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的意思:[俄]纳博科夫/石枕川译: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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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

作者:[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石枕川译

1

  斯列普佐夫踏着临晚的雪路返回庄园之后,便坐到墙角里这张他从没坐过的绒布矮凳上。人在遭受巨大不幸后往往如此。他万念俱灰,走路踉跄,哀伤得牙齿都在打颤,眼里噙满泪水,连道路也辨认不清。那时不是他的亲兄弟,而是一位点头之交亲切地搀扶了他,为他捡起掉落在地的帽子。这会儿他也一样。任何房间,哪怕是最舒适的或最小的房间都有冷僻的角落,斯列普佐夫因过分哀伤而不择处所,恰恰坐到这冷僻的角落里。

  这是一间厢房,它由一条回廊与夏天时居住的正房相连。这时廊上堆满积雪。眼下没必要启用正房并在那里生火,彼得堡来的这位主人只打算暂住几天,生起瓷砖炉来要容易得多。

  主人缩在屋角里的绒布凳上,就像坐在候诊室里等候大夫就诊。暗地里的房间悠悠忽忽,粘满霜花的玻璃窗外则是近似朦胧的幽蓝。伊万,话儿不多的、长得胖胖的、不久前剃光了胡子的仆人,捧来刚加过油的灯盏,把它放到桌上,悄然罩上粉红色灯伞。斜挂的壁镜里倏地映出了他光影中的耳朵和一头剪平的苍发。仆人来了,又走了。咿呀一声,门儿轻轻带上了。

  斯列普佐夫抬起搁在膝上的手瞧了瞧。指间留着一滴早已凝固的烛油。他把手指叉开,于是烛油裂成了一块块的小片儿。

2

  一夜都是些荒唐的碎梦。但梦的情节与哀痛全无干系。斯列普佐夫翌晨醒来,移步冰冷冷的外室。干裂的地板在他脚下吱吱发出欢响,白漆板凳上映着彩色窗玻璃投下的菱花。他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方打开通院子的门,而咿呀一声门开之时,光灿灿的雪粉直扑脸上。台阶上满是肉桂色冰碴子。屋檐下垂着白里透绿的鼓鼓囊囊的冰箸。没及厢房窗口的雪堆紧紧裹挟着静寂的木造建筑。台阶下,花坛上,隆起的积雪如一个个光溜溜的圆顶。从花坛往前,便是长着参天大树的亮堂堂的花园了。此时一棵棵树干、一簇簇枝桠都装点成了玉树琼花。而那些枞树,在松软的、亮闪闪的雪被下收紧了绿色的针掌。

  斯列普佐夫脚穿高腰毡靴,身着羊羔领短皮袄,悄然沿着惟一扫净白雪的直径,向炫目的花园深处走去。他奇怪自己居然活着,还存在感觉,能欣赏这皑皑的白雪,能感知门牙受冷的疼痛,甚至发现,银装素裹的一丛丛灌木宛若凝然不动的喷泉,而在雪封的山坡上狗的爪印,番红花的痕迹,消融的冰凌。再往前去,便是露出雪被的木桥了。斯列普佐夫想起了夏日的情景。他怨忿地拨去桥栏上的雪花。在滑腻腻的桥板缝里曾散缀着柔黄花,他儿子在桥上用网兜麻利地捕捉停在桥栏杆上的粉蝶。一回首,看见了他的父亲,于是因日晒而变色的草帽下扬起了微笑。那笑实难用笔墨描述。他的手抚弄着宽皮带上的小链和腰包,一双可爱的、光溜溜的黧黑的小脚叉开站着,身上穿的是条斜纹短裤,而脚上的凉鞋已经溅湿。仅在不久之前,住彼得堡的时候,他在呓语中还兴奋地提到学校,提到自行车和某种印度蝶。他死了。昨天斯列普佐夫护送沉重的、其中放置了他全部生活的棺木来农村,来乡村教堂旁这小小的白石墓穴。

  一片静寂,一如寒冷而晴朗的日子里才有的那种静寂。斯列普佐夫一步一抬脚走下林间小径,让身后留下一个个蓝莹莹的足印。穿过亮得使人诧异的树木,他来到花园尽头处的小河河岸上。从高处下望,银白色河面上开凿冰窟窿时取下的冰块在朝晖下熠熠发亮,而在彼岸,从农舍的雪顶升起了一缕缕粉红色炊烟。斯列普佐夫摘下羔羊皮帽,斜倚在树干上。远处什么地方有人在劈柴,一记记斧声直上苍穹。而在白色的村舍之上,在那银雾缭绕的林子后面,高踞着光辉夺目的教堂的十字架。

