引服,足以塞其辩口。攻到五分,已伤浑厚,而我无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贻之以自解之资,彼据其一而得五,我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责家之大戒也。

      见利向前,见害退后,同功专美于已,同过委罪于人,此小人恒态,而丈夫之耻行也。

      任彼薄恶,而吾以厚道敦之,则薄恶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笃。若因其薄恶也,而亦以薄恶报之,则彼我同非,特分先后耳,毕竟何时解释?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恕人有六:或彼识见有不到处,或彼听闻有未真处,或彼力量有不及处,或彼心事有所苦处,或彼精神有所忽处,或彼微意有所在处。先此六恕而命之不从,教之不改,然后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后责人,体人而后怒人。

      直友难得,而吾又拒以讳过之声色;佞人不少,而吾又接以喜谀之意态。呜呼!欲不日入于恶也难矣。

      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小人之律今也;礼、义、廉、耻,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小人犯津令刑于有司,君子犯律令刑于公论。虽然,刑罚滥及,小人不惧,何也?非至当之刑也;毁谤交攻,君子不惧,何也?非至公之论也。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亲也;诚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贵真,真不容掩,而见之言貌,其可亲可信也夫!

      势、利、术、言,此四者公道之敌也。炙手可热则公道为屈,贿赂潜通则公道为屈,智巧阴投则公道为屈,毁誉肆行则公道为屈。世之冀幸受诬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圣人处世只于人情上做工夫,其于人情又只于未言之先、不言之表上做工夫。

      美生爱,爱生狎,狎生玩,玩生骄,骄生悍,悍生死。

      礼是圣人制底,情不是圣人制底。圣人缘情而生礼,君子见礼而得情。众人以礼视礼,而不知其情,由是礼为天下虚文,而崇真者思弃之矣。

      人到无所顾惜时,君父之尊不能使之严,鼎镬之威不能使之惧,千言万语不能使之喻,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已。圣人知其然也,每养其体面,体其情私,而不使至于无所顾惜。

      称人以颜子,无不悦者,忘其贫贱而夭;称人以桀、纣、盗跖,无不怒者,忘其富贵而寿。好善恶恶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却与桀、纣、盗跖同归,何恶其名而好其实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圣人制礼本以体人情,非以拂之也。圣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顺之,然顺一时便一人,而后天下之大不顺便者因之矣。故圣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顺,徇一时弊万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好人之善,恶人之恶,不难于过甚。只是好己之善,恶己之恶,便不如此痛切。

      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

      我一着意,自然着迹,着迹则两相疑,两相疑则似者皆真,故着意之害大。三五岁之男女终日谈笑于市,男女不相嫌,见者亦无疑于男女,两诚故也。继母之慈,嫡妻之惠,不能脱然自忘,人未必脱然相信,则着意之故耳。

      一人运一甓,其行疾,一人运三甓,其行迟,又二人共舆十甓,其行又迟,比暮而较之,此四人者其数均。天下之事苟从其所便,而足以济事,不必律之使一也,一则人情必有所苦。

      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于事。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强于事势,则束缚于体面。善体人者要在识其难言之情,而不使其为言与事所苦。此圣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乐为之死也。

      人情愈体悉愈有趣味,物理愈玩索愈有入头。

      不怕多感,只怕爱感。世之逐逐恋恋,皆爱感者也。

      人情之险也,极矣。一令贪,上官欲论之而事泄,彼阳以他事得罪,上官避嫌,遂不敢论,世谓之箝口计。

      “有二三道义之友,数日别便相思,以为世俗之念,一别便生亲厚之情,一别便疏。”余曰:“君此语甚有趣向,与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但真味未深耳。孔、孟、颜、思,我辈平生何尝一接?只今诵读体认间如朝夕同堂对语,如家人父子相依,何者?心交神契,千载一时,万里一身也。久之,彼我且无,孰离孰合,孰亲孰疏哉?若相与而善念生,相违而欲心长,即旦暮一生,济得甚事?”

