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拳西瓜影音:序《布衣:我的父亲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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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建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1年07月19日   第 07 版)

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孙犁
7月11日是作家孙犁逝世九周年,三联书店在京举办了作家孙犁逝世纪念会暨《布衣:我的父亲孙犁》出版座谈会。本版在此发表卫建民先生为《布衣:我的父亲孙犁》所作的序,以飨读者。
——编者
晓玲大姐将她近年回忆父亲的文章结集,交给三联书店出版。作为第一读者,我一口气读完集子的校样,忍不住对三联的朋友说:这本集子,首先是文章美,情感真挚;第二,这会成为孙犁研究的最新史料;作为从业近三十年的老编辑,我敢预言,这本集子还会是2011年引人注目的新书。我平生少有预言,但对这本集子的市场前景却敢作出预测。
孙犁去世已近10年。孙犁的作品还活着。我观察到,学术界对孙犁作品的研究,正在向纵深推进。尤其是对晚年作品——那质朴的10本小书——的深入研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像地质运动一样,平地推挤成高地,高地耸起了山峰。学界愈是研读孙犁,愈是感到孙犁的重要。在当代文学史上,晚年孙犁的10本小书,维系着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学的命脉;因为孙犁,由鲁迅开创的现代文学才一脉相承,并在世纪末永续发展。
今天还在激励、温暖着不少读书人的,还有孙犁那特立独行的性格,自我放逐的生存方式,与热闹场绝缘的一意孤行。有人誉孙犁为“大隐”,这只看见了作家的表象;何况,“圣朝无隐者”。政治清明后,作家衰年变法,勤恳耕作,写了那么多文章,何隐之有?在中国历史上,大多数隐者都是逃避现实,以息影林泉的方式表示与当权者的决裂。说孙犁为“大隐”,无非是这位著名作家不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不参加名目繁多的活动,不接受各类媒体、特别是电视台的采访;甚至,这位倔犟的老人,连住所的大门都不迈出;住在旧居多伦道时,十几年间,老人家只迈出过大门一次——回访专程来看望他的丁玲。他自喻为自织罗网的蜘蛛,唯愿以不多的时间“面壁南窗,展吐余丝”。
其实,孙犁只是决绝地屏蔽了影响生活和创作的噪音,以农夫的姿态,诚实的劳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各种报刊、半导体收音机,是他与社会发生联系的媒介,每有重大新闻,他还持续关注,深入思考,完全不是“万事不关心”的朝市大隐。1981年,彭加木在科考途中失踪,他每天收听搜索的消息,还写下长诗《吊彭加木》。国家每有大事,他焦虑不安的心情不下于热血青年。
但是,长期与社会不直接发生关系,虽没出现作家、社会两相弃的情况,却使信息不对称:外界对作家的误会、不理解就发生了。比起同时代的作家,有关孙犁的社会活动记载几近空白,研究史料稀缺零星;如果不是这本回忆父亲的女儿书,我们还不知有什么新的发现——似乎有关一位重要作家的史料已挖掘一空,资源枯竭了。
晓玲大姐是孙家最小的孩子。从童年到成家前,她经历和感受到了家庭中的一切,看到了父亲的喜怒哀乐,退休居家后,经常侍奉父亲,且有练笔的兴趣,在第一现场,看到了父亲的创作和交往。她又敏感心细,知道材料如何剪裁,文章如何布局。集子中的文章,原是独立成篇,在报纸发表,免不了,她还要按编辑的要求来写,文章越写越好,越写越知道如何才好。《戏梦悠悠》有韵味,回忆母亲的片段写法,有父亲的笔意。写回忆性的文章,片段的写法比完整的写法更简洁凝练,没有枝蔓。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就是以片段回忆勾勒出一个伟大作家的完整形象。
回忆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这本集子的灵魂,是女儿对父亲母亲的深情。读校样时,有几处曾使我热泪盈眶;特别是奶奶病逝后,母亲不让养病在外的父亲知情,—身重孝,坐着马车,扶着婆母的灵柩回乡那一段,真是感天动地!熟悉孙犁作品的读者知道,在散文《移家天津》里,作家的妻儿是坐马车进入城市的,多少年后,又独力担承,坐马车送婆母的尸骨还乡。孙犁写过,母亲和妻子是他文学语言的源泉。正是质朴的劳动妇女的美德,奠定了他早期作品的基调,使他进入繁华的城市后,还连接冀中平原的地气。
这本集子的另—个特色,是写出了孙犁对老战友、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以及对儿女的真情。在外人眼里,孙犁孤高清傲,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但熟悉他的朋友都了解,他比常人的心更热,情更真,他更珍惜战争年代里人们的生死与共。他不参加社交活动,自然不必敷衍别人;朋友理解他,也不在意他有时言语举止的不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老人家在世时,我曾当面说他是个主观的作家,他同意我的认知。尽管他写过长篇,写过社会的动乱,身心受过摧残,但他仍缺乏广阔的视野,不会结构工程浩大的巨制。他的修行路径,是内省自悟,而不是空间的扩展。1984年,他发表诗《眼睛》,肯定婴儿看世界才是“完全真实的”。研究老子的公木(张松如)先生,随即唱和,也作《眼睛》,以发明老子“恒无欲,以观其妙”的哲学思想。由此研究发表于1956年的《铁木前传》,我们看到,这部中篇的开篇就是“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铁木前传》,是以儿童的眼睛在看过往的生活,是人到中年的作家的痛苦选择。在作家眼里,有真情才有美丽。鲜花要在土地上绽放。
在晓玲大姐的记述中,父亲与梁斌、李之琏的感情,对病中邹明的深情,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挚的孙犁。1990年,有—篇几百字的《觅哲生》,更能看出一位风烛残年的作家对人与人之间真情的怀念和呼唤。在孙犁一生的内心冲突中,除了个人情感生活,就是理想与现实的背离,丑恶与美好的纠结,真实与虚假的并生并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