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生物:十年细事漫录之三 一- 上海婚恋一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21:37:22
 拙帖《十年细事漫录之 上海商品供应》贴出后,得到众多书友的支持和鼓励,十分感动和感谢!书友道童儿还建议:“再扩大一点视野,可以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风俗习惯,婚丧喜庆,邻里关系,亲情,爱情,友情,总之,凡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无巨细,均娓娓道耒,不必加以文学修饰,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津津有味,。。。”
  
  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但有点犯难。说“商品供应”,定价定量,本来有目共睹,比较客观。而历史生活中的场景,即使限于“细事”,却也宽宏广博;而个人管窥所及,只能是自己的windows 系统――“所见即所得”。观察角度、叙述角度都很“个人”,相当狭小,说起来就难免有比较多的主观因素。职是之故,虽经反复酝酿,总不知如何下笔为好。而“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不诉不快。还是先选择其中一二,姑妄言之吧。
  
  一.“成礼”
  
  在“大革命”的语境中,结婚,似乎总有着比较浓重的资产阶级色彩。为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总之,“婚礼”是不可想象的,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举行。好像隐隐觉得,举行婚礼,就是肆无忌惮地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干扰“大革命”的方向,会被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光荣退休”,可以敲锣打鼓;却没有“光荣结婚”的。大概因为,“光荣退休”,暗含着曾经为革命作出贡献,而结婚,则未必然:家庭似乎象征着私心,与“斗私批修”背道而驰。还允许结婚,好像只是社会的无奈忍让。此所以“样板戏”中,只有英雄的“样板”,从没有英雄儿女的“样板”。盖“圣人本无父母,感天而生”,倒是古有名训,虽然归属“四旧”。
  
  结婚,就“程序”而言很简单。双方凭单位证明,到街道革命委员会下属的专门什么“组”登记。上海“提倡”晚婚晚育,女方必须达到25周岁,方能允准登记。如果男方超过30周岁,女方年龄可以适当放宽。如果手续齐全,符合标准,承办人经过简单问话,会当场发给结婚证,双方各执一份。“结婚证”只是一张小小的硬纸,折叠而成。封面红色,印有“结婚证”字样。封二是伟大领袖头像和语录,封三是具体内容:双方姓名、年龄、登记日期、办证单位盖章等。“程序”虽然很简单,符合要求却也不是很容易。首先,单位证明就是一个关,对于有些情况,并不是容易取得,这个暂且表过不提。
  
  领取“结婚证”后,尽管不许举行婚礼,世俗上还是得“成礼”。具体方式,似乎就是通知亲友一起吃一顿饭,或者是隐含其意的“婚宴”。 通知亲友,当然不能发大红请柬。一般就是由家人登门,或者用传呼电话通知,再请亲友转告他们邻近的其他亲友。顺便说一句,当时的传呼电话是打出去每个电话4分钱,传呼费3分钱,接听不收费。如果和传呼站关系好,他们接到来电不挂掉,而是赶快叫你去听,你就只需付传呼费3分,因为不必再拨出电话回电,省了4分钱。不过,传呼站生意都很忙,不常会这样通融。那么,你接到传呼后,还要去排队等着打回电。
  
  “婚宴”邀请的,一般都是“至爱亲朋”。家人和近亲而外,是男女双方最要好的同学、朋友,或者加上介绍人、最要好的同事。普通同事一般不请。估计是因为,一,“婚宴”没有足够大的场所,可以招待那么多的人;二,当时的情势,都会尽量不让同一单位里的人,多知道自己生活上的私事。否则,回到单位说长道短还是小事,说某某结婚办的如何张扬,如何铺张,招人妒忌,没准就会惹来政治麻烦。这是“或有风险”。
  
  应邀来的贺客一般要送礼。以文革中期上海的“行情”计,大概出席参加“婚宴”者每人送价值5-10元的物品,依随与“新人”的亲疏程度、送礼者的经济情况而不同。也有几个人合起来送礼的,这样购买礼物比较方便些。比如,给新人买一件羊毛衫,15-20元,三个人合起来送,就正好差不多。相熟的亲友,会先问好还缺什么未买,以便送出的礼品比较实用和适用。比如说,搪瓷脸盆、痰盂、热水瓶。。。本都是必须购买的家用品。也有送罗缎被面子的,因为不需要布票购买。所以,当时的结婚礼物,多有从物质上襄助成家的意思。毕竟,年轻人的收入太有限。
  
  “婚宴”的场所,一般在当事人家里,也视各种情况而定。
  因为结婚,是单位负责分配房子。一般,单位先调查男女双方原来居住的房屋面积。如果比较宽敞,就不予分配,但可以出证明,让房管所帮助“间隔”分开。如果具备条件可以分配到一间8平方的“亭子间”作为婚房。所以,“婚宴”的场所,也会看新房是设在男家还是女家;男家或女家哪一方的居住条件比较适合摆设几桌“婚宴”。还有,如果男家或女家都有困难,也会和亲戚商量,设在亲戚家。不管设在何处,都得和邻居商量好,到时全部或部分借用邻居的居所,“打通”,举办婚宴。否则,以当时上海的居住条件,不靠邻居帮忙,实在难以举办婚宴。甚至有比较大的婚宴,惊动左邻右舍共三家石库门房子的。一般来说,邻居也都乐于成人好事,因为将来自己也会碰到。或者,由于场地限制,人数太多,婚宴的酒饭也有分两轮进行的。
  