      受病于平日,而归咎于一旦。发源于脏腑,而求效于皮毛。太仓之竭也,责穷于囤底。大厦之倾也,归罪于一霖。

      世之人,闻称人之善辄有妒心,闻称人之恶辄有喜心,此天理忘而人欲肆者也。孔子所恶,恶称人之恶;孔子所乐,乐道人之善。吾人岂可另有一副心肠。

      人欲之动,初念最炽,须要迟迟,就做便差了。天理之动,初念最勇,须要就做,迟迟便歇了。

      凡人为不善,其初皆不忍也,其后忍不忍半,其后忍之,其后安之,其后乐之。鸣呼!至于乐为不善而后良心死矣。

      闻人之善而掩覆之,或文致以诬其心;闻人之过而播扬之,或枝叶以多其罪。此皆得罪于鬼神者也,吾党戒之。

      恕之一字,是个好道理,看那惟心者是甚么念头。好色者恕人之淫,好货者恕人之贪,好饮者恕人之醉,好安逸者恕人之惰慢,未尝不以己度人,未尝不视人犹己,而道之贼也。故行恕者,不可以不审也。

      心怕二三,情怕一。

      别个短长作己事,自家痛痒问他人。

      休将烦恼求恩爱,不得恩爱将烦恼。

      利算无余处,祸防不意中。

 

 

 

《呻吟语》

正文·物理
  •   鸱鸦,其本声也如鹊鸠然,第其声可憎,闻者以为不祥,每弹杀之。夫物之飞鸣,何尝择地哉?集屋鸣屋,集树鸣树。

      彼鸣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鸣于野树,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异事,然不祥在物,无与于人。即使于人为凶,然亦不过感戾气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盖鬼神爱人,每示人以趋避之几,人能恐惧修省,则可转祸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谷,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然则妖异之呈兆,即蓍龟之告繇,是吾师也,何深恶而痛去之哉?

      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睛寒暑可知也。

      有国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根本也。

      民安物阜,四海清宁,和气熏蒸,而样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

      至治已成,而应征乃见者也,即无祥瑞,何害其为至治哉?若世乱而祥瑞生焉,则祥瑞乃灾异耳。是故灾祥无定名,治乱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为妖,殿生玉芝未必为瑞。是故圣君不惧灾异,不喜祥瑞,尽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岂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先得天气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气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得气中之质者;飞。得质中之气者,走。

      得浑沦磅礡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纤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藂蔇之草。

      入钉惟恐其不坚,拔钉推恐其不出。下锁惟恐其不严,开锁惟恐其不易。

      以恒常度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舆星卜诸书,皆屡中者也。

      古今载藉,莫滥于今日。括之有九: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此谓全书。

      或撮其要领,或类其隽腴,如《四书》、《六经集注》、《通签》之类,此谓要书。当时务,中机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济,此谓经世之书。言虽近理;而掇拾陈言,不足以羽翼经史,是谓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是谓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不根心,言皆应世,而妨当世之务,是谓无用之书。又不如赘佛老庄列,是谓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是谓杂道之书,淫邪幻诞,机械夸张,是谓败俗之书。有世道之责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锄之,其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

      火不自知其热,水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大风无声,湍水无浪,烈火无焰,万物无影。

      万物得气之先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熏香莸臭,莸固不可有,熏也是多了的,不如无臭。无臭者,臭之母也。

      圣人因蛛而知网罟,蛛非学圣人而布丝也;因蝇而悟作绳,蝇非学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执火不焦指,轮圆不及下者,速也。

      柳炭松弱无力,见火即尽。榆炭稍强,火稍烈。桑炭强,山栗炭更强。皆逼人而耐久。木死成灰,其性自在。

      莫向落花长太息,世间何物无终尽。

 

 

 

《呻吟语》

正文·广喻
  •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馀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铦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能无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

      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着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

      夫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拆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婴珠佩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迷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水签、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牀,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泊,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急之际,良可悲矣!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暵干,固枯稿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倘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它未有不死者。用思顾不难哉!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围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冰凌烧不熟,石砂蒸不黏。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于其间,则物矣。物与物交,两无宾主,同归于杂。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于兰麝,是谓浑淆驳杂。物且不物,况语道乎?

