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怜星是什么功夫:报人王石和《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2 01:10:47
报人王石和《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本报记者 江菲

  一位71岁的老人,多年重病缠身。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11月19日,他把儿子叫到床边,说丧事从简,不发讣告,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或者追悼会,不留骨灰。他说,八宝山那么远,同事和朋友大多年龄较大,腿脚不便,接到讣告不去不好;去了又堵车、又劳累,不需要让大家这样麻烦。骨灰随便处理掉算了。第二天傍晚,他躺在沙发上安静地去世。

  一位报人走了。他是中国青年报原总编辑王石。

  几乎没有哪位读者知道他,因为他最著名的报道只署了“本报记者”;但他又有大名,只要提起《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全中国至少有几亿人会喊起来:啊,我读过那篇文章!

  那是1960年春节前夕发生的故事。很多人还依稀记得文章的开头:

  在首都王府井大街,车水马龙……突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了十分急促的铃声,一个戴近视眼镜的业务员,一把抓起听筒:

  “喂,哪里?”

  “长途!我是中共山西平陆县委,我们这里有六十一名民工发生食物中毒,急需一千支‘二巯基丙醇’,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北京晚报》里的这条简讯,因此文全国皆知。

  这篇文章被排成话剧,拍成电影;连续40年被选进中学语文教材;其时空交错、蒙太奇组合的精妙结构,几代记者都心向往之。这是一个记者最大的荣誉了。然而44年后,作者之一王石对一位后辈说,这篇文章“是时代的产物,有局限”。

  采写那篇文章时,他只有27岁,梦想着要当一名剧作家,想考电影学院,满脑子都是蒙太奇,便把这种手法用在了报道中。

  而此时,他已年逾古稀,背影消瘦,步履蹒跚,头发斑白。离开报社总编辑岗位18年来,他依然坚持每周到编辑部来一次,和年轻人聊聊天,讨论报纸的前景。

  今年5月,报纸筹备改版金刊,决定回顾所有重要报道的采写经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当然不能忽略。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打电话给他,恭敬地提出要去拜访。王石干脆地拒绝了:“何必专程跑一趟,我总去报社,肯定有见面的机会。”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出现在这位目瞪口呆的女记者面前。他解释道:“我怕误了事儿。”

  稿子写完了,记者自己都觉得“像温吞水”,但这位当年的名作者总是宽厚地鼓励她:“没事儿,再改改。”每改一稿,他都要专程跑来一趟。

  “我给您送过去吧!”女记者恳求。“把时间忙别的去吧,我愿意去报社。”

  50年间,除去“文革”期间报纸被迫停刊的12年,王石没有一天真正离开过中国青年报。他见证了一张报纸的成长,是惟一一个在报社辞世的总编辑。

  2004年11月22日,他的灵堂设在报社一间不大的房间里。每位员工上班时,都要先到这里来,深鞠三躬。报社内部网络上,悼文如潮。

  一位资深报人说:“王石走了,他代表了报纸的一个时代。”

  这个时代,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3年,王石正式担任报社的总编辑。人们评价这是中国青年报的“黄金时代”。

  复刊不久,一位叫梁长春的年轻人上班的第一天,即发现报纸当日的一篇社论有一处语病。他不假思索地提笔写了评报,贴到评报栏上。

  刚贴出去,部门同事便俯身耳语:“这是报社一位领导写的。”

  这位领导便是王石。小梁心里一紧。

  那天中午吃饭时,梁长春撞见了王石。王石微笑着说:“小梁,评报意见写得好,发扬民主是我们青年报人的传统!”

  1984年11月的一个傍晚,为了天津记者张建伟的一篇稿件,编前会吵得不可开交。稿件的标题是《玩命地干,拼命地玩》。能不能鼓励青年玩儿那时还是个问题,何况“拼命”。

  何必冒这险呢?一位副总编辑说,比如,可以在标题里加上“拼命地学”。

  “那还有什么意思!”反对者吵翻天。

  王石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然后“智慧”地折中了两种意见:给标题加引号,以示这种理论并非报纸“独创”。

  文章发表了,引起青年巨大共鸣。但那两个引号并未如愿成为救命稻草。1985年的两会上,多位代表委员发言,斥责这篇报道要把当代青年引到哪条路上去?是不是要引到“资产阶级道路”上去!

  张建伟在天津惴惴不安地坐等,以为自己的日子定不好过。但得到的消息是:老王在一遍遍地做检讨。

  张建伟坐不住了。他坐上火车,直奔报社。

  他一口气冲进王石的办公室说:“老王,真对不起您,由我来写检讨吧。”

  王石说:“这没你的事!我已经说了,稿子是我让你写的。有问题,是我的事。今后,你该怎么写你的稿子,还是怎么写。”他没有丝毫责备,倒像是鼓励。

  多年后,张建伟说:“从此,我对中国青年报,产生了一种报恩的思想。”

  或许正是这种思想,后来催生了“张建伟模式”。

  事实上,连这个名儿,也是王石命名的。在一次报道研讨会上,一位记者说:“建伟的报道,究竟是个什么模式,说不清楚。非驴非马,没见过。”

  有人说:“非驴非马有什么不好?那是骡子呀!骡子劲大,能爬山路。”

  王石笑:“我看既然说不清,干脆就叫‘张建伟模式’!”

