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骆驼:“理智的脆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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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学德自选文集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读帕斯卡尔《思想录》笔记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注一〕。这句话令人深思。它出自十七世纪的大科学家、大思想家帕斯卡尔的笔下,且是在他的代表作《思想录》之中,而该书又被法国大文豪伏尔泰称为“法国第一部散文杰作”。而且此话非闲来之笔,它乃是该书第二编的堂堂标题,这就不能不令人在深思之余想一想:这帕斯卡尔怎么了,竟口出此狂话,抑或真言?
帕氏的看法在许多现代人看来是早已经过时了,他们不仅不觉得不信上帝有什么可悲的,反倒觉得信上帝的人实在可悲,名之为迷信、心灵空虚或者缺少精神支柱。心灵的这种状态,就不是可悲一语所能道尽的了。
人是可悲的,天下人皆如此,不足为悲,最可悲的是人认识不到自己的可悲,反而以为这是自己的伟大、高明。读《思想录》,能助人从精神的噩梦中醒来。
1. “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的区别
帕氏当然相信,人是有上帝的,没有上帝,人一天也活不下去。他说人没有上帝,是说那人明明有上帝离不开上帝却不承认上帝之有,不相信上帝之在。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的精神走入了歧途,他们混淆了“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的区别。帕氏在《思想录》一开篇中,就提出了“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注二〕这两个概念,并将二者严格加以区别:“几何学精神”是指以几何学代表的逻辑推论方式,与之相对的“敏感性精神”,则是指心灵的直觉或敏感,或者曰“直觉的精神”。前者适用于科学特别是数学,而后者属于信仰,宗教信仰。李道生在《世界神哲学家思想》一书认为,帕斯卡尔在学术上的最大贡献就是他把逻辑区别为两种:理性的逻辑与心灵的逻辑(注三〕。
依帕氏所言,敏感性精神的原则“几乎是看不见的,我们毋宁是感到它们的而不是看到它们的;那些自己不曾亲身感到过它们的人,别人要想使它们感到,那就难之又难了”,因为这类事物的对象, “必须有一种极其细致而又十分明晰的感觉才能感受它们,并且根据这种感受做出正确公允的判断来”。这种直觉的基本特征就是:“在一瞥之下看出整个的事物来而不靠推理过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注四〕。
中国学人在与基督徒探索基督教信仰时,经常发问,你说有上帝,你证明给我看看。而其所谓的证明,就是依靠科学实验的方法,逻辑推理的方法。对这样的问题,基督徒只能如实地承认:我证明不了,如果我能证明上帝的存在,那么,你就不必信上帝了,信我就好了。我之所以回答不了证明上帝存在这个问题,是因为问题提错了。上帝不是人的逻辑推理的对象,也不是在显微镜、望远镜下能观察到的。人们可以证明2+2=4,但永远也证明不了几加几等于上帝;他们在显微镜下能看到发了霉的菌毛,但永远也看不到毒害自己心灵的那些霉菌的模样。
由此想到,人们常常混淆科学与宗教的界限,以为事事物物只有通过科学的检验,才是可信的,真实的。孰不知这是两个领域的问题,不能彼此取代。“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者,美人也,可在情人眼中,即便是“东施”,也与“西施”相差无几。而美人的眉毛几寸长是美,弯到什么角度为漂亮,这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依照帕斯卡尔所谓的心灵逻辑,在认识上帝的过程中,逻辑推理是没有用处的。人需要的是一种“极其细致又十分明晰的感觉”,它在一瞬间中突然感悟到了“整个的事物”,于是,心灵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于是,他就说我信了。
此种“敏感性精神”,帕氏又称为“人心”,“内心”,“感受到上帝的乃是人心,而非理智。而这就是信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非理智可感受的”(注五〕。
“人心有其理智(道理或者理性),那是理智所根本不认识的”(注六〕。
