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舒尹:坐着车去远方-- 青年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22:40:27

      
    [车是一种隐喻]
   
    与车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人流。与车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两个词:蜂拥而上,鱼贯而出。这是我后来所经历的场景。我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被拥上被推下,后来,我对车产生了惧意。一次,与同学去青岛,在某市火车站挤车,整整一个白天,十来辆火车在我们面前经过,远去,我们都没能挤上去。后来,我们挤散了。天黑的时候,我终于挤上了去青岛的火车。在拥挤的火车上,望着周围那一张张脸,写满的是:因陌生而产生的孤独、因疲惫而失去了表情,以及,内心里的寒意。周围的那些眼睛,一定也是这样冷漠地在我的脸上匆匆扫过。
   
    若干年后,在临沂诗人辰水的诗歌《春夏之交的民工》中,看到了袭遍我全身的温暖:
   
    在春夏之交的时候
   
    迎春花开遍了山冈
   
    在通往北京的铁路线旁
   
    有一群民工正走在去北京的路上
   
    他们的穿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有的穿着短袄,有的穿着汗衫
   
    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些女人和孩子
   
    女人们都默默地低着头跟在男人的后边
   
    只有那些孩子们是快乐的
   
    他们高兴地追赶着火车
   
    他们幸福地敲打着铁轨
   
    仿佛这列火车是他们的
   
    仿佛他们要坐着火车去北京
   
    这场景,多么象,我所经历者。
   
    我还看到了出口,那些把我们拥出这个世界的车辆:大风吹翻的,意外相撞的,蓄意的、无意的……那是温暖之外的痛。伤口的痛,让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失去光彩。
   
    在车上,载着的一些不可知的命运划向的是深渊,还是永久的归途?抑或是幸福的开始?我无法知道,一辆车是否对我的生命有着太多的暗示,尽管它把我向这个世界拉近了一步,令我不可知的命运充满了更多的变数。那多象一只手,伸向这个世界的手,紧紧地,好象要抓住什么。那一年,我们去郊游,回来的路上,我把去时坐的车让给了一个老同志。开车的朋友急着要回来处理一些事情,结果路上翻了车,老同志在家里躺了好几个月。我想,是他们的命运把我这个灾星推开了,如果我在这个车上,也许是更为糟糕的结果,想想心里很是后怕。记得还要早的一些时候,在上海去往青岛的船上,夜里突然停了电,在漆黑中,整个船舱里一片混乱。我以为那是我走向这个世界的尽头了。幸好,只是小故障。生活里总是有一些在我内心里留下些微印痕的事情发生。比如,一辆车载着我去了远方,我看到了什么,我听到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心里在想什么。生活总是这样子的,当有新的叶子长出来的时候,就有老一点的叶子要落下来了。
   
    现在,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坐车时的情形了,大致是有些害怕、紧张,这东西要把我带向哪里,坐上去就能到达我想去的地方么?我一直怀疑。直至公共汽车在我的小村子前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地鸣喇叭时,我才意识到,它真的能把我带走,带向一个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我向往的,想象中的、未曾去过的,甚至是想不出什么样子的。令我激动的是,那大约就是远方了。我想到的是,远方,一个我应该去的地方。
   
    我曾经在电影里见到过那漂亮的、干净的、长长的公共汽车。当我在一个小镇上第一次见到公共汽车时,它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呆立在后面扬起的尘土之中,我的魂魄也被它带走了。其实,我们一直叫它客车。当客车第一次走近小村子时,我有些失望,它不是我见过的漂亮的那种,它是一个农用五轮改装的,象在电影中见到的国民党军队坐的大闷罐,只是这个是蓝色的。短暂的失望之后,依然是兴奋,它也能带我去远方。
   