      大车满载,蚊蚋千万集焉,其去其来,无加于重轻也。

      苍松古柏与夭桃秾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宜不能?办可丑矣。

      射之不中也,弓无罪,矢无罪,鹄无罪;书之弗工也,笔无罪,墨无罪,纸无罪。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人有馈一木者,家僮曰:“留以为梁。”余曰:“木小不堪也。”

      僮曰:“留以为栋。”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余曰:“小子听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当也,岂惟木哉?”他日为余生炭满炉烘人。余曰:“太多矣。”乃尽温之,留星星三二点,欲明欲灭。余曰:“太少矣。”僮怨曰:“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余曰:“小子听之,情各有所适也,事各有所量也,岂惟火哉?”

      海投以污秽,投以瓦砾,无所不容;取其宝藏,取其生育,无所不与。广博之量足以纳,触忤而不惊;富有之积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万物之海也。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人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

      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

      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

      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恶言如鸱枭之噭,闲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猊之吼,仁言如鸾凤之鸣。以此思之,言可弗慎欤?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泽潞之役,余与僚友并肩舆。日莫矣,僚友问舆夫:“去路几何?”曰:“五十里。”僚友怃然。少间又问:“尚有几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数问,而声愈厉,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骂。

      余少憩车中,既下车,戏之曰:“君费力如许,到来与我一般。”

      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讨得便宜多也。”

      问卜筑者亦然。天下岂有儿不下迫而强自催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见也。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怃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敢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只觉其腥矣。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手。

      家家有路到长安,莫辨东西与南北。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溢海。

      钟一鸣,而万户千门有耳者莫不入其声,而声非不足。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无一人闻之,而声非有馀。钟非人人分送其声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钟之声以盈吾耳,此一贯之说也。

      未有有其心而无其政,如渍种之必苗,爇兰之必香;未有无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无语,画鸟之不飞。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齁鼾惊邻而睡者不闻,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玄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不远之复,不若未行之审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朘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贼,其次拿贼,其次躲着贼走。

      曳新屦者,行必择地。苟择地而行,则屦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无涵养之功,一开口动身便露出本象,说不得你有灼见真知;无保养之实,遇外感内伤依旧是病人,说不得你有真传口授。

      磨墨得省身克已之法,膏笔得用人处事之法,写字得经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观四时,不知四时观万物。四时分成是四截,总是一气呼吸,譬如釜水寒温热凉,随火之有无而变,不可谓之四水。万物分来是万种,总来一气熏陶,譬如一树花,大小后先,随气之完欠而成,不可谓之殊花。

      阳主动,动生燥,有得于阳,则袒裼可以卧冰雪,阴主静,静生寒,有得于静,则盛暑可以衣裘褐。君子有得于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挠,必内无所得者也。

      或问:“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何如?”曰:“体味之不免有病。士贤圣皆志于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诣有浅深者也。譬之适长安者,皆志于长安,其行有疾迟,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则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贤而后能圣,志之所希,则合下便欲与圣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则不劳而教成;意化神,神则不知而俗变。螟蛉语生,言化也。

      鸟孚生,气化也。鳖思生,神化也。

      天道渐则生,躐则杀。阴阳之气皆以渐,故万物长养而百化昌遂。冬燠则生气散,夏寒则生气收,皆躐也。故圣人举事,不骇人听闻。

      只一条线,把紧要机括提掇得醒,满眼景物都生色,到处鬼神都响应。

      一法立而一弊生,诚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见其为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犹为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决溃诚有之矣,未有因决而废防者。无弊之法,虽尧、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圣人不苟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为一切之法,不惩小弊而废良法,不为一对之弊而废可久之法。

      庙堂之上最要荡荡平平,宁留有馀不尽之意,无为一着快心之事。或者不然予言,予曰:“君见悬坠乎?悬坠者,以一线系重物下垂,往来不定者也。当两壁之间,人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君快于东壁之一撞,而不虑西壁之一反乎?国家以无事无福,无心处事,当可而止,则无事矣。

      地以一气嘘万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气者,早暮不同,则物之性殊也,气无早暮,夭乔不同,物之体殊也,气无天乔,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气无甘苦,红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气无红白,荣悴不同,物之禀遇殊也,气无荣悴。尽吾发育之力,满物各足之分量;顺吾生植之道,听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圣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气盛,鼻塞而口气盛,鼻口俱塞,胀闷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势急,则塞其旁流,欲其力微而势杀也,则多其支派,欲其蓄积而有用也,则节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木钟撞之也有木声,土鼓击之也有土响,未有感而不应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应者。”曰:“以发击鼓,以羽撞钟,何应之有?‘四时之气,先感万物,而万物应。所以应者何也?天地万物一气也。故春感而粪壤气升,雨感而础石先润,磁石动而针转,阳燧映而火生,况有知乎?格天动物,只是这个道理。