“我们认识真理,不仅仅是出于理智而且由于内心;而正是这后一种方式我们才认识到最初原理,而在其中根本就没有地位的推理虽然也在努力奋斗,但仍是枉然。怀疑主义者却正是把这一点当作目标的,所以它们就徒劳无功了。我们知道我们绝不是在做梦:无论我们要以理智来证明这一点是多么地无能为力,但这种无能为力所得的结论只不过是我们理智的脆弱性”(注七〕。
2. “理智的脆弱性”
作为一个科学家,特别是大数学家,帕斯卡尔并不反对科学和理性,但他反对科学万能,理性万能。主张科学万能,理性万能,这并非是科学,而是一种哲学、主义,且是一种反科学、反理性的哲学和主义,因为此种“万能”从来就没有通过科学的检验,并且也是科学无法检验的。帕氏要坚决维护人的权利─信仰,而这权利是植根于人的心灵。在唯科学主义,唯理性主义刚刚兴起的年代,帕氏就有这样的见识,不能不说是远见卓识。这四、五百年来,唯科学主义和唯理性主义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生命中最高贵的东西─心灵的追求,就是帕氏的远见卓识的确证。
唯理性主义的基本标志是:理性(理智、科学)是判断一切的标准,是判断一切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标准,也是判断一切非存在之所以不存在的标准。
反击理性主义,帕斯卡尔只轻轻拨了一枪,那就是简单地承认了一件事:理智(理性)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对于超出理性范围的事情,它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否。他提出了四组二律背反挑战理性主义:“上帝存在是不可思议的,上帝不存在也是不可思议的;灵魂和肉体同在,以及我们没有灵魂;世界是被创造的,以及它不是被创造的,等等;有原罪,以及没有原罪。”(注八〕这四组命题的正题,在逻辑上不可思议,因而无可证明;而反题则在事实上不可思议,也无从证明。
对于理智(理性、科学)无力回答的问题,人要求理智来回答,那是强理智之所难;而人若要依靠理智(理性、科学) 回答理智无力回答的问题,那就是回答的人不自量力或者不明事理了。
理智有其极限:“理智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承认有无限的事物是超乎理智之外的;假如它没有能达到认识这一点,那它就只能是脆弱的”(注九〕。当人们拒绝承认理智的脆弱性,要求理智回答一切问题时,这不是高扬理性,而是使它当众出丑。
“最合乎理智的,莫过于这种对理智的否认”(注十〕。这不是否认理智的存在,也不是否定理智的正当功用,而是否认人要用理智来判断一切、衡量一切的狂妄和无知。把理智奉为人的心灵王国的国王,这并非理智之过,乃是人之罪。
心灵对理智的霸权的否定是成全了理智,换言之,信仰成全了理智。
“信仰确乎说出了感官所没有说出的东西,但绝不是和它们所见到的相反,它是超乎其上,而不是与之相反”(注十一〕。同理可以说,信仰是感悟到了理智无法领悟的东西,它超越了理智,而不是与之相反。
理智与信仰:合则两利,离则俱伤。
当理智停止挣扎时,人才能跨入信仰的领域。信仰,一方面,它是人“敏感性精神”活动的结果,阿猫阿狗不会有信仰,尽管狗被人养长了,对人也能显示出忠诚,但它们不会为了忠诚而忠诚,不会为了道义而道义。追求忠诚与道义,视善与爱为理想,这都是唯有人才有的“敏感性精神”的活动。
古今中外,有许多普通的男女,他们文化程度不高却虔诚地相信耶稣,这原因何在?将近五百年前,帕氏就指出: “看到普通人不加推理便能信仰,你无须惊讶。上帝给了他们以对上帝的爱和对他们自己的恨。上帝引他们倾心信仰。假如上帝不引人倾心,人们就永远也不会以有益的信念和信心来信仰的,而只要上帝一引人倾心,人们就会信仰--(注十二〕。这样的人,他又称为“他们具有一种完全神圣的内在的心性”,“是以内心来判断的”,并且,他们的信服是十分有效的(注十三〕。
但另一方面,并且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帕氏强调:“信仰乃是上帝的一种恩赐;千万不要相信我们所说的:它是推理的一种恩赐”(注十四〕。
“既然所有的人都已经腐化而无力接近上帝,于是上帝就使自己成为人,好让他自己与我们结合。内心具有这种心性的人,对自己的义务与自己的无能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不再需要什么别的来说服自己了”(注十五〕。
综合这两个方面,帕斯卡尔作出结论:
凡爱上帝的人,“上帝都引他们倾心” (注十六〕。
他呼求:“上帝啊,求你使我倾心”(注十七〕。
3. 信仰的冒险
理智证明包含着确定性,只要人严格遵循一定的逻辑规则或实验步骤,就可以得到确定的相同结果,人皆如此。但信仰不具有这样的确定性,它是上帝亲手置于人心之中的,它不是使人说“我知道”,而是说“我信”(注十八〕。
