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江与夫人:[俄]阿列西·科热杜布/刘宪平译:嘿,阿尔巴特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10:48:10

嘿,阿尔巴特街

作者:[俄]阿列西·科热杜布/刘宪平译

  维克多从莫尔恰诺夫卡小巷走上新阿尔巴特大街,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原先叫加里宁大街的这条宽阔马路过于空旷,八月的阳光从来没有这样刺眼过,晃得他泪水直淌。

  阿尔巴特街像往日那样喧嚣着,两条望不到尽头的车流不停息地穿梭往来。这个时间段里很少出现的白领雇员们也匆忙奔走着。一些另类青年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运动”酒吧门口。

  两个身着紧绷绷的黑皮夹克、面部涂得惨白的姑娘盯住了维克多,其中一位的光头上垂下一绺头发。

  “今天我可不施舍。”他嘟囔道。

  犹如听到了命令,这两个活像橱窗模特的姑娘转身朝地铁站款款走去。

  “穿这种怪模怪样的鞋子是走不远的,”维克多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背影,“最好是脱了衣服好好洗洗,或许她们不会拒绝……”

  维克多停下脚步。尽管这些剃了光头的家伙有煞风景,他仍然喜欢阿尔巴特街,就像喜欢为市庆披上盛装的莫斯科。

  人们仿佛已经习惯了俄罗斯首都永远到处是生意人和商贩的杂乱外观,习惯了它既慷慨又无礼的态度,对于东正教大教堂皲裂的金箔圆拱顶、以及广场和街道上的那些外国游客(他们环视四周,惶恐地打量相貌和语言都不同于自己的人群)也不再见怪。这里确实藏匿着让外来人担惊受怕的什么东西。

  要是把世界闻名的莫斯科(称这个阴性名词москва为女士、太太呢,还是夫人、婆娘呢?谁知道啊,反正找不到准确的表达!)清洗梳妆打扮一番,这个美人不仅会吸引外来客的惊奇目光,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市居民也会驻足回眸。再给她涂胭脂、描眉染发,把任何一个国际都市都无法与之媲美的古董——克里姆林宫、修道院或是大教堂——重新包装,点缀上泊来的装饰:奇怪,不论搭配什么,她总相宜——文明世界都会禁不住赞叹出声来。无人知晓的是,美人从柜子里拿出过什么卖掉了、送掉了,或者交换了,也许,她还同某个外国王子在绒毛褥子上厮混过,然而,在华筵盛宴上,她总是以无畏美人的真实形象出现……

  20年前,维克多刚到莫斯科时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今天的模样,不过他立刻就无条件地接受了她。莫斯科始终是一个国际化都市,她善于满足任何人的任何需求,20世纪也没有例外。其实,维克多没有什么特殊的需求,他平静地对待莫斯科给予的许多难堪和不快,就像是孩子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样。维克多筑就了自己的安乐窝,那里响起了婴儿的欢叫声,他过上了莫斯科人的生活……

  维克多从眼睛的余光里发现有三个流动商贩朝他走来。

  “尊敬的先生,您好!”其中的年长者伸出手来。

  “你在教怎么做买卖吗?”维克多反感地瞥瞥他们手中的大包包。“走吧,亲爱的,你走吧。”

  年长的商贩毫不见怪地走向下一个可能的受骗者,两个愁眉不展的徒弟慢腾腾地跟随其后。

  “他们怎么畏畏缩缩的,”维克多嘻笑道,“没关系,上帝保佑他们能学会。”

  一个装扮成列宁的家伙在人群中露了一面就消失了。鸭舌帽、旧制服、红领结、破旧的矮靿皮鞋。难道列宁真的这么埋汰?这个人在老阿尔巴特街同外国人一起照相,挣他们的钱,喝酒钱也许够了,可其他什么的……

  “您好,”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蹿到维克多面前,看模样显然是外省人,“您知道键盘治疗中心在哪里吗?有人说在新阿尔巴特大街……”

  “键盘治疗中心?”维克多皱着眉头寻思,“不知道,没听说。”

