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学继续教育:创作这个话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12:53:35

创作这个话题

吴 正

  性格、人格、艺格,三位一体。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艺术家的本位与本体。读过《圣经》的人都知道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道理。后来,为把人类从罪孽中拯救出来,仁慈的天父遂决定将他其中的一种格位——圣子切割了下来,降临人间,成了耶稣基督。他既通人性又通神性,因此,他同时能感受人间的痛苦以及天堂的快乐。他一直滞留于人间,直到他那被钉于十字架上的头颅猛然垂落下来的一刻。他回到他的天父那里去了,回归了他的原位,并与另外两种格位重新结合,成为了一种完整意义上的上帝。

  如此描述传达的是一种什么讯息?而“他”又是谁?

  当作家投入地创作时,他就将他的艺格切割了下来,降生到他作品的虚拟世界中去了。正因为这种艺格的存在,作品才有了灵性。我们老喜欢打的一个比喻是:背负十字架而行,却浑然不知其中的涵意。处于创作酣态中的作家既痛苦又快乐,他同时在体会跋涉的艰辛和表达的舒畅。作为人类之中一分子的作家,他的另外两种格性——性格和人格仍留待在他那里,而他的艺格却神游在他的作品里,体受着他创作出来的人物的痛苦与绝望、兴奋和欢乐。直到那一刻,那一刻他为他的小说圈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他突然便感觉失落了,无缘无故。因为,他的艺格也与此同时回归了,艺术家又变回了一个在精神存在意义上的完整体。你说,作家、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奇不奇妙?是不是也带点儿宗教意味上的玄奥呢?不管别人是怎么说怎么想的,反正,这是我的感受。

  因此,对一位文艺家作品形态与风格的理解是建立在对其艺格的形成以及组合的了解基础上的。

  十五六岁的我,曾是一个脆弱而又敏感的少年。对梅雨的季节,对黄昏的氛围,对晚春的气息,对小巷对弄堂对那些低矮乌黑的民居,对对街谁家的那扇永远紧闭着的百叶长窗,对晚饭时分从厨房里飘逸而出的家常菜的香味……总之,对这都市中感知性较强的任何生活细节,我都敏感,都怀着一种莫名的忧伤。偏偏又在那时,我迷上了普希金,迷上了巴赫和肖邦,迷上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再加上那种朦朦胧胧的性觉醒。我感觉自己生活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地带,既充实又虚无,而充实正是那种虚无感所带给我的。学校一放学,我就一头栽进了父亲的书房里,我独自待在那儿,享受着孤独的幸福。我在那儿听音乐、练琴。然后,我便打开了那盏垂目的湖绿色的台灯。案头堆放着一厚本一厚本父亲留下来的英文原著,读懂读不懂,或读懂有多少,我觉得自己漂浮了起来,我脱离了上世纪60年代中国社会的那一片红彤彤的生活形态,我遨游在自己的时空里。

  暮色渐变深浓的时候,我上街去。我穿巷钻弄,专喜爱去接近那些最民俗的、最有生活动态的,因此也是最能令我动容动心的城市生活的场景。我见到一辆辆晚归的自行车从狭窄的弄堂里推了进来,那些飘逸的少女们,那些动人的少妇们,在家门口支起了撑脚、停好车,然后便消失在了低矮黝黑的门廊里,宛若一个个不真实的幻影。没人留意到我,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我享受这一切,这一切所带给我的感受以及想象的美妙是无与伦比的,我陶醉于其中。

  几十年后让我罹患抑郁症和写就那些带着不同味觉小说的情绪种子,都是在那会儿同时播下的。精神类疾病与艺术家的灵性也许没办法分割清楚,但弗洛伊德却告诉了我们有关人格、性格、艺格之间的那种隐秘的联系。当然所谓三位一体说只是一种宗教化了的隐喻,性格是面向世俗社会时的人格的外化与面具化,艺格则是在面对精神宇宙时的人格的聚焦与爆发。几十倍、几百倍、乃至上千倍的对于光能的聚焦力度终于点燃了一部艺术作品的灵感的火种。