      积衰之难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须补养之,使之渐起,若新痿,须针砭之,使之骤起。

      器械与其备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为约。二而精之,万全之虑也。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苟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破这藩篱,才成大世界。

      脍炙之处,蝇飞满几,而太羹玄酒不至。脍炙日增,而欲蝇之集太羹玄酒,虽驱之不至也。脍炙彻而蝇不得不趋于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朴还淳,莫如崇俭而禁其可欲。

      驼负百钧,蚁负一粒,各尽其力也,象饮数石,鼷饮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尽所长而已。

      古人云:“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这个末,好容易底。近世声色不行,动大声色,大声色不行,动大刑罚,大刑罚才济得一半事,化不化全不暇理会。常言三代之民与礼教习,若有奸宄然后丽刑,如腹与菽粟,偶一失调,始用药饵。后世之民与刑罚习,若德化不由,日积月累,如孔子之三年,王者之必世,骤使欣然向道,万万不能。譬之刚肠硬腹之人,服大承气汤三五剂始觉,而却以四物,君子补之,非不养人,殊与疾悖,而反生他症矣。却要在刑政中兼德礼,则德礼可行,所谓兼攻兼补,以攻为补,先攻后补,有宜攻有宜补,惟在剂量。民情不拂不纵始得,噫!可与良医道。

      得良医而挠之,与委庸医而听之,其失均。

      以莫耶授婴儿而使之御虏,以繁弱授蒙瞍而使之中的,其不胜任,授者之罪也。

      道途不治,不责妇人,中馈不治,不责仆夫。各有所官也。

      齐有南北官道洿下者里馀,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则傍西踏人田行,行数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断以横墙,十步一堵,堵数十焉,行者避墙,更西踏田愈广,数日又成路。田家无计,乃蹲田边且骂且泣,欲止欲讼,而无如多人何也。或告之曰:“墙之所断,已成弃地矣。胡不仆墙而使之通,犹得省于墙之更西者乎?”予笑日:“更有奇法,以筑墙之土垫道,则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于道之西者乎?安用墙为?”越数日道成,而道傍无一人迹矣。

      瓦砾在道,过者皆弗见也,裹之以纸,人必拾之矣,十袭而椟之,人必盗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检之;围之,人思窥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无饰也,爱憎在人,我无与也。

      稳卓脚者于平处着力,益甚其不平。不平有二:有两聥不平,有一隅不平。于不少处着力,必致其欹斜。

      极必反,自然之势也。故绳过绞则反转,掷过急则反射。

      无知之物尚尔,势使然也。

      是把钥匙都开底锁,只看投簧不投簧。

      蜀道不难,有难于蜀道者,只要在人得步。得步则蜀道若周行,失步则家庭皆蜀道矣。

      未有冥行疾走于断崖绝壁之道而不倾跌者。

      张敬伯常经山险,谓余曰,“天下事常震于始,而安于习。

      某数过栈道,初不敢移足,今如履平地矣。“余曰:”君始以为险,是不险;近以为不险,却是险。“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术,不能变其各具之质。譬之地然,发育万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为柔,木得之而为刚,不能使草之为木,而木之为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无星之秤,公则公矣,而不分明,无权之秤,平则平矣,而不通变。君子不法焉。

      羊肠之隘,前车覆而后车协力,非以厚之也。前车当关,后车停驾,匪惟同缓急,亦且共利害。为人也,而实自为也。

      呜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无乃所以自孤也夫?

