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与四氧化三铁:巴丹吉林的个人地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4 12:14:11

最初的河流

我做梦了。醒来是1995年春天。那梦是这样的,我看到一口清水盈盈的水井,底部的泥沙寂然不动,没有鱼,也没有涟漪,安静得让我心惊。接着是一条蛇,不知何时,爬到我的肩膀上,红色的信子吐出收回,一次一次,舔着我的脸颊。我害怕,想挣脱它,可又不敢动,后来是蛇的牙齿,幽深的喉咙。……我惊觉而醒,一身汗,浸湿了脖颈上绣着花朵和叶子的红枕巾。早上起床,初春的阳光明澈极了,只是有些灰尘,楼房背后的沙枣树早就萌发了绿色,灰色叶子散开来,织造出一片阴影。黑色的杨絮呼呼而落,有些打在头顶和肩膀上,松软、出其不意。绿草自水渠边沿向上蔓延,一片蓬勃。

这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初春,正是周末,吃过早饭,我们出发,从营区背后的小路,扬起灰尘,路过唯一的砖场,往西,看见弱水河,长长的河流,倒淌的河流,从南边的祁连雪山脱身而出,再向西倒流,曲折的身子在河西走廊张掖和酒泉地区弯曲了近千公里之后,忽然扭头向北,在越来越荒凉的戈壁沙漠地带,开掘出一道宽阔的河道,最终注入在汉唐时代风光旖旎的居延海。

坚厚的冰面刚刚解冻,水流清澈,白色的浪花反射着太阳的光。流动的水几乎没有响声,只有贴近,趴下来,侧耳倾听,才可以看到。河水在温软的沙土上奔跑,在曲折的河道当中,像是一把不断游弋的刀子,沉静、雪白、优雅、连续。

水流较大处,流水声犹如天籁。我知道,这水流声是巴丹吉林沙漠向着其他生命万物昭示自己强大存在的一个借口,当然,干燥甚至狂乱的沙漠,也常常借河流之口说出自己的隐秘心事。

这河流及其声音,在大地深处,戈壁表面,持续流动,点击着,也下落着。但对于沙漠而言,河流其实是对苍凉的一种抚摸,更是温润的滋养、洗浴和清扫。它们呻吟、碰撞,在相互的渗入和离开之中,带走身体和内心的疼痛和尘土。

河岸上的茅草比远处营区绿得更早一些,尤其是马莲、芨芨和不开花的狼毒草。马莲张开的样子像是突然散开的无数剑刃,一枚枚的叶子向着四处的虚空向上散开。芨芨草高而细,据说可以用来编织炕席,覆房顶,或者铺在土炕上,隔开人和泥土。经水浸泡之后可以拧成绳索,很结实,只有犍牛才可以奋力拉断。狼毒草是红色的,短粗的身上插着数十颗狼牙,全身微红,血意盎然。有人说这草有毒,羊吃了会死。——同行的人在河边站着,远看、近看,唧唧有声,他们说出了喜爱和惊喜,说出了各自春天的心情。而我是一个喜欢贴近的人,尤其在这一条著名的河流面前,我的俯下和倾听是内心的,我喜欢以身体和内心的方式去接触与了解大地上的事物。

岸边路上尘土弥漫,被我们急匆匆的自行车抛扬起来,不一会儿,就沾满了头颅和衣装。还有一些,从四面空中,迂回曲折,复又落在我们的肉体上。沿河的杨树叶子蓬勃生长,绵延数十公里,从天仓乡一直到河东里,在弱水河边乃至村庄外围,俨然两道绿色屏障。藏身其下的村庄偶尔露出一块白色,开始以为是水面的反光,近看才知道是一面白色墙壁。

继续向西,土路之后,河流横在面前,怎么才能涉过呢?我们站在河边,看着滔滔大河,有人发出叹息,有人俯下身子,伸出手掌。

但河流是浅的,大约15米的宽度,除了少数的几块石头下面有较深的冲槽,深度相差无几。我说趟过去吧,有人反对,但声音微弱。我第一个,脱了鞋袜,纨了裤脚,推着自行车,飞快跑过。河水是凉的,凉到了骨头,也凉到了心。

清亮的水好像是一群尖利的围困者,在我快速的脚步当中,深入到了骨头,接着是疼,钻心的疼,令人思维迟钝,身体麻木。后来,他们也来了,唯独把一个身体小巧的女同事留在了对岸,我返回,蹲下来,让她爬上后背,抓紧我的脖颈。我一手推了车子,一下一下,踩着在春天流动的弱水河,向对岸行走。快要到达的时候,感觉她吹在我脸颊的口气很软,像夏天的风尖儿,我忘却了脚下持续传来的刺骨的冷,弱水河的冷,在春天和另一个人身体的热当中,激动而温暖。

 

弱水河

 

夏天,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出单位西门,接连路过菜市场、东岔、东胜、东光和友好村,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混杂的树林中间,下了柏油马路,干燥的戈壁荡着茭白色的灰尘。再向前,有一道水沟,水里飘满了腐烂的黑色水藻,头脑圆滑的卵石陈列其中,一些黑色的小鲫鱼游来游去。我停下,沿着一边的土路,一直向南,向着祁连山的方向继续行进,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道土墙,四周红柳灌木茂盛。