  “您不是本地人?”姑娘并未放弃。

  维克多没有吱声,只是摇了摇头,就迈步朝书店方向走去。

  他打算在新阿尔巴特大街找个外汇兑换点换六百美元,三天以后全家要去克里米亚度假,带美元比带卢布踏实。他打算从“新阿尔巴特食品店”走到“礼品商店”。这儿是市中心,汇率比城里其他地方高,比较划算。

  突然间,聚集在书店不远处的一群青年人叫喊着四下跑散,一摞叠起来包在玻璃纸里的“绿钞”啪地一声掉在维克多脚下。失落这包钱的小伙子毫无察觉地跑向地下通道。

  刚才问路的那个姑娘猛地从一旁钻了出来,迅速从地下拾起那包钱,放在自己的提兜里。看得正发愣的维克多同她的目光相遇了。

  “一人一半?”姑娘使了个眼色兴奋地说。

  “一人一半……”维克多含糊地应道。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而姑娘却炒豆子般地叨叨起来:

  “嗬,我在赌场也没赢过这么多钱,今天太走运了……我们到胡同里去吧。您是本地人?我从基辅来,上街转转,这不……我一点也不可怜他,真的!这并非因为他不是俄罗斯人,只不过……他还能再挣,对吗?怎么称呼您?”

  “维克多。”他笑了笑。

  “我叫阿克萨娜。哎呀,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这么一大包钱。您可怜那个人吗?”

  “不。”

  阿克萨娜的口音使人无法怀疑她不是来自基辅,起码也是基辅郊区一带。直到这会儿,维克多才仔细看了看她:个子高得几乎超过他,脏兮兮的,紧裹着一条穿了有年头的牛仔裤。确实如此:这姑娘下火车不久,还没来得及梳洗化妆。

  “不,不,我从来就没沾过黑钱,可眼前这么多……真的,不论是买彩票,还是去赌场,我从未赢过。”

  “是啊,阿克萨娜,你是有福气的姑娘。”

  “您猜猜能有多少?我看很多,厚厚的一包……真想不到!准是个发疯的家伙,关键这是黑钱……没关系的,他还会再偷。”

  “阿克萨娜,这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我们过去一趟?”

  “算了吧,我们就近找个小铺……”

  “阿克萨娜,阿尔巴特街上的小铺早就被取缔了。”

  他们拐向莫尔恰诺夫卡小巷。维克多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以保持脚步的平缓。

  阿尔巴特街真是个叫人头发昏的地方。这包钱明明掉在了他而不是阿克萨娜的脚下。但年轻人总是抢在年长者前边。

  “喂,姑娘,”背后传来喊叫声,“等一等,姑娘……”

  “哎呀!”姑娘自语着,但没有停下来。

  “万一……”维克多寻思着,同样没有止步。

  “站住!姑娘……”

  追上来的这个小伙子虽然不是俄罗斯面孔,但绝对是阿尔巴特街的常客。他穿戴体面,故做礼貌,但很流气,像个行为不轨的人。尽管不是俄罗斯族,但纯正的莫斯科口音表明他是本市人。

  “姑娘,是不是您在书店附近拾到了钱?”

  小伙子满怀希望地看着阿克萨娜。

  “我?!”她惊讶地耸耸肩。“什么钱?”

  “一万两千美元。有人告诉我,是个和女友同行的高个子姑娘。会不会是您?”

  “怎么会呢,我们正去办事……您说多少钱,一万两千美元?”

  “是的,叠着包在玻璃纸里……您身上有没有钱?”

  “当然有。”

  阿克萨娜轻巧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维克多饶有兴趣地观察她。他欣赏阿克萨娜的沉着,神态镇定自若,动作井井有条,说话不打颤。

  “请看,”阿克萨娜打开钱包,“不过,这钱是我的。”

  “看见了……”小伙子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钱包,“您没有其他钱?”

