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
作者：[冰岛]乌·赫·西蒙纳森/石琴娥译
在北面遥远的地方，在诺兰德郡还朝北去的地方，在不大有人去的北部僻壤，有一座小城镇，那里的居民人人都会拉小提琴。我没有硬要说他们拉得非常出色，但是他们拉得并不赖。
在温煦的夏季夜晚，老有不少人聚集在合作社协会大楼前面的广场上，人手一弓，大家在自己的小提琴上奏出最心爱的曲子；到了冬天，大家聚到教堂里面去拉小提琴，其实教堂和合作社协会大楼是同一幢房子。
可是那时候同现在一样，人多聚在一起总能分出个高低优劣来，总有一个人拔尖，比周围别的人要强得多。无论是在一般性技能方面或者在艺术才华方面，都可以见到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正好在那天晚上，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年的一个晚上，有个又胖又矮，几乎无法奔跑的少年恰好也在那里演奏。从他的小提琴上，象变魔术般地飞出最悠扬动人的曲调。所有其他的人都停下了演奏，仿佛那些琴弦全都自愧不如而静寂下来，人人都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细细听着。广场上静得没有一点别的声响，只有少年拉出来的琴声迂回百转，飘到天上同漆黑夜空中灿烂的群星融成一片。一曲方终，琴声虽然归于静寂，但是余音如丝如缕地在听众的耳朵里萦绕不绝，音色似乎越加圆润优美。一位年老的音乐教师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我们这里出了一个未来的音乐大师！
“历史本身循环重复不已，”靠人群稍远处一个皮肤黑黝黝的长者说道。“天才在人世间出生，往往又被人世所埋没掉。”
“那都因为我们不懂这些天才日后会有多大影响，”另一个人说。“不过在这样孤零零的小镇里，所有的天才都难免要夭折的。”
“可是我能出点什么力呢？”老音乐教师问道。“我们都是穷人，又住在远离大世面的穷乡僻壤。要去上音乐学校都路远迢迢啊。”
现在那个肤色黝黑的长者站起身来，双臂交叉在胸前说道：“我建议我们大家把小提琴卖掉，把卖乐器得来的钱凑成一笔基金，供那个年青的天才去上学。”
“你以为这样做明智吗？”一个人问道。
“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离开了茎根究竟能活多久呢？”老音乐教师说道。
“我倒要问问，开不出花朵的茎根本身究竟能活多久呢？”那位肤色黝黑的长者说。
“正是这个道理，”老音乐教师说道，“倘若把花朵从茎根上硬摘下来放到花瓶里去，它会很快为我们大家开出花来，而且还会妍丽得叫人惊奇，但是仅仅能开一次而已，那么单独一个人的成功能代替所有别的人吗？”
老音乐教师已经教会了好几代人叩动琴弦和摆弄琴弓。他这时候记起了所有的技艺稍逊的学生们。
“有谁赞成我的建议？”那位肤色黝黑的长者问道。
“我们赞成！”众人回答说，一片欢呼声在广场回响着。
“他将把自己故乡的名字发扬光大，使它闻名全世界！”那位肤色黝黑的长者高声大叫起来。“旅游者将源源不绝地来到本镇，亲眼见识一下音乐大师的出生地。”
“那么我建议旅行社应该粉刷一下，那架打字机也该修理修理了，”一个以前曾设法想把旅游者吸引到本城来的人说道。
“先得要有人学会打字才好，”另一个人附和说。
“我得申请扩建房子的地皮，”小旅馆的店东说道。
人人都想出了宏大的计划，大家一致同意，本镇的当务之急是要培养出一个音乐大师。
本镇的居民纷纷卖掉了自己的小提琴，大家没有什么怨言，不过有几个人在与相随多年的伴侣分手之后真是朝思暮想，惋惜不已。
卖来的钱集腋成裘，凑足了一笔足供上学的基金，统统放入了一个钱袋。那个胖少年带了这个钱袋出门到繁华的世界去游学，他投奔名师高手门下，在那里开怀畅饮古代伟大的诸位神祗所相传下来的音乐的美酒。