虽然帕氏也惊叹:“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注十九〕。但这惊叹可能把人引向认识上帝,也可能使他陷入孤独和绝望的深渊,因为无论他怎么惊叹,他还是叹不出一个上帝来。对于不信上帝的人,有神论者是无法用大自然来向他们证明上帝的存在的,因为他们在大自然中所找到的一切知识都是幽晦和黑暗。帕氏如此描绘:
“我瞻望四方,我到处都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给我的,无往而不是怀疑与不安的题材。如果我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可以标志一位神明,我就会做出反面的结论;如果我到处都看到一位创造主的标志,我就会在信仰的怀抱里心安理得。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可否定的太多而可肯定的又太少,于是我就陷入一种可悲泣的状态”(注二十〕。
如果上帝的标志可以为每一个人都看到,并且,他们看到了之后都自然而然地承认那的确是上帝的标志,那么,就不会有无神论者了。问题是大自然本身并没有提供这种确定性,因此,当人看到同一个大自然时,有人赞美上帝你真伟大,有人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更多的人连茫然都没有,他们关在楼房中、汽车中,定睛在电视前、电脑前,与大地隔绝已经很久了,且不说闻闻泥土的芳香,就连浩瀚的星空也被他家中强烈的灯光淡化了、虚幻化了。他没有对永恒的恐惧,只有对日常生活的操心。
帕氏坦诚地承认,他没有力量在自然界中找到确切的知识,“可以说服最顽固的无神论者,”就算是找到了,如果没有耶稣基督,这种知识也只能是“无用而又空洞的。”“凡是到耶稣基督之外去寻找上帝并且停留在自然界之中的人,要么便不能发现任何可以使他们满意的光明,要么便走向为自己形成一套不要媒介者就能认识上帝并侍奉上帝的办法;并且他们由此不是陷入无神论便是陷入自然神论”(注二十一〕。
帕氏由此发现了圣经作者的聪明,他说,“经书的作者从不引用大自然来证明上帝,这真是一桩可赞叹的事,他们全都力图使人信仰上帝”(注二十二〕。
如果在自然界中找不到上帝,那么,人能不能在自身中找到他呢?或者,能不能在在自身中找到救赎者呢?不能。帕氏疾呼:“人们啊,你们在你们的自身之中寻找对你们的那种可悲的补救之道,那是枉然的。你们全部的光明所能达到的只不过是认识到,你们绝不会在你们自身之中找到真理或者美好”(注二十三〕。
既然在大自然和人自身都找不到使自己足以相信上帝的确定性,那么,信仰上帝岂不是一场冒险、一场赌博?在帕斯卡尔看来,正是如此。他提出了一个“机遇规则”,力图说明这虽然是冒险,但却非常必要也很值得:
信仰好比是一场赌博,“你有两样东西可输:即真与善;有两样东西可赌:即你的理智和你的意志,你的知识和你的福祉;而你的天性又有两样东西要躲藏:即错误与悲惨”,既然你非选择不可,而得与失的机遇相同,那么,你必须把赌(注下在上帝存在这一点上,因为“假如你赢了,你就赢得了一切;假如你输了,你却一无所失。因此,你就不必迟疑去赌上帝存在吧”(注二十四。
这里所谓的冒险,也可以说是不再信任自己是生命的主人,不仅仅听从自己的理智的引导或者良心的呼声,而是直接去聆听上帝之言,因为只有“上帝才能很好地谈论上帝”(注二十五〕。
“基督徒的上帝并不单纯是个创造几何学真理与元素秩序的上帝;那是异教徒与伊璧鸠鲁派的立场。他并不仅只是个对人类的生命与幸福行使其天命的上帝,为的是好赐给崇拜他的人们以一连串的幸福岁月;那是犹太人的东西。但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基督徒的上帝,乃是一个仁爱与慰藉的上帝;那是一个充满了为他所领有的人们的灵魂与内心的上帝,那是一个使他们衷心感到自己的可悲以及他的无限仁慈的上帝;他把自己和他们灵魂的深处结合在一起;他以谦卑,以愉悦,以信心,以仁爱充满了他们的灵魂;他使他们除了他自身而外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归宿”(注二十六〕。
信仰“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信仰耶稣基督,这就是帕斯卡尔所谓的信仰。走向这个信仰的途中,他疾呼:“无能的理智啊,让自己谦卑吧;愚蠢的天性啊,让自己沉默吧;要懂得人是无限地超出自己的,从你的主人那里去理解你自己所茫然无知的你那真实情况吧。谛听上帝吧”(注二十七〕。
4. 汲取相反的真理
帕斯卡尔坦诚地承认,“信仰包含着许多看来似乎是互相矛盾的真理”(注二十八〕,这里所谓的“似乎”,当是从理性的、逻辑的角度看的,或者说,是从理智上逻辑上无法解释清楚的。但是,人若用心灵来感受,就能体悟到,这些相反的真理恰恰维系在一种可赞美的秩序之中。
在基督教的历史上,出现过许多背离圣经与大公的教会所信仰的真理的异端,帕氏认为,“一切异端的根源都在于排斥了这些真理之中的某一些“(注二十九〕,因为他们不能思考相反的真理的关系,当他们相信并坚持一种真理时便拒绝并排斥另一种。
帕斯卡尔大声呼吁:“我们要汲取相反的真理”(注三十〕!