登上土墙,迎面看到水,精致的水,浩大的水,在戈壁深处无声流淌。不远处,有一座水泥大坝,坝周围长着一些绿色的植物,它们的根伸到水中,有些像老人的胡子,清晰可见。头顶之上,炽烈的阳光持续打下来,烤得我满身流汗。而清水之中,太阳的光亮更为辉煌,水面上似乎扑了一层金子,耀人眼睛。

远处的水面则幽暗一些,但不断荡起涟漪,我知道,那是鱼儿们将水面的沉静击破了,有些残缺的涟漪似乎妇女眼角的皱褶。几只野鸭在水面静静卧,抑或游动,安静得让我想起圣洁的赞美诗。

再远处有一片树林,青叶苍翠,不断有鸟儿从空中进入,又凌空刺出。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戈壁之中还有水库,还有小片的树木。水库就像是戈壁上盛放的一面巨大的镜子,与天空互为映照,可以看到云彩的投影,甚至无名神灵们在天庭的姿态。水库,积攒了大批的弱水河水,鱼虾在其中生存,干旱时候,水顺沟渠,冲进人类赖以活命的田地,表面上是庄稼受惠,实际上是人。

当地的村人乃至政府喜欢把弱水河叫做黑河,我不知道来由,但一直觉得他们根本不懂得历史或者一条河流的性情。弱水河出自《尚书》,司马迁《史记·夏本纪》中有“(大禹)导弱水于流沙”的记载,黑河则是当地的俗称。我想:弱水河这名字多好啊,诗意的河流,优雅、深远,富有质感和张力,且还有着散发着时间和宗教的光泽。而黑河则显得简单、固执、干瘪,毫无意义。

碰到一个养鱼的人,他说,这水库叫焦家湾水库。

沿大坝行走,一个人的正午寂静极了,沉滞的空气中充满了看不到的生命的动静和呼吸。水面上的鸭子看不到我,它们自在而凉爽,偶尔的下潜,迅速极了,姿态也非常的优美。炎热难耐,头顶和脚下都是火焰,汗水虫子一样从身体内部蹦跳而出。

我想脱掉衣服,跳下去,而始终不敢,我怕水中缠绕的藤蔓和黑色的淤泥,怕在这里先后淹亡的人抓住我的胳膊,让我就此沉沦,不复醒来。可我依旧觉得,生命、活着是美的,可以做许多事情,看到更多的人和风景,迎着理想的光亮去践约。……贪恋绝对不是过错,尤其是对生命本身。

推着自行车,从大坝向西。脚下都是盐碱地,有些顽强的草,还有灌木,灰雀们叽叽喳喳。再远处,是已经干涸了的河滩,一边长着十几棵不知存活了多少年的胡杨树,这种古老的柳科树种,弯曲的枝干在空中划出线条,叶子很大,在风中集体拍着手掌。

有部分草滩上,绿草肥厚,流水咕咕向前,路过断滩、红柳树丛、人和车辆的公路边。不大的鱼儿逆流而上,不断跳起的身子银光灿灿。

我想起“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句禅语,以及说这句话的僧者,他是彻悟了的智慧者;我还想到,他取水而饮时,有没有看到鱼,他一定饥肠辘辘了,我想他一定想到鱼可以充饥。但宗教信仰拒绝了他。这时自己对自己的拒绝,有些苦中作乐、甚至自虐的味道。我不大喜欢。还有唐玄奘,他一个人,穿越沙漠,在流沙当中,看到这条名叫弱水的河流,一定是高兴的,他的行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水,没有水,再为虔诚的信仰和勇气都将在干渴中枯竭和倒毙。

我也知道,每一条河流都很远,它们的源头像谜。以弱水河来说,在庞大的祁连山中,一条河的诞生纯属天意,它的流淌和持续使人强烈地感觉到宿命。

多少年来,弱水河在它自己开拓的宽阔河道里斗折行走,以冲击和带走的形式,进行着自己的生命长旅。

在它面前,我还想到杜牧,这个晚唐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了矫情的豪气和开阔华丽的想象:“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我想他一定没有读过《淮南子》,或者没有读其中的《地形训》,那里面说:“(弱水河)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如果要牵强附会一点,杜牧诗歌中的“飞舟”一定是这里难得的天鹅和春天的燕子了,当然还有野鸭,它们是弱水河的永久居民,虽然春秋迁徙,但来年它们还会从远处飞来,落足弱水河流域。

它们不在了,还有子嗣,子嗣不在了,还有羽毛和骨头。

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想着,沿着弱水河行走。下午十分,在鼎新镇的营盘村后,又看到一座水库,他们因地命名:叫营盘水库。我知道,这里所谓的营盘不是现在的,而是秦汉时期的。站在大坝上,向西看,会看到一座已然坍塌的烽火台,它在西汉时期由浞野侯路博德修建,2000余年过去了,现在依旧屹立不倒。

