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冻喷淋头:“中国”是一个文化,却假装是一个国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1:49:19

一、 凝固于现代的静态“中国”

美国著名政治学家、汉学家白鲁恂(Lucian W. Pye)曾有句名言:“中国是一个文化,却假装是个国家,而且是个古怪的国家(Erratic State)”。关于中国的外交至今还囿于中央王国朝贡体系心态的想法,在学界也早非新闻。或许诚如白氏所论,民族国家是西方历史的产物,中国对自己这个新地位认识模糊,在西人眼中难免有些古怪。然而,今天人们谈到中国,将其“国”等同于美国、法国、英国之“国”,而为现代国际秩序里的主权国家,似乎不再有疑义。不惟如此,近代以来人们大谈中国上古史、中国外交史、中国美术史、中国青铜时代等等,似乎现代的“中国”概念已理所当然地和纵贯古今的“道统”脉脉相承,凝固为千篇一律、永恒静态的对象。这种以新概念强加于历史的做法,固然便于日常沟通,但牺牲辞意的流变与丰富性的结果,却大大地局限了人们的眼光境界。于是爱之者颂赞其一贯光荣,恶之者鄙其为冥顽不灵,最后使言说的各方陷入作茧自缚的困境。作者有感于此,虽未专于史学,乃从浩瀚之历代文献取其一粟,对“中国”一词的涵意与流变稍予查考。小考虽不意在更张日用之“中国”辞意,但或可廓清论者之视界。

二、层累地造成的“中国”概念

  凡是一件史事,应当看它最先是怎样的,以后逐步地变迁是怎样的。以辩伪名世的近代国学大师顾颉刚总结对书经、诗经等古代经典的考证,大胆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观点。他指出,古代伪经与各种穿凿附会的注疏“譬如积薪,后来居上”地建构出盘古炎黄、三皇五帝的世系,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大。于是连秦始皇以前的中国,都和尚书禹贡杜撰的九州一样广大。实际上,迄今不断出土的考古材料都表明,中国文明的“孤岛模式”与夏、商、周直线继承观念都不符史实。青铜史家张光直判断,平行并起、相互刺激才是古代列国文明关系的特征。

本文认为,多源头的平行并起,比起为求“整齐”,或为政治目的建构的“天不变,道亦不变”模式更接近古代的“现实”。但追索“中国”概念的演历与内涵,仍以顾颉刚“不立一真,惟穷流变”为好。从古代文献分析以往说者使用“中国”一词的指涉涵意,一方面可以掌握既往之时代,“中国”一词的意义,可以比较不同时期,“中国”概念的变化发展。关于“中国”的想象,就在历史中不断层累造成、积淀变化,最后又被迫与现代国际体系接轨,变成一个“古怪”的“世界”成员,且以中文的“国”这个概念和西文的 “State,” “Nation,” “Country,” “Kingdom”等对应。西文诸语暂且不管,考中文“中国”,略将管窥所得,分如数端。

三、周代与春秋战国:都城或受封诸侯国总称

 “国”原本指土石版筑的“城郭”,在商周时期为贵族的封邑与武装屯驻所在,延伸指涉整个受封的疆域,和诸侯征讨所占的土地。孟子曾回忆周朝礼制,说“大国地方百里,次国地方七十里”。《大学》所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当时皆是此意。而“中国”一词,在当时已广泛使用。《诗经》中的“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及《孟子》所说舜获天下拥戴,“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其“中国”都是指周王都城。但孟子记载“陈良生于楚,在中国之南,故北游而学于中国也”,“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左传》称“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王以警于夷。中国则否,诸侯不相遣俘”;《公羊传》载“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史记》载“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战国策》中秦国宰相范睢说“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这些文本的“中国”已不限于王畿,不是指“一个国家”,而是总括封邑体系的各诸侯,以区别于四方不隶属这个封邑体系的“夷”。

值得注意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群雄并起,但今日人们所熟知的“群雄”在当时并没有都被归于“中国”的指涉范围。所谓“中国之处”范围模糊,有时仅限于指周室和韩、魏附近,有时则指周朝封邑体系的诸侯国。《史记》里秦“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吴国祖先“亡如荆蛮”、“自号句吴”,通常不列“中国”之属。秦称“公”乃是自封。出自江淮徐戎的徐国,起于百越之间的越国,北狄后裔中山国都是春秋时代驰骋一时的重要国家,但显然不是“中国”成员。三苗后裔的楚,但楚君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尤其是有意识地自外于“中国”一词指涉的政治与文化范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与“楚河汉界”的历史,是此种观念的延续。至于三星堆墓主—蜀国曾是周室灭商的盟友,兴起于商朝中期之前,后为秦所并,与“中国”更为疏远。