  一般人都认为,作家在方格稿中填入文字,画家在画布上涂抹上色彩,作曲家在五线谱的沟渠里放养进他的“蝌蚪”,这叫创作。但,这是平面的创作,是对“创作”这一概念的原始诠释。一位优秀艺术家的创作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之中的,是与其生命的存在过程同步的。月下的散步与沉思;黄河渡口极目瞭望时的那种惊心动魄感;身处教堂、庙堂以及任何宗教场所时的那种虔诚感以及对宿命的悟觉;置身于森林草原河谷……当你充分融入到大自然中去时,你难道就不认定这也是你有机创作生命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吗?

  寓动于静,融静于动。立体创作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艺术领域内,任何元素都是可以相互转换的。而在它们的转换公式中存在着一个常数,这才是那个关键的密码。如何找到它,提取它,然后将它乘以某个单元值之后,你便可以计算出另一种量值来了。

  让画家手中的画笔写出诗句来;让作曲家的音符画出画卷来;让作家们手指敲打着的电脑键盘摆脱科技的地引力虚构出一片画面感和旋律感的天地来。尽量利用他山之石来化作吾岭之玉的这种努力,我谓之“立体创作”。

  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是一个独立的情感宇宙。40岁前处于膨胀期,40岁后开始缩塌。根据霍金的理论,它最终会收缩成为一个极小极小的黑洞,一个能吞噬一切时光与生存细节的黑洞,而我们的生命也在此中止了。在这最后一刻来临之前,我们用一生构筑起来的是一条时光隧道。当我们的记忆力与想象力在这条隧道中自由穿行,并在某处突然惊愕相遇时,我们创作出来的小说作品又会呈现一种什么样貌?——去问霍金,或者问你自己便足够了。而只有具备了这么一种创作能力的作家,才有可能将他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一闪而过的瞬间定格、定形、定影,变为永恒。

  这也是我为什么每天每日要记那么多“印象稿”的原因。这些小纸片上记载的片思断绪不停地提醒我一些浩大得不着边际的问题。诸如:我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碰巧生活在这么个时代、与这么些杂色人等为伍的?其实,这是个很重要的生命提问,常常能为提升我作品的精神境界提供动力。艺术家自省式的发问就是向他的广渺无际的内宇宙发射的一枚又一枚的探索火箭。

  有一位作家在其创作随笔中有一段很精彩的感觉描写:我的写作就像是不断地拿起电话,然后不断地拨出一个个没有顺序的日期,去倾听电话另一端往事的发言。

  或者也可以这样来表达:你会不断地接到一个又一个的电话。电话的彼端是一个沙哑、含糊、不连贯的声音。声音讲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声音极具征服力和诱惑力。它的每一个音节都真实无比,真实如生命之本身。这便是记忆的呈现状态了。在我的那部中篇小说《姐妹》的末段中,我写了那么一个来自于海底深处的电话,疑幻疑真,其中隐含着的便是这么个意思。

  无所谓古典还是现代,无所谓写实主义还是意识流,无所谓具象、印象、还是抽象。为了什么而什么这件事的本身就没有多大的意义。比如说,为现代而现代的结果是产生了后现代;为后现代而后现代的结果是产生了后后现代。如此直线式地延伸下去,如何了得?这不都要到达地极的边缘了?记住:只有周而复始才会永恒。这既是一切宗教理论的“奥秘”,也是文学的。而钟,就是基于这个原理而发明出来的一种计时器,简浅又深奥。所以我们说,立体创作的目光将它们视为工具和道具,是为我所用的一件件外套。出行、远足、宴会、派对、还是下厨房;春夏秋冬还是刮风落雨,你总需要调换不同的衣衫鞋裤吧?就那么随便和随意。我相信,当你尽可能地将一切属于人类的智慧产品兼收并蓄、逐渐融会贯通于胸中,并最终成了你自身觉悟的一部分时,某种创作的思维与手法便也不期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