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面瘫的原因:李光耀回忆录 风雨独立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5/03 01:59:44
 李光耀回忆录 风雨独立路    序言 
从来没打算写回忆录,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我总认为这样会妨碍工作。
  卸下总理职务五年后,我的老朋友兼同僚,也就是新加坡报业控股执行主席林金山使我相信,年轻人会喜欢读我的回忆录,因为他们对那本收录我的旧讲稿,由报业控股以华文出版的政论集深感兴趣。我也为那些只知国家稳定、增长和繁荣的新一代过于自信的态度担忧。我想新加坡人应当了解,新加坡曾经是、现在还是那么脆弱。当时我们面对种种危险,差点儿就一蹶不振。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们了解廉洁和有效率的政府、社会秩序、个人安全、经济和社会发展等等,都得来不易。
  这本书并非正式的历史记载,而是我生长的地方——新加坡的故事。其间经历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宁静岁月、战争带来的震惊、日本占领时期的悲惨日子、共产党反对英国人回来而引发的造反和恐怖行动、马来西亚期间的种族暴乱和威吓,以及新加坡独立的风险。这本书记载的是新加坡早期的历史,到1965年新加坡的突然独立结束。下一本书我将描述接下来25年新加坡从贫穷到繁荣的漫长和艰苦的奋斗过程。
  1959年我就职时,许多人尚未出世或年纪还小。他们不会知道,一个没有天然资源的弹丸小国,是怎么同它的天然腹地分隔开来,并且必须在东南亚民族主义新兴国家的冷酷世界里求存。他们认为不到40年光景,世界银行就把新加坡列为发达国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撰写本书时,许多事情我早巳遗忘,那些回忆需要从国内外的会议记录、来往函件以及同僚的口述历史誊录本中一段段地缀合。虽然那些事情是在过去的岁月中发生的,可是这一系列打点心情的过程,有时候依然使我心潮澎湃。
  内人芝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给予我中肯的批评。我写的每字每句,她批阅了无数次。我们之间的争论数也数不清。她是承办产权转让业务的专业律师。我并不是在起草一份要让法官细阅的遗嘱或产权转让书,她仍然要求我把文句写得准确、明晰、毫不含糊。她是我力量的支柱,数十年如一日地给予我理性和感性的支持。
  我并没有刻意去叙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内人和三个孩子,只是偶然一提而已。看着孩子们渐渐成长,跟他们的朋友一样,在新加坡,这个依照我的政策改造的国家事业有成,那确实令芝和我十分欣慰。
  对我本人和我的内阁同僚而言,在我们从零开始的建国过程中,家庭是我们携手奋斗的核心。我们要创造一个足以让我们的孩子和同胞们引以为荣的新加坡,一个所有公民在追求理想的同时,能够享受平等和有充分机会的新加坡。正是这股亚洲移民社会独有的精神,推动我们奋勇迈进,排除万难,争取成功。
                           李光耀
                          新加坡    第一章 新马分家

  一些国家原本就独立,一些国家争取到独立,新加坡的独立却是强加在它头上的……对新加坡来说,1965年8月9日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从没争取新加坡独立……在居住着l亿多马来印尼穆斯林的3万个岛屿的群岛里,我们的华人人口简直微不足道。新加坡是马来海洋中的一个华人岛屿。我们在这样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如何谋求生存呢?

  要不是音乐广播中途暂停,这一天跟新加坡其他星期一早晨根本就没有两样。上午10点,广播电台和丽的呼声播送的流行歌曲突然中断,大为震惊的听众听到广播员庄严地读出一份宣言。这份宣言只有90个宇,却改变了新加坡人民和马来西亚人民的生活:

  “自由与独立永远是人民的神圣权利……我,李光耀,以新加坡总理的名义,代表新加坡人民与政府,宣布从1965年8月9日起,在自由、正义、公平的原则下,新加坡将永远是一个自主、独立与民主的国家,在一个更公平、更合理的社会里,誓将永远为人民大众谋求幸福和快乐。”

  紧接着是另一份宣言:“奉大仁大慈真主之命。愿真主——宇宙的主宰,得到颂赞……余,马来西亚首相东姑拉赫曼,获马来西亚最高元首批准,谨此昭示,自1965年8月9日起,新加坡不再是马来西亚的一个州,它将永远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邦国,从此脱离并不再依赖马来西亚。马来西亚政府承认目前的新加坡政府是独立自主的政府,并将本着友好的精神与之合作。”

  分家?为什么?怎么那么突如其来?新加坡岛成为新马来西亚联邦(也包括北婆罗洲地区的抄捞越和沙巴)的一部分,只不过两年光景。同一天上午10点,在新加坡以北250英里的吉隆坡,东姑拉赫曼正在向马来西亚国会解释:

  “我们最终发现,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对新加坡政府或新加坡领袖采取镇压措施;

  二、同不再效忠中央政府的新加坡州政府断绝关系。

  我们现在采取的是第二条路。”

  被逐出马来西亚

  国会里一片死寂。东姑是在副首相敦拉扎克提出一项议案一读之后发言的,该项议案要求立即对1965年宪法与马来西亚(新加坡修正)法案进行辩论。到下午一点半,二三读辩论完毕,法案送交上议院。上议院的一读从两点半开始,到四点半三读通过。最高元首当天就批准,完成了宪法所规定的程序。新加坡被逐出马来西亚。

  按照马来穆斯林的风俗,丈夫可以宣布“塔拉克”(我休了你)三次,做妻子的却无权这样。这期间他们可以重归于好,他可以娶回她。不过,在他讲了三次“塔拉克”之后,就不能再娶她了。马来西亚“休”了新加坡的时候,国会上下两院三读法案,等于宣布“塔拉克”三次。这对伴侣——马来人占多数的马来亚和华人占多数的新加坡一直都合不来。新联邦应该是个真正的多元种族社会还是由土生士长的马来人支配,对此双方争得越来越厉害,以致两者的结合受到了损害。

  新加坡注重“离婚”的实质内容而不是法律手续。要分家的话,就要确保条件实际可行,一旦订下,永不改变。为了确保人们对这次定局不致产生怀疑,同一天早上,新加坡政府特别出版政府宪报号外,刊登了以上两份宣言。我特地要求东姑在他的声明上亲自签名,这样哪怕马来西亚其他领袖或国会议员不同意,他们也无法改变主意。他照办了。新加坡广播电视台台长拉曼从内阁办事处秘书那里接到了这两份文件。他决定通过三个不同的波道分别用马来语、华语和英语播送全文,过后每半小时重播一次。几分钟后,通讯社便把新闻发布到世界各地。

  8月9日这一天,我一开始办公便跟主要的文官,特别是受联邦管辖的文官举行一连串会议,通知他们新加坡的部长现在接过控制权了。就在10点正式宣布之前,我会见了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到的各国使节团成员,把新马分家和新加坡独立的消息告诉他们,要求各国政府承认新加坡。

  在使节团成员离开之前,我把印度最高副专员和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埃及)总领事请到一旁,把致夏斯特里总理和纳塞尔总统的信交给他们。当时印度、埃及和印尼一起,是亚非运动的主要成员,亚非秘书处设在开罗。我在信中要求他们承认和支持新加坡独立,要求印度派几位顾问前来训练新加坡的军队,要求埃及派一名顾问为新加坡建立一支海岸卫队。

  午前我到达新加坡广播电视台录像室,以便举行电视记者会。结果出现了事前没料到的情况。开头10分钟左右,记者们提了几个问题,我一一作了答复。一名记者随后问:“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导致今天早上发布宣言的事态发展过程?”

  我追述了两天前在吉隆坡同东姑会谈的经过。我说:“……每当回顾签署协议,使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的那个时刻,我们总会感到痛苦,因为我一辈子都相信合并和两地统一。地理、经济和亲属关系把人民连在一起……我们稍停一下,你们介意不介意?”那一刻我激动得不得了。20分钟后记者会才继续举行。

  那不是一次电视直播,因为电视要下午六点才开播,于是我便叫拉曼把这一段去掉。他坚决反对,强调报纸肯定会报道,要是电视广播把这一段去掉,让报纸描述这个场面的话,绘人的印象会更糟。在这类事情上,我早已发现拉曼是个精明可靠的顾问。他是在马德拉斯出生的泰米尔人,有教养,也有学问,已经成了忠心耿耿的新加坡人。我接受了他的劝告。于是,在新加坡和国外,许多人看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当天晚上吉隆坡马来西亚厂播电视台播放了记者会的情形,也有这段插曲。在华人看来,像这样失去男子汉应有气概的表现,是有失体面的。但是我不由自主。许多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观众同情我,也同情新加坡,使人稍感宽慰。

  深受良心谴责

  三天三夜的煎熬折腾,使我心力交瘁。从星期五晚上在吉隆坡时开始,我就没有真正合过眼,已几乎精疲力竭。因任务尚未完成,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感,把精力集中在下一个步骤。一旦宣言公布,心情不再紧张,情绪便激动起来。我深受良心谴责,感到自己辜负了马来西亚数百万人民,他们是马来亚的华族和印族移民、欧亚裔,甚至包括一些马来人。他们同新加坡人民站在一起,抗拒马来霸权,而马来霸权正是导致我们发生争执的根源。也感觉背弃了盟友和支持者,包括来自马来西亚其他州——沙巴、沙捞越、摈城、吡吻、雪兰莪和森美兰的政党领袖,我感到惭愧。我们一起组成了马来西亚人民团结总机构,一直在开会和开展协调活动,以便动员人民,展开主张建立不分种族的社会的运动。我们已着手建立广泛的联盟,以便向吉隆坡联盟政府施加压力,争取建立“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而不是“马来人的马来西亚”。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执政的联盟是受东姑领导的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简称巫统)支配的。

  我也因为不得不向英国首相和澳大利亚、新西兰两国的总理隐瞒实情而感到悔恨和内疚。过去三个星期,我不得已只好背着他们暗中策划分家,虽然他们对我和新加坡要求和平解决马来西亚的种族问题,一直静悄悄地给予强有力的支持。

  在我们和敦拉扎克进行谈判的三个星期里,这些想法一直在我心中萦绕。只要较量意志力的斗争还在进行,我就得沉住气。一旦大功告成,激动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了。

  华人区欢欣雀跃

  就在我难受的时候,新加坡华人区的商人却欢欣雀跃。他们放鞭炮庆祝脱离吉隆坡马来人的种族主义统治,一些街道因此铺满了红色的炮竹屑。华文报《星洲日报》报道,人们放鞭炮庆祝伟大的日子来临。它以华人典型含蓄方式说:“或许是预祝中元节呢!”随后加上一句神秘莫测的话:“各人心中有数。”《南洋商报》写道:“目的如何?心照不宣。”

  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会长孙炳炎对新马分家的消息公开表示欢迎。他说,第二天会召开董事会会议,讨论发动所有注册商业团体、工会、行会和其他民间团体,联合庆祝新加坡独立。他还说:“对于最新的政治发展,商家大多觉得如释重负。”

  投资者也感受不到我的痛苦。新马分家第一天股票市场交易旺盛。当时新马证券交易所仍然是联合的,它在新加坡和吉隆坡两地的交易室,交易量比上个星期几个交易日翻了一番。第二天投资者认定独立对经济有好处交易量就更大。37种工业股当中,25种涨了。

  但是,在市中心,到8月9日下午,街上却空荡荡的。前一天晚上我把宣言行将公布的消息通知了新加坡警察总监黎肯,并把联邦内政部长拿督伊斯迈医生的一封信交给他,信中叫他今后听从新加坡政府的指示。黎肯部署了经过特别训练来应付暴乱的镇暴队,以防万一亲巫统的新加坡马来人纠众闹事,抗议新马分家。人们经历了1964年的两场华巫种族血腥暴乱,深恐再次出现类似的危险。那天下午,镇暴队和镇暴车出现在大街上,车上有水龙设备,车窗和挡风玻璃都加上铁丝网,预防暴民扔东西。

  这一天天气溽热,是典型的8月天。傍晚气温降下来。我相当疲倦,但决定照常运动运动,放松自己。在总统府(以前的总督府)的斯里淡马锡官邸①前面,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在发球练习区挥杆打了150个高尔夫球;心情好了些,吃了晚餐,然后准备会见英国驻吉隆坡最高专员赫德子爵。

  这一天早上九点半,秘书接到赫德办事处打来的电话。当时离宣言公布时间只有半小时,秘书回电话说我暂时不能同赫德通话。赫德问下午行不行。我回话建议晚上八点,最后双方约定7点5O分。

  7点50分赫德来到斯里淡马锡官邸(基于保安理由,我没住在欧思礼路家中)。10岁的女儿玮玲当时穿着T恤和短裤正在门廊里玩耍。她跟赫德打招呼,问他:“您想见我爸爸?”由于独立后,我和他的关系突然变得不明确了,这样的非正式欢迎,算是得体。就在他从汽车里出来时,我及时走到门廊欢迎他,问他:“您代表谁讲话?”他说:“嗯,您当然知道,我是获任命的驻外专员。”“一点也不错,您是否获得特授的职权来跟我谈新加坡和英国的关系?”“没有。”我说:“那就是私下谈话,只是聊聊而已。”他说:“要是您喜欢这样说的话。”事情就这么办了。

  事实上,当时我心情一直很沉重。赫德的举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风度翩翩,俨然是个受过训练的英国王室近卫骑兵团军宫。1956年英国入侵苏伊士运河期间,他担任国防部长,在艾登首相辞职之后跟着辞职,以便对那次的事件负责。他是英国上流社会的人物,善于在困难面前挺起胸膛。

  他为防止新马分家尽了最大的努力,千方百计地游说东姑和吉隆坡联邦政府推行一些政策,以促进马来西亚内部的团结。他以最高专员的身份不断会晤东姑以及东姑的部长。他和在伦敦的威尔逊首相两人,对我主张以宪制方式解决吉隆坡和新加坡之间的纠纷,一直给予大力支持。他们成功地坚持了不应动用武力的原则,否则结果会大不相同。但是分家肯定不是他所努力争取的结果。

  当时英国有630OO名英军、两艘航空母舰、80艘战舰和20中队的飞机在东南亚保护马来西亚联邦,但这还是不能战胜马来种族主义的势力。马来领袖,包括东姑在内,担心一旦同非马来人分享真正的政治权力,他们就会被压倒。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赫德不了解这一点。起初我也不了解,但比他早些看清形势,因为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同东姑、敦拉扎克和拿督伊斯迈讨论过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会说马来语,赫德不会。我也能回顾过去马来人和非马来人摩擦对抗的事件,尤其是1940年和1941年当我在莱佛士学院就读那段时期。我比较了解马来人。所以1965年6月底,当我在报上读到东姑在伦敦患上带状疱疹的消息时,我猜测他可能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赫德同我谈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对话的过程心平气和,双方都尽力约束自己。他没指责我,只对我没把事情经过通知他或他的政府表示遗憾。而我却感到悲哀,因为如果我事先告诉他东姑要我们脱离马来西亚,而我所要求的是建立约束性比较小的联邦,他肯定会站在我的立场上想办法阻止东姑的。这一来就不能排除发生种族暴乱的可能性。在我们会面的17个小时后,英国政府承认新加坡独立。

  赫德离开后,我和内阁部长们通过电话谈了又谈,就当天的情况交换了观感,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我怕内阁和国会议员们之间会闹严重分裂,因此我要所有部长都在分家协议上签名。我知道有几位部长会极力反对分家。

  但我得继续管理新的新加坡的事务。当天我大部分时间是跟我的亲密同僚吴庆瑞在一块。内部安全和国防问题得先解决。我决定把内政部和新的国防部并在一起,让吴庆瑞掌管。财政部由谁来接管?我们选定了林金山。接下来的问题是国际上的承认,以及同能够协助确保新加坡安全和生存的国家建立良好关系。我们认为人民行动党创始人之一的拉惹勒南应该主管外交部。但是当时我们有点茫然,担心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形势。

  该怎么生存下去?

  前途是渺茫的。新加坡和马来亚只隔着柔佛海峡,由新柔长堤连接起来。两地向来是由英国当作一个地区统治的。新加坡是英帝国的行政和商业中心。现在我们分了出来,一切都得靠自己。马来西亚政府正准备教训我们。他们可能不再让我们扮演传统的角色,继续成为他们出入口货物以及为他们提供种种服务的中心。所有新兴国家都在推行民族主义经济政策,一切都要自己干,直接同欧洲、美国和日本的主要买客和卖客打交道。在这样的世界里,新加坡没有腹地,就连我们的饮用水也来自柔佛州,该怎么生存下去?

  让新加坡和马来亚合并是人民行动党的基本宗旨。只有人口比较多,幅员比较大,才有可能建国。我们从来就不相信一个商业城市国家能生存下去,搞社会主义的国家更不必说。1961年9月,我曾在一次电台广播里作了这样的解释:

  “没有一个政党也没有一个人敢反对合并……合并会实现,不只因为这是人民行动党的愿望,也不只因为这是联邦联盟政府的愿望。就像日出和日落一样,这是不可避免的。两地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纵横交错,密不可分,谁也无法长期维持新柔长堤的人为障碍。”

  “我们单独生存不了。如果我们延迟合并,人人都会受苦,不管你是工人、小贩、书记、技工还是商人。生意会减少,利润会下降,待遇会降低,工作职位会减少。”

  一些国家原本就独立,一些国家争取到独立,新加坡的独立却是强加在它头上的。45个英国殖民地举行了色彩滨纷的典礼,为主权正式由英帝国移交给当地人的政府而庆祝一番。对新加坡来说,1965年8月9日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从没争取新加坡独立。在这之前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我们说服了新加坡70%的选民在全民投票中投赞成票,赞成同马来亚合并。我们说过,一个独立的新加坡根本无法生存下去。现在,让新加坡生存下去却成了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我们如何才能使一批来自中国、印度、马来西亚、印尼和亚洲其他地区,使用多种语言的移民形成一个国家呢?

