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河南落榜考生

_____改编自《记念刘和珍君》鲁迅

一

         中华民国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就是河南高考分数线公布的那一天，我独在自习室外徘徊，遇见贤君，前来问我道，“你可曾为落榜考生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你还是写一点罢；落榜考生也大有人才在啊。”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接触的高三同学，大概是因为往往河南分数线太高之故吧，动力一向就甚为不足，然而在这样的分数线不降的艰难中，毅然决定高考的还是他们。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旁观者毫不相干，但在落榜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八十五万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分数线，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落榜者的菲薄的礼物，奉献于划分数线的人的面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高高的分数，敢于正视更高的分数线。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分数线。我不知道这样的分数线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分数线上高考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六月二十四日也已有两天，忘却的分数线快要下降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几十万落榜的青年之中，优秀者云云。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们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们不是分数低而考不上外省一本的学生，而是分数高仍只能在省内二三流学校上大学的学生。

           他们的苦痛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当年夏天我们高考分数线出来的时候。但是我不知情。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很多学生抱怨同样的分数外省人能上一本，河南人却只能上三本甚至大专之后，才有人指着那个分数线的对比告诉我，说：这就是差距。其时我才能将差距和分数线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分数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们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分数线出来之，好的分数上不上好的大学之后，他们才始觉悟，于是就愤愤不平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大学开学之日，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迎接大学新生的时候，我才见他们虑及自己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他们从此黯淡下去了。

  四

         我在二十六日早晨，才知道昨天有人写帖子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分数线还是那样，落榜者至几十万人，而他们多数即在落榜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的教育公平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贱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河南高考考生们，更何至于无端在分数线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们自己的分数。还有一些，是上不了大学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限制，简直是封杀，因为分数线上还有为什么河南的分数线高的言论。

        但段教育部就有令，说他们是“河南人”！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们是自己分数不够高。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伟大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们，落榜考生，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考试而已，稍有上进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结局。但竟在分数线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落榜考生想扶起他们，中了四弹，其一是分数线，立仆；同去的家长们又想去扶起他们，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他们还能坐起来，一个分数线在他们分数上猛划两下，于是落榜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落榜考生们确实是落榜了，这是真的，有他们自己的分数为证；沉勇而友爱的落榜考生也落榜了，有他们自己的试卷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外省的考生还在窃喜，以比别人低的分考上了。当几个上榜考生从容地转辗于河南人与外省籍人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人的改变河南户口的伟绩，教育部的惩创河南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十万落榜考生的分数抹杀了。

       但是外省的分数线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都比河南的分数线低……。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十万个落榜考生，在河南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落榜。高考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高考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落榜了，当然不觉要怪里惭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河南的落榜者落榜时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河南考生落榜者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多数，但看那干练坚决地上高四高五，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分数中互相对比，虽分高而上不上好大学的事实，则更足为河南考生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十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落榜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落榜者在淡红的分数线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地上高四高五。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落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