    车在小村子前停下来,我上了车。车上的人还不满,是冬天,冷飕飕的。但车里的人们依旧一脸的喜气,毕竟是坐上车了,感觉是不一样的。大家好象都很熟似的,互相点点头,就随便聊了起来,比如一些新鲜的事情,或者今年的棉花、麦子之类;问一问去城里干什么事情:看病的、走亲戚的、买东西的……车跑得很慢,从一个村子向另一个村子。车上开始有些拥挤起来,不熟悉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挤在一起,依旧是点头、说话,不时有人插言,话题跑了,有的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有的就顺着跑了的说,那些从大家的嘴里吐了出来人、物、事,好象是大家都清楚的。依旧有人上车,是一对母女,母亲很年轻,小女孩儿可爱。车停下来,司机看了看,为难地说,上不去了。年轻的母亲也有些为难,犹豫了一大会儿,说,要不,我——们——再等等吧。车上的人说,大冷的天,等到什么时候,大家挤挤就上来了。我的旁边是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太太,她看了看我说,小伙子,你向我这边再靠靠,先让孩子上来,坐你腿上,别冻了孩子。我努力地挤了挤,感觉没动半分地方,大家都这样地动了动,最后,孩子终于上来了,年轻的母亲也上来了。大家紧紧地挤在一起,动也动不了,大家依旧在说话,挺温暖的样子。
   
    那辆又小又冷的闷罐车一直载着我向某一个不明确的地方奔去。那是一个遥远的旅程,在乡村公路上的颠簸里,向家的方向奔去,还是刚刚从一个叫做家的地方离开。
   
    还要早的一些时候。我说的是我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在路上,我躺在行驶的汽车后车兜里。天蓝蓝的,秋风很好,但我不觉得。我要去的是一个美丽的海边城市,我将要在那里生活很长的一段日子,我没有丝毫的激动。伤感和孤独一次次地冲刷,已经令我麻木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我突然萌生出一些怪怪的、悲壮的感觉,我想起了风萧萧的一去不复返。我极力地想象着家、家人的样子,但一切模糊,头胀得要命。后来,想起那次漫长的远行,我极象一只忧伤的风筝,我担心,家在那头攥着的绳子会突然断掉。第二天,我站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我知道,那辆载我而来的汽车刚走不久,我想目送它的回去,但是我晚了。我仿佛听到了我自己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忧伤的声音穿彻了我的身体。那时侯,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何处,有一辆车,正载着我,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奔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车,是一种隐喻。载着我从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呼啸而来。世界正在我的面前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一些面孔若隐若现,我开始有些眩晕的感觉。
   
   
   
    [去远方]
   
    去远方。一辆隐喻的车载着我一直奔向远方的深处。
   
    小时候,听家里人说邻村有一个人走路特别快,周围村子里需要去外地办事情时,都求他去办。他去济南,早晨早一点动身,跑到济南天还不黑,我们这儿到济南有200多里路呢。我们听了都惊呼:飞毛腿啊!他算是个闯荡世界的人了,因为他经常去远的地方,远得我们没法子想象。那时候,我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年,正是一个适宜坐车的年龄。在闭塞的小村子里,坐了多少次车,也是一种自豪和谈话的资本。坐车,有出去闯荡世界的意思,一个人出去闯荡一番,肯动会长不少见识的。他见到了许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事情。比如城市,比如城市里的人,他们怎样说话。城里人都说普通话,我们说的是说话的时候要拐一下弯就可以与城里人说话的那种,但那样子会使人感到非常不舒服的。
   
    我最早去过的地方,是我们村子北边十五里地外的桑落墅。那是我见过的一个最有气派的可以称作镇的地方。我觉得那个镇有些怪怪的,恍若隔世。我还觉得那个地方太远,那也是我那时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在那么气派的地方走一圈,肯定是不一样的,回来和小伙伴们一说,大家都咂巴嘴。大约是十来岁的时候,我骗了母亲两块钱,一个人骑了四五十里路的车子偷偷进了城,当时小城里街巷林立,弄得我进了迷宫似的。回到村子里,就觉得自己与以前不一样了。再晚一些时候,骑着车子去了百十里地外的一个地方。然后,开始坐汽车、火车,去青岛、泰安、济南、北京、上海一些更远一点的地方。坐在车里,内心里总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兴奋。我想,我是不是长大了,我能够去远方了,去那些与我的小村子隔得遥远的地方,我的身上能不能沾上那些大地方的气息,我是不是也变了。记得村子里一个兄弟去了烟台当兵,转业回来后说话老是他的烟台。他从远方带回了什么,他把远方也带回了我们这个小村子。我们几个一块去青岛读书的人之中,唯有我不说那种我以为是拐拐弯就算是普通话的话,什么事情我都用家乡话应付,人家听不懂的时候,我就说得慢一点。他们几个在交流说普通话时,说是每次从青岛回来时,一下车说话就不拐弯了,回青岛时也一样,一上车他们就拐起弯来。我很固执,去远方,我都要带着自己的乡音,那是我的标记,我害怕我在去远方的路上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因为这个,我尽量少说话,或者不说话。
   