揭示两种相反的真理的关系,是帕斯卡尔思想的重要特点。上帝的自我启示与自我隐藏,这就是帕氏反复阐释的两种相反的真理。
他认为,基督教把两个真理一起教给了人类:“既存在着一个上帝是人类能够达到的,又存在着一种天性的腐化使他们配不上上帝”(注三十一〕。
《圣经》中的以赛亚书第四十五章说:“救主以色列的上帝啊,你实在是自隐的上帝!”(又译为,“拯救者以色列的上帝啊,你实在是隐藏自己的上帝。”)上帝是隐藏自己的上帝,这个思想,在帕斯卡尔的思想中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反应,他对此的概括解释是:“人是处于黑暗之中并且远离着上帝,上帝把自己向他们的认识隐蔽了起来”(注三十二〕。
由于上帝的自我隐藏,于是,在天地万物中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世上所呈现的事物既不表示完全排斥神明,也不表示神明之昭彰显著的存在,而是表示有一个隐蔽的上帝存在。万物都带有这种特征”(注三十三〕。
或者说,虽然在圣经中说:“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的作为。”但却是“没有话语,没有言词,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注三十四。据此,帕斯卡尔解释:“万物都在把人的情况教导给人,然而他却必须好好地理解;因为既不是真的万物都显示出上帝,也不是真的万物都隐蔽起上帝。而是上帝既向那些试探他的人隐蔽起自己来,又向那些追求他的人显示出自己来。这两者同时一起都是真的”(注三十五。“对那些一心渴望看得见的人,便有足够多的光明;而对那些怀着相反的心意的人,便有足够多的幽晦”(注三十六〕。
在这里,幽晦与光明都是十分必要的,“如果根本就没有幽晦,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感到自己的腐化;如果根本就没有光明,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期望补救之道。因此上帝既是部分地隐藏起来而又部分地显现出来”(注三十七〕。
更进一步说,这样的必要性对于拒绝上帝或者追求上帝的人都是不可缺少的,虽然各自侧重的方面不同。上帝“既有足够的明白确切足以照亮选民,也有足够的幽晦不明足以屈卑他们。既有足够的幽晦不明足以蒙蔽被弃绝者,也有足够的明白确切足以谴责他们并使得他们无可宽恕”(注三十八〕。
帕氏对上帝的自我隐藏的阐释是反现代的,现代人说既然有许多的宗教,那么,上帝就在每一个宗教中都显现出来,并且,每一个宗教所宣示的上帝都是同等真实的。在帕氏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多种彼此对立的宗教的存在,恰恰说明了上帝的自我隐藏,他没有在一切宗教中都同样真实地显示自己。“假如只有一种宗教,上帝就会很好地在其中显现。假如只有我们的宗教里才有殉道者,情形也是一样。上帝既是这样地隐藏起来,所以凡是不说上帝是隐藏起来了的宗教就不是真的;凡是没有对此讲出道理来的宗教,就不是有教益的” (注三十九〕。
帕氏对基督教“是智慧的而又愚蠢的”的论述,可以视为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解释了上帝的自我隐藏。他说,基督教之所以是“智慧,是因为它是最博学的,并且是最建立在奇迹、预言等等基础上的。愚蠢,是因为我们属于宗教的根本就不是这一切;这一切的确使我们谴责不属于宗教的人,然而它却不能使属于宗教的人信仰,使得他们信仰的乃是十字架”(注四十〕。人若看不到十字架上并承认耶稣基督是主,那么,上帝就要在他面前将自己隐藏起来了。
耶稣道成肉身与上帝的自己隐藏绝对不可分开,这是帕斯卡尔的结论:“圣书是说上帝是一个隐蔽的上帝,并且自从人性腐化以来,上帝就使人处于盲目之中;除了依靠耶稣基督而外,人就不能脱离盲目;没有耶稣基督,与上帝的一切联系就会中断”(注四十一〕。
5. 人们缺少心灵
“人们缺少心灵;他们不肯和心灵交朋友:(注四十二〕。这是帕斯卡尔观察人时所发出的深深叹息。
人们缺少心灵的标志是什么?在帕斯卡尔看来,这就是人一不能认识上帝,二不能认识自己。人若不接受耶稣为主,那么,他就不可能认识上帝;而人若不认识自己的罪,那么,他也绝对不可能认识他自己。人拒绝认识自己与拒绝认识上帝是不可分的,就像帕氏所说的,人"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而所有这些如此之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注四十三〕。
这个根源就是罪。罪集中表现了人缺少心灵。
