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逸致什么意思:[俄]纳博科夫/石枕川译:飞来横祸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5 15:52:45

飞来横祸

作者:[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石枕川译

  夜色如水,最后一辆街车开过了,车辫在电线上溅出蓝色的星星点点的火花也随着街车一同远去。

  “得,步行就步行吧,虽然你已经喝醉,马克,已经酩酊大醉……”

  火花隐逸了。铁皮屋顶像是披了银装,凸出部分熠然生辉,黑色凹缝则是衣装的褶纹。

  他,马克·施坦德富斯,大伙计,半神,浅黄头发的幸运者,正踏着如水的夜色回家。由高高的折浆领围住后脑勺上拖着条孩子才有的可笑的小辫,因有这条小发辫,克拉拉爱上了他。是啊,她发誓爱他,她说早把母亲盖耶泽去年的房客,那穷酸的、模样儿俊俏的异邦人忘却了。

  “说实话,马克,你喝多啦……”

  今儿朋友们用啤酒和歌声庆贺了马克和火红头发苍白脸蛋的克拉拉。过上一周他俩就要举行婚礼,婚后生活将永远充满幸福和安宁。夜间她的火红长发披散到枕上。早晨嘛,映入眼帘的是她娇嗔的笑、湖绿的裙衫和凉丝丝的裸臂膀。

  广场中央搭了个黑色帐篷,亮着橘红色灯火——正在修理路轨。他想起了今儿怎样吻了她。吻了短袖下接种牛痘留下的可爱的疤印。而今他因幸福、因酒醉正踩着踉跄的碎步回家。他挥动着他那根细长的司的克。街上行人微稀。从路边房舍的阴影里传来他脚步的回音一直伴送他转弯。转弯处,仍是那个腰缠围裙、头戴便帽的人站在栅墙旁卖灌肠,并像鸟鸣般又温柔又忧伤地低吟曼唱:热腾腾的小灌肠……热腾腾的小灌肠……

  马克不由怜悯起小灌肠、月亮、沿电线飞舞的蓝色火花。他倚到栅墙上,蜷起身,鼓起腮,迸发出幸福的笑:“克拉拉……克拉拉……哦,克拉拉,我亲爱的……”

  黑乎乎的栅墙后面,在两幢房子之间的一方块空地上,停了像口大棺材般的装货篷车,鼓鼓的,上帝才知道里面装的是些啥。大概是些橡木箱、蜘蛛网般的吊灯和沉甸甸的双人床架。月亮将这些杂什都涂上了一层银白。而在左面,房屋光秃秃的侧墙上,印了很大的一颗鸡心——那是人行道尽头,街灯下椴树投到墙上的放大许多倍的黑影。

  马克摸黑登上五楼时也没止住笑。他已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却又虚跨一脚,因此脚落了空,惹出了啪的一响来。正当他摸索门锁孔准备开门的当儿,他腋下的竹杖——司的克掉到了扶梯上,接着噼噼啪啪地往下面滑去。马克凝神屏气听着这噼噼啪啪的声音,心想它非随着扶梯转弯,直滑到最底层不可。但不然,响了没一会儿便不响了。他如释重负般嘘了口气,猫腰摸着扶手重又下楼。啤酒还在起作用,脑血管铮铮地跳动,使他差点儿跌倒。他顺势坐到扶梯上,伸手在身前身后瞎摸。这时五楼的门开了,施坦德富斯太太手拿煤油灯,半袒露身子,眨巴着眼睛,一头乌云从睡帽里披落下来。只听得她叫唤道:马克,是你吗?

  楔形灯光照亮了楼梯、扶手、司的克。马克在楼梯的转弯处爬起身,高高兴兴地,气喘吁吁地登上五楼,墙上佝偻着的黑影随着他移动。

  在半明半暗的、用块红布幔一隔为两的房间里进行了如下的谈话:

  “你喝得太多了,马克……”

  “哦,不,妈妈……多大的幸福啊……”

  “你手都弄脏了,马克,瞧你这脏乎乎的手掌……”

  “……多大的幸福呀……好……冰冷冰冷的水。倒进洗脸池……多点儿……大伙祝贺我,当然,事出有因……再倒多点。”

  “但听说她不久前还爱着另一个……一个外国人,无赖。听说那人还欠着盖耶泽太太五马克……”

  “胡诌些啥……你什么也不懂……今儿喝得真带劲,连纽扣也掉了,你瞧……我想,结了婚我的薪水就会增加一倍……”

