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秘史 电视剧:尖锐的撕裂与无力的唤醒——评陈希我的小说(贺仲明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12:28:51
在当下中国文学界,陈希我是一个在评论界有较多争议的作家。一些批评家和文学期刊对他的作品相当看重,他也获得过不少推崇和荣誉;但另一方面,他也受到许多负面批评乃至某些方面的限制,有人批评他为“色情作家”,他的一些作品的发表和出版也受到较大影响。确实,在当前文学中,无论是在创作思想还是在审美风格上,陈希我都颇有些“异类”色彩。他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日常生活无情地撕开,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的尖锐批判和对人性阴暗处的深层揭示,其独特的思想视野里融合着他对文学的独立理解和个性鲜明的艺术追求。


                                  


    陈希我小说一个最显著也最执著的关注点,就是对现代日常生活的揭示和批判。他的小说基本上都取材于现代都市生活,主人公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普通现代人,但他不是对生活作普通的平面描写,而是致力于对生活作冷峻的解剖和阴暗面的挖掘。正如他曾经在一篇访谈录中说过:“我一直记着马尔克斯的一句话:‘文学是人类腐败躯体上的蛆。’文学是盯着这世界阴处的,即使世界一片光明(当这样的时候真的来到,文学就该寿终正寝了)。文学不是让人喜欢的东西,就像我邻居那个疯子的话每每遭人忌恨一样。它是‘恶之花’。它是病,促成大艺术的是无法救治的危机感,痛感,现世的绝望。作家就是这样异常敏锐的人,甚至,这敏锐是一种夸大。”(《写作就是变态》)他以手术刀般的犀利,将生活中的温情和凡俗外表尖锐地撕裂,暴露出人们掩盖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空虚、孤独,相互之间的厌倦和冷漠,以及被损害和异化的人性世界。
    比如《我的补肾生活》,写一对夫妇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完全丧失了热情,丈夫的肾功能已经萎缩,焕发不起男性的本能,只能借助想象和手淫的方式才能完成性爱活动。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妻子寻求极端的方式,让丈夫像鲁迅《药》里的病人吃人的鲜血一样去吃死人的器官。这当然不会起任何作用,因为夫妻情感的冷漠,日常生活的平庸,才是造成丈夫困境的根本原因。《我们的骨》也一样,物质生活的富饶并没有使人心理平静,相反,它带给两位主人公的只有极度的空虚,从而使他们演出了一段颇为荒诞的故事。同样,《欢乐英雄》里名为“李杜”和“王妃”(他们的行为与他们的姓名构成尖锐的讽刺性)的一对夫妇,为琐屑生活和物质欲望而争吵,最后导致儿子的无辜死亡。
    陈希我对日常生活的揭示,相当集中地体现在两性关系,尤其是家庭中的婚姻关系上。他笔下的婚姻生活丝毫没有传统的爱和温情,夫妻之间只有深深的空虚和无聊,只有相互的冷漠与厌倦,于是,背叛和刺激成了夫妻之间的一致追求。《我们的苟且》通过写一对夫妇围绕处女膜问题的相互折磨,深入地揭示了夫妻关系的脆弱和虚伪。《绑住我》则通过一次团体的境外旅游活动,对夫妻和朋友关系进行了严峻的拷问。在作品的视野中,夫妻之间只有不能化解的精神隔膜,他们虽然肉体生活在一起精神上却没有任何交流,性的欲望和物质追求的欲求成为他们维持夫妻关系的唯一纽带和支柱,正因为这样,境外旅游活动成为他们想方设法寻求刺激的机会,相互的欺骗也自然而生。《旅游客》也一样,女主人公已经沦为事实上的性奴隶,但她依赖于无爱的婚姻,尽管痛苦但不能正视,无法甚至不想摆脱这种生活。而貌似拯救者的男性其实也只是猎艳者而已,一旦得手就感到厌倦迅速将她抛弃。传统两性关系中的爱情在这里只以嘲弄的面貌出现。