上帝不是别的,他只不过是人类的拯救者而已。因此,我们“只能在认识我们的罪过时,才能很好地认识上帝。同样,那些不认识自己的可悲就认识了上帝的人们并没有光荣化上帝,而只是光荣化了他们自己”(注四十四〕。但如果人们既不认识自己的可悲又不认识上帝的呢?答案是:他们也许是认为自己就是上帝,也许忘记了人是有灵性的。
“最使我惊讶的,就是看到每个人都不惊讶自己的脆弱。”他们仿佛知道真理和正义在哪里,却发现自己经常受骗,但“他们却相信那是他们自己的错,而不是他们永远自诩有办法的错。”(注四十五〕
“我祈求的只不过是要认识自己的虚无而已。”(注四十六〕
人的心灵的真实图画是:“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但不幸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注四十七〕。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存在状态中,才有了人性的不幸和悲哀、高尚和喜乐。人,即便他堕落了,但也没有完全泯灭心中的灵性之光,所以,他才会想表现为天使;但这个善良的愿望只是人的显意识,而在这一个显意识的冰山下蠕动的,常常是连禽兽都不知的邪恶,而人又常常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漠视这些邪恶。有一句老话:善良的愿望往往把人引导到地狱中去,这些善良的愿望可以用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名之,也可以用幸福、革命、富裕、正义描绘,但在历史上,有多少的罪恶都是借着这些善良的愿望而大行其道呵。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心灵状态:“很少有人是在谦卑地谈论谦卑的,很少有人是在贞洁地谈着贞洁的,很少有人是在怀疑中谈论怀疑主义的……我们在向自己隐瞒自己并矫饰着自己”(注四十八〕。挣脱存在的这种虚伪性的利器是:让人有勇气去面对在他一身中同时存在的兽性与天使性,“使人过多地看到他和禽兽是怎样的等同而不向他指明他的伟大,那是危险的。使他过多地看到他的伟大而看不到他的卑鄙,那也是危险的,让他对这两者都加以忽视,则更为危险,然而把这两者都指明给他,那就非常之有益了”(注四十九〕。
人如何心灵交朋友呢?相信耶稣永远愿意做你的朋友。
6. 人性中奇怪的颠倒
在仔细剖析人性中的禽兽性时,帕斯卡尔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人性中有一种奇怪的颠倒:即“人对小事的感觉敏锐和对大事的麻木不仁”(注五十〕。比如,一个人唯恐丧失一点金钱,一个职务或者一点名声,但就是这同个人,明明知道自己一死就丧失一切却无动于衷,你告诉他只要你信上帝,就是失去了生命还会得到生命,但他毫不动情,“看到在同一颗心里而且就在同一个时间内,既对最微小纺事情这样敏感,而对最重大的事情又那样麻木得出奇;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注五十一〕。这是不可思议的玄妙,超自然的迟钝,它意味着,人被杀死了,是灵性谋杀,凶手就是他自己。
帕氏对人类的境况有一种很消极的观察:“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戴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的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他们同伴的境况里看到了自己的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目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注五十二〕。
在这样一种人们依靠自己无法摆脱又无法超脱的境况中,“我们的全部欢乐都不过是虚幻,我们的苦难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最后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我们的死亡,它会确切无误地在短短的若干年内就把我们置诸于不是永远消灾就是永远不幸的那种可怕的必然之中”(注五十三〕。
这些的确悲观,但谁说不是如此呢?只是人若非大限临头,他常常就装着看不见,以为没有那么回事,或者那是别人的事,或者那只是一时的事。他就这样毫无希望地在等待死刑来临时紧紧抓住了消遣,或者说找乐,寻开心。'穷开心'一语,形象地道出了消遣的真相,它是“穷途末路”之乐,是“穷困无聊”之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朝死与活,于是,“虽然充满着千百种无聊的根本原因,但只要有了最微琐的事情,比如打中了一个弹子或者一个球,就足以使他开心了”(注五十四〕。