  新加坡是个小岛,退潮时,面积只有214平方英里。它是英帝国在东南亚的心脏地带,所以繁荣发展起来。随着新马分家,它变成了一个没有躯体的心脏。在我们的200万人口当中.75%是华人。在居住着1亿多马来印尼穆斯林的3万个岛屿的群岛里,我们的华族人口简直微不足道。新加坡是马来海洋中的一个华人岛屿。我们在这样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如何谋求生存呢?

  这期间,不但新加坡自1819年开埠以来所依赖的转口贸易前途难卜,随着英帝国的瓦解,新加坡维系英帝国方面的战略价值也跟着消失。英国在新加坡的防务开支占新加坡国内生产总值的20%左右。英国军部直接给3万名工人提供职业,也间接雇用另外l万名家庭佣人。除此以外,还有应英国军人需要而产生的裁缝师、店主、酒吧餐馆的员工。在新加坡人口增长率每年高达2.5%,使政府在提供职业、教育、卫生服务和房屋方面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他们的存在给超过10%的劳动力创造了就业机会。而且这一时期房屋匮缺情况尤其严重,经过战争岁月的破坏,没有足够的房屋可以满足需求。另外职工会和华校生的激进行为,使新加坡在世界投资者心目中留下不好的名声。

  但就这一天来说,我们终于平安度过,这使我松了一口气,感到心情舒畅。半夜过后很久我才上床,人是困倦了,却不想睡。直到凌晨两三点我累极了,才合上眼,潜意识里还在同问题搏斗,不时感到心绪不宁。这些问题要怎样解决?这就是40年来学习、工作和斗争的最后结果吗?新力坡的未来展望如何?我将在接下来的另一个40年里,为这些难题寻找答案——

  注:

  ①新加坡总统府内的一座建筑物.在1959年至1990年间,是新加坡总理的官邸—— 

  第二章 乡野童年

  小时候,我们取乐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捉蜘蛛,也捉褐色的身体光滑的“叩头虫”……然而我们的时间却大部分花在比较粗野的游戏上……这些游戏,能培养一个人的战斗精神和争取胜利的意志。我不晓得这是否为我日后从事政治活动预先做好准备,但这对于一个人的生存能力倒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我至今记得最清楚的一件最早的童年往事,就是两只耳朵被扯着,头给按在一座房子围篱内的井栏上。这座房子就在现在的登百灵路。当时我们全家都住在那儿,而我大约只有4岁。

  我向来很顽皮。那次我把父亲一瓶价钱不便宜的4711牌浅绿色芳香润发油弄得一塌糊涂,气得他暴跳如雷。父亲的脾气一向很暴躁。那晚他真的怒气冲天,一手抓住我的颈背,把我从屋子里拉到井边,然后扯着我的耳朵,把我的头按在井栏上。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的耳朵那么柔韧,竟没被扯断,而我也没掉到井里。50年后,也就是70年代,我在《科学美国人》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解释说当一个人在疼痛和震惊时,大脑便会分泌出神经缩氨酸,它使人把所获得的经验深深地记在脑细胞里,长久不会忘却。

  这件事发生之前,关于我在哪里出生、在哪里居住、怎样成长等情形,我是从父母亲那儿听来的。他们讲述的经历,可以从深褐色的旧照片和一些退色的文件中得到证明。母亲告诉我,我是于1923年9月16日在新加坡一座两层高的大浮脚楼里出生的。这座浮脚楼属外祖父所有,就在甘榜爪哇路92号,对面是武吉知马河。那时我母亲蔡认娘16岁,父亲李进坤20岁。他们的父母在一年前给他们撮合了婚事,双方都认为这是天作之合。

  我父亲是富家子弟。他经常对我们夸耀他年轻的时候,祖父给他在莱佛士坊两家第一流的百货公司——罗敏申和然利直——开了个没有限额的户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喜欢的西装和别的东西,挂账就行了。他在圣约瑟书院受英文教育。这是一所天主教教会学校,1853年由德拉萨尔修士创立。据父亲说,他修完初级学校文凭课程后,便结束正规教育。这对他自己和我母亲来说,是一件终生憾事。后来当世界经济大萧条来临,两个家族的财产都丧失殆尽时,他因为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只能在蚬壳石油公司找到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差事。

  对我来说,我们家族的历史应从曾祖父李沐文开始。他是客家人。客家人属于汉民族,发源于华北和华中平原,大约在700年到1000年前迁往福建、广东和华南其他省份。由于南迁较迟,只能挤到土地比较贫瘠、当地人尚未开发的山丘地带。根据曾祖父在中国故乡所盖的一座房子后面的墓碑碑文记载,他于1846年诞生在广东省大埔县唐溪村。长大后,搭乘帆船到新加坡来。当年他南来的路线,很可能是先乘小船沿着韩江顺流航行12O公里,到最靠近的广东省港口汕头,然后从那儿出海到南洋。从此以后,有关他的行踪便鲜有所闻了。直到19世纪70年代,他和华族少女萧唤娘结婚。萧唤娘是一个容家店主的女儿,在新加坡出生。

  1882年,曾祖父赚够了钱,决定返回中国祖先生息的村落,给自己盖一座大宅院,并以乡绅的姿态出现。可是,曾祖母却不愿意把子女留在新加坡而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小时候祖父和姑婆告诉我,他们(祖父当时10岁左右)和曾祖母跑到阿佛路外公家躲起来。于是,曾祖父只好自己回中国。他在中国娶了第二个妻子,盖了座大宅院,后来还捐了个小官。他叫人给他画了一幅身着官服的肖像,寄到新加坡来。同时寄来的,还有一幅大宅院的画。画里的房子是传统的中国式建筑,屋顶铺的是灰色瓦片,并有庭院,美丽壮观。可惜这幅画遗失了,不过曾祖父的画像还保存着。

  我的祖父李云龙(我平时叫他公公)1871年诞生于新加坡。据父亲说,祖父在莱佛士书院念到5号,相当于今天的初中。他自己则告诉我说,他离开学校后,找到一份配药师(不是合格的药剂师)的工作。过了几年,他改行担任一艘轮船的事务长。这艘轮船来往于新加坡和荷属东印度之间,属于协荣茂船务公司。协荣茂船务公司的东主,正是华裔百万富翁、爪哇糖王黄仲涵。

  航海期间,祖父在中爪哇三宝垄同祖母邱念娘结婚。当年三宝垄孤儿法庭发出的一份日期为1899年3月25日的荷兰文文件,同意让16岁的邱念娘嫁给26岁的李云龙。文件还注明两人的婚礼是在1899年3月26日举行的。

  父亲于1903年在三宝垄诞生。换句话说,他是在荷属东印度诞生的。但是由于祖父来自新加坡,凭着后裔关系,他却成为英籍民。父亲出生不久,祖父便把祖母和孩子带回新加坡,从此没有回去。由于祖父得到黄仲涵的信任,钱财便越聚越多。黄仲涵委任他为代理人,负责处理新加坡方面的业务。他几次告诉我,黄仲涵异常信赖他,因此他在1926年可以自行决定从黄仲涵基金拨出15万元,捐给莱佛士学院作为经费。这数目在当时可真不小啊。

  父亲和祖父,哪一位我比较仰慕,那是不言而喻的。祖父很疼我,也很纵容我。父亲在家里很注重纪律,所以对我管教很严。祖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父亲只是个富家子,没什么可以炫耀的。

  然而在世界经济大萧条、家道中落时,祖父所蒙受的打击特别大。当时,也就是1927年到193O年之间,树胶价格从每磅8角跌到2角左右。我看他的生意嗅觉比不上外祖父蔡金鼎。这期间,蔡家的资产也蒙受损失。外祖父不但投资在树胶园,也在树胶市场进行投机活动。除此之外,外祖父也从事房地产买卖,并拥有几座巴刹和一些店屋,所以他不像祖父那样一败涂地。到1929年,父母亲从祖父在登百灵路的住所,搬迁到外祖父坐落在直落古楼的一座格局凌乱的大宅子里。不过,每逢学校假期和周末,我总是会去探望祖父。起初是到登百灵路探望他,等到他被迫放弃那座大宅之后,便到马里士他路去。他跟女儿女婿一起住在这条路上的一栋排屋里。每次去探望他时,他总会给我5角或l元当零用钱。每次我都会住上几天。

  祖父的生活很西化。这是他在轮船上当事务长,同英籍船长、大副和轮机长日夜相处的结果。他很喜欢我,经常把他的经历讲给我听。这些故事都说明在船上维持纪律是多么重要。比方说,不管热带的温度和湿度有多高,船长和其他高级船员以及担任事务长的他,用晚餐时都必须穿上衣纽紧扣的白色棉质斜纹外套,餐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盘碟、刀叉和餐巾。从他对本区域航程的叙述中,我相信英籍高级船员给他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是:讲求秩序、实力和效率。

  取个吉祥名字

  我出世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对取名素有研究的朋友,绘我取个吉祥的名字。他建议取KuanYew二宇。这是方言发音,华文写作“光耀”。但是,祖父出于对英国人的仰慕,给我多加了一个洋名Harry(哈里),于是我的全名变成HarryLeeKuanYew(哈里李光耀)。我的弟弟金耀和天耀也分别取了教名,前者是Dennis(丹尼斯),后者叫Freddy(弗雷迪)。当时非教徒华人很少取教名。后来我上学读书,总觉得自己是个怪孩子,居然取了Harry这样一个洋名。所以,当幼弟祥耀在1933年出生时,我说服父母亲不给他取教名,因为我们毕竟不是基督教徒。他们倒肯接受我的意见。

  虽然祖父丧失了钱财,不能在生活和衣着上保持时髦的作风,但是他到底还有一些过去留下来的财物。例如那套美观坚固的家具,是本世纪初叶罗敏申公司或然利直公司从英国进口的;又如那装上斜角玻璃片的精美橱柜,可供摆放艺术品;再有那些小橱和衣橱,橱门还刻上代表他姓名的英文字母LHL。有些物件,像我女儿房里的小橱,一直到今天还保留着。他也保存着装在美丽的银色相框里的照片:仪态端正,穿着像个英国绅士,有夹袄、老式领带、硬领,穿条纹长裤,鞋子上还附有鞋罩。此外,他也是个讲究吃喝的人。同他一起用餐简直是一种享受。祖母善于烹调,烧得一手好菜。她把牛扒炸成褐色,仍保持鲜美多汁,再调以刚磨碎的豆蔻,伴着炸成金黄色但不油腻的薯条一起吃。对油腻,祖父是特别注意的。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奋斗成功的人,也是一个懂得享受人生的人。

  祖父跟外祖父蔡金鼎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外祖父没受过正规英文教育,也不曾同英藉船长或华族糖王打过交道。他出身低微,1865年诞生在新加坡一个来自马六甲的福建人家庭里。他是经过一番刻苦奋斗,省吃俭用把钱储蓄起来之后,看准时机,投资在树胶和房地产而致富的。

  他连续娶过三个妻子。头两个先后谢世,第三个就是外祖母梁亚顺。她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健壮的客家妇女,来自荷属婆罗洲的坤甸。外祖母日常讲的是客家话和印尼马来语。她跟外祖父结婚时,是个育有两个孩子的年轻寡妇。她的第一个丈夫,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不久逝世。她总共给蔡家生了七个孩子,在1935年离开人间。外祖父则于1944年日本占领新加坡期间撤手归西。

  我母亲是这桩婚姻的最早结晶。1922年在她15岁结婚时,两家的财力还算不错,她甚至有个小丫环陪嫁,作为嫁妆的一部分。这个丫环的工作,包括服侍女主人洗澡洗脚,同时给女主人穿鞋脱鞋。等到我四五岁开始懂事时,所有这些财富的象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我早年的美好记忆,却残留在我的旧照片中——我穿着从英国进口的过度讲究的西式童装,或是坐在价钱不便宜的童车里。

  外祖父在直落古楼的住家,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大浮脚楼,分成两部分。他和第三个妻子所生的孩子全部住在这座浮脚楼里。我母亲作为长女,跟父亲和五个孩子占用了一间大睡房。

  我不肯用功读书,父母亲很担忧。于是母亲给庆喜舅父一项任务,要他每天监督我准备隔天的功课。这样,每星期三次,晚餐过后我就得跟他一起坐上一个小时。就连当时的我也觉得在几个舅父当中他最没有学问,可是居然奉派来监督我做功课,那是多么荒谬啊。我也说不出这样的监督对我有什么好处。可是他毕竟是唯一有空的人,而且又是我舅父——华裔家庭通常是很讲究辈分的。

  在一个传统的华裔家庭里,结了婚的女儿,同丈夫和子女住在外家,通常不为社会所容。因为女儿的子女属于外孙,不能成为外家的成员。不过,在来自马六甲的土生华人当中,女儿住在娘家却是常有的事。外祖父一家就是一个例子。我们的家庭是一个相当快乐的大家庭。大家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有时也免不了会发生摩擦,那多数是由孙儿们的顽皮和吵架引起的。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和七个表弟妹一起长大的。由于他们年纪比我小,因此我经常去跟邻近村落的华族渔民和马来人的小孩玩游戏。这个村子就在外祖父住宅对面的一条小巷里,有二三十间用亚答叶或锌板盖顶的木屋。平日,村里的渔民在大约200米外的实乞纳近海捕鱼。捕了一天的鱼后,他们会把缀上一个个软木浮子的渔网挂在我家后面的空地上晒干,然后用一种深褐色的液体染渔网。这种液体是用一种红树的皮榨出来的。

  小时候,我们取乐的方法很简单。我们捉蜘蛛,也捉褐色的身体光滑的“叩头虫”。这种虫的习性很怪。当你把它放在火柴盒上按它的背时,它便会磕头似地敲响火柴盒,发出“托托”的声音。我们的乐趣就在看谁的“叩头虫”发出的“托托”声最大。然而我们的时间却大部分花在比较粗野的游戏上。

  我们斗打架鱼。我们通常在樟宜路两旁的浅沟里抓打架鱼。抓鱼时用的是一种用柳条编制的“畚箕”。筑路工人用它来搬运泥土,我们却用它来抓鱼,然后把鱼装进玻璃瓶子里。打架鱼身长25毫米到40毫米,呈深红和紫色,一被激怒就把鳍张开,展现出耀眼的红、橙、蓝三色,异常美丽。我们把两个各装着一条打架鱼的玻璃瓶并排放在一起。两条鱼一触目,搏斗的本能便引发出来了。接着,它们仿佛跳起战舞,拍打着鳍,摆出准备战斗的姿态。这时候,我们便把这一条倒进另一条的玻璃瓶子里,让它们厮杀到其中一条惨败而逃,在惊慌失措中,身上耀眼夺目的色彩顿时消失。打胜的那条鱼的主人,把打败的那条当战利品,其实并没有什么战利品可言,因为它全身伤痕累累,不但鳍被咬断,连身上的肉也一大块一大块被咬掉。经此一败,它的战斗精神很难恢复过来。

  我们也斗风筝。我们用两根细长的竹片和特别的风筝纸,自己制作互斗用的风筝。要做一只轻盈而能操纵自如,又均衡得当,不会侧向一边的风筝,是需要一定的技巧的。我们把风筝线拉在两根木杆之间,把掺了碎玻璃的浆糊小心地涂在线上。碎玻璃越粗糙,越呈砂砾状,涂在风筝线上时,就越有可能割破自己的手指,也越有可能割断对方的风筝线。斗风筝的目的就在于此。断线的风筝飘落地面时,谁捡到就是谁的。后来,我在剑桥大学念书时,才得知罗马法把这样的风筝称为“无物主的财物”。

  我们比赛陀螺。陀螺是从店里买来的,最贵的一种用硬柚木制成,经得起对手陀螺的撞击,不会留下任何深凹痕。为了增强陀螺的防卫力量,我们用铜制图钉给陀螺的外表钉一层装甲,使它能挡住对手的攻击。

  我们也比赛弹子。在一片坚实的沙地上,我们挖三个排成一线的洞,以便轮流把弹子弹进每一个洞里。比赛的时候,是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把弹子放在适当的位置,然后用右手食指把弹子弹出去。你也可以攻击对手的弹子。如果弹子靠近洞口,你尽可以用自己的弹子大力把它撞开,最好是把它撞破。便宜的弹子通常是用灰泥做的,也有用水泥和石膏混合做成的。这种弹子一经撞击,很容易裂成两半。只有贵的那种,是用坚硬的石块或是真正的大理石做的。

  这些游戏,能培养一个人的战斗精神和争取胜利的意志。我不晓得这是否为我日后从事政治活动预先做好准备,但这对于一个人的生存能力倒是一种很好的训练。何况我们并不软弱,也未被宠坏。当年我没有花哨的衣服和鞋子,今天我的孙子却样样有。他们所穿的轻便运动鞋,仿照成人所穿的最新款式,鞋后跟还装上电池和灯泡,能够发出绿色、琥珀色和红色的闪光。我这一代人所穿的是简单的树胶底帆布鞋,每双四五角钱,多数是本地鞋厂制造的。后来,霸打鞋公司生产了一种质地较好的胶鞋,每双一块钱。每年正二月华人农历新年到来之前或是年中,如果幸运的话,父母亲就会到密驼路的鞋店给我买双质量很差的本地制造的皮鞋。鞋内底,甚至那未外露的后跟,都是用硬纸板充数的。如果皮鞋给淋得透湿,就会扁松开来。