    我愈来愈害怕起去远方来。远方那么远,我害怕自己无法到达。在小城里工作,离乡下老家有五十来里路,每次回去看望父母,都要下很大的决心,乡下的老家怎么就变成远方了呢。回去后,再回小城也是一样的,想想坐在车上就害怕。几年前,威海的几个同学要我去他们那里玩,一个晚上来好几个电话催,我迟迟不肯动身,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单位上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要我去外地,我都面有难色,那么远的地方,我想起来就害怕。
   
    太多的想法已为岁月磨蚀干净,远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的畏途。我肖牛,但我想,我的骨子里更象一头猪。说到猪,我才意识到,害怕去远方实际上就是害怕失去目前安逸的生活。远方好象是一个巨大而黑暗的陷阱。在那个(我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我孤独,我可怜,我自卑,就象被遗弃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我的挣扎只有我自己知道。还是几年前的时候,我一直在暗暗地寻找着去远方的机会。那时侯,我对目前我所供职的这个单位满是不屑与厌恶,面对着那一张张陌生而又虚伪的面孔,我看不到在这个单位呆下去的丁点希望,于是,我想到了去远方,去一个遥远的、一生也见不到这些人的地方,但最终没有成功。时间不长,我的一个同学去了南方,他给我来了电话,说南方挺好的,要我也去闯荡一番。但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好象一下子就老去了一样,我已经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多姿与诱惑。我想着的是是目前象猪一样安逸的生活如何才能保持下去。没有一片叶子愿意在寒风中被裹挟着飘来飘去,屋外在风中沙沙做响的叶子让我想到了飘忽不定的命运。远方正象一个陷阱张开着大口,想吞掉我。我裹了裹温暖舒服的被窝,看了看睡得安详的妻子、女儿,她们那么幸福。女儿突然笑了,她一定在梦中梦到了开心有趣的事情。那一刻,我幸福得流下了眼泪。
   
    我早已经过了想去远方的年龄,我有些无奈、悲哀地想。去远方多象一个梦境。家庭、生活、现实将我的梦拆解得七零八碎。实际上,我还没有去过远方,远方,多象一个永远不曾去过的地方。内心有多大,远方就有多远。我渐已苍老的心里,已失去了对远方的想念。我知道,在去远方的诱惑中,一定会失去什么,比如目前不好也不坏的生活方式:上班、下班、老婆、孩子、一个月还可以回到乡下去看望一下父母。我把对去远方的梦都让给了这些身边的事情。这些,更能诱惑我,并且把我重重地拖住。我极象一只小小的蜗牛,终生都把家牢牢地驮在背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家的地方,就不是远方。我还想起了那些四海飘零的流浪者,他们始终走在去远方的路上,象浮萍一样。他们自诩四海为家,其实,他们忙碌的内心里有着太多的苦楚。他们的幸福,正是对他们身后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的无尽想念。而我的幸福,就是在某些无聊的日子里,可以去想想某个叫做远方的地方。
   
   
   
    [远方远么]
   
