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经:李清《三垣笔记》及其引诗选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9:16:19
李清《三垣笔记》及其引诗选释

陈麟德

[北京]清华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51-61页

 


【作者简介】陈麟德 江苏兴化市教师进修学校高级讲师
【内容提要】本文介绍了明末学者李清的《三垣笔记》,肯定了其史料价值。对其中引诗进行了分析研究,并作了选释,指出这些诗作是明季腐朽社会的缩影,正确理解这些诗作,对深入认识崇祯、弘光两朝倾覆的前因后果,鉴前世之兴衰,不无裨益。
【关 键 词】李清/三垣笔记/崇祯/杨嗣昌/王永吉/马士英/峨嵋僧 周延儒


 

    《三垣笔记》,系明代史料笔记中价值较高的一部信史,与《南渡录》同为蜚声海内、载誉史坛的明史专著,作者李清。
    李清(1602—1683年),字心水,一字映碧,号碧水翁,晚号天一居士,南直隶兴化人。高祖李春芳,嘉靖状元,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隆庆初为首辅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祖父李思诚,“天启六年官礼部尚书”。
    李清生平除在《明史》卷一百九十三列传第八十一《李春芳传》后有附传外,《清史稿》卷五百列传二百八十七还为其立专传,并将其列于《遗逸传》卷首,称之为“明末遗臣”。《咸丰重修兴化县志》卷八载有《李清传》,新编《兴化市志•人物》亦有传。
    李清系天启元年(1621年)举人,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授宁波府推官,多所平反。崇祯十年(1637年)内召入京,擢刑科给事中。次年,以久旱请宽刑,语侵刑部尚书甄淑,左迁浙江按察司照磨。后甄淑败,起吏科给事中,旋转工科给事中,后奉命出封淮府,国变不在京。福王即位于南京后,任弘光朝工科都给事中,迁大理寺左丞。曾上疏请追谥“开国、靖难与天启惨死诸臣”,“南渡荒朝,此举实快天下后世”,〔1〕 得到黄宗羲、侯方域、冒襄等复社后劲的赞扬。清居言路,中立无倚。寻遣祀南镇,甫及杭,而南都失守。明亡后“踽凉孤踪,飘泊江之南北”,辗转流寓松江、昆山、高邮等地,后归隐邑之枣园凡三十八年,屡荐不起,以老病拒仕清朝,杜门不出,表现出坚贞的民族气节。
    李清学识渊博,文化素养很高,史学、文学、戏曲、艺术无一不精,尤以史学方面造诣甚高,著作等身,著有《南北史合注》、《诸史同异录》、《历代不知姓名录》、《南唐书合订》、《甲乙编年录》、《三垣笔记》、《南渡录》、《甲申日记》、《袁督师计斩毛文龙始末》、《南渡纪事》、《三余琐录》、《历代年号考》、《正史新奇》、《外史摘奇》、《澹宁斋集》、《澹宁斋史论》、《澹宁斋杂著》、《明史杂著》、《鹤龄录》、《诸忠记略》、《明谥法考》、《三垣奏疏》、《谏垣疏草》、《赐环疏》、《折狱新语》、《女世说》、《公余录》等。
      一
    《三垣笔记》是李清晚年潜心史学,总结明朝灭亡的沉痛教训而写成,俾后世之人,从这部血泪史中找到覆楚亡秦的端倪。李清为明季重臣,以直声闻名,积极参予朝政,虽无救于明室之覆亡,却表现出一位孤臣的凛凛生气和鞠躬尽瘁的精神。国变后长期不忘故君,这正是他坚不可摧的精神支柱。“吾家世受国恩,吾以外吏,蒙先帝简擢,涓埃未报”。〔3〕含泪著述,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三垣笔记》一书记崇祯、弘光两朝李清官刑、吏、工科给事中时朝章典故和大臣言行,记事翔实,无偏颇之言,存真实记载。所记史料,大都不见它书,或它书言之不详,史料价值甚高。在《三垣笔记•自序》中,李清对其历仕两朝,服官三垣之经过曾作过介绍:“崇祯丁丑,予以司李内召入京,其明年戊寅,蒙毅宗烈皇帝亲策,简入刑垣。又明年庚辰,予以大司寇不职,屡牍规之,为所噬,迁外。未及任,丁内艰,会司寇以罪废,上念予言,壬午,蒙恩赐环,补吏垣。癸未春,间关淮、济入京,转本垣右,已转工垣左。其秋,奉命册封淮藩,明年甲申春三月,方脂辙,值北变,随复命金陵,晋掌工垣”。从时间上讲,仅仅是历史长河中极为短暂的一瞬,“自丁戊讫甲乙凡九年”,即从崇祯十年(1637年)至弘光元年(1645年),亦即明社之屋前后不到十年,其时间虽短,然而却是历史舞台上瞬息万变——“举目有江山之恨”〔4〕——改朝换代之世。身处要职的李清, 耳闻目睹之事必然异常丰富,于是,“举予所闻见,以笔之书,非予所闻见,不录也。”〔5 〕他以目睹与耳闻把《三垣笔记》分为本书与附识,本书部分是亲身目击的事实,其真实性无可置疑;附识部分得诸耳闻,真实性尚待考。特别难能可贵的是,此书为存史事美恶贤否之真,不以恩怨为是非,持论公允,是是非非,“于己恩,固不敢饰瑜,即于己怨,亦不敢益瘢,惟存其公且平者。”〔6〕李清如是说,亦如是写, 这可以从精通南明史的全祖望为《三垣笔记》所作之《跋》得到佐证:“映碧先生《三垣笔记》最为和平,可以想见其宅心仁恕。