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四面山游记 洪海:●第五章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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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发凡
  元以蒙古起朔方,牧马南下,吞金灭宋而抚有中国;然元能兼并金宋之土地,而未统一南北之文学。北方文学,衍金之元好问一脉,文宗韩以矫苏,诗反黄以为唐,蕲于积健为雄,反宋入唐;而姚燧元明善为之宗盟。南士则承南宋,文格不变,而诗格变,以唐矫宋,以晋参唐,意趣冲旷,语参游仙,一祛西江粗犷之弊而趋于和雅;虞集、揭斯、黄氵晋、柳贯,联翩起东南,号为儒林四杰,亦一时之盛也。北学作色张之,以奇崛作气势。南文坦迤出焉,以婉惬为真率。独袁桷濡染北学,文笔拗强,南风以竞,浸欲争长。及吴莱、杨维桢继踵浙东西,所为诗文磊落而英多,欲以生气勃发,出奇制胜。南方之强,北方之强,矜才使气,孰为高下。然而北人之语句佶屈,不如南文之篇章浑成也。独吾诵元人诗文集,其中碑传所志勋臣元僚,克城数十百,莫非我汉族暴霜露、斩荆棘之所垦辟以世世长子孙者也。杀贼几百万,莫非我汉族同仇敌忾之为国干城者也。于时杀其壮佼,系累旄倪,子女玉帛,惟所有之;迁我重器,载宝而朝;在彼之丰功伟烈,在我汉族则奇冤大愤;而誉凶人以为元勋,侈屠﹃以张德威,执简以书,非异人任;其人则刘因、姚燧、元明善、赵孟ぽ、袁桷、虞集、揭斯、黄氵晋、柳贯;其邑里有南北,而其人为汉族,一也;顾认贼作父,歌功颂德,如不容口;而不知其颡之有Г焉。呜呼!哀莫大于心死,而丧心病狂以为盛德形容,斯诚民族之奇耻,斯文之败类也!然丧心病狂,而有征其不病不狂者;心死而有明其不死者。独其吟咏情性,见于诗什;虽以赵孟ぽ之盛宠极显,虞集、揭斯之世久情迁,抑亦不无沧桑之感,悲凉之音焉。元之季也,吴莱以《春秋》举于乡;而题《春秋通指》后,内中国而外夷狄,欲树之坊,大义凛然矣。况其为遗民贞士谢翱、方凤之俦者乎!或者几希之仅存,以明人心之终不死,而萌吾民族复兴之新运耶。
  ◎第二节 耶律楚材 郝经(附阎复、刘秉忠) 刘因(附安熙) 姚燧
  (附张养浩) 元明善(附马祖常、苏天爵)

  元与辽金同出游牧;金之盛也,元为臣仆,及金之衰,而元太祖举兵以叛,克燕京,得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字晋卿,辽东丹王托云八世孙也。父履,仕金,终尚书右丞。楚材生三岁而孤,母杨教之学。及长,博及群书,旁通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下笔文成如宿构。金制,宰相子例试补省掾,楚材欲试进士科。章宗诏如旧制,问以疑狱数事。问试十七人,楚材第一,遂辟为掾。既而元兵逼,宣宗徙汴,完颜复兴行中书省事,留守燕,辟为左右司员外郎。
  太祖定燕,闻其名,召见。楚材身长八尺,美髯弘声。帝伟之,曰:“辽金世仇,朕为雪之。”对曰:“臣父祖委质事之,君臣分定,不敢仇也。”帝重其言,处之左右,遂呼曰“长髯人”而不名,日见亲用。事太宗,拜中书令;遂宪章宋金,立法定制,以润色鸿业,为开国文臣之首,卒谥文正。传有《湛然居士集》十四卷。其中诗多而文少。惟第十三卷、第十四卷,以书序碑记与诗杂编。其诗不甚修辞,多参禅悦。万松野老行秀序其端曰:“湛然居士年二十有七,受显诀于万松,尽弃宿学,冒寒暑,无昼夜者三年;以至扈从西征六万余里,历艰险,困行役,而志不少沮;跨昆仑,瞰瀚海,而志不加大。客问其故。曰:‘汪洋法海,涵养之力也。’片言只字,皆出于万化之原;而肤浅未臻其奥者,方索诸声偶锻炼之余;正如检指蒙学对句之牧竖,望涯于少陵诗史者矣。”盖明其有得于禅以抒为诗;而肆笔顿挫,不乖惬适,盖学杜甫以矫江西之拗体者也。摘句如“瀚海月明千里雪,天山风吼万林丹”,“昆仑碧耸日落处,渤海西倾天尽头”,塞外景色,描写如绘,雄丽得未曾有。然气调差肆而骨力不坚,辞意太尽而识趣不永;遂成浮响,而无茂意。
  耶律楚材,诗欲为唐而未跻于熟者也。独陵川郝经,奉手于元好问而得其指受;其文丰蔚豪宕,其诗苍凉沉郁,不安为宋,而差跻唐。
  郝经,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泽州之陵川;家世业儒。祖天挺,元限问所从受学也。金亡,而经奉母徙顺天,负米读书,为守帅张柔、贾辅所知,延为子师。二家藏书皆万卷,恣其搜览。元好问语之曰:“子貌类汝祖,才器非常。”
  与论作诗作文之法。宪宗元年,世祖以皇弟开邸,召经,咨以经国安民之道;遂从世祖总师南伐,屡陈大计。及世祖即位,以为翰林侍读学士,弃国信使,入宋通好,盖用经之议也。然为宋所拘,馆之真州者十六年,愤闷无聊,益肆力于文章。至元十一年,丞相伯颜奉诏讨宋,问执行人之罪;乃得释归。先是汴中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书诗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斯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垒臣有帛书。”后题曰:“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是时南北隔绝,但知纪元为中统也。诗奏,遂致讨焉。既归而卒,谥文忠。传有《陵川集》三十九卷。其中《遗山先生墓志铭》,阐扬师法,明其流变,笔力健举,沛然出之若有余,几欲追好问而肩及之。
  而称好问之诗,以谓:“沉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缛而不见斧凿,新丽而绝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发。杂弄金碧,粉饰丹素,奇芬异秀,动荡心魂。看花把酒,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以五言雅为正,出奇于长句杂言。”所以心维力摹,盖经之所以志师,抑经之所自为力。今诵其诗,可覆按也。
  金之亡也,元好问依东平路行军万户严实以居。而实招诸生,以付好问校试其文,而与选者四人焉,高唐阎复其首也。
  阎复,字子靖,美风仪,七岁读书,颖悟绝人。弱冠,入东平学,及是为实掌书记。至元八年。以荐为翰林应奉,扈驾上京,赋诗应制。世祖顾宰相曰:
  “有才如此,何可不用?”遂掌诏命。历世祖、成宗、武宗,出纳王言,久官翰林,卒谥文康。有《靖轩集》五十卷。所为文章,力矫平易,以茂藻为雄文,而或失之缛;以飞腾振块玮,而不免于踬;抑固得法好问,而欲以希韩者也。
  邢州刘秉忠,初名侃,字仲晦;亦事世祖皇弟潜邸。及欲正位,郝经定策以班师,而刘侃显庸于创制;累官光禄大夫、太保、参领中书省事。早岁为僧,游云中,居南堂寺。世祖开邸,海云禅师被召,过云中,闻其博学于文,邀与俱;应对称旨,屡承顾问,论天下事如指诸掌;遂辅世祖以缵大统,而犹不改僧服。
  及是赐名秉忠。诏以翰林学士窦默之女妻之,赐第奉先坊;而斋居蔬食,终日淡然,不异平昔。自号藏春山人。每以吟咏自适。经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出奇于长句杂言;而秉忠巧缛新丽,尤工七言律绝;其风力不如经之腾骧,而雕缋满眼,才亦足以发藻。传有《藏春集》六卷,盖振唐风之朗丽,而救宋诗之伧野者也。
  刘秉忠以释能诗,刘因以儒有文;刘秉忠诗嗣唐音,而刘因学承宋儒。
  刘因,字梦吉,保定容城人。父述,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好长啸。年四十未有子,因梦有神人马载一儿至其家,曰:“善抚之。”后果得子,乃名曰る,字梦骥,后改今名及字。三岁受书,过目成诵。六岁赋,七岁属文,落笔惊认。
  才器超迈,日阅方册。初为经学,究训诂疏释之说,辄叹曰:“圣人精义殆不止此。”及读宋儒周、程、张、邵、朱、吕之书,一见能发其微,曰:“我固谓当有是也。”既而深究得失,曰:“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顾家居教授,以发六经皆史之义;而诏学者,亦不废汉唐训诂之说,旁推交通,著有《叙学》一篇。大旨主博学于文,读书穷理。其学原出朱熹之道问学,而参以吕祖谦之经世读史,亦不尽用朱子。弟子数百人,而得其传者曰真定安熙。
  安熙,字敬仲,有《默庵集》五卷。其学汪洋而静深,谓文以载道,不胜,不足以穷理,故言修道以立文。于诗章幽而不伤,慕贞洁之实。教人也,持敬为本。解经必毫缕以析,果知之,必验其所行。弟子相从常百余人,出入闾巷,佩矩带规,望而知为安门弟子。其于刘因也,未尝一见;盖执读其书,默焉以求其通者也。世祖初即位,姚枢、许衡,咸在中朝,号大儒。既而两人相继告老。士大夫多属意于刘因,丞相不忽木尤力荐之。至元十九年,征拜右赞善大夫,以母疾请归。二十八年,召为集贤学士,固辞不起,寻卒。生平爱诸葛亮“静以修身”
  之语,表所居曰静修;因以题集,传有《静修集》三十卷。其中诗五卷,号《丁亥集》,因所自定,余皆门人所掇拾也。诗抑扬爽朗,得苏之笔,而理趣稍逊。
  文则由宋攀唐,以自出机杼,如《田景延写真诗序》曰:
  清苑田景延善写真,不惟极其形似,并与夫东坡所谓“意思”,朱子所谓“风神气之天者”而得之。夫画形似,可以力求;而意思与天者,必至于形似之极而后可以心会焉;非形似之外,又有所谓意思与天者也;亦下学而上达也。予尝题一画卷云:“烟影天机灭没边,谁从毫末出清妍?画家也有清谈弊,到处南华一嗒然。”此又可为学景延不至者之戒也。
  又《新安王生墓志铭》曰:
  新安王网居母丧,以哀毁致疾;既而其父病作,而网竟以忧终。其师容城先生为铭其墓。其辞曰:
  礼之未制也,人或径情。人之未知也,礼有失平。生制礼之后,为学礼之人;不俯就之,而夭祸是婴。如九原之可作,将声言以责生。虽然,出继有嗣,终养有兄。入土而安,勿震以惊。吾当作铭。
  遒宕拗兀,不为危仄。其他序跋如《庄周梦蝶图序》、《赐杖诗序》,赠序如《李公勉初名序》,碑志如《中顺大夫彰德路总管源孙公先茔碑铭》、《怀宁万户刘公先茔碑铭》、《明威将军后卫亲军总管李公先茔碑铭》、《正议大夫礼部尚书王公神道碑铭》、《泽州长官段公墓碑铭》、《清苑尹耶律公遗爱碑》、《武强尉孙君墓志铭》;杂记如《驯鼠记》、《退斋记》,咸为一集之胜。议论醇粹明白,不激不随,而出以坦迄;碑志遒宕排,不蹇不拗,而能为高迈;笔有裁制,语无冗絮,简括有法,胜于朱熹。盖有元一代,义理而擅文章,北方之学者,莫之或先也。先是许衡之应召也,道过因。因曰:“一聘而起,得无遽乎?”
  衡曰:“不如此,则道不行。”及因不就集贤之召;人或问之,乃曰:“不如此,则道不尊!”然因制行之峻过于衡,博学有文过于衡,而高尚其志,遁世无闷,位不如衡之显,名不如衡之高,徒从亦不如衡之众。学统不在焉,文统亦不系焉。
  北方之学统,系许衡;北方之文统,系衡之弟子姚燧。
  姚燧,字端甫,号牧庵,河南人,姚枢之从子也。北学之开,实大以衡而自于枢。元初建国,无汉人士大夫;及破许州,而枢以金军资库使见获,太祖甚喜。
  既而太宗遣其从子厍腾南下伐宋,俾枢从,即军中求儒释道医卜之人。及拔德安,以尝逆战,其民数十万,皆俘戮无遗;而枢力拯拔儒生之在俘者,于其中得江汉先生赵复,见枢戎服而髯,以为蒙古人也。及之帐中,见案有琴书,骇曰:“胡人乃解此乎?”枢为一笑,而与之言,信奇士。出所为文数十篇付枢,自以九族殚残,得死为幸。枢慰藉百端,留共宿。中宵而寤,月皓而盈,索复不得,惟寝衣存,遽驰马周号积尸间,而得之水滨,则见被发仰天,号而欲投水。枢晓以:
  “徒死无益。汝存,则子孙或可传绪百世。吾保而北,无他也。”遂引之燕,谒世祖。问曰:“吾欲取宋,卿可导之。”复应曰:“宋,吾父母国也,义不为。”
  世祖亦不强之,而以付枢。枢建大极书院,请复讲授。复以所记程朱所著诸经传注,尽录以授枢,北方道学自此始。郝经、刘因、许衡,转相传录,而枢亦以精研性理之学,历任太宗、定宗、宪宗、世祖,累拜中书左丞、昭文馆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卒谥文献,以儒学为元朝开国名臣。
  姚燧三岁丧父而依于枢,自幼服教,而随枢隐苏门讲学,耳目濡染。堂龛孔子容,傍垂周、两程、张、邵、司马六人像,读书其间,衣冠庄肃。后生薄夫,或造庭除,出语人曰:“几褫吾魄。”枢汲汲以化民成俗为心,自版《小学书》、《论孟或问》、《家礼》、《近思录》与东莱经史说,散之四方。时河内许衡在魏,诏学者出入经传子史,泛滥释老,下至医药卜筮兵刑货殖水利算数,靡所不究。而枢过相见,诵说所学。衡遂造苏门,尽录程朱氏书以归,谓其徒曰:“曩所授受皆非。”今始闻进学之序。若必欲相从,当尽弃前习,以从事于《小学》、《四书》为进德基。不然,当求他师。“众皆曰:“惟先生命。”既而衡尽室来辉,相依以居。而燧出拜焉,时年十三岁也;迨十八岁而从学于衡。衡以讲学受知世祖,累官进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亲为择蒙古贵姓子弟,俾教之,而道大行。顾不以文章为事,亦未诏燧学为文也。及燧二十四岁,始取韩文读之,走笔试为,或谓有作者风;而就正于衡,衡亦赏其辞。以荐为秦王府文学,历世祖、成宗、武宗、仁宗,官至翰林学士承旨,集贤大学士;卒谥曰文,时论以韩愈待之,故与同谥。传有《牧庵集》三十六卷。宋濂撰《元史》,称:“其文闳肆赅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春容盛大,有西汉风;宋末弊习为之一变。”而《四库提要》亦谓:“燧学出许衡,而文章出衡远甚;雄深雅健,绰有古风。碑志尤足补史阙。有元一代,自虞集之外,罕能旗鼓相当也。”无不推崇备至。其实燧为碑志,叙述详尽,其中多名臣大僚,如《湖广行省左丞(阿尔哈雅)神道碑》、《平章政事蒙古公(博罕)神道碑》、《平章政事徐国公(伊札吉台彻尔)神道碑》、《中书左丞姚文献公(枢)神道碑》、《董文忠公神道碑》、《平章政事史公(格)神道碑》、《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大司农史公(耀)神道碑》、《便宜副总帅汪公(忠臣)神道碑》、《兴元行省瓜尔佳公(隆吉岱)神道碑》、《封雍国公谥忠贞贺公(仁杰)神道碑》、《领太史院事杨公(恭懿)神道碑》、《参知政事贾文正公神道碑》、《叙州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游公(显)神道碑》、《真定新军万户张公(兴祖)神道碑》、《中书左丞李忠宣公(德辉)行状》,信足以辅《元史》诸传之缺,而搜其佚闻。然文章欲学韩愈之生,而以救宋金诸家之滑易。盖宋金诸家,习于苏文,条达疏畅,而不免滑易;流风所靡,独燧以韩文自振拔,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此实苏文盛极而衰之机,而非燧之文真能“雄深雅健”也。其实以蹇涩支离之笔,抒广末猛贲之调,而无大力控抟,无豪气运贯,欲为“盛大”而未见“春容”。议论好为矜张而无精识,“雄”而不“深”;抑非“雄”也,肤也,廓也。辞笔特为拗强而疏脉理,“健”而不“雅”,抑非“健”也,犷也,伧也。“闳”而不“肆”,则成襞积;“该”而不“洽”,徒见虚╂。叫嚣而无所见,拉杂而不知裁。至于“无恙”必曰“不恙”,“呜呼天乎”则曰“呜呼哉天乎”,有意立异以为学韩;不惮支离其辞,增减其字;其出原出韩愈《曹成王碑》、《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贞曜先生墓志铭》、《郓州溪堂诗序》、《汴州东西水门记》、《送穷文》、《祭河南张员外文》;生字拗语,怪怪奇奇,在愈文章狡狯,以备集中之一格,而中有精识,运以逸气。
  乃后之学者,不知知言养气为何事;而顾字句剽拟,好奇矜诞。皇甫学之以矜气夸调,则为生吞;宋祁《新唐书》之以省字改语,则为活剥;无当奥奇,徒成拙累。而燧则以皇甫矜气夸调之生吞,兼有宋祁省字改语之活剥,刺口棘舌,风斯为下。而披沙拣金,差为可诵;则有序跋如《书米元晖画山水》,赠序如《送郭肃政安道序》、《梁氏三子名说》,传如《太华真隐褚君传》,碑传如《湖广行省左丞相神道碑》、《平章政事蒙古公神道碑》、《平章政事徐国公神道碑》、《便宜副总帅汪公神道碑》、《兴元行省瓜尔佳公神道碑》、《百夫长赠中大夫轻车都尉曹南郡侯坤都贷公神道碑》、《邓州长宜赵公神道碑》、《真定新军万户张公神道碑》、《招抚使李君阡表》、《河东检察李公墓志铭》;杂记如《序牡丹》、《康瓠亭记》、《赫羲亭记》,皆辞笔较省净,文字较从顺。
  诗笔疏快,不如文之涩蹇,苦乏意境。独《易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经义一首,条达疏畅,意到笔随。辞曰:
  造化之奠位,必合两而成其和;圣人之成能,必参两以用其中。盖和者致泰之极功,中者致和之大本也。徒知保合太和,而气化之流行者,固所以通乎两间之天地;乃不知允执厥中,而道化之运行者,实有以位乎一身之天地。吾恐道化之中,有时而偏;则气化之和,亦有时而郁矣。圣人之宗主是泰,岂其然哉?天秉阳而居上,确乎其体也,而讥则下交乎地;地秉阴而居下,ㄨ然其形也,而气则上交乎天。气化交感,旁薄,至和流通,在在无间。造化之泰,何其盛也,其必有致此者矣。
  曰有元后焉。天地之道,或太过也,而元后则以此之中而财成之;天地之宜,有不及也,而元后则以此之中而辅相之。道化潜通,无过不及,一中懋建,天地不悖。圣人之泰,不亦溥乎!合两以致化者,造化之泰,此泰之蟠际也;参两以赞化者,圣人之泰,此泰之宗主也。有圣人以宗主是泰,则成位乎上下者,无非中;而尊位乎上下者,无非和矣。《泰》之《象》云云,其意如此。或者昧之,往往谓高明博厚,天地之体也;下降上腾,天地之气也。体立而气行,交通而旁达,则形和气和,而天地之和应矣,于圣人奚赖焉?吁!是未知天地之化,而范围者圣人也;天地化育,而参赞者圣人也。圣人者,拟天地而参诸身,以一身而赞化育,阴阳阖辟,我转其机;寒暑推迁,我总其运。此精神之感召,和气之流通,使之三光全而日月无薄蚀之虞,五纪协而风雨无凄苦之变。财之成之,辅之相之,而无过不及之偏;太和之应,何莫非大中之感?呜呼!和在天地,则天地一圣人之应也;中在圣人,则圣人一天地之感也。要其所应,则太和所播,上际下蟠,无彼此也,无间断也。天地之泰,天地之气化所由通也;而位天地,育万物,元后之于天地,实有功焉。太过,其财成之;不及,其辅相之。以斯中也,致斯和也,气化之和,即道化之所由验也。原其所感,则大中一建,万物咸睹,无偏党也,无反侧也。圣人之泰,圣人之道化所由通也;而聪明,作父母,天地之于元后,实有赖焉!寒暑,其教化之;日月,其顺动之;以斯和也,验斯中也;道化之中,即气化之所由基也。然则中和无二致,感应无二机,在天地者非有余,在圣人者非不足,浑浑乎一中和之盛,此其所以为泰治之极欤。
  今夫成气化之泰者在天地,而开道化之泰者在圣人。圣人者出,父乾母坤,而藐然中处,则成位乎天地矣。大生广生,而大宝曰位,则成能乎天地矣。聪明作元后也,而有道以运焉;两仪同流,一中不逾。阴惨而阳舒,天地之道也,过则不能和。春生而秋敛,天地之宜也,不及不能和。一喜怒,有同乎阴阳之惨舒;惟皇作极而财成之,则无愆阳,无伏阴,而天地之道所由泰。一赏罚,有同乎春秋之生杀;惟皇作极而辅相之,则无暑雨,无祁寒,而天地之宜所由泰。协施中矣,中斯泰矣。将见王道正直,荡荡平平,会其有极,是行是训。吾之道,无非天地之道。吾之宜,无非天地之宜。鼓元气,雷域中,天地之《豫》也,即圣人之中也。腾百川,雨天下,天地之《解》也,即圣人之中也。由此中而推之,其平秩平在,寅饯寅宾,其在璇玑玉衡,无非此中之弥纶曲成也。
  大抵有气化之泰,有道化之泰。气化之泰,一天地之和也;道化之泰,一圣人之中也。若不相关也,而实相为因;若不相与也,而实相为用;其殆一道气之相为贯通者乎。何者?有道,斯有气。道降而气,其在天地,则为阴阳之运;其在圣人,则为中节之和。气通于道,其在天地,则为阴阳之粹,其在圣人,则为未发之中。天地以气运,则有上下交通之妙,气即道之流行焉耳。圣人以道运,则有财成辅相之功,道即气之主宰焉耳。融道气,致中和,天地大造化也,圣人权造化也;天地,圣人,同一中和之泰也。使天地徒以气化之泰奠位乎上下,而不有圣人以道化之泰成位乎其中,则阴阳失其道,寒暑失其宜,日月失其经,和者流矣,其何泰也哉?