  当时上海郊区的农村里,就没有这个空间上的困难。哪怕大革命再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婚宴照样要摆开数十桌,而且连续3到7天。还得安排远道宾客住宿。
  
  婚宴上,一般也没有什么主持人。比较考究点的,主桌上就座的,新娘新郎而外,会是一对一对已婚的同学、朋友等同辈夫妻,必须成双成对。耍新人的节目,就各有不同,一般也就灌酒、敬烟之类。不敢太“出格”,因为大家心中都隐约有“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警戒。例如,不大敢要求新人当众亲吻。也不敢闹得声音太响太嘈杂,以免遭人物议,惊动里弄干部,告到单位里。当然,要告的话,告的不是物理上的高分贝,而是政治上的不和谐。
  
  婚宴上的酒菜饭,当然都是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四面出击,甚至乡下购买,事前备集好了的,饭菜一般都比较丰盛,食物多是鸡鸭鱼肉,其中,蹄膀是要紧的,越荤越好,大家都缺油水嘛。主人和宾客,都可以大快朵颐。在当时缺衣少食的条件下,已经是其乐无穷,其喜洋洋者矣。
  
  婚宴结束后,“闹新房”也大多只是客人分批到新房参观(空间小,人太多了挤不下),赞叹两句。要好的同学朋友,会在婚后另行约到新房,作体己茶叙。大家都体谅主人家太累,“见好就收”,说声:“你们也辛苦,早点休息”,就拱手告辞了。
  
  也有新房和婚宴不在同一地方的,宾客们也会早些把新人送出来,然后自己继续喝酒吃菜,或者留下帮助主人家清理饭桌、洗碗、收拾。一对新人,乘上一部三轮车,真正开始了人生中的婚姻之旅。
  
  没有玫瑰,没有婚纱;没有金饰,没有钻戒,甚至没有山盟海誓。明月下,夜风中,新娘幸福地斜倚在新郎的肩上,车辚辚,路漫漫,依样的温馨,无边的宽慰。过此后,爱心缔结,白手起家,在柴米油盐中,相扶相将,同甘共苦。步步沉稳踏实,小家庭从筚路蓝缕日渐走向小康,牙齿缝中,针线脚里,省下一点点钱,买了电视机(黑白到彩色到直角平面到大屏幕);电冰箱;洗衣机,音响,电脑。。。一个鸡蛋的家当。共同的积累,不知道“共同财产”,只知道寸心怜惜,恨不得让家人多享受一点。天长日久,互相融入,终于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这样,也可算起于“革命”,行于“浪漫”了。虽然,和“革命浪漫主义”了不相干。
  
  花光月影宜相照,乞借春阴护海棠。
  
  (060213,写在情人节前夕,待续)
 二.择偶“条件”
  
  以上“成礼”一段,是特意赶在情人节前夕写出,后面的内容,打算就见闻所及,对当时一般的“择偶”,“谈恋爱”,“磨难”,“结婚前的物质准备”等等情况,“从头”介绍述说。
  
  青年男女,从认识或者“结识”走向如今韩剧所谓的“交往”,方式自然有很多。文革前就已经开始的,姑置不论。革命期间,因为共同的“革命”热情,通过参加同一“战斗小组”、“小分队”、“上山下乡”。。。等等因缘,“走到一起来了”的,有之;因着种种主客观原因,力求“消遥”于洪流之外,遁于婚恋者,有之;更多的是,本来就有一份稳定工作,稳坐钓鱼台,革命、生产、生活、恋爱各不相误的。比如工厂里,师傅带了女徒弟(当时称“艺徒”),成就的概率会相当高。车间里男女打打闹闹,弄假成真的,也不少。还有,就是师傅、同事、亲戚、朋友,给“介绍”。
  
  一旦涉及介绍,首先就得开列“参数”和“硬指标”,反革命的阶级是这样,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大革命期间,“革命指标”自然排在首位,那就是:家庭出身和“个人成分”。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这“八类”家庭,自然避讳,没人敢开口介绍。“抄过家的”、“批斗过的”、“有历史问题的”、“资产阶级的”等等家庭,也属于下下之选。“过得去的”,是“知识分子”、“小业主”、“城市贫民”之类。最“吃香”的,自然是以工人阶级为首的“红五类”了。毕竟,上海是全国最大的工业城市,有着庞大的产业大军,工人家庭,不在少数。还有就是当事人本人是复员军人的,自然也是香饽饽。
  
  第一指标是必要的,但不是充分的。接下来,是家庭情况。
  家庭情况内容就丰富了。有没有可供成婚的“房子”,是重要的“权重”。所谓“房子”,实际只是指一个“房间”。然后,双亲是否都有工作,收入如何,兄弟姐妹多不多,籍贯何处。。。如果家庭有海外关系,那是一个让对方感到矛盾的选择:政治上肯定要受影响,有分担“里通外国”的风险。但是,经济上却很“实惠”:有侨汇,多点钱花,侨汇票证还可以向同辈炫耀,满足点虚荣心。我的观感,愿意“吃进”实惠这张牌而放出“政治”不要的,会是多数。
  