四、汉唐对魏晋:统一帝国对诸国或其旧地

秦汉统一,各有国号,然“中国”一词已习用而传延。《史记》称此时“秦遂以兵灭六王,并中国,外攘四夷,死人如乱麻”,后来“中国一统,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判分“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汉武帝感叹“今中国一统而北边未安”。凡此“中国”皆指并灭战国诸王,占居商周以来中枢地位的统一帝国整体。所以,《后汉书》说“九州之外曰外国,亦曰绝国”。宋朝欧阳修所编《新唐书》记载唐初名臣魏征所言“不许蛮夷弊中国也”;玄宗丞相杨国忠“倾中国骁卒二十万”;唐苦于“土蕃、回鹘号强雄,为中国患最久”,此类唐代“中国”语意与汉代相同,并不因设治郡县与天子都城的远近而有区别。史书作者欧阳修身处的北宋,也应是认同这一语意的。

  魏晋南北朝也是各有国号。有趣的是,据晋朝陈寿所纂《三国志》记载,承袭汉祚而占据华北的魏,称所据地区为“中国”,再度将蜀、吴排斥于“中国”之外。魏大臣傅碬称“昔夫差凌齐胜晋,威行中国”、裴潜品评刘备“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也”,高堂隆说“吴蜀二贼,潜号称帝,欲与中国征衡”。魏人的观点也为吴所接受。名将周瑜便断言“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国所长”。另外,唐代名臣房玄龄所编《晋书》引述前秦君主苻坚说“刘禅可非汉之遗祚,然终为中国所并”。欧阳修《新唐书》说“晋迁江南,中国遂没于夷狄”。可见无分南北,秦国宰相范睢的“韩、魏,中国之处,天下之枢”又成为时人指涉“中国”时的共识。

不过相关文献谈到高丽、高昌、南海诸国等未曾隶属于秦汉的地区时,其“中国”概念又是魏晋南北两方政权总据之地的全称。唐代李延寿《北史》说高昌将白盐“贡之中国”,高丽“书有五经、三史,…兵器与中国略同”,《南史》说南海诸国“吴孙权时遣宣化从事,…晋代通中国者盖鲜。”显然“中国”所指为何还要看论述里的其它对象而定。

五、辽金:邻国或已领有的居中诸国旧地

元代学者脱脱主修《辽史》与《金史》称辽太祖皇后述律氏曾担心战争“万一不胜,为中国笑”,所言“中国”指五代的后梁。辽太宗曾云:“我梦神人令送石郎为中国帝”,“中国帝”正是石敬塘。无论国号,辽人与三国时代的吴国相同,依例将占居“韩、魏,中国之处”的五代诸政权称为“中国”。相对于辽,“中国”是邻国之一。蜀、楚、闽、吴越、南唐等“十国”则不是“中国”。

金入主辽、宋“中国之处”,(南)宋避江左。脱脱记载金将独吉思忠曾议:“宋虽栖江表,未尝一日忘中国,但力不足耳”;又载“日本国太宰府民七十二人,因籴遇风,漂至中国。诏给以粮,俾还本国”。这里金人的“中国”已非称呼一个国家政权,而又复指周室、韩魏、汉唐(西)晋(北)宋都城所在的“天下之枢”旧地。

六、元明:回到统一帝国整体

明初宋濂所修《元史》,谈及元代通习经史百家的名臣阿鲁浑萨里,说“世祖闻其才,俾习中国之学”。世祖忽必烈之孙,元成宗奇渥温帖木儿于公元1299年“复立行省,以中国之法治之”。查世祖与成宗时,蒙古早已征服金、宋。故此处“中国”与辽、金时代一样,指已领有的居中诸国旧地。但元与辽、金不同之处是蒙古已再度统领汉唐时期全境,所以元朝宗庙音乐“威武之曲”高唱“绍天鸿业,继世隆平。惠孚中国,威靖边廷。”忽必烈致书责备日本,亦称“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区夏。…日本密迩高丽,时通中国。至于朕躬,而无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宰相帖木儿塔识闻有日本间谍事,对曰:“今六合一家,何以刺探为?设果有之,正可令识中国之盛,归告其主,使之向化。”云南省因“西南夷八百媳妇国”未奉正朔,建议攻打。宰相哈刺哈孙批示“可谕之使来,不足以烦中国。”忽必烈等人这里所说的“中国”,又是指统一的帝国整体。与《明史》所记明朝兵部尚书于谦为瓦剌来犯事奏称“寇得志,要留大驾,势必轻中国”一般无二。