  抑尝考《泰》之为卦而为疑焉?天尊地卑而乾坤以定,皇极建中而彝论以叙。
  今而象《泰》之卦,则有取于乾下而坤上;元后之任,则有反于天地之道与宜。
  何也?盖天地以形言,乾坤以气言。天地奠位,而乾下坤上者,气也;天地之交,以气而交,是之谓《泰》。乾坤,其父母也;元后,其宗子也。乾坤以气化而赋形赋色于元后,元后其可不存吾顺事而财成辅相之以尽其宗子之职哉?是知乾下坤上,气化以交而成和矣,而乾坤以定,则和者未有不中。曰道曰宜,元后财成辅相之以中矣,而彝伦攸叙,则中者未有不和。虽然,圣人之用中,其应在天地,其感在民心,民心罔中,惟尔之中,则人和,而天时地利无不应矣。古之圣人,端居乎宥密之中,而尸财成辅相之职;岂必曰夏则天地之阳气而导行之,冬则闭藏之欤?又岂必曰秋则取天地之阴气而施用之,春则闭止之欤?夫乖气致异,和之反也。和气致祥,泰之极也。
  礼乐所以合天地之化,中和所以致万物之育。吾之于民,苟能以礼乐导其中和之教,以中和行其左右之道;则吾民之中,即天地之中也;吾民之和,即天地之和也。地天象泰,以财成辅相之任,属之圣人;而必以左右民继言之,厥旨深矣。昔之言泰和者,必曰唐虞,则唐虞之时,地天交泰之时也。以言其治,则地平天成也;以言其道,则精一执中也;以言其化,则黎民于变也。中和之应,未有盛于此时也。然要其所以致中和,无非用中于民;始之作讹成易有其时,析因夷奥有其序,六府则孔修,三事则元治。彼其潜通天地之和,默制造化之机,固有左右尔民之治存焉。如曰舍斯民而他有所谓财成辅相之事,特阴阳固闭之学,聋瞽巫史之为,尧舜其然乎?不然也。春秋以来,日蚀有书,地震有书,不雨又有书,是何阴阳缪戾如是耶?得非治不唐虞,世则春秋,大中之治不建,而太和之治不复乎?吁!是必有寤寐尧舜于千百载之上,而为天地立极,为万世开太平者。
  以《中庸》补《易》义,以中致和,吃紧做“以”字,以天地之中和归之于我民之中和,惜未能如《荀子》之以人定胜天行,而深切喜往复,排比之中,饶能辨折,足以追攀宋之王安石、苏辙,而笔有余爽,义无剩蕴,胜为古文也。特济南张养浩以奉手于燧,而序其集曰:
  皇元宅天下百许年,倡明古文,才牧庵姚公一人而已。盖常人之文,多剽陈袭故,窘于识趣,弗克振拔。惟公才驱气驾,纵横开阖,纪律惟意。其大略如古劲将率市人战,彼虽素不我习,一号令之,则鼓行六合,所向风从,无敌不北。
  虽起绝海岳,亦莫不迎锐而开,犹度平衍,视彼选兵而阵,择地而途,才一再敌,辄衰焉且老者相万矣。
  走年二十四,见公于京师。时公直学士院,每有所述,于宴酣后,岸然瞑坐,词致砰隐,书者或不能供;章成,则雄刚古邃,读者或不能句。尤能约要于繁,出奇于腐,江海驶而蛟龙拿,风霆薄而元气溢,森乎其茫寒,皓乎其辉煜。一时名胜,靡不鳃鳃焉自所有,伏避其路。而将相鼎族,辇金篚币,托铭先世勋德者,路谒门趋,如水赴壑,厥问之崇,学者仰之山斗矣。每往来江湖间,赆饯宴劳,月无虚朝。二千石趋翼下风,吟啸自若,巷陌观者谓君神仙人。尝谓唐三百年,文为世所珍者,李邕、韩愈二人,或所暨若市,或酬金刃门。最其凡论之,公盖兼有。至其外荣达,喜施与,宏逸高朗,中表惟一,年愈艾而气节愈隆,顾有前人所未备者;然则公之奇亻亥瑰异者,独文乎哉。
  公殁之十一年,当泰定改元,江西省臣求所述于家,凡如干篇,将板行世。
  郎中贾焕华甫走书济南,以文序请。窃惟韩昌黎文。李汉氏序。欧阳公文,苏辙氏序。公与二子,代虽不同,要皆间气所钟,斯文宗匠,振古之人豪也。走何人,敢于焉置喙?辞不获,因纪平昔所尝得诸心目者,姑副所恳。公,讳燧,字端甫,仕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集贤大学士,太子宾客。牧庵其自号云。
  可谓推崇备至。其实燧之为文,只是“剽陈袭故”,不过时人因袭苏调,而燧据摭韩语;“窘于识趣”,何尝“振拔”?“才”不“驱”,“气”不“驾”,何色张之?欲为“纵横开合”而未能“纪律惟意”;“刚”而不“雄”,则为傲狠;“古”而不“邃”,则气见堆垛;拉杂成章,嗷齿佶屈,宜“读者或不能句”
  也;更何“约要于繁”,“出奇于腐”之有哉?养浩之言,未免阿私所好也。
  张养浩,字希孟,自幼以才行名。游京师,献书平章不忽木,大奇之,辟为掾。历武宗、仁宗、英宗,累拜礼部尚书陕西御史台中丞,卒谥文忠,别号云庄,有《云庄类稿》二十四卷。江浙行省参政孛术鲁为之序曰:“本朝牧庵姚文公以古文雄天下。天下英才振奋而宗之,卓然有成,如云庄张公,其魁杰也。其文渊奥昭朗,豪宕妥帖,辞必己出,凛有生气。”抑亦北学之宗匠,而以嗣响于牧庵。虽豪宕而未妥帖,不免与燧为同病,然昭朗而免僻塞,抑亦祛燧之一蔽焉。
  然养浩一人敬臣,不以词章工拙为重轻。独元明善早以文章自豪,务为雄丽以矫滑易,体气与燧同,而年辈视燧后,遂以继燧为北学所宗云。
  元明善,字复初,大名清河人。童而过目成诵。稍长游吴,以古文有声,用荐为安丰建康两路学正,辟掾行枢密院。佥院事董士选钦重而宾待焉。名达中朝,历转中书左曹掾。仁宗居东宫,召为太子文学。及即伴,改翰林侍制,累升翰林侍讲学士。延二年,始会试天下进士,明善首充考试官。及廷试,又为读卷官,所取士后多名臣,而马祖常尤擅文学之誉焉。英宗嗣位,尤眷遇之,授翰林学士,卒谥文敏。有文集行世,而不多见。苏天爵《元文类》所录碑传序记之文,如《大兴府学孔子庙碑》、《太师淇阳忠武王碑》、《丞相东平忠宪王碑》、《丞相淮安忠武王碑》、《平章政事廉文正王神道碑》、《河南行省左丞相高公神道碑》、《藁城令董府君神道碑》、《藁城董氏家传》、《张淳传》、《舣槎亭记》、《顺州仪门记》、《武昌路学记》、《虚室记》、《万竹亭记》、《吴幼清先生南归序》、《送马翰林南归序》诸篇;大抵以才发藻,以茂求雄,大声以色,而抒以排宕;则固衍韩文之一体,而以嗣响于燧者也。如《舣槎亭记》曰:
  汲人张君锡氏作舣槎之亭。志怪者云:海与天河通,盖有人乘槎至斗牛间;征而慕之,故以名亭。昔君锡挟能放游,浮河达淮,乱江而南,历吴越,西至鄂衡,又至于沅澧,逾洞庭,下彭蠡,内赍刳中,息于水腹,夺品于覆,衤如渐于罅,或再月不得抵所止;舟师候祥,盲风作,水与风争,舻舳崩倾,樯折柁败,渺无底戾,又雨且暮。游二十年,不知几此遭矣。怠而北归,有官留中。意必夜悸于梦,朝怵于见。犹事于槎,亦何谓耶?
  曰:“怖吾之南,信如子言。今吾完然我也。不亦有不水死者众乎?环燕千里,无湖江浸也,依龙光,被休风之人也,寿昌嗣,终不逢不若,宜也。尝试征余二十年间。或者服食百忌,步乘有择,武导昼兵卫,夜临避而吻动又噤,见获则声功亟诧,非不牢自谋也。一旦若轻尘惊风,漠无踪响者,何也?其所居甚海涛,所乘甚胶舟,风水不争,立将解剥;彼且安之,固亦危我矣。虽然,世所共安而不之危者,非大地乎?然载万物者地也,载地者水也;火水石土,合为地体,并水而载之者,天也。地不为大舟乎?天不为大水乎?实大舟,运大水,其不有大危乎?道虽无泯,器当有敝;十二万年之后,又谁知果不并大舟大水而趋于大坏也欤?槎本无也,无又何待于舣?亭亦无也,有亭必基于土;地且不能自有,何有于物?虽然,寄吾于槎,犹万物之寄于地;同寄也,又奚安奚危哉!”
  余曰:“子之号达矣旷矣,其情盍求夫称也?夫槎者,沟中断也,利小涉,不大受也;胡不虚其中,使无不容;牢诸外,使无不载;道为之楫,时为之帆,泊之于义渚,系之于德渊?若然,效大舟之实而不泄,托大水之运而不覆;氵风氵风乎,氵攸氵攸乎,槎之进乎是也至矣。”
  诙诡雄骜,自诩出入秦汉。初佐董士选为江西省掾,随转南京行御史台掾,而临川虞集,亦为士选礼延以教子弟。二人者,议论以相切靡刂。明善言:“君治诸经,惟朱子所定者耳。自汉以来,先儒所尝尽心者,考之殊未博。”集则曰:
  “凡为文辞,得所欲言而止;必如复初言,若雷霆之震惊,鬼神之灵变,然后可;岂性情之正耶?”盖集承宋学以为宋文,而明善不安于宋,则欲矫以变也。二人之讼议,抑以征南北之异学。初相得甚欢。而官京朝,乃更不能相下。董士选之自中台行少上江浙也,二人者,俱送出都门外。士选曰:“伯生,国子官,以教导为职,宜早还。复初,掾我者也,可更送我。”集还;明善送至二十里外。士选下马入邸舍中,为席,出橐中肴,酌酒同饮;乃举杯属明善曰:“我以功臣子出入台省,无补国家,惟求得佳士数人,为朝廷用之。如复初与伯生,他日必皆光显;然恐不免为人构间。复初,中原人也,仕必当道;伯生南人,将为复初摧折。今为我饮此酒,慎勿如是!”明善受卮酒,跽而之,起立言曰:“诚如公言。无论他日,今隙已开矣。请公再赐二卮,明善终身不敢忘公言。”乃再饮而别。真人吴全节,亦江西人也,与明善交亲,乞为文。既成,明善谓曰:“伯生见吾文,必有讥弹。吾所欲知。成季为我治具,招伯生来观之。若已入石,则无及矣。”明日,集至;明善出其文,问何如?集曰:“公能从集言,去百余字,则可传矣。”明善即Г笔属集,凡删百二十字,而文益精当。明善大喜,乃欢好如初。集每见明经之士,亦以明善之言告之。
  马祖常,字伯庸。光州人。才力富健,以博赡鸿丽之文,见赏明善,而为考试所取士。明善之殁也,祖常为《翰林学士元公神道碑》曰:
  有元古文之宗,曰翰林学士清河元公,以至治二年壬戌二月七日,薨于位。
  葬而墓碑未刻。其长子奉议大夫同知峡州路事晦又死,次子皓七岁,一女病而未嫁,一孙尚乳也。夫人,清河郡夫人李氏,累然抱其孙,僦船归清河,织以居。
  宾客僚隶皆四散,无一顾之者。独其友玄教大宗师吴全节谓马祖常曰:“清河公以文起家,可谓贵显光荣矣,而既葬之后,无碑以载其官阀世次行事之实。尔宜为文,我求善楷书者砻石以刻焉。”祖常曰:“嗟首!世之士,一得志,则攘袂于所亲;一不得志,则褫魄若不能生者,比比也。今子托迹老氏,而以礼义之事振吾徒,何能哆言以饰愧哉?”
  谨按公,讳明善,字复初。资颖悟绝出,读书,目所过即记。诸经皆有师法,尤深于《春秋》。弱冠游吴中,奋宋金季世之习,已名能古文,流转江淮间。浙东部使者荐之行省,辟正安丰路学,再正建康路学。居岁余,行枢密院辟充令史。
  故辨章董公士选实佥院事,敬之如宾,不以曹属御之也。董公迁江西行省左丞,复罗致之省中。会赣贼刘贵反,从左丞将兵讨之,擒贼三百人;议缓诖误,得全活者百三十人。又将斩一贼,命公临斩。左丞曰:“掾儒生,能临斩乎?当震怖矣。”终刑已,色不变。将佐曰:“宜多戮人,及尸一切死者,用张军声。”公固争,以为:“王者之师,恭行天罚。若等小贼跳梁,杀其渠魁耳,余何辜焉?”
  贼贵盗书民丁十万于籍;有司喜,欲发之。公夜置火籍稿中,焚之以灭迹,赣吉遂安。南行台闻之,亦辟为掾。未几,进登仕佐郎枢密院照磨,转中书省左曹掾,曹无留事。坐诬免,不辨。侨寓淮南,文学益肆。既而诬白,复掾省曹。
  至大戊申,我仁宗皇帝养德东朝,左右文化,选天下髦俊之士,列在宫臣。
  公首被简拔,授以直郎,太子文学。仁宗即皇帝位,迁翰林待制,承直郎,兼国史院编修官,与修《成庙实录》。明年,与修《顺庙实录》,加奉议大夫。是年,升翰林直学士,朝列大夫,知直诰,同修国史。有诏命节书文,译其关政要者以进。公请与宋忠臣子集贤直学士文升同译润。书成,每奏读一篇,上必善之曰:
  “二帝三王之道,非卿莫闻也。”太皇太后既受尊号,朝堂集议宜赦。公曰:
  “数赦非善人福。宥过可也。”乘传出赈山东河南饥,彭城下邳诸州,连数十驿,保马民饥,官无文书。公专以钞万二千定分给之,民免死徙。皇庆壬子,修《武宗皇帝实录》。明年,迁翰林侍讲学士,中奉大夫,预议科举服色。延乙卯,国家始策试士子,选充考官。廷对,又充读卷官,迅笔详定试卷,数语,辞义咸委曲详尽,他人抒思者不及也。改礼部尚书,正孔氏宗法,以五十四世孙思晦袭封衍圣公。事上,制可之。参议中书省事,毗赞良多。知戊午贡举,复入翰林,为侍读学士,通奉大夫。岁中,拜湖广行省参知政事。便道过家上家,乡之父老子弟迎谒劳问,礼意周洽。庚申,英宗践阼,征入为集贤侍讲学士,召至上都,议广庙制。授翰林学士,资善大夫,修《仁庙实录》。百官迎仁庙圣容,云有庆云见,承诏为文以纪之,赐酒嘉赏。英宗亲太室,礼官进祝册,奏请署御名。
  上命代署者三,眷遇褒优,近世无有之。
  既薨之三月,归葬于清河生家原之先茔西三里。泰定间,得请于朝,赠资善大夫,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追封清河郡公,谥文敏。曾祖讳兴,不仕。
  曾祖妣杨氏。二世以下,皆以公贵。祖讳海,赠嘉议大夫,秘书卿,上车轻都尉,追封清河郡侯,谥贞惠。祖妣高氏,追封清河郡夫人。考讳贡,将仕佐郎,同管句芦盐场,赠中奉大夫,吏部尚书,护军,追封清河郡公,谥孝靖。妣弭氏,追封清河郡夫人。元氏,盖拓跋魏之苗,南北转徙,不知所系,家清河者,至公四世矣。享年五十有四。
  其文有赋五,诗凡一百六十三,铭赞传记五十九,序三十,杂著十五,碑志一百三十,出入秦汉之间,本之于六经以涵泳其膏泽,参之于诸子百家以骋其辩。
  刻而不见其迹,新而必自己出,蔚乎其华敷,钅黄乎其古声。倡古学于当世,为一代之文宗者,柳城姚燧暨公而已,信乎其必传也。虽然,才用而未尽,积厚而施寡,征之于天,其祚后也无疑。祖常曩从公游;及公考士,又辱第下列,义当铭。铭曰:
  于维公文并古立,大沛厥辞世莫踬,震聋瞽力不克,蜚声天衢名。位臻公卿发轫迹。蕴而不施用弗极,神尼其驰学乃硕。天藻缛琢圭璧,五十四年返玄宅。
  其叙次颇能寓雄骜于平实,而不为支蔓,盖《元史》取材以为《元明善传》
  者也。马祖常,世为雍古部,居靖州之天山。其高祖锡里吉思,金末,为凤翔兵马判官,子孙因号马氏。曾祖月合乃投元,从元世祖南伐,留汴。父润,监光州,乃家焉。祖常七岁知学,长而工诗能文,问业于明善,得其指授。仁宗延初,始行科举法。祖常乡贡会试皆第一,而会试出明善门。及廷对,明善读卷,列祖常第二,授应奉翰林文字。历英宗、文宗,至顺帝,累拜御中丞,转枢密副使,卒谥文贞。文宗尝驻跸龙虎台,祖常应制赋诗,尤被叹赏,曰:“孰谓中原无硕儒乎!”盖北学之健者。辞笔宏赡,才力富健,其文生戛而排宕,原本韩柳。其诗藻丽而遒举,出入晋唐,殆不安于为宋。而文以唐矫宋,诗以晋参唐,然无精实之思,渊永之味,外嚣中枵,不免赝格。观其序周刚善文稿,谓:“六经之文,尚已。先秦古文虽淳驳庞杂,时戾于圣人,然亦浑噩勿雕,无后世诞诡<骨皮>不经之辞。”因举司马迁而下,于唐称韩愈、柳宗元,于本朝推姚燧、元明善;而合之此《明善神道碑》,则其师承可知已。盖承姚燧、元明善一脉,以力湔南宋之滑易冗沓,而欲积健以为雄,返古以为茂,别出于南学以为北宗。然祖常之跌宕昭彰,气盛则言宜,胜于姚燧之堆垛襞积,字蹇而语踬也。其《石田集》十五卷,苏天爵为浙东廉访,请于朝,刻以行世,而序其端,谓:“后生争效慕之,文章为之一变”云。
  苏天爵,字伯修,真定人。在顺帝至元之末,累拜江浙行省参知政事。于是中原文献,凋谢殆尽;天爵独身任一代文献之寄,讨论讲辩,纂有《元文类》七十卷,所录诸作,自元初迄延,正元文极盛之日。而天爵妙解文章,工于鉴别,其去取又极精审;故与宋姚铉《唐文粹》、吕祖谦《宋文鉴》,鼎立而三。其学出安熙;而词章淹雅,根柢深厚,波澜意度,出入欧苏,乃过安熙。其为文长于叙事,碑版诸作尤足补史阙;盖自从沉酣典籍,练习掌故而来,非得之于安熙也。
  学者因其所居,称之为滋溪先生。传有《滋溪文稿》二十卷。
  ◎第三节 方回 戴表元 谢翱(附方凤、牟) 赵孟ぽ(附邓文原)袁
  桷北方之学,承朱熹以化于南;北方之文,沿元好问以殊于南。而文摹韩,积健为雄,以救东坡之滑易;诗学杜,以惬为浑而矫西江之生硬。而南宋遗献一脉相绳,文史自娱戏以偷生视息;方回扬西江之余波,而称诗伯;戴表元擅东坡之机趣,以为古文;风流照映,其尤焯焯者已。
  方回,字万里,晚以所居别署虚谷,征州歙县人也。宋度宗景定壬戌别省登第,已以诗古文有声京朝。而戴表元以童子从父兄得其文词,诵之。沾沾然喜也。
  及表元年二十六入太学,而回为国子师,遂奉手焉。于时,士大夫贤者高谈性命;其次不过驰骛于竿牍俳谐场屋破碎之文以哗众取宠列;无有以诗为事者。惟夫山林之退士,江湖之羁客,乃仅为之;而馆阁名成艺达者,亦往往以余力及。回魁然其间,外兼江湖山林清切之能,内收馆阁优游之望,而一时归能焉。越二年,表元亦成进士,欲捐俗学以从为诗,而元兵南下矣。回出知严州,元兵至,迎降,即以为建德路总管,寻罢,徜徉杭歙间以老。回傲睨自高,不修边幅。贾似道师溃江上,抗疏陈十可斩,而不能见危授命,以州降元,卒放废不用,乃益肆意于诗,有《桐江续集》三十七卷,自序谓:“予自桐江休官闲居,万事废放,独于读书作诗,未之或辍。”有《秋晚杂诗》十首以见意,曰:
  昔闻有烈士,哀歌缺唾壶。衰暮心不已,徇名殆忘躯。我老讵复尔,一壑不愿余。外物百无嗜,唯喜读我书。空樽已绝沥,寒庖仅微蔬。儿啼得非馁,尘编聊自娱。弊庐匪无山,犹兹寄城隅。车马不至处,愿言迁林居。