      万水自发源处入百川,容不得,入江、淮、河、汉,容不得,直流至海,则浩浩恢恢,不知江、淮几时入,河、汉何处来,兼收而并容之矣。闲杂懊恼,无端谤讟,偿来横逆,加之众人,不受,加之贤人,不受,加之圣人,则了不见其辞色,自有道以处之。故圣人者,疾垢之海也。

      两物交必有声,两人交必有争。有声,两刚之故也。两柔则无声,一柔一刚亦无声矣。有争,两贪之故也。两让则无争,一贪一让亦无争矣。抑有进焉,一柔可以驯刚,一让可以化贪。

      石不入水者,坚也,磁不入水者,密也。人身内坚而外密;何外感之能入?物有一隙,水即入一隙,物虚一寸,水即入一寸。

      人有兄弟争长者,其一生于甲子八月二十五日,其一生于乙丑二月初三日。一曰:“我多汝一岁。”一曰:“我多汝月与日。”

      不决,讼于有司,有司无以自断,曰:“汝两人者,均平不相兄,更不然,递相兄可也。”(此河图太衍对待流行之全数)

      挞人者梃也,而受挞者不怨梃,杀人者刃也,而受杀者不怨刃。

      人间等子多不准,自有准等儿,人又不识。我自是定等子底人,用底是时行天平法马。

      颈檠一首,足荷七尺,终身由之而不觉其重,固有之也。

      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则不胜其重矣。

      不怕炊不熟,只愁断了火。火不断时,炼金煮砂可使为水作泥。而今冷灶清锅,却恁空忙作甚?

      王酒者,京师富店也。树百尺之竿揭,金书之帘罗,玉相之器,绘五楹之室,出十石之壶,名其馆曰“五美”,饮者争趋之也。然而酒恶,明日酒恶之名遍都市。又明日,门外有张罗者。予叹曰:“嘻!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恶之实,自取穷也。夫京师之市酒者不减万家,其为酒恶者多矣,必人人尝之,人人始知之,待人人知之,已三二岁矣。彼无所表着以彰其恶,而饮者亦无所指记以名其恶也,计所获视王酒亦百涪焉。朱酒者,酒美亦无所表着,计所获视王酒亦百倍焉。”或曰:“为酒者将掩名以售其恶乎?”曰:“二者吾不居焉,吾居朱氏。夫名为善之累也,故藏修者恶之。彼朱酒者无名,何害其为美酒哉?”

      有脍炙于此,一人曰咸,一人曰酸,一人曰淡,一人曰辛,一人曰精,一人曰粗,一人曰生,一人曰熟,一人曰适口,未知谁是。质之易牙而味定矣。夫明知易牙之知味,而未必已口之信从,人之情也。况世未必有易牙,而易牙又未易识,识之又来必信从已。呜呼!是非之难一久矣。

      余燕服长公服少许,余恶之,令差短焉。或曰:“何害?”余曰:“为下者出其分寸长,以形在上者乏短,身之灾也,害孰大焉?”

      水至清不掩鱼鲕之细,练至白不藏蝇点之缁。故清白二宇,君子以持身则可,若以处世,道之贼而祸之薮也。故浑沦无所不包,幽晦无所不藏。

      人入饼肆,问:“饼直几何?”馆人曰:“饼一钱一。”食数饼矣,钱如数与之,馆人曰:“饼不用面乎?应面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薪水乎?应薪水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人工为之乎?应工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归而思于路曰:“吾愚也哉!出此三色钱,不应又有饼钱矣。”

      一人买布一匹,价钱百五十,令染人青之,染人曰:“欲青,钱三百。”既染矣,逾年而不能取,染人牵而索之曰:“若负我钱三百,何久不与?吾讼汝。”买布者惧,跽而恳之曰:“我布值已百五十矣,再益百五十,其免我乎?”染人得钱而释之。

      无盐而脂粉,犹可言也,西施而脂粉,不仁甚矣。

      昨见一少妇行哭甚哀,声似贤节,意甚怜之。友人曰:“子得无视妇女乎?曰:”非视也,见也。大都广衙之中,好丑杂沓,情态缤纷,入吾目者千般万状,不可胜数也,吾何尝视?吾何尝不见?吾见此妇亦如不可胜数者而已。夫能使聪明不为所留,心志不为所引,如风声日影然,何害其为见哉?子欲入市而闭目乎?将有所择而见乎?虽然,吾犹感心也,见可恶而恶之,见可哀而哀之,见可好而好之。虽惰性之正犹感也,感则人,无感则天。感之正者圣人,感之杂者众人,感之邪者小人。君子不能无感,慎其所以感之者。此谓动处试静,乱中见治,工夫效验都在这里。

