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瓦努阿图
作者:[俄]阿列西·科热杜布/李冬梅译
“好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去瑞士度假,”公司总经理阿纳托利·米哈伊罗维奇·马柳金说,“你最后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年前吧,”塔季娅娜叹了一口气说,“去了一趟尼泊尔,在那儿逗留了一阵子。怎么,去瑞士滑雪?”
“对呀。”
“我不会。”
“我教你,”马柳金笑了起来,“你要是不想学,我也要强迫你学。你不用担心,很简单。先学会站起来,然后就能滑了。这是一种传染病。”
“什么病?”塔季娅娜认真地问。
“高山滑雪,只要试一次,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就是去年‘传染’上的。”
“晚了点儿。”
“是啊。什么塞浦路斯,什么加那利啊,想真正去度假,实际上,还是得到山上去。手续我都办好了。”
“没经过我同意你就办了?”塔季娅娜大吃一惊,“我不签字。”
她是公司的总会计师,后来她当然知道了,旅行社正在给马柳金、他的两个副手和她办理出境手续。
“这是出差,”领导对她挤了一下眼睛说,“应该去了解了解那片山地和周边地区。”
上山就上山吧。塔季娅娜突然意识到她实在是太累了。最近这五年好多事都挤在一起了:和丈夫离了婚;把女儿送进了大学;最主要的是翻修了那套位于马罗谢伊卡的住宅。假如事先有人告诉她翻修会遇到什么难题的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冒这个险。把三个房间重新布局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欧式装修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当然,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为她的性格。她不会直接雇佣别人干活而自己安安心心地等待结果,都是自己去买建筑材料和卫生设备,自己重新设计房间布局,还要和那些不好好干活的工人吵架。比如,浴室反复改了三次,客厅挨着厨房也是第三次改动的结果。不过,她现在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住的这套房子完全符合她的要求了。
“妈妈,这样不行!”她的女儿达莎时常神经质地又喊又叫,“这么修就没完没了了。我的上帝呀!等结了婚,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家。”
“你先结了再说,”妈妈冷冷地说,“我结了三次婚,结果又怎么样了呢?一次不如一次。趁着还有机会,还是好好学习学习吧。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达莎回自己房间大哭。
“怎么就我才能把你塞进大学里去呢?”女儿的哭让塔季娅娜莫名其妙,“要是没钱,你怎么上得了大学?”
“那我自己也能考上的……”门里传出这么一句。
塔季娅娜早把女儿的话忘到脑后去了,但半年前女儿的一个决定却验证了那句话:有其母必有其女。
“妈妈,我要结婚!”女儿有一天突然宣布。
“和谁?”塔季娅娜并不惊讶。
“和波尔。”
“黑人?”塔季娅娜扬起眉毛问。
“白人。”
“哪儿的人?”
“巴黎人。”
说到这儿,塔季娅娜开始不安了。
“哪个巴黎?”
“法国的巴黎呗。”
“他,怎么,和你一起学习?”
“不是。我们是在因特网上认识的。”
塔季娅娜慢慢坐下身去,幸好椅子就在旁边。
“就是说,你从来没见过他?”塔季娅娜回过神来问。
“没有,但我们互发过照片。”
“他干什么的,你的波尔?”
“在罗马尼亚教法语。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那儿了。”
“为什么?”
“他的合同要到期了。他在一个国家工作最长不超过三年。我们现在有四个地方可供选择:阿根廷、莫桑比克、波兰和瓦努阿图。”
“你说什么?”
“你没听明白?”
“最后这个国家是……”
“瓦努阿图。波利尼西亚群岛上的一个国家。我看了地图册,离澳大利亚两千公里。”
这时塔季娅娜才明白,这不是开玩笑。
“连未婚夫的面一次都没见过,你就要结婚了?!”塔季娅娜大声喊了起来。
“他马上就来。”
波尔真的来了。人瘦瘦的,很有礼貌,一句俄语也不会。
“你怎么和他交流?”妈妈问。
“我已经学会法语了,”女儿耸了耸肩膀说。
“我是无法理解这些网上的孩子了,”塔季娅娜想。“也许永远也理解不了。可他们彼此多像啊!”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塔季娅娜说,“他总有父母吧?”
