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斯库玛尔:潘家义庄祠堂的兴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7 09:17:39

作者:朱大黑

老苏州名门望族有四大姓,所谓潘、彭、叶、宋。因历代版本较多,变化多端,此说属何年代,不详。好在现在只说潘姓,不涉及历史考证,仅是收集些见闻,作为谈资而已。

苏州有“贵潘”和“富潘”之分。“贵潘”者,自乾隆年后二百多年间,读书人不断,科举成名做大官者不断,成为显赫一族。“富潘”者即卫道观前潘姓,原与“贵潘”一族。由安徽歙县、浙江杭州,再到苏州。原也是科举成名,后逐渐转向从商,从金融业,直到近代都是京沪银行界著名人士,称“富潘”。

“贵潘”一系,最有名的是乾隆间的状元潘世恩和他的孙子潘祖荫。潘祖荫为咸丰年间探花、官至工部尚书、军机大臣,而且家藏有三件国宝中的二件——大克鼎、大盂鼎(其后裔于上世纪中叶已将国宝献于国家),成为研究和收藏夏商周时代青铜器者,是中国文化史上有影响的人物。

现在不讲“贵潘”的青铜器,而是讲“贵潘”的祠堂、义庄以及族规、义学等等。

祠堂、义庄、义学以及族规、家训等都是宗族发展的产物。过去被批为封建主义的基础,属封资修黑货,需横扫一切之类的。其实,这也是种历史过程。固然,加强家族凝聚力,对维持封建秩序、巩固封建王朝有点作用,但也有维护道德水准,人伦文化、世俗礼教,激励人们精神力量的一面。就说祠堂祭祖,不忘祖宗,实际上是不忘祖训、族规、家训等等。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族祠堂都制有自己的行为规范。如“礼让宜明,雍和宜讲,贫穷宜恤,品行宜端,交友宜择,本业宜勤,持家宜俭”等等。如有违者,先劝告,继而不改者,依家法处置,严重者开除族籍,同族人与之断绝来往。至于家训,历史上都有著名的家训或格言。如《颜氏家训》、《朱柏庐治家格言》等等,成为宗姓氏族人员的精神力量,族风祖训,世代相传。这里也有传统道德的影响,一如现代居民的《五好家庭公约》,提倡五讲四美的精神文明之类那样。

祠堂,庙也,以祀祖宗,或祀名宦乡贤者。汉代就有祠堂。在苏城悬桥巷东端,有狭弄叫蚕丝弄,其转角所占建筑物,即“贵潘”氏祠堂。祠堂坐落在悬桥顾家花园对门,五开间门面模样,坐北朝南,从蚕丝弄南端,北至 葭巷有高墙围着,此即祠堂旧址。其内原有三进建筑,第二进即享殿,设供桌、神主牌位等,最后一进有楼二层,一即库房。祠堂西路有建筑若干,有后花园,民国二十年代前后曾设立小学,称松鳞学校,广收贫困学生,亦为潘氏家族之义举。

义庄,即祖宗置田,每年取其租入,以赡养宗族之贫者也。凡族中嫁娶丧葬,有力不举者,皆赡给之。其产业由宗族中经理,为一族之公产。从宋代范仲淹首创后,历来仿行者较多。

潘家义庄置田多少,始于何时,已无从查考。只知义庄组织,设有主奉(领导人),棣管(掌家法、教管族人),主计(掌财物)。这些职务都有本族人掌管。下设管帐四人、司门一人。其中主管姓徐,对潘氏家族负责,称“知数”,而佃农和附近邻居却称呼他为师爷。他主管田地收租,每年举行春秋两季祭祖活动和办理潘氏家族救助和婚丧喜事等事务。他熟知潘家田地情况,包括如何经营和收租。惜徐姓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单据,因而不知潘氏田地多少,收租成头等等。但其小辈对收租、管理等略有所知,有个大概。

每年秋收,即义庄的收入季节。“知数”嘱在乡的“催子”各自负责所辖佃户,分头催租。“催子”是由“知数”物色乡村人员设立的。有的“催子”分管的佃户多,还须雇用人员催,称“租差”。这样至少要有二、三层人员催租。据佃农称,种义庄田要比种地主田,收租要少得多。义庄田每年象征性收些租,每亩斗把米即可。地主田收租约每亩亩产的二、三成。因而佃农称:种着义庄田是开心煞哉。

义庄每年的主要收入是收租。有点像现代的基金会模样,收入多,有积余,义庄祠堂活动就兴旺。义庄的必要开支是支付族中的鳏、寡、孤、独,无主要来源的族中家庭,包括抚养小辈,培养读书成人等起码的生活费用。享受此待遇的族中人员,都由族长决定让帐房按户支付的。族内家庭众多,虽生活在同一大院或同一族中,但生活贫困悬殊,人际关系复杂,各家有各家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抗日战争时期,潘姓大户几十户家庭同时迁去光福涧里(潘家有祠堂在此)避难。生活艰难者较多,而富裕户却屡遭匪盗光顾,逼迫他们交出钱财和金银软件等等。好像匪盗们早知其底细似的。