      尝与友人游圃,品题众芳,渠以艳色浓香为第一。余曰:“浓香不如清香,清香不若无香之为香,艳色不如浅色,浅色不如白色之为色。“友人日:”既谓之花,不厌浓艳矣。“余曰:”花也,而能淡素,岂不尤难哉?若松柏本淡素,则不须称矣。“服砒霜巴豆者,岂不得肠胃一时之快?而留毒五脏,以贼元气,病者暗受而不知也。养虎以除豺狼,豺狼尽而虎将何食哉?主人亦可寒心矣。是故梁冀去而五侯来,宦官灭而董卓起。

      以佳儿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从,非不辨美恶也,各有所爱也。

      一人多避忌,家有庆贺,一切尚红而恶素。客有乘白马者,不令入厩。闲有少年面白者,善谐谑,以朱涂面入,主人惊问,生曰:“知翁之恶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满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

      有过彭泽者,值盛夏风涛拍天,及其反也,则隆冬矣,坚冰可履。问旧馆人:“此何所也?”曰:“彭泽。”怒曰:“欺我哉!吾始过彭泽可舟也,而今可车。始也水活泼,而今坚结,无一似昔也,而君曰彭泽,欺我哉!”

      人有夫妇将他出者,托仆守户。爱子在牀,火延寝室。及归,妇人震号,其夫环庭追仆而杖之。当是时也,汲水扑火,其儿尚可免与!

      发去木一段,造神椟一,镜台一,脚桶一。锡五斤,造香炉一,酒壶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锡,初无贵贱荣辱之等,赋畀之初无心,而成形之后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为而为耳。木造物之不还者,贫贱忧戚,当安于有生之初,锡造物之循环者,富贵福泽,莫恃为固有之物。)

      某尝入一富室,见四海奇珍山积,曰:“某物予取诸蜀,某物予取诸越,不远数千里,积数十年以有今日。”谓予:“公有此否?”曰:“予性无所嗜,设有所嗜,则百物无足而至前。”问:“何以得此?”曰:“我只是积钱。”

      弄潮于万层波面,进步于百尺竿头。

      人之手无异于己之手也,腋肋足底,己摸之不痒,而人摸之则痒。补之齿不大于己之齿也,己之齿不觉塞,而补之齿觉塞。

      四脚平稳不须又加搘垫。

      只见倒了墙,几曾见倒了地。

      无垢子浴面,拭之以巾,既而洗足,仍以其巾拭之。弟子曰:“”夕手”矣,先生之用物也,即不为物分清浊,岂不为身分贵贱乎?”无垢子曰:“嘻!汝何太分别也。足未濯时,面洁于足;足既濯时,何殊于面?面若不浴,面同于足,洁足污面,孰贵孰贱?”予谓弟子曰:“此禅宗也。”分别与不分别,此孔、释之所以殊也。

      两家比舍而居,南邻墙颓,北邻为之涂埴丹垩而南邻不归德,南邻失火,北邻为之焦头烂额而南邻不谢劳。

      喜者大笑,而怒者亦大笑;哀者痛哭,而乐者亦痛哭;欢畅者歌,而忧思者亦歌;逃亡者走,而追逐者亦走。岂可以形论心哉。

      抱得不哭孩儿易,抱得孩儿不哭难。

      疥癣虽小疾,只不染在身上就好。一到身上,难说是无病底人。

      一滴多于一斝,一分长似一寻,谁谓细微可忽?死生只系滴分。

      四板筑墙,下面仍为上面;两杆推磨,前头即是后头。

      白花菜,掐不尽,一股挜十头,一夜生三寸。

      钻脑既滑忙扯索,轧头才转紧蹬杆。

      谁见八珍能半饱,我欲一捷便收兵。

      水银岂可荡漾,沐猴更莫教调。

      赋蚕一联:苟丝纶之,既尽,虽鼎镬其奚辞。

      咏舆夫一联:倒垂背上珍珠树,高起肩头玛瑙峰。
     《呻吟语》

正文·词章
  •   六经之文不相师也,而后世不敢轩轾。后之为文者,吾惑矣。

      拟韩临柳,效马学班,代相祖述,窃其糟粕,谬矣。夫文以载道也,苟文足以明道,谓吾之文为六经可也。何也?与六经不相叛也。否则,发明申、韩之学术,饰以六经之文法,有道君子以之覆瓿矣。