  “没有。”

  “外省妹的钱还真不少啊。”维克多寻思。

  “要不然让我再看看?”小伙子拿钱包的手缩了回去。

  “看就看吧,”阿克萨娜不情愿地把钱递过去,“这儿有两千卢布和三百美元。”

  “嗯,这钱不是我的……”小伙子遗憾地把钱放回钱包,“对不起……知道吗,您就像人家描述的拾钱的那个人……再没有别的什么钱了?”

  “我说过,没有。”

  “好吧,算了……”

  小伙子转身朝阿尔巴特街慢慢走去。

  “真行,她得手了!”维克多暗自感叹,“好机灵的姑娘,我是做不到的。”

  “站住!”那个小伙子又蹿了回来,“没准您转交给自己的同事了?对不起,可我必须得确认。一万两千美元可不是玩笑……”

  “我这儿没您的钱。”维克多说。

  “您能不能打开腰包?很抱歉,可你们同行,随时都可能倒手……”

  “难道我像她的女友?”维克多不满地拉开腰包,“人家不是告诉您,拾钱的那个姑娘有女友同行吗?”

  他翻开搁钱的夹层,里面是准备拿去兑换的卢布和护照。

  “这是您的?”小伙子一把抓住钱。

  “我的。”

  “是啊,”小伙子的声音又软了,“我的钱是叠起来的……再说,您这也不是美元……裤兜里有吗?”他重新活跃起来,“请让我看看您的屁兜……”

  像遭受搜身检查的人那样,维克多心头涌起一股屈辱感,他转过身去证实了屁兜里什么也没有。

  “算了,”小伙子把护照和钱还给了他,“您应当理解我,丢的钱数目太大。姑娘,我还得看看您的提兜。知道嘛,别人指认的就是您。希望您让我看看提兜,里面到底有没有我的钱?”

  “你还没完没了啦!”阿克萨娜愤愤地说。

  被气得涨红了脸的维克多无论如何也拉不拢腰包,不是记事本掉出来,就是计算器塞不进去,要不就是梳子露了出来。阿克萨娜一边慢腾腾地拖拉着,一边帮他收拾齐东西。

  “您说,钱放在什么里?”姑娘最终看着小伙子发问,“钱夹子里?”

  “不,叠起来包在玻璃纸里。”小伙子伸手抓住了阿克萨娜的提兜,“您不让我看,我就不放您走……”

  “拉倒吧,拿走!”姑娘不经心地从提兜里掏出钱递给了小伙子。

  “为什么不马上给我?”小伙子压低嗓门恶狠狠地问。

  “得了吧你……”

  他们两个人对骂着,朝事情发生的地方——书店那边走去。维克多用手抹了抹脏乎乎的脸。

  “没这命!”他叹了口气,“不然就能弄辆汽车了。想入非非不是,现在只能流清鼻涕了……”

  他穿过地下通道,来到新阿尔巴特街的另一侧,径直走向第一家外汇兑换点。那里没有顾客。

  “劳驾,我要兑换美元。”他把夹着钱的护照塞进小窗口。

  “您要换多少?”女服务员透过玻璃窗看看他。

  “六百。”

  “有病啊!……”她仿佛被毒蛇咬了似的把护照推了出来,“再数数!”

  维克多全明白了。

  当他转身背对“非俄罗斯人”的瞬间,那家伙从护照里抽走了大部分钱,并交给了自己的女搭档。

  他机械地数了数剩余的钱,也就是够买几个柠檬的。

  “我一会儿再来吧。”他朝对方点点头。

  维克多走出外汇兑换点,站在那里,扫视了一眼阿尔巴特街。

  “哼,阿尔巴特街的崽仔们!”盛怒之下他使劲舒了口气,“渣滓、败类!三七年斯大林没把你们斩尽杀绝啊……”

  人们笑着从他身旁走过,有老人,也有年轻人。维克多观察着他们的面孔:他们是谁的后代?胜利者的、还是失败者的?他自己又是谁呢?对他而言,莫斯科是亲妈,还是后娘?

  他突然笑了起来。他依然热爱莫斯科。难道可以抱怨母亲吗?高兴起来吧!她活着,她还有力量管教你,爱抚你。

  临近节日的阿尔巴特街沐浴在阳光的暖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