当时多气节之士,虽于清议有功,然亦多激成小人之祸,使皆如映碧先生者,党祸可消矣。其中力为弘光洗雪,言其娈童季女之诬,于主立潞藩诸臣,皆绝不计及。又言其仁慈胜而决断少,当时遗臣中不没其故君者有几人欤?于龚鼎孳直书其垣中之过,不少贬,更人所不尽知也。”〔7〕吴兴刘承干于丁卯天贶节,即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六月六日所作之《跋》中亦指出:“谢山在雍、乾间去明未远,又以异代之人观前代之事,无复如黎洲门户之见,则以信谢山者信映碧,犹不为无据乎!”刘以为全祖望的评价较为公允,应该相信李清,就象相信全祖望那样。李清族孙李详在《三垣笔记•序》中亦指出:“全谢山、杨秋室熟于明季史事者,亦未尝于映碧稍有微辞。世以信谢山、秋室者信映碧”,亦可作为佐证。
    清初文网甚密,因《三垣笔记》中称清兵为北兵,或与农民起义军并列而称“寇”、“虏”,称清政权为建州、建虏、北朝、可汗、属夷、异类、小酋等语,字里行间,不乏轻蔑之意,故清代长期列为禁书,仅以抄本流传于世。
      二
    《三垣笔记》中引诗凡十二首,有赠别诗、饯行诗、口占诗、讽谕诗、绝命诗,还有指点迷津、宣扬梵学的点化诗等;有律诗,亦有绝句;有李清自作,亦有帝王、将相、同僚之作,更有布衣、沙门之作。
    李清被谪,刘翰林理顺赠五律一首:
    丰采追仪凤,好生矢拜飏。中心如皎日,世事付黄梁。
    湖上峰峦远,天边雨露长。宣公祠宇下,相对且飞觞。
    李清立朝刚毅,不阿权贵,以直声闻名。崇祯十一年(1638年)以言谪,时送者寥寥,门可设罗,“止同郡顾给谏国宝、姚都谏耀一至,饮数杯即行”。〔8〕“惟刘翰林理顺从未识荆,独命骑顾予, 且袖扇赠诗。”〔9〕刘理顺,河南杞县人,久困场屋,大器晚成, 崇祯七年(1634年)廷对擢状元。刘素为邦乡所宗,“及中鼎元,乡人扁其门曰:天从人愿。”〔10〕历任南京司业、左中允、右谕德、经筵兼东宫讲官。敢于直谏,不媚阁臣。刘清廉正直,不絓世网,“所居止茅屋。其子以庚午登贤书,偶关说一事,遂挞其子而返其物。”〔11〕甲申,李自成入京师,刘理顺“阖门缢死”。〔12〕但农民军对他却怀有仰止之忱,“贼多河南人,至其居,曰:‘此吾乡杞县刘状元也,居乡厚德。吾军奉李将军令护卫,公何遽死也!’数百人下拜,注涕而去。”〔13〕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诏荫一子入监。刘理顺之所以对李清情有独钟,其源盖出于惺惺相惜,彼此不惮婴逆鳞。卓哉刘公,不仅为李清政见之知音,抑亦李清文章之知己也。所以,这首诗以盛赞李清仪容之美,品德之高起,殷切期望李善自排遣,慎勿气馁,将来会象唐代名臣陆贽那样,重沾雨露之恩。
    首句“丰采追仪凤”,似指李清仪容之美。“丰采”,同“风采”,即风度和神采。“追”,赶得上,比配。“仪凤”,凤凰的别称。语本《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苏轼《延和殿奏新乐赋》:“歌曲既登,将叹贯珠之美;韶言可合,庶观仪凤之来”句可证。这一句又兼指李清品德之高,《论语•微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以凤喻不得志的孔子可证。次句“好生矢拜飏”的“好生”,指爱惜生灵,不事杀戮之意。《书•大禹谟》:“好生之德,给于民心”。“矢”,正直。汉•杨雄《法言•五百》:“圣人矢口而成言,肆笔成书”。“拜”,敬受,拜命,受君命。“飏”,飞扬。此句言李清为人很正直,仁心仁术,将来一定会受君命而高飞远扬。三、四句慰李清被谪。“中心”,心中。《诗•小雅•隰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皎日”,明亮的太阳,古多用于誓辞。曹植《黄初五年令》:“此令之行,有若皎日”。“中心如皎日”,以比喻手法赞美李清为心地光明的坦荡君子。“世事”,指世务,尘俗之事。《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金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黄梁”,同“黄粱梦”。明张煌言《卜天种昼寝戏成》诗:“新秋萧飒北窗凉,一枕羲皇梦亦长。试问漆园蝴蝶影,可曾递旅闹黄粱。”“世事付黄梁”句,是刘劝勉李应以直谏见谪自慰、自豪,不必忧谗畏讥。富贵无常,繁华易逝,人间琐屑,可以置之脑后不顾也。“湖上峰峦远”之“湖上”,从广义上讲,当指三江、五湖之湖;从狭义上讲,此次李清由京官左迁浙江,当指太湖,因太湖跨江、浙二省。“峰峦”,连绵的山峰。杜甫《放船》诗:“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此句为刘劝慰李应放开眼界,善自排遣,湖光山色,自有无限高远情趣在,大可不必为暂离京师而耿耿于怀,戚戚于心。“天边雨露长”,隐喻李如当春草木,回苏有望。“天边”,似指京师的崇祯帝,“雨露”,比喻恩泽。唐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此句肯定李清必将苦尽甘来,朝廷不会抛弃他,皇恩浩汗,他一定会重沾雨露之恩。