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杉资本怎么样:[意]福加扎罗/袁华清译:雷托戈莱村的独眼龙的遗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9 04:57:56

雷托戈莱村的独眼龙的遗嘱

作者:[]安东尼奥·福加扎罗/袁华清译

  下面这件事是我的朋友M讲给我听的。

  1872年——他对我说——,我在维琴察的公证人X那儿实习。八月份的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雷托戈莱村的一个农民来到公证处,请公证人跟他去听他父亲的临终嘱咐,据他说,他们快给他父亲“送终”了。公证人希望我和他同行,于是我们三人便挤进一辆外观寒酸、没有坐垫的二轮马车,颠颠簸簸地出发了。拉车的老马举蹄不稳,坐位对两个身体羸弱、坐惯了高级软椅的公证人来说,委实不舒服。X拉长了脸,车子每颠一次他都要低声诅咒几句,我也直发牢骚。毫不在乎颠簸的农民向我们描述父亲的疾病。他父亲名叫玛泰奥·库科,外号雷托戈莱村的独眼龙,因为只有一只眼睛。

  “他那一只眼,先生,”这位忧伤、孝顺的儿子说,“比咱们仨的六只眼看得还清楚。”

  出城不远,我们离开大道,拐进插入田地中间的一条小路;马车在这种干涸的泥潭似的地方颠得更厉害了。幸好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一所盖在烂泥上的简陋房子,猪圈和居室被臭气熏天的泥浆包围着。房子的另侧挨着一个巨大的干草房和一个空气流通、颇为干燥的敞棚。X和我正要走进厨房时,带我们来的那人提醒我们说,病人不在家里:他的房间中又热又臭,只好把他抬到干草房去了。现在应该登上木梯,从敞棚里爬到干草房去。X大发雷霆。气呼呼他说,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他永远也不会去爬梯子的。他要立即回城。农民扶着木梯,反复说道,梯子很稳,很结实。在干草房的高处,一个模样和他相仿的人听到声音后,也伸手扶住木梯,为他帮腔说:

  “上来吧,先生!别怕,先生!很稳,先生!”

  我憎恨体操和登高,也毫无兴趣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然而,某种责任感、某种好奇心和某种日后可以讲讲这番经历的愿望混杂在一起,战胜了我。我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站稳后劝X也上来。在上面迈步必须看准地方,以免陷进草窝里。我们看见一张破旧、肮脏的床,上面躺着一个皮包骨头、面黄肌瘦、一只眼闭拢、另一只眼半睁的秃顶老汉。他呼吸困难,但看来还没到弥留之际。他的身边站着两个男人,一人在左,一个在右,长着两张光溜溜的、表情诡谲的瘦脸。一人手拿树枝,把垂死者脸上的苍蝇赶走;另外那个人正往老汉那张牙齿掉光的嘴里塞着一小块一小块干面包和干酪。

  “吃吧,父亲,”他说,“吃吧,父亲。”

  稍远处,一个老太太双手捂着脸,坐在干草上。另一边是几个农民,显然是证人,他们正在轻声交谈。小桌、墨水瓶、椅子都不缺。我们马上得知:病人昨天已作过临终忏悔,现在他已说不出话,但一切都明白,能点头示意。X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代立遗嘱。试试看吧。

  “父亲!”给垂死者喂面包、干酪的那人俯身喊道,“那头猪您留给我吗?”

  老汉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您把它留给蒂塔吗?”老汉点点头。

  “波莱杰村的那些地给谁?”老汉朝那个来接我们的人瞥了一眼。

  “给吉焦,是吗?”老汉点点头。

  “您看,先生,他是不是一切都明白?”提问题的人转向X作出结论;他说得不错。

  不过X还要问问病人妻子的意见:老太太正蹲在干草堆上啜泣。她马上滔滔不绝地证实道,玛泰奥神志完全清醒,仅仅半小时前还表示不同意兽医的建议给公牛放血。她接着说,至于说遗嘱,丈夫的意思她早知道。她说这话时非常激动,颇为感慨。看样子她是个善良的女人,谁也不会怀疑她想欺骗公证人。于是,公证人向她了解了几个有关合法继承人和财产的有关情况。只有三个儿子,全部在场。财产比人们根据表面现象设想的要多得多:包括二十来公顷好地——一部分在波莱杰村,另一部分在雷托戈莱村——,贝泰西奈拉村的另一所房子,许多牲口,好些还没卖掉的农产品。老太太说的话得到了儿子们和证人们的证实。公证人想建议老汉大致表示个意见,至少是把这些东西按人头平均分一下。但不行。老伴、儿子们和证人们指出,老汉执意把某几样东西具体地分给他的每个儿子。证人中有一个彬彬有礼的小老头,他送给公证人一把烟丝,笑容可掬地对公证人讲话,他的笑容中充满了对其他农民的无知的怜悯和对自己的博学的满意。没等公证人提问,他就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立遗嘱者自行分配的财产和依法留存部分的比额。