  当年的世界比较简单。我们不穷,也不富裕。我们没有大量的玩具,更没有电视机,要使自己富于机智,得靠多阅读和发挥想象力。这对我们的求知大有帮助。可是当时没有那么多的图书可供儿童借阅,而且书的价钱又很贵。我通常购买廉价的惊险小说,并追读哈里·沃顿和比利·邦特等一伙男童在格雷菲尔斯的奇遇故事。每个星期五,我总是怀着热切的心情,等待从英国开来的邮船开进丹戎巴葛码头。邮船载来英国的杂志和画报,这些出版物的价钱并不便宜。等我稍微长大时,我便开始利用莱佛士图书馆。每次从那里借来的书,可以阅读两个星期。我以兼收并蓄的态度阅读,但是比较喜欢西部小说,不大喜欢侦探小说。

  谈到度假,我们一家人往往到外祖父蔡金鼎坐落在菜市的树胶园木屋去,在那里逗留几天或一个星期。我们乘坐牛车从樟宜路前往树胶园。牛车由两头牛拉着,负责赶车的是外祖母的园丁。牛车的木轮用铁圈箍着,但没有消震器,所以车子在布满辙印的泥路上行走时,总是颠簸得很厉害。50年后,也就是在1977年,当我搭乘协和客机,以三个小时的时间从伦敦飞越大西洋到纽约时,我不知道同机的搭客,有谁体验过乘坐牛车的乐趣。

  我们三餐吃得比较简单,也比较健康。当时没有汉堡包和意大利馅饼之类的快餐,也没有不健康食物和特许经营的餐馆,更没有外国的小甜饼,有的是本地烘制的糕点。每年一次,母亲和阿姨们为了准备农历新年除夕和往后两个星期的节庆所需,会一连几天烘制糕饼,然后把一个个玻璃瓶装得满满的。当年也有本地生产的“和和”饼干,是仿制英国亨特利和帕尔默饼干厂的产品。至于英国饼干,只有英国老板和本地富有人家才吃得起。我们都吃得饱,从没挨过饿。在我记忆中,当年在家里,在渔村里,或是后来(1930年一1935年之间)在直落古楼英校里,都没见过肥胖的孩子。

  母亲是个勇敢的女人

  儿时的生活并非完全充满欢乐。父亲偶尔会怀着恶劣的心情回家来,这一般是他在安珀路中华游泳会会所赌21点或其他纸牌输了钱。他要母亲把一些首饰给他,让他典当后再回去碰碰运气。这时候,两人会发生可怕的争吵。父亲有时变得很狂暴,但母亲却是个勇敢的女人,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父母亲给她当嫁妆的首饰。她性格很坚强,精力充沛,足智多谋,15岁出嫁太早了。在她那个时代,女人的任务就是做个贤妻良母,多生孩子,把孩子抚养成未来的好丈夫、好妻子。如果她晚一代出生,而且受过中等以上的教育,那她轻易就能成为精明能干的商界执行人员。

  她穷尽一生的精力抚养孩子,让他们受良好的教育,成为自食其力的专业人士。为了孩子们的远大前途,她毅然挺身跟丈夫对抗。我和弟妹们深知她为我们作出了不少的牺牲。我们觉得无论如何不能使她失望,所以尽我们所能,做到无愧于她,更不辜负她对我们的期望。由于我是家中长子,在我稍大时,她便开始跟我商量家庭的重要决定。所以说早在少年时代,我便成为事实上的家长。这倒教会我平时遇事如何做决定—— 

第三章 学业竞争的对手

  每学年有三个学期,期末都有考试。第一学期数学考试成绩我高居榜首,考到90多分。但英文和经济成绩最好的不是我,我排名第二,落在一个名叫柯玉芝的小姐后面,分数差了一截。这使我十分震惊。我在莱佛士书院见过柯小姐。1939年由于她是这所男校中的唯一女生,校长叫她在年终颁奖日颁奖,我从她手上领过三本奖给我的书……

  外祖母对我的教育有她自己的一套。1929年我还不满6岁,她坚持要我跟其他渔民的孩子一起,到附近一所学校上课。学校设在一栋木屋里,地面是坚实的泥地,屋顶盖上亚答叶。教室只有一间,里面摆了用木头做桌面的课桌和长凳。还有个房间,那是骨瘦如柴的中年华文老师的家。学生年龄从6岁到10岁,都用同一种简单的课本,一齐跟着老师诵读。按说我们学的是华语,但大概是老师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教的福建话比华语多。事实上他根本没教,只叫我们跟着他背词语,也不解释词语的意义,即使解释我们也听不懂。

  我向母亲诉苦,她就向外祖母提意见。但母亲当时只是个22岁的少妇,外祖母却是个48岁的经验丰富的家长,养大了两次婚姻所生的九个子女。她决心让我受一些华文教育,于是把我送到离家一英里,在如切台的浚源学校。我每天走路上学。这所学校像样得多,是座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大约有10间教室,水泥地面,学生每人一张书桌。每班35到40个学生,6到12岁不等。但是华文课依然叫人头痛。我在家跟父母讲英语,跟外祖父外祖母讲巴巴马来语(混杂华语词汇和语法的马来语),跟渔民子弟朋友讲马来语掺点福建话。学校所教的华文对我来说陌生得很,跟我的生活沾不上边。老师所讲的大部分我听了摸不着头脑。舅父也帮不上忙,因为他们受的不是华文教育。

  两三个月后,我再恳求母亲让我转英校,这回外祖母答应了。1930年正月我转到直落古楼英校。学校离我家也是一英里左右,在我家的另一边。我仍然走路上学和回家,不只走的方向不一样,学校也有所不同。这是一所政府小学,只用英语教学。老师说话我听得懂,不费多大气力便有所进步。学生多数是华人,有三几个印度人,一些马来学生是从直落古楼马来学校转来的。

  小学生活平淡无奇。我还记得开运动会时,操场上挂满彩旗,放着栏架,用喇叭筒宣布优胜者的名字,然后颁奖。我没得过什么奖。最热门的体育项目是足球,我光着脚漫不经心地参加。马来学生是天生的足球员,踢起球来比华族学生强得多,一般体育项目他们也占上风。华族学生学业成绩却比他们好,特别是数学。

  我从一年级读起,跳了一级就读l号,只用六年时间读完本来要七年才读完的小学,5号班结业就参加全岛会考,争取进入政府中学①。1935年临毕业那年我更加用功,考到全校第一名。莱佛士书院录取了我,这所书院只收最优秀的学生。

  外祖母患上肺结核

  但就在前一年,也就是1934年,外祖母患上肺结核,病得厉害。这件事标志着我的童年生活时期结束了。外祖父外祖母住在我们隔壁,外祖母常常咳个不停,晚上隔着板墙也听得到她的咳嗽声。她越来越瘦,头发也灰白了。诊治外祖母的西医最后绝望了,说她已时日无多。家人讨论该怎么办。家中受过教育的儿子,年龄最大的是庆和舅父,他同意请马来巫医来尽人事。据说马来巫医有本事治疗病入膏盲的病人。

  请来的巫医年龄50岁上下,身材瘦削,留着山羊胡子,两眼炯炯有神,个性很强。他给外祖母作了检查后,告诉舅父和舅母们还有办法。他给了些草药和符咒,为外祖母祷告。几天后外祖母似乎好了些,也精神起来,但仍然咳嗽。病情好转后又恶化,反复了四个月,直到同年9月。有一天外祖母情况严重恶化,晚上家里人赶紧把巫医请来。他给外祖母治病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他让外祖母俯卧着,掀起她的上衣舔她的背部,每舔一下就吐一口血样的东西到盘子里)舅父起了疑心,拿起盘子端详,说那东西像血。巫医舔了10分钟后,外祖母沉沉睡去,也许是昏迷了。

  巫医告诉舅父,必须安抚鬼神。第二天晚上须在屋前的花园里演马来戏,还得供奉水果、鲜花和加入姜黄的椰浆饭。供品须放在一艘微型马来船上面,从实乞纳海边送进大海。两天后马来戏上演了,马来演员在哀怨的马来笛声和奇特的鼓声伴奏下跳起祭舞,看得我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莫名其妙,心里不禁恐慌起来,甚至产生不样的预感,下意识觉得外祖母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人间。

  就在同一个时刻,一伙人带着载了水果、鲜花和椰浆饭的微型马来船,走到200米外的实乞纳海滩。两小时后,负责督促我读书的庆喜舅父跟大伙儿一起回来了。他说小船送到海上漂流了60米左右就翻覆沉了下去,巫医说是鬼神们不高兴,外祖母很快就会咽气。第二天,1934年10月9日,晚上9点45分,外祖母去世了。

  当时我11岁,不大相信别人的看法。后来上中学念物理和化学,读到西医西药创造的奇迹,就对自己所看到的情形产生怀疑。把从外祖母背上舔来的血吐在盘子里,是不是施魔法骗人?但在西医束手无策之后,巫医却能让外祖母多活四个月。巫医怎么能在一两天前就预言她会去世呢?这个谜我始终解不开。因此,每当有人告诉我其他巫医做了些什么,我总得想一想。

  外祖母是维系大家庭的纽带。她去世之前,两个阿姨出嫁了,搬了出去。由于我将就读的莱佛士书院坐落在市中心,每天从直落古楼去上学很不方便,父母亲这时也决定离开这个大家庭。他们向一户印度人家租了纳福路28号的房子。那是一座新的小浮脚楼,屋脚是砖砌的,也分成前后两部分,后半部是厨房、储藏室、车库和户外厕所。我们1935年底搬进去。第二年正月书院开学时,我们已经住在市区了。

  当年莱佛士书院是新加坡最好的英校,现在依然如此。书院是以创办人命名的。1823年4月,莱佛士在离开新加坡前几天召开了一次会议。他在会上说,新加坡有好几所教儿童读可兰经的马来学校,一所教会学校和三所以不同方言教学的华族学校,由于人力物力不集中,这些学校都办得不出色。他准备设立一所学府。关于这所学府他曾经说过:“我相信上帝,设立这所书院也许是教化数百万人,改善他们生活条件的方法。”

  在会上,莱佛士提出了三大宗旨:教育当地高层人民的子弟;为有需要的东印度公司雇员提供学习当地语言的途径;收集散落在各处的当地文献和传统的资料,以便了解当地的法律和习俗,目的在于帮助当地人。

  他拨出一块靠近海边的土地,立即动工建校,但是到1830年校舍还没建好,就弃置一旁。尽管开始时情况很不稳定,后来在政府支持下,它却发展成为最杰出的学校,培养了一小批知识丰富的杰出学生,其中好些获得“女皇奖学金”,到牛津、剑桥、伦敦、爱丁堡和其他英国学府修读医学、法律和工程。

  1936年,我和来自15所政府小学的大约150名高才生进人了莱佛士书院。录取标准以成绩为根据,学生是宗教信仰不同的各民族、各阶层的子弟,有些来自马来半岛。早期校长是英国人,办学方式模仿英国公学。我被分配到一座“宿舍”,就像在寄宿学校那样。“宿舍”共有五座,全以历届校长命名。英国公学有真正的宿舍,学生跟舍监住在一起;莱佛士书院是日间学校,没有宿舍。尽管如此,校方鼓励我们建立“宿舍”精神,板球、足球、撤揽球、曲棍球和田径等运动,都是以“宿舍”为单位进行比赛的。

  学校的课程大纲,是为应付在英帝国各地举行的剑桥初级文凭和剑桥高级文凭考试而制订的。学生分别在15岁和17岁应试。采用的课本尤其是英语、英国文学、英帝国史、数学和地理,是英国殖民地通用的,相信是改编自英国学校所用的课本。所有科目都以英语为教学媒介语。多年后我遇见来自加勒比海或太平洋偏远岛屿的共和联邦领袖时,发现他们也用同一课本,接受同样的训练,而且能够同样引述莎士比亚戏剧里辞藻华丽的段落。

  中学分四个等级:6号、7号,剑桥初级班和剑桥高级班。我不算太用功,但数学和科学很好,英语基础很扎实。6号班结束时成绩中上,升上7号A班。念7号期间,我不费多大力气也能进入前三名。上课时我还是不太专注,靠偷看坐我旁边的同学张家良的笔记赶上老师的进度。家良笔记写得很工整,但会用双手盖住不让我看。他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当年的级任老师是印度人坎波斯,他在我的成绩单上写下了赞扬与鼓励的话:“哈里李光耀决心出人头地,他可能在一生中身居高位。——M.N.坎波斯”

  全校第一也是新马第一

  我升上剑桥初级A班,那是成绩最好的班级。级任老师英国人格里夫是个年轻的牛津大学毕业生,长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为人和蔼可亲,快30岁了还没结婚,第一次到海外。他没有种族成见,多半是因为在新加坡这个殖民地生活的时间不长,还不晓得必须跟当地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为了保持英国的支配地位,英国人认为跟当地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必要的。在格里夫教导下,我的英语进步了许多,成绩不错,在剑桥初级文凭考试里高居莱佛士书院榜首。这次考试由剑桥大学命题,也由剑桥大学改卷。参加这样重要的考试,在我还是第一次。同年我得了两个奖,一个是莱佛士书院奖学金,一个是陈若锦奖学金。两笔奖学金共35O元(海峡殖民地货币②)。我买了一辆漂亮的礼里牌脚踏车,有三个变速齿轮,全链罩,风光地骑着上学,只花了70元。更妙的事还在后头呢。我专心致志要在剑桥高级文凭考试中出类拔萃。1940年3月初放榜,我开心得不得了。我排名全校第一,也是全新加坡和马来亚第一名。澳大利亚籍老师科茨在我最后一份成绩单上写道:

  “以他的级别来说,李见多识广,与众不同,脑筋非常灵活。他充满热忱,精力充沛,前途无量。

  ——C.H.科茨”

  莱佛士书院的岁月,使我心情欢畅。功课固然应付自如,我也积极参加童子军活动,打板球,偶尔也打网球、游泳,还参加过好几场辩论。但是我从没担任过学长,总学长更不用说。我生性调皮捣蛋,老师往往发现我心不在焉,有给同学写字条或是模仿一些老师说话的独特习惯。有位印度籍科学老师讲课沉闷,我曾在实验室里画下他秃了一大片的后脑袋,给校方逮着。

  有一回校长麦克劳德处罚我。他为人公正,严格执行纪律,铁面无私。有一条校规规定,学生一学期迟到二次要打三鞭。我是夜猫子,不是什么云雀,早上总是睡不醒。1938年,我在一个学期里第三次迟到,级任老师叫我去见校长。颁奖日我领过多次奖品,也得过多次奖学金,校长认得我。他不是在训斥我一番后就让我回去,而是手下不留情。我趴在一张椅子上,隔着裤子狠狠地被打了三下。西方教育家为什么极力反对体罚,我始终不明白。体罚并没使我和同学们受到什么伤害,实际上对我们也许是大有好处的。

  不管怎么说,我在学习认真对待生活。父母亲告诉我,他们的两个朋友分别当了律师和医生,日子过得不错,自己开业,因此没受到经济大萧条的打击。父亲对自己年轻时不努力感到后悔,极力劝我搞专业。于是我很早便一心要当律师,当专业人士,不替别人打工。

  其他地方发生了大事

  在剑桥初级班和剑桥高级班期间,我隐约感到世界其他地方发生了大事。1938年出现了慕尼黑危机,战争有一触即发之势。1939年9月我们正在准备剑桥高级文凭考试时,报上以大字标题报道德军侵入波兰,英国政府向德国发出最后通碟。紧接着是宣战,但那是一场离我们很远的战争。据我所知,在1914年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新加坡唯一激动人心的大事是,1915年2月,驻扎在中央医院附近四排埔由英国统率的印度军队哗变;此外生活一切如常。但是,这一次,随着事态的发展,战争离我们不远了。我的剑桥初级班级任老师格里夫是飞行俱乐部的活跃会员。他回英国参加皇家空军。后来听说他在作战中牺牲了,我心里感到很悲伤。欧洲战事最触动我的心弦的莫过于此。这位闯劲十足的牛津大学年轻毕业生的死,正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大无畏的战斗飞行员一样。

  这期间,本地人只需筹款和为飞机工业收集废金属,特别是铝。直到1941年,我们亚洲人还不相信战争会蔓延到新加坡。我们应该从这个事件得到更好的教训。

  1940年2月剑桥高级文凭考试成绩放榜时,战事已在欧洲全面展开。法国受到严重的威胁,即将沦陷。到伦敦去读法律只能推迟。我的成绩在新加坡和马来亚两地排名都是第一,获得当时最受人重视的安德森奖学金,可以进入莱佛士学院。奖学金由约翰·安德森爵士捐赠,他是新加坡数一数二的英国大商行的首脑。奖学金得主每年可以获得大约900元。奖学金每三年颁发一次,给考试成绩最好的学生。1940年这一期归我。跟其他政府奖学金相比,安德森奖学金多了200元,付了学费、书籍费和膳宿费还有剩余。

  莱佛士学院是在英国殖民部同意下,由海峡殖民地政府于1928年创设的,设有文科(英语、历史、地理、经济)和理科(物理、化学、理论数学和应用数学)。政府为它设计了一批漂亮的建筑物,包括表面看来像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四方院子和回廊,是用混凝土建造的,外层镶上石块;建筑设计也考虑到热带的气候。

  学院的每个科目都由一位教授负责,有一两位讲师,大约一半是牛津或剑桥的一等荣誉学位毕业生。教文科和教数学的大多数是这两所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教理科的多数来自苏格兰各地的大学。由于莱佛士学院不是大学,学生读完三年的课程没有学位,只拿到文凭,分为第一等、第二等或第三等。但是教授们采用了牛津和剑桥的讲课、导师指导和每星期写论文的制度,考试和最终的分级可能比多数英国大学还严格,情形跟培训新马两地医生的爱德华七世医学院一样。在英国殖民地,人们都了解当地大专学府的文凭和学位必须保持最高水平,这样才可能在英国获得承认。因此,印度和斯里兰卡两地大学的荣誉学位,水平至少也和伦敦大学相等;即使跟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水准相比,也不逊色。