  赋诗学渊明,诗故未易及;饮酒慕渊明,酒复罕所得。荒凉数亩园,卜筑未成宅。此或类陶家,秋菊亦可摘。古群士希贤,将无肖厥德?如我于柴桑,往往似其迹。储粟既以瓶,子尤不胜责。有时醉欲吟,坌集索逋客。
  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吕曾两从,残月配长庚;尤萧范陆杨,复振乾淳声。尔后顿寂寥。草虫何薨薨。永嘉有四灵,词工格乃平。上饶有二泉,旨淡骨独清。学子孰取舍,吾非私重轻。极玄虽有集,岂得如渊明。
  吾家一何奇,奇峰照南窗。是为紫阳山,万木青。上有出岫云,下有见底江。江清云无心,伴此眉宇庞。诗思忽飞来,时有月鸟双。落日淡秋色,寒沟度枯杠。归欤书屋夜,昏灯剔幽。怀人良未远,遁翁生是邦。
  窃尝评少陵,使生太宗时,岂独魏郑公,论谏垂至兹。天宝得一官,主昏事已危。脱命走在所,穷老拜拾遗;卒坐鲠直去,漂落西南垂。处处苦战斗,言言悲乱离。其间至痛者,莫若《八哀诗》。我无此笔力,怀抱颇似之。
  人言太白豪,其诗丽以富;乐府信皆尔,一扫梁隋腐。余编细读之,要自有朴处。最于赠答篇,肺腑露情愫。何至昌谷生,一一雕丽句?亦为用玉溪,纂组失天趣?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
  六经天日月,诸子如四时。史自班以上,语奇文亦奇。踵武蔚宗辈,语有文无之。小宋刊《新唐》,不寤宵寐规。以艺传李杜,待之无乃卑?他人有遗集,一览不再窥。惟此与韩柳,咀嚼无厌期。侪彼枫落生,吾欲镌此疵。
  道自汉魏降,裂为文与诗。工诗或拙文,文高诗或卑。香瓯《假山序》,不妨自一奇。鲥橘多骨核,乃至肆诋訾。恭惟陈无己,此事独兼之;五七掩杜集,千百臻秦碑。四海紫阳翁,归美岂其私;所以此虚叟,取为晚节师。
  世称陶谢诗,陶岂谢可此?池草故未凋,阶药已颇绮。如唐号元白,白岂元可拟?中有不同处,要与分朴诡。郑圃赵昌父,颍川韩仲止,二泉岂不高,顾必四灵美?咸潮生姜门,虾蜞以为旨。未若玉山雪,空铛煮荒荠。
  三月三十日,唐有穷诗人,惜春不肯舍,共坐夜达晨。此得守岁意,事愚意已神。寸阴以分计,一分直千。窃虑假寐顷,倏忽失我春,今此九月晦,虚叟尤酸辛。摇落始云悲,回首忽复陈。讵忍弃菊旧,遽喜迎梅新。
  格力苍坚,意兴婉惬,殆不以西江为囿。而戴表元序其诗,以谓:“平生于诗无所不学;盖于陶谢学其纡徐,于韩白学其条达,于黄陈学其沉鸷;大篇清新散朗,天趣流洽,如晋宋间人醉语,虽甚亵不及声利;小篇沉鸷峻整,如李将军游骑远击,自成部伍。”盖亦不仅以西江推之。顾方回尝选唐宋以来近体诗评论之,名曰《瀛奎律髓》,于情景虚实之间,三致意焉,又多标字眼之说,而一以西江为衡;序于端曰:
  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元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徒,凡数十家。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欧阳公出焉,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苏子美二难相为颉颃。梅圣俞,则唐体之出类者也;晚唐于是退舍。
  苏长公踵欧阳公而起。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五言或三谢。独黄双井专尚少陵,秦、晁莫窥其藩。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惟吕居仁克肖。陈后山弃所学学双井;黄致广大,陈极精微,天下诗人北面矣。立为江西派之说者,铨取或不尽。然陈简斋、曾文清为渡江之巨擘。乾淳以来,尤、范、杨、陆、萧其尤也。
  高古清劲,尽扫余子,又有一朱文公。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晚唐体,日浅日下。然尚有余杭二赵,上饶二泉,典型未泯。今学诗者不于三千年间上溯下沿,穷探邃索,而徒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间之所偏,非区区所敢知也。
  其大旨则跻西江而祧晚唐。然方回为律绝,体物写怀,以愁苦出清新,以瘦炼臻幽秀,则有不期而比于四灵以攀晚唐者。五言律如《出马家坞》曰:
  野迥夏无暑,坞深朝更凉。路随流水转,山背古城荒。县宇欹红阁,僧庵缺粉墙。暗惊兵乱后,犹有数莲塘。
  又《虚谷志归》之四首曰:
  闻我解征鞍,相看喜复叹。主贫奴仆傲,兵起道途艰。药许分钟乳,花先问牡丹。亲朋聊共醉,老幼幸俱安。
  浪走千山外,干忙四月余。隔离分浊蚁,共座擘枯鱼。婢瘦慵施粉,儿顽失寄书。少陵亦曾尔,来往浣花居。
  共道归何晚,犹能喜欲狂。幼儿初拜揖,痴女仅梳妆。有笔修花谱,无钱辟草堂。新添竹逾百,风径细寻香。
  衰晚真当戒,疏慵竟未能。病专从酒得,谤辄为诗兴,每悔居城市,常思绝友朋。谁来敲竹户,又见醉吟僧。
  七言绝如《过长安市》曰:
  算橘租菱小市哗,堰头桥尾约千家。人家已尽无人处,时见芙蓉一岸花。
  又《过崇德县》曰:
  枯柳无风影不摇,败墙颓屋意萧萧。忽然唤醒承平梦,犹有红阑夹画桥。
  流连光景,同于四灵;感喟身世,则似司空图、方干;而瘦炼出秀,澄发趣,此固晚唐之所以开宗,而禅永嘉之清音者已。
  戴表元奉手于方回,而诗与回不同。回张江西,而表元则颇薄江西而不欲为,尝以蜜为喻,谓:“酿诗如酿蜜,酿诗法如酿蜜法。山蜂穷日之力,营营村廛薮泽间,杂采众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然必使酸咸甘苦之味,无可定名,而后成蜜;若偏主一卉,人得咀嚼其所从来,则不为蜜矣。诗,三四百年来,大抵并缘唐人数家;豁达者主乐天,精赡者主蒙山,刻苦者主阆仙,古淡者主子昂,整健者主许浑。惟豫章黄太史主子美。子美之于唐为大家。豫章之于子美,又亢其大宗者也;故一时名人大老,举倾下之,无问诸子。自是以后,学豫章之徒一以为豫章支流余裔;复自分别标置,专其名为江西派,规标音节。岂不甚似?似而伤于似矣。”观其所作,五言古如《大名元复初郎中携示感遇五言八章次韵》、《次韵答朱侠招游海山》、《书叹》七首、《山中玩物杂言》十首之一四五九十五首,《辛巳之秋山田可拟上熟乃和渊明贫士》七首之一二三四六五首、《丁巳厚德堂》、《老树》、《伯收东冈麦》、《陈晦父赴铨十三韵》、《朱使君家诸郎将别十二韵》、《掩箧》、《信府同知黄侯名其读书之堂曰广居》、《宿福海寺》、《六月十三日寿陈子徽太傅》十首之官一身三韵、《春风》、《九日与儿辈游中溪》、《古诗十五韵送胡天放西游》、《舟中望紫岩》、《秋虫叹》,七言古如《听琴行赠沈秀才》、《赤泥岭行》、《建溪精舍得本字》、《夜寒日》、《昨日行》、《少年行赠袁养直》、《坐隐辞》、《飞花行赠马衢州》、《题李伯时画五马图》、《看花曲》,五言律如《苕溪》、《道桐川欲访梅右司不在其处》、《证道寺》、《客言刘樗翁事》,七言律如《乙亥岁毗陵道中》、《丙子除夜》、《过应浩然先生墓》、《过清凉寺王参预墓下》、《己卯岁初葺剡居》、《秋尽》、《王丞自鄞城归又许入剡》,清深雅遒,其中七言古,五七言律,律切而能健爽,跌宕以为沉郁,犹是杜陵矩获,不为西江之生拗,亦异东坡之容易,已为返宋入唐。而五言古则以高朗为古淡,体物入微,寓兴于旷,由陈子昂、李白以出入阮籍、陶潜,抑更以晋参唐。如《书叹》曰:
  王生困缧绁,刘子急征追。舒叟挈家走,几遭鞭与笞。我无三人辱,阖门但穷饥。饱死世更多,徒忧何以为?敢作小夫叹,聊为才士悲。
  舒子高品藻,王生怪衣冠。处世那得尔,讠尧讠尧真自残。刘子最多爱,逢人倾肺肝。劝我学其道,缩身可泥蟠。胡为亦不免?念此坐长叹。
  英英天上星,落落涧中石,升沉虽不同,精爽或相激。我有知名交,四海邯郸璧。赵子昂遭逢不自,颇为谈者惜。谈者自不知,斯人宁易得?
  结友何用多,管鲍无三人。读者何用多,得少全其身。君有徇名子,扰扰起风尘。朝逐富儿餐,暮联豪士茵。归来反如客,鱼鸟亦相嗔。
  苏州米空熟,越州人不来。缓急托远婚,不如傍蒿莱。蒿莱在篱落,为我障浮埃。生女属他人,生男尚婴孩。从何得饣粥?作此聊自ㄉ。
  又《山中玩物杂言》曰:
  易狗须不走,见蛇须拱手。不走尔非偷,拱手亦相厚。无欺物自信,能忍谁肯负?不见吴山虎,郭文探其口。
  蚯蚓食土壤,蚩蚩何所为?蜩蝉饮风露,蜕上高高枝。卑者慕其仙,飘安可追?倘令智相及,无羡亦无悲。
  又《六月十三日寿陈子徽太傅》曰:
  青青泽中蒲,九夏气凄寒。翠碧羽,照影苍溪间。巢由薄天下,俗士营一官。小大各有适,自全良独难。
  穷居无公忧,私此长夏日。蚊蝇如俗子,正尔相妒嫉。麾驱非吾任,遁避亦无术;惟当俟其定,静坐万虑一。
  流萤出草莽,空飞乱星辰。蜻蜓水虫质,一变能轻身。物情羡速化,过眼异新陈。嗟嗟白屋士,吾方保吾真。
  又《古诗十五韵送胡天放西游》曰:
  有铁莫妄熔,熔作侠士锥。有帛莫妄缝,缝作山人衣。君看天放翁,气貌绝清羸;落七尺身,仁义充肤肌。无家救人穷,无田恤人饥。江湖三十秋,白头转岖崎。余情尚洒洒,不吐酸寒辞。事慕古豪杰,诸儿那得知。或云有仙骨,深中愈难窥。矫腾华陀戏,偃蹇梁鸿噫。世态贵反复,口语澜翻飞;夫子顾之笑,百触不发机。宁当待沟壑,西山古谁悲。佩君珊瑚钩,酌以玻璃卮。相知岂云无,去去勿复疑。
  又《次韵答朱侯招游海山》曰:
  江南春草黄,江北秋燕飞。穷居念还往,故物悉已非。我有青云交,山林可同归。十年学抚琴,对客辄累欷。岂不愿和悦?调苦心则为。青天无古今,白日相因依。向来炎炎人,所得一何微。成者化埃尘,不成翻祸机。玉美受雕镌,马良遭绊几。所以旷达士,但贵知我希。请休接舆歌,且急梁鸿噫。名微少士责,身闲免官饥。宁无一日力,相寻尽崎岖?霜鱼碧玉,冰菊食金辉。君歌我按筑,我舞君揽衣。此日为君欢,醉游敞船扉。
  力祛雕琢凡近之气,而亦不为犷伧驰骤之语,吐属婉惬,寄趣旷真,庶几晋宋之遗音乎?
  戴表元,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人。宋度宗咸淳中登进士乙科,除建康教授,迁临安,又迁行户部掌故,国子主簿,皆以兵乱,不就。至元成宗大德八年,年六十余矣,以荐除信州教授,调婺州,移疾归。翰林集贤以修撰博士交荐,不起,叹曰:“老矣。”然性好山水,每杖策东游西眺不十里,近才数百步,不及劳,意倦辄止。以所居自号曰剡源先生,有《剡源集》三十卷,自序称:
  “五岁知读书,六岁为诗,七岁习古文,十五学词赋。十七试郡校,连优。游杭,作书言时政,激摩公卿大人,无所避。中乙科,赐进士及第。会兵起,及丁丑兵定,三十四岁矣,乃始专意读书,授徒为文。”诗格变宋,而文则得宋之趣。
  及明洪武初,宋濂修《元史》,搜访得其集,为刊而序之,以谓:“新而不刊,清而不露,如青峦出云,姿态横逸,而连翩弗断;如通川萦纡,十步九折,而无直泻怒奔之失。”其中序跋如《先天图义序》、《桐江诗集序》、《周公谨弁阳诗序》、《张仲实文编序》、《李时可诗序》、《张君信诗序》、《洪潜甫诗序》、《长汀和渔歌序》、《牡丹宴集诗序》、《游两岩诗序》、《王敬叔诗序》、《题徐可与诗卷》、《题吕复初所藏大父放翁二诗卷》、《题姚秀实家藏陈所翁画龙》、《题子昂作画》、《题吴兴钱选画》、《题卢鸿草堂图》、《题画卷》、《题胡瑰报尘图》、《题温上人心经》、《书张浮休郴行录后》、《题梅庵柴君自书所作诗后》、《题赵郎中诗卷》、《题汤仲友诗卷》、《题万竹王君诗后》、《题袁通父词卷》、《题赵子昂摹龙眠飞骑习射图》、《题明皇听乐图》、《题李端叔帖》、《题茅生刻字后》、《题唐师善谈乘》、《跋宋元献韩献肃二公流杯小饮倡和诗帖》,赠序如《袁氏子字说序》、《史昭父子序》、《陈景惠诸子名字序》、《陈氏三子字序》、《凌氏二子字序》、《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送白廷玉赴常州教授序》、《送盛元仁赴吉水教授序》、《送杜子问赴学官序》、《送赵生游吴序》、《送陈养晦远游序》、《送郑若晦游建业序》、《送张叔夏西游序》、《送王月友游华阳涧序》、《送邓善之序》、《送曹士宏序》、《送李公度归三茅序》、《送郭以南为道士北游序》、《送铅山王亦诜归乡序》、《送郑南仲赴昌化主簿序》,碑志如《故礼部进士徐君墓志铭》、《徐耕道迁葬碣》,杂记如《秀野堂记》、《清华堂记》、《居清堂记》、《水心云意楼记》、《困学斋记》、《学古斋记》、《爱日斋记》、《清峙轩记》、《容膝轩记》、《余轩记》、《省轩记》、《清茂轩记》、《充安阁记》、《拂云阁记》、《玉林记》、《蕺隐记》、《计筹山升元报德观记》、《邢州秀野堂记》、《豢夸二氏诫》,理趣洋溢,出入庄周;辞笔爽朗,依稀苏轼;意存牢落而抒以放旷,语涉诙嘲而不废法戒。叙事少平,议论明通;而题跋、赠序、杂记,随事抒论,尤为集中之胜。如《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曰:
  古之君子,可以仕乎?曰:可以仕而可以不仕者也。今之君子,不可以仕乎?
  曰: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者也。可以仕而可以不仕,何也?其材与学可以仕,而其身可以不仕者也。不可以仕而不可以不仕,何也?其材与学不可以仕,而其身不可以不仕者也。古之君子,其得材也亦厚矣;其师良,其学之之法备。上之人时其可仕也,然后仕之,然而不必皆仕也。不必皆仕,而为民则亦无不乐也。
  今之君子,其材不及古矣,师不必皆良也,学之之法不必皆备也。其可仕也,上之人不必皆仕之也。然而皆有欲仕之心焉,以为不仕而为民,则其身将不免于劳辱也。故古之君子,可以仕而仕,则为仕者皆为贤公卿大夫;可以不仕而不仕,则不仕者皆为良民。今之君子,其仕者既无以心服不仕之民;而不仕者,至于无以自容其身。今古之不齐,与其俗之静躁,人之治乱,如斯而已矣。
  然余犹有欲言焉:夫人之生于世劳矣,其不劳者非人道也。古之为民,无刑狱猝至之忧,无赋役淹久之苦,人知其可羡如彼也。然其筋骸肤体,疲于田畴而拘于耒耜,狎习于风寒暑湿之事,与今之农夫正等耳。居之久也,以百里奚、宁越之贤,不免于叩角而嗟,释锄而起;他可知已。今之民一名为士,则其处也唾壶而尘尾,其出也高车而驷马,乃有古时已仕在官者之所不及。呜呼!古之君子,自孩童以上,粪除趋走,弦歌舞蹈,弓矢羽龠之类,及诸贱事,无不娴熟。故平居多劳而少疾,一旦驱之临烦而处剧,则亦无趑趄畏懦之色者,余于身也。齐民之伦,莫贵于士。士之为言事也,士而不识其事,愦焉与凡民何异?岂独不异,仕而縻之,则反以为贼;不仕而侪之,则反以为蠹。
  存博,士而得仕,仕而教士矣。将何以仕,抑何以教乎?于其行也,盍为吾一言之?
  又《题温上人心经》曰:
  温上人面目严冷,人欲求一笑不可得,亦不肯轻诌人。而遇其性所喜悦,欢然自留。得钱,出户即散施贫者,或多,则袖携以访失职贤士大夫而与之。布袍葛裾,放浪啸傲于西湖三竺间五十年。吾观其人,视策名货利为何等物。故其翰墨流落人间,足堪把玩。又善以意写蒲萄游戏,遇物立成。至有气力者具纸素邀之,辄又一笔不与。闻东昌徐仲彬云:“时时过其家,倾怀尽兴,淋漓挥洒,不求而作。”此卷心经,乃其行书,尤难得也。徐氏幸宝藏之。
  又《题吴兴钱选画》曰:
  吴兴钱选能画嗜酒,酒不醉不能画,然绝醉不能画矣,惟将醉醺醺然,心手调和时,是其画趣。画成,亦不暇计较,往往为好事者持去。今人有图记精明,又旁附缪诗猥札者,盖赝本,非亲作;设亲作,亦非得意画也。此卷烟林水屿,仲纸数尺,自非须臾可就;想见经营布置时累醉不一醉。祝提学云:“有人仕吴,诣钱生,值醉得之。”良是。
  又《题姚秀实家藏陈所翁画龙》曰:
  所翁画龙虽近出,真者世不多有!其法当欲画时,游戏取人缣素,取墨澜泼,有及有不及,乘快隐隐数笔,龙藏其中矣。凭陵傲兀,恍惚变灭,盖君自以寄意为乐。龙成,傍附题述,辞翰散朗,与画相入,真奇物也。世人见其易就,辄亦造次拟为之,不满一笑。此卷微澜细霭,弥漫通幅,前冲后拥,略具鳞鬣,点染精致,殆非一时信手之作。姚氏谨藏之。
  又《题子昂作画》曰:
  子昂作画,初不经意,对客取纸墨游戏点染,欲树即树,欲石即石。然才得少许便足,未尝见从容宛转如此卷十余尺者。昔有送长缣于郭恕先;恕先意所不乐,而不得已,为作小手轮,牵一丝,劲直终幅,系以纸鸢;还之。其人愠不敢言,然不害为奇笔。子昂才气不减恕先,乃能为求者委曲至此,殆其人有得之耶?