营盘水库浩大无际,大水泱泱,横在戈壁。临岸边,有木板的小船停靠,渔网在岸上悬挂。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在水库之外的池塘里,抓了几条小鱼儿,用装水的塑料袋子装了,可还没有回到单位,水就漏完了,鱼们挣扎,身子使劲打着塑料带子,向我表示反抗。

 

烽火台

 

烽火台在弱水河以西的戈壁土山上,10公里一座,一直连绵到了玉门关乃至更远的西域;往北,则深入到居延海。这些军事建筑,最初与匈奴有关,路博德修建之后,朝朝代代的将士与戍卒,异族和流寇,甚至满载的商贾及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等货品,都与之有过深切的联系。

时间就是沙漠上日复一日的风沙,带来也带走,堆积和削弱。我来到之后,就听说额济纳曾经茂盛的胡杨树逐年在消亡,巴丹吉林沙漠每年以20米的速度在扩大,很多的植被如发菜、梭梭、篷棵、芨芨草等沙生植物在减少,就连沙鸡、双峰驼、红狐、白狐乃至蜥蜴都在无可奈何地离散。

而现在,烽火台仍在。

烽火台是什么?一座座远古的号角,战争的另一种形式,抑或死亡的一种姿势或者生命遗存?我宁愿是这样的,要不然,战争的残酷和死亡要什么才能记录?烽火台就是古将士为自己修筑的纪念碑或者另一种坟丘。

从1995年开始,我就不断地深入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弱水河周边的遗迹,拜谒或者探访,都是自愿的。我知道,一个人必须要懂得自己所在的土地乃至地域的秉性及地理,必须要向这里曾经的人致以灵魂的敬礼。

有一次,我和同事裴云在就近肩水金关废墟里,看到了一些森然白骨,还有一枚锈蚀斑斑的铁枪头。那也是夏天,天气炎热,在戈壁上,犹如蒸笼,寒流太多,我几欲虚脱倒地。看到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燥热的心忽然寒冷起来,有一种阴阴的东西,进入并迅速控制了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白骨来自谁的身体?那枪头又穿过了多少人的性命?

在弱水河畔乃至沙漠的纵深处,颠簸的车辆如同甲虫一样奔走。有一天,我们走进了一座保存完好的秦代烽火台。它在天仓乡政府的后面,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脚下寸草不生,干燥的沙子之间都是细碎的黄尘。在肉体的重压下微微下陷,又很快停止,接触到它们坚硬的部位,我突然想:下陷的永远都是那些雍肿皮肉。真正坚硬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的骨头。

站在烽火台下,仰望这一高愈10米的黄土与木板凝结的废然大物,苍黄的皮肤千疮百孔。胸中布满朝代的苍凉。吹袭的大风方向不明,一阵紧似一阵,刀子一样搜刮我们身体和就在身边的烽火台,还有千年沉睡的大戈壁。头顶的太阳放射着火焰,浩瀚沙漠上腾着连绵不断的熊熊气浪,远看,像是庞大的影子军队,骆驼的嘶鸣低沉而沙哑,但它们仍旧不作逃跑,长时间地信步戈壁,追逐长满尖刺的青草。

沿曲折陡峭的台阶攀援向上,手指紧紧抠住斑驳的坑槽,小心抬动双脚;经过一个类似天窗的通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一片开阔。烽燧顶呈四方形,宽度约四米;边缘都是用黄泥和草芥粘合起来的锯齿状的垛口。

在远古年代,是谁,在其上警惕远处的狼烟?我们也站起来,把自己想象成远古的兵士,放任的目光在空茫沙漠上搜寻,四周阔大宛若海洋,无边无际,令人晕眩。铁青色的戈壁坦荡得让人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近处的村庄在一丛丛绿叶的掩映下,缩小为一纸图画,一些低矮的黄土建筑躺卧在灼热而安详的正午,偶尔有几位农人在青油油的玉米地里持锄除草,缓缓移动着身影。漠风烈烈,在十余米高的烽火台顶,我们的心禁不住微微发抖,一阵强似一阵的大风,像一双无形的巨手,要把我们连根拔起,掀翻在地。

急忙坐下来,紧盯着那一缕缕迅速消散的烟雾,看见东边的天际上,浮着一团浓黑的云彩,不动也不消散,我想那团阴云下面,肯定是一座城市,正因为那座城市,那团阴云才永不消失。

可我为什么要坐下,究竟惧怕什么呢?一个人一生能够真正站直身子的机会有几次?我想大叫出声,喊什么,都不重要,在古代的烽火台上,在逝去的边关将士喋血沙场甚至葬身的地方,有一种激越和悲怆的情感叫我无法回避,它是一种进入,是一个熏染和改变。我嗓门发痒,却一时吐不出什么,有一种无法扼制的声音,在喉咙当中回旋。