尾联“宣公祠宇下,相对且飞觞”,“宣公”当指唐德宗时翰林学士陆贽。贽长于奏议疏诏,“挥翰起草,恩如泉注”,“议论应对,明练理体,敷陈剖判,下笔如神”,〔14〕所以,唐李忠定《书檄志》云:“一应书檄之作,皆当以陆宣公为法”。“贽性忠荩”,“政或有缺,巨细必陈”,“事有不可,极言无隐”,“意在不负恩奖,悉心报国,以天下事为己任”,〔15〕官至中书侍郎、门下同平章事。后“户部侍郎、判度支裴延龄,奸宄用事,天下嫉之如仇,以得幸于天子,无敢言者。贽独以身当之,屡于延英面陈其不可,累上疏极言其弊。”〔16〕遂为裴所谮,罢相,贬忠州别驾。顺宗即位后,曾下诏征还,惜乎诏未至而贽已卒。陆贽,唐苏州嘉兴人,其地有陆宣公祠,宋以后嘉兴隶属浙江,此次李清以言谪浙,故云。“相对”,面对面,相向。唐元稹《与李十一夜饮》诗:“寒夜灯前赖酒壶,与君相对兴犹孤”。“飞觞”,举杯或行觞。《文选•左思〈吴都赋〉》:“里宴苞饮,飞觞举白”。刘良注:“行觞疾如飞也。大白,杯名,有犯令者举而罚之。”最后两句,刘翰林进一步表示对李清的友情,“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在陆宣公祠宇之下,以宣公为师、为友,借酒浇愁,把现实丢在一边罢了。
    “诗言志”,〔17〕在心为志,发言为诗”,〔18〕“颂其诗贵知其人”,〔19〕反覆雒诵刘理顺赠李清的这首送别诗,“读之当兼得其人之志与遇焉”。〔20〕刘、李二公皆为明季直臣,嵚崎磊落之士,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李作迁客,刘赠诗以沫相濡,无异雪中送炭。“朋友合以义,当展切偲之诚”,〔21〕所以这首诗写得感情真挚,“语语自腑肺中流出”,〔22〕殊不见斧凿迹。二公结交在相知,无疑刘诗当为壮行之作。
    杨嗣昌奉命督师讨张献忠,崇祯帝亲为饯行并赠七绝一首: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静,还期教养遂民生。
    崇祯十二年(1639年),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嗣昌奉命率主力入川鄂镇压张献忠农民起义军,“特旨命嗣昌督师,赐尚方剑,以便宜诛赏。九月朔,召见平台。嗣昌曰:‘君言不宿于家,臣朝受命,夕启行,军资甲仗望敕所司遄发’。帝悦,曰:‘卿能如此,朕复何忧’。翊曰,赐白金百、大红纻丝四表里、斗牛衣一、赏功银四万、银牌千五、币帛千。嗣昌条七事以献,悉报可。四日召见赐宴,手觞三爵,御制赠行诗一章。嗣昌跪诵,拜且泣。越二日,陛辞,赐膳。二十九日抵襄阳,入文灿军。”从《明史•杨嗣昌传》这段记载看来,崇祯帝对杨嗣昌此行是寄托厚望的,这可从权力之授予,赏赐之优厚,礼遇之殊隆,君臣之对话,时间之迅速为证。嗣昌非无才,出京后,曾败张献忠于玛瑙山,但杨好自用,事必躬亲,琐务拘牵,心劳日拙。诚如天启进士、累官通州巡抚、时任嗣昌属员的王鳌永所批评他的那样:“非谋虑之不长,由操心之太苦也”。〔23〕再加上诸将不肯用命,令出不行。起义军采取运动战术,相继攻克洛阳、襄阳,杀福王、襄王,嗣昌闻讯,惊悸不食而死。崇祯帝力排众议,不罪嗣昌,并传制曰:“故辅嗣昌奉命督剿,……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赐祭,归其丧于武陵”(嗣昌故里),“进太子太傅”。〔24〕崇祯帝动辄诛杀辅、枢臣,而嗣昌竟以兵败免,不能不承认是崇祯对他隐存左袒意。
    据李清的记载,崇祯帝“好文墨”,〔25〕虽不精于诗文,但也有赐诗、赠行之作。如四川石砫宣抚使、女将秦良玉曾率兵北上御清,入援京师,受赐颂诗,崇祯帝赐诗云:“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内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带胭脂。凯歌马上清吟曲,不似昭君出塞词。凭将箸帚靖皇都,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26〕
    这首赠行诗,为崇祯帝赞美杨嗣昌能文能武,善于治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预言出师必胜。并提出获胜后对杨所寄托的希望。
    “盐梅今暂作干城”,“盐梅”,均为调味之品,喻指整治国家所需之贤才。北周庚信《庚子山集•商调曲》:“若涉大川,言凭于舟楫;如和鼎实,有寄于盐梅。君臣一体,可以静氛埃;得人则治,何世无奇才!”诗文中常以盐梅指宰相或职权相当于宰相的人。“干城”,比喻捍卫者或御敌立功的将领。《诗•周南•兔置》:“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首句意为国步艰难,只好请阁臣屈尊,暂充督师,御敌立功。“上将威严细柳营”,汉文帝时,周亚夫为将军,屯军细柳。帝自劳军,至细柳营,因无军令而不得入。于是使使者持节诏将军,亚夫传令开壁门。既入,帝按辔徐行。至营,亚夫以军礼见,成礼而去。帝曰::“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27〕后遂称军营纪律严明者为细柳营。次句以周亚夫况嗣昌,赞其治军严明,有古将相风。三句预言稳操左券,一战定太平。“还期教养遂民生”,“教养”,谓教育培养,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遂”,如愿,顺从。《晋书•王羲之传》:“今仆坐而获逸,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民生”,生民,民众。明何景明《忧旱赋》:“嗟民生之何尤兮,憯遘兹之匪辰”。末句意为功成名就,班师回京之日,自当重返阁台,兴教化,解民困,使天下黎庶有击壤之乐,无涂炭之苦,寄厚望于未来。