  随笔挥洒,逸趣横生,阿堵传神,其原出于苏轼。是时宋之遗民故老,伊忧抑郁,每托诗篇以自放,大抵得趣于苏轼,学恬于陶潜。然戴表元辈犹不免出为师儒,以升斗自给。独谢翱爵然不滓,行吟踯躅,念念不忘故宋。顾诗文则力铲宋调以变唐格,亦一反也。
  谢翱,字皋羽,福建福安人,后徙浦城。宋咸淳初,试进士不第。元兵下临安,宋丞相文天祥亡命之闽,檄州郡勤王,署翱咨事参军。天祥兵败被执,而先遣翱以获免。翱只身走浙东,过山川台榭,云岚草木,与天祥别处偶似者,则悲不自禁,低徊顾盼,失声哭,如是者数。及登严子陵钓台,设天祥木主于荒亭隅,酹酒,以竹如意击石,歌招魂之辞曰:“魂朝往兮何极,暮归兮关山黑。化为朱鸟兮,有朱焉食?”歌阕,竹石俱碎;哭失声曰:“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闻者伤之。意有所郁结不得摅,则陶情于山水,搜奇抉秘,寻隐者方凤,以诗文陶写胸中郁勃。当其执笔时,瞑目遐思,身与天地俱忘,每语曰:
  “用志不分,鬼神将避。”其苦索类此。白云村者,在严子陵钓台南,唐玄英处士方干旧隐处也。翱与凤游而乐焉,“愿即此为葬地”。作《许剑录》。已而去之杭,访佚老,咸诧相见晚。有刘氏者,妻以女,病肺,将死,属其妻曰:“吾去乡千里,交游惟方韶卿最亲,不啻兄弟。好收吾文并吾骨授之,必葬我许剑之地。”
  方凤,字韶卿;宋末,以太学生授容州教授,治《毛诗》。陈宜中为宰相,礼下之,命二子受业焉。有《存雅堂遗稿》五卷,其诗文皆崎磊落,语无凡近,然意象方圆,自有法度。其门人黄氵晋、柳贯、吴莱,皆得其绪论,而以文章自振于一代者也。及翱之死,而凤果至,葬翱子陵台南,伐石表墓,而以文稿殉,从翱志也。后人哀其志而为搜刻,有《发集》十卷,《发遗集》二卷,《遗集补》一卷。凤为翱行状,称:“慕屈原怀郢都,托兴远游,以发自命。为诗厌近代,一意溯盛唐而上;文规柳及韩。”
  谢翱诗,五言古如《结客行》曰:
  结客卫京师,弃家南斗陲。相看各意气,欲取辽阳归。事左脱身去,岂为无所为?家藏楚王子,手执五陵儿;泣奉先主令,白旗向天挥。鞭尸仇必报,函首捷终驰。力尽志不遂,以死谢渐离。
  又《池上萍》曰:
  浮萍随涨水,上到荷叶端;水退不得下,犹粘花萼间。花殷青已见,叶翠枯始斑。何如根在水,根蒂相团?人生慕高远,风云事跻攀。绝髯尚号叫,化为鹤与猿。幸未及枯槁,万里吾当还。
  七言古如《望蓬莱》曰:
  青枝啼鸟波延延,方士指海谈神仙。五云垂天光属夜,老父相传说车驾。千官此地佩宛宛,舟发黄门止供顿。绕樯赤日护龙旗,西北驿书驰羽箭。百年尘空沧海晚,月落无人度灞。鸡鸣白石烂如银,蓬莱不见夷州远。
  又《古别离》曰:
  仙人别母母哭啼,遗以神药乃醉之。醒来哭定记儿语,食此庭前双橘树。叶能御饥病能愈,岂似当时逐儿去。邻翁有女立我前,取刀剖腹尔勿怜。但尔嫁夫能治田,生子不愿生神仙。
  又《觅紫芝》曰:
  少微昏见觜Δ中,山深夜气光流虹。青芝独产林下石,染根湿云如紫漆。天门梦断路初回,山鬼守根不敢食。银泥彻锁守者疲,老翁持咒取夜归。明当食之闻鬼哭,对尔洗肠还入腹。
  诡丽于李贺,得幽悄一孟郊,取顿挫于张籍,而参以汉魏乐府之铿锵,泽以齐梁绮体之藻采;只是取径中唐,何尝一意盛唐。他如《宋铙歌鼓吹曲·日离海》、《母思悲》,五言古《落梅词》、《夏日游玉几山中》、《翠锁亭避雨》、《铁蛇岭长耳僧》、《九日黎明发新昌望天姥峰》、《铁如意》,七言古《赋得北府酒》、《折杨柳》、《赵安天北游求诗》、《种葵蒲萄下》,五言律《暮春感兴》、《无题》、《沙岸登舟》,七言绝《过杭州故宫》二首、《舣舟江心寺》,意主怨悱,词参游仙。然宋之诗人,我见三反:寇准显达而诗多恻怆,林逋肥遁而语为赶热,至翱则好为仙语而饶有鬼气,凄神寒景,悄怆幽邃,乃鬼才,非仙才也。文则山水陶情,游必有记,峭洁幽怆,其原出于柳宗元。然气不舒,句不茂,得柳之廉而无其悍,有柳之俊而逊其杰;规柳之不尽,更何论韩之浑灏流转,万怪惶惑。而方凤乃曰:“文规柳及韩”乎?特有厌于近代而欲反宋为唐,文以幽峭刮宋文之冗繁,诗以奇丽药宋诗之犭旦犷尔。戴表元诗格变宋,而文不变;翱则诗文并变。
  矣,字献之,井研人,徙吴兴,为大理少卿。宋亡不出。学者称陵杨先生。
  以文章见推东南,而志节爵然,抑翱之亚,尝有《仲九和陶》以见志曰:
  惊飙举落叶,意气何轩轩。秋高百卉尽,寂寞但空阐。何异富与贵,变灭随云烟。缅怀陶彭泽,平生极几研。
  好恶岂不察?凿垣植蒿蓬;而此庭前菊,锄灌少人工。此物抱至洁,有似楚两龚。留香待严凛,意与烈士同。
  又《赠俞山月》曰:
  童奴从长耳,万里声萧骚。归从半山路,问字良亦劳。卧闻饿虎啸,唤醒平生豪。前山忽涌月,始学所见高。欣然有远孙,载酒江湖敖,胸中湛水镜,邂逅得所遭。古月还相照,了不隔秋毫。但怜露草湿,时复暮虫号。
  又《赠厉白云上人》曰:
  双径闻钟罢,而今但熟眠。事须红日上,身在白云边。古貌应违俗,高吟不碍禅。炉头煨芋火,相对各欣然。
  恬淡夷犹,清音独远,不务奇气兀傲,而尚气韵冲淡;有《陵阳集》二十四卷,其诗以苏学陶,而出入唐之王维、韦应物,一扫江西之伧音;则亦以唐变宋,以晋参唐,轨辄略与表元同。顾表元论文学,于侪辈,必推赵孟ぽ,尤称其诗“古体沈潜鲍谢,自余诸作,犹傲睨高适李翱。”盖亦以晋参唐为孟ぽ誉云。
  元平江南,而士大夫未为所用也。建昌程巨夫者,叔父飞卿为宋建昌通判,元兵至,以城降,而入巨夫为质子。巨夫文章典雅,有北宋馆阁余风,而为古诗落落遒警,有《雪楼集》三十卷。其入质也,世祖召见,给笔札,千言纟丽纟丽,遂大爱幸,累官翰林集贤学士。陈乞遣使江南搜访遗逸,帝嘉纳,拜侍御史,行御史台事。奉诏求贤于江南,儒林文苑罔不毕进,而东南遗献网罗以尽,东南士节亦扫地以尽矣。而儒者得吴澄,文士则赵孟ぽ,尤一时之秀,众望所归。
  赵孟ぽ,字子昂,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五世祖秀王子,实生孝宗,高宗立以为嗣,赐第于湖州,故孟ぽ为湖州人。年十四,以荫补官。宋亡,家居,益自力于学。既为巨夫所罗致,以入见。孟ぽ才气英迈,神气焕发,如神仙中人。
  世祖顾之喜,使坐。会立尚书省,命以草诏,览之,喜曰:“得朕心之所欲言。”
  欲大用这,贵臣不可,授兵部郎中。历成宗、武宗、仁宗,累拜翰林学士承旨。
  初,孟ぽ以程巨夫荐,起家为郎,及巨夫为翰林学士承旨,致仕,孟ぽ代之,先往拜其门而后入院。封魏国公。仁宗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ぽ比唐李太白、宋苏子瞻。四方万里重其诗文,所至车马填咽。画入神品,尤以书法称雄一世。妻管,名道升,生子雍、奕,咸能书工画。仁宗命管书千文。敕玉工磨玉轴,送秘书监装池收藏。因又命孟ぽ书六体为六卷,雍亦书一卷,且曰:“令后世知我朝有善书妇人,且一家皆能书,亦奇事也。”管又尝画墨竹及设色竹图以进,诏奖赐内府上尊酒。风流儒雅,与孟ぽ称佳偶。孟ぽ自号松雪道人。有《松雪斋诗文集》十一卷。其诗则戴表元论定而为之序曰:
  吴兴赵子昂与余友十五年,凡五见,必以诗相振激。子昂才极高,气极爽,余之不能及,然而未尝不为余尽也。最后又见于杭,始大出其平生之作曰《松雪斋集》者若干卷,属余评之。余惟人之各以其才自致于世,必能相及也,而后相知;必相知也,而后能相为言。余于子昂不相及,而何以知,何以言乎?子昂曰:“虽然,必言之。”余曰:“必言之,则就吾二人之今所历者,请以杭喻。”
  “浙东西之山水,莫美于杭,虽儿童妇女,未尝至杭者,知其美也。使之言杭,亦不敢不以为美也,而不如吾二人之能言。何者?吾二人身历而知之,而彼未尝至也。他日试以其说问居杭之人,则言之不能以皆一,彼所取于杭者异也。
  今人之于诗,之于文,未尝身历而知之,而欲言者皆是也。幸尝历而知之,而言之同者,亦未之有也。子昂未弱冠时,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元。称长大,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此非可以声色致也,而子昂岂谓其皆知我哉?故古之相知,必若韩、孟、欧、梅,同声一迹,绸缪倾吐而后为遇;而后世及欲望此于道途邂逅之间,则又过矣。余评子昂古赋陵历顿迅,在楚汉之间;古诗沈潜鲍谢;自余诸作,犹傲睨高适李翱云。
  子昂自知之,以为何如?”
  盖所以称其诗者如此。其实孟ぽ书,喜临智永千文以窥二王,欲以晋化唐;而孟ぽ诗则出入陈子昂、李白,以攀郭璞、陶潜,亦以晋化唐;盖宋之诗格与书势并尽,不得不反本修古;然谓“沈潜鲍谢”,诚所未喻,盖视谢,则秀朗而无其滞闷;于鲍,则婉惬而逊其劲挺也。五言古如《古风》十首之二三四七十五首、《有所思》、《咏怀》六首之一、《咏逸民》十一首、《岁暮和刚父杂诗》之四、《游南山憩山下人家和人韵》、《罪出》、《拟古》、《新秋》、《述怀》、《赠恢上人》、《露坐》;七言古如《赠相士》、《赠相者》、《秋夜曲》二首、《赋张秋泉真人所藏研山》;五言律如《春寒》、《大都遇平江龙兴寺僧闲上座话唐綦毋潜宿龙兴寺诗因次其韵》;七言律如《和姚子敬秋怀》五首、《闻捣衣》、《岳鄂王墓》、《次韵信仲晚兴》、《多景楼》、《东阳八咏楼》,五言绝如《天冠山题咏》二十八首之《长廊岩》《玉帘泉》二绝、《玄洲十咏寄张贞居之隐居松》,七言绝如《次韵刚父即事绝句》四首、《东城》、《湖上暮归》;清才逸调,读之有飘飘出尘之想。然孟ぽ以宋王孙仕元为显官,而不无沧桑之感,悲凉之音。五言古如《有所思》曰:
  思与君别来,几见夫容花。盈盈隔秋水,若在天一涯。欲涉不得去,茫茫足烟雾。汀洲多芳草,何心采蘅杜。青鸟翱云间,锦书何时还。君心虽匪石,只恐凋朱颜。朱颜不可仗,那能不惆怅?何如双翡翠,飞去兰苕上。
  又《露坐》曰:
  露生夜将半,淡然无所为。草根虫鸣歇,松梢萤度迟。城市多尘杂,令人心不怡。兹丘亦可老,已与白云期。
  七言律如《和姚子敬秋怀》曰:
  搔首风尘双短鬓,侧身天地一儒冠。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苜蓿秋高戎马健,江湖日短白鸥寒。金尊渌酒无钱共,安得愁中却暂欢。
  野旷天高木叶疏,水清沙白鸟相呼。胡笳处处戎尘满,鬼哭村村汉月孤。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伤神梦寐俱。黄菊欲开人卧病,可怜三径已荒芜。
  又《闻捣衣》曰:
  露下碧梧愁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北来风俗犹存古,南度衣冠不及前。苜蓿总肥宛腰袅,枇杷曾泣汉婵娟。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憔悴行吟,刻意唐音,而参晋韵;笔性柔和,虽未雄浑;然一唱再叹,开阖动宕,宋人粗犷之习,盖知免矣。文则纡余委备,而辞尚体要,不矜才气,言尽则意止,有宋人之条达而无其冗絮;为学戒于速成,论文必宗六经;序跋如《古今历代启蒙序》、《叶氏经疑序》、《阁帖跋》、《洛神赋跋》;碑志如《大元追封赵国公谥文定全公神道碑》、《追封鲁国公谥文贞康里公碑》、《田氏贤母之碑》、《有元故征士王公墓志铭》、《任叔实墓志铭》;杂记如《吴兴山水清远图记》;其可诵者也。风流文采,照映一世,诗变宋格,而文不变,亦与戴表元同。
  元兴,承宋金之季;元好问以金遗老轶宕俊迈,大笔淋漓以振声中州;而郝经、刘因之徒继之;故北方之文,至中统至元而大盛。及孟ぽ以宋王孙征起,风流儒雅,天子侧席;邓文原、袁桷连茹接踵,而南风亦竞,于是虞、杨、范、揭,南州之秀,一时并起;而大德延之际,雍容揄扬,继中统至元而为元文之极盛,则邓文原有以倡之也。
  邓文原字善之,杭州人。成宗在位,以儒学教授用荐擢应奉翰林文字。承旨阎复,北学之健,于寮友少所假借;独重袁桷及文原,凡大撰著,必属焉。文原由应奉升修撰。成宗崩,预修《实录》。东平王构与姚燧并以北学耆英而为承旨,持见不同;阅文原所具稿,互有指摘;文原不与辩也,椟藏以俟后数日,二人自草,莫适当也,然后取视,卒不易一字。累官翰林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
  文原于以史百氏之书,无不究极根柢,而发于文章;东南遗老,凋落既尽,士论归重焉。及在朝廷,典著作,施于训诰,温润而有体;志于简册,确实而有征。
  诗则变宋格以臻简古丽逸,而遗文零落,传有《巴西文集》一卷,仅杂文七十余首,未尽所长也。尤工书,与孟ぽ齐名。而袁桷者,尝奉手戴表元,称弟子,而文章不尽用师法。表元抒以疏快,依旧苏统;而桷矫为迟重,欲变宋格,盖以南学而染北风者乎?
  袁桷,字伯长,庆元鄞县人也,宋同知枢密院事资政殿大学士韶之曾孙也。
  生长富贵,而为学清苦,自言:“少读书,有五失焉:雅观而无择,滥阅而少思,其失也博而寡要。考古人之言行,意常退缩不敢望,其失也儒而无立。纂录史籍之故实,一未终而屡更端,其失也劳而无功。闻人之长,惟恐不及,将疾趋从之而转出其后,其失也欲速而过高。好学为文,未能蓄其本,经术隐奥,茫乎其无所适从,泛然而无所关决,是又失之甚者也。夫为学之道,用志不能不一,用力不能不专。农夫莽而广种,不如狭垦之为实也;工人泛而杂学,不如一艺之为精也。”
  宋末,父洪通判建康府,而戴表元为建康府教授,既而俱罢官归,遂使桷受业。表元则为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永嘉之学,志非不勤也,挈之而不至,其失也萎。江西诸贤,力肆于辞,断章近语,杂然陈列,体益新而变日多;故言浩漫者荡而倨,极援证者广而。俳谐之词,获绝于近世,而一切直致,弃坏绳墨,棼烂不可举。文不在兹,其何以传后?”既而从同邑王应麟讲求典故制度之学,从天台舒岳祥习词章。家故多藏书,又接见南宋文献之渊懿,于近代礼乐之因革、宫阀之迁次、朝士大夫之族系、九流诸子之略录,悉能推本原委而言其归趣。
  大德初,朝官交章荐举,征为翰林院国史院检阅官。承旨阎复,色庄慎许可;待院属必面质其长,犹以为疑;卒询于尝往还以考其词学焉。袁桷入院五日,阎复召堂上曰:“子能为制诰乎?”出片纸令试草制;即具以进,阅一月,召撰《庙学诏》,云“如汉诏令体”。寻大会院属,令拟进《五朝实录表》;独奖桷,即署为应奉翰林文字。自此践历清华,历成宗、武宗、仁宗、英宗,再入集贤,八登翰苑,官至翰林直学士。在词林几三十年,朝廷制册、公卿碑传,多出其手。
  所撰《柱国封播国公谥忠宣杨公汉英神道碑铭》、《上柱国永国谥文康阎公复神道碑铭》、《戴先生表元墓志铭》、《赠大司徒鲁国王文肃公构墓志铭》、《真定安敬仲熙墓表》、《翰林学士赵公与行状》、《翰林承旨王公构请谥行状》、《泽国公谥忠宣郑公制宜行状》、《肃御史泰登家传》、《玄教大宗师张公留孙家传》、《通真观徐君懋昭墓志铭》、《空山雷道士思齐墓志铭》、《定水源禅师塔铭》、《延庆良法师塔铭》、《拜住元帅出使事实》,皆可以参证《元史》
  列传而搜其佚闻。右丞相拜住礼重桷宿学,欲委桷撰宋、辽、金史;而桷奋然以《宋史》自任,条列事状,以为必从搜访遗书入手。及顺帝诏修宋、辽、金史,遣使者分行郡国,网罗旧文,而江南旧家尚多畏忌,秘其所藏。而桷已卒,其孙同知诸暨州事俨乃以家书数千卷来上,桷之志也。有宋文物,萃于东南,而流风不坠,得垂于后,盖桷实有力焉。卒谥文清。传有《清容居士集》五十卷。
  袁桷诗格俊迈而出以茂典,文笔拗强而不为疏快,皆欲以力矫宋风。其论谓:
  “渡江以来,诸贤蹈袭苏学,以雄快直致为夸,诗与文相率成风。《诗》有经纬焉,诗之正也。有正变焉,后人阐益之说也。伤时之失,溢于风刺者,果皆变乎?
  乐府基于汉,实本于《诗》,考其言,皆非愉悦之语,若是则谓之”变“矣乎?