    我还是想起了远方。有事情去朋友那里,朋友与我讲了一件事情。他说:有个乡下人赶着马车进城来卖西瓜,不小心马在干净的马路上拉了粪,就有人过来罚款,说是影响了市容。卖瓜的说西瓜还没卖,身上没有钱。就这样,一车西瓜就被人拉走了,卖瓜的四处找熟人,无果。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卖瓜人的家离城里只有二十来里路,原本抱着一腔希望来城里卖西瓜,以为一定能够卖个好价钱,那料想却遇到了这档子事情。这个小城让他感到伤心,在此遭遇后,这个离他不远的小城会逐渐远离他的内心,走在远方之外。几年前的春天,我村里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满怀信心地南下去了广东。初秋的时候,两个人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广州至济南的车票。在济南下车后,两个人就开始步行往家跑,路上又冷又饿,到了商河他们借了电话要家里人去商河接,家里找了两个人骑着摩托把他们接了回来。后来两个人说,在凉凉的秋风里,两个人穿着短裤,冻得浑身失去了知觉,他们坐在摩托上只知道紧紧地搂住前面骑摩托人的腰。记得在看过的某个电影里,一个小伙子在广州一下车,就满怀豪情地说:广州,我来了。我村子里这两个小伙子初到广州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的。而现在,广州留在我村子里这两个小伙子内心的一定是伤心的记忆。远方成为他们内心里的伤痛。在远方,他们举目无亲,远方就像个高傲的、冷酷无情的王子,他们这些丑小鸭是城市里的暗影,远方像清除疾病一样无情地清除着他们。他们得到的是冰冷、白眼、鄙夷。在很远的远方,他们内心里在流泪,在想念着另一个远方——他们的家。广州真远啊,他们一定会这样想的。
   
    记得那年由青岛去泰安,不知怎的,在夜晚的火车上,我突然肚子疼起来,一路上上吐下泻不止。在拥挤的车厢里来来回回,有些人对我的反复来回露出不满的神色。清晨在泰安下车,我有气无力地提着一大包东西,摇摇晃晃地出了车站。站前广场上一个卖小吃的胖大嫂走上来不由分说一下子将我按在马扎上:大兄弟,坐下,先喝碗热饭。我以为这个胖大嫂可能要讹我。但浑身发冷的我看到胖大嫂端过来的热乎乎的稀饭,还是忍不住端起来喝了。喝完,我问,多少钱?胖大嫂说,不慌,不慌,大兄弟,你先歇一下,就1毛钱。刚才看你的脸色那么难看,把我吓坏了。你去哪里?我是外地来走亲戚的,先去汽车站。向东不远就是。我是第一次来泰安,昨天在火车上折腾了一晚上,掉了向,也没力气了。那好,我给你喊辆三轮,1块钱。说着,胖大嫂向着不远处的一辆三轮招手。三轮过来了。把这个大兄弟送到汽车站,1块钱。三轮摇了摇头。去,去。三轮走了,胖大嫂又向另一辆三轮招手。三轮过来了。大兄弟家是肥城的,1块钱把他送车站……送吧,送吧。我上了三轮。泰安,这个离家几百里外的城市就温暖地留在了我的内心,就是那个胖大嫂的形象。
   
    首先是那个十五里地外的小镇。因为早年听大人讲起的匪事,以及一些怪怪的样子,让我始终对它有一种久远的、恍若隔世的感觉。对那个小镇,我曾经充满过向往。十几年前,我还在那里生活、学习过一段时间,但始终无法改变对它的感觉。离开这个小镇几年后,我第一次离家远行去一个较大的城市。从火车站出来后,我想,从火车站到我去的地方也不会太远的,跑不了多大一会就到了。但那次,我走了很久,觉得每个地方都一样,一问才知道,我越走越远了,从车站到我去的学校,五六十里路呢。这是我不敢想象的,记得以前从小村子进城时,四五十里路得骑好长时间的车子,路上要经过许多村庄,当时感慨,真远啊。而一个城市竟比这要大得多。一个在乡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孩子突然来到了都市,他有些傻了。在那个陌生的远方,他一点都不舒服。内心里,他回家的愿望一浪高过一浪。
   
    远在威海的同学打过电话来,说,他们几个正在一起喝酒呢,吹着海风,听着涛声,就缺你了。我说,我也在家喝酒呢。那一刻,我觉得我就与他们在一起,我们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他们三个都顽固地说着胶东话,我一个人坚守着我的鲁北口音。那些快乐的日子好像正在发生着。我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我还能看得到他们说话时的表情。他们也一样的,我想。他们是:王国岩、于涛、刘文平。梦中醒来,天尚早,睡意已失。
   
    我想起那些远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我所回避的世界。为我内心所亲近的,无论多么远,它都不是远方。唯有游弋在内心之外的才是远方。远方的远,就是我的黑暗、冷,以及我对它的一无所知。
   
    尽管我不曾去过多么远的地方,但我觉得,我的内心正从一个远得无法想象的地方向回走。你们也许要问:那个远方,远么?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也同样地问你们:远方,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