    长篇小说《抓痒》是这一主题表现得最充分的作品。身为成功商人和小学教师的夫妻俩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彻底丧失了爱的热情,甚至失去了正常的性的能力,在他们看来,现实生活只剩下虚空的本质:“是含混?是谅解?生活就需要含混与谅解。认可也罢,反对也罢,不都得活下去?人需要自己给自己寻找活路。说白了,不自己骗自己,怎么活着呢?假如不自己麻痹自己,我们一刻也生存不了。”(《抓痒》第326页)为了逃避这种生活,他们转而在虚拟的网络世界寻找刺激。与现实生活的相互厌倦不同的是,他们在虚拟的网络中能够倾诉真情,性的本能也被激发出来,最终,他们在真实和虚拟世界的交错中走向了死亡。正如有学者对现代生活的揭示:“人们不以真实而是以一种更强烈的幻觉去克服幻觉”,在这里,虚拟世界成为了现实生活的反讽者和否定者,它的“真情”正对比出现实世界的冷漠和虚空。
    日常生活的平庸和阴暗在陈希我笔下得到深入的展示,但陈希我的意图显然并不只在于此,他是把它当作一个切入口,以之对现代文化精神进行揭示和批判。陈希我的许多作品中经常反复出现一个词,那就是“时代”,如“玩的时代”、“假的时代”、“作秀时代”等等。而且,陈希我笔下的主人公大都不展示突出的个性,他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许多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显然,陈希我是在表示这种人、这种生活在当今社会中的广泛性,他的主人公就像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生活是我们这个时代中最普遍的现象。事实上,他作品人物的悲剧和各种困境都与时代密切相关(比如《欢乐英雄》、《暗示》等作品中主人公的悲剧就都是现实压迫的产物,其他作品中人物性本能的丧失也与时代的刺激有直接关系)。人是时代精神的表现者,也是时代精神的产物,作者表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孤独、焦虑感和本能的丧失,表现人们精神的空虚和变异,深在地体现了对现代社会精神的批判。
    除了表现人的空虚,陈希我还将金钱和欲望对人性的变异作为他创作的另一主题。《带刀的男人》揭示两性关系在利益驱动下的变异,在这里,男女关系不再是自然和美的,而是成了纯粹的欲望和残酷的折磨。首先是男性利用权力诱惑女性,之后是女性肆无忌惮地利用欲望来要挟男性、折磨男性,导致其最后不堪忍受而自我阉割。《暗示》写现代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主见,主人公不自觉地陷入偷窃和抢劫的暗示,其实是受时代文化的推动和暗示--社会以金钱和欲望为唯一标准,成为人们无止境地追逐金钱和欲望的精神动力。《今天你脱了没有》则展示了当前流行的女性“脱文化”,女性时尚事实上成为了欲望文化的代名词。《风吕》更明确地将现代文明与欲望文化联系起来。作品写的是一些日本留学生的生活,日本作为现代文化的象征受到人们的推崇和追求,但实质上它带来的却是欲望对人的正常道德精神的取代,是人性的异化。
    通过日常生活的阴暗化展示和对欲望世界的批判,陈希我将他的小说世界描画成了一个现代文化的浮世绘世界,也使其现代文明批判的本质主题明确地表现出来。


                                 


    批判是陈希我小说最显著的主题,但他并不完全停留于此,他在撕裂日常生活之后也尝试缝合,他之揭露日常生活的平庸和无聊,也是为了让人们认识生活,唤醒人们被异化和麻木的本能,回到自然的、正常的人性世界。这是陈希我称自己为“理想主义者”的原因(他说过:“所有坚持真正的文学写作的人,其实都是理想主义者。”),也是他对《抓痒》中两位主人公以死亡方式拒绝日常生活平庸的行为有所认同的原因:“其实婚姻是一种仪式,仪式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靠的是信念和牺牲,但是我们这时代谈这个显得太空泛了。但是走出去又能怎样?还不是又一次离婚的开始?所以他们玩虚拟,这是一种真正的绝望,一种坚忍,一种理想主义。”(《冒犯针对的是遮蔽》)