整整一个下午,耳畔锐啸经久不息,仿佛远古金戈铁马的古战场上慷慨激越的号角鸣奏。在烽火台顶,盘桓许久。返回时,夕阳归巢,最后的余光泼洒在大地上,有一种浓烈的血红。从烽顶曲折而下,双腿一接触到地面,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就像一团柳絮,随便一阵轻风,便可扶摇向上。

 

巴丹吉林

 

沙漠是深的,所有沙漠都是。巴丹吉林——它深得让我流泪和敬畏。一些智者和勇士先后走过,我只能尾随其后。在它面前,我时常被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震慑,为它的孤傲与宽广不止一次垂下自以为高贵的头颅。我曾经设想: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早晨,背上干粮与水袋,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迈开趔趄的双脚,向沙漠深处行进。我梦想在孤独的死亡之旅中,遭遇到向往已久的世外桃源,在不断的行走中摘下黄沙中的美丽花朵。在空旷之中,我总是听到诗人昌耀在高处说:

 

“心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

留下一颗不化的颅骨。

红尘落地,

大漠深处纵弛一匹白马。”

 

我也知道,除了那些圣者和勇士,还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但没有几个留下名字——巴丹吉林沙漠把他们的名字和身体留下之后,就化成了尘沙,收藏他们的灵魂和尸骨。我早就听说,老子骑青牛出关,“没入流沙”(即巴丹吉林沙漠),周穆王不远万里,到昆仑幽会西王母;还有后来的晋高僧、唐玄奘、张骞、林则徐、左宗棠、斯坦因、吉·瑞超、彭加木等人。他们路过和来到,在巴丹吉林,他们是骄傲的,唯有他们,巴丹吉林——远古的流沙地带才如此叫人心感温暖,豪气丛生。

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寂寥怅茫的沙漠边沿,望着远处匍匐无际的瀚海,从这一端到遥远的另一端,桔黄或黑色的地平线上,始终漾着一些生动的景象:白发鹤颜的老者,抑或集体裸体奔走的美丽女子。我想:那么大的沙漠,人间的疆场和地狱,从人间最低处,一直伸向灰黄色的天堂,寂然如梦:苍老、悲怆,惨白的驼骨,骏马的弃缰像蛇一样蜷缩在黄沙之上。当地人还说,马鬃山有美丽的红狐,我想见到它们,可是我不能够到达,有一次,我竟然梦见了红狐,在沙漠当中,它们轻盈地奔跑,在我酸疼的内心中划出一道动人的光亮。

而高低不一的沙丘,纵横交错,遮挡了多少远望的目光?硕大的太阳整年照耀,金色的光亮倘佯在巴丹吉林沙漠干燥的肌肤上。在夏天,到处都是海洋,都是海市蜃楼——水光涟滟,毗连高耸的亭台楼阁,舞栏轩榭,足以使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古人将巴丹吉林为“流沙”——流动的沙漠,流动的沙,流动的天地和事物,在时间中诞生、成长、夭折和消失。在过往的年代当中,骠悍的乌孙、匈奴、西夏、月氏的强劲马蹄,以刀枪和呐喊卷起大风,吹裂了泥做的城堡和古关。此后——漫长的岁月之间,多少流放者、徒步的商客、骑马的剑士与虔诚的信徒,在巴丹吉林,与尘烟同在,又如尘烟一般被岁月泯灭。

巴丹吉林还是一个带有死亡意味的名字。让我迷恋,我总是喜欢这样带有悲怆气质的事物。这么多年以来,一个外来者,一个时光和土地的过客,我看到的仅仅这些,纵深的沙漠,即使我把眼睛看成了黑洞,把心放在滚烫的卵石上晾干,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在远处,浩瀚与苍茫之间,在人世,在欲望和灵魂当中,我不知道,人世间究竟还有多少看不到的沙漠。而我的身体和生命是敏感的,我在这里,一点点活着,一点点苍老,我时常看到自己的身体,刀子一样的纹路,展开、展开,没有休止。但我肯定也知道,这些都将是灰烬,只有沙漠——黄沙和那一些珍贵而稀疏的名字会在风中和口中流传。

 

穿越与登临

 

1997年秋日,阳光还是那么灼热,如针的光芒扎在皮肤上,只要稍微一触,便是一阵刺痛。擦掉额头与脖子上的汗水,抬眼是高远的天空,蓝得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澄明与真理。可惜的是,远处和天空下面,有一片蒸腾的云雾,灰黄色的,很浑浊的液体,被欲望蒸腾起来,形成了一道庞大的屏蔽,挡住了我远望的目光。同行的安,颓然坐在一座沙丘上,大口喘着粗气,用帽子使劲地扇着。我说,再扇也没有用,连空气都是热的。

目标只是在我们的眺望中接近,而之间的距离却很漫长。从早上七点出发,我们已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要到达的南山还在可望不可及之处独自默然。我一阵沮丧,起初欣然登临的激情在慢慢消淡,肉体的疲惫已使我的向往变得脆弱。

灼热的黄沙淤积脚面,脚背烫得生疼。脸庞沙上泛起了碱花,有剥皮之感。我和安四下望望,如果有一棵树多好,哪怕它只有两三枚树叶,也可以为我们遮挡荫凉;有一汪清水也是极为珍贵的。可廓大的沙漠,枯黄焦躁的庞然大物,沉寂绝决的猛兽,它哪里会允许绿色存在呢?

