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炎10组合头像:《史记》的书生私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6:14:49
《史记》的书生私见①我一生读书、教书、译书、著书,识字以来,除不得已外,70多年来,和书须臾不离。自称书生,当不为过。说来也难以自信,尽管我的小小书斋满架、满橱、满桌、满壁、满地都是图书报刊,但我常挂记在心头的书并没有几本。细细思来,关于太史公的《史记》实有不少久藏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
     ②我和《史记》相识是出于父命。年未及冠,父亲带我去拜见老师。礼毕,老师说:那么,就让他从《史记》圈起吧。这是他定下的入门规矩,先得圈几部书。图书就是现在所说的标点,但符号单纯,只用圈断句。接着又指点一句:可以先从列传圈起。父亲和老师作出这个安排,目的在学文,而不在学史。
     ③在我这一代,父命师训固然还起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大热天能坚持埋头圈书,其实还是出于《史记》本身的吸引力。要分别了,我去向老师告辞。他抽了一筒水烟,抬眼看了我一下:你觉得这部书怎么样?”对这突然袭击,我毫无准备,只能率直地说:我很喜欢读。”“为什么?”“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古人写活了。这位老师露出一丝微笑,并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他接着说:既然喜欢读,还不妨多读读。
      ④事隔30年,我列名老九,置身册外。当其时,亲友侧目,门庭罗雀,才又想起这部不妨多读读的书来。读到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我惘然如跌入了时间的空洞。历史应当是个逝者不能复返的过程,怎会在2000年前他已写出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自己当时活生生的心态?
     ⑤过了半个花甲再读《史记》,眼前不能不浮起那位老师不像是满意的微笑,似乎明白了他不妨多读读的意思,好像是说:年轻人,慢慢体会吧。这么多年的世道,把我的思路导入了对《史记》新的反应——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后人写活了。
     ⑥这种体会却又引出了一个难解的困惑。2000年的时间丢到哪里去了呢?我似乎见到了一个时间的空洞。我在喜读这部书的感情里,插入了一种惶悚的心理。如果真的是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乃见清士——这不是一个令人心寒的世界么?我生来是个软心人,盼望着在时间的推移中世界是会越来越好的。如果时间真是有空洞,人不能在时间过程中不断进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⑦又过了30年。我已入耄耋之龄。在写这篇说史记的短文时,突然发现我连太史公的生卒年代都不知道。查了一些工具书,对太史公哪年去世都用“?”号,存疑不写。后来我在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3321页注16下找到《集解》①说:案:卫宏《汉书旧仪注》曰: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迁蚕室(古代施宫刑的牢狱)。有怨言,下狱死。关于太史公保李陵、下蚕室的事,在《报任安书》中言之甚详,也是后世所熟知的。裴 引卫宏的注,我是第一次读到。似乎是隐约地说,司马迁下蚕室的真实原因是笔下无忌,得罪了皇上,保李陵何至于下蚕室?结果是死在狱中,年月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隐讳不提的。
     ⑧太史公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更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落场。他忍辱偷生写完这部《史记》,最后在自序中还明白写出: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在京师的那本是公开的,自然难免被削改。他似已防止这一手而把正本安放在下落不明之处。《索隐》②作者司马贞还故作谜语,引《穆天子传》说名山在群玉之山,河平无险,四彻中绳之处;又在《述赞》中告诉读者副本是受到篡改的,所以说惜哉残缺,非才妄续。但是正本究竟何在呢?
     ⑨半夜不寐,似有所悟。我真是个太史公所说的浅见寡闻的俗人。怎么不领会有生无卒的妙笔?太史公的生命早已化入历史。历史本身谁知道它卒于何时?《史记》所述正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世。正是这台上的悲喜啼笑构成了不朽的人类心态。这就是它的正本,也是它的名山。让这台戏演下去吧,留个问号给它的结束不是更恰当、更好些么?
     既然喜欢读,不妨多读读。这是60多年前老师临别时的话,不寐之夜又在耳边叮咛。时乎,时乎,怎样分辨今昔呢?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节,作者费孝通。)
  

 

每个人都是史记

 

一、关于书生

 

标题中的“书生”很重要,“书生”在世俗的眼里是一个贬义词,譬如“书生之见”,“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这恰好显出书生的可贵,惟其在世俗里能够天真,才是一种悲壮的真,无比的善和绝伦的美。反而是那些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者让我们可厌可憎。贾平凹在《丑石》里说,“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费老的一生就是一个书生的一生,书生是要读书的,费老一辈子都在读《史记》,《史记》就像一条河,从费老的生命里流过。