    这首御制诗明白如话,多溢美之词。语气傲慢,有帝王居高临下之势;吟哦乏味,无鞭辟入里之情。
    北都陷,蓟辽总督王永吉削发遁归,其师尚应轸等作七绝讽之:
      昔日文山今铁山,文山死节铁山还。
      更有叠山能蹈死,三山相遇问谁惭。
    王永吉,高邮人,字修之,一字六谦,号铁山,天启五年(1625年)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年),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山东,戢盗除奸,家家尸祝,誉满京华,吏部将他列入全国为数不多的知兵大臣,与史可法等一起受到崇祯的接见,时有“北史南王”之称。翌年,清兵攻山东,由于王永吉“堵御无术,不阅月连陷七十余城”。〔28〕身为东抚,“拥有全齐,兵权在握,虏走于前,兵尾于后,不报陷城而报复城。”〔29〕然崇祯帝对他特别宽厚,大罪不诛,反而任命他总督蓟辽军务。“召对引罪,上谕以图功”。〔30〕崇祯十七年二月,李自成农民军入山西,永吉疏请撤宁远兵守山海关,未被采纳。农民军三月十五日长驱入居庸关,十六日占昌平。王永吉与吴三桂领兵进关,入援神京,二十三日甫抵盘山,而明朝已灭亡四日矣。此时王永吉竟“削发披缁,望风鼠窜,羞朝廷而误中国,应负先帝特达之知。”〔31〕他闻变遁归高邮后,其师尚应轸作诗云:“昔日文山今铁山,文山死节铁山还”,又有人续之云:“更有叠山能蹈死,三山相遇问谁惭”。南明弘光政权建立后,经东平伯刘泽清等疏荐,阁臣知其才尚可用,崇祯十七年八月,从阁臣高弘图请,“命原任蓟督王永吉戴罪总督山东军务,仍同陈洪范等料理酬北事宜”,“任事不效加等”。〔32〕王驰赴山东后不久,齐地即为清兵所陷。不得已,令王暂驻河上,料理战守,候陈洪范等归作为使臣北行,与满清办理外交事宜。后未果行。王因上疏弘光帝为父母请诰命,遭御史沈宸荃弹劾:“永吉拥兵近甸,不能勤王救败,惟知一逃”,继而“观望逗遛,徘徊淮海间,未闻荷戈,先请诰命。旧劳乎?昔日之罪无可逭;新功乎?今日之功无可录。且何急于荣父母,而缓于勤君上。”〔33〕言之甚当。后命王永吉专防江北,派往扬州总督高杰余部的监军侍讲卫胤文,甚至疏言以王永吉代史可法督师。弘光元年(1645年)四月,“以王永吉为总督,兼河道,巡抚淮安、凤、庐等处。”〔34〕清兵围扬州,王永吉虽与刘良佐、刘泽清二镇合兵援扬,由于逡巡不前,扬州已破三日矣。王后降清,初为大理寺卿,后因满汉矛盾,几经起废,历任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秘书院大学士,累官国史院大学士,管吏部尚书事。除《清史列传》将其列入《贰臣传》外,《清史稿》及《高邮县志》均有传。
    首句“昔日文山今铁山”,以欲抑先扬的手法,赞扬王永吉甫入仕途,就象宋代名臣文天祥(号文山)那样,政绩廉明,不避权贵,赢得人民的爱戴。如王永吉离北通州道台任所时,州人特建祠祭祀他。然而,曾几何时,昔日之文山却成了今日之铁山。“铁山”是指南宋大将张俊,高宗即位,任御营前营统制、江淮路招讨使,抗金屡立战功,曾与张浚、刘光世、韩世忠等一起粉碎苗傅、刘正彦的叛乱,并慨然请命讨伐叛将李成。据《宋史•张俊传》载:“俊遣步兵从间道直趋山椒,杀伏夺险,乘胜追至江州。成势迫,绝江而遁,号俊为‘张铁山’。”可见此人骁勇善战,不愧与韩世忠、刘锜、岳飞并称抗金四大名将,宋高宗把张俊与韩世忠视为“左右手”。号俊为“铁山”,自是褒义。“铁山”一词虽源于张俊,但此词已成“勇将”之喻。张俊勇则勇矣,然晚节不终。“俊力赞和议,与秦桧意合,言无不从”,“桧以俊助和议,德之,故尽罢诸将,以兵权付俊”。更有甚者,“岳飞冤狱,韩世忠救之,俊独助桧成其事,心术之殊也,远哉!”〔35〕张俊之骁勇与居心叵测均为客观事实,二者并不矛盾。讽王诗构思甚巧,“铁山”用在诗里有强烈的讽刺意味。今日之铁山当然是指王永吉,王号铁山这是个巧合。且不说王是否曾以“铁山”自诩,或时人称誉,仅以其职责而言,总督为封疆大吏,应为国家的“铁山”、“干城”,应象文文山那样“从容伏质,就死如归”,〔36〕作一名“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死节之臣。“死节”,为保全节操而死。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然而,“千古艰难惟一死”,大敌当前,这位“铁山”却削发遁归,一个“还”字就否定了今之“铁山”,构成无情的嘲讽,堪称一字褒贬。