  “快躺下,快躺下……瞧这身脏……还是条新裤子呢……”

  这天夜里马克做了个不愉快的梦。梦见故世的父亲。父亲的苍白色汗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他走来抓起马克的膀子使劲呵痒,一揪住就是不放。

  只在他走进店门的时候他才回想起这夜晚的梦,之所以回想起来,是因为他的朋友、整天欢天喜地的阿道夫用手指戳了他一下腰际的肋骨。经他一戳,仿佛心扉豁然洞开,人像麻木了一般。但没一会儿那心扉便合上了,他重又轻松自如,连他手里捏着的、向顾客推荐的领带也在笑,也在分享他的幸福。他知道晚上便将见到克拉拉。先回家晚餐,饭后立即去找她。前不久,跟她讲他俩今后将有的美满生活时她哭了。当然,马克明白,她流的是幸福之泪——她也是这样向他解释的。后来她对镜抚平杏仁酱般的浅色头发。至于她那惶惑的、苍白的脸色,当然也是幸福所致,完全可以理解……

  “是要条纹的吗?这一条怎么样?”

  他把领带绕在手上翻来覆去,逗顾客着迷。他迅速地打开一个个扁平的硬纸盒……

  而此时他母亲那里正坐着客人盖耶泽太太。她说是路过顺道来的,她的脸上还留有泪痕。盖耶泽太太小心翼翼坐下,仿佛害怕一不小心会把登子坐碎。那是个洁净的小厨房。施坦德富斯太太正在洗碟子。墙上挂着一块刻有肥猪的制糕模板。一盒子火柴和一根燃过的火柴梗抛在炉台上。

  “我为您带来一条坏消息,施坦德富斯太太。”

  对方愕然,拿碟子的手紧贴胸口。

  “我是说克拉拉,她今儿疯了似的。那个房客回来了。记得吗?我提起过的。克拉拉像苍蝇掐了头,是的,今儿早上……她不想再见到您的儿子……送给她的衣料决意退还。喏,还给马克写了信。克拉拉准疯了,我不知道……”

  而马克下了班正高高兴兴地回家,由剃小平头的阿道夫伴送。几乎到家门口了,阿道夫准备与他握手告别,但马克用肩膀撞开一家清凉的酒吧的店门。

  “你去哪?得了……咱俩一起喝点儿。”

  阿道夫倚着手杖。那手杖像他的尾巴。

  “算了吧,马克……”

  说罢就犹豫地揉揉腮帮,笑将起来……

  “也罢……不过由我付帐。”

  半小时后走出酒吧和他朋友道别的时候,晚霞已染红了河岸,横跨两岸的湿淋淋的大桥远看如同镂金的缎带,缎带上人影憧憧。

  他瞅一眼表,决定不再回家而直接去看望未婚妻。他由于幸福,由于这灿然夕照而感到头晕。一个花花公子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了,蓦地在这花花公子的锃亮皮鞋尖上印上了一块橘红,像是被利箭射中的一颗红心。尚未干涸的水洼——柏油路的水灵灵的黑眸子里映照出柔和的晚霞。屋宇是灰色的,像平时看到的那样,但平时很少仰首注意的屋顶和高层上的雕塑、金色的避雷针、石板拱顶和一根根小圆柱,如今一概涂上了褚色,被那暖融融的霞光笼罩。这些拱脊啦、凉台啦、飞檐啦、圆柱啦可不像灰暗的屋顶,霎时间里显得分外明净,分外神奇。

  “啊,我多幸福,”马克想,“所有人都向我道贺。”

  他坐在电车里,以温馨的、爱怜的目光打量着乘客。照他焕发着青春的脸庞、下巴上的斑斑粉刺、幸福而明亮的眼睛、后脑勺上的小发辫来说,命运应饶恕他……

  “我就要见到克拉拉了,”他想,“她一定是在门口迎我,说念了我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

