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眼镜注意事项:打破“神”对思想的垄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0:39:07
打破“神”对思想的垄断

赵德明

  一面翻译《博尔赫斯与萨瓦托对话》一面有杂七杂八的想法冒出
来:译者由于才疏学浅一定在许多方面对博大精深的博尔赫斯和萨瓦
托的对话理解得不对或者肤浅,因为在翻译的过程中这个才疏学浅和
博大精深的矛盾就已经暴露出来;译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反复查询
十几本工具书才能一知半解的内容,却是博尔赫斯和萨瓦托早已熟烂
于胸的常识。

  博尔赫斯虽然出生在阿根廷,但他的母亲有英国血统,讲一口纯
正的英语,给小博尔赫斯启蒙的是英国女家庭教师,阅读的是英文书
籍,因此他六岁就能用英语写短篇小说,九岁翻译王尔德的《快乐王
子》。10-20岁在日内瓦读中学,那里的课程全部用法语讲授,博尔
赫斯不得不好好学习法语,否则不能毕业。在此期间,他出于对德国
诗歌的爱好,又自学了德语,直到与萨瓦托对话时的1975年,他还在
“坚持学习”德语。拉丁文是中学的必修课。西班牙语是博尔赫斯的
母语,也是他进行创作的主要语言。如此学习外语的经历,大概不精
通也就精通了。

  但是,萨瓦托有两句话给译者增加了坚持翻译下去的勇气,一句
话是:“莎士比亚早已经成功地压倒了作品的译者。”博尔赫斯的睿
智和博学有其独特的魅力,他早已压倒了译者的笨拙与无知,因此只
要用中文传达出对话内容的一、二,聪明的读者自然可以心领神会,
就可以踏着译者衰老和狭窄的脊背与博—萨沟通,何况译者如履薄冰
地小心对待原文,恐怕可以超出一、二,说不定能够达到八、九呢。
第二句话是:“既然印欧语系的语言是不可翻译的,我们就可以猜想
翻译成中文是怎么回事了。严格地说,任何翻译都是假的,因为不存
在准确的相等物。”此话的合理成分是:由于翻译是要经过译者的
“主观”理解和使用另外一种语言表达,要想找到百分之百的相等物
确实是不可能的,的确有“假”的成分。但是,翻译又有“真”的部
分和需要的理由:人类有相同的情感、思想和共同面临的问题。

  博—萨对话涉及的方面很多:文学、艺术、哲学、神学、心理学、
语言学、音乐、舞蹈、电影等等,但是贯彻始终的是彻底的怀疑主义
精神和坚持思想自由的态度。

  从谈话一开始,二人就确定了:不谈政治,不谈日常生活琐事,
要谈“永恒性的话题”,即文学、艺术。博尔赫斯的怀疑主义是相当
彻底的。他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说:“设想有个完美、无
所不在、万能的上帝的存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引用萧伯纳的
话说:“上帝是自己造的。”“我多次想过:什么这个神、那个神是
属于月亮的,都是胡说。”“我想只要一次牙疼就足以否定万能上帝
的存在了。”他也不相信“天堂和地狱的存在。”造神是人类精神生
活的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神”形成一种精神力量和习惯势力,
比如宗教势力,并且往往创造出相应的文化成果和对人民群众的思想
的垄断。造神——形成对思想的垄断——打破这一垄断——再造新神,
这样螺旋形的思想发展规律,是许多民族文明史都经历过的。看看我
们周围的亲朋好友,他们确立某种信仰的迅速和幸福感与他们否定自
己信仰的艰难和痛苦相比,我们可以发现这中间怀疑态度所起的重大
作用。怀疑需要事实,更需要勇气。“神”一旦形成定势和习惯,也
就变成了阻挠解决新问题的障碍。

  “神”对思想的垄断和人们思想的懒惰与臣服是延续“神”寿命
的基本条件。面对每日大量层出不穷的矛盾和问题,人们总得拿出解
决的办法来,而在想出办法之前最重要的是对矛盾和问题的置疑。没
有置疑,就不可能有所发现,更不可能有所创新。