  作为奖学金得主,我必须住进宿舍。要适应新情况不容易。为了应付新加坡又热又湿的气候,建筑师设计了宽敞的宿舍,天花板很高。每座宿舍隔成20个房间,落地窗外面是阳台。房间由2米多高的墙隔开,稍微比人高些,好让空气自由流通。但这样一来,声音就会在2O个住着年轻学生的房间和阳台上方回荡。寄宿的学生不只来自新加坡,也来自马来亚各地。

  我读第一年的时候,学生都要选修三科。英语是所有文科生的必修科。我集中力量提高自己应用英语的能力,方便日后修读法律。其次我选数学,因为自己喜欢,能力也不差。最后选经济,以为能学会如何在商场和股票市场赚钱——多么天真!第一年过后要选一科主修,我选了数学。

  每学年有三个学期,期末都有考试。第一学期数学考试成绩我高居榜首,考到90多分。但英文和经济成绩最好的不是我,我排名第二,落在一个名叫柯玉芝的小姐后面,分数差了一截。这使我十分震惊。我在莱佛士书院见过柯小姐。1939年由于她是这所男校中的唯一女生,校长叫她在年终颁奖日颁奖,我从她手上领过三本奖给我的书。我们后来经常会面。

  但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被分配在争取女皇奖学金的修读两年的特别班里。我感到烦恼万分。整个海峡殖民地(新加坡、槟城、马六甲)一年只有两份女皇奖学金,成绩最好的两个学生未必拿得到。我最担心的是,当局也许不想把两份奖学金都颁给新加坡学生,而会根据地区平均分配,让槟城和马六甲两地的学生也有机会。这样就是排名第二也选不上。

  名闻全校被戏弄

  在莱佛士学院度过的第一年,不像在莱佛士书院第一年那么顺心。当时有个传统,就是作弄新生,整整作弄一学期。我成绩最好,名闻全校。也许由于长得较高,引人注意,一些老生选中我作为戏弄的对象,尤其是一个名叫埃伯特的欧亚裔学生。埃伯特个儿小,皮肤黝黑,精瘦结实,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是个出色的运动员,却有强烈的自卑感。凡是他有要求我都顺从,但他看得出我内心反感,因此觉得格外开心。我从不相信作弄人能加强一个班级或一连的见习军官的团结精神。

  我不得不唱歌;不得不循着一个四方格爬行,用鼻子推一粒弹子前进;不得不系一条破旧的绿色领带,走在新生前头,举着一面不像话的绿色旗子。这一切毫无意义,然而我照做不误。这是我要加入这个既不成熟而且在发展错误传统的学院所应付出的部分代价。第二年轮到我有机会作弄新生,我公开反对,设法劝同学们别这样做,但不成功。自己当新生时尝过苦头,却发泄在后来人身上,这样的做法我坚决反对。

  除此以外,我们上课还得系领带穿外套。讲堂没有冷气,科学楼的一间西晒教室,成了名副其实的烤炉。汗流狭背坐在风口,准会伤风咳嗽。经常轮番处身于凉风习习的地点和湿热的房间,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总的说来,第一年我过得很窝囊。生活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吃倒胃口的学院饭食,跟19个同学住同一座宿舍,这些都使我有一种失落感。

  第二年从C座换到位置比较好的E座,房间凉快宜人。但是过去一年心里闹别扭,又经常伤风咳嗽,肯定影响了学业。记得一个学期末了,我连数学也排不上榜首。尽管如此,1941年3月学年结束时,我的成绩依然不错,理论数学排名第一。但是柯玉芝英文和经济高居榜首,第三科历史好像也是这样。统计是经济试卷的一部分,我的分数比她稍高。但我很不开心,知道争取女皇奖学金将面临激烈的竞争。

  接触大马来主义政治

  过后回顾当年的情形,才发现在莱佛士学院求学的阶段是我接触大马来主义政治的开始。新加坡殖民地政府平等对待本地各民族,本地马来人惯于接受和其他民族一样的待遇。1940年6月,我第一次遇到好些在不同制度下生长的马来人。在马来联邦③,尤其是在马来属邦④,马来原住民享有政治和经济特权,在社会上占有支配地位。在马来联邦,莱佛士学院奖学金供非马来人申请的总共只有五份,马来人却有更多份额可供选择申请;在马来属邦也一样。每年入学的100名学生当中,有20名马来学生是来自内地各州,奖学金由州政府提供。

  马来人团结意识很强。我后来发现,那是由于他们觉得受威胁,怕被充满活力、刻苦耐劳的外来民族——华族和印族压倒。有两个当年跟我同年的马来同学后来成了杰出的领袖,其中一个是马来西亚前首相敦拉扎克。敦拉扎克是我英语和经济课的同班同学,却跟我谈不来。他是彭亨州的贵族,跟其他马来学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都尊敬他。跟我相处得来的是平民,有两个是学院的板球代表。我童年时期在直落古楼小学和莱佛士书院交上了马来朋友,马来语说得流利。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们对待非马来人,尤其是华人的态度跟新加坡马来人完全两样。第二年一个来自吉打州的马来学生跟我交上朋友,他告诉我:“对我们马来人来说,你们华人精力太充沛,也太聪明了。吉打州华人太多了,我们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他所说的压力,是争饭碗、争生意,在学校和大学里争名次。马来人是土著,新来的移民比他们聪明得多,竞争能力强得多,决心也大得多,他们怕高等职位给这些移民抢走。也许由于华人和印度人表现比较好,信心比较足,他们没有像马来人那样的团结意识。他们不觉得受威胁,因此不讲团结。

  有一件事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学年,学生们对莱佛士学院学生会在旧海景大酒店举办常年晚宴的安排感到不满。非马来学生向学生会提出了投诉,学生会义务秘书翁姑阿兹毫不客气地作出尖锐傲慢的反应,使他们光火。于是少数学生开始采取行动,要求召开特别会员大会批评他,解除他的职务。但他是马来人——他后来成为马来亚大学第一个马来人校长。随着征集签名要求召开特别会员大会的运动进入高潮,马来学生团结在他周围。他们表明,如果解除他的职务的话,他们就集体退会。这是对非马来学生的挑战。同学们找我,要我第一个起来发言,表明大家对翁姑阿兹的不满。我没参加晚宴,跟翁姑阿兹没什么过不去。但既然没入愿意做这样的事,我决定接受他们的要求。大会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召开,当天很多学生离开了学院,想来是不希望参与此事。留在宿舍的同学出席了,马来学生全体到会。会场上情况很紧张,种族主义气氛很浓。

  那是我第一回遇到一面倒亲马来族、反对外来移民的大马来主义。我不卑不亢地提出了看法,态度坚定。翁姑阿兹发言反驳了有关他粗暴无礼的指责。我当时能感受到,大约80名在场的学生对这次的对抗非常不安。表决时支持翁姑阿兹的马来票占多数,学生会没有分裂。不过,非马来学生觉得他们已经表达了不满。过后这件事在我脑海中淡忘了,一直到1963年至1965年我们成为马来西亚的一部分,遇到了类似的问题才记起来。

  当年是竞争对抗的年代,也是建立永恒友谊的年代。进入莱佛士书院和莱佛士学院对我有利。后来,莱佛士书院最优秀的学生在政府部门和商业机构里表现良好,莱佛士学院的也一样。

  关世强在莱佛士书院比我高两班,是个高才生,数学、英语和华语都很好,会拉小提琴,也是个艺术家。他是新加坡的“通才”,常常有一些发明取得专利。在莱佛士学院的第一年,他在C座宿舍住我隔壁,每天傍晚晚饭前都练他的小提琴。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琴声。尽管他用了弱音器,琴声仍然越过矮墙在天花板很高的宿舍里回响。他当上了教师,最后出任教育部常任秘书。后来我委任他为新加坡大学校长。他退休后担任新加坡驻马尼拉大使,60多岁死于癌症,对我们来说是个重大的损失。

  我在莱佛士学院结识的许多人,后来跟我一起参加政治活动。其中一个是杜进才,理科生,比我早一届。他沉默寡言,做事坚定不移,也很勤奋和有条理。另一个是吴庆瑞,他是经济导师,头脑一流,不善言词,写作条理分明。

  因此,50年代我开始当律师时,已经有许多朋友和熟人在新加坡和马来亚两地的政府部门和专业领域里担任要职。在新加坡和马来亚,哪怕彼此不认识,只要出身背景相同,对方就很容易接受你;学校联系起着很好的作用,马来人也不例外。在政治活动活跃起来之前,当权力仍然完全掌握在英国人手中的时候,马来半岛内地的马来人并没有敌视我。我跟许多内地马来人交上了朋友,包括两位审理过我所办案件的巡回法官。

  英国殖民地教育制度培育了千分之一最优秀的受英文教育的学生,使他们成为精英分子,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校友网络。我们进过类似的学校,读过同样的课本,有着某些共同的处世态度和性格特点。这种鼓励学生通过谈吐、作风、衣着和办事方式来建立联络网的学校制度,并不是英国公学独有的——

  注:

  ①当时英校的学制是:小一,小二;1号,2号,3号,4号,5号(相当于小学):6号,7号,8号,9号(相当于中学)。

  ②由英国殖民地政府在新加坡发行,在英国殖民统治期间,流通于马来亚和新加坡。因新加坡当时也称石叻坡,所以它又称叻币。

  ③马来联邦(FederatedMalayStates,1920—1941)由吡叻、雪兰莪、彭亨和森美兰四个马来土邦组成,受英国保护,英国派有驻扎官驻于各邦。

  ④马来属邦(UnfederatedMalayStates)由柔佛、吉打、玻璃市、吉兰丹和丁加奴五个马来土邦组成。于20世纪初受英国保护,英国派有顾问官驻于各邦——  

   第四章 来了日本兵

  我沿着泥路,最多走了20米,便看到两个人穿着暗褐色的制服,跟英军所穿的绿色和棕色制服不同。他们就是我最早看到的两个日本兵。他们绑着腿,脚穿胶底布靴,大脚趾和其他脚趾隔开,就像他们的凉鞋一样……我呆了几秒钟,才想到他们原来就是日本兵,顿时汗毛直竖……

  1941年12月8日凌晨,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日本飞机空袭新加坡。当时,街灯居然还亮着,空袭警报也没响,等到投下的炸弹爆炸后街灯才熄灭,警报才响起来。谁都没料到日本会发动攻击。

  我跟我的同学一样,认为英国无论如何是不会被征服的。所以,跟全世界作对的德国人吃败仗,只是迟早的问题。他们入侵苏联,势必陷人泥沼。像其他学生一样,我们的消息来自新加坡的英文报纸。主要的英文报《海峡时报》为英国人所办,它的读者各民族都有。规模和影响力较小的《马来亚论坛报》只有本地人阅读。此外,大约还有10份华文、马来文和印度文报纸,它们的影响力都不大,我也没阅读。我的同学都受英文教育,他们当中很少人能够阅读这些报纸。作为学生,我们心里所想的不是关于战争的问题,而是想着在新加坡如果有人到日本商店光顾,那些抵制日货的华族爱国分子可能会把他的耳朵割掉。

  华文报纸对战争的可能爆发,倒是让读者在心理上有较好的准备。从1940年12月起,《南洋商报》便不断刊登有关战争的不祥消息和评论。1941年10月,它发表一篇分析文章,指出新加坡坐落在马六甲海峡南端,很可能成为日军的主要攻击目标,而且推测日军为了更靠近新加坡,才挥军进入越南。l1月该报报道说,进兵泰国,是日军准备采取的下一个步骤。这份华文报赞同让战争蔓延开来,使日军远离中国,越远越好。由此看来,该报的读者不像受英文教育的读者那样,在心理上毫无准备。

  危险的征兆

  可是,快到12月时,一些明显的危险征兆就出现了。

  1941年12月1日,总督宣布马来亚武装部队实行总动员。

  在做动员工作的人当中,有几位是莱佛士学院的教师,包括吴庆瑞,他是海峡殖民地义勇军团的成员。许多班级宣布停课,我和同学们却依然一点也不惊慌。我们把这一切当作战备的一部分。这也可说是一种策略,目的是向日本人表明,如果他们胆敢挑起战火,那是愚蠢的。

  1941年12月4日,《海峡时报》的大字标题是“舰队的到来,产生极大的鼓舞”。原来两天前,即12月2日,英国最主要的两艘军舰——战列舰“威尔斯王子号”和战列巡洋舰“驱逐号”——航抵新加坡。我们不禁有些得意洋洋。这两艘战舰可以保证英国在远东不出岔子。

  政府和报纸忽视日本的威胁,究竟是出于愚蠢或是过于自信?我认为是英国对敌人的力量和本质一无所知。英国人和本地人深信白人有其优越性,黄种的日本人不可能向白人挑战并得逞。诚然,根据记录,马来亚英军总指挥官白思华将军的几名副官,曾经要求兴建防御工事,例如在新加坡岛北部和新柔长堤另一端的柔佛,挖掘战壕和设立路障。但事实是,谁也不相信日本人会那么鲁莽,敢跟英国人较量。如果他们真的动手,定会惨遭痛击。后来,我们发觉日本人不但准备同英国人和荷兰人较量,而且还准备跟美国人一较高低时,的确感到莫大的震惊。当时的英国和荷兰被欧洲战事拖累,根本无法招架。

  1941年12月8日凌晨四点,我在古鲁尼路莱佛士学院E座宿舍睡觉时,突然间被炸弹的爆炸声惊醒。战争终于开始了。根据第二天报纸报道,日本飞机轰炸新加坡市区,炸死60人,炸伤130人。报纸也刊登了牛车水一带房屋被炸毁的照片。可是,空袭的新闻只是轻描淡写,新闻检查压制了新闻的报道。后来,我们听说日本飞机也轰炸发巴港的码头、三巴旺的海军基地以及登加和实里达空军基地。

  莱佛士学院的学生都异常激动。那些内地来的学生,马上准备乘火车回家去。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新加坡将成为日本攻击的主要目标。回到马来亚乡下,可以避开日本轰炸机,比较安全。院方和学生一样不知所措,谁也没有做过应付这种局面的准备。两天后,我们听说12月8日那天,日本军队已在吉兰丹州的哥打巴鲁登陆。这么说来,马来亚也难免战火之灾了。

  不出几天,学院里的学生宿舍几乎空无人影,教师也停止讲课。院方要求学生挺身而出,组成医疗辅助服务队莱佛士学院分队。我志愿加入这支分队,每天从纳福路住家骑脚踏车到三英里外的学院值勤。当局没给我们提供制服,其实他们也没有时间做这方面的准备。我们每人分得一顶头盔和一块臂章,上面印着红十字标志。我们每个月得到少许津贴,大约60元,工作是每天24小时轮班,每六人编成一组。莫里斯·贝克是我这一组的组长。他是一个欧亚裔学生,来自彭亨州的金马仑高原,比我大两岁。1940年他跟我一起在C座宿舍寄宿。起初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因为英国已经对日宣战,实际介入真正的战争而感到紧张刺激,同时很难抑制内心的兴奋。

  然而对英国来说,战事并不顺利。12月10日,也就是“威尔斯王子号”和“驱逐号”抵达新加坡之后的第八天,它们竟在关丹附近海面被日本轰炸机炸沉。原来这两艘军舰向北航行时,没有军机掩护。消息传来,真叫人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日本帝国海军挺进呢?