“死节”与“还”对比强烈,何啻天壤。因此,褒义的“铁山”用在这里就是贬义了。“更有叠山能蹈死”,叠山,系指南宋谢枋得,世称叠山先生。“蹈死”,就死,赴死。《明史•忠义传序》:“迨庄烈之朝,运丁阳九,时则内外诸臣,或陨首封疆,或致命阙下,蹈死如归者尤众。”按《宋史•谢枋得传》载,谢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人,宝佑进士,宋末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元兵东下破信州,改换姓名隐居建宁唐石山,“日麻衣蹑屦,东乡而哭”。宋亡,居闽中,拒不仕,遗书曰:“今吾年六十余矣,所欠一死耳,岂复有它志哉!”后元朝强之入大都,住悯忠寺,见壁间《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终不食而死。此句进一步以“嵚崎以全臣节”的谢枋得,与文山媲美,并称之义。再以“蹈死”与“还”对照,更增“文山”、“叠山”之高大,益显“铁山”之渺小。到此水到渠成,故作设问,今之“铁山”,无地自容矣。全诗以督抚的怯懦反映明季吏治的腐败。
    全诗虽非出自一人之手,然天衣无缝,了无痕迹,浑似一气呵成。以古况今,婉而多讽;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寓庄于谐,亦庄亦谐;以小见大,窥斑知豹。
    马士英出刘(宗周)入阮(大铖)时赋七绝一首:
      苏蕙才名千古绝,阳台歌舞世无多。
      若使同房不相妒,也应快杀窦连波。
    马士英,“万历四十四年,与怀远阮大铖同中会试”,〔37〕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成进士,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取公帑馈朝贵,坐遣戍。“寻流寓南京。时大铖名挂逆案,失职久废,以避流贼至,与士英相结甚欢。”〔38〕当时以黄宗羲为首的复社名士甚恶大铖,作《留都防乱揭》逐之,“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39〕后在复社的支持与帮助下,周延儒复出任内阁首辅,“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40〕求其起用马士英,得到周的首肯。于是,由礼部侍郎王钖衮推荐,周延儒“从中主之”,〔41〕马士英起用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庐、凤等处军务。甲申之变后,因拥立福王,入阁任东阁大学士,“权震中外”,〔42〕排挤史可法出阁往扬州督师。在马士英的力荐下,虽然经过了一番复杂而曲折的激烈斗争,阮大铖终于起用为兵部添注右侍郎。德高望重的左都御史刘宗周三次上疏弹劾马、阮,不被采纳。“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宗周曰:‘大铖进退,系江左兴亡,老臣不敢不一争之。不听,则亦将归尔。’疏入,不听,宗周遂告归,诏许乘传。”〔43〕其实,马士英一开始也并非不想当正人君子,对东林贤者尚有一定感情,当他得知张溥辞世,曾“酹而哭之”。〔44〕但由于东林持门户之见过深,拒人于千里之外,高弘图、姜日广、刘宗周等一班位尊、权重、深孚众望的廷臣激之走险。如姜曰广与马士英就曾数诋上前,特别是姜愤而辞朝时,二辅臣竟于朝堂相诟詈,姜大骂马是“权奸”,马也回骂“汝且老而贼也”,〔45〕甚至发生斗殴,以致马与一班东林重臣形同水火,势不两立。马与东林有和解意,可以从其出刘(宗周)入阮(大铖)时所赋之七绝得到证实。
    马士英赋诗时不便明言,故以隶事用典入诗,用历史事件、人物寄托自己对东林的和解意。苏蕙,十六国时前秦女诗人,字若兰,武功人,苏道质第三女,善属文,年十六,嫁秦州刺史窦滔。滔纳能歌善舞的宠妾赵阳台。后苻坚以滔为安南将军,赴襄阳镇守,滔携阳台往,蕙不肯同行,滔去后,竟与蕙断音问。蕙悔恨自伤,因织五彩锦作《回文璇玑图诗》寄赠滔,题诗二百余首,凡八百四十字,以寄离思。其诗宛转循环以读之,纵横反覆,皆成章句,文词凄惋。滔感其妙绝,因复好如初,具礼迎蕙往襄阳,而归阳台于关中。
    这首七绝采用借喻的手法,盖以若兰喻刘宗周,职台喻阮大铖,而以窦滔(字连波)自喻也。用典富瞻多姿,贴切自然,耐人寻味。
    峨嵋僧遣徒远贻凤阳总督杨一鹏诗七章,仅传其五:
      其一
      谪向人间仅一周,而今限满恐难留。
      清虚有约无相负,好觅当年范蠡舟。
      其二
      业风吹破进贤冠,生死关头着脚难。
      六百年亦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
      其三
      浪游生死岂男儿,教外真传别有师。
      富贵神仙亦两得,尚牵缰锁是狂痴。
      其四
      难将蟒玉拒无常,勋业终归土一方。
      欲问后来神妙处,碧天齐拥紫金光。
      其五
      颁来法旨不容违,仙律森严敢泄机?
