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爽同款墨镜:齐白石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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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另一面

 

南方都市报   2011-06-15

 

◎何频,学者,著有《羞人的藏书票》《看草》等,现居郑州。

 

    从佚诗看齐白石的社会观

    2009年1月出版,童音点校的《齐白石诗集》,恢复了民国本,即1928年石印手写本《借山吟馆诗草》,和1933年铅印之八卷本《白石诗草》的原貌。其“出版说明”特地指出:

    二本均经樊增祥、王训、黎锦熙等选定,老人诗中精华,略具于此。后出之《齐白石全集》等,收罗虽多,而于此二集之作多有删弃与改动,如《白石诗草二集》卷二原有《袁世凯墓》一首,《全集》删去;又诗题中凡遇张大千,均改为友人;其他删改,亦颇有之。

    不仅是齐白石的诗文,还有诸多的齐白石传记与研究资料,乱花迷眼,也多随意剪裁。编著者或盲人摸象,或削足适履,为尊者讳,为庸俗政治讳。难言之隐不为别的,只为塑造和维护“人民艺术家”这个长期以来被固定的符号。

    同时代的画家,没有人比齐白石生前身后再迷人久远的,张大千也比不过他。爱屋及乌,只要与齐白石有关,无论什么东西,市场上都受宠。2009年3月,我和友人在广州“小古堂”书店,1950年代朝花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副牌)粗纸印制的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齐白石老爷爷的故事》,不过一本连环画大小,店家以为奇货可居,开口要五十元!

    公众认知的齐白石,来自民间,木匠出身,爱憎分明,厌恶反动统治阶级。勤奋作画,磨杵成针,几乎等同于今日的“劳动模范”。但这样的宣传,完全忽略了一点,出生于清朝同治年间的齐白石,是个典型的旧时代的画家。他经过清朝、民国,入共和国时,已经是一个89岁的老人了。若减去他自冒的两岁虚岁,实际也满87岁。耄耋之人,只是偶像。

    已经出版的《齐白石文集》,和北京画院秘藏等文献,都没有直接涉及《袁世凯墓》这首诗的资料。“廿年绝句三千首,都被樊王选在兹。”齐白石早年虽然“熟读唐宋诗,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离饮,饥不能离食。”但用力最多志在学宋,以说理为重点。为数不多的七律诗,这一首《袁世凯墓》很显眼,明显是袭老杜吊诸葛亮的———

    项城北上木森森,高冢荒凉秋色新。公在民安浑不识,伤心祸始是何人。英雄从古人难用,成败关天事莫论。五载山河尘不动,无情草木也知恩。

    这一首作于1919或1920年秋天的诗,(按《白石诗草》黎锦熙的注释,是1920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正面评价袁世凯,很突兀,也颇令人纳闷。

    齐白石与袁世凯,与之相关的资料,除了这首诗,他存世的印谱里,还有“项城”印蜕一痕。他去过安阳并多次途经安阳却是肯定的。在他四十岁作首度远游的时候,1903年春天,随夏午诒从西安到北京,就第一次经过此地,这由他当年曾经于豫北淇县(古代朝歌)客栈里壁上画佛像———1926年,萍居北京十年,直到定居跨车胡同为止,齐白石两头跑,沿平汉铁路频繁往返北京和长沙湘潭之间。当时受军阀混战阻隔,沿途落脚避难是家常便饭,他极有可能在安阳做故地重游。他不会平白无故说袁世凯,而这要从齐白石复杂的社会交际中分析,诚然还涉及他本人的社会观。

    从乡间木匠到学诗结社,35岁开始,齐白石从乡下来到湘潭县城,开始广交文人朋友。1897年,在湘潭县城,他由严鹤云介绍,与官宦世家的郭葆生(郭五)和夏午诒二公子订交。越一年,1899年,正式拜师王湘绮,由民间画师向文人画家转变。在早就拥有了湘潭黎家的重要人脉资源以外,进而又结交了大名鼎鼎的“湘潭三杨”和“谭三兄弟”。可谓得天独厚,了不得!