到山脚下,我长出一口气,再一次地擦掉汗水。山体陡峭,呈圆锥形,向阳的坡面上披满了流沙,日久天长,表面竟很坚硬,脚一踩,先是破裂的表皮,硬痂般簌簌滑落,一波一波的流沙,如流水一般淌将下去;有一种细微声响,让人想起寂静中的美妙音乐。坡面约50多度,一层黄沙下面,便是陡峭的岩石了。踩在上面,脚轻微下陷。

我和安并肩向上爬着----也只能说是爬,我不知道世俗中所说的爬,是不是也是这种姿势。在山坡上,根本就没有站立的机会,走一步退一步,也不可能停下来歇息,必须一鼓作气,使尽浑身解数,像猴子爬杆那样,一口气冲上山顶。像我等这样的枯瘦之人,多年的呆坐已使我没有了多少气力,而今要征服一座山峰,外在的条件不可能达到,重要的就是内在的意志了。

登上山顶,我瘫坐在地,双腿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绵软无力,连挪动一下位置都异常艰难。安索性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素面朝天,也顾不得灼热的阳光了。好长时间,如同经历了一场梦境。

抬眼:沙漠低了,低得让我觉不出它的广袤了,苍茫又拉近了距离,仿佛就悬挂在我们百丈之外的空中。山顶上是青一色的黑色岩石,整座沙山是由一块一块的石头砌垒而成的,每一块石头都头角开裂,只要稍微一触,就会掉落一些碎片,有的竟成齑粉。无风的天气突然风声大作,强劲异常,吹得我们站立不稳。

自然的力量多么强大啊,造就、沿袭并破坏一切,一切都要在这无形的吹袭下被剥夺被摧毁,然后莫名其妙地消逝了生命。

有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而我说:人类不思考,上帝才会发笑。上帝会说:看,这一群浊物,莫名其妙地活着,莫名其妙地做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以至到死,都不明白这样究竟为的是什么。

返回时候,风依然在吹,在高处。若是在平地,断不会有如此强劲的,即使有,也只是轻掀衣角而已。某些可怕的东西就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地潜伏下来,伺机给我们以突然的袭击。

 

在酒泉

 

这一座边地城市,有着一种迷醉的品性和令人安心的气味。当然,个人与之较为融洽的生活习惯、渐而渐之的熟悉程度和一些知心的朋友在其中起了相当的作用。正如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中所说:“群体的意见和信念是由时间装备起来的,或者至少为它们准备了生长的土壤……它们都深深植根于漫长的过去”。

酒泉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市。

它是李白的城市,卫青、霍去病的边疆,匈奴、月氏、突厥、西夏人曾经的牧场和家园。

很多时候,从我在额济纳—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向南,乘车行驶百公里后,才可以看到绿树和它们环围的灰白楼宇。我揉揉睡眠的眼睛,酒泉就到了,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消磨或者利用在这里的悠闲时光。

进入市区,起初是一色的黄土房子,被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映衬得更低。接着是并不宽敞的街道,一边的商店、医院和政府机关没有特色。迎面看见鼓楼——酒泉的历史见证或者时间的遗存……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穿越千年,依旧在那里站着。

在迎宾馆下车,一车大都相识的人各奔东西,但基本上都必须经由仓门街。迎面是逛得有点厌烦的西大街,东面是市属汽车站,开往兰州、定西、额济纳旗和乌鲁木齐的班车一天一班,我曾乘坐过,并在出市区不远的路段,看到同车的一位女子,在入厕返车的过程中遭遇车祸,她的鲜血在我的内心和记忆里流淌到现在。

酒泉的夜晚是嘈杂的。没有季节之分,表现在人的身上,最直接的体现是衣裳。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接到街上悠来晃去,不断见到熟人,一个单位或者似曾相识的,打个招呼,或者一块儿吃饭。之后的时光,属于自己。实在无聊,就去网吧。想喝酒,但一个人喝不起来,没有兴致。有时候也找诗人林染、倪长录、于刚、紫凌儿、陈思侠他们,但也很少。我总是觉得,朋友更多属于心灵和精神层面。

当然,要是两个人,而且是一个单位,关系不错,自然就有了相当自觉的情趣。但我知道,个体之间的差别似乎是这世界为什么允许更多相同的人一起生存的理由之一。有的人会去一下酒吧、美容店等地方,我也曾去过。庸俗似乎才是真正的快乐。更多的时候是饮酒,这需要心情、对象和气氛。我从本质上反对缺少意义的狂轰滥炸。

有几年,我一直住在祁连宾馆(现在已经拆除,成为大明步行街),正宗的词叫“下榻”,但我不习惯,就像不习惯糟糕的马桶一样。有几家饭店我经常光顾,没有任何的理由。久而久之,服务人员连我的名字、工作单位和工作性质都了如指掌。而宾馆于我的作用只是睡眠,尽管通常都在午夜之后。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不管是否真的干净,洗澡感觉肯定很好。看见和看不见的灰尘无处不在,即使一日冲洗万遍,与生俱来、路上遭遇和不小心招惹的那些灰尘,其实都无法彻底清除。