  建安黄初之作,婉而平,羁而不怨,拟《诗》之正,可乎?滥觞于唐,以文为诗者,韩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体,犹规规然守绳墨;《诗》之法犹在也。
  宋世睹儒一切直致,谓理即诗也,取乎平近者为贵;禅人偈语似之矣。拟诸采诗之官,诚不若是浅。苏黄杰出,遂悉取历代言诗者之法而变焉,音节陵厉,阐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数殚于章亥,故今世学诗者咸宗之。风雅异义,今言诗者一之!然则曷为风?黄初建安得之。雅之体,乐府诸诗近之。萧统之集,雅未之见也。诗近于风,情性之自然;齐梁而降,风其熄矣。由宋以来,有三变焉:梅欧以纡徐写其材,高者陵山岳,幽者穿岩窦,而其反复蹈厉,有不能已于言者,而风之变尽矣。黄陈取其奇以为言;言过于奇,奇有所不通焉。苏公以其词超于情,嗒然以为正,颓然以为近,后之言诗者争慕之。音与政通,因之以复古,则必于盛明平治之时,唐之元和,宋之庆历,斯近矣。感昔时流离兵尘之冲,言不能以宣其愁,而责之以合乎古,难矣。夫诗之言风,悲愤怨刺之所由始,去古未远,则其道犹在。越千百年以日趋于近,是不知《国风》之作,出于不得已之言也。
  李商隐诗,号为中唐警丽之作,其原出于杜拾遗;晚自以不及,故别为一体;然命意深切,用事精远,非止于浮声切响而已也。自西昆体盛,臂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是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来碣石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二宗为盛,惟临川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至乾隆淳间诸老,以道德性命为宗,其发为声诗,不过若释氏辈条达明朗,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永嘉叶正则,始取徐翁赵氏为四灵,而唐声渐复。至于末造,号为诗人,极凄切于风云花月之描写,力孱气消,规规晚唐之音调,而三宗泯然无余矣。余尝以为声诗述作之盛;四方语谚若不相似,考其音节,则未有不同焉者。诗盛于周,稍变于建安黄初,下及于唐,其声犹同也。豫章黄太史出,感比物联事之冗,于是谓声由心生,因声以求,几逐于外,清浊高下,语必先之,于声何病焉。法立则弊生,骤相摹仿,豪宕怪奇,而诗益浸淫矣。临川王文公语规于唐:其自高者始宗师之,拘焉若不能以广;较而论之,其病亦相似也。”则其不慊于宋贤而别有蕲尚,可知矣。
  袁桷所为诗,五言古如《舟中杂咏》十首之二七八三首、《饯王参议以“风帆自力短,江空岁年晚”为韵》、《鞭马图为狄诚父作》、《再次韵答仲章仲宝》
  十首之三四六、《次韵仲章蔡村阻风》、《次韵陈斋七首“明月明年何处看”
  为韵》、《集廉园》、《次韵杂诗》五之二五、《别仲章》、《赠昌上人》二首、《宿竹院次珙横川韵》、《送马伯唐御史奉使河西》八首、《天师留公返真空洞步虚词》十章、《大名刘节妇吟》、《饮酒杂诗》十二首,《述郭楚望步月秋雨琴调》二首、《次韵盘山黄伯玉东汉名士十咏》、《次韵元复春思》三首之一二、《节妇吟为蒙氏作》、《有感》、《忆昔》三首,七言古如《赋广帅平寇还》、《谢王参议送练春红二枝》、《燕吴闲闲冰雪相看》、《仲章与余连舟而行夜泊夹马营余舟适先至仲章有诗因以奉戏》、《雪污斋》、《赠钱唐吴月湖》、《送赵君佐茶使》、《次韵段惟德右司》、《张氏女》、《近有善书僧日温妙明遂各为一章美之》、《善之携酒招游西湖值雷雨分韵得杯字》、《赋金华方君双鱼砚》、《送马季权之官平江州》、《宋诚甫押送交趾使之武昌》、《过高邮湖》、《赵昌荷花》、《乘鸾吹箫图》、《与相士王月屋》、《次韵蒋远静》二首、《题黄居采苍鹰击雉图》、《赠番阳刘生振》、《吴船行》、《淮船行》、《越船行》、《清明行》、《河船行》、《天禄砚滴歌》、《新安芍药歌》、《晋宁丁节妇歌》、《哀牢夷》、《李宫人琵琶行》、《渝州老人歌》、《龙尾歌送文子方著作》、《敬亭歌送郑子真》、《安南行》、《秋江钓月图歌》、《行路难》五首;五言律如《次韵善之杂兴》七首、《赠瑛上人住洞林》,五言长律如《次韵仲章过陈氏城南书隐十韵》、《入南城遇老医言山阳旧事因成十六韵》、《寿李承旨四十韵》,七言律如《过扬州忆昔》六首、《宜远楼》、《寄城南友人》、《题郝伯常雁足诗》、《伯庸关平书事次韵》四首;五言绝如《鬼谷岩钓台》、《一线天》、《寒月泉》、《凤山》、《逍遥岩》、《墨兰》、《题应德茂游吴纪事二绝》、《古寺垂虹》、《朱窝杨柳青》三首,七言绝如《童时侍先人泊京口旅楼一月追忆旧事因成绝句》十首、《送吴成季五绝》、《静芳亭》、《次韵马伯庸应奉绝句》一十八首、《次韵继学夫宝宫祷雨见怀》四首,铺陈藻丽,气调振拔。其中五言古如《集廉园》曰:
  芳菲廉家园,换我尘中春。古树不受采,白云为之宾。中列万宝枝,夭娜瑶池神。背立饮清露,耿耿猩红新。幽蜂集佳吹,炯鹭摇精银。层台团松盖,其下疑有人;弈罢忽仙去,飞花点枰茵。高藤水苍佩,再摘谁为纫。濯缨及吾足,照映须眉真。暝色起孤鸟,寒光荡青。信美非吾土,整马来城。
  七言古如《李宫人琵琶行》曰:
  先皇金舆时驻跸,李氏琵琶称第一。素指推却春风深,行云停空驻晴日。居庸旧流水,浩浩汤汤乱人耳。龙冈古松声,寂寂历历不足听。天鹅夜度孤雁响,露鹤月唳哀猿惊。弦水晶丝,龙柱珊瑚枝。愿上千万寿,复言长相思。广寒殿冷芙蕖秋,簇金雕袍香不留。望瀛风翻浪波急,兴圣宫前敛容立。花枝羞啼蝶旋舞,别调分明如欲语。
  忆昔从驾三十年,宫阃法锦红茸毡;驼峰马潼不知数,前部声催檀板传。长乐画浓云五色,侍宴那嫌头渐白。禁柳慈乌飞复,为言反哺明当还;朝进霞觞辞辇道,母子相对犹朱颜。君不闻出塞明妃恨难赎,请君换谱回乡曲。
  五言绝如《朱窝杨柳青地近沧洲余爱其名雅作古调三首》曰:
  朱窝杨柳青,明日是清明。地下不识醉,悲欢总人情。
  朱窝杨柳青,黄河泻如注。还俟飞絮时,相同入海去。
  朱窝杨柳青,自爱青青好。亦如送行客,相逢不知老。
  七言绝如《次韵马伯庸应奉绝句》曰:
  肥红盈盈锦步障,浅蓝深深绿油幕。绝怜旧嫁小妯婷,一曲生香泪双落。
  垂髫双双白马郎,看花不语愁昼长。堂前有妇不肯守,遍看吴姬与赵娼。
  小楼昨夜听琵琶,推手却手怨王家。不辞远嫁卢龙道,可怜长城骨如沙。
  谁家弄玉矜少年,采莲艇子歌娟娟?转首那知颜色老,犹抹横云啼镜前。
  又《静芳亭》曰:
  帘外群山当画屏,白云如水度中庭。松花落径无人扫,失却莓苔一半青。
  语多比兴,杂以游仙,其原出于陈子昂、李白,而上阐张协、郭璞,下参晚唐李商隐,以博丽救宋诗之野,以缥渺药宋诗之直者也。以唐救宋,以晋参唐,亦与戴表元同蹊径。惟表元美于回味,其意旷;而桷则才能发藻,其趣博也。
  袁桷文则颇仿韩愈,避熟就生,而拗蹇迟重,以异苏轼之快利;然阔适鬯遂,亦非宋祁之茁轧。辞赋如《凝云石赋》、《九华台赋》、《墨竹赋》、《冬窝赋》、《榕轩赋》、《复庵赋》、《余轩赋》、《隐居图赋》、《愍誓》、《广招》、《七观》、《石田山房辞》;序跋如《辅汉卿先生语孟注序》、《郭好德论语义序》、《龚氏四书朱陆会同序》、《五经约说序》、《题惠崇小景》、《黄太史公松风阁诗》、《王生鬼戏图》、《出山佛像》、《隆茂宗罗汉》、《唐摹钟繇贺捷表》、《王振鹏锦标图》、《题薛绍彭帖》、《书梅圣俞诗后》、《黄华帖》、《书孔子庙堂碑》、《书皇甫君碑》、《书徽宗御书诗》、《跋李时雍墨迹》、《跋蔡忠惠帖》、《题唐玉真公主六甲经》、《题唐临讲堂司州帖》、《跋郑太宰奏撰乐章》、《书唐临兰亭》、《跋齐竟陵王萧子良书》、《跋柳诚悬陇西李夫人志》、《跋欧阳询隅奥帖》、《跋蔡君谟汶岭帖》、《秘阁续帖刘无言双钩开皇兰亭》、《跋米元章书》、《题李龙眠十六罗汉象》、《题彦敬子昂兰蕙梅菊画卷》、《书汤西楼诗后》、《书余国辅诗后》、《书程君贞诗后》、《书杜东洲诗集后》、《书括苍周衡之诗编》、《书鲍仲华诗后》、《跋汪龙溪外制草》、《跋柳公权书清静经》、《跋颜真卿诰》、《书李巽伯小楷梦归赋》、《题东坡岭表书归去来辞》、《书世纶堂雅集诗卷》、《题乐生诗卷》、《题闵思齐诗卷》、《题噩上人叠秀轩赋后》、《跋亲禅师石菖蒲赋后》,赠序如《示罗道士》、《赠番阳笔工童生》、《送邓善之应聘序》、《送吴成季归省序》、《送薛景询教授常熟序》、《李庆御史饯行序》、《平章政事王公归省鲁公饯行诗序》、《王正臣浙东廉司经历饯行诗序》、《送朱君美序》,碑传如《萧御史家传》、《陈士直墓志铭》、《戴先生墓志铭》、《刘隐君墓志铭》、《河间清监使郝君墓志铭》、《宣武将军寿春副万户吴侯墓志铭》、《史景贤墓志铭》、《真定安敬仲墓表》、《周夫人墓志铭》、《方夫人墓志铭》、《卢母王夫人墓志铭》、《韩夫人墓志铭》、《定水源禅师塔铭》、《延庆良法师塔铭》、《空山雷道士墓志铭》、《通真观徐君墓志铭》,杂记如《鄞县小溪巡检司记》、《墅月观记》、《竹凤石屏记》、《小领水亭记》、《友恭堂记》、《乐善堂记》、《亦乐斋记》、《古剑记》、《昭真山水记》、《采芝亭记》、《梅亭记》、《通玄观贾道士记》、《拜住元帅出使事实》,议论则惬心贵当,叙事亦辞尚体要,谙练掌故,元元本本,尤足征文考献。姚燧谙练掌碑,而文章学韩以为北学之宗;桷则谙练掌故,而文章学韩以变南宋之文。顾同一学韩也,姚燧摹其造语以病诘屈;桷则得其运笔以为矜重,虽不如元好问之雄俊,而颇胜于燧之蹇踬矣。
  自桷之继赵孟ぽ而以文章显用也,于是临川虞集、豫章揭斯、义乌黄氵晋、浦阳柳贯联翩起东南,有声中朝,典制作,号为儒林四杰。然诗格变宋而文不变宋,与戴表元、赵孟ぽ同,而与桷则异。
  ◎第四节 虞集 欧阳玄 揭斯(附范亨、杨载) 黄氵晋 柳贯(附
  戴良)
  元之有天下也,北有许衡,南有吴澄,讲明理学,相继主国子监事。并称儒宗。许衡之弟子有姚燧,以文章雄河朔,润色鸿业;而吴澄之从游有虞集,以文章起东南,领袖文苑。后先辉映,而称文宗,亦一代之盛也。
  虞集,字伯生,本蜀人,宋丞相允文五世孙也。父汲,黄冈尉,宋亡,侨居临川崇仁,与吴澄为友。澄称其文清而醇。晚起家教授,于诸生中得欧阳玄而奖进之。以翰林院编修官致仕。娶杨氏,国子祭酒文仲女也;咸淳间,文仲守衡,而汲以黄冈尉奉檄湖南,在甥馆,文仲以其未有子,为祷南岳而生集。集龆龀时,常梦在高山长松间;既婚而不复梦也。宋亡,随汲避兵岭表。无书可携。杨氏口授《论语》、《孟子》、《左传》及欧苏文,过耳成诵。比还长沙,就外传,得刻本,授之,则已烂熟胸中,尽通其大义矣。文仲世以《春秋》名家;而族弟参知政事栋,明于性理之学。杨氏在室,受其说,而集与弟皆受母教。既侨崇仁,则以父命从吴澄游,授受具有源委。左丞董士选自江西除南行台中丞,延集家塾。
  成宗大德初,以荐除大都路儒学教授,转国子助教,即以师道自任。诸生时其退,每挟策趋门下卒业。他馆生多相率诣集请益。仁宗即位,责成监学,起吴澄为司业,欲有更张以副帝意。集力赞其说。有为异论以沮之者,澄投檄去,集亦以病免也。乃发愤而为《送李扩序》以见意曰:
  国学之置,肇自许文正公。文正以笃实之资,得朱子数书于南北未通之日,读而领会,起敬起畏;及被遇世祖皇帝,纯乎儒者之道,诸公所不及也。世祖皇帝圣明天纵,深知儒术之大,思有以变化其人而用之,以为学成于下而后进于上,或疏远未即自违,叵若先取侍御贵近之特异者使受教焉,则效用立见。故文正自中书罢政,为之师。是时风气浑厚,人材朴茂,文正故表章朱子《小学》一书以先之,动之以洒扫应对以折其外,严之以出入游息而养其中,掇忠孝之大纲以立其本,发礼法之微权以通其用。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门人矣。呜呼!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也。
  文正没,国子监始立官府,刻印章如典故。其为之者,大抵踵袭文正之成迹而已。
  然余尝观其遗书,文正之于圣贤之道,《五经》之学,盖所志甚重远焉。其门人之得于文正者,犹未足以尽文正之心也。子夏曰:“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程子曰:“圣贤教人有序。”非是先教以近者小者,而不教之远者大者也。
  夫天下之理无穷,而学亦无穷也;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止而不进,非学也;天下之理无由而可穷也。故使文正复生于今日,必有以发明道德之蕴,而大启夫人心之精微,天理之极致;未必止如前日之法也。而后之随声附影者,谓修词申义为玩物,而从事于文章;谓辩疑答问为躐等,而姑困其师表;谓无所猷为为涵养德性,谓深中厚貌为变化气质。是皆假美言以深护其短,外以聋瞽天下之耳目,内以蛊晦学者之心思;此上负国家,下负天下之大者也。而谓文正之学,果出于此乎?
  近者吴先生之来为监官也,见圣世休明、而人材之多美也;慨然思有以作新其人。而学者翕然归之,大小如一。于是先生之为教也,辨传注之得失,而达群经之会同;通儒先之户牖,以极先圣之阃奥;推鬼神之用以穷物理之变,察天人之际以知经纶之本,礼乐制度之具,政弄因革之文,考据援引、博极古今,各传其当,而非夸多以穿凿;灵明通变,不滞于物,而未尝析事理以为二。使学者得有所据依以为日用常行之地,得有所标指以为归宿造极之处。噫,近世以来,未能或之先也!惜夫在官未久,而竟以病归。呜呼!文正与先生,学之所至,非所敢知、所敢言也,然而皆圣贤之道则一也。时与位不同,而立教有先后者,势当然也。至若用世之久速,及人之浅深,致效之远近大小,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仆之为学官,与先生先后而至。学者天资通塞不齐,闻先生言,或略解,或不解,或暂解而旋失之,或解而推去渐远,退而论集于仆,仆皆得因其材而达先生之说焉。先生虽归,祭酒刘公以端重正大临其上;监丞齐君严条约,以身先之;故仆得以致其力焉。未几,二公有他除;近臣以先生荐于上;而议者曰:“吴幼清,陆氏之学也,非朱子之学也,不合于许氏之说,不得为国子。是将率先天下而为陆子静矣。”呜呼!陆子岂易言哉?彼又安知朱陆异同之所以然?直妄言以欺世拒人耳。是时,仆亦孤立不可留!未数月,移病自免去。
  邓文善之以司业召至,会科举诏行,善之请改学法,其言曰:“今皇上责成成均,至切也,而因循度日,不惟疲庸者无所劝,而英俊者惧败,无以见成效。”
  议不合,亦投劾去。于是纷然言吴先生七不可,邓司业去而投劾为矫激,而仆之谤尤甚,悲哉!
  归德李扩事吴先生最久,先生之书皆得受而读之;先生又尝使来受古文,故于仆尤亲近。去年以国子生举,今年有司用科举法依条试之,中选,将命以官。
  间来谒曰:“比得官犹岁月间,日归故乡,治田亩,益得温其旧学,请一言以自警。”会仆将归江南,故略叙所见以授之,使时观之,亦足以有所感而兴起矣。
  其文纡余委备而条达疏畅,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盖得笔于欧阳修,而韵不如,言之太尽也。集自以先生长者奉手吴澄,而欲有以张大其学;澄则受学于新安程若庸,以传朱子之学,质疑问难,多出若庸意表,若庸器重之,以属于族子巨夫曰:“吾未见有如此子之警问。汝年相若,可共学也。”及巨夫奉诏搜遗逸江南,遂强起澄以进于朝。中遭挫排,然卒显用,浸篡北学之统,而以代兴于许衡焉。许衡不工为文,朴实说理。而澄则词华典雅,质有其文,传有《吴文正集》
  一百卷。澄,字幼清,崇仁人,起家国子监,累官翰林学士,卒谥文正。
  虞集既以澄去官,再起太常博士,历英宗、文宗,累迁翰林直学士,奎章阁侍书学士。文宗下诏修《经世大典》,命为总裁。御史中丞赵世安尝谓集久居京师,且病,宜假一外职就医。文宗怒曰:“一虞伯生,汝辈不能容耶!”于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版,咸出其手;而嫉之者往往摘文词以指为讪讥。
  文宗察知其故,不能中伤。马祖常,故以气类相许与而文字交也,及为御史中丞,遂以语倾集而挤之,集乃谢病归。顺帝即位,屡召不起,被旨就其家撰文,卒谥文靖。传有《道园学古录》五十卷,《道园遗稿》六卷。
  元文之有虞集,陶铸群材,主持风气,如金之有元好问。然好问排荡生,欲攀韩愈以变宋文;集则纡余委备,一本欧阳以衍宋脉。每谓:“宋之将亡,士习卑陋,以诗文相同;病其陈腐,则以奇险相高;江西尤甚。识者病之。昔者庐陵欧阳公秉粹美之质,生熙洽之朝,涵淳茹和;作为文章,上接孟韩,发挥一代之盛,英华Ο郁,前后千百年,人与世未有如此者也。苏子瞻以不世之材,起于西蜀,英迈雄伟,亦前世之所未有。曾子固博考经传,知道修己,伊洛之学,未显于世,而道说古今,反复世变,已不失其正,亦孰能及之哉?然苏氏之于欧公,则曰:“我老归休,付子斯文;虽无以报,不辱其门!”子固之言曰:“今未知公之难遇也,后千百世,思欲见公而不可得,然后知公之难遇也。”然则二君子之所以心悦诚服于公,返而观其所存。至于欧公,则暗然而无迹,渊然而有容,挹之而无尽者乎?三公之迹熄,而宋亦南渡矣。乾淳之间,东南之文,相望而起者,何啻十数:若益公之温雅,近出于庐陵。永嘉诸贤,若季宣之奇博而有得于经,正则之明丽而不失其正,彼功利之说驰骋纵横其间者,其锋亦未易婴也。文运随时而中兴概可见焉。
  然余窃观之;朱子继先圣之绝学,成诸儒之遗言,固不以一艺而成名;而义精理明,德盛仁熟,出诸其口者,无所择而无不当;本治而末修,领挈而裔委,所谓立德立言者,其此之谓乎?学者出乎其后,知所从事而有得焉,则苏曾二子望欧公而不可见者,岂不安然有措足之地,超然有造极之时乎?而宋之末年,说理者鄙薄文辞之丧志;而经学文艺,判为专门。士风颓弊于科举之业。岂无豪杰之出?其能不浸淫汩没于其间,而驰骋陵厉,已为难得,而宋遂亡矣。中州隔绝,困于戎马。风声气习,多有得于苏氏之遗,其为文亦曼衍而浩博矣。
  国朝广大,旷古未有,起而乘其雄浑之气以为文者,则有姚文公其人,其为言不尽同于古人,而伉健雄伟,何可及也?是时南方新附,江乡之间,逢掖缙绅之士,以其抱负之非常,幽远而未见知,则折其奇杰之气,以为高深危险之语,视彼靡靡浑浑,则有间矣。然不平之鸣,能不感愤于学者乎?而一二十年,向之闻风而仿效,亦渐以熄。循习成弊,于是执笔者肤浅则无所明于理,蹇涩则无所昌其辞,斯文斯道,所以可为长太息。集故极道夫欧阳子之所未易知,而辄及于予之所欲求知于欧阳子者。“盖有意于欧阳子之容与闲易,而不为姚燧之奇险相高。
  其可诵者:序跋如《张师道文稿序》、《题杨将军往复书简后》、《题朱侯所临智永千文》、《跋鲜于伯机与严处士翰墨》、《跋鲜于伯机小篆》、《跋吴兴公书阴符经》、《跋谢太傅中郎帖》、《题申屠子迈画马图》、《题米南宫墨迹》、《子昂墨竹跋》、《题吴傅朋书并李唐山水跋》、《书赵学士经筵奏议后》、《题黄勉斋所藏醴泉铭》,赠序如《送文子方之云南序》、《送苏子宁北行诗序》、《送李亨赴广州教授诗序》、《送廉充赴浙西宪司昭磨序》、《送李榕序》、《送赵茂元序》、《送李仲渊云南廉访使序》、《送翰林编修王在中奉祠西岳序》、《送祠天妃两使者序》、《送江西行省金平章诗序》、《送李道济之官夷陵诗序》、《陈云峤省亲诗序》、《送赵茂元归乡序》、《送常伯昂序》、《送昌上人诗序》、《送吉上人序》、《李士弘二子字说》、《李克字说》,碑传如《赵文惠公淇神道碑》、《淮阳献武王张洪范庙堂之碑》、《知昭州秦公仲神道碑》、《牟伯成墓碑》、《洛阳杨氏先茔碑》、《御史中丞杨襄愍公朵儿只神道碑》、《大宗王府也可札鲁火赤高昌王神道碑》、《孙都思氏锁儿罕世刺及其子保世勋之碑》、《徽政院使张忠献公神道碑》、《宣徽院使贾公秃坚里不花神道碑》、《翰林学士承旨刘公赓神道碑》、《高鲁公Δ神道碑》、《贺丞相胜墓志铭》、《蔡国张公圭墓志铭》、《熊与可朋来墓志铭》、《王知州墓志铭》、《曾巽初墓志铭》、《胡彦明墓志铭》、《赵曼龄墓志铭》、《王诚之墓志铭》、《王公信墓志铭》、《倪行简墓志铭》、《汪夫人墓志铭》、《周夫人李氏墓志铭》、《王伯益墓表》、《句容郡王士土哈创几儿父子世绩碑》、《曾肃王也柳干阿剌罕父子勋德碑》、《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斤父子世勋之碑》、《夏国公谥襄敏杨公教化神道碑》、《断崖和尚塔铭》、《陈真人道行碑》,杂记如《吴张高风图序》、《国子监学题名序》、《知还斋记》、《刘正奉塑记》、《顾吴氏春晖堂记》;不矜张而取舍廉肉不失法,自然顺成。其中高昌王、曹南王、句容郡王、张氏淮阳献武蔡国父子、杨氏襄敏襄愍兄弟、张忠献公、高鲁公、贺丞相诸碑志,皆为《元史》列传所本;其他足以拾史遗,资考论者,亦多有之。然叙事不免冗漫,议论亦少警发。及其得意疾书,随事曲注,亦有水到渠成之乐;坦易以为宋,与黄氵晋、揭斯同一蹊径;特驽于氵晋而雄于斯。
  虞集诗则自诩”如汉廷老吏“,笔老而意到,语舞枝叶,实胜文之辞繁不杀。
  五言古如《月出古城东》曰:
  月出古城东,海气浮空蒙。车骑各已息,宫阙何穹窿。牧马草上露,吹笳沙际风。帐中忽闻雁,传令彀雕弓。
  七言古如《赋洛川老人九十》曰:
  洛川老人年九十,须眉如画身玉立。锦袍金带方乌巾,手挽强弓无决拾。八月平原秋气高,闻有狡兽依蓬蒿。清晨上马薄暮返,累骑毛血悬。身是前朝将家子,生逢太平百无事:都将英气化高年,何物小儿堪指使!
  又《吴中女子画花鸟歌》曰:
  吴中女儿颜色好,洗面看花花为俏。调朱弄粉不自施,写作窗间雪衣鸟。绿窗沉沉春昼迟,半生心事花鸟知。花残鸟去人不归,细雨梅酸愁画眉。
  七言律如《挽文山丞相》曰:
  待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移。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
  五言绝如《燕陈公子宅赠燕学士》曰:
  落日照大堤,花间闻马嘶。城头鼓角起,相送五门西。
  七言绝如《院中独坐》曰:
  何处他年寄此生,山中江上总关情。无端绕屋长松树,尽把风声作雨声。
  质实中神理绵邈,具体盛唐之气韵。其他五言古如《后续咏贫士》四首之一二、《盗发亚父冢》、《送张道士归上清》、《赠写真佟士明》、《赠藏庵道者》
  二首、《赋茅山道士云松巢》、《酬上清道士钞阴何诗》、《赵千里出峡图》、《滕昌怀香睡鹅图》、《记梦》、《次韵答袁伯长》十首之一三四八、《夜坐》
  二首之二、《题王眉叟真人溪居对月图》、《题天台柯东谷》、《答胡士恭》二首、《梦旧游诸友》、《记梦》二首,七言古如《张令鹿门图》、《题简生画涧松》、《题柯博士画》、《题滦阳胡氏雪溪卷》、《刘益之题其居曰云松巢赋诗与之》、《为燮元圃题鳌溪春晓图》、《题羁竹所画》、《题村田乐图》、《江贯道江山平远图》、《为汪华玉题所藏长江万鸦图》、《赠羽士费无隐》、《题渔村图》、《题韩干画马》、《天涯山歌为崞山公赋》、《金人出塞图》、《送吕教授还临川》、《三凤行赠海东之下第南归》、《戴和父归越》、《城南春晓图》、《天台图》、《桃源图》、《金马图》、《柯丹邱画松竹》二首、《陈容画龙》、《送胡士则》、《按弓图》、《汪华玉所藏李息斋古木竹石图》,五言律如《林皋亭》、《雪谷早行》、《代众仲作》、《戏作试问堂前石》五首之一二、《山水图》、《题马竹所画》、《到寺》,七言律如《安庆路双连寺得上人超然亭》、《予与亚仙自剑池观山水访自牧长老于昭福寺寺方卜门向予与亚仙皆以正对大罗为妙为赋诗》、《谢子棕雨笠》,五言绝如《京师秋夜》、《题何玉泉钱唐诗卷后》,七言绝如《子昂人马图》、《题柯敬仲画》、《次韵东山凤栖别墅四时词》之春、《癸酉岁晚留上方观》四首之二三,咸为一集之胜。其中五言古襟怀冲旷,辞笔轩爽,而出以游仙,发其逸趣,欲攀陈子昂,上参郭璞。七言古朗丽而出以驰骤,惝恍而不害现实,俊迈跌宕,具体李白。五言律意趣清真,妙能秀润,王维之遗音也。七言律格律深严,绰有变化,杜陵之矩也。其诗颇以唐音之柔厚,而欲湔宋诗之伧野;文则欲为欧阳之纡余,而不免南宋之庸滥。
  文无笔力,而诗有笔力;文无远韵,而诗有远韵;似出两手,与揭斯同。性好宏奖,草茅之士,知古学者,必折节下之。其为国子助教也,父汲,方分教于潭,得欧阳玄所为文,大惊,手写成帙,题寄于集曰:“此子才俊,必与吾儿抗行!”