      诗、词、文、赋,都要有个忧君爱国之意,济人利物之心,春风舞雩之趣,达天见性之精;不为赘言,不袭馀绪,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执。

      一先达为文示予,令改之,予谦让。先达曰:“某不护短,即令公笑我,只是一人笑。若为我回护,是令天下笑也。”予极服其诚,又服其智。嗟夫!恶一人面指,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岂独文哉?岂独一二人哉?观此可以悟矣。

      议论之家,旁引根据,然而,据传莫如据经,据经莫如据理。

      古今载籍之言率有七种:一曰天分语。身为道铸,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无所为,生知安行之圣人。二曰性分语。理所当然,职所当尽,务满分量,毙而后已,学知利行之圣人。

      三曰是非语。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以劝贤者。四曰利害语。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众人。五曰权变语。托词画策以应务。六曰威令语。五刑以防淫。七曰无奈语。五兵以禁乱。此语之外,皆乱道之谈也,学者之所务辨也。

      疏狂之人多豪兴,其诗雄,读之令人洒落,有起懦之功。

      清逸之人多芳兴,其诗俊,读之令人自爱,脱粗鄙之态。沉潜之人多幽兴,其诗淡,读之令人寂静,动深远之思。冲淡之人多雅兴,其诗老,读之令人平易,消童稚之气。

      愁红怨绿,是儿女语,对白抽黄,是骚墨语,叹老嗟卑,是寒酸语,慕膻附腥,是乞丐语。

      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云雾之。无异理,有异言,无深情,有深语。是人不诫,而是书不焚,有世教之责者之罪也。若曰其人学博而识深,意奥而语奇,然则孔、盂之言浅鄙甚矣。

      圣人不作无用文章,其论道则为有德之言,其论事则为有见之言,其叙述歌咏则为有益世教之言。

      真字要如圣人燕居危坐,端庄而和气自在,草字要如圣人应物,进退存亡,辞受取予,变化不测,因事异施而不失其中。

      要之同归于任其自然,不事造作。

      圣人作经,有指时物者,有指时事者,有指方事者,有论心事者,当时精意与身往矣。话言所遗,不能写心之十一,而儒者以后世之事物,一己之意见度之,不得则强为训诂。呜呼!

      汉宋诸儒不生,则先圣经旨后世诚不得十一,然以牵合附会而失其自然之旨者,亦不少也。

      圣人垂世则为持衡之言,救世则有偏重之言。持衡之言达之天下万世者也,可以示极,偏重之言因事因人者也,可以矫枉。

      而不善读书者,每以偏重之言垂训,乱道也夫!诬圣也夫!

      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汉宋以来,解经诸儒泥文拘字,破碎牵合,失圣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后世学者无所适从。且其负一世之高明,系千古之重望,遂成百世不刊之典。后学者岂无千虑一得,发前圣之心传,而救先儒之小失?然一下笔开喙,腐儒俗士不辨是非,噬指而惊,掩口而笑,且曰:“兹先哲之明训也,安得妄议?”噫!此诚信而好古之义也。泥传离经,勉从强信,是先儒阿意曲从之子也。昔朱子将终,尚改诚意注说,使朱子先一年而卒,则诚意章必非精到之语;使天假朱子数年,所改宁止诚意章哉?

      圣人之言,简淡明直中有无穷之味,大羹玄酒也;贤人之言,一见便透,而理趣充溢,读之使人豁然,脍炙珍羞也。

      圣人终日信口开阖,千言万语,随事问答,无一字不可为训。贤者深沉而思,稽留而应,平气而言,易心而语,始免于过。出此二者,而恣口放言,皆狂迷醉梦语也,终日言无一字近道,何以多为?