年未及冠,出于父命,拜师读《史记》,父命和师命相同,从“列传”圈起,其中不乏有“读列传人生,树鸿图之志”的想法,王公将相并非天生有种,布衣亦可傲视王侯。这位老师也是书生,自然也成了我读《史记》的一种人生参照,我们常常在别人的故事里读出我们自己来。当我回答出“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古人写活了。”他只露出一丝微笑,并不像是满意的微笑。只这一笑就够了,我以为这一笑中既有满意,也有会心,更有一丝苍凉。因为读《史记》是要用一辈子来读的。

“事隔30年,我列名老九,置身册外。”这里一定要咀嚼费老痛定思痛的淡淡话语。从建国初期开始,就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右派”的说法,这五类人属于专政、改造的对象,俗称黑五类。而文革开始后,“叛徒、特务、走资派”也成为专政、改造的对象,随着文革的深入,知识分子也成为改造对象。而知识分子是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第九位,加上当时世俗眼里知识分子爱摆“臭架子”,所以就把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在政治社会学上,这九类人群,是当时社会的“另册族群”,是贱民阶层,是没有公民权,被驱逐,被凌辱,被歧视的对象。难怪当其时,费老“亲友侧目,门庭罗雀”。

在这样的背景下来读费孝通,我们就能体会“书生”背后的一声叹息。费先生曾说:“失去知识分子等于失去民心。”书生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书生,而不少书生是要清高不同世俗的,所以,才显得又臭又迂,才为世人所不容。

要知道司马迁也是书生,他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不可能不得罪最高统治者,而最高统治者又岂能容忍一介书生指手画脚。就连毛泽东也不能免俗啊。当年毛在北大做图书管理员,曾经记载,“李大钊、陈独秀、傅斯年,一个个光辉夺目的人来借阅图书,我很想和他们搭话,但没有谁愿意和一个来自湖南的蹩脚普通话的年轻人谈论。”这种怨气根深蒂固。后来,曾任北大副校长的傅斯年访问延安,可能是忌恨当年在北大不愉快的经历,毛泽东对傅斯年并不热情。傅斯年临走时,恳求毛泽东的墨宝,毛挥笔写下的是“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毛对知识分子的厌恶,可见一斑。正因为这样的认识,所以费老晚年在考证司马迁的卒年中,才认同:“司马迁下蚕室的真实原因是笔下无忌,得罪了皇上,保李陵何至于下蚕室?结果是死在狱中,年月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隐讳不提的。”这也是中国特色。

书生司马迁的惨痛遭遇,在书生费孝通这里获得了巨大的人生共鸣,2000年时间是一个黑洞,历史就这样捉弄书生。“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生惨境,竟是如此熟食和相通。也许到了这个时候,费孝通才对当年书生师傅的那一种古怪的微笑似有所悟吧!

费老84岁时曾说:“我没有长寿!打算,关于生命的长短,听天由命而已。”他还说到了自己一生的“三死”:“30年代,我应该死而没有死;40年代,人家要我死而我没有死;60年代,我想死而没有死。”这说的分别是瑶山考察遇难、昆明遭国民党特务恫吓和“文革”中被迫害之事。

  瑶山考察中,费孝通与新婚妻子王同惠的蜜月之旅,竟然引来一生的惨痛。由于费孝通误入瑶人设下的“虎阱”,被木石压住。王同惠奋不顾身地把石块逐一移开,但费孝通足部已受重伤,不能站立。王同惠赶紧跑出森林求援,从此一去不返。次日傍晚,才有人发现了费孝通,第七天在湍急的山涧中发现了王同惠的遗体。此时,她与费老结婚才108天。

在奠定费孝通社会人类学巨擘地位的《江村经济》一书的卷首,费孝通深情写道:献给我的妻子王同惠。后来费孝通与孟吟女士结婚, 为了纪念前妻,费孝通给女儿起名费宗惠,昵称“小惠”。爱情,也许是费老一辈子抹不去的伤痛。