    在这样的目的下,陈希我对人的本能世界作了探索和肯定。如《我要哭》中对人类哭的本能进行了表现;《我疼》则充分表达了人对真实感觉世界的追寻,主人公为了反抗日常生活的平庸和麻木,最后采用了吸毒的极端方式;《遮蔽》则走得更远,它将人的本能世界与人类文明道德尖锐地对立起来,对道德于人本能欲望的限制进行了探索。应该说,这些探索有的相当极端,几乎是行走在人类文明的边缘上,但陈希我的意旨在于思考人的本能到底有多大的力量,我们时代对人本能的遮蔽有多深,我们又在多大程度上遗忘了自己的本能,遗忘了又有多久。他的探索源于对现实世界麻木和冷漠的否定,是其寻求改变现实精神世界的一种方式。
    在陈希我对现实日常世界的批判和阴暗化揭示中,也偶尔可以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内心痛楚和对理想人性的追求,在他所表现的虚无生活背后也可以看到爱的一丝光明。在一些作品中,陈希我也表达了寻求和怀旧的意念。《小芳》的故事虽然有些老套,但力图表现的是物质世界中难得的真情呼唤。女主人公在对往昔情感的追忆中走向死亡的行为,也许在时代环境中只能徒增笑料,但却可以看作是对时代文化的决然否定和顽强抗争。《我们的骨》更进一步深化了这一主题。一对老年夫妇在现实生活中感到精神的匮乏和空虚,怀念起曾经带给他们美好记忆的、价格低廉的瓢骨,于是想方设法去寻找它并希望肯定它的价值,最后发展到行为有些变态。然而,作者给予这对行为有些怪异夫妇的是深深的理解和同情,因为他们所寻求的并不只是一块骨头,而是一种精神和意义,他们的行为实质是对现实精神匮乏的反抗。同样,《到天堂去》通过小孩的眼睛去看待世界和死亡,小孩的真诚与成人世界的虚伪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内在地传达出一种对真诚世界的渴望。
    在婚姻生活方面,也可以看到一定的建设性因素。像《旅游客》中的“大姥姥”形象就表示了一种觉悟,她曾经在现实文化压力下放弃了爱和欲望的权利,但当她年老后,对此的认识显然更为清醒,所以,对于外孙女在不幸福的婚姻外寻求爱情的行为,她给予了积极的支持甚至是鼓励。再如《抓痒》,小说虽然以悲剧为结局,但主人公的死亡不完全是虚无,也可以看作是他们对虚无生活的反抗和对理想生活的追求结果,尽管他们的爱是虚幻而绝望的,不能生存于现实世界中,但那毕竟是爱。正因为这样,男主人公死后,其留下的电子邮件的第一句话是:“人生就是为了找寻爱的过程”。对他们的无奈选择,作品明确地给予了一定的理解和温情:“其实都不是谁的错。你们是立在风中的两盏孤灯。你们彼此靠着,彼此遮挡着,不要被风雨扑灭。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从来,从来……”(《抓痒》第315页)
    陈希我对日常生活空虚的批判和对正常人性唤醒的努力,使我想到了法国学者德波《景观生活》对现代生活的描绘和“革命”尝试:“由于在景观社会中,原先那种以政治强制和经济手段为主的统治方式已经为文化意识形态的控制所取代,景观创造了一种伪真实,通过文化设施和大众传播媒介构筑起一个弥漫于人的日常生活中的伪世界。于是,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摧毁景观,揭露景观的异化本质,使人的生活重新成为真实生存的瞬间;……”陈希我的小说也寓含着同样的思想因素。