  这个奇特的命名就这样在中国新闻界叫响。而在王石领导下的中国青年报,也领军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新闻界。《大学毕业生成才追踪记》、《第五代》、《命运备忘录》、《两代知识分子对话录》……有一天,中国青年报人在报社大门口发现了读者贴的标语,上书:“中国青年报万岁。”

  退休几年后,他依然只将几篇文章当做自己半生的业绩。晚辈问他为何如此,他回答:“事实就是如此。”

  事实并不如此。很多当年他的下属,都能回忆起因与他的意见不同,为稿件与他争论甚至怒吼的经历。王石总是凝神静听,从善如流。他喜欢部下对他说真话,哪怕是“态度恶劣”。一种为报道而争出个高下的报风,在他的“纵容”下蔚然成“型”。

  1987年,王石53岁。此时他仍然精力充沛,步伐敏捷。

  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亲自贴在了报社的评报栏里。大家聚过去看,大意是:他已辞去报社总编职务,让位于更年轻的同志。

  半个多月后,他在办公会议上说:“32年来,是中国青年报培养锻炼了我,并且重用了我,使我成为报社的一粒重要棋子……我关心报社的现在,更关注它的未来。我想,把我这粒棋子挪动一下,对于我们的办报事业走向未来是有益处的。”

  事后,有人不断地追问他请辞的原因。他说:我们这一代已经老了,领导不了年轻人了,“干吗还要赖在这个位置上?”他也承认,自己“还想当记者,写些大稿子,大通讯”。

  辞职了,他没有离开报社。这粒“棋子”跑去恳请当时的记者部主任(一位比他小20多岁的老部下)说:请收下我这个老兵!

  他不断到各地采访,山东、贵州、云南……

  到山东,驻地记者去看他时,发现他正和采访对象扯皮:嫌一个人住套间太奢侈,嫌服务员老来安排水果和烟,嫌别人老叫他“王总”———我就是一个记者,早就不是“总”了。

  到贵州,他拽着当地记者,一定要单独给自己的妻子结房费,说自己是出公差,而夫人是旅游,不能混淆。

  到云南,记者站还没有汽车,当地记者怕他年纪大了,准备借一辆。老王听到后制止了,指着摩托车说:“这个就挺好呀,我就坐这个。”于是,几天下来,他都是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完成了采访。

  人们说:“老王退下来,开心多了!”

  他经常摇头晃脑地在办公楼里哼:“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但是他从未真正是一个在城楼上观山景的人。

  一次,一篇报社的重头稿件制作完毕。编辑记者们一起坐在办公室里等待审稿结果:刊登,或者“枪毙”。王石也和大家一起等着。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总编辑办公室的门仍然紧闭着。

  一位记者说:“老王,你是前任总编辑,你去看看?”

  王石从沙发上站起来,推门出去了。

  他很快回来,摇着头:“还没有决定。”坐下了。

  但他很快又站起,再次推门走出。然后又走进来。

  后来,他干脆不回到办公室里了。昏暗的楼道灯光里,他倒背着双手,走着,楼板被踩踏得“嗵、嗵”直响。每过一会儿,他便又到正在决定稿件命运的总编辑办公室去望一眼,然后再出来,又是背着手,在楼道里走着走着,从这头走到那头……

  当王石终于再次出现在编辑办公室门前时,这位前总编辑呆呆地站着,目光扫过这些他曾率领过的“士兵”,忽然有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他说:“稿件被枪毙了!”

  1994年,王石60岁。退休前,他得了心脏病。报社建议他回家休息。他舍不得,说:“我在家干吗呢?”于是继续在报社的新闻研究所工作。

  1998年,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去世前三个月,又安了心脏起搏器。他迅速地消瘦下去,说话没有了底气,但每周必到报社一次,却没有更改。

  “这段时间,新闻版怎么用了那么多通稿?”

  “怎么这几期的版面那么难看?”

  每发现问题,他必找相关负责人讨论。他说:现在我是下级,你们是上级,争论争论有什么不好的嘛!都是为了报纸的发展。

  报社的所有重大会议,只要他身体允许,定会前来。他找个角落,安静地坐下,倾听会场上激烈的讨论,直至散会。

  有人问他:“老王,您不说两句?”

  他笑着摇头:“我只要听你们说。”

  报社给他安排了公车,他一次也没坐过。报社来了很多新人,他每一个都能叫出名字,记得住他们的每一篇精彩的报道。

  一次,王石踱进一间办公室,站在一个年轻女孩儿背后说:“嘿,你知道吗?咱俩是老乡啊!”

  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吓了一跳,不知该说什么。老王笑笑说:“干得不错,干得不错!”

  事后,她问同事:“那个老头儿是谁啊?”

  “他?他是王石啊。本报的前任总编辑。”

  他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报社,是11月15日,他刚出院不久。那一天,他去过几间办公室,分别聊了十几分钟,然后一个人去报社食堂吃饭。吃完饭,他自己收拾了碗碟,便离开了。

  4天后的傍晚,他安详离世。

  11月23日,讣告在中国青年报一版刊出。11月25日,一位读者来信致“全体同仁”,这位上海同济大学教授说,正在踌躇是否续订明年的《中国青年报》,讣告中“杰出的中国青年报人”一语深深打动了她,为了表示对王石先生的崇敬和哀思,“我决定续订”。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