      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云飞。
    杨一鹏,湖南临湘人,字大友,万历进士,历官大理寺丞,削籍归。崇祯六年(1633年)以兵部左侍郎拜户部尚书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淮安漕运兼巡抚凤阳。当时,农民军“渐逼江北,兵部尚书张凤翼请敕一鹏移镇凤阳,温体仁格其议”。〔46〕崇祯八年(1635年)正月,农民军首领聚集于河南荥阳,会后,决定“分兵定所向”,不仅分路防御明军的围攻,并且以主力进攻明朝兵力薄弱的东方。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率部于正月十五日攻克凤阳,“焚皇陵,烧龙兴寺”,〔47〕斯时,“一鹏在淮安,远不及救”。〔48〕凤阳是明朝的中都,又是南北大运河的重镇,农民军袭破凤阳,明廷大为震动,“帝闻变大惊,素服避殿,亲祭告太庙,遂逮一鹏弃市”。〔49〕
    “一鹏初司李蜀中,上峨嵋,见一僧结跏趺殿上,与佛并座。一鹏异之,往问讯,僧曰:‘子非孩时不呱不泣者耶?’一鹏生时实有此事,大惊,执弟子礼。兼询终身事,则云:‘我凤阳人,汝六十时当与汝相见。’遂别。及为总督已二十余年,于甲戌(崇祯七年)九月间,有人夜击鼓如警报状,亟取入,则内有诗七章,仅传其五,细阅之,乃向所遇峨嵋僧遣徒远贻,讽其归隐也。一鹏不能决,但命赠其徒路资,笑曰:‘何以金为!’挥手去。未几,以流贼掘皇陵逮诛,赴市日,惟仰天叹曰:‘好师父,好师父!’至定辟,乃纪刑曹克家主笔,克家引盗陵树律,有‘虽无共盗之情’云云,似属牵合。而一鹏求稍缓,以待圣怒之解,克家不从,爰书不三日上,遂立决。”〔50〕
    其一,首句“谪向人间仅一周”的意思是人降生世间其生存不过一世罢了,即俗语“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而年华似水,人生短暂。次句“而今限满恐难留”接着说,大限将至,终究要撒手归去也。一、二句是这首诗的难点,大限将至者指谁?从事情的发展大约指杨。我未把“谪”看成由上界降谪凡尘,也未把“周”解成一年,只泛指一遭、一回等。三句“清虚有约无相负”,以曾有“清虚”共勉之旧“约”,劝其看破红尘,清静无为,以出世为宗。“清虚”,清净虚无。《汉书•叙传》:“若夫严子(庄周)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谵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四句“好觅当年范蠡舟”,劝其急流勇退,归隐江湖,要想善终,就应象当年的范蠡那样,带着西施,乘扁舟,泛五湖,变易姓名,不知所终。
    其二,首句“业风吹破进贤冠”,含义很复杂。“业”,梵语,包括身、口、意三方面活动,业有善、有恶,一般偏指恶业。联系“吹破进贤冠”看“业凤”,当是一股恶业所感之猛风、邪风及地狱中所吹之风。唐顾况《归阳萧寺有丁行者》诗:“业风吹其魂,猛火烧其烟”。所难确解者为“吹破进贤冠”。查“进贤冠”系古时士到侯所戴的帽子,朝见皇帝的一种礼帽,原为儒者所戴,有等级之差,始于汉,盛于唐,废于元,唐时百官皆戴用。《新唐书•车服志》:“进贤冠者,文官朝参、三老五更之服也。”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此句似指读书做官这条路是艰难的,也是危险的。元代为什么废除“进贤冠”?是单纯的令“上国衣冠沦于夷狄”吗?恐怕也不尽然。众所周知,文人在元代只是二、三等公民,“九儒十丐”嘛!其实封建统治阶级坑儒者有之,以儒冠当溺器者亦有之,即使农民军领袖有时也不能免。以当时情况来说,党争、阉祸、君臣猜忌,使不少贤臣名将枉死狱中,这种自毁长城的行为,实在是历史悲剧。次句“生死关头着脚难”紧扣前句,“进贤冠”已被吹破,这就到了生死关头,弄不好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三、四句“六百年亦今一遇,莫将大事等闲看”亦费解,姑且解为当今之世,朝政腐败,内忧频仍,外患空前,灾祸踵接,就像上溯六百年前唐末、五代之交时的混乱局面,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如何抉择至关重要,切不可等闲视之。
    其三,开头“浪游生死岂男儿”是一反诘句,造成一种论辩气势。“浪游”,到处漫游。唐杜牧《樊川集外集•见穆三十宅中庭海榴花谢》诗:“堪恨王孙浪游去,落英狼藉始归来。”以浪游生,以浪游死,啸傲江湖,生死以之,难道这能算男子汉大丈夫吗?次句“教外真传别有师”转入劝导,请不要顾及儒家教义(入世——治国齐家平天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等)去独师造化罢。三、四句“富贵神仙亦两得,尚牵缰锁是狂痴”,富贵(做官)、神仙(出世)是人的两种追求,如果为名缰利锁而恋栈那是狂痴呀!进一步指点迷津,宣扬消极出世的观点,具有浓厚的虚无主义色彩。
    其四,一、二句“难将蟒玉拒无常,勋业终归土一方”,可用“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来解。“蟒玉”,即蟒衣玉带的省称,为古代贵官的服饰。明沈德符《野获编•教坊官一品服》:“武宗朝宠任伶人臧贤,至赐一品服,然虽萦蟒玉,而承应如故也。”“无常”,佛教谓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成坏之中,故称无常。“勋业”,功绩事业。《三国志•魏•傅嘏传》:“子志大其量,而勋业难为也,可不慎哉!”这两句意为:古今将相,立下无数奇勋伟业,到头来还不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即四大皆空。那些建立了殊勋的将相,死后充其量也只不过为这树碑立坊,旌表而已,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那么,实在何方呢?三、四句“欲问后来神妙处,碧天齐拥紫金光”作了明确的回答,真正神妙的去处是,当蓝色的天空出现了万道祥瑞的光芒时,遨游太虚,出神入化,不知所终,亦即早登仙界,六根清净,那才是实呢!