物转星移，光阴就象长河滔滔地朝前淌去。有人出生，有人死亡。小镇上的居民天天吃饭睡觉，有难免的口角，不过也有爱恋。在平静的表面底下，人们每一天都由于等待的紧张和不耐烦心情而在战栗。他们在等待着本镇的游子的消息——如今大家都亲昵地把他叫做“咱们镇的小鬼”。
终于有一天，镇上的居民在世界的几家大报纸上念到了这样的新闻：他的献艺一曲惊人！一代音乐巨匠如火中凤凰从灰烬中飞出来了！
“怎么是从灰烬中飞出来呢？”镇上居民诧异了。“难道他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吗，分明就从他自己家乡这个镇里出去的嘛？”
“人家世界的大报纸就是这么说的，”那位肤色黝黑的长者这么回答。
镇上的居民都围在他的身边，因为他是唯一能念外国报纸的人。
报纸详详细细地报道了各大音乐厅的主管人排起长龙竞相聘请他去演奏。另外，报上还介绍说他的乐曲正象轻云薄雾一般通过无线电的电波播送到全世界的各大洲。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神童！
镇上的居民个个心花怒放。当这个小小年纪的音乐大师可能要回家来探亲和举行一次音乐会的风声传来的时候乡镇上人人都废寝忘食地在盼望着。人们动手大扫除。他们把合作社协会大楼的窗户刷洗得锃光发亮，把广场上扫得不留一丁点尘土。他们扛来粗大的圆木在广场中心搭起了舞台，舞台上撒满了鲜花。在镇上那条主要大街上竖起了一块大标语牌，牌上赫然大字写着：“欢迎！”男人们把自己最好的黑礼服掸掉灰尘，女人们卷起好看的发卷。
小小年纪的音乐大师从他自己那辆闪闪发光的汽车里跨出来，嗓门宏亮、口齿清晰地说道：
“现在我又回家来了。”
这时欢呼声轰鸣不止，人们似乎要无止无休地欢呼下去。
他凳上堆满鲜花的舞台，拿起了自己的斯特拉迪瓦里①小提琴。这把好琴比世界上所有别的小提琴音色更加优美浑厚。琴弓在琴弦上飞快地舞蹈起来——也许他根本用不着去触碰琴弦？魔力是如此巨大，曲调是如此动人，以致小提琴声象一个透明的肥皂泡一样充满了天空。甚至远处树林里的夜莺都停止了啁啾，静静地倾听起来，因为世界上从未听到过这样动人的音乐，它似乎由一只展开巨翅在高空中翱翔的大鸟所驮着飞过高山和森林。从高高的天空中朝下看，地面好象是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千变万化。可是突然之间，那只大鸟似乎开始从高空下坠。翅翼的拍击越来越沉重了，大鸟失望沮丧，它注意到自己背上驮的音乐到达不了聚集在这个小广场上的人们，似乎没有一首曲子能够同这个广场和这些人息息相通，能够打动他们的心。音乐只有在听众听得入迷的那种充满活力的悄静里才越奏越有劲，而不是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
①斯特拉迪瓦里（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家。
那位小小年纪的音乐大师的脑海里充满了一片黑暗，这片黑暗甚至在他耳朵边。他的双手颤抖起来，一股叫人麻木的沉闷包围住他。到了最后，他觉得自己被悲哀撕裂得粉碎，他只好放下琴弓。他相信自己把内心深处对美的感受都表达出来了，但是在听众的眼神里却见不到任何反应，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他的愁眉苦脸。
那位肤色黝黑的长者站起来鼓掌，大家也鼓了掌。
他又加演了一首曲子。
可是音乐早已在人们的心中枯竭消失了。大家都感觉到，心里也明白，这条街上从来不曾象如今这么沉闷过，甚至在战争和瘟疫的日子里也没有如此。
旅游者们果然光临本镇。他们是来见识一下音乐大师的出生地并且为他写厚本厚本的书……他们说的是：除非天才，没有人能够从这样的沉寂和黑暗中发迹成功的。
“那里如今听不到有人演奏一首曲子，”人家这么写道，“镇上的居民不配拥有一个音乐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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