摇着水珠横流的裸体出来,打开电视:皇帝、太监、广告、婚姻、爱情、悲剧、喜剧乃至肥皂剧充斥屏幕,太多的谎言笼罩房间,在我眼里,它们是无知、恶俗、重复的,看不到任何的个性和创造的存在。

我睡觉了,有没有梦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使意志按时惊醒,并拥有足够的能量。可越是强逼,眼睛和心智反抗得越是凶猛。走廊不断传来高跟鞋和敲门、开门的响声,我知道她们的去向和内容,不管为了什么,但是什么都不重要,也都不新鲜。

清晨,街道上人不多,到处都是坚硬的风,打得脸疼。举起头来,目光就摸到了近在眼前的祁连雪山,山根的雪消融了,大都不知去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必将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出现。太阳热烈的脸庞渐渐抬起,照在山顶的积雪上面,漾着极为清澈的反光。

晚上喝酒,以及之后庸俗片断,虽会很快淡忘掉。但我相信,很多年之后,只要再次来到,我就会很清晰记起,并且一次又一次第重复自己。我不知道这样的时光会持续多久,但有一点,我似乎知道,对于这座城市,无论我何时离开,以何种理由,它都会保存一些属于我自己的痕迹。

 

肩水金关

                

2001年,从上海返回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巴丹吉林,弱水河畔的肩水金关。这座汉代的边关时间的刀刃已将它本来的面目销噬得零乱不堪,像一位巨人的尸体,静静地仰卧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任大风流沙侵袭,肉体一点点灰飞烟灭。

初夏正午,阳光热烈,沙漠异常焦躁,到处都是灼热的火焰。坐在吉普车内,还能感到脚底的灼热。我汗下如雨,心情也烦躁起来。吉普车在深陷的沙漠前进,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透过后视镜,两条粗大的车辙在空旷的沙漠上曲折蜿蜒,似乎是两个极欲亲近而又被银河割断的爱人,相携生命而用不能成为一体。

还没到肩水金关,吉普车里的我们便早已是尘土满身了。

  站在斑驳的城门前,内心不觉肃然。高约6米的城门虽日经风沙,残缺不堪,但它夯土版筑的墙壁仍然坚固。豁然的城门犹如一扇天窗,朝着大风、生命和时间敞开。它欢迎进入,但拒绝懦弱和心怀鬼胎。脚步落下,宽厚的拱门之中便响起了一种沉重的声音,四处缭绕,松动的土渣纷纷下落。

从阴影下穿过,仿佛从一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路程,从现代社会回到历史深处的感觉,。心头一阵惊悸,脚步深深地印在了那些北风堆砌的沙丘上,显得格外新鲜。我不知道肩水金关已阔别人世多久,在漫漫的时光中,在浮躁的当世生活中,还有谁能够深入不毛,来造访一座废弃的古城呢?

偌大的古城内,到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大风从远方奔来,在古城内搜刮一圈儿,携起细微尘土,又抽身而出,驰向更为遥远的地方。沙漠的侵袭力量是强大的,集腋成裘,蚂蚁溃堤,滴水穿石,细小而持久,正是自然与历史生生不息的本质和梦想。

左边城墙下,有一排黄泥茅草筑就的房屋,高低一致,门窗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干瘪的房屋躯壳,在风中摇摇晃晃。尚有几间还很坚固,夹在废墟之间。我走进去,正中央的墙壁下,砌有一面土炕,四壁空空,土炕上堆满了破碎的泥块,满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我想搬开土炕上的泥块,看能否找到一件可资纪念的东西。

一个白白的东西显露了出来,硬硬的,如同一个褪了色的白色葫芦,被碎了的泥块掩盖着,只路出圆圆的一部分。我一阵惊喜,我以为是一件玉器之类的文物,高兴得跳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搬开泥块,却是一颗骷髅。我急忙后退了几步,内心掠过一大片阴森的凉意,头发根根竖了起来,头皮发炸。急忙喊来司机,他看到这可骷髅的时候,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惧。

仰头,天空还是那么蓝,让人心生怜悯。那颗骷髅应当是谁的呢?他生时又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死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埋葬他呢?他的命运是悲惨的。我用手帕垫在骷髅上,轻轻地翻了过来,狰狞的面目,让我看到了千年以前的悲怆和愤怒。我双手拖起,司机在城墙下浮土处用铁锹挖了一个坑,蹲下来,将骷髅放了进去,掩埋完毕,我和同伴脱帽,向那座微微隆起的坟茔默哀致敬。

