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尔航空:[俄]维·佩列文/陈方译:黄色箭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5:48:17

黄色箭头

作者:[俄]维·佩列文/陈方译

在车顶上和往常一样,安德烈被广播吵醒了,——一个悠扬的男低音在读一首诗:彼得格勒的天空阴雨绵绵,军用火车不知开向何方。无尽的连队,肩并着肩,装满了一个又一个车厢……

安德烈看看窗外。天空很低,灰蒙蒙的,确实阴雨绵绵,小小的雨滴在玻璃上摔得粉碎。

有人敲门。“请进。”列车员进来送茶。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顺手拿走100卢布,他带上门,镀镍的门锁咔嗒一声锁上了。

安德烈翻过身来,闭上眼睛。广播里的诗读完了,开始播通知。安德烈把音量调钮朝逆时针方向拧到底,但还是能清楚地听到那声音。

“每个人,每个人都相信更好的未来,”响起一阵童声合唱。“蓝色车厢,蓝色车厢快快开,”一个女中音激动地说道。“‘蓝色车厢’公司。我们的列车,名副其实的特快列车。”这是格利沙的广告。喇叭里有什么东西在响,一个快活的男声朗诵起来:“‘战斗’牌香烟,抽过一口,幸福无比。”之后是长时间的停顿,最后终于开始播《早间影院》。

“今天我们说说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电车声》,”主持人鼻音很重地说道。“它是根据芥川龙之介一篇写火车车轮声的小说改编的,在1970年拍摄。其实,这部电影的原名,本身就是日语中车轮响声的拟声词。好,请你们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是清晨,在一列战后的日本卧铺车厢内。有人开门关门,一些有事的人走进过道。出名的日本太阳照耀着被不久前的战火熏黑的玻璃窗……”

安德烈站起来,开始迅速地穿衣服。穿上夹克,他从上铺拿下一副墨镜和一顶鸭舌帽,往兜里揣了一副手套,又从床垫上摘下一个小木片放在口袋里。他穿衣服的时候,广播的声音变弱了:“应该说,电影中的人物所从事的工作完全可称之为重要的、严肃的,———这就是小量批发,慢慢地饿死,偷盗,生孩子,等等。黑泽似乎想证明,社会中的每个人实质上也都乘坐着自己幻想中的小‘电车’,在现实的车厢里行驶。但是,黑泽并未指出,如何从他拍摄的孤独世界中找到一条出路……”

过道里的广播坏了。安德烈很快就交了好运,——向东走过两个走廊,他来到了一个全空的车厢。车厢里的味道证明这里药过蟑螂,乘客也因为喷雾剂的气味都把自己紧紧关在门里面。迅速走过满是灰尘的地毯,安德烈在乘务员包厢的门前停住了,乘务员低声哼着歌,正俯身在一个大铁皮水池上刷空啤酒罐(隔壁车厢里,有人把它们涂上民族风格的图案,然后卖给西方)。等乘务员转过身子,安德烈从门旁边挤过去钻进了厕所。关上门,他把木片塞到门和锁舌之间,用手掌拍了几下,———现在乘务员从外面就是用钥匙也打不开门了。

车窗一下就打开了。安德烈从打开的窗口往外看,———邻近的窗户都关着。他戴上手套、帽子和眼镜,背朝着窗户,把手伸出去抓住车窗的上框。之后,他用脚撑住墙上的铝扶手,弓起身子,开始慢慢地、小心地往外钻。

他很久以前就能闭着眼睛重复这些钻窗户的必要动作,但每次他都有那么几秒钟不能自已。这个过程确实是相当冒险的。下意识的恐惧,只有靠清醒的头脑和幽默感来解除了,——安德烈在提醒自己,他不过就是在往车顶上爬而已。

车窗上方有一个凹进去的雨水槽。安德烈抓住它的边沿,身体用力向上攀,———现在他坐在窗沿上,脚悬在车窗里面。列车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树林,安德烈加快了速度,以免被树枝刮着。几秒钟后,他已经在上面、在车厢顶上了,那里凸凹不平,异常宽阔,涂着已经掉了一层的黄油漆,上面还有几个生了锈的圆顶小通风口。他站起来,环视四周。