当人抓住了消遣这唯一能安慰人之可悲的东西,它虽然使人开心了,但也使人陷入了“可悲之中的最大的可悲。因为正是它才极大地妨碍了我们想到自己,并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消灭自己”(注五十五〕。找乐与找死,都是一个'找'字。是人在找,自找的。
如果说人性的颠倒一面表现为消遣,那么它的另一面就是追求幸福。“人人都寻求幸福,这一点是没有例外的;无论他们使用的手段是怎样的不同,但他们全都趋向这个目标……可是过了那么久的岁月之后,却从不曾有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到达过人人都在不断嘱望的那一点……经验捉弄我们,并引导着我们从不幸到不幸,直到构成它那永恒峰顶的死亡为止”(注五十六〕。悲哉!人们追求幸福,但找到的却只是悲哀和死亡;不是追求幸福有错,错的是人们不承认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无法达到幸福和美好。
什么是真正的美好?帕的回答是:“唯有上帝才是人类真正的美好;而自从人类背离了上帝以后,那就成了一件稀罕的事了……而且自从人类丧失了真正的美好以来,一切对他们就都可能显得是同等地美好”(注五十七〕。于是,世人徒劳无益地用周围一切的事物来填充自己对美好与幸福的渴望:如名声,如金钱,如美女,如高位,等等,对于许多人来说,这都成了最美好的。可悲的是,它们不是,加到一起也不是。
这就是人性的颠倒。
在帕氏看来,人对幸福的渴求和他无力达到幸福说明了什么呢?它说明了“人类曾经一度有过一种真正的幸福,而现在人类却对它只保留着完全空洞的标志和痕迹。人类在徒劳无益地力求能以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来填充它,要从并不存在的事物之中寻求他所不能得之于现存事物的那种支持。然而这一切都是做不到的,因为无限的深渊只能是被一种无限的、不变的对象所填充,也就是说,只能被上帝本身所填充”(注五十八〕。
人心是一个无限的深渊,只有上帝能满足它。
7. 人的伟大与可悲
帕斯卡尔可以说是深刻地洞察了人类心灵的辩证法,他不像愤世疾俗的人那样,只看到了人性的黑暗;也没有如那些浮浅的乐观主义者一般,只看到了人性的光明。面对着人的心灵,他敏锐地觉察到:人性之中最奇怪的东西莫过于我们在一切事物里都发现相反性。人的伟大和可悲,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如果一个宗教是真的,它就应当认识人性的伟大与渺小以及二者的原因。
“人是怎么样的虚幻啊!是怎么样的奇特、怎么样的怪异、怎么样的混乱、怎么样的一个矛盾主体、怎样的奇观啊,既是一切事物的审判官,又是地上的蠢才;既是真理的储藏所,又是不确定与错误的渊薮,是宇宙的光荣而兼垃圾”(注五十九〕。
“他要求伟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他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他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满着缺陷;他要求能成为别人爱慕与尊崇的对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别人的憎恶与鄙视”(注六十〕。
“我们却既有着对幸福的观念,而又不能达到幸福;我们既感到真理的影子,而又掌握了谎言;我们既不能绝对无知,而又不可能确切知道,所以我们曾经处于一种完美的境界而又不幸地从其中堕落下来,也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了”(注六十一〕。
这一切真是如此地矛盾,但又是如此地真实。
人自身所存在的伟大和可悲这两种特性表明了两条永恒的真理:“一条是人类处于创世记的状态或者说处于神恩的状态时,是被提高到整个自然界之上的,他们被创造得有似于上帝并且分享上帝的神性;另一条是人类在腐化与罪恶的状态时,他们就从前一种状态中堕落下来并且沦为与禽兽相似”(注六十二〕。前一条形成了人的伟大,即使他在堕落时,他也不会对真理和美善毫无任何观念;而后一条则造成了人的可悲,他即使在最完美的状态下也不会在清白无辜之中既享有真理又享有幸福。
“只有人才会可悲”(注六十三〕。因为他是被上帝所创造的一个有灵的存在,但他的灵性迷失了,不知家园何在。只有人才能认识到自己“是可悲的,因为他本来就是的,但他又确实是伟大的,因为他认识可悲”(注六十四〕。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