    但是,总体而言,陈希我的唤醒愿望是游移和不果断的,所取得的效果也是不明显的。他的现代社会文化批判在一定程度上陷入到对整个人性的怀疑中,在一些情况下,他所展现的人性阴暗面已经超出了具体的时代和社会背景,成为对单纯人性的批判。这决定了他的人性唤醒欲望不是积极乐观,而是艰难的、矛盾的,希望经常是与失望甚至是与绝望交织在一起,在他许多主人公面前摆着的,经常是像鲁迅所说的“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困境。比如《抓痒》,女主人公虽然清晰地知道网络世界的爱人就是现实世界的丈夫,但她却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只能以死亡结束自己的情感和人生。同样,《旅游客》的男女主人公虽然经历了一次欢情,但真实的生活依然使他们产生了厌倦,只能分道扬镳。唤醒的无力源于作者对文学和人性的独特理解方式。


                                   


    陈希我的小说在审美上也有独特的追求。他袒露生活的细微末节,通过无节制的渲染和细腻的描写,甚至运用夸张和重复的修辞手法,将生活中的丑恶、空虚和无聊展示得无以复加。他的小说不是审美,而是审丑,他所带给人们的阅读效果也不是愉悦或者兴奋,而是惊惧。读他的小说会使人感到一种震撼,一种尖锐的震撼。你会感觉到他把我们的现实生活撕裂了,撕开了被日常生活遮蔽起来的现时代下人的生存真实,撕走了温情,留下的全是残酷和冰冷。
    这一点,与残雪似乎有些相似,但陈希我有他自己的独特之处。首先,他的审丑是在细致的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他对生活细节的描写细腻到几乎有些病态的程度,因此,其审美效果也是其他作家所不具备的;其次,他的叙述往往带有较强的感情色彩。他有意识地将感情带进叙述中,使其丑恶与空虚情境融入了主体色彩,带上了主人公直接的心理感受,和单纯的客观叙述相比,这种叙述方式给人的感染力和震撼力更强,生活场景也更加清晰:那些故事似乎就发生在你的身边,那些主人公似乎就是你的邻居或者甚至就是你,至少,其中有一部分的生活可以看作是你的生活。
    陈希我另一个突出的艺术特征是哲理化色彩。正如前所说的,他作品的主人公大多都没有姓名,形象特征更是被有意识地淡化,作者的意图在于凸显出共同的时代特点,欲望和异化是其思想中心,在每一篇作品后面,我们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作者的思想,思想的影子散布于作品的每一处,也主导着主人公的行为和灵魂,而人物形象和生活细节,则主要承担这些思想传达者和表现者的角色。陈希我小说的叙述方式也有同样的特点,他侧重内省式的叙述,多用第一人称或第二人称,通过主人公的具有强烈自省色彩的内心再现,传达出作者哲理式的追问意图:“在我的作品里,有不少是用‘你’的,首先是一种写作时的需要,以‘你’来写,容易追问。用我,是一种倾诉型的,他是陈述型的,而你,是追问审问。”(《“写作,首先是自己需要”--与陈希我对话》)
    这种艺术表现,对于读者的阅读确实具有挑战性,也显示了陈希我小说的思想型特点。正如陈希我自己所说的: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现在到了该解决“怎么看”的问题了。(《写作就是变态》)他的文学世界对人们以往的阅读方式构成了挑战,他给你震惊,给你刺激,并且迫使你去想,去思考,去追问自己:这些惊心动魄的景象与你有关吗?你是否也和主人公一样,有同样的生活感受,经历着同样的生活实质?这种艺术方式,对于其主题的表达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我们每一个读者也都是现代社会中人,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刺激和反思,无疑是其思想效果的恰当延伸。