    近代湖南,曾左以后,多出奇人能人,特别是王湘绮文人圈子,集策士、幕僚和政客为一体,在文学和政治各方面,深刻影响着当年的中国社会。王湘绮与杨度,和袁世凯的关系不用说,翰林出身的夏午诒,后来也厕身“筹安会”,旋又投奔了在保定的曹锟。由夏午诒,齐白石才有远出之游,得以在西安结识贵为臬台的大诗人樊樊山,而樊山本人,后来也是袁世凯洪宪运动的红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白石给袁世凯刻印,论袁世凯为当世的英雄,是有背景的。

    艺术要跳脱,为人要老实。这句话形容齐白石也最恰当。1919年,在北京的齐白石有《己未杂记》,谈到自己的社会观和艺术观:“人喜变更,不独天下官吏行事也。余画亦然。余二十岁后喜画人物,将三十喜美人,三十后喜画山水,四十后喜画花鸟草虫。……如此好变,幸余甘作良民。”

    从1917年55岁,到1926年64岁买屋京西跨车胡同定居,这十年时间,老年齐白石频繁奔波于北京和家乡之间。战乱中的苟且偷生,生人似鬼,再没有他亲身的遭际与体会深刻。齐白石的画与文字,人们惯说其“草木情、泥土香和蔬笋味”,但很不够,明显的还有关于亲情友情、流离记乱两部分没有做深入的研究。齐白石对动乱与战乱的敏感和恐惧,用吴牛喘月和草木皆兵形容,恰如其分。

    1918年记事:“二月十五日家人避乱离借山,七月二十四日始归。《白石诗草自序》又说:

    越明年戊午,民乱尤炽,四野烟氛,窜无出路。有戚人居紫荆山下,地甚僻,茅屋数间,幸于分居,同为偷活,犹恐人知。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露草之上,朝餐苍松之阴。时值炎热,赤肤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甚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

    1920年,58岁的画家自言“四出都门归省”,他在日记里由衷地叹息:“辛亥以后之中华不成国矣!”

    《庚申日记》(1920年)里又有:“五月下旬一则日记:想我家园亲人,亦愁予在此不知何如?四年以来,艰危惊苦,离泣备尽,言之伤心。”(《齐白石文集》,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白石诗草二集·卷一》里《兵后杂感》与《京师杂感》,《白石诗草二集·卷二》里的《枕上》和《三月初三日夜梦到家》,均记避乱。《白石诗草二集·卷六》里的《端午日》:“岁岁端阳节,菖蒲插满门。果然真是剑,应享太平春。”

    听白石老人当年心声,饱汉遥想饿汉饥,再联系古训有“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一句,便不能不由衷地为老人的感慨而深深共鸣。也就是这样的原因吧,故而,《白石诗草二集·卷三》有接连三首《画葫芦》的绝句,其一,直白地道出了齐白石的社会观:

    风翻墨叶乱犹齐,架上葫芦仰复垂。万事不如依样好,九州多难在新奇。

    齐白石祝寿图的渊源

    齐白石的诗文和他的生平,还有很多不为人知之处,直接影响了对齐白石的深入研究。最近,齐白石为蒋介石祝寿的画与对联,破记录拍卖逾四亿元,是又一显例,也让人触目惊心。

    1946年秋天,齐白石接受南京方面的邀请,去南京和上海展画,并会友朋。中华美术会出面为其办展览,主席是张道藩。张还大张旗鼓地为自己操作了拜师仪式。书法家于右任也宴请齐白石。其实,齐白石的南下,和于右任做工作不无关系。时任于右任秘书的河南巩县人刘延涛回忆说,他受命北上见到齐白石时,大画家十分客气,请客之后还破例赠画。齐白石很迷信,他要于右任为其书墓碑,每年都要书一张,直到于右任随蒋介石避居台湾。这一年恰逢蒋介石六十寿辰,86岁的齐白石在南京做了最大一幅画并书联;“人生长寿,天下太平”;大轴中堂画鹰和松柏,上面有题画诗七绝一首:

    松枝垂荫芊芊草,柏树高拿淡淡云。天日晴明风景好,呼鹰围猎八千春。

    像这样一件大事,在今年5月22日的拍卖会之前,没有一份齐白石的传记资料里有忠实的记载,包括胡适领衔的《齐白石年谱》。

    齐白石的年谱,目前最重要的有两部,一是为纪念齐白石诞辰130周年,湘潭市政协与图书馆、齐白石纪念馆等合编的《齐白石研究大全》,其中有禹尚良和罗菡撰写的《齐白石年谱长编》;再就是香港集古斋有限公司的《齐白石双谱》,前面年谱,后边画谱,年谱相对简略。但是,这两部年谱都没有涉及传主为蒋介石祝寿事。

    湖南的《长编》稍翔实,如下:

    十月十六日,北平美术家协会成立。任名誉会长,徐悲鸿为会长。

    同月,乘航机到南京,四子良迟、看护夏文珠同行,住南京石鼓路十二号。由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镇(道藩)负责接待。生活起居由门人曹克家照料。中华全国美术会在南京举行白石作品展览会。晤于右任(时任国民党监察院长)。蒋介石有意安排任国民大会代表,拒之。(齐佛来著《我的祖父白石老人》)

    十一月三日,张镇在南京香铺营文化会堂举行拜师仪式。四日,京沪各大小报纸均发布消息或专栏报道。

    而张次溪记录的《白石老人自述》只说:“先到南京,中华全国美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后到上海,也举行了一次展览。我带去的二百多张画,全部卖出,回到北平,带回来的‘法币’,一捆一捆的数目倒也大有可观,等到拿出去买东西,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了。”

    胡适和黎锦熙、邓广铭合撰的《齐白石年谱》,于此同样也一笔带过。对胡适领衔的这部所谓的年谱,颇仓促,白石老人其实是不满意的。从胡颂平的记录里,知道胡适晚年,把自己草成的简单不过三万余字的《齐白石年谱》常置案头,时时都要细心增补。除此之外,就是2011年湖南新出的《齐白石全传》,都没有涉及画家本次在南京的场面应酬。央视的《百家讲坛》,去年有人以《齐白石:从木匠到巨匠》为题开讲,竟然把齐白石说成是时髦的一个励志典型。听说,前面有预备的选手不准备这么讲,企图讲出新意来,但被搁置了。

    齐白石的传奇一生

    齐白石生前身后,的确是一直在书写着传奇。他的传奇不仅仅在海峡两岸,不仅仅在华人文化圈。当年张大千去会见毕加索的时候,毕加索取出一本他正在用墨笔尝试的中国画册页,临摹齐白石,称叹齐白石。2009年11月,齐白石的《可惜无声》工笔花鸟册页拍出将近一亿元人民币的高价,翌年2月26日的《参考消息》选登了英国《泰晤士报》报道,《齐白石画作销售额全球第三》。今年5月22日嘉德春拍结果一出,5月24日《参考消息》旋及刊出法新社的报道《齐白石画作拍价直追毕加索》。文章说,“法国艺术品行情公司称,2010年,在绘画作品中,毕加索的作品售价最高,齐白石的作品位居第二。张大千、徐悲鸿和傅抱石的作品分列第三、第八和第九位。”

    齐白石毕生也和政治人物多风云际会。因为有而立之后的文化社会交往,40岁齐白石第一次出门远游,就得以于西安结识官场和文坛的双料大佬樊樊山,樊山主动提出要荐其为慈僖太后当宫廷御笔,齐白石自觉退避三舍,如上古隐士许由。“庚子之后,国人多惕腐政,革命党之勃兴如萌草,黄克强先进,在湘图乱,破密,亡于桂林,投郭葆生处,与先生比屋而居,进谋起义,计划辄多连夜。众拟请先生加入,先生默审清廷大势已去,倾覆在即,回念当时彦俊,谁能收拾残局,日后内閧未艾,生民必无宁日,自度无纵横捭阖之志,不如为艺林中之革命家也。”(王森然《近代名家评传·齐璜先生评传》)