  于是集荐玄升朝,遂以文章显用;而声名相亚,卒如父言。
  欧阳玄,字原功,其先出江西之宜春;曾祖新,以应湖南转运司试,遂徙浏阳。父龙生,以宋大学上舍生,为岳麓书院讲书。母李,颇通书史,襁褓即授《孝经》、《论语》、《小学》诸书,无不成诵。八岁,始就外傅。有黄冠至,注视久之曰:“儿耳白过面,异日必以文章冠世,名满天下。”亟追与语,已失所之。经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诸儒源委,尤所淹贯。以荐为道州路儒学教授。
  及为集父子所提奖,而声名彰著于朝矣。延二年,进士及第。历仁宗、英宗、泰定、文宗、顺帝四十余年,三任成均而两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修《经世大典》、《三朝实录》,及宋、辽、金三史,皆大制作。屡主文衡,两知贡与及读卷官。凡宗庙朝廷册诰制诏,多出其手;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贵人墓隧之碑,必以玄撰文为荣。卒谥曰文。传有《圭斋集》十五卷。
  论文主于廉静而深醇,抑亦异于北学。每语学者曰:“吾江右文章名四方也久矣,以吾六一公倡为古也。窃怪近年江右士为文,间使四方学者读之,辄愕相视曰:‘欧乡之文乃险劲峭厉如此!’何不舒徐和易以宗吾六一公乎?盖尝究其源焉:吾乡山水奇崛,士多负英气;然不免上人之心,足为累焉。夫文,上者载道,其次记事,其次达意:乌以上人为哉?欧阳公生平于‘平心’两字用力甚多;晚始有得。人能平其心,文有不近道者乎?此其所以廉静而深醇也。夫文,廉则不夸,静则不躁,深则不肤,醇则不靡。尚愿羽翼吾欧阳公之学以模楷后生。将见江右之文章,粹然为四方师表矣。”今诵其文,虽未深醇,而颇不夸不躁以跻于廉静。如《罗舜美诗序》曰:
  江西诗,在宋东都时宗黄太史,号江西诗派;然不皆江西人也。南渡后,杨廷秀好为新体诗,学者亦宗之。虽杨宗少于黄,然诗亦小变。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矣。我元延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趣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江西士之游京师者,其诗亦尽改其旧习焉。
  庐陵罗舜美以诗一帙属余题其端。读之,佳句叠出;诗不轻儇,则日进于雅;不锲薄,则日造于正;诗雅且正,治世之音也,太平之符也。郑笺言“诗可以观治道之盛衰”,岂不信哉?楚与吴之诗,不列《国风》;而近世江表诗什多,他日必有置诸乐府者矣。
  其叙元诗之所以变宋,甚辨以析;而辞尚体要,不为冗絮。虽不如欧阳之深情流韵,而颇能湔苏文之躁气夸调。然亦有如苏文之以议论驰骋见雄快者,如《为宋濂潜溪后集序》、《江陵王阿里海涯新庙碑》是也。其他碑志之文,如《追封魏国公谥文正许先生衡神道碑》、《魏国赵文敏公孟ぽ神道碑》、《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云石神道碑》、《元故奎章阁侍书学士翰林学士通奉大夫虞雍公集神道碑》,皆以儒林丈人,为名卿大僚;而玄气沛而文赡,事详而辞核,亦足以参证《元史》,搜补佚闻。揭斯序其文,以为:“丰蔚而不繁,精密而不晦,有典有则,可讽可诵;无南方啁啾之音,无朔士暴悍之气”,盖亦钦重之至矣。与揭斯并命为辽、金、宋史总裁官;《辽史》成而斯卒,独玄老寿始终其事。而始事之日,右丞相脱脱为都总裁,问玄如何下手。
  玄曰:“是犹作室,在于聚材择匠;聚材则先当购书,择匠则必遴选史官。”于是遣使购书,增设史官,立三史凡例,皆元有以发之。
  揭斯,字曼硕,占籍豫章之丰城。年十二三,读书已见古人大意。家贫自奋励,经史百氏,无不贯通,而发之为文章。年二十余,出游湘楚。程巨夫方持节使湖北,而奇其才,妻以从妹。及仁宗即位,巨夫在翰林,招之入都,而馆于家。是时东南文章巨公如赵孟ぽ、邓文原、袁桷、虞集,咸萃辇下;而斯与临江范亨、浦城杨载继至,以文墨议论与相颉颃,而名暴著。以荐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平章李孟读所撰功臣传,叹曰:“是方可名史笔;若他人,则吏牍尔。”
  在翰林久,文宗尤眷遇,擢授经郎,以教勋戚子弟,字呼之而不名。中书荐用儒臣,必问曰:“其才何如揭曼硕?”累进翰林侍讲学士。
  顺帝至正初,诏修辽、金、宋三史,以为总裁官。而右丞相脱脱为总裁,问修史以何为本。公曰:“用人为本。有学问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与。有学问文章,知史事,而心术不正,尤当以心术为本也。”每与僚属言:“欲求作史之法,须知作史之意。古人作史,善虽小必录,恶虽小必记。不然,何以示劝戒乎?”
  毅然以笔削自任。凡政事之得失,人才之贤否,吾一切律以是非之公;至于物论之不齐,必力与之辨以归于至当而止。《辽史》成,有旨奖谕,勖以早成金、宋二史。辰入酉出,惫而不休,暴得寒疾,卒。谥文安。
  黄氵晋为撰神道碑,极推崇其诗文,称:“为文叙事严整而精核;持论一主于理,语简而洁。诗长于古乐府选体,清婉丽密,而不失性情之正;律诗伟然有盛唐风。”传有《文安集》十四卷。而《四库提要》则约其词以为论定,谓:
  “其文叙事严整,简而有要;诗则清丽婉转,如出二手。”其别白诗文以出二手,是也。然据黄历一诗谀墓之语,而为斯文千载之论定,则大非。斯名在四杰,而与黄氵晋相参随;然文则远逊于氵晋。氵晋警发,而斯则平钝。议论习见,无所警发;叙事缓散,不得体要,庸肤冗漫,如金人之学苏轼,得其率易而失其警快者也。
  斯诗则以秀爽出婉媚,力湔浮藻而自然朗丽,不无故国之思,遗民之感。
  五言古如《贫交行》、《春日杂言》、《游麻姑山》五首、《京城闲居杂言》四首、《赠王朗》、《赋得吴歌送人归吴中》、《寒夜作》,七言古如《李将军歌一首送李天民赴邵武军□巡检》、《寄题张齐公庙》、《寄题武宽则湖山堂》,五言律如《山庄晚立有怀舍侄沅督栈临川》、《泊安庆时再北游》、《史馆独坐》;七言律如《宿梁安峡梦故室有感时还盱江》、《送蔡思敬还豫章有怀辽阳李提举》,殊为胜篇;古体尤胜近体。其中五言古如《春日杂言》曰:
  幂历杨柳枝,蒙茸春草齐。夭夭谁家妇,采桑临路歧。零露沾其裳,蛛丝卷其衣。树高身苦弱,蚕饥行复迟。辛苦事姑嫜,宿昔减容辉。见者皆叹息,此心知独谁。良人日暮至,醉问尔何为?
  又《京城闲居杂言》曰:
  朝从猎城南,暮从猎城北。白马喻飞翰,轻裘如膏泽。尘起知兽骇,风高验鸟疾。只箭落双,千金出俄刻。归来拜恩宠,乐饮过一石。僮奴增意气,宾客改颜色。常恐文法士,轻薄多瑕摘。高门临广衢,秋风上荆棘。
  朔土高且厚,民生劲而强。榆柳虽弱质,生植益繁昌。桃李大于拳,枣栗充糇粮。谁谓苦寒地,百物莫得伤。青青云梦竹,宿昔傲雪霜。移植于经庭,不如芥与杨。竹性岂有改?由来非本乡。
  眇眇寒门士,客游燕蓟城。上无公卿故,下无旧友朋。裘褐不自蔽,藿食空营营。
  四顾灾余,但闻号哭声。自负道德懿,敢怀轩冕荣。节食慎所欲,聊以厚我生。
  高步览九州,谁独无与亲。同室不相喻,矧彼途路人。诱诎更驱迫,巧诈日眩真。共美为善乐,莫知与善邻。未足保厥躬,已谓贻子孙。一言易为义,一恩易为仁。世无鲁东叟,何以慰心神。
  又《寒夜作》曰:
  疏星冻霜空,流月湿林薄。虚馆人不眠,诗闻一叶落。
  七言古如《李将军歌一首送李天民赴邵武军口巡检》曰:
  李将军,材且武,儒冠挽得兜鍪去。身疑南极老人星,气食阴山雪毛虎。雕弧白马金仆姑,天地昂昂此丈夫;五十方为求盗使,人生何用苦诗书。寄言邵武诸官长:“不是寻常一腐儒!”
  擅有左思之风力,发以明远之警挺,卓荦为杰。而律绝之作,亦婉秀顿挫,绰有笔意,不仅风神独绝。与虞集、杨载,范亨唱酬而以齐名,称虞、杨、范、揭。顾斯不快于集之高自位置以菲薄三人;乃见意于《范先生诗序》曰:
  范先生者,讳亨,字德机,临江清江人也。少家贫力学,有文章,工诗,尤好为歌行。年三十余,辞家北游,卖卜燕市。见者皆惊异之,相语曰:“此必非卖卜者。”已而为董中丞所知,召置馆下,命诸子弟皆受学焉,由是名动京师。
  遂荐为左卫教授,迁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与浦城杨载仲弘、蜀郡虞集伯生齐名,而余亦与之游。伯生尝评之曰:“杨仲弘诗如百战健儿。范德机如唐临晋帖。”
  以余为三日新妇,而自比汉廷老吏也。闻者皆大笑。余独谓范德机诗,以为唐临晋帖,终未逼真;今故改评之曰:“范德机诗如秋空行云,晴雷卷雨,纵横变化,出入无朕;又如空山道者,辟谷学仙,瘦骨がテ,神气自若;又如豪鹰掠马,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差可仿佛耳。”晚尤工篆隶。吴兴赵文敏公曰:
  “范德机汉隶,我固当避之;若其楷法,人亦罕及。”居官廉直,门不受私谒,历佐海北、江西、闽海三宪府。而弃官养母,天下称之。尝一拜应奉翰林文字,而有闽海之命,不果行。至顺元年,年五十九,卒。其诗道之传,庐陵杨中得其骨,郡人傅若金得其神,皆有盛名。其平生交友之善,始终不变者,郡人熊也。
  杨中将刻其诗,命其子继文请序,为书其始末如此。呜呼,若德机者,可谓千载士矣!杨中,字伯允。傅若金,字与砺。熊,字敬舆。诗凡若干卷。
  盖不欲为自己鸣不平以抒愤于虞集,而特见意于张范亨也。虞集以“三日新妇”称斯,尤为斯不悦,作《忆昨》诗,有“学士吟成每自夸”之句。虞集得诗,谓门人曰:“揭公才力竭矣。”因答以诗曰:“故人不肯宿山家,夜半驱车踏月华。寄语傍人休大笑,诗成端的向谁夸!”并题其后曰:“今日新妇老矣。”特一时文人相轻。其实斯清词,运以逸气,如太原公子轻裘缓带,顾盼自俊;非新妇诗也。文则缓散而不紧健,与诗如出两手云。
  范亨诗有《燕然稿》、《东方稿》、《海康稿》、《豫章稿》、《侯官稿》、《江夏稿》、《百丈稿》,总十二卷;后人并为七卷。五言古如《迸张炼师归武当山》、《九日报熊敬舆》、《赠安西王提举别》、《宿夏庄》、《赠方永叔往教重庆路》、《古干将》、《二杏》、《饶国吴氏晚香堂》,七言古如《王人能远楼》、《钱舜举画马歌》、《掘冢歌》、《怀旧游赠别杜君还益津》,五言律如《秋山图》,七言绝如《渡端州峡》、《临高阻雨》、《卧病》、《绝句》;豪宕清遒,足为高调。
  其中五言古如《宿夏庄》曰:
  阴晴知何如?开户月满地。主家种长榆,竟夕熏风至。半生朝市踪,颇负山林意。及兹登览余,亦复缠世累。疏篱临大道,嘶马骇童稚。众卧复离披,踌躇独无寐。江山转寥落,星斗亦联缀。丈夫千载间,岂独铅椠事。
  萧闲之境,沉郁之意,令人味之不倦。惟律绝近体,气调警而意不新,趣不永。古体胜于近体,五言古出陈子昂,七言古李太白,达而能敛,秀而不绮,虞集谓如“唐临晋帖,终未逼真。”斯作序,特不平之,则又推之过当而弥失真。其实亨诗如晓钟疏唱,清音独远,意有沉郁,语会缥缈,以魏晋之缥缈,发唐人之沉郁,此所以谓“唐临晋帖”;而不免有疏涩处,故曰“终未逼真”。
  然魏晋诗格,明而未融,亦尽有疏涩之笔而转饶古媚;安知集之所谓未逼真者,乃所以为逼真耶?特嫌其五言古辞烦不杀,尚失魏晋高简之意耳。读者须知陈子昂之学魏晋,尽多明而未融,异于李杜之机杼自运;然陈似魏晋,而李杜不似,亦如唐初褚虞临王右军帖,得其萧闲之味多,而异于后来颜柳书法之雄肆,骨腾肉飞也。知陈子昂,则知“范德机如唐临晋帖”之说矣。其诗比虞集变化不如而较雅适;视杨载则惊丽少逊而特清遒。
  杨载字仲弘,建之浦城人,徙家于杭。四十不仕,以布衣召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仁宗延佑初,行科举,乃登进士第,授饶州路同知浮梁州,迁宁国路总管府推官,卒。初赵孟ぽ在翰林,得载文,极称重之,由是名动京师。凡撰述有成,人争诵写。虞集推其诗法,而黄氵晋从论文法。及其卒也,氵晋为志墓,“于书无所不读,而其文益以气为主,毫端,纵横巨细,无不如意之所欲出。”然文不多见,惟以诗传,有集八卷。虞集评其诗如“百战健儿”;而范亨则序之曰:“仲弘天禀旷达,气象弘朗,开口论议,直视千古。每大众广集,占纸命词,傲倪横放,尽意所止。众方拘拘,己独坦坦;众方纡余,己独驰骏马之长阪而无留行,要为一代杰作也。皇庆初,与余偕为史官,每同舍下直,回翔留署,或至见月,月尽,继烛相语。刻苦淡泊,寒暑不易者,惟余一二人耳。虞文靖公与仲弘同在京师,每载酒诣仲弘,问作诗之法焉。仲弘酒既酣,尽为倾倒。他日,见文靖诗,叹曰:‘此非伯生不能作也。’三人相与切磋如此。尝谓学者曰:‘诗当取材于汉魏,而音节则以唐为宗。’”今诵所作,发唱高圆,造语雅练,其原出于唐音,而意境则取材晋宋。
  又如《次韵景远学士立春日》二首之二曰:
  人事重名实,趋向尽百端。丈夫负雄气,动欲追古贤。于意少不惬,自放江海边;登高望八极,云气生我前。万事何足问,所须惟酒钱。
  又《遣兴偶作》曰:
  春蔬茂前畦,茜茜有颜色。珍禽叫深树,过耳亦一适。用是易吾虑,毋为自襞积。放浪天地间,无今亦无昔。古人得意处,相与元不隔。如何故人心,未照我胸臆。征言及纤芥,实出左右力。岂惮决系蹯?人生且为客。
  沉郁之怀,而托之于冲旷;委曲之笔,而发之高亮;词参游仙,气必为遒,盖出入陈子昂、李白,以追攀郭璞、左思,与虞集同其机杼者也。驰骤变化不如集;而风规雅赡,则过于集。宋人之伧,一洗而空;而亦不为元诗之纤。其他五言古如《塞上曲》、《偶题》、《书怀寄杜原父》二首、《赠执中允上人》,七言古如《题秋雨长吟图》、《题温日观葡萄》,五言律如《东阳十题》之《焦桐》、《奉题伯父双峰樵隐》四首,七言律如《留别京师》、《湖上》、《遣兴》、《夏夜对月》,亦皆有意有笔,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虞集“百战健儿”之喻,尚为得其豪迈,而未及其风调也。
  黄氵晋,字晋卿,婺州义乌人。童而授以诗书,不一月皆成诵。下笔顷刻数百言。尝著《吊诸葛武辞》,其表叔刘应龟,老儒也,见之,叹曰:“此儿必以文辞鸣!”因留受业。弱冠,游杭州,宋遗老宿学萃焉,益究心南渡文献。奉手隐者方凤,请业请益而从之游,诗歌唱和,若将终身。延初,行科举,县官强起氵晋,中延二年进士第;殿试对策,以“用真儒,行仁义”为言,词特剀切。
  历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顺帝,累官翰林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进讲经筵者三十有二年。顺帝语中书右丞朵尔直班曰:“文臣年老,正宜在朕左右。”经筵无专官,曰领,曰知,咸宰执近臣;而氵晋以同知,有进讲,必以属稿,非有关治道之大不以陈。
  其为学,博极天下之书而归于至精。有问经史疑难,古今因革,与夫制度名物之属,旁引曲证,语蝉联不休。至于剖析异同,谳决是非,一折衷于朱子。及为文章,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议者谓温醇类欧阳永叔。
  与杨载以文章相切靡刂,氵晋谓“载之文,博而敏,直而不肆。”极推服之。而载则语于氵晋曰:“子之文气,有未充也;然已密矣。”氵晋叹服其言。卒谥文献,传有《黄文献集》十卷,《补遗》一卷。
  黄氵晋文为苏轼之疏畅,而归本欧阳修之纡徐;学则朱熹之义理,而兼擅吕祖谦之文献。承宋人之学,为宋人之文,朝掌国故,多著于篇。
  其文章:议论不为矜张而有深识,叙事焯有裁制而无遁情;尽而不污,婉而章,虽无欧阳之流韵,而有欧阳之洁致。
  序跋如《跋苏公父子墨迹》、《跋东坡赠巢三诗》、《书王申伯诗卷后》、《书余姚新学诗后》、《记石经》、《跋李西台书》、《跋荆公帖》、《跋吴兴赵公书洛神赋》、《题东坡临钟繇书》、《题云山图》、《跋项可立序旧》、《跋兰亭序》、《跋米元章书兰亭序》、《跋唐临王右军二帖》、《跋东坡临明远帖》、《跋李西台书》、《跋范文正书伯夷颂》、《跋范文正公与尹舍人帖》、《跋赵魏公书欧阳氏八法》、《跋钱翼之千文》、《跋褚河南书倪宽赞》、《跋唐临兰亭》、《跋晦庵先生帖》、《跋温公通鉴草》、《钱氏科名录序》、《科名总录序》、《彭克绍诗序》、《师友集序》,赠序如《送叶审言诗后序》、《送曹顺甫序》、《送郑生序》、《送王云卿教授诗序》、《送高承之诗序》、《送李子贞序》、《送饶安道序》、《送慈溪沈教谕诗序》。序跋纡余委备,婉转而远,无不尽之意。
  传状如《柳立夫传》、《俞器之传》、《山南先生述》、《追封魏国公谥文忠李公行状》,碑志如《江浙行中书省左右司都事刘君墓志铭》、《深州知州致仕刘公墓志铭》、《杨仲弘墓志铭》、《黄彦实墓志铭》、《茶陵州判官许君墓志铭》、《乡贡进士项君墓志铭》、《秋江黄君墓志铭》、《信州路总管府判官谢公墓志铭》、《青田县尉郑君墓志铭》、《江浙官医提举葛公墓志铭》、《钱翼之墓志铭》、《邹府君墓志铭》、《蒋君墓碣》、《杭州富阳县尹致仕倪公墓志铭》、《程先生墓志铭》、《上海县主簿吴君墓志铭》、《追封滨国公谥文忠张公祠堂碑》、《敕赐康里氏先莹碑》、《赠太傅安庆武襄王神道碑》、《追封鲁国公札剌尔公神道碑》、《宣徽使太保定国忠亮公神道碑》、《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左丞亦辇真公神道碑》、《陕西诸道行御史台御史中丞董公神道碑》、《御史中丞追封冀国公谥忠肃董公神道碑》、《文安揭公神道碑》、《格庵先生赵公阡表》、《故民应公碑》、《董秉彝墓碣》、《陈子中墓碣》、《蒋君墓碣》、《石先生墓表》、《盘峰先生墓表》、《翰林待制柳公墓表》、《张子长墓表》。
  传状碑志,同欧阳修史传之裁核,尤其所长。可以备《宋史》《元史》列传之所取资,亦可以补列传之佚文。
  杂记如《翰林罗史院题名记》、《上都翰林国史院题名记》、《中书省右司题名记》、《上都御史台殿中司题名记》、《净居教寺碑记》,得苏轼之畅达,虽未得其风韵,咸可诵览。其中短跋小记,得苏轼之简隽,尤为可喜。
  黄氵晋诗则不苏不黄,超绝町畦。五言古如《效古》五首曰:
  上山见明月,下山月相随。月岂知爱我?我行自见之。故山日以远,故人不可思;殷勤对明月,愿尔无时亏。
  女美众所悦,士穷世所轻。轻重安足言,泥尽水自清。淮阴初寄食,曲腰跨下行。季子黄金多,妻嫂来相迎,自古已复然,叹息空吞声。
  击石乃有火,石火光不扬。攀天亦有路,天高路何长。嵯峨万古云,下覆歌哭场。富贵诚足多,贫贱不可忘。
  落花随风吹,各自东西飞。花飞既不息,水流复无极。同生不同归,能勿异颜色?木生则有枝,豹生则有皮。悠悠歧路间,多言亦奚为。
  饮酒莫尽醉,尽醉无余欢。读书莫吊古,吊古多悲酸。萧艾蔽中野,白露摧芳兰。凤饥不得食,鸱枭食琅。去去复去去,采芝青云端。
  七言律如《上岩寺访一公》曰:
  晓色微茫尚带星,修蹊荦确断人行。独支瘦竹身犹健,高入重云地忽平。落月正当山缺处,细泉频来作雨声。上方灯火青林曲,隐隐疏钟一再鸣。
  五言绝如《夜坐》曰:
  凉风动千里,孤坐思沧州。白露洗明月,青天此夜秋。
  七言绝如《宣和画木石》曰:
  石边古木尚青枝,地老天荒石不知。故国小臣谁在者?苍梧落照不成悲。
  雄茂之气,修洁之词,不专事模拟,讲格律,而卓然以自名家。其他五言古如《人事如草木》、《煌煌明月珠》、《连雨杂书》五首之三五、《晚晴》、《夜归》、《夜兴》三首之一二、《秋夜观书作》、《登钱山望菰城慨然而赋》、《逸山过姚紫英别业》、《金华北山纪游》八首、《雍熙僧舍偶书》、《游西山同项可立宿灵隐西庵》、《上京道中杂诗》十二首、《雪宝纪游》八首、《岁晏》、《送陈太祝》、《题松声楼》,七言古如《可怜行》、《金华山赠同游者三十韵》、《甲辰清明日陪诸公入南山拜胡侍郎墓回泛舟湖中作》、《苕溪风雨中章德茂同泛》、《番阳周节士歌》;五言律如《八咏楼》、《溪南即事》、《题石门净胜寺》、《癸酉四月同子长至赤松》,七言律如《独立》、《即事》、《山中夜归》、《夏日漫书》;五言绝如《山中偶题》,七言绝如《叶审言张子长同游北山智者寺既归复与子长至赤松由小桃源登炼子山谒二皇君回宿宝积观赋绝句》十首;其可诵者也。清音独远,虽律绝近体,亦主运气用意,不为雕章镂句;而五言古以坦迄出雄迈,含茂丽于简淡,卓尔大雅,足以上攀陈子昂,而远窥陶元亮已。学者经其指授,其诗文具有法度。弟子宋濂、王衤韦名尤著也。
  柳贯,字道传,婺州浦江人。父金,以武科进士及第,官高邮军高邮县令。
  贯幼侍父谒神祠,得人遗金珠直万缗,默不语,何得其人而还之。父知其器量不凡,遣受学于同郡金履祥。履祥绍述朱子之学,贯刻意问辨,即能究其旨趣。既又从乡先生方凤游,历考先秦两汉以求文章利病,大肆于文。然不以为足。出游于杭,至则谒紫阳方回、淮阴龚开、南阳仇远、奉化戴表元、永康胡之纯长儒兄弟,益咨叩其所未至。诸人皆故宋遗老,无不为之倾尽。隆山牟应龙得李心传史学统绪,谙胜朝文献渊源之懿,仪章官簿族系如指诸掌,贯又造谒,悉受其说,而发于论议,言必有征,不徒以文章惊世也。年三十一,而用察举为江山县学教谕,迁昌明州学正。考满至京师,一时名公争相延誉。翰林学士吴澄语人曰:
  “柳者,卿云甘雨也,天下士将被其泽。”而程巨夫为翰林学士承旨,以墨一丸授之,曰:“文章正印,今属子矣。”历仁宗、英宗、文宗,累官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满秩而归,杜门不出者十余年。至顺帝至正元年,起贯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年七十二矣,未及赴朝而死。黄氵晋为表其墓,盛称:“其文涵肆演迤,春容纡余,才完而气充,事详而辞核,蔚然成一家言。”传有《待制集》二十卷。
  柳贯诗不为黄氵晋所称,贯则有句云:“诗成置我江西社,免苑梁园隔几尘”,盖不安于江西之槎丫为横恣,而蕲于为唐诗之妥贴出高浑者也。五言古如《秋晓行园览物咏苦瓠》曰:
  苦瓠若悬瘿,宜瓢亦宜笙;笙将用合雅,瓢以供酌烹。吾为苦瓠谋,任力不任声。荐劳鼎间,自足资养生。物贱终反质,吹万岂其情。
  又《月夜下通明堰》曰:
  挽舟下通明,初宵落潮后。两犍才负厄,十夫齐奋肘。引重如举虚,过姚江口。江静不生波。月色金光走。蟹窟在芦根,西风泽薮,开篷挹微凉,众黔予白首。欲持浩浩歌,往和呜呜缶。隔云呼长星:“劝汝一杯酒!”