七、清:自我指涉的国号之一

清继明再度成为统领南北的帝国,层累继受元、明的“中国”概念,称“中国”为统一的帝国整体。由于开始和建构现代国际秩序的西方列强接触,“大清国”与“中国”遂同时出现在正式的交涉文书中。被迫放弃天朝神话与朝贡秩序而从事“平行照会”的结果,“中国”逐渐凝固为清帝国君民清晰的自我称谓。

例如与俄君“察罕汗”(沙皇)订尼布楚条约时清朝国势正隆,条文开宗即谓:“中国大圣皇帝钦差分界大臣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后来陆续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如南京条约,称君臣时用“大清皇帝”、“大清钦差”,一般称谓用“中国人”、“中国大臣”。天津条约规定“英国自主之邦,与中国平等”。八国联军的辛丑合约内文则同时混用“大清国大皇帝”、“大清国”、“中国”、“中国政府”与“中国全权大臣”等语。此等形式“平等”的文书皆中文西文并备, “China”遂也成为“大清国”、“中国”的共同译名。恰好此时正逢民间排满反清意识高涨,“大清”国号沦为“满清”而遭排斥,“中国”遂承接传统帝国整体、通用国号与一个现代主权国家实体而突出地被积淀下来。

八、 近代“中国”概念的内涵及其流变

梁启超感叹以往史学“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压抑了‘国家思想’的兴起。”这正证明了从周代以迄明末近三千年的“中国”概念,和梁启超急切要建构的“国家”是两回事。

小考认为,历史上“中国”概念的意义在商周都城、商周封邑体系的居中诸国、居中诸国所在地区、占居此一地区的政权、统一帝国整体之间漂移。当代华文社会日常语用的“中国”概念,则既是一个现代主权国家与其国号,又是秦汉唐宋元明清帝国的继承者。此种意涵一方面来自历代的层累造成的语用,另一方面又是经历西方文明秩序严酷洗礼的对映结果,染上了一抹后殖民的色彩。不但如此,非指特定朝代国家的地区性概念——居中诸国所在的“中国之处”也还深植人心。

不经由历史的追溯梳理,“中国”时而被感叹为一盘散沙,时而被畏惧为霸权黄祸。其行止虽竭力仿效西方列强,却又偶有疏离挑战,往往令人难以理解。遂至各取所好,强加于人,真正变成偏执的霸权性话语。但是假若论者能理解概念意涵的流变,则在众声喧哗的概念专断下,或能保有几许宽阔的澄明。《礼记·中庸》“洋溢乎中国”,《汉书》“统天下,理中国”……,都指的是中原黄河流域一带。那时一族一国,叫方国,是草昧至周朝主要的社会组织形式,逐渐翦灭而趋统一。这应该是梁任公“中国三段论”中的第一段——即“中国之中国”,然后才是亚洲之中国,最后是世界之中国。

所谓“中国之中国”,也就是华夷互换时期的中国(三星堆蝌蚪文考据:彝族是夏代的统治者)。所谓理念,就是“中华大统一观”,或“中原文化先决论”。中国历史教育两大怪圈,第一个怪圈就是“中华大统一观”,也就是把汉族史看成是正史, 少数民族地区的历史则一笔带过。所以,言先秦时期巴蜀尚未入华夏,有些问题,因过去是“入夷则夷,入夏则夏”,四川的族团、方国之治,没什么不同,且六 夷、七羌、九氐,民族之多,混杂,繁衍,故复杂性便成为重要特征。难怪李济曾有那著名的论断:“两千年来中国的史学家,上了秦始皇的一个大当,以为中国的文化及民族都是长城以南的事情”(《中国文明的开始》)。由西北方向看,那种把长城以外断送给“异族”固然错误得很,——若再调头往西南方向看,那种把“夷”断送给“华”的做法就同属“卤莽灭裂”。

最后,“中国”概念和神州、震旦、华夏、支那(二战后被禁用)等语的关系也是饶富兴味。小考限于学力,未能一并探究,所幸此等词语未陷入时下议论纠葛,可待来日思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