  两艘军舰被炸沉之后几天,政府医务局宣布征用莱佛士学院,并把它改设成一所疗养院,收容两艘被炸沉军舰上伤势较轻的水兵。身为历史教授的学院院长戴尔就成为疗养院的非专业监督。我们在医疗辅助服务队里的职务仍然保留着,但是在12月份,再也没有炸弹掉落在莱佛士学院分队的救护范围内,我们也没有奉召到其他地方去救护和收硷伤亡者。值班的时候,我时常坐在走廊的围栏上,眺望夜空和那一道道搜寻敌机踪迹的探照光束。但是,空袭次数减少了。原来日本战机集中在北马前线,只是偶尔南下轰炸新加坡。

  不久,有些消息从马来亚传来。有的说英国部队在前线溃不成军;有的说日本军队毫不费力地突破英军的防线,骑着脚踏车沿马来半岛南下,穿过树胶园,用小船和舢舨在英军防线后面登陆,迫使更多英军后撤。大批白人家庭,包括种植园园主、平民和他们的家属,开始越过新柔长堤来到新加坡。有权势有地位的亚洲人举家老小也在逃难,只是他们没有露面而已。他们可能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要不然就是静悄悄地从丹戎巴葛码头乘船离开新加坡,以免因协助英国人或是捐钱给中国,支持抗战而遭日本人报复。

  到了1月,日本军队已靠近柔佛。日本战机也开始夜以继日地大举轰炸新加坡。一天下午,我在武吉知马村第一次救护和收殓伤亡者。医疗辅助服务队的几支分队的成员,乘坐由新加坡电车公司巴土改装的救护车赶到那个村子时,一颗炸弹刚刚掉在警察局附近,有几个人死伤。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流血、受伤和死亡,真叫人心惊肉跳,惨不忍睹。

  1月31日上午八点左右,莫里斯·贝克和我坐在莱学院行政楼的栏杆上值勤。53年后,即1995年,贝克还记得当时戴尔教授绕过墙角,朝我们走来,准备到他的办公室去。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巨响。我们都给吓得目瞪口呆。接着我脱口而出说:“英帝国的末日到了!”戴尔教授听见我的话,但把头转开,继续往前走。

  凛然不屈的精神

  同一天上午,所有英国军队都从柔佛撤退到新加坡岛。苏格兰高原兵是在他们的风笛手吹奏着《高原少年》的乐曲声中,最后列队越过新柔长堤的。当时只剩下两名风笛手执行这项任务,表现了他们凛然不屈的精神。这使我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英国人面对战败的厄运时,依然能够保持冷静沉着的态度。英国皇家工兵接着在柔佛那一边的长堤上炸开一道60米宽的缺口。但是,他们也把从柔佛输送饮用水到新加坡的大水管炸断。新加坡攻防战开始了。

  我所属的医疗服务分队,是在2月8日(我记得是这一天)上午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当时,戴尔教授召集所有队员,并问有谁自愿负起危险的任务。莫里斯·贝克和我,还有其他几名队员自告奋勇。我们乘坐一辆救护车,沿着武吉知马路赶到武吉班让。这里离北面战线大约七英里。我们到达时,看到眼前的小村庄在蒙受轰炸和炮击后,陷入火海之中。我们走入一片树胶园准备进行救护工作时,莫里斯·贝克看到一颗没爆炸的炸弹,弹尾露出地面。要不是他及时叫我小心,我很可能踩个正着。

  我们救护一名20岁出头的华族女郎。她的左股骨断了,腹股沟还有一道伤口。我们必须用夹板夹住她的大腿。为此,我们不得不把她的中装裤子脱下,然后给她上夹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不得不对一个年轻女郎做这样的事。她神色茫然,露出震惊的样子。我们又搜寻到几个伤亡者,然后救护车就高速驰往欧南路中央医院。

  一天早晨,我戴着头盔和臂章骑脚踏车回家时,看到一列军用卡车停在史蒂芬路。站在卡车旁边的,是一些身材高大,头上戴着宽边澳大利亚军帽,但脸色异常沮丧的澳大利亚士兵。他们士气低落,而且有点惊慌失措。我停下来问他们前线离这里有多远,一个士兵答道:“全完蛋了,把这拿去吧!”说着就把手中的武器推给我。我大吃一惊,难道就这样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我婉言拒绝接受他的武器,并且安慰他说,只有在战事结束时才能定输赢。然而对这批澳大利亚士兵来说,这场战争他们已经认输。我不晓得他们经历了多少个可怕的日子。

  战后,我从书报上得知当年有几旅澳大利亚军队在乘船前往中东途中,转到新加坡来。他们刚好在新加坡沦陷前三星期到达,立刻被派往马来亚内地抵抗日军,结果很快便被击溃而撤回新加坡。

  这时,我父亲在巴株巴辖任职的蚬壳石油公司通知他要立刻疏散。巴株巴辖在新加坡以北大约100英里,靠近马来亚西岸。父亲在那里担任油库监督。他在新柔长堤被英军炸断之前,驾着奥斯汀牌的小汽车回到新加坡。我们仍然希望号称东方堡垒的新加坡能守得住。我相信仗一打起来不免会有许多死伤,但是,英国人将会挖壕固守,最后我们就会得救。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2月第一个星期以后,日子简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过——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新加坡并不是马耳他,它哪能顶得住日军的长期围攻?

  整个殖民地弥漫着战败的气氛。日本军队从柔佛发射过来的炮弹造成严重的破坏。当日军的零式战斗机飞越上空时,英国皇家空军的水牛式战斗机连忙起飞,但却不是要迎战敌机,而是为了避免在地面被击毁。原来日本的战斗机飞行速度快,精巧灵活;英国的战斗机速度慢,机身笨拙,它们绝不是日机的对手,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最后一批英国和欧洲平民,尤其是妇孺,从马来亚拥入新加坡。我们听过一些传闻,说他们怎样在丹戎巴葛码头争先恐后地挤上剩下的几条船逃命。

  1月中旬,新加坡的学校全部停课。当炮声越来越逼近市区时,我母亲同父亲讨论有关应变的良策。她建议全家搬到外祖父的房子去,那里远离市区,被炮弹击中的可能性较小。我赞同并支持母亲的建议。我告诉她说,我准备留下来看守纳福路的房子,这也方便我继续到莱佛士学院的医疗辅助服务站值勤。我并不是单独一个人留下,我们的园丁许忠祜将会陪着我。他身兼人力车夫,从1937年起,我弟妹每天上学放学都由他接送。每次我到莱佛士学院值勤时,他就留在纳福路看守房子。我们挖了一个洞,盖上木头,铺上泥土,就成了一个防空壕。母亲在防空壕里囤积白米、食盐、胡椒、豆酱、咸鱼、罐头、炼奶以及我们可能长期需要的各种东西。钱不成问题,因为父亲奉命撤离巴株巴辖的油库时,公司方面很慷慨地付给他几个月的薪水,

  就在日子越来越暗淡的时候,有几次我值完班跑去看电影,好让自己在看电影的两三个小时中暂时忘记一切,同时把渺茫的前途抛在脑后。1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在国泰戏院看一部喜剧片。戏中有一个场面是一颗炸弹该爆不爆,却在轻微的“啪哒”声中破裂开来。原来是一颗“诈”弹。它的外壳裂开时,露出“日本制造”的标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在过去两个月里,新加坡已经领教过日本炸弹和炮弹的巨大威力,而现在我所观赏的电影,却把日本人大肆挖苦一番,说他们两腿成弓形,眼睛向内斜视,所造的船无法在暴风雨中漂浮,开枪不会中的,充其量只能制造“诈”弹。不幸的事实是,从12月8日起的两个月里,他们却证明自己的军事力量能够跟英国作战。好几年以后,英国战时首相丘吉尔在他所著的一本书中写到新加坡的陷落时说,这是“英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也是最大规模的对敌投降”。

  2月10日英军后撤时,军方接管了整座莱佛士学院。两天后,医疗辅助服务分队不得不宣布解散。起初我留在纳福路老家,后来由于炮声越来越近,我只好到直落古楼和家人住在一起。搬到直落古楼的第二天,我们听到远处传来步枪声,有些比较靠近我们。但是,大炮声、炮弹爆炸声和炸弹爆炸声却沉寂下来。我觉得很奇怪,便从后门走到L巷去。这条巷子就在渔村旁边,过去我经常在村子里和童年朋友们玩耍,他们都是渔民的孩子。我沿着泥路,最多走了20米,便看到两个人穿着暗褐色的制服,跟英军所穿的绿色和棕色制服不同。他们就是我最早看到的两个日本兵。他们绑着腿,脚穿胶底布靴,大脚趾和其他脚趾隔开,就像他们的凉鞋一样。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布靴使得日本兵的脚趾更能抓住潮湿或滑溜的地面。但是,最叫他们显得怪模怪样的,是头上所戴的鸭舌帽,帽子后面还连着小披风,垂在颈后。他们外形古怪,身材矮胖,却扛着插上刺刀的长长的步枪。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简直叫我永远忘不了。我后来所碰到的许多日本兵,身上都散发着同样的臭味。那是因为两个月来他们沿着森林小径和胶园通道,从哥打巴鲁一路打到新加坡,好久没有洗澡了。

  我呆了几秒钟,才想到他们原来就是日本兵,顿时汗毛直竖。幸亏他们正忙着搜寻敌兵,所以不理我只管往前走。我赶紧飞奔回家,把所看到的一切告诉家人。我们连忙把所有门窗关上,天晓得这样做对我们能起什么保护作用。由于日本军队从1937年起在中国干下的种种暴行令人发指,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在这里重演奸淫掳掠的暴行。幸亏那天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与此同时,英国军人却迅速撤往市中心,根本没进行过什么抵抗。

  最暗淡的节日

  第二天,2月15日,是农历新年。作为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华人通常都要穿新衣新鞋,还有各种各样的传统美食可大快朵颐。可是,这一年的春节,无疑是1819年华人移居新加坡以来最暗淡的一个节日,只听到从新加坡北部和西部靠近市区的地方传来的战斗声,远处大炮和臼炮炮弹的爆炸声响彻云霄。不过,直落古楼地区却一片宁静。日本军队已向市区节节挺进。

  那天晚上,大炮声静了下来。不久,有关英军投降的消息便传开来。第二天,有些朋友从市区回来,告诉我们抢劫事件到处发生。英国人和欧洲人的住家被马来车夫和园丁掠夺一空。这个消息使我们全家人焦虑万分。我们在纳福路28号的住家,还有那些囤积的粮食和必需品会怎样呢?尤其是粮食,我们要靠它度过漫长的岁月啊,保得住吗?经母亲同意,我和许忠祜一起从直落古楼步行八英里左右到纳福路。我们只花两个小时就到达目的地。沿途我看到马来人从大洋房里拾走家具和其他物件;华族不法之徒则搜掠货仓,抢走较贵重又不笨重的物品。有一栋破旧的浮脚楼,跟我家隔着两座房子,里头住着大约20户布央族①人家,男子都以当车夫为业。幸亏他们还未对我家动手。在那些大洋房里有更好的东西可拿,何况已是人去楼空,因为这些大洋房的欧洲主人正集中起来准备进入拘留营。我回来得正是时候。

  英国主人的大洋房和货仓遭洗劫,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些在1945年以后出生的人,的确很难理解这件事的全部含义,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英国的殖民制度,如何在1942年2月15日被日本人摧毁。自从1819年莱佛士在新加坡登陆,并把新加坡建立成为东印度公司的贸易站以来,白人的支配地位,从未有人质疑。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怎样产生。但是我在1930年入学时,便意识到英国人是大老板。那些像他们一样的白人,也是老板,有大老板,小老板,但都是老板。他们人数并不很多,不过8O00人左右罢了。他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同亚洲人分隔而居。政府官员在环境较好的地区有大洋房、汽车、车夫和许多仆人。他们吃的是上等食物,肉类和牛奶制品居多。每隔三年,他们便请三到六个月的长假,暂时避开新加坡令人困倦的赤道气候,回英国“老家”休养。他们的孩子也回“老家”受教育,决不进人新加坡的学校就读。这些孩子也过着高人一等的生活。

  总督是大头头,也是老板中的老板。在庆典仪式上,他总是穿上镶着金色绥带的雪白漂亮的制服,头戴顶端装饰着白色羽毛的盔帽,腰间佩带一把长剑。白人官员担任政府中所有高级职位,而且对亚洲人掌握着生死大权。福建人称呼他们为AngMoh(红毛),马来人则把他们叫作OrangPuteh(白种人)。警察总监、高级警官、医务局局长、医院的高级内外科医生,都由白人担任。亚洲医生只能在白人医生手下工作,即使他们的资格比白人医生高,也无济于事。护士长也非由白人担任不可,虽然她们只能讲英语,而且跟不会讲英语的病人谈话时,必须请本地护士当翻译;亚洲护士休想有一天能成为护士长。

  在莱佛士学院,所有教学人员都是白人。有两名本地最优秀的毕业生,尽管考到物理和化学一等文凭,院方却只聘用他们当“示范员”,薪水也比白人低得多。而且他们还得考取伦敦大学校外理科文凭,才有资格担任这个职位。吴庆瑞(后来成为新加坡副总理)是当年最优秀的文科毕业生之一,考获经济学一等文凭,可是他所能担任的职位,只是“导师”,不是讲师。

  莱佛士学院有120名寄宿生,分别住在6座宿舍里。为了督促这批学生遵守纪律和秩序,院方聘请了一个50多岁的英国退休军士长担任舍监。虽然他说的是伦敦方言,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却领取丰厚的薪金,而且跟他的同胞一样,过着家惺惬意的生活。在学院当局看来,一名退休的英国军士长是负责训导新马120个最聪明的年轻人的适当人选,况且当时学生方面也没有意见。他们对这位舍监唯一不敬的是每次听到他说伦敦腔的英语,就禁不住高声大笑。

  亚洲的暴发户

  日本人笼统地被视为亚洲的暴发户。不错,他们比华人、印度人和马来人更加工业化、更加先进,但是他们要赶上白人,还需要一段长时间。他们制造纺织品、玩具和其他东西。我记得在30年代,我母亲经常谈起她在密驼路著名的日本商店越后屋所买的一些美丽的府绸。当时密驼路有许多日本商店,越后屋是其中之一。我母亲告诉姐妹们,这种日本府绸,可以跟英国的细棉府绸媲美,价钱却便宜得多。不过,日本制造的玩具,价格虽廉价,样子却俗气,而且不耐用,跟英国制造的玩具简直不能相比。当年在新加坡也有日本西医和牙医,他们收费低,医术也不高明。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机遇使他们的学位获得英国医药当局的承认而能够在新加坡行医,莫非是报答日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代英国人照顾远东的利益?据说有少数几个日本医生还算能胜任,但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医学院的英籍教授。

  这就是11万名日本兵所占据的马来亚和新加坡的状况。当时还有13万名英国、印度和澳大利亚士兵被日军俘虏。经过70个惊慌、混乱和愚昧的日子,英国殖民地社会终于被摧毁,有关英国人高人一等的神话,也被打破了。英国人以为在日本兵开始炮轰新加坡时,亚洲人会极度恐慌,殊不知他们却处之泰然,面对伤亡毫无惧色,也没有惊慌失措。当日本人的炸弹和炮弹掉下来时,躲在办公桌和工作台底下的,正是白人平民老板。1941年12月16日夜深入静时,不顾亚洲人的死活,自己偷偷逃离槟城到新加坡“避难”的,也是白人平民和政府官员。英国军队在撤退之前,尽量把军事设备一一炸毁。医院、自来水厂、发电厂以及其他重要设施虽然保存完好,却没有人操作。于是,房屋失火时,没有消防员出动救火;自来水厂也没有职员调节供水。管事的白人官员早已逃之天天。白人只顾自己逃命的传说,使他们在亚洲人眼中沦为自私、胆怯的一群。这些传说有许多在转述的过程中,无疑被夸大了而有失公允,但却有充分的事实以资证明。事实证明白人如果不是比亚洲人更加惊慌失措的话,至少相差不多。亚洲人一向依赖白人的领导,如今白人却辜负了他们的一片期望。

  粉碎了优越的神话

  英国人的霸权本来是建立在优越的科技和组织上的。因为多数亚洲人相信英国人天生优越的神话,并以为要向英国人挑战是不明智和枉费心机的,使这种霸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可是现在,竟然有一个亚洲民族敢于抗拒英国人,并粉碎了上面所说的神话。没想到日本人以征服者的姿态对英国人称王称霸之后,却对同属的亚洲人显示他们比英国人更加残暴、蛮横、不义和凶狠。在日本占领的三年半里,每当我自己或是我的朋友当中有人被日本兵折磨、殴打或虐待时,我们都不禁深深叹息,恨不得英国人早日回来。新马人民对同是亚洲人的日本人感到失望,幻想破灭了。另一方面,日本人却耻于跟亚洲人认同。他们认为其他亚洲人都是劣等民族,只有较低层次的文化。相反地,日本人却是天照大神②的子孙,也是天择的子民,跟蒙昧无知的华人、印度人和马来人完全不同——

  注:

  ①印尼爪哇和加里曼丹两岛之间的一个小岛——巴韦安岛(Bawean)上的原住民。

  ②意为“太阳之神”。日本皇室把它奉为天皇的祖先—— 

 第五章 逃出检证关

  我在忠祜的小房间里度过一晚,便决定到出口处,接受检证后出去,可是值勤的日本兵挥手要我同一群华族青年站在一起。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于是要求日本兵准许我回到估俚间收拾我留在忠祜房间里的东西。日本兵答应了。我回到忠祜的小房间,又躲了一天半,才试着从同一个检查站出去……

  我从直落古楼步行到纳福路,走了两个小时,发现新加坡的治安突然间变了样。英国军队已经投降。本地警察,包括华族与印族低级警官和马来普通警员,都消失无踪,害怕日本人把他们当作英军的一部分。日本军队还没开进市区执行任务。目无法纪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大多数人照老习惯过日子,奉公守法,不敢胡来。可是,由于白人老板走了,胆大包天或是走投无路的人就趁机抢劫英国公司的货仓、百货商店和商行。他们认为抢走白人的财物,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事。他们破门进入货仓、百货商店和商行,抢走食物和贵重的东西,只要拿得了就拼命拿。抢劫事件连续发生几天以后,日本军队才出来维持秩序。为了达到阻吓的目的,他们胡乱射杀几个抢劫者,把这些人的头砍下来,放在几座主要桥梁的桥头和几条大街的交叉路口示众。

  其实日本人自己也四处抢劫。最初几天,无论谁在街上行走,身上的钢笔和手表都会被日本兵夺走。日本兵也以搜查为名,进入屋内,趁机拿走那些可以藏在身上的小物件。起初,他们也把最好的脚踏车推走,不过,几个星期后就不要了。原来他们在新加坡只是短暂停留,随时会被调到爪哇或印尼的其他岛屿作战,以便侵占更多的土地。他们不可能把漂亮的脚踏车一起带走。

  尽管日本人和华人具有共同的文化传统,这对华人却毫无帮助。我回到纳福路的第二天,看见几个日本兵在路对面敲打一座房屋的大门。这是李绍茂的家。李绍茂是莱佛士学院理科毕业生,原在海峡殖民地民事服务部门任职。他的侄儿把大门打开,日本兵便径直走到车房去。他们要的是那辆擦得闪闪发光、亮丽夺目的黑色福特V8型汽车。李绍茂非常爱惜这辆车,每天都清洗车子,把它擦得光光亮亮。他从屋子里冲出来,希望汽车免于遭殃。他处世谨慎细致,为自己拥有的房屋和汽车感到很自豪;他也以自己是个华裔学者为荣。他不懂日语,中文书写还可以。由于日文当中应用不少汉字,我看到他在一本便笺簿上挥写,也许是告诉对方他是一个高级公务员,执行公务时需要用到汽车。但是带头的日本军官根本不予理睬。只见这个军官钻进车里,把车子倒开出车房,然后驾走。