    其五,首句“颁来法旨不容违”,声称诗是传法旨的,而法旨是不能违抗的。次句“仙律森严敢泄机”,故弄玄虚(峨嵋僧大约已获知某种情报,或已分析出义军动向,或已知杨处境危险,故而远贻),以天机不可泄漏为由,不肯明说。最后两句“楚水吴山相共聚,与君同跨片云飞”是目的,也是寻求的归宿。“楚水”,泛指古楚地的河流,北周庚信《庚子山集•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横弧于楚水之蛟,飞镞于吴庭之虎”。“吴山”,在浙江杭州西湖之东南,左带钱塘江,右瞰西湖,为杭州名胜。春秋时属吴南界,故名。金主完颜亮慕其山色风景之美,有“立马吴山第一峰”语。诗中之“楚水吴山”必非实指,系泛指仙人所居之地。峨嵋僧期待着与杨一鹏同登仙境,羽化而成仙。
    此诗于崇祯七年问世,其时正是崇祯动辄诛杀封缰大吏之时,因而此诗的出现,亦可视作对崇祯滥施淫威、草菅人命的抗争,或有瓦解云散廷臣的作用。而诗多不可解,峨嵋僧是何许人,与杨有何种关系,皆缺乏资料,待考。
    诗五章皆多用梵语,预言未来,如醉如狂,虚无缥缈,别具一格,不可捉摸。“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51〕因而要言妙道,令人神往。其次,“能于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52〕诗五章不假藻饰,不借用典,娓娓而谈,发人深省,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53〕之妙。
    周辅延儒绝命诗五律一首:
      恩深惭报浅,主圣作臣忠。国法冰霜动,皇仁覆载洪。
      可怜惟赤子,宜慎是黄封。替献今何及,留章达圣聪。
    周延儒,明常州宜兴人,字玉绳,“万历四十一年会试、殿试皆第一”,“性警敏,善伺意指”。〔54〕崇祯三年(1630年)拜大学士,起为首辅,“然延儒实庸驽无材略,且性贪”,〔55〕子弟家人横行不法。其弟周正仪仗乃兄势,招摇纳贿,贪官竟相奔走其门,悍吏倚为奥援,与不法脏官吴昌时过从甚密。“贿来不逆,贿歉不责。故门人亲故,自贿及为人行贿,不拒也。”〔56〕因而所引者皆招摇罔利之人。崇祯六年为温体仁所排挤,十四年复出任首辅,恩宠逾前。周与东林时仇时友,曾受阮大铖贿,起用马士英为凤阳总督。然而促成周延儒最后垮台,并不仅仅是因为受贿,主要由于他与宦官作对和贻误战机。周延儒复出,得复社魁硕张溥等之助不少。为了履行对张溥等人的许诺,“延儒奏罢厂卫缉事”,〔57〕于是,掌管厂卫的骆养性,便“与中官结,刺延儒阴事”,〔58〕把周作为大敌,窥间伺隙,投阱下石,挑动皇上对他进行打击,使他失去皇上的信任。十六年清兵入关,他自请督师,出镇通州,“不敢出战,每日与幕客饮酒,伪驰疏报捷”。〔59〕“帝辄赐玺书褒励”,〔60〕立即为他加官进爵。然而纸包不住火,“居数日,养性及中官尽发所刺军中事”,〔61〕帝大怒,延儒以谎报军情被革职查办。崇祯帝最后判定他的罪行为:“滥用匪人,遗误封疆,比昵奸险,营私纳贿”。〔62〕周自己“上疏乞哀,不许。法司以戍请,同官申救,皆不许。”〔63〕在吴昌时弃市不久,勒令延儒自经。当时有人作对联讽刺说:“周延儒,字玉绳,先赐玉,后赐绳,绳系玉绳之颈,熟怜狐狗之躯?”〔64〕
    《绝命诗》作者周延儒,为明季误国巨奸,《明史》将其载入《奸臣传》,这首诗为自己涂脂抹粉,不值得一顾。他误国,祸民,说不上“渐报浅”与“作臣忠”,而崇祯帝对他,却称得上“恩深”、“主圣”,“帝尊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65〕然而周却既贪且狡,罪不可逭。“国法”、“皇仁”两句,既是绝望的哀鸣,又是求生的妄想,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法。“冰霜”,比喻态度严峻,唐《李群玉诗集•湘中别成威阇黎》诗:“至哉彼上人,冰霜凛规则”。此句喻国法若冰霜般坚强有力,意谓王法森严,罪有攸归。这位多年沉浮于宦海,而且老于世故的大官僚,凭自己的“圆敏”、“灵颖”和长期揣测皇上心思的经验,要想得到皇上的宽宥,先要肯定法网难逃,这是故纵,是手段;而“皇仁覆载洪”才是本意,是目的。“皇仁”,皇帝的仁德。宋司马光《虞部刘员外约游金明光以贱事失期》诗之二:“皇仁听使欢娱极,白简从君冷峭多”。以“覆载洪”喻皇恩浩荡,仁德无比,用心虽良苦,却反使崇祯帝的态度更加坚决,拒绝宽赦周延儒。行将赐死的周延儒,装出一副忧民忧君的样子,第五句说“赤子”“可怜”是空话,第六句说“黄封”“宜慎”是废话。“赤子”,指子民百姓,按《汉书•龚遂传》:“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欲壑难填的周延儒,除了复出任首辅后,在张溥等人的一再敦促下,为了沽名钓誉,收买人心,一度“反体仁辈弊政”外,〔67〕何尝对黎庶有过半点宽容,此时此地说出“可怜惟赤子”这样的话,只能理解为鳄鱼的眼泪。