“他们邀请你去做客。”
“去巴黎?”
“对。”
“很遗憾,我现在没时间。也许,夏天吧。你们要在哪儿举行婚礼?”
“在布加勒斯特。那儿办手续简单。你别难过,我真的很幸福。”
“我看得出来……可你的学业怎么办?”
“先休学。”
达莎跑到布加勒斯特结婚去了。一个月后,她告诉塔季娅娜说她和波尔决定去瓦努阿图。
塔季娅娜已经弄明白那是什么地方了。在达莎上中学时用的地球仪上,塔季娅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太平洋上的那些小点点儿。说实话,地球仪把它和现实拉近了。在地球仪上,所有的地方都不遥远,连俄罗斯都不显得特别大了,只要稍稍转动一下地球仪,就能看见勘察加半岛。唯一让人害怕的就是太平洋的面积太大了。这个太平洋可比俄罗斯大多了,而且那儿还经常刮台风、龙卷风和飓风,能把那些小岛子都淹没了,连个影儿都看不着。
“顺便问一句,那儿有吃人的野人吗?”她第二天打电话问达莎。
“你说什么呢?那种吃人的野蛮风俗五十年前就消灭了,”女儿安慰她说。
塔季娅娜手里的听筒差点掉下来。俄罗斯九十年前发生革命,可直到现在一提起共产党很多人还心有余悸。
“你们什么时候走?”塔季娅娜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
“一个星期后我顺路回莫斯科取夏天穿的衣服。”
“我后天去瑞士。”
“那你把钥匙放在邻居那儿吧。顺便说一句,瓦努阿图是个疗养的好地方。那儿有大海、沙滩和椰子树。”
“还有野人。”塔季娅娜补充了一句,但女儿已经挂断了。
塔季娅娜直到现在也不明白,她的女儿是怎么通过电子邮箱找到丈夫的。以后会怎么样?现在她连想都不敢想。
塔季娅娜好好享受了三天。她住在一幢独立的小楼里,在一个很有礼貌的瑞士教练的指导下学滑雪。教练不会俄语,她也一句法语都不会,但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
“太太不想从这个坡滑吗?”教练打着手势问,“好,那就不从这个坡滑。这个坡呢?也不想滑?行!太太想不想在这儿滑一小段?太好了!好极了!太太的进步真是惊人。”
她对这个教练非常满意。教练好像也没感到特别累。
但三天后塔季娅娜的同事们从他们的小别墅里钻了出来。这几个人的模样那可真叫吓人:两眼发红,面部胖肿,双手还不停地颤抖。
“你们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塔季娅娜问马柳金,“你们看看,这儿多美呀!你看看这山,这阳光,这蓝蓝的天空,空气好像都能用刀切成一块一块似的。你们喝什么啦?”
“威士忌,”马柳金回答。
“还有‘马爹利’。”他的第一副手多布金补了一句。
“‘拿破仑’也喝了。”第二副手坎托罗夫皱了皱眉头说。
“可看你们这个样子好像是喝了三天假酒,”塔季娅娜摇摇头说,“你们喝酒不伤肝吗?”
“我们能醒过来,”马柳金嘟囔了一句,“你都干什么了?”
“滑雪了呗!”塔季娅娜挺直身子双手叉着腰说。
“和谁?”
“和教练。说实话,他一句俄语都不会。”
“没关系,我们现在就给你找个好的,”马柳金挠挠后脑勺说,“好像血压……有点儿不稳。是不是,小伙子们?”
“现在咱们就去治疗治疗,”多布金说,“去补充点能量。”他说着迈步就走。
“等一会儿,我们得先找个教练,”马柳金环视一下四周说,“哎,那个戴眼镜的,过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俄罗斯人?”塔季娅娜不解地问。
“一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了。”
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很优雅地滑了过来。
“你是教练?”
“对。”
“教女士吗?”
“没问题。”
“三个上午和晚上,多少钱?”
“四百。”
“美元?”
“欧元。”
“为什么要这么多?”
“防止伤害呗。”
“先给钱?”