  七言古如《出北城独上秋屏阁望西山烟霭中漠无所见》曰:
  北江负城沙似碛,帖岸微行谁所辟?折旋殆类蚁缘封,漫漶犹如鸿印迹。风鬃披披鞍儿兀,去马浮曦正相逆。入门平步得高层,身与危阑争几尺,缁袍年少不嗔来,拂掠胡床趣敷席。钩帘意拟见西山,云亦何心故蒙幂。我疑玉女畏迎将,且惧词锋恣弹射;豹藏惜此管中斑,黛点羞渠眉上碧。不然洪崖仙者过,雾{辟巾}烟罗什伯;讵容左右觌昌丰,只许依微揽芳泽。我时坐定深得之,小大往来成一易。青天白日岂尝无,好怀转眼难寻绎。
  以唐矫宋,以晋参唐。其他五言古如《雪霁得风径过高邮》、《宜春卢仲谟将老好游》、《岁暮杂言》四首、《郑景明载醪携饷招游左溪访朗大师遗迹归而成诗》、《旦发渔浦夕宿大浪滩上》、《晚泊贵溪游象山昭真观》、《过轻山不得留至车厩却乘小艇至门》、《中秋看月有怀僧正宗》;七言古如《为蒋仲英作颜辉画青山夜行图歌》、《题高彦敬尚书竹石图》、《三月十日观南安赵使君所藏书画古器物》、《中秋夜半起看月戏题长句调静远子安二友山长》、《寄题惠山华氏溪山胜概亭》、《题赵敬叔所藏龙眠飞骑习射图》、《题钱选画仙居图》、《松雪老人临王晋卿烟江叠嶂图歌》、《题临本捕鱼图》、《商学士画云壑招提歌》,五言律如《同杨仲礼和袁集贤上都诗》十首、《二月七日与陈新甫甘允从饮范使君亭》二首,七言律如《阅士卷赋呈同院诸公》、《与晋卿夜坐道旧因书赠别》、《春尽日雨中宴坐次刘士干宪见贻之作》二首、《观发襄樊兵》、《送夏仲文主簿赴遂安》,七言拗律如《晨度居庸至南关门》、《送文著作奉御帛往鄂省即赐南交贡吏》,七言绝如《洪州歌》十五首,咸可诵览。五七言律,俪不犯纤,健不乖律,跌宕昭彰,大体不离于杜者近是;而七言古则以李白参杜甫,五言古则以阮籍、郭璞参陈子昂、李白。顾诗无藉藉名,独以文章有名当世而厕四杰。四杰之中,虞集最擅高名,不免缓散;其次揭斯,尤伤肤懦;不如黄氵晋及贯之才完而气充,事详而辞核,皆善学宋人而其蔽;而黄氵晋舂容纡徐,以欧参苏,而态有余妍;贯则醇粹明白,以曾参苏,而文无躁气。
  柳贯文序跋如《理成隐居图后序》、《上京纪行诗序》、《开元宫图后序》、《嘉溪图序》、《瀛海集序》、《跋虞司业撰岭北行省左右司郎中苏公墓碑文》、《跋鲜于伯几与仇彦中小帖》、《跋陈庆甫所藏鲜于伯几书自作饮酒诗》、《题秋池楼观图》、《书文集贤撰欧阳复初父墓志后》、《题江矶图卷后》、《跋韩魏公手帖》、《跋范贤良手帖》、《跋蔡忠惠公谈宴帖》、《题高尚画云林烟嶂》、《题唐临吴兴二帖》、《题刘原父书庄子秋水篇》、《跋赵文敏行书千文》、《跋赵文敏帖》、《题倪生兰亭二十本》、《题赵龙潭草书坡公赤壁二赋》,赠序如《送刘宣宁序》、《送王吏部签宪燕南序》、《宪幕诸公送许仲谦北上诗序》、《义乌王宰二子字序》、《送王云卿教授赴官严陵序》、《送赵永嘉序》;碑传如《故宋迪功郎史馆编校仁山先生金公行状》、《护国寺碑》、《李武愍公冲庙碑铭》、《东阳县秃满长官去思碑颂》、《嘉兴盐运分司纪惠颂》、《代赵承旨作有元福建闽海道肃政廉访副使仇君墓碑铭》、《监察御史席公墓志铭》、《亡舅故宋太学进士俞公墓志铭》、《元赠太中大夫东平路总管轻车都尉雁门郡侯出公墓碣铭》、《元故大司农史义襄公墓志铭》、《师氏先茔碑铭》、《周东扬墓志铭》、《陈母丁孺人墓碣铭》、《淡居处士马君墓碣铭》、《故平阳州判官陈君墓志铭》、《卢氏墓碣铭》、《圜一道人墓碣铭》、《夷门老人杜君行简墓碣铭》、《元故太中大夫海道都漕运元户周公碣铭》、《无为子碣铭》、《刘彦明墓志铭》、《追封静安县男靳公墓碑铭》、《马仲珍墓志铭》、《故宋孙明府碣铭》、《万寿长老佛心宝印大禅师生塔碑铭》、《婺州路浦江县君金府君阡表》、《代张公作官原墓表》、《武德将军刘公墓表》、《太康王氏扶城墓表》、《双峰先生墓表》、《金溪羽人查广居墓表》;杂记如《重修省府记》、《遗清堂记》、《退藏山居镇江路录事司题名记》,咸可诵览。其中如《马仲珍墓志铭》曰:
  睦州诗,在唐中季,有章协律、方处士、李建州;在宋渡江后,有高师鲁、滕元秀,皆清峻简远,各自名家。仲珍袭其芳华,沐其膏润,问诗法于老成人,尽得肯綮;措意遣辞,初犹稍尚葩,晚更脱累边幅,直窥微妙;往往年自为卷,而制名述序要有深意,统曰岁迁,凡四十卷;溢之为铭、赞、记、序,杂古赋又十有二卷,亦各自名编。盖其学本之经,验之人事,而概发之于言,故能致多如是。然反而求之,见其约,不见其博。呜呼!仲珍死矣,计当得传如前数公无疑;爵位功业,孰久孰近,何足计哉。
  仲珍,马氏,讳莹,其字仲珍,世家建德之新亭乡。族故大也,乾道淳熙间,有与徽文公仕学相上下,官至礼部尚书讳大同者,于仲珍为七世叔祖矣。曾祖讳治凤,祖讳之友,父讳维桂,皆吝德不试。母濮氏,亦里中望宗。仲珍少而颖发,长益潜深,精研经史,旁连诸子百家,下逮山经地志,谣俗方言,朝披夕揽,搴华哜英,中虽郁,而外实夷淡。乡邻子弟,来学往教,就其矩度,莫不卓见端绪。一时名人胜士,景响声求,邮诗愿交,争取力挽。延科举兴,议者评量人材,咸谓仲珍有以自效;而有司苟知仲珍,亦望其出奇一胜以售其明,始用《春秋》举上,不利;后更开《礼记》,亦不利。人意仲珍怠矣;方益厉气贾勇,为其文,不少辍;久之汇次所著《五经大义》,《四库答疑》,及自问自答策,合若干篇,题曰《困天集》;而其志孤矣。仲珍尝仿汉魏乐府辞,唐柳柳州新体,制《皇元铙歌鼓吹曲》十有二章,将橐之走京师,冀尘乙夜之览,而未及脱橐。
  又尝手选《唐五百家诗》五卷,《宋南渡诸家诗》,别有《讲义》、《读书记》
  各二卷,藏于家。其学横婺捷出,如车适御、矢破的也。仲珍娶翁氏,生子男二:
  曰钧,曰铉。仲珍生至元庚辰,卒元统甲戌,得年五十五。闲居善自修饰,或佳客时至,情景俱胜,促觞命,取琴鼓一再行,自吹洞箫倚歌和之,一毫不以贫窭累心。自署号雪梦居士。天趣自得,可涯哉?
  元统元年,予客吴下。腊将尽,仲珍扁舟款门语,夜参半,请曰:“夫子知我文,莫为有司;为则有以振我!”度岁别归,神色扬扬。予方张之,期其晚达。
  是冬,予东还次睦,则闻仲珍十一月五日以疾卒家。先一日,语子钓曰:“我死,必求柳先生铭。不得铭,则无以葬。”钧既卜藏域冯坞祖茔之次,惟食,将以明年某月某甲子窆,乃具行治为状,衰踵吾庐,泣拜道遗命请辞。呜呼,余尚忍不铭吾友也耶!铭曰:
  孰昌其诗,不售于艺?亦啬其年,字卒殄瘁。得深行远,要以永世。我铭斯阡,质之无愧。
  涵肆演迤而不浮夸,舂容纡余而不冗絮,驰骤有度,四杰之秀也。传业弟子百十人,最著者戴良、宋濂。
  戴良,字叔能,与贯同邑里,受业焉,亦游黄氵晋吴莱之门,而事贯尤笃。
  贯卒,为持心丧三年。至正末,以荐授淮南江北等处儒学提举。明太祖起兵江淮,挈家浮海,欲北投,不达。变姓名,归隐,自以居九灵山,遂号九灵山人。明太祖征起,欲官之,不肯,系狱死。传有《九灵山房集》三十卷。其诗依仿晋宋,颇得其明丽;而文则沿袭宋格,然不安于为宋,时参拗调缛语,而未能独裁一气;所以生铲而不免拗蹇,条畅而或失庸絮;知其沿宋而未安,欲以变宋而不能者也。
  ◎第五节 吴莱 杨维桢(附吴复) 李孝光 张雨 顾瑛 倪瓒 王逢
  吴莱与柳贯同邑,而同奉手于乡先生方凤。凤之弟子黄氵晋、柳贯,皆以文章显名中朝,而莱晚出独不遇,然文章磊落有奇气而以得凤传者,莫及莱。贯平生极慎许与,每称莱为绝世之才。而氵晋晚年谓人曰:“吾纵操觚一世,又安敢及莱哉?莱之文崭绝雄深,类秦汉间人所作,实非今世之才也。”
  吴莱,字立夫,初名来。父集贤大学士直方。母盛,盛颇知书。来年四岁,授以《孝经》、《论语》、《春秋谷梁传》,随口成诵。七岁善属文,有奴仆命骚之言。方凤见而奇之曰:“此国器也!”取《南山有台》诗语,更今名。凡书一经目,辄成诵。族父幼敏家有藏书,莱时过与其儿敖,私挟一编以归,尽夜读竟,又复往易。一日幼敏迫而据之,乃《汉书》也;幼敏指《谷永杜邺传》,谓曰:“尔窃吾书读,能记,乃贳不汝责。”莱琅然诵,无一字遗;三易卷,皆如之。貌寝陋,言语若不出诸口,而敏悟过人。凤许妻以女孙,而授《易》、《书》、《诗》三经义,暨秦汉而下诸家文章。莱一览即悉其指趣。凤每诧于人人曰:
  “吾择婿明睿,虽汝南应世叔。政不足多也。”延七年,以《春秋》举于乡。
  试礼部,报罢。退居深袅山中。益博极群书,至于阴阳律历,兵谋术数,山经地志,字学族谱,无所不通。而尤邃一《春秋》,取《春秋》家五十余家,各随言而逆其意以为折衷,颇张皇夷夏之说,指趣殊常,见谊于《春秋通指后题》曰:
  自宋季德安之溃,有赵先生者,北至燕,燕赵之间学徒从者殆百人。尝手出一二经传及《春秋胡氏传》,故今胡之说特盛。行《胡氏正传》三十卷,传外又有《总贯条例》,证据史传之文二百余章;子宁集之,名曰《春秋通旨》,辅传而行。当胡氏传《春秋》时,光尧南渡,父仇未报,国步日蹙,将相大臣去战主和,浸忘东京宫阙,西京陵寝,而安之若素以不有者,是故特假《春秋》之说,进之经筵,且见内夏外夷若是之严,主辱臣死若是之酷,冀一悟主听,则长淮不至于自画,江左不可以偏安,此固非后世学《春秋》之通论也。然而胡氏传文,大概本诸程氏;程氏门人李参所集程说,颇相出入,胡氏盖多取之。欲观正传,又必先求之《通旨》;故曰:“史文如画笔,经文如化工;若一以例观,则化工与画笔何异?惟其随事而变化,则史外传心之要典,圣人时中之大权也,世之读《春秋》者自能知之;固不可以昔者歆向之学而异论矣。
  赵先生者,讳复,字仁甫。国初南伐,攻德安,溃之;仁甫遭掳,遇文献公军中。文献与言,信奇士。仁甫方以国破家残,不欲北,且蕲死,会夜月出即逃。
  乃亟被鞍跃马号积尸间,见其解发脱履,仰天呼泣,盖欲求至水裔而未溺也。文献晓以徒死无益,乃还。然后尽出种朱性理等书及诸经传,故今文献与许文正公,遂为当代儒宗,仁甫为有以发之也。先正有云:“世之去圣日远,故学者惟传经最难。”仁甫当天下扰攘之际,乃能尽发先儒传疏而传之,不亦难乎。上在潜邸,尝召见曰:“我欲取枕头,卿可导之乎?”对曰:“宋,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之兵以伐父母者。”故仁甫虽在燕久,常有江汉之思;诚若是,则吾仁甫亦无愧乎《胡传》之学矣!
  其文质重,自然回澜,异于黄氵晋、柳贯之疏畅出宋人;所以疏而不快,缓而非懦。其他为《亡友赵生哀辞》、《李仲举岑尚周哀诔辞》、《张定传》,亦复生气勃发,磊落英多。每语人曰:“作文如用兵。兵法有正有奇;正是法度,要部伍分明。奇是不为法度所缚,举眼之顷,千变万化,坐作进退发刺,一时俱起。及其欲止,什伍各还其队,元不曾乱。”盖有意于为奇。传有《渊颖集》十二卷。其文寓陵厉于峭实,以汉窥秦;其诗以雄怪发才藻,以韩学杜;势崭语重,殆欲抗行北学之亢厉,而以力湔宋文之冗絮。尝客浦江郑氏;郑氏子铭,与金华胡翰,一时同受业以治古文。而莱品评严,一辞不饬,辄诟厉。二人咸以成学;而铭之文幅尺宏而体式备,翰之文意度密而波澜张。郑铭,字景彝。胡翰,字仲申,而翰入明,以大臣荐,授衢州教授。会修《元史》,以宋濂为总裁,而征起翰佐之;其文章号与濂相上下,传有《胡仲子集》十卷。而濂得莱之传,遂为明代开国文臣之首,而阐复古之风焉。宋濂亦推杨维桢文,志其墓,谓:“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之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光横逸,夺人目睛。诗震荡陵厉,鬼设神施,尤号名家。”盖亦浸染北学之亢厉,而以不安宋文之冗絮者也。顾维桢尤自得意其乐府。雄杰排,人称铁体;及门者称铁门云!
  杨维桢,字廉夫,山阴人;少时日记书数千言。父宏,筑楼铁崖山中,绕楼植梅百株,聚书数万卷,去其梯,俾维桢读楼上者五年,因自号铁崖。泰定四年成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会修辽、金、宋三史成,维桢著《正统辨》千余言;而总裁官欧阳玄读之,叹曰:“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欲荐,未果,转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擢江西儒学提举,未上;会兵乱,避地富春山,徙钱唐。张士诚据苏州,累招不赴;遣其弟士信咨访,因撰五论具书复士诚,晓以顺逆成败,士诚不能用也。又忤达识丞相,徙居松江之上,东南才俊,造门无虚日;酣酒以往,笔墨横飞;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蹁跹起舞。
  明太祖有天下,以洪武二年召诸儒纂礼乐书;而维桢前朝老文学,必欲致之;遣翰林詹同奉币诣门。维桢谢曰:“岂有老妇将就木而理嫁者耶?”明年,复遣有司敦促,赋《老客妇》一章进御,曰:“皇帝竭吾之能,毋强吾所不能。否则有蹈海死耳!”太祖许之,赐安车。诣阙廷,留百有一十日,所纂叙例略定,即乞骸骨,仍给安车还山。史馆胄监之士祖帐西门外,宋濂赠之诗曰:“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抵家卒,年七十五。传有《铁崖古乐府》十卷、《咏史诗》八卷,《铁崖诗古乐府逸编》八卷、《东维子文集》三十卷。名擅一代。
  诗尤名家。
  维桢论诗,尝谓:“诗与文一技;而诗工为难;不专业,不成家,冀传于世,妄也。”闻一名能诗者,未尝不候其门,采其诗,顾未足以发,历十有余年而言:
  “得七家:其一昆山顾瑛仲容,其一永嘉李孝光季和,其一天台项炯可立,其一东阳陈樵君采,其一无锡倪瓒元镇。其二老释氏,曰句曲外史张雨伯雨,云门师断江也。盖仲容、季和,放乎六朝而归准老杜。可立有李骑鲸之气。而君采得元和鬼仙之变,元镇轩轾二陈而造乎晋张。断江衣钵乎老谷。句曲风格,夙宗大历,而痛刮磨纤艳不逞之习。七人作备见诸体。”张雨谓:“《铁崖古乐府》出入少陵二李间,有旷世金石声。”而维桢则曰:“律诗不古,不作可也。”在钱唐时,为诸生请律体,始作二十首,多奇对,起兴如杜甫,用事如李商隐,江西诗体为之一变。然于律中又作放体,不拘四声八病,挥斥以出。张雨言:“无老铁力者,便堕作死大虫耳。”然其中自有张驰,而非漫破律度。诏学者曰:“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东坡尝举杜少陵曰:‘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辞仙桃’,是后寂寥无闻。吾亦有云:‘露布朝驰玉关寨,捷书夜报甘泉宫’,‘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为近之耳。余尝奇其识而韪其论;然犹以为未也。余每就律举崔颢《黄鹤》,少陵《夜归》等篇,先作其气而后论其格也。崔杜之作,虽律而有不为律缚者;惜不与老坡参讲之。”盖欲以作乐府之法,神明律意,而不为所缚。今诵其诗,乐府如《凤锵锵》
  曰:
  风锵锵,求其凰。凰既得,不复念母将。不如城头乌,日日夜夜哺母与母翔。
  又宋李芾守潭州,命刽子沈忠杀一家妻子;忠亦杀其妻子而自杀也,为作《沈刽子辞》曰:
  沈刽子,人中豪!手絷地家三尺刀,誓言不食刀生毛。常拔剑匕骂荆高。首披曼胡挥孟劳,怒砟佞肉为鹈膏。潭州安抚脱战袍,身与城毙无逋逃。夜呼尔刽话白旄:上及笄珥下发髦。苍精一动扪赤绦,锋如猛将鏖兰膏。君不见大将夏(贵)吕(文焕)旌节高,犬尻羊膝朝北朝。上方之剑不使操!呜呼,上方之剑不使操!