40年代国民党杀害了闻一多、李公朴,费孝通也处在危险之中,后来美国使馆给费孝通提供庇护,费老仍然固执地抨击国民党的暴政。60年代费孝通被打倒,九死一生。潘光旦遂逐渐停止呼吸。费孝通哀叹“日夕旁伺,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直至老师停止呼吸。只有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才能够体会那样时代的一个无奈。费孝通曾经无数次想过死,但后来又放弃了。他说:“我死了,我老婆也活不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儿女们要一辈子背着右派羔子的帽子。”过了半个花甲读《史记》,是“太史公文中有我,把后人写活了。”这个时候的费老的痛苦在于,如果时间真是有黑洞,人不能在时间过程中不断进步,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这是一个社会学家对历史循环深切的哀叹,当然不乏困惑。

到了耄耋之年,作者借助两个问题的破解,终于读通了《史记》,或者说终于读懂了人生,这是用一辈子的血泪经历,浸泡出的人生体悟。这就是作者说的私见。

 

二、关于私见

 

费老借助司马迁的生卒年和《史记》的正副本来表达私见。

我以为考证司马迁的生死,不是作者的本意。因为很多貌似史论,都是借史说事,费孝通也是如此。

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武帝怒而消去之,可见雷霆之怒到了何等地步,而书生意气的司马迁却我行我素,浑然不觉大难即将来临。司马迁死于何年,时间不详,这个下场,历代史书一般是不提的。这一句背后大有玄机,中国历史本来就是一部为长者讳为尊者讳的历史,史书上的脂粉摇摇欲坠,何曾看见地狱里的冤魂和地底下的呐喊?文化大革命中有多少屈死的书生,冤沉海底,无名无姓,甚至共和国主席刘少奇也只是一个号码而已啊!

曾记得我看过著名杂文家王实味的悲惨命运。1947年,国民党进军延安,康生与副部长李克农直接批示:将王实味就地秘密处死。1947年7月1日夜,王实味被秘密砍杀后,置于一口枯井中掩埋。文革过后,王实味妻子为丈夫奔走相告。时间流逝,白雪飞顶,直至1991年2月,公安部才正式发出了《关于对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查决定》。政府补偿了王实味遗孀1万多元,但王实味妻子却把这些钱都捐给了贫困地区,她说:“我这么多年奔走,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正义的最终苏醒,让王实味的灵魂得到安息。”王实味只是一个例证,但也开了一个先河,到文革中一切都发展到登峰造极。比如,开国元帅彭德怀编号是145,去世时遗体上的白布单上写着“王川”。1974年12月17日,彭德怀的遗体从301医院被秘密送往火葬场火化。为了掩盖事实,这份火化的申请单上写的是:“申请人:王奎,住址:301,与死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王川,男,76岁,印号○○一二六九○。”“四人帮”一伙怕引起人们怀疑,在送往成都的火化单上的年龄写的是32岁,籍贯:成都市。人成了随时被捏死的蚂蚱,而历史就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司马迁什么时候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是书生们共同的人生悲剧。重要的是,司马迁的生命早已化入历史,而历史本身谁知道它卒于何时?司马迁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史记》,把自己的血肉融入了这一本书中,读《史记》实际上就是读司马迁,《史记》中有“古人”,《史记》中有“后人”,也就是《史记》中有人,这是一本人的绵延史。司马迁把自己化入历史,我把自己化入了司马迁,融入到《史记》,每个人都是历史。

费老探究《史记》的正副本,用意究竟何在?

司马迁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落场,他把自己忍辱偷生写完的《史记》,藏之名山,副在京师,而把正本藏之名山。也就是今天流传的《史记》,只是篡改的副本而已,那么正本究竟藏在哪里?

《史记》写出了古人,也写尽了后人。《史记》所述正是这生生不息、难言止境、永不落幕的人世。这台上的悲喜啼笑则构成了不朽的人类心态。而这就是它的正本,也是它的名山。与其说是读历史,不如说是读人世,读人世的悲欢离合,读人性的不朽心态。一切历史都是人性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耄耋之年的费老,当然关注生死,而费老思考得最多的,是死前的作为,是精神的“非死”。 90岁高龄的费老,他仍然感叹“白头青发有存殁,落日断霞无古今”。费老在书写生命的历史,要把生命化为历史,调查研究,为民造福;著书立说,泽被后学。壮心不与年俱老,死去犹能做鬼雄。让生命在历史中流淌,闪着银光。恐怕这还是费老读《史记》给俗世的我们带来额外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