      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说眼前见在之景自孔子时便说“史不阙文”,又曰“文胜质则史”,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如今读史只看他治乱兴亡,足为法戒,至于是非真伪,总是除外底。譬之听戏文一般,何须问他真假,只是足为感创,便于风化有关。但有一桩可恨处,只缘当真看,把伪底当真,只缘当伪看,又把真底当伪。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亏枉了多少君子。

      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

      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

      古人无无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为言,其发言也不得不成而为文。所谓因文见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无论。

      唐宋以来,渐尚文章,然犹以道饰文,意虽非古,而文犹可传,后世则专为文章矣。工其辞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机轴,深其意指,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

      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哀哉!

      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遗,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厉刻削,不雅则鄙陋浅俗。庙堂文要有天覆地载,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胆。诸如此类,可以例求。

      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

      《太玄》虽终身不看亦可。

      自乡举里选之法废,而后世率尚词章。唐以诗赋求真才,更为可叹。宋以经义取士,而我朝因之。夫取士以文,已为言举人矣。然犹曰:言,心声也。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

      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浅之病;其文劲直者,其人必刚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丽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其文庄重者,其人必端严,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飘逸者,其人必流动,而察其浮薄之病;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质实,而察其朴钝之病;其文雄畅者,其人必挥霍,而察其弛跅之病;其文温润者,其人必和顺,而察其巽软之病;其文简洁者,其人必修谨,而察其拘挛之病;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细,而察其阴险之病;其文冲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懒散之病;其文变化者,其人必圆通,而察其机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聪明,而察其怪诞之病;其文苍老者,其人必不俗,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长,而无文之病,则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纯,必不可弃。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见欲深邃,调欲新脱,意欲奇特,句欲饤饾,锻炼欲工,态度欲俏,粉黛欲浓,面皮欲厚。是以业举之家,弃理而工辞,忘我而徇世,剽窃凑泊,全无自己神情,口语笔端,迎合主司好尚。沿习之调既成,本然之天不露,而校文者亦迷于世调,取其文而忘其人,何异暗摸而辨苍黄,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岂不难哉?

      隆庆戊辰,永城胡君格诚登第,三场文字皆涂抹过半,西安郑给谏大经所取士也,人皆笑之。后余阅其卷,乃叹曰:“涂抹即尽,弃掷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诞,绳之以举业,自当落地,而一段雄伟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杰如对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胡君不羁之才,难挫之气,吞牛食象,倒海冲山,自非寻常庸众人。惜也!以不合世调,竟使沉沦。”余因拈出以为取士者不专在数篇工拙,当得之牝牡骊黄之外也。

      万历丙戌而后,举业文字如晦夜浓阴封地穴,闭目蒙被灭灯光;又如墓中人说鬼话,颠狂人说风话,伏章人说天话,又如楞严孔雀,咒语真言,世道之大妖也。其名家云:“文到人不省得处才中,到自家不省得处才高中。”不重其法,人心日趋于魑魅魍魉矣。或曰:“文章关甚么人心世道?”嗟嗟!此醉生梦死语也。国家以文取士,非取其文,因文而知其心,因心而知其人,故取之耳。言若此矣,谓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吾不信也。且录其人曰中式,进呈其文曰中式之文,试问其式安在乃?

      高皇帝所谓文理平通,明顺典实者也,今以编造晦涩妄诞放恣之辞为式,悖典甚矣。今之选试官者,必以高科,其高科所中,便非明顺典实之文。其典试也,安得不黜明顺典实之士乎?人心巧伪,皆此文为之祟耳。噫!是言也,向谁人道?不过仰屋长太息而已。使礼曹礼科得正大光明、执持风力之士,无所畏徇,重一惩创,一两科后,无刘几矣。

      《左传》、《国语,、《战国策》,春秋之时文也,未尝见春秋时人学三代。《史记》、《汉书》,西汉之时文也,未尝见班、马学《国》、《左》。今之时文,安知非后世之古文?而不拟《国》、《左》,则拟《史》、《汉》,陋矣,人之弃己而袭人也!六经四书,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拟者何?习见也。甚矣人之厌常而喜异也!余以为文贵理胜,得理,何古何今?苟理不如人而摹仿于句字之间,以希博洽之誉,有识者耻之。

      诗家无拘鄙之气,然令人放旷;词家无暴戾之气,然令人淫靡。道学自有泰而不骄、乐而不淫气象,虽寄意于诗词,而缀景言情皆自义理中流出,所谓吟风弄月,有“吾与点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