  又《传刽子歌》曰:
  祈连山人天骨奇,十五能运朱屠椎,二十报仇许人死,杀人不数武阳儿。乡里不见容,官府不见治。猛气奚所托,仗剑归京师。京师杀柄司秋官,假尔牙爪虎豹关。今日尸一逆,明日诛一奸。朝食悖臣胆,暮食凶人肝。龙蛇见血性思改,鸠隼化质身无难。寻师度关陕,弃家入嵩山。只今啖松久辟谷,剑埋三井飞精服。
  能联弥明石鼎句,能和商颜《紫芝曲》。客来启关不一语,但闻鼻息声满屋。
  又《战城南》曰:
  昨日战羊逻堡,今日战羊皮航。篁竹之丁屡鸱张,上山跳踉捷鹿獐。将军马无昆蹄斥,安能为之相陆梁?昨夜将军获生口,什什伍伍童及叟;问之半是良家儿,贼中驱来帕红首。五花刽子牛头神,五十八人同斧斤。乌鸢飞来百,成群驱不得;衔啄飞去野水滨,乃知鸦粮十字街头陈。鸦飞鹊噪,多谢将军百战身!
  又《李铁枪歌》曰:
  王铁枪,五代烈。李铁枪,当代杰。红巾昨夜斩关来,防关老将泣作孩。铁枪手持长丈二,铁马突出刂红魁。吸红血,嚼红骨,誓红不同生,歼红捣红窟。
  君不见钱唐城中十万家,十万男儿色无血。嘘枯回春有枪铁。枪不铁,鼓声绝。
  又张士诚驸马潘,醉而杀姬苏氏,国色也,以金盘荐首娱客。既而国亡伏诛,投其首于溷。为赋《金盘美人》曰:
  昨夜金床喜,喜荐美人体。今日金盘愁,愁荐美人头。美人宛转着体酥,横陈昨夜娇作羞。玉软香温春何限,蹙额金盘怨凝眸。枉自红茵昵就抱,昨夜恩情今朝休。明朝使君在何处,溷中人溺血骷髅。
  又《饥不从虎食行》曰:
  西方有白额虎,东方有苍头狼。太室为尔宅,孟门为尔场。饥以人为食,渴以血为浆。人尽食万伥,自矜无对当。无数自相啖,相雄不两强。朝食其子暮食妃,而况尔汝呼弟兄。党从皆灭,身随之亡。惟有慈乌喜鹊,噪其四旁。君不见博浪椎,淮阴胯;两人未遇时,其事足悲咤。饥不从虎食,倦不息狼舍。待时以售,如藏待价。刘季得之天下王,项羽失之楚不霸。
  七言律如《留别浯溪诸友》曰:
  浯溪长揖向兰溪,偶及高秋欲半时。明月不分天远近,故人相望浙东西。青山木落千樯立,沧海潮来万马驰。倚棹歌阑离思作,今宵风树倍凄凄。
  又《过沙湖书所见》曰:
  五月落残梅子雨,沙湖水高三尺强。大风开帆作弓满,白浪触船如马狂。唱歌买鱼赤须老,打鼓踏车青苎娘。故人相忆在楼上,坐对玉山怀草堂。
  又宋临海王烈妇为元兵所劫,过清风岭,乃啮指血写诗石上而投崖死;血渍入石,天阴则坟起如新;吊以诗曰:
  天荒地老妾随兵,天地无情妾有情。沥血啮开霞峤赤,啼痕化作雪江清。能从湘瑟声中死,那忍胡笳拍里生!三月子规啼尽血,春风无泪写哀鸣。
  其诗以写人所不写,道得情事出为工。乐府则拗语强调。陵纸怪发;律绝亦淫情古意,妙笔艳吐;而七律之作,直起直落,中四语排震荡,以生语作拗对,其原亦出于杜甫。然七律《香奁八咏》,七绝《续奁集》二十首,以艳语作戏墨,不免贻人口舌。其他乐府如《别鹄操》、《眉怃词》、《大唐公主嫁匈奴行》、《湖》、《中女》、《奔月卮歌》、《李卿琵琶行》、《张猩猩胡琴行》、《邯郸美人》二首、《主家词》、《招农篇》、《南妇还》、《反顾狼》、《妾薄命》、《金盘美人首》、《老客妇谣》、《山鹿篇》、《浴官马》、《借南狸》、《洞天谣》、《谢吕敬夫红牙管歌》、《畹兰词》、《题履元陈君万松图》、《奉题子昂骝马图》,七律如《承天图》、《挽达兼善御史》、《寄秋渊沈炼师所居号琅所》、《石女》,七绝如《题春江渔父图》、《题芭蕉美人图》、《续奁集·理绣》;其可诵者也。其诗以妥帖力排。
  维桢文则寓雄骜于明通,每谓:“言有高而弗当,交有奥而弗通,若是者后世有传焉,无有也。又况言庞而弗律,义淫而无轨者乎?姑以唐人言之:卢殷之文千余篇,李础之诗八百篇,樊绍述著《樊子书》六十卷,杂诗文九百余篇,今皆安在哉?非其文不传也,言庞义淫,非传世之器也。逮乎我朝,姚公燧、虞公集、吴公澄、李公孝光,凡此十数君子,其言皆高而当,其义皆奥而通,善言世故,综之以往史,而宿之以圣贤之理;非代之学者缪悠无边畔,芜涩险怪以为辞者之所可及也。自天历来,文章渐趋委靡,不失于搜猎破碎,则沦于剽盗灭裂。
  能卓然自信,不流于俗者希矣。我朝文章雄唱推鲁姚公,再变推蜀虞公,三变而为金华两先生也。”李孝光问:“金华两先生则如何?”维桢曰:“柳太常如东鲁杜翁。课闺阃子弟,言言有遗事。黄太史如独茧遗丝,初不谐众响,至趣往ㄌ弦,激艳之音出于天成者,亦非众音可谐也。”孝光以为然。而黄氵晋之提学杭州也,谒文者填至,必取维桢笔代应,且又不掩于人曰:“吾文有豪纵,不为格律囚者。此非吾文,乃杨廉夫文也。”若欲自外于黄氵晋以别树一帜矣。
  今观其文集:序跋如《渔樵谱序》、《李经历治续序》、《两浙作者序》、《高僧诗集序》,赠序如《送三士会试京师序》、《送张宪之汴梁序》、《送倪进士中会试京师序》、《送海盐知州贾公秩满序》、《送旌德县监亦怜真公秩满序》、《送理问所知事马公序》、《送马彦远旌德教谕序》、《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谢生君举北上序》、《送郑处士序》、《赠即工王辅序》、《送墨生沈裕序》、《赠笔史陆颖贵序》、《送乡人韩道师归会稽序》、《赠杜彦清序》、《赠相士孙德昭序》、《送陈生彦高序》,杂记如《朱明优戏序》、《听雪舟记》、《月山记》、《借巢记》、《榆溪草堂记》、《有竹人家记》、《桂隐记》、《耕闲堂记》、《听雪斋记》、《石林茅屋记》、《吕氏楼真赏记》、《移春亭记》、《江声月色楼记》、《舒啸台记》、《读书堆记》,传如《曲生传》、《冰壶先生传》、《白咸传》、《璞隐者传》、《竹夫人传》、《小鸦传》,随事抒论,往往即小以见大,而寓感喟于诙诡,以谈笑为讽谕。如《赠即工王辅序》曰:
  嘉定王辅,世食于即。自幼机警,聪记强识,能诵余古歌行百十首。介其乡阆翁先生拜余草玄阁下,自陈曰:“辅承周左辖赠以‘即耕’二大字;人遂以即耕道人呼辅。敢乞大人先生一言以发之。”先生笑曰:“予以镊代耒,岂果知耕者乎?虽然,世以不耕为耕者多矣:渔以钓耕,贾以筹耕,工以斧斤耕,医以针砭耕,卜以蓍蔡耕,兵者以弓刀耕,胥者以笔牍耕,伶者以管弦耕,游说者以颊舌耕,浮屠氏以梵呗耕,老子氏以步虚耕,神仙方士以丹田耕;高至于公卿大吏,以礼乐文法耕。耕虽不一,其为不耕之耕则一也,岂止辅之即也哉!”
  然余有诘于辅曰:“尔即之耕,耕于田叟之顶而已耳。亦尝耕于绅第一流人乎?”辅曰:“辅虮虱汉,乌知第一流人乎?万一大人指教之。”余曰:
  “代有中秉钧轴,外揽英俊,纳天下于太平之域者,发常一沐而三握之。子以吾言往拜其履,进尔即以握其所三握者,为余祝曰:‘中国有圣相,越裳氏之雉其来矣。’”辅再拜领言去。
  又《赠相士孙德昭序》曰:
  战国以来,圣人之道不行。士之急功近利者,变而为游说,为滑稽,为刑名。
  然以三寸舌簧鼓天下之向背者,则莫甚于纵横捭阖之术也。汉有天下,既定于一,彼纵横捭阖者知其伎之穷;则又转而为谈天相人之术,败君误世者,往往有焉。
  而名昭往史以神于验者,亦不少也。唐以后,习相人术者益纷纷焉藉是以为食;则其售于人者急,而罔于人者宜无所不至;揣摩臆度,言与其术自兵而有弗计也。
  嘻!以相求相者,将有利于己之富贵庆祥,以相相人,尤将有利于人之富贵庆祥耳。故相人者言庆言祥,则求相者喜;言妖言祸,则求相者怒。相人者将以为利也,又安得言妖言祸以犯人之怒而绝己之利哉?毋怪其揣摩臆度之说,与其术自兵而有所弗计也。
  云间孙德昭氏于金陵山中得异人相术,其授受不苟。其谈相于人也,善则云善,恶则云恶,善不善也由乎人,利不利也由乎天;而吾所明之术不售,由人由天者所改也;由于吾者,抑仰何愧,俯何怍欤?相者而若是,盖亦近乎道。以君子之论,有所不屑也,因其乞言而写以贻云。
  维桢欲作色张,以雄怪发才藻,由张籍、李贺以攀韩愈,而出入李杜。文亦颇振笔书,以诙诡发识趣,由苏轼以参韩愈,而希踪秦汉;虽未反虚入浑,而差积健为雄,盖同吴莱之雄峭,而异四杰之演迤者也。顾名之所归,谤亦随之,嘉定王彝至作《文妖》一首以相诋诽,谓:“其文以淫词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王之道。顾乃柔曼倾衍,黛绿朱白,奄然以自媚。”亦可谓毁出于不虞者矣。观于维桢论文,以言庞义淫为大戒,而蕲“言高而当”,“义奥而通”,“善言世故,综之以往史,而宿之于圣贤之理”,岂欲“以淫词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王之道”者欤?其诗以雄桀之才,悯时病俗,制为乐府;而陈善闭邪之中,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亦岂徒为“柔曼倾衍,黛绿朱白,奄然以自媚”者耶?维桢少好读史,在乡里时,日课诗一首,以乐府体为之,陈古监今,出入史传,积至千余篇。晚年取而读之,忽自笑曰:“此岂有诗哉?”
  殛呼童焚之,不遗一篇。其弟子吴复辑录钱唐以后所作。得十卷,人称“铁雅”。
  吴复,字见心,富春人。性喜吟哦,效白居易乐府,讽切时效;人欲以危法中之,不为屈。而维桢之避兵富春山也,复遗书,愿为弟子。及维桢徙钱唐,遂从之游,始持所作诗见,盛自夸也。维桢览之笑曰:“子欲辈李唐,伎亦至高;欲追古,必焚灭旧语。”复色变,徐取楮笔录维桢诗二十余首去。越一月,复造谒曰:“先生诗法得矣!吾旧诗亦焚矣。第出语犹吾前日诗也,奈何?”维桢曰:
  “姑歇汝哦,静读古风雅骚及古乐府,再说。”又退而阅三月来,出所作曰:
  “余旧语忘,新语出矣。赖先生教,幸而或驯致于古也。”遂为写定《铁崖乐府》
  十卷,而加以评注。维桢曰:“是能道吾意所欲言也。”维桢诗有佚者,复辄补之,诵者谓可乱真;自后下笔必出人意表。尝雪作与维桢游东西洞庭,徒步登七十二峰,其语益振拔,为维桢赏叹也。
  维桢与永嘉李孝光、茅山张雨、无锡倪瓒、昆山顾瑛,为诗文友。瑛顾号玉山道人,卓然以诗画隐,工山水花卉翎毛。家有池馆宾客之盛,甲于江左;而瑛诗词语流丽,亦足与维桢相唱和。传有《玉山璞稿》一卷。张雨,字伯雨,与杨载、虞集为文字交,尝居茅山,著《茅山志》,自号句曲外史。以道士而工翰墨,有《句曲外史集》三卷,《补遗》三卷,《集外诗》一卷;其诗文豪迈洒落,结体遒逸。虽托迹黄冠,而儒林丈人,不以方外轻之。
  李孝光,字季和,少居雁荡山五峰下。四方之士远来受学,名誉日闻,泰下花以师事之。至正七年,诏征隐士,以秘书监著作郎召,应诏赴京,见帝于宣文阁,进《孝经图说》,帝大悦,赐上尊。明年,升文林郎秘书监丞,卒于官。孝光以文章负名当世,其文取法古人,非先秦两汉语,弗以措辞。尤力求复古,有《五峰集》六卷;乐府古体,刻意奋厉,不作庸音;近体五言疏秀,有唐调;七言颇出江西派,而俊伟之气乃不可遏。文二十首,气调落落,亦无凡语;四人之中,才力最健,差与维桢颉颃,而维桢最相契也。东南士林为之语曰:“前有虞范,后有李杨!”
  倪瓒,字元镇,无锡人。家雄于赀。工诗,善书画。所居有阁曰清,幽迥绝尘,四时卉木萦绕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故自号云林居士。名士四方至,至日夕觞咏;求缣素者踵至,亦时应之,尤喜画竹。每曰:“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及兵兴,而瓒扁舟箬笠,往来震泽三泖间。张士诚据苏州,累欲钩致,不应。其弟士信以币乞画,瓒斥去;士信怒,然不可踪迹。一日,从宾客游湖上,闻异香出葭苇间,疑为瓒也;物色渔舟中,果得之,扌失几死,终无一言。既而人问“何无一言?”曰:“一言俗矣。”
  明太祖定天下,而瓒黄冠野服,混迹编氓,亦以隐逸有高名。传有《清阁集》
  十卷。与维桢唱和,而诗格不同:维桢以雄怪参才藻;瓒则以真率出清迥。尝曰:
  “诗亡而为骚,至汉为五言。吟咏得性情之正,其惟陶渊明乎?韦柳冲淡萧散,皆得陶之旨趣;下此则王摩诘矣。富丽穷苦之词易工,幽深闲远之语难造。至若李、杜、韩、苏,固已ピ赫煌,出入今古,逾前而绝后:校其情性有正始之遗风,则问然矣。”其于唐人右韦柳而抑李杜。
  其五言诗如《为方崖画山就题》曰:
  摩诘画山时,见山不见画。松雪自缠络,飞鸟亦闲暇。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
  效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崖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挹涓滴,写我无边春。
  又《蛛丝网落花》曰:
  落花缀蛛网,蜀锦一规红。既映绮疏外,复照碧池中。含凄恋余景,散魄曳微风。昔人问荣秽,讵识本俱空。
  又《资赠吕志学》曰:
  江云昏绝献,汀树犹斜阳。独立霜柳下,渺然怀故乡。归来茅屋底,篝灯写微茫。
  又《赠惟寅》曰:
  隐几方熟睡,故人来扣扉。一笑无言说,清坐淡忘机。衣上松萝雨,袖中南涧薇。相告山中来,山中无是非。
  五言律如《悼项山清上人》曰:
  幽旷山中乐,飘物外踪。梵余闲憩石,定起独哦松。花落春衣静,云垂涧户重。依依植莲处,林暝只闻钟。
  五言绝如《题临水兰》曰:
  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
  适然寄意,而神思散朗,气韵自高。其他五言古如《春日云林斋居》、《冬日窗下水影》、《古诗二首奉送友仁贤良之京师》,七言古如《送徐君玉》、《醉题许空败壁》、《醉歌行次韵酬李徵君春日过草堂赋赠》,五言律如《画江天晚色赠志学》、《垂虹亭》、《题渔樵友卷》、《画吴松山色赠潘以仁》,七言律如《次韵萨天锡寄张外史》、《东林隐所次韵》、《杭人有传余死者贞居闻之怆然因赋以寄》二首、《寄朱府判》、《赠周校书》、《送叶道士再用悬字韵》
  二首,七言绝如《村居》、《三月五日为吴溥泉画{穴巢}石平远并诗》、《雪中所折枇杷花寄吴寅夫》、《为吴处士画乔林涧石》、《秋容轩》四首,亦为可诵。
  其中七言不如五言。大抵抑扬爽朗,不废俪语,以淡为绮,以晋参唐;于唐则韦应物参王维,于晋则陶潜参谢灵运,而润泽以陆机,秀爽于谢,有余于秀韵,不足于雄才;自是南风之敷柔,不同北调之亢厉矣。然意兴婉惬,中有恻怆。不肯仕明,而亦未必忠元也。
  有《西湖竹枝词》见意曰:
  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湖边儿女十五余,乌纱约发浅妆梳。却怪爷娘作蛮语,能唱新声独当垆。
  湖边女儿红粉妆,不学罗敷春采桑;学成飞燕春风舞,嫁与燕山游冶郎。
  心许嫁郎郎不归,不及江潮不失期。踏尽白莲根无藕,打破蜘蛛网费丝。
  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山。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
  辫发女儿住湖边,能唱胡歌舞踏筵。罗骑薰香回纥语,白毡蒙头如白烟。
  遗民之恫,以戏谑出之;盖讽元兵下杭州,而西湖女儿胡歌胡语,胡装胡舞以得盼睐荐陈为幸也。阿翁闻说兴亡,女儿不学采桑,冶容诲淫,唱新声而蒙白毡,不羞自身之服妖,而怪爷娘之语蛮,憨态可掬;与唐人司空图诗之“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同一哭不得而笑。谈笑而道,沉哀在心,何异谢翱之慷慨悲歌也!斯诚西子之不洁,而贻湖山以蒙羞者已。《云汉》之诗曰: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无非孑遗也,遗民而犬戎化也,耗矣哀哉!
  江阴王逢,字原吉,亦以诗人而不仕于明。至正中,作《河清颂》;被荐不起。避兵无锡。而张士诚据吴,其弟士德用逢策,归命于元以抗明。而明兵日迫,转徙松江,筑室上海之乌泾。士诚败,有《闻吴门消息》二律、《舟过吴门感怀》
  二律及《无题》诸律以哀之;又哀士诚之妻而作《刘夫人歌》,慷慨伤怀。明太祖欲辟用之,坚卧不起。而以转徙去乡之日久,追惟其大母徐尝手植双梧于故居潢河之上,因自号梧溪子。传有《梧溪集》七卷。其中赋颂杂文,亦间有之,而诗为多。逢早年学诗于延陵陈汉卿;而汉卿则学诗于虞集。集具体盛唐,不主一家,而欲窥晋宋;逢则气疏而才俊,仿佛杜牧,能以豪迈发才藻,盖得杜牧之一体。五言古如《摅怀》曰:
  大星动欲落,草木气含霜。惊风薄前营,步骑势翕张。美哉同心友,剑佩相徊徨;游鸿激荒徼,兔窜云冈。旁顾阻太湖,不见舟与梁。苟容谅非道,单居念流光。寒菊已复花,蟋蟀鸣我床。结交两相厄,夙好终不忘。
  征尘一何黄,征衣一何素。衣素易染尘,况复冠带具?忽忽叶变秋,草Ж露。莽莽关山长,悒悒岁月度。岂无新相知?恋恋情如故。范叔未至寒,绨袍受良难。
  又《将归》曰:
  梧桐生朝阳,凤凰呜高冈。嗟我羁旅人,弥年独彷徨。非不善趋走,玉佩垂双璜。君侯多车从,瞻者亦辉光。如何日同游,忽忽我鬓苍。衡茅龙江上,儿耕妻蚕桑,夜来得家书,云当奉尝。去去甘贫贱,零露沾衣裳。
  尽欢非全交,去国难洁名;中心默揆量,惟有归为荣。张翰不知几,直待秋风生;陶潜懒束带,千世莫与京。故邑变大荒,坟隧走狐,杀人肆高座,噤口难为情。天末厌乱离,且从寄佣耕,安得将周处,挈我斩蛟鲸。
  荐更丧乱,悲歌慷慨。其他五言古如《玉山道中》、《自乾封归省祖陇过大南岭向玉山》、《命妇词》二首、《旧衣篇唁失位者》、《无家燕》、《古从军行》七首、《青青孤生麻》、《岁旦未起宋安道税使袖至倪元镇书因述怀答倪》、《慈报寺长老南岳画云山间松图各有诗次韵》二首,七言古如《小匕首歌》、《奉陪神保大王宴朱将军第闻弹白翎雀引》、《叹病驼》、《吏骡儿》、《辞帅幕后王左丞复以淮省都事过访且送马至以诗辞还》、《浦东女》、《刘夫人》,五言律如《梧溪有怀》二首、《天池石壁》,七言律如《登信州溪山第一亭》、《简谢性原》、《秋感》六首、《无题》五首、《后无题》五首、《书无题后》
  凡三首、《偶感燕太子事》、《怀故园》;亦复壮能发采,华而不靡,所以风骨警挺,音节鉴锵。五言古感喟苍凉,风流条达,语丽而气遒,其源远追张协《杂诗》。七言律沉郁顿挫,不害有事,干以风力,臻以刘亮,则杜牧、李商隐之学杜也。其诗发潜阐幽,尤致意于宋元之际,表章忠贞。杨维桢序其诗,比之杜陵诗史。而逢自撰圹铭,有曰:“首西正丘狂斐士,诗旌忠孝节义鬼。”盖自道其实也。每作一诗,必系小序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