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远洋控股招聘:鸿毛更比泰山难 王学泰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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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毛更比泰山难    【当代旧体诗词评点录】
作者: 王学泰         2011-06-22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0671         九年前,我在《南方周末》发表了一篇评论《武陵土家》的短文,由此认识了该书作者张良皋先生。后来我知道他是二战老兵,如其所说曾在“昆明炮兵训练中心(FATC)担任‘三级翻译官’,有‘同少校’文职军衔。到1945年8月日本乞降:‘我幸戎装听奏凯,芒鞋踏碎日章旗’”。他的本行是建筑,而且是位颇有成就的建筑师,设计的“侏儒文化宫”获得国家级佳作奖。
        在文史方面,良皋先生也有相当深入的研究,他提出中华上古文化,当始于巴,由巴至楚、再到中原,并从建筑发展史及由此而产生的起居方式演变的角度作了论证。为此他对《诗经》的排序和解释都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其专著有《土家吊脚楼》《老门楼》《匠学七说》《巴史前观》《曹雪芹佚诗辨》等。这些书多数在张先生八十后出版,所以于“米寿”之日他撰联自况:未解养生先得寿,无求名世晚成书。良皋先生能诗能文,文尤酣畅,书画篆刻,皆有造诣。真是令人生“天下之才一石,先生独得八斗”之感。
        读张良皋使我想起关汉卿的名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也就是说,张先生的为人和作品就是“铜豌豆”精神的体现和见证。
        他像孩子一样对世界充满好奇,探索未来世界,他在美国讲学时写的《游迪尼斯世界》:
        迟暮偷闲学雅皮,老顽童到迪尼斯。未来世界须科技,列国橱窗仗GE。
        想象格言闻妙谛,时光隧道觅初基。无边欢喜喷泉水,跳玉弹珠出百奇。
        真是不愧“老顽童”三字,处处是儿童眼光。他在小注中说:“‘想象格言’由柯达公司提供,教人如何思考:用不同的眼光看事物,真相往往不同于想当然,常常要问‘为什么不?’常常设想自己是小孩子会如何看事物……句句深契我心,GE是通用电气公司。”前六句都是叙述和说理,表现出作者至老不衰的探索精神。最后似是两句写景,其中也有机锋,带有禅趣,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领会。
        他的足迹遍天下,中国的五岳,世界上五大洲,他游览殆遍。73岁时,应苏丹理工大学邀请去讲学,写下《尼罗竹枝八首》每首均附小注,描写当地风俗及个人感受。那是一个“终年长夏欲忘秋”的国度,每日如坐火炉中。张老以古稀以上的高龄到那里去工作,而且写诗记其事,此类经历,在传统诗歌史上可能不会有二。这组诗的第五首云:“骄阳似火灼肌肤,喜见路边施水壶。渴饮清泉三大海,醉人何必酒家垆。”小注:“全市沿街,均有施水壶,供人解渴,颇如旧日武汉街头之施茶。”于火热之中透露出些温馨。“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铜豌豆”精神的核心价值(关汉卿那支曲子的自贬实际上是自负)。这也是良皋先生一生所追求的,但大家不要误会,以为他是命运的幸运儿。他也没有逃过1957年之劫。与启功先生一言未发而成右派不同,他是被武汉市委领导请去作为建筑界代表人士去提意见的。在鸣放会上,虽然他也想要“尽量委婉、温和、务实”,“尽量避免尖酸泼辣”,但还是“语惊四座”,并见诸报端,“帽子”自然不可避免。然而他并未后悔,这是张良皋之所以为张良皋,他就是想表现自己,然而这种本着自己良知的表现又有什么罪过呢?这在正常社会的人们看来,真是可笑又可悲。铜豌豆本来就是应该叮当作响的,就是关汉卿也没有因为自称铜豌豆而受到讨伐啊。在《自寿七十》中,他写道:
        精神胜利尊阿Q,大顺输牌缺老K。首级随缘轻一掷,文章得意诵千回。红尘有幸竟生我,青史无名更怨谁。强起腐迁重秉笔,科条月旦费依违。
        开篇二句,当属卮言,应“和以天倪”。“首级随缘轻一掷,文章得意诵千回”最为传神,是张老一生为人的写照。他历经艰险,但并未向命运屈服;尽管“青史无名”,也不管世间如何评价(科条月旦),他还是深信,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为它增添了光彩,不管它承认不承认。他的《八十自寿》四首,总结八十年来自己的学行出处,还幻想如果天地有情,让自己回到七十九年前,再抓一遍周的话,自己还是学武学文,拒绝女色金钱,而且更要继往开来,随大流,学电脑,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八十老翁有所求,返还七九再抓周。驱除日寇拿枪杆,仰止班门弄斧头。脂粉金珠朝后摆,书翰笔墨抢前搂。乞年缠磨寿星髯,许学微机赶大流。
        我想就是关汉卿在世大约也要赶时髦学微机上网的。
        良皋先生并未一味张扬,他有反思而且很感人。自寿的第二首写道:
        八十老翁有所怀,蹉跎轻负少年才。人穷眼界焉堪放,志短心扉未敢开。旧国壮行空幻化,故交奇节久沉埋。终天呵护偏怜我,难尽金萱罔极哀。
        他承认所谓天意呵护,还是时代的进步,时代进步催生了社会与观念的演变。可是同代知识人远非张老这样幸运,有许多没有等到能够命运自主的一天。他在《伤李发骕四首并序》中写到自己的老同学李发骕“北大哲学系毕业,不娶不仕,拾荒为生,兼以奉母。‘文革’中,以‘游民罪’送劳教被打死。流落渝州之日,我辈皆‘游民’也。发骕解衣推食,曾无德色”。其第三首云:
采薇何必首阳山,随地摆开破烂摊。本合秦廷归赵璧,几曾周粟养殷顽。人云躺倒不愁跌,谁料阴沟也翻船。羞于夷齐争死所,鸿毛更比泰山难。
        这组诗四首,真是长歌当哭。其歌咏的也属于“久沉埋”的“故人奇节”罢。我在网上查了北大学生名录,李发骕确有其人,但他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1946年入学,应在1950年毕业,新中国成立前没做过事,按说够不上“殷顽”,最多也就是家庭出身不好。这位发骕先生,虽非哲学系毕业,但为人行事却颇有哲学家风度,他“不娶不仕,拾荒为生”,很像古希腊犬儒学派的狄奥根尼。不过狄奥根尼的行乞生活,曾引起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关注,问他需要什么帮助。躺在桶里的狄奥根尼还骄傲地说:“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是何等的自主精神!先秦的知识人如庄子也曾有过这样的骄傲,但自秦始皇之后,士人成为皇权专制的附庸,这种骄傲不再,就是生生死死也强分出“泰山”“鸿毛”之说。最令人悲哀的是“鸿毛更比泰山难”。良皋先生的诗富于激情,但也不乏理趣与幽默。
        良皋先生的诗词集名《闻野窗课》。他写诗作文,自谦为“窗课”,仿佛是传统的青年学子必做的功课。特别是诗歌,不说月月有作,但每年必有一定的产量,并用毛笔录出赠送友人,这还是沿袭了古代士人风习的。张老思想很前卫,但其行事做派,还颇有点文人士大夫的风格。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0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