另一个开支即祭祖活动、社会义举和帐房先生、司门人每月的报酬。

潘家义庄兴旺时,曾办过小学,就在祠堂西隔壁,有几个班,新法教学。如珠算课有大算盘挂在教室里,供老师作示范用。教自然、卫生课,还有动植物标本、挂图和人体骨骼、头颅等标本。学校虽无操场,却有现成的后花园,权充学生们开展体育和游戏的场所。苏州有些义庄收入富裕的,还每年开展赈济社会善举。如施粥、施凉(在街巷口设立无偿暑夏凉茶,对苦力者有好处)。甚至还对某地遭灾,救助物资和款项等等。当然,这还要有乡绅、工商业巨子组织发起而行。

义庄还有椿义举,就是设立义冢,除对本族人无力丧葬者,可入义冢埋葬外,每到寒冬腊月,专门在社会上收拾“路有冻死骨”的,对陈尸街头的路毙者收入义冢。所有以上这些,都属慈悲为怀的公众意识发端,以至后来有些社会救济、慈善事业的发展。

义庄的田地管理层既有二层到三层,族长又放手给“知数”管理,其中弊病也随时局而变化。抗战前一切还算正常。战乱后佃户遭难,常付不出租米。有时佃户给“知数”送些鸡蛋和活禽来,免求减租。也有“催子”送来农副产品的,无非为佃农说些好话,减少租米。有些佃农采些瘪谷上城,诉说遭灾情况,求免租米。抗日胜利后,四乡佃农又受“耕者有其田”“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思想鼓动,开展抗租活动,义庄收入逐渐减少而陷入困境。

困境逼近,义庄、祠堂紧缩开支,除急需保证抚养族中贫苦者外,其他一切从简。先是关闭小学,接着是每年二季祭祖活动简化,平常以三牲祭祖的,只能简单而象征摆些供品;原来祭祖各户男主人都要到齐(族中女眷是规定不能参加的),现在也不强求全到;男孩子们本来企求祭祖仪式后抢吃干果的热闹场面,也由于供品干果极少而兴趣大减;原来祭祖结束后事务人员还有聚餐大嚼一顿之类的也免了。最寒酸的是祭祖点的大斤两蜡烛也买不起,只能用小电灯泡替代。到后来,对管帐、司门人的开销都支付不了,只能将供桌上的大型锡器,如蜡扦、香炉等变卖。说实话,义庄、祠堂里一无值钱的家什可卖。祠堂里多的是跪拜用的拜垫,都是蒲草扎成的,毫不值钱。

这期间,收租遭拒,于是各义庄联合起来,实际是城里地主们联合起来,依靠警察武装,实行联合收租。但这已是强弩之末,收效甚微,盖政治大厦基础不实,倾斜在即,无力征服佃农。这时已是1948年模样,义庄祠堂形同虚设,象自行解散样。

“知数”、帐房先生等人怎么生活?他们凭借在义庄祠堂过去的任务,曾为族中人士办理婚丧事务的社会关系,现在扩大到社会上,承接社会上的婚丧事务,即所谓办“六局”事务而略有收入。所谓“六局”,即“红白虫”。凡婚丧事,礼仪多多,要设帐房,张罗掌礼、鼓手、堂名、喜娘(或哭丧)茶担、扎彩等行当,还需订租礼堂、订喜酒或豆腐饭。主人只需关照规模范围,一切无须主人操劳,全由帐房先生办理。礼仪结束,帐房先生将礼金收入详情(包括送礼人姓名、金额),礼仪各项开销明细表列单开出(包括开销送礼者脚步钿支出数目),清清爽爽,一目了然,真可归入档案。

“知数”、帐房先生平时与各礼堂、菜馆熟悉,而菜馆、礼堂老板又需拉拢这些中介人,逢年过节还不时有所“孝敬”。如年底送桌菜肴,或送一蹄、几尾鱼之类的。送整桌菜肴是连同盆碗装成半成品、挑担上门的。节后才将盆碗回收。有些菜馆气派阔的,甚至将碗盆之类都作为馈赠物的,以至有些帐房先生家里的日用碗盆,还能见到刻有某某楼、某某菜馆的字样哩!直到蒋家王朝坚持内战,金圆券大贬值,百业萧条,帐房先生已无服务对象,沦为贫民,只能变卖家什苦苦度日。

这时,潘家祠堂里,杂草丛生,走狐窜鼠,门窗不全,漏屋残墙,一片荒芜景象。好象等待着新时代的改造,而基金会式的族中贫困者,不知怎么渡过难关而新生的?从此义庄也不再起基金会的作用了。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参观历史博物馆时的小故事:讲解员讲社会发展史,尼克松问: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发展到奴隶社会是进步还是倒退?讲解员说是进步!尼克松不解地说: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原本好好的,到了奴隶社会就有阶级、压迫,怎么是进步呢?讲解员告诉他社会生产力发展了,这就是进步。联想到义庄从宋代范仲淹创举以来,走的是“置田取租”的老路子,而社会向前发展了,后代们还在走范氏官本位的老路,尽管有“少有所育、老有所养”的种种理想,而“置田取息”却是农耕时代落后的生产力,取租显然是血淋淋的剥削;与现代基金会“以金取息”、“盘活资金”相比,当然是大大落伍了。从这点看,“贵潘”的官本位老观念远远不及“富潘”从事商业、从事金融的新观念来得进步。从义庄发展到基金会,或许需要的是新观念和“以金取息”、“将本求利”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