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旗集团:新春走笔话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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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 璞
《 人民日报 》( 2011年02月04日   04 版)


2009年春天来了,我病倒了。一病两年,九次住院,幸而每次都从前门出。想想也该病一场。打了“西征”这样一场大仗,在尘灰中打捞起湮没的历史真实,让诗意的向往飞翔起来,纵然只能做到一星半点,也要费大精神,人还能剩多少力气。炼丹需要真火,真火是靠生命燃烧的。
这两年对我也不是空白,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四季流光》(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红豆》(花城出版社);两本散文集:《二十四番花信》(江苏文艺出版社),《旧事与新说》(新星出版社)。虽都是旧作,总算有人读。并作了一次关于《红楼梦》的长篇访谈(《社会科学论坛》),写了有关短文。《红楼梦》永远是一个趣味盎然又较轻松的题目。因为身体不好,未能接受媒体的很好的建议,谈一谈《西征记》。我想,书中人物应该会吸引他们自己的朋友。
2010年春,清华大学校庆,图书馆征集手稿。我捐赠了两件:父亲的文章《梨洲〈明夷待访录〉之根本精神》共30页,毛笔书写,满纸秀气;我的三篇散文,共22页,用钢笔写的,现在再也写不出了。这样,手稿们除了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之外,又有了一处栖身之地。11月下旬,清华大学国学院及人文社会科学院、北京市社科联、北京市哲学会等单位为纪念冯友兰诞辰115周年逝世20周年,举行了学术研讨会,为期两天。我应邀出席了首次会议,但未能终场。我的发言由国学院院长陈来代读,后刊于11月29日《文汇报》。
又是一年春了,韩国将出版我的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上海文学》将刊出我的短篇小说新作《真假琥珀手串》。写这个短篇可算是“热身活动”吧。

2001年春,《冬藏记》出版后,我开始写《西征记》。在心中描画了几个月,总觉得很虚。到秋天一场大祸临头,便把它放下了。
夫君蔡仲德那年9月底患病,我们经过两年多的奋战,还是没有能留住他。2004年春,仲德到火星去了。
仲德曾说,他退休了就帮我写作。我们有一张同坐在电脑前的照片——两个白发老人沉浸在创造的世界里。这张照片记录了我们短暂的文字合作。它成为一个梦,一个永远逝去的梦。
2005年下半年,我又开始“西征”,在天地之间,踽踽独行。经过了书里书外的大小事件,我没有后退。写这一卷书,最大的困难是写战争。我经历过战争的灾难,但没有亲身打过仗。凭借材料,不会写成报道吗?
困惑之余,澹台玮、孟灵己年轻的身影给了我启发。材料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用人物统领材料,将材料化解,再抟再炼再调和,就会产生新东西。掌握炼丹真火的是人物,而不是事件。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烛照全书,一切就会活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只有诚心诚意地拜托书中人物。他们已伴我二十余年,是老朋友了。
我惊讶地发现,这些老朋友很奇怪,随着书的发展,他们越来越独立,长成的模样有些竟不是我原来设计的。可以说是我的笔随着人物而走,而不是人物随着我的笔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物都这样,也只在一定程度内。最初写《南渡记》时,我为人物写小传。后来因自己不能写字,只在心中默记。人物似乎胆大起来,照他们自己的意思行事。他们总是越长越好,不容易学坏。想想很有趣。
《西征记》有一个书外总提调,就是我的胞兄冯钟辽。1943年,他是西南联大机械系二年级学生,志愿参加远征军,任翻译官。如果没有他的亲身经历和不厌其烦的讲述,我写不出《西征记》这本书。
另外,我访问了不止一位从军学子和军界有关人士,感谢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给予我许多故事和感受。有时个人的认识实在只是表面,需要磨砖对缝,才能和历史接头。
1988年,我独自到腾冲去,想看看那里的人和自然,没有计划向陌生人采访,只是看看。人说宗璞代角色奔赴滇西。我去了国殇墓园,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不禁悲从中来,在那里哭了一场。在滇西大战中英勇抗争的中华儿女,正是这本书的主要创造者,他们的英灵在那里流连。“驱敌寇半壁江山囫囵挑,扫狼烟满地萧索春回照,泱泱大国升地表。”《西尾》这几句词,正是我希望表现的一种整体精神。我似乎在腾冲的山水间看见了。
二十年后,我才完成这本书。也是对历史的一个交代。
如果我能再做旅行,我会把又是火山又是热泉的自然环境融进去,把奇丽特异的民俗再多写些。也许那是太贪心了。完成的工作总会有遗憾的。仲德从来是我的第一读者,现在我怎样能把文稿交到他的手里呢?有那一段经历的人有些已谢世,堂姐冯钟芸永不能再为我看稿。存者也大都老迈,目力欠佳。我忽然悟到一个道理,书更多是给后来人看的。希望他们能够看明白,做书中人的朋友。当然,这要看书中人自己是否有生命力,在时间的长河中,能漂流多久。
《南渡记》脱稿在严冬。《冬藏记》成书在酷暑。《西征记》完成全貌是在2008年夏天,也不知是第几遍文稿了。但仍一段一段、一句一句增添或减去。我太笨了,只能用这种滚雪球的方法。我有时下决心,再不想它了,但很快又冒出新的意思,刹不住车。这本书终于慢慢丰满光亮起来(相对于最初的枯槁而言),成为《西征记》。时为2008年12月冬至前二日。
待到春天来临,我将转向 “北归”。那又会是怎样的旅程?

又是两年过去,我一直在《北归记》的创作中。非常感谢读者、评论家和朋友们对我的关心和理解。我的工作像蚂蚁衔沙,一粒又一粒,只希望能使写的历史向真实靠近。若能有一点作用,我便心安。
《西征记》出版已近两年了,常听见人打听《北归记》的消息,“我们等着,”他们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大更温暖的鼓励呢。我要写的,只是以我久病之身,又届耄耋之年,未来的生命之路,能否承载“北归”的全程,实难预料。我会尽力去做我应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2011年1月21日,大寒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