“当然了。”
“你看,这个教练不错,”头儿回过头来对塔季娅娜说,“就用他吧。让他教你。”
他从兜里拿出钱,数出几张票子递给了小伙子。
“你要给我好好教!”他用手指威胁小伙子说。
“你这是侮辱我,先生。”小伙子咧开嘴笑了。
“你们去哪儿?”塔季娅娜问了一句。
“我们有事。”马柳金叹气似地说。
“你们不滑雪啦?”
“以后吧……”
这几个男人一个跟着一个朝别墅区方向走去。
“怎么样?咱们爬上去吧?”这个教练透过像瞎子戴的那种眼镜盯着塔季娅娜问。
“去哪儿?”塔季娅娜忐忑不安地问。
“到那个小山上去。”这个家伙用下巴指着一个塔季娅娜连看都不敢看的斜坡说。
“我滑得还不好。”
“我也不是冠军。咱们滑一次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我会保护你。”
塔季娅娜顺从地跟他走了。她这次之所以来这儿度假,就是不想什么事都自己操心了。
“您知道瓦努阿图吗?”她在坡上问教练。
“不知道。”
“太平洋上的一些小岛。那儿有椰子树。我女儿要到那儿去了。”
“去冲浪?”
“什么叫冲浪?”塔季娅娜胆战心惊地问道。
“一种水上运动,就是在浪尖上滑行。那才叫刺激呢!”
“别,我可不希望她去冲什么浪。她是和她丈夫一起去工作。”
“去工作可是远了点儿,”教练打了个响舌说,“最要紧的,别让什么东西给吃了。”
“连他都知道那儿有野人!”塔季娅娜再次陷入恐惧。
“谁……谁要吃他们?”塔季娅娜已经有气无力了。
“当然是鲨鱼呗。那是太平洋。”
“你看吧,还有鲨鱼,”塔季娅娜心里边想边往下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我怎么跑这儿来了?”
“开始滑!”教练兴致勃勃地说。
“这是冰川啊!”
“我们慢点儿滑。我就在你旁边。主要是你别害怕,要是不行了,你就侧身倒下。”
说着,他轻轻地把她往雪比较松软的地方推了一下。
“上帝啊,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塔季娅娜脚下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怎么立定啦、怎么刹轧啦、怎么转弯啦,都从她脑子里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看清楚的最后一个东西是远处的防护网,不过她还没滑到那儿就重重地跌到了坚硬的冰面上,摔得她两眼直冒金星儿。雪橇本应该在人跌倒时脱落的,但这次却牢牢套在她的脚上,她穿着雪橇翻了几个跟头。
“上帝啊,多亏先去了苏黎士,”她心里想,“要不就看不见了。”
她仰卧在地上,望着天空。天突然暗了,她心里很明白,自己要昏过去了。
但她没昏迷多久。救护队很快就开着像玩具似的直升机来了,先隔着滑雪服给她打了一针,又给她戴上了防护面具,然后把她抬到担架上塞进了直升机。
“我还没坐过直升机呢,”塔季娅娜想,“不知道那个教练跑哪儿去了?这个混蛋先要钱,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
她在医院躺了三天,正好假期满了。门诊部的医生刚开始很担心,因为那个该对她安全负责的教练是个“黑教练”,这种情况不在保险范围内,但马柳金赶来,把一切都解决了。
“溜了,这个混蛋,”他骂道,“要是让我找着他,我杀了他。”
“杀了谁?”
“那个教练。你怎么样?”
“还可以。大腿挫伤,右腿和左肩韧带拉断了。我现在怎么走路啊?”
“我给你买一副拐杖!”马柳金精神抖擞地说,“这边儿车送,那边儿车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什么国家呀,我跟你说……本来都没打算带现金。”
“看这趟瑞士来的。”
“是啊,还不如去澳大利亚了。”
“别去澳大利亚,去瓦努阿图吧。”
“去……去哪儿?”
“太平洋上的几个小岛。那个地方可是天堂。有椰树、海浪、野人和鲨鱼。难道我没跟你说过我女儿结婚了?”
“好像说了。”
“她和她丈夫马上就去瓦努阿图了。要不咱们也去一趟?”