  然后是个人条件:收入和个人积蓄,工作性质(在研究所,还是剃头店?当然差距很大),人品,卖相(长相),身高,脾性,健康情况,嗜好。。。学历倒是不那么重要的。
  
  以上所说,自然还不免挂一漏万,择偶“条件”之严,可谓近于“苛”了。
  伟人一挥手,“要挽湘江千丈水,荡涤神州”。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按理说,革命洪流中的选择革命伴侣、亲密战友,本应该豪情满怀,胸襟开阔,怎么看上去反而比卓王孙还要“斗筲”?
  
  那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我想,一定是“触及”到最深处了。尽管城市里人人学习矛盾论辩证法,都知道事物的本质,变化是绝对的,不变,只是相对的,有条件的。然而,在思考和处理自己实际利害关系的时候,彷佛都有一种“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基本假定,横艮于胸,具体说,就是:在可见的将来,目前的大环境和状况,决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一般说来,你没有任何希望改变什么。比如说,出国,考研究生,做生意。。。。。等等现在熟知的“改善手段”,统统不存在,out of the question。没有任何改变的前景,其实等效于“绝望”。你只好尽一切努力“趋吉避凶”,抓住一点什么算什么,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in despair, desperately 。抓住了,就是抓住了。你的“运动方程”,就有了一个全新的“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求出来的“解”,自然和过去不一样。而且这个“运动方程”是牛顿经典式的宿命,因果唯一而且明显。更“要命”的,是“超稳定”。比如说,要是你和一位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成婚,那么你会背一辈子黑锅,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因为婚姻的攀援,你可以分享侨汇,那么同辈人的“条件”(经济状况以及由此带来的优越感)就永远不可能赶上你,你会永远比别人高出一头。这些择偶时当事人和家庭中人的心态,或者潜意识中的规则,或者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释。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家庭出身”作为当时择偶最重要的条件之一,乃是没落阶级的腐朽观念,采取了先进阶级力量的形式。有点类似原始宗教 ――人间的力量,采取了非人间的形式。
   三.“选择”
  
  青年男女“相悦”,有各种因缘:同学,同学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等等。“大革命”前就已经“要好”的,风暴一来,“旧世界”分崩离析,一切都要被重新审视,自然有不少菱花扑碎,各自分飞。比如说,其中一方的家庭突然变成“黑五类”,或者被“抄了家”;一方热切“造反”, 另一方立志“消遥”;或者双方分别参加了势不两立的造反派别,“各为其主”,爱情变成了“仇恨”;或者其中一方在特殊的“革命”环境中与他人建立了新的“战斗”友谊。。。
  
  当时,有许多“保密单位”,或者单位里面有“保密车间”,在一般人心目中都算比较“吃香”。 这些单位,有不同的“密级”,对于工作人员,有严格的“政审”。有些单位,“谈恋爱”阶段就得向“组织上”报告(不管“造反组织”还是后来的“革委会”组织),“组织上”会先期介入,对单位职工的“对象” 政审。政审通过,“谈恋爱”可以继续进行。通不过,“组织上”会找当事人“谈话”,晓以利害。你可以“爱情至上”,代价是“政治生命”和“业务前途”的终结:缴回进入“保密车间”的证件,调到一般车间;或者调离本单位。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比如上海交大,本来就是围绕培养造船工业人材这个中心而办学,毕业分配的去向,绝大部分都是“保密单位”。 毕业生就可能要面对事业和婚姻的“选择”。
  
  王先生与孟小姐是中学同学,双方进大学后,逐渐确立“恋爱”关系,毕业前已经做好一切结婚准备。王先生毕业分配到西南山区某“保密单位”, 孟小姐家庭有“历史问题”, 政审通不过,王先生终于选择了“事业”。 对此,孟小姐 still brood over to this day (郁闷到如今):毕竟,那是我最珍贵的少女时代的爱情,此后,我再也没有爱情,尽管有家庭。
  
  从当时的历史条件看,似乎也很难苛责王先生什么,估计多数人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当然,也有“中毒”太深,学温莎公爵,选择了“爱人”的。虽然当时被“流放”,艰苦备尝,后来终于事业有成,家庭和美。求仁得仁,应了脂砚斋那句批语:“只有恩情得到头”。
  
  陈老师在师范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中学任教。她选择下嫁了一位当时“政治过硬”的老粗。随着改革开放,陈老师的事业如日中天,夫君却一事无成,终日耽于牌戏。“不意天壤之间,有此王郎!”对于当时的“选择”, 陈老师噬脐莫及了。
  
  也有“与时具进”的。李女士的丈夫是中学教师,“破四旧”时被学生抄家,李女士立即离婚。工宣队进驻后,李女士嫁了工宣队长。八十年代,再度仳离,嫁了台商。小登科中,亦可谓“三朝元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