在西边的车厢顶上远远站着一些人,但从这里看不清他们。跳过几个车厢接口,安德烈找到一个小坑儿,根据这个小坑儿,他知道汗的包厢就在下面,他跺了跺脚。

5分钟后,汗出现了,———穿着一件带帽子的帆布风衣,戴着一副和安德烈一样的眼镜。他们默不作声地往西边走,助跑着跳过车厢连接处的空隙。

很快,餐车的车顶就被抛在了后面,海关车厢以及那些站在前面的人,开始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安德烈认出了几个人,也挥手应答。通常意义上的熟人他一个都没有,——他和汗在车顶上与那些人交往的全部内容,也就是相互交换一下致意的手势。他们走过一个老头身边,老头穿着很脏的棉袄,戴着破旧的军用耳套,一动不动,——和平常一样,他像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在车顶的中央,抽一根杆儿很细的金属长烟斗(让人想不通的是,迎着这么大的风,他是动了什么脑筋把烟斗点燃的)。再往后,坐着一群穿深灰色长袍的人,——他们的脸被帽子遮住了,因此无法判断他们的性别和年龄。他们围坐成一团,研究着一个用炭画在车顶上的费解的几何图形。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形状——一个带有一些对称线条的圆,仿佛一颗不够紧凑的星。安德烈想起,去年夏天,甚至前年夏天,他们就做过这同一件事,——令人不得其解的是,他们为什么如此长久地盯着这个普通的图形呢?

总之,安德烈怀疑,他在车顶碰上的这些人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他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目的,也没想从这些游历中得到什么。不错,他和汗就是在这里相识的。那次他俩一个字都没说,——在这儿从来无人和谁说话,——但是过了一两天后,他们在过道里邂逅,彼此认了出来。后来汗说,往车顶上爬不仅徒劳,而且有害,因为在那儿,人们离真正下车的可能性更远了,——但人们还继续往上爬,仅仅是为了片刻远离那令人生厌的、大家共生共亡的空间。无论车头还是车尾都看不见,——由车厢构成的长线在视线里蜿蜒,两端都延至地平线,但车头还是存在于某个地方,因为,除了许多车厢内部的玄秘根据外,还有两个直接的证明——高出头顶半米左右的那根粗铜线,以及不知从何方偶尔传来的微弱的汽笛声。

安德烈觉得汗拽了拽他的袖子,便顺着汗所指的方向看了看。在旁边的车顶上,有一伙非常奇怪的人,——4个人,像是音乐家,穿着夸张的拉美服装。过了一会儿,安德烈看见了他们手中的乐器,知道他们确实是搞音乐的。车轮的轰鸣盖住了音乐声,但看得出,小乐队在竭尽全力地表演,——吹牧笛的那个人因为用力过猛几乎蹲在了地上,而吉他手们的脸如此愤怒,仿佛他们手里拿的不是吉他而是步枪,要去进攻帕勃罗·艾斯科巴的装甲车。安德烈把目光投向远方,他看见了一个背着大草帽的怪人,——他非常危险地站在车厢边缘,在原地边跳边挥舞双手,就好像要准备自焚一样。无论这个人还是那些音乐家,安德烈从前在这里都没见过。

列车驶近一条小河,或者,那也许是一个湖的小支流,河上的桥非常奇怪,———它的护栏很低,高度刚抵车厢顶部。安德烈正想,人有可能越过这个护栏,就在这时,那个背草帽的人使劲一蹬车顶,跳离车厢,飞过了大桥的护栏。

安德烈半天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后来他趴下,爬到车顶边缘,钩住车厢想看清楚点儿。桥下的水实际上静止不动;水面上扩散着几道勉强可辨的涟漪,涟漪的中央漂着一顶大水罐似的草帽。长长的几秒钟过后,水面上才浮出一颗圆球似的黑脑瓜。那个人正游往岸边,随后,长满草的路基就把一切都挡住了。

安德烈爬起来,看了看汗。汗赞赏地晃着脑袋,根据他嘴唇的运动来看,他在说着什么。周围的人都朝着河流消失的方向望着,——甚至包括那些穿长袍的莫名其妙的人,平时从不注意别人的他们,现在也站了起来,若有所失地望着东方,望着那个无名氏永远消失的方向。只有戴耳套的老头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在风中徐徐地吐着勉强可见的烟雾,——捉摸不出,他究竟是什么都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但没往心里去。音乐家们也消失了。安德烈用目光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看见几个小小的身影在跳越过一节节车厢,——他们已经往西走得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