“黄封”,酒名,宋代官酿,因用黄罗帕或黄纸封口,故名。后泛指酒。宋苏轼《岐亭》诗之三:“为我取黄封,亲拆官泥赤”。崇祯帝非但不好酒,且宵衣旰食,劝其“黄封”“宜慎”,岂非虚与委蛇,多此一举耳!“替献今何及”,是周延儒哀叹从此将永远失去了对皇上劝善规过,议兴议革的机会。“替献”即“献替”,“献可替否”的略语。进献可行者,除去不可行者,即诤言进谏之意。《左传•昭公二十年》:“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民不干。”象周延儒这样的佞人,根本说不上这一点。他行将就木前阿谀之词仍不绝于口,冀望留下这首绝笔诗或可侥幸见怜于皇上。“圣聪”,臣下称颂皇帝明察的套词,谓其听之聪曰圣聪。《汉书•谷永传》:“永对毕因曰:‘臣前幸得条对灾异之效,祸乱所极,言关于圣聪。”素来以“应对票拟,机敏称上意”〔68〕的周延儒,殊不知崇祯帝此次必欲置之死地,无可挽回,“上疏乞哀,不许”,难道留下这首敷衍了事的绝笔诗就可以获赦?!简直是痴人说梦,枉费心机。
    这首绝命诗写得理屈、词穷、情伪,作者对死亡无限恐惧,妄想皇上法外施仁,免其一死,因而阿谀取容之姿可憎,摇尾乞怜之态可鄙,虚情假意之言可恶,痴心妄想之意可悲。南宋谢枋得有诗云:“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叠山唯其“义高”、“礼重”,因而终得以义灭身。周延儒爵以贿成,礼义沦丧,因而梦想偷生苟容,求生害仁。宋曾巩《咏柳》诗云:“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其周延儒之谓乎!三百多年以来,以周为人卑污,此诗虽工,亦不为人齿。志士仁人的绝命诗可以彪炳千古,而贪婪巨奸的绝命诗只能成为贻笑千秋的凄厉哀鸣而已,殊可悲也!
    《三坦笔记》中引诗十二首,是明季腐朽社会的缩影,它集中体现了朝政的混浊,帝王的淫威,辅臣的贪叨,督抚的怯懦,党争的激烈,吏治的腐败等等。笔者玩味原诗,旁稽史事,以诗论史,据史解诗,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正确分析、理解、咀嚼、探讨这十二首引诗,对于进一步认识和研究崇祯、弘光两朝倾覆的前因后果,牢牢把握住历史上最严重的腐败是吏治的腐败这一前车之鉴,以此“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69〕不无裨益。
    注释:
    〔1〕李详:《三垣笔记•序》。
    〔2〕李清:《致冒辟疆书》。
    〔3〕《清史稿•李清传》。
    〔4〕唐陈熙晋:《骆侍御传》。
    〔5〕〔6〕李清:《三垣笔记•自序》。
    〔7〕《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九。
    〔8〕《三垣笔记上•崇祯•补遗》。
    〔9〕〔10〕〔11〕《三垣笔记上•崇祯》。
    〔12〕〔13〕清•谷应泰撰:《明史纪事本末》卷八十,“甲申殉难”。
    〔14〕〔15〕〔16〕《旧唐书•陆贽传》。
    〔17〕《尚书•舜典》。
    〔18〕《毛诗序》。
    〔19〕〔20〕清刘熙载:《艺概•诗概》。
    〔21〕清程允升:《幼学琼林•朋友宾主》。
    〔22〕《艺概•文概》。
    〔23〕〔24〕《明史•杨嗣昌传》。
    〔25〕《三垣笔记•崇祯》。
    〔26〕转引自清缪荃孙:《艺风堂别钞》抄本。
    〔27〕《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28〕〔29〕〔31〕《南渡录》卷一。
    〔30〕《三垣笔记中•崇祯》。
    〔32〕〔33〕〔34〕《南渡录》卷二、卷三、卷五。
    〔35〕《宋史•张俊传》。
    〔36〕《宋史•文天祥传论赞》。
    〔37〕〔38〕〔39〕〔40〕〔41〕〔42〕《明史•马士英传》。
    〔43〕《明史•刘宗周传》。
    〔44〕《三垣笔记下•弘光》。
    〔45〕《明史•姜曰广传》。
    〔46〕〔47〕〔48〕〔49〕《明史•杨一鹏传》。
    〔50〕〔56〕〔66〕《三垣笔记•附识上•崇祯》。
    〔51〕〔52〕清刘熙载:《艺概•诗概》。
    〔53〕李白:《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54〕〔55〕〔57〕〔58〕〔60〕〔61〕〔63〕〔65〕〔67〕《明史•周延儒传》。
    〔59〕《明亡述略》。
    〔62〕《三垣笔记•附识中•崇祯》。
    〔64〕计六奇:《明季南略》。
    〔68〕《三垣笔记中•崇祯》。
    〔69〕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