    谈到这里,也许应该对其“色情作家”的批评作出一些辨析。我以为,正如陈希我自己所说的:“我写的不是情色,毋宁说是‘反情色’。我是通过情色,表现情色之外的东西:性的黑暗与人生的困境。……写作当然是为了反抗,为了冒犯。既然是反抗,是冒犯,是对抗平庸、撕开遮蔽。”(《文学不死,我也不死》)他的一些作品确实对性作了比较细致的描写,但他写性,与其说是在渲染性,展示性,不如说是在将性作为武器来批判社会,揭示人性中的空虚,他的性描写往往是与其对社会、人性的揭露融合在一起的。因此,在他的艺术表现下,他作品中的性描写丝毫没有美感,也不具诱惑力,相反是消除了被人们披在它上面“美”或“媚”的面纱,还原了其生物本性,只能使人感到其在欲望驱使下的残酷和可怕--就像鲁迅所说的“显微镜下无美人”,这样的性描写不立足于色情的角度,也不具有色情的诱惑力,甚至是与一般的色情文学完全背道而驰的,这样的文学和作家显然不应该被戴上色情文学和色情作家的帽子。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时代文化的巨变,商业文化成为时代文化主流,借助于没有完成的文化启蒙和文革留下的精神沧夷,借助于改革的不平衡和内在的缺陷,商业文化毫无阻挡地肆虐,金钱文化成为时代无可争议的绝对主导。人的精神被金钱文化所异化和奴役,社会成为一种虚假的、没有文化内涵的“景观”:“通过将新近的过去驱赶进隐匿之所,使每一个人在社会内忘掉历史精神这一对历史的放逐,景观所赢得的珍贵的优势首先是遮蔽它自己踪迹的能力--遮蔽它最近的世界性征服的真实过程。”在这一文化面前,我们的文学和知识界似乎有些失语。文学作为精神产品与现实物质文化所应该构成的张力状态远没有显现出来,和谐共谋的情况却相当普遍。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希我的小说显示了自己的独特价值。他探讨生存、尊严,对后现代时代的社会和文化进行批判和质疑,让我们看到了商业文化对人性的戕害和我们生活中的巨大空虚,他的文学成为了时代精神中的一块伤疤,不美观,但是触目惊心,促使我们去审视我们的生活,反思我们人性的被遮蔽和受伤害。他的小说所传达的现代文明批判主题,与台湾学者殷海光曾经的文化批评有内在的相通之处:“社会生活失去道德规范,于是共同的核心价值亡失。这么一来,人际的互信与互赖的基础涉于颠覆。如果人际的互信与互赖倾覆,则不仅合作极其困难,而且内心陷于孤立状态。个人成为寂寞群众中的寂寞人;个人成为套上纱罩在街上的独行人;个人成为戴上假面具在公共场合跳鬼舞的人。这样的个人,其内心绝对缺乏真实感及安全感。缺乏真实感及安全感的人,绝对的苦弱、畏缩、朝秦暮楚并茫无所归。”
    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曾经将现代诗人称为现代文明中的“拾荒者”,陈希我也是站在现代生活的边缘,拾取被人们所忽略的日常生活的精神碎片。他的作品中深藏着艾略特《荒原》般的焦虑,传达的是约瑟夫·K一样的孤独感和绝望感。他所对爱情和婚姻异化问题所进行的思虑,也带有现代心理学家反思和批判的意味:“性之所以丧失了活力,乃是由于性与爱欲的分离。事实上,我们已把性放在了与爱欲敌对的位置上,用性来避免爱欲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虑。……今天,我们追求性的官能享受,正是为了逃避爱的激情”,在其对爱和精神的追忆中,也恍惚可以看到试图以爱的方式来战胜孤独的弗洛姆《爱的艺术》的精神向度。
    同样,陈希我小说的哲理化艺术探索也有独特的意义。由于传统等方面的原因,中国作家一般很少探索抽象层面的世界,哲学意味比较淡漠。对于一个时代文学来说,集体性的哲理小说缺失显然是有遗憾的。因为文学的高层境界应该是超越于现实之上,对现实进行提升和反思,它应该引领生活而不是被动地跟随在生活之后。在我们这个文化多元而混杂的时代,更需要深刻的思想映射,才能看清楚纷纭生活背后的真相,才能不被时代物质潮流所裹胁。哲学虽然会使文学丧失一些可读性,但它们之间也有一定的和谐空间(存在主义大师加缪和萨特就是典范)。在今天,在整个社会都忙于现实,哲学和思想正淡处人们的视野之际,独立的坚持是有自己意义的。