  电车一震,又启动了。开过了他该下的站台。他忙着往车门走去,半途被一个胖子的脚绊了一下。那胖子正在读一本医学杂志。他打算抬抬帽表示歉意,可他差点儿没跌倒。电车辚辚响着转弯。他赶紧拉住悬挂着的皮圈。那位胖先生一脸愠色,嘴里叨叨着慢慢收拢被踩的短腿。他那灰色倒八字胡子乍看来挺神气的。马克笑笑以示歉意后便到了车门口,两手抓住下车铁扶手,冲出身子准备跳车。下面油亮亮的柏油坦路迅速地往电车尾部后退。马克一跃。脚跟噔的一声落下地。好疼!双脚没法收住,自动地向前啪嗒啪嗒奔去。忽地发生了奇怪的事……电车倏地一晃,乘务员从过道口忿忿地喊叫,马路像秋千似的晃动,庞然大物隆隆地从马克身后压来。他感到一股电闪从他头颅直打到他脚踵。但电闪旋即消失了,剩他独个儿站在油亮亮的柏油马路中央。他回头瞧瞧,瞧见远处的自己的背影——马克·施坦德富斯的瘦骨嶙峋的脊梁。那个马克·施坦德富斯正在若无其事地穿越马路。他怀着好奇的感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自己。于是,这会儿是他本人走在人行道上了,虽则头脑里还回荡着电击时的余音。

  “嘿……差点儿没跌进马车轮子下……”

  那是条宽广的大街,挺热闹。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高楼和普通屋宇都沐浴在夕照里。马克一消二楚地看到高处的柱廊、檐壁、路侧粉色的玫瑰花丛、如若凌空飞腾的雕像,仰望着天空的金红色竖琴。这些绝妙的建筑和雕饰都喜气洋洋地裹着节日的盛装,准备舒袖飞向天际。马克傻了眼:以前他怎么没注意到这些高耸入云的陈列馆和教堂呢?

  膝盖被撞得好疼!原来是他熟悉的黑栅墙。他笑了:啊,当然,棺材般的装货马车就停在栅墙后面。车篷里藏了些什么呢?珍宝还是象牙?或是一堆落满尘土的豪华家具?

  “不,得去瞧瞧……要不克拉拉问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推开篷车门进去一看,空空的,只有一张缺腿小软椅孤零零地、可笑地歪斜在货厢中央。

  马克轻蔑地耸耸肩,打从货厢另一头的门里出来。眼前重又是如火晚霞。往前便是他所熟悉的铁栅门,绿阴中的克拉拉的窗户了。克拉拉正在等他,是她亲自打开栅门的。她打开门,然后抬起裸臂理她的云鬓。从短袖下露出了火红色汗毛。

  她抚摸着他的头。

  “我一整天都想你,马克,终于把你等来啦。”

  她打开屋门。马克一进屋门便到了餐室。他觉得这餐室既宽敞又明亮。

  “咱们现在够幸福的,没有过道也无所谓。”克拉拉热切地对他低语。他觉得,克拉拉的话里蕴含着某种奇妙的意义。

  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许多人围桌而坐。马克从未在未婚妻家里见到如此多的客人,其中有黧黑的、脑袋方方正正的阿道夫,有大肚子、矮腿、嘴里仍在叨叨不完的那个在电车车厢中读医学杂志的先生。

  他怯生生地向所有的客人鞠躬问好,然后坐到克拉拉身边。但突然间,如同不久前那样,感到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他挣扎着,想摆脱。克拉拉的绿绸衫飘呀飘呀的缩成了玻璃绿灯罩。而罩着绿玻璃罩的吊灯则在来回摆动。马克躺在灯下,疼痛逼迫着心脏,使他除游移不定的挂灯外什么都看不见。是的,肋骨压迫着心脏透不过气来,还有人使足了气力要扭断他的大腿,大腿不用多会儿就要嘎嚓断裂。他再次挣扎。吊灯化成一片蓝莹莹的薄雾渐渐飘散。马克见他本人和克拉拉并排坐在远处。没待看清,他的膝盖已碰到她带有温馨味的绿裙子。而克拉拉仰起头在笑。

  他想告诉客人们方才出了什么事儿,于是冲着所有在座的,包括嘻嘻哈哈的阿道夫和生气的胖子费力说道:

  “那是个异邦人,如我上面说的,在船上做祷告……”

  他觉得要说的都说了,大家都听明白了……克拉拉撅起嘴,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道:

  “我可怜的……会好的……”

  他感到累,想睡觉,于是拉着克拉拉,抱住她脖子一同仰面躺下。蓦地又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一清二楚。

  马克躺在床上,裹着绷带,人都变了形。吊灯不再摇晃。他所熟悉的大胡子,即穿白大褂的胖大夫,正在察看他的瞳孔。大夫一脸的怅然神色,嘴里则在叽叽咕咕。天,好痛啊……心快撞上肋骨尖,就将裂成碎片了……天哪,现在……瞧我干的傻事!为什么没有克拉拉呢?

  大夫皱眉咂咂嘴。

  马克停止了呼吸,马克进入了梦乡。什么样的梦乡——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