但对基督教所谓的人的可悲却不能仅仅从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道德生活的层面上去理解。人的可悲是一个灵性的概念,它是从上帝与人的关系中来衡量人的存在的,它不是在人之初发生的,而是在人叛逆了上帝之后开始的, “它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位的国王的可悲”(注六十五〕。
如果一个人看不见人性所包含的相反性,就无法避免一切邪恶的两大根源:骄傲与怠惰。若把天性看作是完美无缺的,就会把自己等同于上帝,从而陷入脱离上帝的骄傲;若把人性看成是无可救药的,就会把自己等同于魔鬼,从而陷入束缚于自身中最卑劣的欲望的怠惰和绝望。
唯有基督教才能治疗这两个邪恶。“因为它教导正义的人说,它可以提高他们直到分享神性本身;但在这种崇高的状态中,他们却仍然带有使他们终生屈从于错误、可悲、死亡、罪恶的全部腐化的根源。它又向最不虔敬的人宣告说,他们也能够得到他们救主的神恩”(注六十六〕。对这些对立性的认识似乎使人远离上帝,却真正接近上帝,因为它让人敢于面对自己的心灵:
“让人尊重自己的价值吧。让他热爱自己吧,因为在他身上有一种足以美好的天性;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爱自己身上的卑贱吧。让他鄙视自己吧,因为这种能力是空虚的;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鄙视这种天赋的能力。让他恨自己吧,让他爱自己吧:他的身上有着认识真理和可以幸福的能力;然而他却根本没有获得真理,无论是永恒的真理,还是满意的真理”(注六十七〕。
根据对人生命中的伟大与渺小的双重认识,帕斯卡尔就不仅说: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他同时还说:人有了上帝是幸福的;他不仅说人的天性是腐化的,同时还说:有一位救主存在(注六十八〕。
帕斯卡尔就是这样说的。
所说极是。
注释:
注一、注六十八《思想录》,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页二四。
注二同上,页三。
注三《世界神哲学家思想》,李道生编著(台北,荣耀出版社,一九九二年),页二三0。
注四《思想录》,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北京, 商务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页四。
注五注六注十四同上,页一三0。
注七注十二 同上,页一三一─一三二。
注八注二十同上, 页一0六─一0七。
注九同上, 页一二七。
注十同上, 页一二八。
注十一同上, 页一二六。
注十三 注十八同上, 页一二0。
注十五同上, 页一三三。
注十六同上, 页一三四。
注十七 帕斯卡尔凭记忆引自《圣经》诗篇一一九篇 第三十六节: “耶和华啊,……求你使我的心,趋向你的法度。"
注十九《思想录》,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北京, 商务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页一0一。
注二十一注二十六注三十一注三十三注三十五同上, 页二四九─二五一。
注二十二注四十一同上, 页一一八。
注二十三同上, 页一八九。
注二十四同上, 页一0九。
注二十五同上, 页三九七。
注二十七、注五十九、注六十二同上, 页一九六─一九八。
注二十八注二十九同上, 页四三三─四三四。
注三十同上, 页二五五。
注三十二同上, 页八九。
注三十四《圣经》(诗篇。第十九篇)
注三十六《思想录》,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北京, 商务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页一九二。
注三十七注四十同上, 页二六三─二六四。
注三十八同上, 页二六0。
注三十九同上, 页二六二。
注四十二注五十同上, 页九九。
注四十三注六十同上, 页五二─五五。
注四十四同上, 页二四0。
注四十五注四十六同上, 页一六六─一六七。
注四十七同上, 页一六一。
注四十八同上, 页一六八。?
注四十九、注六十四同上, 页一八一。
注五十一同上, 页九四。
注五十二同上, 页一00。
注五十三同上, 页九一─九二。
注五十四同上, 页六九。
注五十五同上, 页八二。
注五十六注五十七、注五十八同上, 页一八四─一八五。
注六十一同上, 页一九六。
注六十三、注六十五同上, 页一七五。
注六十六同上, 页一九九。
注六十七同上, 页一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