  第一次遭粗暴对待

  我第一次遭到日本兵的粗暴对待,是在去探望阿姨的时候。阿姨住在甘榜爪哇路,刚好在跨越武吉知马河的红桥对面。我走近红桥时,看到一个日本哨兵在桥头踱来踱去,附近有四五个日本兵围坐着。他们也许是哨兵属下小队的队员。我戴着一顶宽边的澳大利亚军帽。在英军投降之前几天,许多澳大利亚军帽到处丢弃,我拾了一顶,心想在今后的困苦日子里,这顶帽子也许可以大派用场,使我免受太阳曝晒之苦。

  在这批日本兵面前走过时,我尽量做到不引起别人注意,悄悄地往前走。可是,我却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睛。一个日本兵大声喊道“过来,过来”,并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于是朝他走去。就在我走到他跟前时,他竟挥动步枪上的刺刀,把我戴着的军帽的边儿戳穿,然后把它挥落在地上。接着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并推我跪下,用穿着靴子的右脚猛踢我的胸部,把我踢倒。我爬起来时,他做着手势要我沿来时的路回去。我只好从命,总算轻易逃过劫数。还有许多人因为不懂日本人的规矩,走到十字路口或桥头时没向日本哨兵鞠躬,就被罚在烈日下跪上几个小时,两手还得在头上托着一块大石头,直到撑不住倒在地上为止。

  一天下午,我坐在纳福路住家的走廊上,看到一个日本兵在付车费给一个人力车夫。人力车夫不满日本兵少付车费,要求多给一些。日本兵抓住人力车夫的一条胳膊,把他拉到右肩上,然后以柔道的招式,使劲儿把他抛向天空,再让他脸朝下摔在地上。事后这个日本兵若无其事地走开。他的残暴行为使我大吃一惊。一会儿,那个人力车夫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拉着车子走了。

  第二天,我在红桥又上了一课。一辆日本兵抢来的汽车,车头插着一面小蓝旗——这是日本三个军阶当中最低的一级:黄旗代表将领,红旗代表校官,蓝旗则代表尉官——经过哨站时,哨兵立正行礼迟了点,汽车经过哨站后突然煞车后退。一名军官从车子里出来,向哨兵走去,重重地打了他三巴掌,然后抓住他的右臂,拉到肩上,同样以柔道的招式,把他抛向天空再让他脸朝下摔在地上。这个哨兵的遭遇跟那人力车夫一样。这回我就不那么吃惊了。我开始了解,惨无人道是日本军事制度的一部分,而且是由军官对轻微犯规的士兵动不动就拳打脚踢造成的。

  就在这一天,一个日本军士和几个士兵来到我家。他们约略看了看,发觉屋里只有我和园丁忠祜两人,于是认定这所房子可以作为他们一排士兵的宿舍。一场梦厣就此开始。我曾在勿拉士巴沙路让日本牙医和护士看过牙齿,他们的衣着都很干净。在密驼路小杂货店里的日本男女店员也穿得很整洁。可是来我家里的日本兵,由于衣服不经常洗换,也不常常洗澡,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我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自己家里闻到这股臭味。他们在屋子里和院子里走来走去,寻找食物。母亲储存的粮食终于给发现了。日本兵就在院子里生火煮食,把他们想吃的东西吃个精光。我不懂日语,无法跟他们沟通,他们就一面打手势,一面发出粗野的声音。如果我不能一下子领会他们的要求,就会被痛骂一顿或挨他们的耳光。这帮日本兵真是奇怪的一群,胡须不刮,头发蓬松,说的是一种既难听又咄咄逼人的话。他们的样子使我感到很害怕,以致彻夜不能安眠。幸亏他们天翻地覆地胡搞了三天就走了。

  当这排日本兵在我家的院子里驻扎时,被俘的英国、印度和澳大利亚的军人奉命步行到樟宜集中营去。从1942年2月17日起,连续两天一夜,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红桥经过。每次我都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走廊上看他们,心情异常沉重。他们当中有许多显得非常气馁和沮丧,对自己一下子就被打败,似乎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残兵败将叫人看了很伤心。

  有些却令人敬佩,高原兵就是其中之一。我是从苏格兰兵所戴的军帽认出他们的。他们即使战败,列队步行时仍然昂首挺胸,依照军士长发出的口令,“左右、左右、左、左”,整整齐齐地踏步往前走。辜加兵也跟高原兵一样,挺着胸膛走,不因战败而意气消沉,依然表现出勇敢的精神。我暗自向他们喝彩,他们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正因为这样,新加坡政府从60年代起,就雇用了一连的辜加兵当镇暴警察。许多英军也保持着军人本色,其他的军人却漫步而行。

  神色最沮丧的是澳大利亚军人。他们身材高大瘦长,没精打采地赶路,有许多没穿上衣,光着身子。要是英军,如果上衣不见了,军士们一般还会戴上臂章。澳大利亚军就不是这样。不管他们是因为气候炎热潮湿而把上衣脱掉,还是在战斗中上衣撕破或丢失,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流露出茫然无助的神情。我了解他们的绝望心情。

  印度军人的士气很低落,我想也许他们认为这场战争跟他们无关。英军投降后几天,日本人把所有印度战俘集中在花拉公园跑马埔。动员他们加入印度国民军同英国人作战,争取印度独立。战俘们有一半愿意参加,他们的军饷和居住条件马上有所调整和改善。拒绝参加者则受到恶劣的对待。

  日本兵离开我家之后不久,便传来消息说,日本人要所有华人到惹兰勿刹运动场集中,接受检证。我看到李绍茂和他的家人离开,认为自己也跟着去方为上策。如果我随后被日本宪兵发现留在屋子里,一定会受到惩罚。于是,我和忠祜一起到惹兰勿刹运动场去。碰巧忠祜跟其他人力车夫同住的“估俚间”①就在铁丝网围篱之内。几万户人家挤在这一小片天地里,所有出口都有宪兵站岗。

  我在忠祜的小房间里度过一晚,便决定到出口处,接受检证后出去,可是值勤的日本兵挥手要我同一群华族青年站在一起。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于是要求日本兵准许我回到估俚间收拾我留在忠祜房间里的东西。日本兵答应了。我回到忠祜的小房间,又躲了一天半,才试着从同一个检查站出去。这一次,我竟莫名其妙地平安通过了检查站。日本兵在我左手臂和上衣前面,用胶印盖上一个“检”宇,意思是检查过,可以出去了。我和忠祜一起回家,不禁松了一口气。我是有理由感到宽慰的。

  跟华人算账

  我永远不明白,关系到一个人生死的事,居然在那么反复无常和漫不经心的情况下敲定。我侥幸逃过日军的检证行动。这个行动是策划马来亚战役的日军参谋迁政信中佐(中校)下令采取的。他事先征得日军总司令山下奉文将军的同意,对新加坡华人筹款支援中国抗日并抵制日货加以惩罚。

  在检证行动中,受害者的受难情况,我们所知道的往往简单零星。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通过的检查站,那些被随意拉走的华人,过后被送到维多利亚学校的操场,扣留到2月22日。他们双手被反绑,由四五十辆各种各样的罗厘载到丹那美拉勿刹海滩。这里靠近樟宜监狱,离东海岸大约10英里。他们下车后,被绑在一起,日本兵强迫他们走向海面。当他们往海面走时,日本兵便用机关枪向他们扫射。为了确定他们已经死亡,日本兵还用脚踢、用刺刀戳每一具尸体,以及采用其他残暴的手段。他们不打算埋葬尸体,任由海水把海滩、上的尸体冲上冲下,听其腐烂。几个奇迹般逃出的人,向人们描述了他们逃出鬼门关的惊心动魄的经过。

  日本人承认他们在1942年2月18日到22日的检证行动中,杀死6000名年轻华人。战后,新加坡中华总商会的一个委员会在实乞纳、榜鹅和樟宜发现和挖掘了许多大墓坑,结果估计遭日军杀害的华人,多达5万到10万之众。1942年2月18日,日本人张贴布告,并派遣士兵到市区各个角落通过扬声器通知华人,凡是年龄18岁到50岁者,必须到五个集中地点接受检证。令人胆颤心惊的宪兵还挥舞刺刀,挨家挨户地把不听命的华人赶到上述地点,连妇孺和老翁也不放过。

  在理论上,日本军队可以借恢复法律和秩序以及镇压抗日分子的名堂,对自己的行动进行辩护。但是实际上,他们这么做纯粹是一种报复,因为他们不是在激烈的战斗中采取检证行动,而是在新加坡投降后才秋后算账。即使在这项行动过后,日本军队还在乡村地区,特别是在新加坡东部进行扫荡,杀死几百名华人。这些人都年轻力壮,在日本人眼中是可能闹事的一群。

  我回到纳福路时,发觉房子给日本兵搞得一团糟,但幸亏未被洗劫,有些粮食还保存着。在跟我家只隔着两座房子的布央族车夫的“窝棚”里,堆满了抢来的家具、衣服和小摆设,没有空间再放别的东西。几天后,母亲、父亲、三个弟弟和小妹从直落古楼回来。我们一起把房子打扫干净。我们开始慢慢地感受到在日本占领日子里生活无常的困苦。这就是新加坡人民往后三年半的命运了。

  英军投降后两个星期,我听说日本兵把市区经禧路一带的房屋用木板围了起来。这些房屋的业主是欧洲和亚洲商人,他们和家属不是离开新加坡,就是被关进拘留营。这里原本是一个中上阶层住宅区。我骑脚踏车经过时,只见日本兵排着长长的队伍,沿着经禧圈外的围栏蜿蜒而行。我听附近的居民说,里头有许多日本和朝鲜妇女,她们随军南来,以便在战斗间隙侍候日本兵。眼前的景象令人诧异,但见一两百个日本兵排成长龙,在那儿轮候。这一天,我没看到一个妇女。但是,有个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汉字,邻居们说,写的是“慰安所”。这种“慰安所”曾经在中国设立,如今则来到新加坡。在本地,除了这一所以外,至少还有四所。我记得有一次骑脚踏车经过丹戎加东路时,看到好大的一所,里头有二三十栋房子,用木板围着。

  当时我不知道日本政府诱拐和强迫朝鲜、中国和菲律宾的妇女,到中国战线和东南亚战线满足日本军队的需要。一些荷兰妇女和遭捕的敌国女性平民也被迫侍候日本军官。

  新加坡沦陷后几个月,我在美芝路娱乐戏院观看了日本人拍摄的攻打新加坡的纪录片。影片显示日本军队骑着脚踏车,毫不费力地突破英军的防线,同时用小船迂回绕过英军的据点。在空中,日本飞机的实力远超英国;在地面,英国的大炮也不是日本的对手。我知道这套影片是在搞宣传,但仍难免留下深刻的印象。影片快结束时,看到英军总司令白思华中将穿着短裤,完全不像一个战士。在他两边各有一个英国士兵,分别拿着一面英国旗和一面白旗。他在山下奉文的参谋官陪伴下,走向武吉知马路福特汽车厂。接着就是他坐在一张桌子的一边,同山下奉文面对面的镜头。“马来亚之虎”山下奉文中将,矮胖、粗壮,剪平头式短发,十足一个日本武士的模样。他傲视眼前一批英军将领。白思华骨瘦如柴,衣领跟颈项比起来,显得特别宽大。他战败后并未表现出威武不屈的精神。他的脸颊每抽搐一次,身体每动一下,都反映出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我很为英国人感到悲哀。这是他们在军事史上蒙受奇耻大辱的一刻。然而在这场战争中,双方军力并不均衡。英国方面没有飞机保护他们的战舰,也没有飞机可以媲美日本的零式战斗机,更没有飞机保护他们的重要设施。日本飞机可以随心所欲地轰炸英军的机场和击毁停在地面的英国飞机。英国军队士气低落,被迫弃甲而逃。他们在迅速往新加坡撤退之前,只有在吡叻士林河和柔佛麻坡两个地方坚守过阵地,并设法守住防线。日军仅围困新加坡两个星期,英军便全面投降了。

  我这一代人亲眼看过日本兵的本色,不会忘记他们在作战时对死亡所抱的近乎毫无人性的态度。他们不怕牺牲,是可怕对手。他们只需少许食物便能过活。他们挂在腰间的铁盒里只藏着些白米,加上一些大豆和咸鱼。在日本占领期间,我们经常看到日本兵在空地上进行劈刺操练。他们猛刺用麻袋制成的人形靶时所发出的呐喊声,令人听了毛骨悚然。我深信如果英军反攻,从马来亚一路打到新加坡来时,一定会蒙受惨重的伤亡。

  他们并不是小丑

  日本军官的样子很滑稽。他们的腿很短,有些还是弓形腿,但却穿起高及膝盖的皮靴;走路时,拖着脚,仿佛穿拖鞋一般,跟德国军官走路时高视阔步,气宇轩昂,完全两样。他们在孩提时期便穿拖鞋走路,从此决定了他们终生走路的样子。叫人更觉得滑稽的是,他们所佩带的武士剑,跟自己的身高比起来显得太长,所以尽管佩剑有皮索跟腰带紧扣.他们还得用左手把剑握住,以免拖在地上。起初他们的样子看来很好笑,几个月后,我对他们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们并不是小丑,而是杰出军人。他们的体型跟欧洲人不同,军服和武器采自西方,但是他们的作战素质却不容置疑。他们作战时的凶猛,消除了我和朋友们先人为主的印象。以为他们是属于比人矮半截的民族,只会玩军队游戏罢了。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我敢肯定,单在战斗精神方面,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士兵之一。而他们对敌人也无疑是暴虐和凶残的。

  对于原子弹是否需要投在广岛和长崎的问题,我丝毫没有矛盾的心理。如果没有它们,新马数十万平民和日本本士的数百万人民,恐怕会死于战火。

  什么东西促使日本人变成这样的战士呢?日本人称之为“武士道精神”或“日本精神”。我相信这是有系统地灌输天皇崇拜思想和民族优越感的结果。他们认为自己是天择的子民,有能力征服全世界。他们深信在战争中为天皇而死,灵魂将会升天并成为神明;他们的骨灰则将供奉在东京近郊的靖国神社。

  在日本占领下,日子总得过下去。起初人人都不知所措。父亲没有工作,我没有学院可以就读,三个弟弟和小妹都失学了。社会活动少之又少,我们觉得危机四伏。可是如果你认识某个当权的人,不论他是日本人,还是跟日本人有关系的台湾籍翻译员,好处可就多了。这个人可能给你一张便条,上面有他的签名和印章,证明你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市民,保证你是个品行良好的人。每当哨兵要你停下来接受检查时,这张便条就显得价值无穷。但是最安全的办法还是留在家里,避免同当局接触和发生纠纷。

  有一次我上街,步行两英里来到勿拉士巴沙路的旧书店。这些书店专门买卖学校课本。途中,我看到国泰戏院(不久前我曾在这个戏院看过一部嘲笑日本“诈”弹的喜剧电影)大门附近围着一群人。于是我走过去。原来他们正在看一个华人的头颅。头颅放在一块钉在杆子上头的小木板上,旁边有一张用华文书写的告示。我不懂华文,有个懂华文的人说,告示上写的是,任何人都不准抢劫,否则将会落得同样的下场。那个人就是因为抢劫被抓而遭砍头的。无论是谁,如果不守法,将受到同样的处置。我离开时,对日本人充满着恐惧感,但与此同时,我想如果把这个场面拍下来,将是一张极好的照片,很适合登在《生活》杂志士。这家美国周刊肯定会不借重金买下这张新旧对比的生动照片,显示在当时新加坡最现代化的建筑物前面,出现了中世纪时代的惩罚景象。可是,摄影者本身的遭遇,很可能就跟被砍头的抢劫者一样。况且我也没随身带相机。就算是有人带着相机,也不敢拿出来。

  我是在前往勿拉士巴沙路途中偶然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于是我决定学习华文,希望有一天识了字,能看懂这类告示。在新的统治者手下,我的英文知识已经没有价值了。学习华文总比学习日文好,华文至少是我自己的语文,而不是令人憎恨的征服者的语文。我买了一本蒋克秋编的《国语易解》。这是一本薄薄的只有30页的小册子,教人学习700个基本汉字,包括怎样书写,怎样构成短语。

  我囫囵吞枣地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把这本书读完,然后再到书店去买第二册。后来,我买了布连拾街华文学校出版的一套四册的读本,程度比前两本高。我天天学习,而且在往后几个月里,练习写1200个到1500个字,并设法把它们的意思牢牢记住。但是,我却一直没学它们的读音。华语每一个音节都可以读成四个声调,我的读本每个字的注音都标了声调,可是,我不懂得怎样发四声,也没有人指导我。

  面对以上种种困难,我对日文的抗拒心理,逐月减少。我发现日文不光由汉字组成,它有50音表,可以写成片假名(日语字母的楷书)和平假名(日语字母的草书)。如果在往后几年中,日本人将继续留在新加坡,成为我的主人,为了避免麻烦和便于谋生,我不得不学习他们的语文。于是,1942年5月我到奎因街日本当局所办的日本语学校报名,成为第一批学生。课程为期三个月。学生的年龄和学习能力各不相同,其中有些来自中学,有些像我一样来自学院,其他都是20多岁的年轻工人。我考试及格,获颁文凭。我觉得学日文比学华文容易得多,因为它没有四声。但是在变音和文法方面,日文显得更加复杂。