3

  饭后他去了墓地,他乘一辆陈旧的雪橇去的。乌龙骟马的肚腹一弛一张,犁开的白花花的雪浪掠过帽顶,马前是两条现成的蓝色车辙。到了那里,他傍着墓栅坐下,把戴皮手套的沉甸甸的大手搁在冷彻毛骨的铁围栅上。在那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而回家之后,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惆怅之感,觉得在那儿,在乡村教堂墓地上,他和儿子离得很远,反不如这里,因为这里的雪层下保存了儿子的凉鞋所留下的无数脚印。

  黄昏后他再也耐不住思念之情,便吩咐打开正屋。门如同哭泣一般咿咿唔唔开了,空荡荡的过道洋溢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它既不像隆冬的寒气,也不像铁门的锈味。斯列普佐夫从守院人手里接过洋铁皮油灯,独自走进内室。镶木地板在他脚下惊恐地响动。昏黄的灯光依次照进一个个房间。那些罩了白布套的家具显得如此陌生。本是天花板下的枝形吊灯,如今却是个悄无声息的口袋。斯列普佐夫的幢幢身影和他伸出的手的黑影儿缓缓掠过墙上的一个个画框。

  他走进儿子夏天里睡的卧房,把灯盏搁到窗台上,费力地打开百叶窗的窗页,虽则窗外是夜晚,蓝莹莹的窗玻璃上映出了橘黄色火苗,闪过他硕大的、胡子蓬松的脸庞。

  他在光秃秃的书桌前坐下,收起眉尖,冷冷扫了一眼面前的陈设:墙纸是蓝花白底的,有一格格抽屉的细长书橱很像是文件柜,沙发和靠椅都蒙上布套。他忽地垂下头,哆嗦着将嘴巴,又将泪湿的脸颊贴紧冷冷的、蒙了尘埃的桌面,双手抓住书桌的两角。

  他从抽屉里翻出了练习本,镇纸尺,一只存放印度蝶蛹茧的陶罐。关于这个价值三卢布的硕大印度蝶的蛹茧,儿子在病中曾不止一次提起过,并叹息地说,可惜留在乡里了。不过儿子又作自我安慰:蛹茧没准是个死的。他又找出了已扯破的扑蝶网,一个个缝在可以折叠的环口上的薄纱兜子。兜上还残留着夏日艳阳下的青草气息。

  后来他一边抽泣,一边拉开橱子里的一个个抽屉。举起昏黄的油灯,但见蝴蝶标本整整齐齐地压在玻璃板下。儿子便是在这卧室,在这书桌上处理捕获的蝴蝶的:在毛茸茸的蝶背上别上大头针,然后放到软木盖板下压平,再用纸条固定住带着花粉的蝶翅。现在蝶翅已经干涸,拖长尾巴的金凤蝶,天蓝色小蝶和红底黑斑、珠母色腹底的大蝶都在玻璃板下熠熠生辉。儿子常常对着这些蝴蝶的名字念念有词,忽而高兴,忽而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

4

  掩不住冷月的皎洁。满枝霜花的树影投在雪堆上,而月光下的雪堆忽东忽西闪亮着金属才有的那种光斑。在厢房,即摆了绒布套家具的客厅,此时已被炉火烤得暖融融的了。伊万把一棵一俄尺①高的枞树放到桌子上,还点上一枝圣诞蜡烛。冻得发抖的、苦脸上尘埃斑斑的斯列普佐夫腋下夹着木匣,进门照见桌上的枞树,茫然问道:

 “干吗来了?”

  伊万接过木匣,以浑厚的声音答道:

  “明儿过节。”

  “不需要,把它拿走……”斯列普佐夫蹙眉说道。说罢不由暗自想:“莫非今儿是圣诞②前夜了?我怎忘了呢?”

  伊万婉言劝他:

  “瞧有多绿!就让放在这里吧……”

“请你拿走,”斯列普佐夫再次吩咐,同时低头翻看他带回的木匣。他把收集到的儿子的东西都放进这木匣里了:捕蝶网兜,储存僵茧的小陶罐,镇尺,存大头针的油漆小匣,蓝色练习本。练习本的第一页已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页上有儿子法语听写的残篇。本上有捕获各类蝴蝶的日期、蝶名以及附注:“在去鲍罗维奇村的沼地上天雨。和爸爸下棋。后来读了最最乏味的《巡洋舰帕拉斯③号》。”“今天天气很热,但却是个大晴天。傍晚骑自行车。一个蚊蚋撞进了我眼里。故意两次经过她的别墅,可是没能见到她……”

  斯列普佐夫抬起头,仿佛嗓眼里吞下了一大块灼热的东西。儿子写的“她”是指谁呢?

①1俄尺等于0.71米。

②基督教规定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圣诞节,但俄国东正教由于历法不同,其十二月二十五日相当于公历 一月六日或七日。

③帕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