“你说什么?”总经理惊慌失措地说,“咱们现在工作这么忙。我这就给你买拐杖去。”
“谢谢。”
塔季娅娜拄着一支亮闪闪的拐杖回家来了,去机场接她的司机拿着另一支拐杖跟在后面。
门是达莎开的,她昨天准时从巴黎回家来取东西了。塔季娅娜当然事先已经打手机告诉女儿她在山上受了伤,但女儿还是吓了一跳。
“怎么摔成这样啦!”她双手捂住两颊说,“他们应该用担架抬着你……”
“我这不是自己走回来了嘛,”塔季娅娜稍稍直了一下腰说,“家里怎么这么乱?”
“妈妈,你别害怕,警察在屋里,”达莎闪到一边说,“咱家被盗了,就在我回来之前。”
塔季娅娜双腿一阵发软。但她现在只能或是站着,或是躺着。她只好一只手拄在墙上。
“把什么偷去了?”她问道。
“现在正核对呢……你有几副钻石耳环?”
“好像三副……还有三个戒指。”
“请到这边来,”警长出现在门口,“我们需要列一个清单。”
地板叮叮当当一阵响,塔季娅娜拄着拐杖进了客厅。客厅里还有两个警察。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去哪儿度假了?”队长问。
“瑞士,”塔季娅娜叹了一口气说,“都发现丢什么了?”
“您不在,我们还没开始检查。”
两个小时后清点清楚了,小偷偷走的东西不多:珠宝首饰、一件水貂皮大衣和一些钱。塔季娅娜躺在沙发上指挥着。
“他们拿那双红鞋干什么?”塔季娅娜不解地问。
“穿呗。”队长哼了一声。
“不和红色的小包搭配,那双鞋没法穿,”塔季娅娜耐心地给他解释,“可那只包还在椅子上扔着呢。”
“你一共只有四千美元吗?”达莎问。
“你是知道的,我从不把钱放在家里,”塔季娅娜说,“那件水貂皮大衣可惜了。算了,衣服应该经常换一换。等我好了,再去买件新的。”
“我这件短皮袄他们没拿去,”达莎说,“我的衣服也想换一换。”
警察们都笑了。
“这种生活态度是对的,”警长点点头说,“钱财别看得太重。”
“特别是别人的,”塔季娅娜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不久前我换了门。他们说这种门的锁撬不开。”
“对一个出色的专家来说,这不费吹灰之力,”警长边说边收拾起各种材料,“应该安一个报警器。安门的收据还在吗?”
“达莎,把那个装票据的盒子拿过来。我一张收据都没扔。报警器我已经登记排号了。请您告诉我,我应该向谁主张要求赔偿的权利?”
“向上帝。”女儿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闭嘴。连面都没见过就结婚了还不够,还要去什么瓦努阿图。还有,你什么时候走?”
“星期六。”
“去哪儿?”警长停在门口问。
“我已经说过一千多遍了,去瓦努阿图,太平洋上的几个小岛,”塔季娅娜沮丧地看了他一眼说,“那儿有沙滩、椰树和海浪。那儿是游客的天堂,是这样吧?”
“对有钱的游客是,”达莎耸耸肩说,“你们头儿打电话来了,他说,给你雇一个护士。他们想让你在一个星期内站起来。”
“我跟他也得算算账,”塔季娅娜费力地翻了一个身,“算总账。”
“这一点没人怀疑,”达莎在嗓子眼里说,但妈妈还是听见了。
“去瓦努阿图的应该是我,不是你,”塔季娅娜冷笑一声说,“正好把我抓去。”
“谁抓你?”
“吃人的野人。鲨鱼也行。反正那儿这两种东西到处都是。对吧,我的乖女儿?”
“就像山上的教练那么多,我的好妈妈。你们头儿阿纳托利·米哈伊罗维奇说,那个教练可是个很棒的小伙子。”
“那按他,你的那个阿纳托利·米哈伊罗维奇的理解,教练是干什么的?也许我应该和他们一起去喝酒?那样至少不会缺胳膊断腿了。算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想睡会儿觉。”
塔季娅娜闭上了双眼,蓝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大浪开始在她的眼前晃动,一群令人毛骨悚然、黑得像乌木似的东西划着舢板在浪尖上飞来飞去,不知是野人,还是鲨鱼。
她真是不明白,自己是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