  日文班毕业典礼在皇历26O2年(1942年)8月2日星期天举行。日本皇历是由日本传说中的第一个朝代建立时算起的。日本人也把所有的时钟拨快一个半小时,改为东京时间。我们朝东京日本皇宫的方向深深鞠躬,并唱日本国歌《君之代》。

  接着,神保教授上台讲话。他说:

  “日本拥有30O0年的悠久历史,日本民族世世代代、不屈不挠地努力……目前还有很多无知的人仍然仰慕英国文化。你们应该设法引导这些人,让他们熟悉日本的伟大历史,同时背弃英国文化。”

  在10月间举行的第二届毕业典礼上,军事宣传部主任大久保中佐(中校)发表的演讲,更加不含糊地肯定日本人的优越性。

  “有些人妄想英国人和美国人有一天会攻打昭南岛(新加坡),并重新占领这个地方。他们是因为无知,才产生这种妄想。你们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日本绝对不会退出这个地方,也不会在这场战争中被击败。即使太阳失去光芒,昭南岛覆盖着冰雪,也改变不了”。

  日本人从来就不相信说话需要留有余地。

  这一年?月,祖父病重。就在我日文班毕业后三个星期,他便与世长辞了。他逝世前,我到勿拉士巴沙路探望过他好多次。他跟养女住在这条街上。他的境遇使我很难过。这不仅是因为他疾病缠身,而且是因为他活着看到眼前的世界怎样崩溃和瓦解:英国人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竟然栽在日本人手中。英国海军、英国船长以及他们严明的纪律、卓越的表现和海上霸权,都被样子古怪的日本人一举摧毁。他老人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种邋邋遢遢不起眼的民族,居然能够打败相貌堂堂的英国达官贵人。当我眼看着他陷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他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便离开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祖父战前在新加坡这个英国殖民地建立起来的关系如今都失去了。不过,他倒有一个日本朋友,就在他去世后几天,父亲便登门造访。日本占领时期的困苦日子,使父亲变得认真严肃。他变得更有责任感。他在日本军部找到一份工作,负责管理石油供应。在他要求下,同时也是出于对我祖父的尊敬,祖父的朋友下田给我在这个日本人当道的新世界里,安插了一份工作。

  战争爆发时,下田被英国人监禁起来,送到印度去。但是他在双方交换平民时回到新加坡,把战前的公司恢复过来。这就是下田公司。他把公司迁移到英国人留下的一个大型办事处,面对着莱佛士坊,这里正是贸易商行的黄金地带。我在下田公司担任书记,日常工作是誊写内部文件,同时负责跟其他日本公司通信联系。我学习怎样写日文书信,并用复写纸留下书信的副本。我也照皮特曼氏的英文打字指南学习英文速写打字。

  战争的持续造成纺织品不再是基本商品,货轮也很难找到。六个月之后,下田便面对纺织品供应短缺的难题。由于纺织品来源少,日本人成立了一个称为“组合”的行会,以控制纺织品的配给。这一来,下田不得不结束营业。他把职员遣散,心里头却老是愤愤不平。

  下田公司关门后,我在莱佛士坊的另一边找到一份工作。这次是在一个控制米油糖盐等粮油和调味品以及烟草、香烟的“组合”担任书记兼打字员。我的薪金是以军用票支付的。这种日本钞票印有椰树和香蕉树的图案,后来便被称为“香蕉票”②由于票面上没有编号,因此逐月贬值。我的待遇折合实物,相当于10斤(大约15磅)白米,还有糖、油和香烟,以香烟最值钱。这些配给品比日本钞票好得多。因为随着日子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这些东西货源越来越少,购买时需付的“香蕉票”就越来越多了。

  当上了编辑

  我在这个“组合”里工作了八个月左右。1943年末我在《昭南新闻》上看到日本“报道部”(即日本新闻或宣传部)刊登的一则征聘广告,要聘请几个英文编辑。当时,“报道部”设在国泰大厦。我前往应征,由一个在美国出生的日本人乔治·竹村主持面试。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白皙,满口美国腔英语。在他手下工作的日本人都称他为Ji—oh—ji。他不穿日本军官的制服。原来他是日本军政府里的一个文官,有五颗蓝星的官阶,相当于大尉(上尉),他谈吐温和,倒是个正派人物。他对我的英语表示满意,决定聘用我。我感到高兴,总算找到一个英语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了。我的职务是处理同盟国通讯社发出的电讯,包括路透社、合众社、美联社、中央社和塔斯社的电讯。它们是用莫尔斯电码发出的,由马来族无线电操作员负责接收。

  傍晚时分,无线电信号不清晰。由于接收效果差,许多宇不是模糊不清,就是不见宇影。我必须辨认这些字,并根据上下文,把缺的宇填上,就像猜字谜一样。接着,我把各个战线发来的电报分别整理成新闻稿,然后从国泰大厦顶层送到底层,由那里的工作人员修改后送去广播。我从1943年末开始工作,到1944年底为止,前后工作了大约15个月。

  这期间,我过着颇为反常的生活。我的工作从东京时间晚上七点(新加坡时间傍晚五点半)开始,一直到天亮。无线电接收效果要到东京时间午夜12点左右才会好起来,所以从晚上七点到午夜12点的第一班,工作虽辛苦,却可以早点回家睡觉。从午夜12点到第二天早晨九点这一段时间,工作分为两班,当中有两三个小时的休息。这个时段无线电接收效果比较好,所以较少为漏字或模糊不清的字伤脑筋,可是睡觉的时间却不正常。

  然而比工作时间安排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工作时的心理影响。一连几个小时,我脑子里装满了战争的消息,而且都是对日本、德国和意大利很不利的。但是,如果我胆敢跟外人谈起,将冒天大的危险。国泰大厦底层驻有一支宪兵队,每一个在“报道部”工作的雇员在宪兵队里都有一个档案。宪兵队的任务就是确保每一个人不会泄漏消息——

  注:

  ①早年华族单身劳工的宿舍或集体居住的地方。“估俚”是方言“劳工”的意思,“间”是房子。

  ②在日本占领新加坡和马来亚期间,由日本军政府发行,在新马一带流通的钞票。因票面上有香蕉图案而被称为香蕉票—— 

 第六章 心惊胆颤过日子

  离职前一天,我在国泰大厦乘电梯下楼时,那位自从相识后跟我很要好的电梯管理员偷偷儿地提醒我要小心,因为我在日本宪兵队办事处的档案已经被取了出来,当局对我特别注意。我不寒而栗,心想究竟是什么事引起他们的注意呢?

  从1943年末开始,粮食越来越缺乏。日本海军在中途岛之役和珊瑚海之役中,损失惨重。他们已经丧失了制海权。日本的船只屡遭同盟国的潜水艇击沉。就连白米的传统出口地泰国也无法把米销到新加坡。究其原因,如果不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向泰国人买米,就是因为他们没法子把米运到新加坡来。

  我们只好把霉烂、虫蛀的陈米同马来亚出产的白米掺在一起煮着吃,而且还得找替代品以补不足。我母亲就像许多人的母亲一样,充分利用我们所能取得的一点玉蜀黍和粟米,以及我们平时连碰也不想碰的蔬菜,如番薯和木薯的嫩叶,加进椰浆煮成菜肴,吃起来倒是很可口。这些食物看起来量很多,却没有什么营养,难怪我和弟弟饭后一小时,肚子又饿了。肉类简直成了奢侈品。牛肉羊肉很少见,猪肉比较容易买到。我们可以自己养鸡,可是谈何容易,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吃剩的东西可以作饲料。

  在日本占领时期,我母亲足智多谋的天赋受到严峻的考验。由于通货膨胀,我和父亲与弟弟金耀的薪水合起来还是微不足道,她便开始搞各种各样的生意。她出身于海峡土生华人家庭,自小学会烹饪和烘烤。首先她做糕来卖。不久面粉和牛油缺货,她就改用木薯粉、米粉、硕莪粉、椰浆和椰糖作原料。她也用鲜奶制成炼奶。她是一个烹饪能手。后来我当总理时,她为了打发时间,便给外国人的眷属,包括外国使节的夫人教有关海峡土生华人的烹饪法。接着她出版了《李夫人食谱》一书,这本书直到她逝世后销路还很好。

  市面上样样东西都供应不足。汽车从道路上消失了,只剩下日本军方和平民要员的汽车还在行驶。少数本地人虽有汽车,却买不到汽油。的士改装后用木炭和木柴驱动。脚踏车的外胎和内胎不久也用尽,本地制造商只得生产实心的硬胎。用硬胎骑起来,车子颠得很厉害,但总比骑在钢圈上好得多。

  到1944年初,我的脚踏车已经靠硬胎转动了,可也有值得安慰的地方。由于汽车、罗厘和巴士很少,在路上骑脚踏车可以通行无阻。纺织品也很缺乏,于是我们把窗帘和桌布改制成长裤和衬衫。穿短裤也有好处,不但能节省布料,而且穿起来很凉快。当时,电力供应不足,风扇哪里用得上?所有进口货都变得很宝贵。酒如果保存得好,很受搞黑市买卖赚大钱的暴发户和日本军官的欢迎。酿酒厂在本地纷纷设立,生产本地的白兰地、威士忌,以及用米、木薯、番薯或粟米酿制的华人爱喝的各色杂酒。有些很不错,有些很难喝,有些喝了会中毒。

  这期间,通货膨胀日益严重。到1944年年中,严重的程度使我不能再靠薪水过活了。解决办法倒有一个。虽然我平时得到米、油、食物和香烟的配给,但是到黑市去做经纪人却能有较好的额外收入,而且赚钱也比较容易。由于市面上存积的战前英国药品一天天减少,这方面的黑市买卖显得很活跃,最珍贵的药品要算是英国梅与贝克公司制造的“磺胺氮苯693”了。其他有利可图的东西就是尊尼沃克威士忌和轩尼诗白兰地等名酒,还有密封的50支罐装英国香烟、首饰、地产和海峡殖民地货币。

  黑市经纪人的活动地点,主要集中在谐街和莱佛士坊附近的珠烈街。1944年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学习怎样囤积各种物品,尤其是价格低廉的小首饰。买下后,搁上几个星期再卖出去,价格肯定会上涨。如果你有好的关系,钱是很容易赚的。一方面,你会看到过去的中产阶层人士,为了活命不得不把祖传宝物拿出来变卖。我母亲认识不少过去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在新加坡粮食日益匮缺的时候,需要变卖首饰和房地产。像我这样的经纪人,就会把这些东西卖给另一些人。这些人希望把东西卖给急于把香蕉票转换成较有长久价值的东西的日本平民,或是把它们送给负责发出合同的日本军官。

  生存的关键往往在于偶然的机遇。这期间我开始经营一种生意,它改变了我一生的历程。我在从事黑市买卖时,遇到莱佛士学院的理科毕业生杨玉麟。战前他在华侨保险公司任职,这家公司设在珠烈街的华厦。我和杨玉麟经常到谐街一家由客家两兄弟经营的金店去,两兄弟当中弟弟也是莱佛士学院的毕业生。像我这样只作小首饰黑市买卖的经纪人,都以这家金店为聚会处。这时,珠烈街的印度文具商巴斯莱兄弟问我能否提供文房所用的胶水,当时市面上正闹胶水荒,战前的存货所剩无几。也许我自己能够制造一些应市?我问杨玉麟能不能制造,他说能,只要用木薯粉和石炭酸作原料就行。于是我出钱资助这个试验。

  玉麟的制造方法是把木薯粉倒入一个椭圆形的大锅,再把大锅放进一个热油滚滚的镬里。他用的是红棕油。当时红棕油到处可以买到,价钱也很便宜。镬里的油一直保持高温,把木薯粉烘热,同时还要不断搅拌,使木薯粉变成深褐色的糊精,看起来很像美丽的焦糖,连味道也很相像。接着就加水,使“焦糖”溶解而变成胶水。最后在胶水里加入石炭酸,作为防腐剂,以免霉菌在胶水里滋长。胶水制成后,倒人司各脱鳖鱼肝油的空瓶子。我发现这种瓶子很多,卖得很便宜。我以“速粘”的牌子,把胶水推人市场。我的一个富有艺术天分的朋友何国和替我们设计了美丽的商标,以白色为底,衬托出浅褐色的文字。

  胶水一出笼,倒是相当能卖钱,我们便设立了两个制造中心。一个在我家,有母亲和妹妹做帮手;另一个在杨玉麟家里,他的太太和妻姨柯玉芝是得力助手。柯玉芝这女孩子在莱佛士学院读书时,成绩比我好。我再次遇见她,是在骑着硬胎脚踏车第一次到中巴鲁找玉麟的时候。我到了那里,她正好坐在走廊上。我问她玉麟在哪里,她脸露笑容,指着角落的一道楼梯。如今我们在不同的环境中会面。她在家里闲着,由于没有佣人,帮做一些零星家务。制造胶水是另一种零星工作,但有酬劳,只是数目很少。我常去,以了解胶水生产的情况,谁知两人在往后几个月中产生了友谊。

  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到1944年9月,我们之间的友谊发展到我可以邀请杨玉麟夫妇和柯玉芝(现在我叫她“芝”)到大世界一家华人酒楼,参加我庆祝21岁生日的晚宴。这是我第一次邀请她外出。不错,她是在姐夫陪伴下赴宴的。但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接受邀请,参加一个年轻人的21岁生日宴会,可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

  制造胶水的工作维持了六七个月,到1944年末就停了。这时候,战事对日本极为不利。商船很少到新加坡来,贸易停顿,商业更是委靡不振,一般办公室用不着胶水了。我只好停止生产,但却继续到中巴鲁探望芝,跟她聊天,保持我们的友谊。

  到了5月,日本军队尝试从缅甸攻入印度,却在英帕尔和科希马两地受挫。史林将军麾下的英军和印度部队坚守阵地,顶住了日军两个月的围攻,反而是日军给养断绝。日军的交通线从东京伸展到泰国、缅甸和印度,英军方面的交通线却短得多,何况他们还有空运支援。这一次,可轮到日军弃甲而逃了。可是,他们一面撤退,一面仍奋不顾身同英军展开激烈的战斗。我记得在报上看到新闻说当英军向曼德勒挺进,并沿着若开海岸南下时,日军怎样拼死进行顽强的抵抗。我敢肯定,英军不久将会以同样的方式,沿着马来半岛大举推进,我担心到时日军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这一来,英军要收复新加坡,必须同日军逐街逐屋战斗到底,造成平民的惨重伤亡。发生这种事情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只要一两年。

  我觉得最好趁局势还很平静的时候离开新加坡。我可以向报道部辞职,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动机。于是,我请几天假,北上马来亚。我到槟城和金马仑高原实地探查,要了解哪一个地方比较安全。我乘火车从新加坡到槟城,再转到打巴。从打巴到金马仑高原,我搭一辆运菜的顺风车,坐在司机旁边。在金马仑高原度过两晚后,我同样搭顺风车回到打巴。来回的路程很吓人。为了节省汽油,司机在两个半小时的行程中,大半时间把引擎熄掉,让车子沿着陡峭婉蜒的公路滑行。

  我在槟城的时候住在韩瑞生家里。1942年,在日本占领新加坡大约四个月之后,他把妻子和初生女儿送回槟城,然后寄宿在纳福路我家,每月付点膳宿费。我们两人共用一个房间,成为要好的朋友。但是九个月后,他认为不值得再留在新加坡,便回槟城去了。毕业那年,他是莱佛士学院成绩最好的理科生,而且成为当年海峡殖民地常年征聘的两名公务员之一(他后来成为我们的财政部长)。但是,政府给他的薪水很少,配给品也不够,总之他所赚的钱不够养家,便决定回槟城,跟妻女住在一起。

  我在槟城四处走动时,虽然很少看到军事活动,但是我不认为那里会平安无事。英军在南下新加坡时,必然以槟城作为垫脚石。到时,免不了会发生巷战,双方的军队会逐房逐屋打下去。于是,我继续前往金马仑高原,莫里斯·贝克的家就在海拔3200英尺的冷力村。他是我就读于莱佛士学院时的校友,正跟一些朋友靠储蓄过活,同时种些蔬菜和块根作物。我这次旅途的全部费用,就靠半打锄头卖来的钱。这半打锄头是我从新加坡买来的,脱手时赚了一大笔。这里的农夫正迫切需要这种钢制锄头来干活。我乘火车回新加坡时,买了一篮漂亮新鲜的蔬菜,都是新加坡无法买到的。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一直守着这篮菜。

  我一回到家,就跟母亲商量,我们认定最好是搬到金马仑高原去。第一步是把纳福路的房屋的租用权卖给一批在“组合”工作的日本人。他们付给我们为数相当可观的6万元香蕉票,好让我们迁出,把这座租金受统制的房屋移交给他们。接着,我向报道部递交了一个月的辞职通知。

  有人跟踪我

  离职前一天,我在国泰大厦乘电梯下楼时,那位自从相识后跟我很要好的电梯管理员,偷偷儿地提醒我要小心,因为我在日本宪兵队办事处的档案已经被取了出来,当局对我特别注意。我不寒而栗,心想究竟是什么事引起他们的注意呢?我只好打起精神,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盘问。但是,日本宪兵并没有传召我去,而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不论白天晚上,总有人跟在我后头。我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所有可能的原因我暗自一一研究过,唯—的结论是有人向日本宪兵密告我是亲英分子,说我把对日本极为不利的战争消息泄漏出去,这就是我要离职的原因。每次至少有两个人出现在维多利亚街我们新搬进来的店屋外面。我们是在迁出纳福路的房子之后,搬到这座店屋来的。房东是父亲的雇主,也就是亚历山大路的油供部门。其实它是一个刚翻新的汽油站,地上堆着一桶桶的润滑油,地下还埋着一个汽油箱。楼上是住房,还有浴室和厨房。

