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刀大赛 第二季:奶奶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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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叮咛 (2011-05-10 01:37:30)转载 标签:

母亲节

郑渊洁

母亲的含义

影响

奶奶

怀恋

分类: 微尘点滴

母亲节,我们看海去。

 

    真是喜欢看郑渊洁老先生的文字,思考,每每发出会心的微笑,然后再思考,再微笑。昨天看到他写的《母亲的含义是影响》,我就一直在琢磨着:在我生命伊始的头三、四年里,我那目不识丁的老奶奶,究竟对我这虽不宏大却多少有点漫长的一生,都留下了些什么影响呢?那些镌刻在生命深处的印痕,其实是一颗颗小种子,从那个久远的春天开始,就植下了。

    想起我的奶奶,贴一篇旧作。希望有一天当我垂垂老矣,女儿也会以同样感恩的心情,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回想起妈妈的味道。
   

总是在这种时候与奶奶不期而遇:换季了,在院子里晾被单,晒棉被,清风过处,会想起儿时乡下天台上爽朗的风和厚重的樟木箱子味道。每天早晨,从储水罐里打出清冽的雨水浇灌花草,会想起乡下天井里那个幽深的水井,井里蓄着冬暖夏凉的地下水,儿时我就用它来洗澡……

 

我出生后不久,母亲生病住院,父亲要开门办学,我很自然地被送到顺德乡下的奶奶家照看。我最初的生命启蒙,就源于这样一位目不识丁的老人。奶奶这一辈的老人,依然有着传统的重男轻女意识,所以奶奶并不宠爱我,可她却能随我顺应天性成长,没有给我多少限制和压力。奶奶的大姐(我的大姨婆)是个终身未嫁的“自梳女”,每次奶奶带我去那间阴森老屋看望她,她都要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看得我无地自容,然后逐一挑剔我的不是,诸如女孩子没规矩、品相不端、爱翻白眼等等。这时奶奶总会在一旁护我几句,我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这种“另眼相看”了。

 

记忆中,奶奶是一个极勤快的女人。那时我和奶奶睡一张很大的木床,爷爷睡对面一张小板床。每天天才朦朦亮,奶奶就悄悄起床,对着木桌子上一面圆圆的小镜子梳妆,桌上还摆着一张奶奶的妈妈的旧照片。熹微的晨光中,奶奶在屋内拂拭尘埃,洒扫庭院,浇花,喂鸡,打水,生火,做早饭。等她麻利地干完一切,天色才开始大亮。奶奶常说,早起惯了,睡不稳。以前在顺德容奇当丝厂女工时,每天黎明即起,披星戴月地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上工,因为当了多年的女工,习惯在热水里取茧剥丝,奶奶直到九十多岁还能直接用手拿滚烫的东西。

 

奶奶又是一个极要强的女人,大半个世纪的人事沧桑,她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支撑了整个家。当年日本鬼子打来了,她果断地让一向游手好闲的爷爷带着年幼的父亲去越南流浪,跟着亲戚寻活计,自己则一个人誓死坚守在那间老屋里。奶奶常对我说,如果当初让爷爷一个人留下来,不仅老屋没了,人肯定也没了。奶奶与爷爷的结合是典型的盲婚,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双方父母作主,婚前从未见过一面。奶奶恨爷爷的无用,一辈子最痛恨封建制度的害人;但在爷爷晚年生病的时候,奶奶仍然坚持细心照顾他,直至最后,没有一点怨言。其实奶奶的内心深明大义。


 

我一岁到三岁的时光,就在乡下那些无所事事的晨昏里一点点褪去。奶奶当时还帮别人带小孩,我除了四处疯玩,就是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帮着看门,看火,做点小家务。没人教我认字,也没有图画书看,就自己在一张张废纸上画圆圈,奶奶说像鬼画符,断定我往后读书没多大出息,只要做好女孩子的本份就行。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是夏天的傍晚。奶奶早早地清扫完天井里的鸡粪(用做花肥),帮我洗好澡,吃过晚饭,我们就搬凳子到天台上乘凉,奶奶则捧过一大盆煮过汤的猪骨头给我吮,边示范吮吸的动作,边说骨髓呀最有营养。那样的夏夜,漫天的星斗都在微笑,啃完猪骨,扯完家常,就该下楼睡觉了,梦里还嗅着酽酽的猪骨香味。几年后,我搬到城里上学,奶奶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还能收到香港台,我每年暑假回乡,晚上的娱乐就是躺在沙发上与奶奶看武侠片,从此再没有尝过吮猪骨头的乐趣了。

 


    两岁半的我和哥哥,摄于顺德乡下。(这是我三岁前唯一的照片)

每年暑假,父亲都要带着在广州读书的哥哥回来看我们。这时候,奶奶就会挑出一只自家养的大肥鸡杀了,一家人吃一顿一年都难得有的鸡宴,算是团圆。哥哥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我开始憧憬着那个叫做“广州”的地方,那个哥哥说有滑梯、有旋转木马、有校服穿的地方。我于是缠着奶奶:“我要去广州,我要去广州!”。我是那么地渴望走出那个乡下小镇,然而,当我三岁半终于被父亲接到广州中山大学那只有一室一厅的家时,我竟然难过得哭了,说不出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念奶奶,想念乡下自由广阔的空气。

