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再评范冰冰小金锁:另种忆旧~

与深圳作家协会主席李兰妮一起开会时，送我一本她的新著《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读了，受益匪浅，这个世界还有这么复杂的心理问题。我觉得，我还不是一个抑郁症状严重的人，但我也想给自己当一回心理医生。那些幼年受挫感最强的事情，抑或是让人一辈子难忘的事情，细细思量后才知道那叫尴尬的事情，想一想，还真有那么七八件。

头一件，是兔子的事。那时还没有上幼儿园。随父母南下，住在长江边的小城泸州的一个招待所里。新中国成立初期，招待所里都是穿军装和列宁装的人。我们是从武汉沿长江入川，在泸州上岸，父母在等待分配工作，在招待所里住了不短的时间。招待所不大，一幢小楼一个小院，大人都忙，没事可干的，只有我，还有所长的一群小兔子。记得小兔子，是因为出了大事故。小院的墙角堆着一堆空木盒，好像是电灯之类电器的包装盒，整齐地码放在墙角，也成了我的玩具。一天，正玩小兔子住楼房的游戏，把一只只小兔子放进木盒里，再把木盒子原样码放整齐。正玩得开心，大人叫，便跟着大人出行了。大概过了好几天，所长见我和母亲，说道：真奇怪，小兔子不见了，跑了，还是叫人抓走了？听到这话，我突然想起几天前把小兔子塞进木盒的游戏，自己害怕，大哭起来！后果很严重，死了不少小兔子。我开始知道人是会做错事情的，自己也会是“坏孩子”。

第二件事是蛮蛮的事。我随母亲到了成都，还没有办好进保育院的事项，便和同院的孩子一起玩。邻居与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叫蛮蛮。那时，逢年过节，天上会有飞机撒传单，红红绿绿的纸头，在半空中飞舞，十分好看。那时老百姓没钱订报纸，有收音机的人家没几户，所以政府用这种办法搞宣传，一是喜庆，二是把口号和政策印在传单上，也让老百姓知晓。传单在半空中飞，孩子们心里就痒痒。传单下面的街巷里，总是一群群的小孩追着传单跑。蛮蛮从小没出过院子，我却没有“院子”的概念，拖着蛮蛮便和一群大孩子一起去追传单。不知道跑过了多少巷子，和蛮蛮也跑散了。我捏着几张传单，回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问我：“蛮蛮呢？”蛮蛮丢了，找不到家，后果很严重！全院子的人忙了两天，那时没有电话，没有广播，没有报纸，只有去一个派出所又一个派出所。还没有等蛮蛮找回家，母亲赶紧把我送进了保育院。等到蛮蛮从派出所找回家，我却进了保育院，那是所有孩子开始失去欢乐的地方。

保育院在一所老宅里，主人原是个大官，宅子不小。插班进去读中班，没有多少人理会我，一个人在一群人中间，比独自在家更孤独。这一天，还出了个事故，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厕所在何处。保育院是临时在这所老宅里，新保育院正在郊区修建，所以，厕所是在一所大房子里放一排小马桶，早上孩子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坐马桶。我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个特殊的厕所，好不容易找到放马桶的房，还挂上一把锁。后果很严重，我拉在裤子里了，这件事让我大失面子，让班里小朋友嘲笑了好多日子，让我知道融入“家”是真好，家里不会发生嘲笑自己的事情，而融入一个新集体是件不易之事，第一课就是在嘲笑中面对陌生的脸。

第四件事情，是上育才小学一年级。我发现我前排的那张桌子，比我的好，还有一个钥匙扣，我立刻动手，将这张桌子换过来。第二天，前面那同学发现自己的桌子被我换了，便与我打了一架，他个头比我大，我吃了亏。老师也不向着我：“怎么见着好的东西就想要？别人的桌子好，那也是别人的，知道吗？！”后果很严重，开学第一天，这就是学校第一课：自己喜欢的不一定是自己的，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还有许多“别人”。

育才小学是省政府的子弟学校，学生都住在学校。学校有两种管理学生的人员。负责管理生活的叫阿姨，阿姨大多是南下干部一些文化低的家属，她们岁数大，对孩子也厉害，孩子们都不喜欢她们。教书的叫老师，老师都是部队文工团和青年学生中招进来的，老师年轻漂亮，比方说我们的雷老师是从部队文工团转过来，班上的同学都喜欢她。我的母亲有次出差到北京开会，星期天是她带着我逛街，和漂亮老师一起在大街上走，开心得忘了周末没有人接的滋味。后来我们发现有一个男的常来找他，同学们十分讨厌他，觉得雷老师是个“叛徒”。我二十年前写了一篇小说《星星的河流》，就是写小男孩的这段经历，不叫失恋，也不叫失意，反正后果很严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你喜欢的人会去喜欢你不喜欢的人，而你没有办法改变它。

这些事，都可以说发生在“不懂事”的童年，大人们原谅了自己，就是用“还不懂事是个孩子”这句话当成理由。然而“不懂事”，其实是很严重的问题，后果很严重，别人可以忘记，可以不说，可以不追究，但自己却不会忘了，因为这些事，让我觉得做得不好，也很没有面子，让自己看不起自己。重要的是“懂事以后”还会做错事，让自己真看不起自己，想起来，有一件事终生难忘。读中学时，学校里搞运动，发动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我是班干部，工作组要求干部要带头。怎么办？写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行！写什么呢？于是写了一件事，到老师宿舍交作业，发现已经毕业了的高年级女生躲在老师的门背后，我就写了这事，批评老师对同学“有亲有疏”，后来才知道，这比“反党反社会主义”后果更严重。我说的这件事，工作组兴趣盎然，直查得老师和那位毕业了的学生结了婚为止。这件事，老师还是用“不懂事”原谅了我，但我觉得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写这屁事嘛，为什么写？那时候，比这严重的事情“和父母划清界限”这样的事都做了，也并不觉得做错了，因为那是一种“表态”，是父母要求自己做的，是“革命多年的经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困难中的父母做事和帮助他们。但这件事，真的是“不懂事”，因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不懂事”这三个字，对于一个孩子是理由，对于一个少年是“责备”，对于一个成年男人则将是不可原谅的鄙视！

不要做事后会让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这就是童年那些执拗不肯让我忘记的小事大事糗事，其中的自责、无助、尴尬、失意和酸涩，一次次在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