    与之相应的是,陈希我对文学处境的见解也体现出自己的独特性和一定的深度。他自觉将作家居于社会的边缘位置,以理想主义为文学的基本精神,将作家定位为与责任家、道德家和社会文学家不一样的具有旁观意识的独立批评家,凸显出文学对精神和存在的思考:“文学就是面对我们生存的根本错误,知痛而迎,悖反之下的理性,谵妄之下的真实,黑暗之下的光,无梦之下的梦,从而走上一条超越无法逾越的苦难的净化之路。”(《写作就是变态》)虽然我并不认为远离社会是作家的必要选择,更不应该成为作家创作的方向(事实上,真正远离社会也是不可能的,陈希我小说本身的批判性也说明他绝不在社会之外,而是社会生活的一个非常的关爱者),但是,一个作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尤其是保持超越于现实利益之上的更高远追求,不将文学作为现实利益的某种工具,是对文学尊严的一种维护。在这方面,我觉得陈希我的这段话是很有启迪意义的:“对于一个作家,我觉得主流和非主流并不是主要的,也是你不能选择的。有的时候时代认可你,你就成为主流。但是我很知道,只要你只是一个作家,你永远只是边缘人。作家只是个弱者,要当强者,去当企业家、律师和明星--作家不是明星。文学是一种比输的事业,现在我们很多作家,太精明。”(《写作就是变态》)陈希我对文学独立的严肃坚守,在许多作家将文学等同于游戏或工具的当下社会显得似乎有些异类,却是非常值得尊重的。
    当然,就目前看,陈希我的创作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缺陷,甚至我觉得,他的缺陷正影响着他进入更高的文学境界。
    最突出的方面我以为是对人性的理解和处理方式。首先,正如前所述,他的作品存在着将对现代社会的批判与人性世界相混淆的缺陷。他将人性世界作完全的阴暗化处理,客观上降低了对现代社会的批判力量,而且也局限作者对这一问题思考的宽度,影响了更明确的建设性意义--批判对象的分散而不是集中,会影响作品更有力的现代性思想表现。理想如果没有彼岸,就很难说是真正的理想主义,黑暗如果没有光明的映照,也很难将其阴暗处显示出来。他对人性唤醒的无力局面是一个鲜明的表征,其人性思考中也蕴涵着内在的矛盾。
    其次,作者对人性解放的探索也存在一定的误区。他反对现代物质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希望解放人性,是完全合理的,但是,他可能忽略了这种解放所应该具有的必要限制,忽略了文明在人性限制上的合理性。事实上,这种对人性解放极度的探索(如对伦理和人性的冲突,如对吸毒于感官的刺激)有可能会导致和人性被异化同样的后果。另一种异化--完全的欲望异化,和物质文化下的异化是内在相关联的。我以为,解放和约束是人性世界都不可缺少的,关键是一个限度问题。
对人性的理解方式也直接影响到其审美处理。过于渲染人性和生活中的丑恶,导致了他小说世界逸出正常的社会情态,不能对生活作出清晰自然的表现,从而使其作品呈现出过于强烈的理性色彩。虽然我认为哲理性的文学是有价值的,但是真正成功的哲理文学应该是哲理性自然地融入生活和形象之中。比如卡夫卡的作品有很强的哲理色彩,但他深邃的思想都是通过生活细节来表达,其生活描写能力是非常高超和突出的。同样,加缪、萨特、米兰·昆德拉等作家都是如此。文学如果仅仅只是思想的传达而没有生活的真切再现,是很难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的。
    我估计,我的这段批评陈希我是不会认同的,陈希我是一个很有主见、很有独立性的作家,我与他的分歧关涉到最根本的对文学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等问题,这些问题本身就带有很强的个人性。而且,确实而言,文学的共性和个性也许是永远难以统一的,一个作家到底应该在何种程度上保持个性,又在何种程度上需要遵守现有的规则,也许是永远处在疑问中的事情。我的批评可能不会影响陈希我的创作方向,并且也许有一天,社会与文学史会认为陈希我的探索是对传统文学的超越,我的见解是保守而落伍的。文学的发展,社会的发展,谁能说得清楚呢?然而,不管怎样,我觉得,陈希我作为一个对文学有独立追求的、严肃的作家,理应得到文学界更多的关注和尊重,也希望他对社会和人性的批判能够引起我们生活的警醒--对于我们这些被各种“现代性”梦境所媚惑的人来说,这种警醒也许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