 

    就这样,我终于过上了我所朦胧渴盼的城市生活。念初中寄宿学校的时候,我在一个周末回到家,忽然发现家里全变了样,乡下那套黑色的老沙发竟然摆在了客厅,爷爷出现了,他神秘地问我,你猜谁来了?随后奶奶也出现了!后来听父亲说,奶奶得了肾病,但她坚持不肯动手术,因为只有父亲一个儿子,身边无人照顾,就索性卖了老屋,搬出来和我们同住。奶奶最疼她这个独子,当年父亲要读中学,家里穷得没米开锅,但为了父亲,奶奶噙着泪借钱让他去广州考省立广雅中学,结果一考即中,奶奶又借钱做了一套黑色的竹布衣衫送他上学,父亲连球鞋都没有一双,常打赤脚。


奶奶从此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却包揽了家里大部分家务,做饭,洗碗,拖地,洗衣服,还包括帮我洗从寄宿学校带回来的蚊帐被铺等等。奶奶的生活极有规律,什么时候干什么活安排得妥妥当当,从不让自己闲着,有时弄得腰酸背痛,就让我帮她捶捶腰了事。她还自己发明了一套体操,每天晚上干完活后就嘴里念念有词,手脚有节律地活动一番。我上大学后住在家里,也尽力帮奶奶分担一些家务,可奶奶说,她是不干活不舒服。等我参加工作后,奶奶就成了我的闹钟。每天她四五点就起床,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收拾一切,为我煮好早餐,等六点半准时叫我起床,端上一碗油亮的粉丝面,然后开好后院的门,目送着我推自行车出门。有时我下班晚了,奶奶总给我热着饭菜,非要等我回来,给我端好饭,她才安心睡觉。

 


    奶奶和我,摄于1997年我们家后院。

 


和我们同住后,奶奶的肾好象再没出过什么问题,只是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东西,父亲给她配了一副眼镜,就从此不再出门,只在家里活动。有一次,奶奶站到凳子上整理箱子,不小心倒后摔了下来,把头摔破了直流血,我和哥哥大惊失色,奶奶却镇定自如;她让哥哥把一条毛巾卷成条往头上一扎,鲜血把毛巾都渗透了,可奶奶仍像没事一样睡觉,第二天竟奇迹般好了。还有一两回奶奶深夜突发哮喘,我给她喷了点药,在医院住了两天,有一次连病危通知都发了,可她又挺过去了。注视着奶奶瘦削清矍的面影,我觉得她就像一棵生长在沙漠里根深蒂固的老树,尽管年岁日益衰老,生命力却无比顽强。

 

奶奶九十多岁的时候,一天早起在厨房干活,忽然重重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从此无法站立。一开始奶奶坚持要呆在家里,死也不肯住医院。但其时父亲已经查出身患绝症,自顾不暇,于是父母就商量着,把奶奶送到了家附近的一家老年病院。奶奶在老人院一住几年,每周六我都去看她,送汤水,送上她爱吃的香蕉和老婆饼,帮她洗脸洗脚。每周六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午睡后就吩咐护工帮她穿戴整齐,抱起她坐在轮椅上,像过节一样等着我来看她。其间父亲病逝,我们一直瞒着奶奶,见儿子这么久不来看她,她老人家好象也明白了什么,问了几次就不再追问了,其实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牵肠挂肚。

 

再后来,我出国了,只剩母亲每隔一两周去看奶奶。我和奶奶的最后一次接触,是2003年7月,得知奶奶病重,自己却身在四千里以外无法伺奉左右,我只好拜托自己的好朋友去看奶奶,然后我打通朋友的手机,让朋友把手机放到奶奶耳边,她那时侯已经神志不清,我在电话里大声用顺德话喊:“阿嫲,阿嫲,你点样啦?我系阿……”奶奶在电话那头,用苍老而含混的声音嗯嗯回应着。朋友说,那时她的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彩。我明白,奶奶一定知道是我,除了我,还有谁会跟她讲顺德话呢?

 


    2002年,我们出国前最后一次看望奶奶,竟成永诀。

 

就这样,奶奶一个人,走完了她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妈妈后来得知消息去看她,已经晚了,说她脚有点肿,人瘦极了,但神态安详。就在奶奶辞世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我的乡下老屋,屋里的所有摆设所有细节都像过电影一般,清晰如昨,那些旧家具、木楼梯、石地板、天井、露台,我童年的游戏天地,是那样地亲切,古朴……。不晓得,奶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是否见到了已先她而去的儿子,他们一定已经重逢喜极而泣了吧?

 

想起一支歌:“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咛载满舱……”其实我和奶奶的言语交流不太多,她不懂什么高深的道理,最后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言,奶奶一辈子认真从容地活着,从不怨天尤人,她身体力行教会我的,只是做人的根本:勤劳、朴素、隐忍、乐观和不言放弃的精神。就是这些,奠定了我的生命底色。

 

2007年5月15日于澳洲布市张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