  “玛泰奥很机灵,”他说。X开始询问老汉的意见,我着手记录,耳听手记。就这样,通过提问题和点头示意,房屋、土地、牛、马、猪,甚至那辆破旧不堪的二轮马车全在我的笔下转移到了立遗嘱者的三个儿子焦尔焦、蒂塔和凯科手中。

  “您妻子呢?”X大声问道。“您不想给妻子留点东西吗?”老汉摇摇头。包括他的妻子在内,大家都证实说,他的这个愿望是人人皆知的。

  “好吧,”X嘟哝道。“这个问题由法律解决,咱们按法律办事。”

  “先生,”自愿受苦的老太太说,“我不想硬要任何东西。以前我挨过饿,今后我也可以挨饿。”

  我的上司不听她的,准备高声朗读遗嘱,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他。X念遗嘱时,我看着一只从敞棚中飞到干草堆边沿的神气活现的漂亮公鸡。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响声,回头一看,发现一位脸色绊红、头发蓬乱的年轻农妇,抱着一个吃奶孩子,气喘吁吁地朝我走来。

  “你们在这儿干吗?”她问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的脸。“你们想饿死我和我的孩子吗?”屋子里顿时乱作一团,老大太站起身,她的儿子们朝新来的这个女人奔过去。X也猛地站了起来,要求大家别动。

  “这个女人是谁?”他凛然问道。

  作出回答的是母亲:“先生,我来告诉您,她是谁。她是我的闺女,明白了吧?不过,您知道吗?她什么也拿不着,没她的份。她父亲已经给得她够多了,大多了。我不知道……”

  “您也这么说,母亲!”年轻农妇痛苦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兄弟们在我面前向来像恶狗一样,我忍一忍也就算了。可是您?我是什么人?难道我身上流的不是您的血吗?难道您也嫌弃我?我有什么可被您指责的?我丈夫有什么可被您指责的?”

  “够了,够了,够了!”X边嚷边撕遗嘱。“你们都应该觉得可耻!谁再张嘴我就把他送进监狱!”

  证人们脸色发青,是由于害怕;儿子们脸色发青,是由于愤怒。母女俩怒目相视。不过谁也没有再开口。怒气冲冲的X把那张纸撕成了碎片。年轻女人猛地一扭身,径直走到垂死者跟前,把孩子往他身边一放。谁也不敢拉住她。

  “父亲,”她粗声粗气地嚷道,“您如果想饿死我,我可以去死,但您得给这个小家伙留块玉米饼!”

  老汉无力再做出任何愤懑的表示,闭上了仅有的那只眼睛。我永远忘不了枕头上的那两个脑袋:那个发色淡黄、肉色乳白、一对天蓝色的眸子朝着母亲微笑的小孩脑袋,以及那个面容愠怒、蒙上死亡阴影的老汉的秃顶脑袋。冥府的君主正虎视眈眈地朝枕头俯下身,把两个灵魂中的一个摄走。想到这种惨相,我不寒而粟。我觉得这是命运开的一个可怕玩笑,X看着这一切,也很吃惊。正好在这时,教士来了,他心眼挺好,头脑简单,我认识他。他看见孩子在床上,产生了误解,脸上瞬即容光焕发。

  “嗬,好,好,”他说,

  “感谢上帝。”孩子“哇”地哭了起来。他母亲打算把他抱回,但教士唐·罗科不让。

  “别,别这样,”他一面说,一面拉起病人的手腕,“让他去世时身旁有个小天使。是时候了。”他开始诵读临终祷词。X不怎么喜欢类似场面,情愿从梯子上下去。谁也不动,没人帮他,因此我只好跟他走。不过,我在和他一道离开之前,又回到草堆上呆了片刻,你知道,我很好奇。儿子们和证人们皆己消失,不知上哪儿了。年轻的母亲抱起哭哭啼啼的孩子,一心一意地哄他、吻他、爱抚他,仿佛只有他才值得她关心。直到最后一刻还对丈夫忠心耿耿的老太太跪在老汉床前祷告,她曾用某种野性的矢忠分享和满足他的热情。

  后来,当我在长势可喜、一片碧绿的玉米地里穿行的时候,当我在百花盛开的草地上和一排排高大的、缠绕着葡萄藤——葡萄已经发紫了——的桤树中间穿行的时候,我思忖道:为什么如此美丽无邪的大自然、生命力如此旺盛的鲜花和如此吉祥的累累果实竟会在人们的心中造成这么多邪恶的贪欲和刻骨的仇恨呢?

  “我不明白,”我的朋友X下了结论。“世人为了享用上帝的无上恩泽而设想出来的体系中,准有一些错误之处。”

  “我也担心是这样,”我说。“恐怕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私恶习。不过,这事还是让大地和世人的主人去管吧,他会替咱们找到好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