  博—萨对话给我的第二个启发是:只有坚持思想自由与独立,文
艺才可能有发展。萨瓦托说:“我们都知道伟大的艺术只能在绝对自
由中创造。顺从和因循常规只能生产虚假的艺术。”从他俩对梦的分
析可以看出,思想自由是人的基本属性,梦是这一属性的具体表现:
“做梦可以帮助人们在日常生活里不发疯。艺术对社会所起的作用等
于梦对个人的作用。”萨瓦托以莎士比亚为例说明了这个道理:“莎
氏笔下的人物,或曰他本人,可以杀人,背叛,折磨别人,奸淫妇女,
自杀,发狂。抓住随便其中那一条,社会都可以把他送进监狱或者疯
人院。可是实际上社会却为莎士比亚树碑立传。”博—萨对话中举出
大量事实说明人性的双重或多重性。“双重性是人类特有的,而且是
对立的双重性。”萨瓦托用法国18世纪理性主义处于高潮时期出现的
走火入魔的宗教团体证明了这个道理:“在法国这个理性主义最后泛
滥成灾的国家里,却出现了有史以来由一群群走火入魔的人们组成的
最大群体:从吉尔·德·雷元帅,经过萨德侯爵,直到热内。”在我
的朋友和我本人身上也可以找到这样的双重性。我认识一位德高望重
的老学者,每每谈及“文革”这场灾难,总是激动而义愤填膺地说某
某学生的凶狠嘴脸、某某居委会大妈的叫嚣、某某职员侵占了他的房
子……,他的直接体验和感受让他仇恨这场“革命”,做为一个学贯
中西的高级知识分子,他完全有条件而且有责任质问这场“革命”的
发动者,质问这场“革命”的历史和社会成因,不知道他是缺乏理性
判断的能力还是缺乏直面人生的勇气。

  博—萨对话中也谈到了名利和生死。人出了名以后还有没有自由?
萨瓦托的问答非常明确:“如果一个艺术家有重要的话要说,无论怎
样他都会说出来的。无论什么也拦不住他。不管是名誉、地位,不管
是秘密警察,不管是国家政府,都拦不住他。”这是指艺术家要讲真
话的勇气。但是,中国有个成语:“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固然说
的是“树大招风”容易引来议论的道理,其实还是反映了一种狭隘心
态:又想吃,又怕烫。说明了追名逐利者的自私自利而已。反之,如
果作家、艺术家以追求真理为生命,把名利置之度外,他就获得了精
神自由,不会为声名所累,为此,萨瓦托举例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创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时候,已经是闻名遐迩了。可是谁敢说
因为这部作品他就不自由了呢。还有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海明
威、福克纳……也都是名人。”

  博尔赫斯对死亡的态度也是值得一提的,他说:“只要证明镜子
已经照不出我们的身影了,那就知道我们已经死去。”活着就是感觉,
死亡就是感觉的消失,如此而已。萨瓦托的看法是:“死亡让我感到
悲伤。”对此,博尔赫斯回答的十分彻底:“既然你再也感觉不到这
个世界了,那你也就不可能再悲伤。”博尔赫斯一生研究神学,但是
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一生中用去许多时间创作以主观感觉为题材
的作品,但是对待生死这样的大问题又是如此客观和冷静。这种多个
“博尔赫斯”的复杂现象,告诉我们看人看事简单不得,线性、单一
思维方式必须让位给全方位、多视角的方法。巴尔加斯·略萨对博尔
赫斯认识的根本转变可以说明思维方式转变的意义。他在读大学期间
由于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他认为博尔赫斯是“资产阶级的看门狗”。
他的朋友劝告他:还是先看一些博尔赫斯的作品以后再说。“我惶惑
地阅读着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惶惑中除去有一种因背
叛了我的导师萨特而产生的堕落感之外,还有一种邪恶的快感。”若
干年过去以后,他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可以完全肯定地说:博尔赫
斯的出现是现代西班牙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事情,他是当代最值得纪念
的艺术家之一。”从蔑视博尔赫斯到无限崇敬,从50年代到90年代,
巴尔加斯·略萨对文学社会功能的认识,经历了从怀疑、动摇、分析、
批判直到重建的过程。其中正是博尔赫斯的怀疑主义精神帮助一代青
年作家从意识形态给文艺设立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萨瓦托在这次对话
中明确对博尔赫斯说:“您是作家的作家。您更是为作家准备的作家。”
博尔赫斯是真正的一代宗师,因为他用自己的作品解放了文艺的生产
力,并且教育和培养了一代作家。可是他在生前从来没有自诩“文坛
领袖”和“伟大的导师”,因为他重视的不是虚妄的头衔,而是扎扎
实实的精神求索。这也是他在这次对话中多次强调的:古希腊城邦已
经不复存在,但是荷马精神仍然活在我们心中。会不会正是这样的
“文化精神不朽”一直在支撑着博尔赫斯衰老多病的身躯去坦然地迎
接死神的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