我知道,对逝者的尊敬如同对自己灵魂的尊敬。

  沿破损的台阶登上苍老的城墙,张目四望,天圆地方。经风一吹,刚才阴郁的心情开朗了许多,死亡的阴影从心头消失了。远处的苍茫被大地承载,近处的弱水河蜿蜒于沙浪之中。

回来查《金塔县志》:肩水金关,始建于汉武帝元年,取名肩水金关,是因弱水河在畔,如扛在肩,取“固若金汤”之意。

在江山及家天下问题上,谁都要自己固若金汤,永不摧毁,但来来往往之间,最易和最先消泯的正是这样的一些事物和愿望。而对于肩水金关,人为的物质,它的遗存已经越过1000多年的时光,于此期间,该消失的都已消失了,该发生的还在发生。

如同现在,我一个人对自然的废墟的自作多情的拜谒,蜻蜓点水的领悟和感叹,显得多么浅薄和矫情。而不拜谒呢,我将是什么?一个人,是的,我不想一个人连一粒虚妄的尘土都不如。我想:一个人必须要有自己的声音,尽管这声音转瞬就在风中流散。

 

古日乃

 

古日乃在沙漠深处——小小的牧区,我一直觉得,它是风中活动的雕像,是黄沙堆积和飞行的见证者,他们在牧草和黄沙交织中顽强生存,在黄羊和沙鸡的奔跑和飞行中,比繁华之地的同类更容易看到自身的宿命。

夏天的一个早晨,沙漠的太阳在东边的苍茫处缓缓上升,就在它努力跃上天空的蓝色高坡时,我们出发,向着古日乃。

沙漠是浩大的,从单位所在地出发,一路上都是戈壁,没有路,尤其是固定的路。车子胡乱奔跑,让我想起受惊的骆驼。屁股后面是拖着一条长长的土龙——黄色的,后来是灰色的,车轮卷起的砂子不停击打身下的钢板。一堆钢铁,一些人,坐在上面,在奔行当中,被大地一次次抛起,又一次次接住。

头颅在车顶上碰撞,蹦蹦的响声好像实在骨头里炸响。开始很疼,渐渐麻木,尔后浑然不觉。

我常在诗歌和文字中说:戈壁大得不可想象。

在路上,在戈壁当中,我又想起这句话来,但没有说出,是灰尘,细小的东西,它们一个个从窗玻璃缝隙拥挤进来,堵住了我的嘴巴。还没行驶1个小时,原来光鲜崭新的衣装就堆满了绘图,用手指轻轻一掸,就是一团土雾。

窗外的戈壁四面散开,平缓的,沉静的,它们没有方向,却到处都是方向。我甚至想到:每一颗沙砾都是一个姿势,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向着苍天,也向着大地。

不用担心谁会阻挡行程,所有的喘息和困苦都是逃避。而虚浮的沙土是可怕的,它们蹲在那里,就是一个陷阱,欢迎掉入,再多的人和事物也不拒绝。在戈壁和沙漠的交界地带,大风的痕迹清晰可见,一绺绺的皱褶似乎大地的伤痕,一次次被风捋平,又一次次地被风卷皱。快到达古日乃的时候,看到一些沙篆——上帝的文字,抑或魔鬼的咒语。

再后来是大片的森林——倒毙的胡杨树组成的森林,充满了干枯的死亡气息,倒毙而不朽的胡杨枝干于戈壁深处弯曲站立,还有灵魂。

我一直坚信,所有在沙漠存在的事物都是永恒的,想逃的灵魂也无法走出这人间的博大境域。大片的胡杨有的尚还活着,大半的枯枝在空中怒指各方,触目悲怆。

想起一个听到的故事:很多年前,一个来自马蹄寺的红衣喇嘛,一个人在这里静坐苦修,身边是四棵叶子青青的胡杨树,还有一口水井。——这个传说让我着迷,多好的情境呀,一个信仰的人,在沙漠端坐,它的内心一定没有红尘喧嚣,没有烟云蒸腾的欲望。

那肯定是一个干净的境界,非凡的自我肉体历练和精神升华。我自己肯定做不到。

原始森林之后,青草渐次浮现,一片一片,在车外,在古日乃的外围,青草挣扎的世界,令人心神激荡。几座房子在不远处站立,黄土的建筑,低矮而陈旧,墙壁上满是风吹的痕迹。我们路过,惊异,想象修建和居住它们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看到,只见木门安静关闭,门前堆满白沙。

古日乃苏木(乡),但只有五百多口人。路过几片大的芦苇荡,青青的芦苇叶子相互摩娑。骑马的牧民在远处的戈壁上奔跑,飞扬的马匹背后同样拖着一溜烟尘,嘚嘚的蹄声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我想停下来,骑在马上,——这个想法很久了,始于到西北的第一年秋天。我不止一次地想,骑着马儿,一个人,走遍沙漠、戈壁和草原,在雪山之下停下,在流水的河谷安家。

这愿望,我知道它是虚幻的,但也相当真实。总有一天,我想我会的。进到村里,人的声音浮起来,虽然单薄和稀少。羊粪、马粪、青草干燥和腐烂的气息在街上飘荡,在我们的鼻息当中,挠出连串的喷嚏。

他们说,这里是土尔扈特——东归英雄后裔游牧的地方,已经300多年了,从先祖到现在,在古日乃,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放牧、出走、回来,在沙漠和戈壁之间,在青草和北风之中,他们的脚步走遍了整个巴丹吉林,从一处到另一处,流动的帐篷里不断有新的生命降生,也会有生命寂然无踪。

那一次,我问了自己好几次:若是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你会不会也像他们那样,安静、知足,骑着马儿,赶着驼群和羊群,把生命交给风,在巴丹吉林沙漠当中,没有丝毫怨艾地完成一生的旅程?