    北上北京避难期间,从1920到1923年,由于夏午诒的关系,多去保定,在曹锟处挂名当西席,为曹刻印作画,还画过关公岳飞像,两画至今犹存。曹锟贿选成大总统,要齐白石当国会议员,却遭拒绝。1945年抗战胜利,北平军区举行受降仪式,齐白石开心地与朋友一起举杯作诗:“受降旗上日无色,贺劳樽前鼓似雷。莫道长年亦多难,太平看到眼中来。”然而,这只是虚幻一场。1946年在南京为蒋介石祝寿并作画,书“人生长寿,天下太平”联,他是贺百姓,贺黎民。但蒋介石接见他,他却再次拒当国大代表。齐白石逝世,台湾也举办高规格的悼念仪式,蒋家人亲临致祭。

    明显,齐白石不是要钻营谋官,身居要津。“翩翩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不适合比喻齐白石。他不是四处干谒的李白,也非“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杜甫,和周游列国的孔子也不同,作画在齐白石这里,真正成了自己主导的东西。他是画坛的孔夫子,无冕而王。

    他刻有闲章一枚:“星塘白屋不出公卿”。有自况诗《自嘲》:

    何用高官为世豪,雕虫垂老不辞劳。夜长镌印忘迟睡,晨起临池当早朝。啮到齿摇非禄俸,力能自食非民膏。眼昏未瞎手犹在,自笑长安作老饕。

    建国以后,毛泽东之所以尊敬他,是因为他留在北京而没有随国民党政府避走台湾,是新政权有人望的标志。齐白石与梅兰芳、张元济和冒鹤亭、朱启钤和叶恭绰,都是一类。就是这时候,为了作画的报酬,老还小的齐白石,还在中南海里闹出新闻。

    齐白石实在是耳聪目明,王森然回忆:“一九五○年我在武汉军管会,忽然接到齐先生的一封信,附着两幅画,一幅是给陶铸同志的,一幅是给潘梓年同志的。他在信里表示:解放江南,接近故乡,我年老虽然不能参加战斗,但是我有赤诚心肠,表示敬爱解放军,用画幅来表达感谢的意思。此信我已经交组织归档。”(《回忆齐白石先生》)

    那么多人说齐白石,写齐白石,都说自己很了解齐白石,但真正与齐白石有笔墨缘且知心的晚一辈的文人朋友,无过张次溪和王森然二人。《齐白石的一生》是广为流布的,可王森然怎么说齐白石?他笔下的齐白石是这样的———

    先生孤僻傲放,凡识者类能知之,好事者列先生为北京怪人之一。盖其一举一动,辄异乎常人。

    他说话声音很高,不知道他的习惯的人,总以为他是发脾气。

    他虽说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他的心灵,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对一切事物的看法,亲朋的往来,都是洁白的诚实,不勾心斗角。他的家务,无论大事小事,全由他一人安排处理,买几块引火的劈柴,都是他自己讲价过秤。

    齐先生穿的衣服很肥大,他的五岁的女孩,常到他的腿部衫下去捉迷藏。夏天他是常常光着胳臂,系着很厚很宽的腰带,光着脚丫。他的大女孩今年五十一岁了,和大儿子、三儿子都住在长沙,四儿子、五儿子都是在西山慈幼院读书。还有七岁、五岁、三岁的三个小女孩。他的太太宝珠,人很慈祥,时常有病,但是齐先生却一时一刻不能离开她。无论宴会出席,听戏,看展览会,哪一次都是在一起的。画画的时候,她磨墨,她拉纸,凡是得意的作品,都叫她藏在衣箱的底下。齐先生出了三本画册,两本诗集,五、六种印谱,定的价目都很贵,但卖得都很快。

    先生性柔时如绵羊,暴躁时如猛虎,无论其如何暴躁,过时无事,正如狂风骤雨之既逝,只有霁月清风耳。其情常似闲云,其心极如烈火,烈火燃烧,云光灿烂,极尽美观。

    在这篇文章就要结束的时候,我把自己久久的一个愿望说出来———重写画家齐白石传。我的标题来自白石老人与他友人诗句的翻新:

    风骨自权奇,梅花画满衣

    这是我心中的齐白石,也是真实的齐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