 

它们

 

我觉得宽慰——多年来,除了老鼠、蚊子、苍蝇,无意中踩死的甲虫和蚂蚁之外,没有故意扼杀过一个生命。1997年夏天,多年来潜伏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沙鸡来了,它们在机场外围和空中,不高的飞翔时常接近飞行中的钢铁,类似家鸡的叫声在戈壁边沿叽叽喳喳。最初,我相信它们是欢乐的,从远处,来到人群之前的欢乐。划开空气的翅膀笨拙而自由,小小的眼睛里堆满惊奇,夜晚落在沙蓬和骆驼草丛当中,以羽毛取暖,也温暖同类。

半个月过去了,站在机场边缘,我们看,谈论着这突如其来的生命。不久,猎杀开始了。借口很简单——影响飞行安全。大规模的杀戮在夜晚开始,浩大的车队在戈壁上横冲直撞,睡眠中的沙鸡绝对没有不会想到,在梦中,死亡逼近。高大的车轮何止它们身体的几倍?飞速而过,还没有张开眼睛,翻一下身子,灵魂飞起,肉体泥浆。喜欢吃野味的人下来了,他们没有那么残忍,拿着纱窗做成的套杆,在汽车灯光的照耀下,一次就是2只以上沙鸡。抓住了,随手丢在麻袋里,一只、两只、三只到一个麻袋,又一个麻袋,不要几个小时,捕获的沙鸡就被运送回来。坐下来,急于饱尝的人不要谁来命令,一个个摩拳擦掌,拿了刀片,先把被麻袋捂死和被同类压死的沙鸡拿出来,提了脖子,锋利的刀片伸向它们的喉咙,轻轻一下,鲜血涌出,尚还活着的沙鸡挣扎,不大的翅膀猛烈扑腾,坚硬的指爪努力伸向大地。

它们是不想死的,这些远处的来客,沙漠的使者或者永久的居民,它们没有想到:濒临人群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我敢确信,事实上也是,它们最初的家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在某一片枯草的丰盛的戈壁。它们来到似乎是一个自觉的迁徙,抑或是冥冥之中驱使。来了,它们以为在人群的地方,就会有更多的粮食,像从前一样快乐和自由——可除了它们自己之外,再没有那一种生灵可以真的容纳并纵容它们。或许,它们把人当作了另一种温顺的生命,说不定还想作为长期的朋友。

沙漠太大了,生命太小了。生命与生命之间,到处都是距离,都是杀人般的孤独。我若是沙鸡,也会这样。飞很远的地方,去探访其他的生命,和它们在一起,做朋友,哪怕隔山想望也是美好的。沙鸡的血不会很多,一滴一滴流出身体之后,身体空了,剩下的肉体被开水泼烫——它们的羽毛落了,小小的身子裸了,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而它们早已没有了生命——那时刻,我相信,它们的灵魂就在附近,看着这些人如何将自己的肉体割断和蹂躏,甚至在煮熟之后,它们还在看着一张张人的嘴巴,是怎样将它们的肉体一口口地撕下,嚼动,进入自己身体的。

不几天时间,饭店也飘出了沙鸡肉体的香味——那香味充斥了我们所在的小镇,我亲眼看到,一些懒惰的人专门到饭店点了沙鸡,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将沙鸡吞进肚子,还一边说话或者装模作样地谈论人生的意义。他们也叫我去参加,我去了,不要点沙鸡,但他们要,我怎么可以阻止呢?他们吃,浓烈的草和肉混杂的腥味扑鼻而来,我只是喝酒,挡不住,就把白酒涂在鼻子下面,让一种气味代替和掩蔽另一种气味。我问他们好吃么?他们说好吃,好吃,真正的沙漠野味。也叫我尝尝。曾有一次跃跃欲试,但腥味挡住了我的牙齿和嘴巴。我很庆幸——感谢素食的母亲,将我也影响得不喜欢肉食。

持续几天之后——他们的沙漠盛宴,沙鸡没了,一些人想念了,不是活着的它们,而是它们的肉体。没有了公车,就三两个人结伴去,有人还专门买了大号的手电筒,下功夫做好套杆,准备好麻袋。傍晚出发,向着戈壁,俨然偷袭的军士,一个个神情激昂,似乎要去做一件十分英雄的事情。不到半夜,他们回来了,又是一堆活着或者死了的沙鸡。他们再吃,就连说话,都喷着沙鸡肉味。如此持续了一个多月,去的人少了,带回的沙鸡更少。他们说,沙鸡真的灭绝了么?有人说不可能的,那么多,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呢?

载《广州文艺》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