  为了证实我的确被跟踪,我叫弟弟金耀和天耀从楼上窗口向下窥视,注意那两个华人的动静。他们坐在勿拉士巴沙路和维多利亚街角头的一张凳子上,两辆脚踏车就停在附近。后来,我故意骑脚踏车在这个街区绕一圈。我回来后,两个弟弟证实我一出门,那两个人也跟着走;我回来时,他们也跟着来。我的心不禁往下沉。我把这情形告诉母亲,而且认定我还是不要离开新加坡为妙。如果我尝试离开,日本宪兵很可能把我拉到宪兵部去,进行严厉的盘问。假如我留下来,大大方方的四处走动,从事黑市买卖和制造胶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相信日本宪兵不会找我的麻烦。

  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延续了八个星期左右。偶尔在凌晨两三点夜深人静时,一辆汽车突然间从维多利亚街经过,停在这条街和勿拉士巴沙路的交界处。这时候,我一想到日本宪兵可能来找我,心里头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很难形容的。跟多数人一样,我听说过日本宪兵拷打人时手段是多么毒辣。他们戴着白色的臂章,上面印着“宪兵”两个红字。他们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就连高级军官也不敢过问。他们的总部设在史丹福路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分部分别设在欧思礼坡、史密斯街和桥南路中央警署。住在这些宪兵部附近的人家说,他们经常听到受害者遭拷打时的哀号声。日本宪兵料想这些声音会使邻近的人家产生恐惧的心理,他们会把内心的害怕传开去。这是日本政府故意采取的一种方法,目的在于恐吓当地的老百姓,使他们服服帖帖,易于控制。

  我跟任何地下组织和传播同盟国消息的网络都没有联系。我没有必要秘密收听任何无线电广播,因为我的工作就是处理西方的新闻报道。我下定决心,如果不幸被捕,我会告诉他们我所害怕发生的事,就是英军攻占缅甸后,将会着手收复马来亚”从而挥军南下攻打新加坡。届时,日军势必作战到底。因此,我曾打算离开新加坡,到金马仑高原种木薯、番薯和蔬菜,因为金马仑不是英军南下时的必经之道。我将提出证据,说明曾经到过槟城和金马仑,两个月后母亲和弟弟也跟着去,以证实我的估计,也就是金马仑是我们举家迁居的最好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日本宪兵对我的监视突然停止了。前后被监视了两个月,真叫我心力交瘁。

  由于缺乏需求,我不再制造胶水了。后来,我跟一个名叫刘友霖的上海人合伙搞生意。他大约三十五六岁,从事建筑业,是个小承包商。他没有合伙人。我能讲日语,他不能。我们能够从日本公司和驻扎在新加坡的日本部队那里找到一些零星的工作。为了扩大我们同日本平民方面的接触范围,我们也跟一个叫做影山的合伙。他是一个日本平民,也是三十五六岁,是“组合”的雇员。由于日本船只不断被同盟国击沉,商品越来越少,“组合”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他便决定自行创业,充当日本大公司、军部和本地供应商的中间人。他和我相辅相成。刘友霖有建筑专长,而且跟我们所需要的二手承包商、木匠、石匠和砌砖工向来有联系。我们三人合作,生活过得相当不错。

  继续做黑市生意

  我继续做黑市生意,凡是可以买卖的东西我都乐意充当经纪人。这些东西包括我上面说过的品目,如西药、小件首饰、地皮、洋酒、密封的英国罐装香烟。我搞得很成功,这是一种肯定不会亏本的生意。市面上每一种物品都供应不足,而且越来越少。高通胀意昧着物价永远不会下跌。但是你必须有资本,才会富上加富。我筹到一些钱,而且很快地就累积了更多钱。我知道手上一有现款,就得把它转换成比较具有永久价值的东西,要不然手上的钱很快就会贬值。为了急于把香蕉票换成财物,我绘自己买了一张大号的台球桌。经过一番修补,再徐上清漆,换上绿色桌呢,垫平后安放在维多利亚街房子的楼上。1945年三四月,父母亲的一个朋友迁出华厦的住房,建议我们租用。我们立刻把它租下。这一来,我便能够把维多利亚街的房子用作搞生意和娱乐的场所了。说到搞生意,是因为这座房子隔壁,有一间用红砖砌成的角头店屋,专卖糕点和面包。我们这些经纪人经常在这里聚会,交换消息,并商定交易。说到娱乐,却是因为那张台球桌就在这里。这期间,我过的简直是存在主义者的生活,每过一天,就意味着英军的反攻又近了一天。这对本地人来说,却是越来越危险了。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大家依然如往常一般地生活。

  到了1945年3月左右,数干名身穿麻袋的爪哇劳工,像无主的孤魂,在新加坡街头游荡,饱受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之苦。日本人当初强征几十万爪哇人到泰国修筑泰缅铁路。到1944年末,由于英军节节挺进,建筑工事被迫放弃,他们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日本人用火车把这些爪哇劳工送到新加坡。他们一到丹戎巴葛火车站,日本人便把他们放走,听其自生自灭。日本人根本没船把他们送回爪哇去。

  这些劳工异常虚弱,而月被吓得连向小贩摊位拿点别人吃剩的东西也不敢。他们只能从垃圾桶里找点腐烂的食物来吃,夜间则睡在人行道上,每天早晨市政局的垃圾车往往要收拾几十具尸体。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本地人对他们的处境很同情,却无法伸出援助之手,因为自己也缺乏粮食。这年头,每个人只顾自扫门前雪了。

  同年9月,英国人重返新加坡时,发现还有80O0名骨瘦如柴的爪哇人流落在这里。当年日本人总共从缅甸、马来亚、爪哇和泰国强征了27万名苦力,送到泰国修筑泰缅铁路,到1944年8月就死了15万人,占总数的一半以上。流落在新加坡的80O0名爪哇劳工,在绝望中挣扎,随时会倒毙街头。当局不得不把他们从躺着的地方带走,送到医院接受紧急治疗,几个月后,他们才被遣送回爪哇。

  同年5月,有关德国战败和投降的消息传来了。如今整个战争目标转向日本。每个人都知道,日本战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记得我在报道部工作时,编辑过缅甸战役的新闻电讯。我很担心老百姓将付出惨重的代价。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对我来说,只要我尝试离开新加坡,就会被日本宪兵抓去关起来并受盘问,所以我决定留下来。

  1945年8月6日,突然间一颗新奇的炸弹在广岛上空爆炸。这个消息只出现在8月l1日的《昭南新闻》上,而且是刊在报头栏.内容是“日本抗议广岛于上星期一被一种新式炸弹攻击”。可是,那些收听过英国广播公司短波广播的人已经把消息传开去,说日本遭到一种威力强大、具辐射性的新型武器攻击。我们都觉得日本的末日快到了。8月15日,日皇向臣民广播,并宣布日本投降。我们几乎马上听到这个消息,因为人们变得越来越大胆,许多人收听同盟国电台,尤其是英国广播公司电台的广播。这个消息一直到8月20日才刊登在《昭南新闻》上,而且还是在刊载日皇“诏书”全文时才透露出来的。这场战争终于在没有进一步厮杀的情况下结束了。我们侥幸得救,避免了一场如仰光和曼德勒所遭遇的生灵涂炭的浩劫。

  然而在日皇广播之后三个星期,还没有英军登陆的迹象。英军原本谨慎地拟定了反攻计划,并准备苦战一场。现在的这种局面很不正常,跟三年零六个月前英军投降,日军尚未有效控制局势时的情形不同。跟英军相反,日军并未被击败.士气也不低落。虽然他们感到泄气和慌乱,却仍然控制着局势,而且有力量可以伤害我们。当本地人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公然庆祝日本战败时,日本兵经过,往往闯入庆祝场所,把饮酒作乐的人打几巴掌。日军原本以为英军会跟他们算账,并因他们干下种种罪行而予以惩罚。他们也担心在英军抵达时,本地人会攻击日本军官。据说,有人听到日本军官的食堂传来几声枪晌,原来有几名军官因不肯接受投降而切腹自杀或是较不痛苦地饮弹自尽。本地人可说很幸运。据我所知,日本人并未杀害平民,也没有邪恶或残暴的事件发生。他们不去理会当地的老百姓,直到英军接管为止。

  8月22日((昭南新闻))刊登了昭南岛厚生科长筱崎护的一篇告市民书。他说:“从这个观点看来,天皇由于对国民深切爱护,不忍看到他们遭受极度的痛苦,所以当美国、英国、苏联和中国政府提出和平建议时,天皇决定接受。

  “我们日本人深感遗憾,没有机会进行决战。但是,由于新式炸弹的动用,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将不符合人道精神,也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毁灭和文明的终结。

  “我们希望民众了解,如今战争已经结束,每个人应当保持冷静和循规蹈矩。本政府即将移交给下届政府。凡属公众或政府的财产,都应予保护,任何人都不许偷窃或抢劫。这种行为将是人民的耻辱。每个人都应当在新政府治下,遵守秩序,保持良好的行为。

  “战争结束后,免不了会经历各种困难,但是全体人民应当同新政府合作,不许制造麻烦。我们再次感谢昭南岛人民在过去四年来的真诚支持与合作。”

  大多数人倒是循规蹈矩,不敢胡来。1941年跟1945年的唯一不同点是,这一次警察出现在街道上。那些涉及拷打或是同日军密切合作的人,都设法逃走,好多逃到内地躲起来。但是,也有些人深信重返新加坡的英军会谅解他们的处境,他们当年只是做本分的工作而已。这时候,市面上传出一些可怕的谣言,例如:巴西班让的马来人准备在英军接管新加坡之前,到中巴鲁屠杀华人,据说这些马来人曾经跟日本人勾结。幸亏什么事也没发生,倒是发生了不少为报复而杀人的事件。但是社会秩序还算不错。大举抢劫的事不曾发生,跟当年英军投降时的情形刚好相反—— 

  第七章 日治时期的教育

  日本军管政府的统治方式,是让你不寒而栗而不必借文明行为来伪装。严惩不贷使犯罪活动几乎绝迹……有人主张对待和惩罚罪犯应该从宽,认为刑罚减少不了犯罪,我从不相信这一套,这不符合我在战前、日治时期和战后的经验。

  日治时期的三年零六个月,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它让我有机会把人的行为、人类社会以及人的动机和冲动看得一清二楚。没有这段经历,我就不可能了解政府的作用,也无法了解权力是进行彻底改革的工具。我亲眼看着在残酷无情的占领军面前,整个社会制度突然垮了。日军要求绝对服从,除了极少数人,人人都从命。几乎所有的人都憎恨他们,但是大家都深知惹不起他们,只好调整适应。应变比较慢以及不愿意转而接受新主人的人就倒霉背运了。他们生活在新社会的边缘,财富有减无增,地位也下降了。马上看风使舵,趁机向新主人献媚的人们,在新加坡这场大灾难中发财致富。

  日本军管政府的统治方式,是让你不寒而栗而不必借文明行为来伪装。严惩不贷使犯罪活动几乎绝迹。1944年下半年过后,在物资匮乏、人们半饿不饱的情况下,可以夜不闭户,犯罪率之低叫人惊奇。家家都有户主,每10户设甲长一人。黄昏过后人们开始在区内巡逻,直到天亮。他们拿着棍棒,不过是做做样子.因为刑罚太重了,没有犯罪事件可以报告。有人主张对待和惩罚罪犯应该从宽,认为刑罚减少不了犯罪,我从不相信这一套,这不符合我在战前、日治时期和战后的经验。

  经过最初的震荡和有过这段紧张经历后,我意识到.生活非像往常一样过下去不可。人们要吃饭、要服药,也需要牙刷、牙膏、衣服、鞋子、自来水笔、墨水、纸等日用品。当时连刀片也难以买到,它变得珍贵了,人们只得把用钝了的在玻璃杯内缘磨一磨再用。烟草比日本钞票更值钱。一些专业技术不再那么有用,赚的钱也少了,商业活动也不多。罪犯在军法下受审,受过英国法律训练的律师派不上用场、生意少之又少,会计业瘫痪了。但是人们仍然生病和牙痛,医生和牙医还是非找不可。尽管药物和麻醉药奇缺,医生和牙医却发了财。

  在日治时期头10个月里,人们常常看到日军把英国和澳大利亚战俘押到市区,命令他们做些诸如装卸货物的工作。战俘们会偷偷溜到咖啡店找食物,店主和家庭主妇送些面包、罐头、粮食和钱给他们。华人非常同情他们。他们瘦多了,拘留使他们身体衰弱,他们的军上衣和短裤破烂不堪。到1942年末,战俘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年后几乎绝迹。人们相信他们被送到泰国、印尼和日本服劳役去了。1944年末和1945年初他们重新露面,只剩下皮包骨头,一条条肋骨凸显可数。他们是到缅甸修筑铁路做苦工,有的身上只缠着遮羞布,髋骨毕露,到处是溃疡和伤疤,尤其是手脚。当时虽然缺粮,但还不至于不能让他们吃饱。他们受到的折磨,比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世界其他地方的俘虏来得严重。

  我相信日军残酷成性,但是他们之所以会虐待战俘,主要原因是瞧不起投降的英军和澳大利亚军,认为他们不像日军那样宁死不屈。

  他们建立一种制度,平民、士兵和学生都得接受精神教育,背诵天皇圣旨,以接受天皇是神的意识。每次举行纪念或庆祝活动时,报道部的职员都必须出席在国泰大厦天台举行的集会,聆听最高级官员宣读天皇敕令:

  “奉日本祖先天照大神之命,这个物产富饶的国家将永远由女神的后裔日皇统治。国家将昌盛,日皇统治下的人民将繁荣,与天地共长久;这是上苍的意旨。”

  比新主人更嚣张

  日本人雇用了一些亚洲人,他们的表现比新主人更嚣张。其中包括新加坡警察部队里的锡克教徒,共有650人,有警官也有普通警察。他们是英国人从旁遮普招募来的,都是彪形大汉,马来亚、香港和上海英国租界也聘用他们当警察。他们在森路平民集中营担任守卫时凶神恶煞、仗势欺人的恶行无人不知,市面上传说被拘留的英国妇女也遭他们凌辱。殴打起平民来,他们是警察当中最凶狠的。战后这批警察全被解雇,送回印度,过后再也不从旁遮普招募警察。警察部队里现有的裹着头巾的锡克教徒全是在新马出生、在本地招募的。

  行政和管理语言从英语换成日语,对老一辈非常不利。他们学日语并不那么容易。会日语的人,像来自台湾的华人,占尽便宜。他们有的早在日治之前便已来到新加坡,其余是随同日军前来。本地年轻人为了找工作,也多少学些日语。多数人有骨气,不跟敌人合作,只想马马虎虎混日子,尽量少对敌人奉献。只有少数人敢反抗,哪怕是暗中反抗。

  聪明人和投机分子则千方百计地讨日本人欢心,为日本人效劳。他们向日本人提供劳工、原料、情报、女人、烈酒和美食,捞到盘满钵满。承包商走运了,日本人需要他们供应必需品,建筑承包商也一样。但富得最快的是领到执照可以在大世界和新世界游艺场开赌场的人,当时物资匮乏,人民情绪低落,英军可能在三两年内回来赶走日本人,到时许多人会丧命。在这样的气氛中,赌博是最好的鸦片。许多人到赌场碰碰运气,把财产输光;还有很多人到场看热闹,消磨时间。

  人们在赌场里消磨漫长的时光,在简单的赌博方式里倾家荡产的情形真叫人吃惊。由于生命没有保障,赌博大受欢迎。生活本身已成了一场赌博。

  但正如我所说的,无论你赚多少钱,最重要的是把它变成货物或旧的海峡殖民地货币。谷物和粮食占地方,难以储藏处理,最吃香的是体积小又容易收藏而一旦英国人回来还有价值的东西。因此随着香蕉票越来越多地出笼,从1944年开始,英国海峡殖民地货币的黑市汇率天天上升。其次是首饰。但要买卖首饰,经纪人得知道什么是真金,24K是多少,18K是多少,得辨认怎样的钻石才是色泽好、瑕疵少的上等货;当然还得了解红宝石、蓝宝石、海蓝宝石、猫儿眼和其他次贵重宝石的特点。

  胆子大的有钱人买房地产。房地产是不动产,涨幅不如黄金和海峡殖民地货币。转让房地产要通过律师办理手续,到契约登记局登记。将来英国人回来,宣布转让无效的可能性是50%对50%。此外,建筑物也可能被炸毁。结果是英军没进攻,转让手续没宣布作废,建筑物也没被炸毁。到日治时期的最后阶段,德国投降了,日本准会战败,人们只要卖12瓶一箱的尊尼沃克威士忌,就能换到足够的香蕉票,可以买维多利亚街一间店屋。买下店屋的人战后发财了。

  枪炮军刀和暴行

  三年零六个月的日治时期让我学到的东西,比任何大学所教的来得多。当时我还没读到毛泽东的名言“枪杆子里出政权”。但我知道,关于谁说了算,谁能使人民改变行为,甚至改变效忠对象的争论,是由日本枪炮、日本军刀和日本暴行解决的。我说过,他们首先要人们服从,这一点,他们做到了;接着,便是强迫人们作出调整,接受日本人会长期统治下去的前景,让子女通过接受教育,适应新制度以及新制度之下的语言、习惯和价值观,使自己变得有用,能找饭吃。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我们确认他们是我们理所当然的新主人。道德和公平都无关重要,他们已经胜利了,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我们必须歌颂日本神祗,赞扬日本文化,模仿日本人的行为。但是这样的事未必成功。在朝鲜,日本一开始企图统治这个国家就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朝鲜民族有古老的文化,对自己的历史有强烈的自豪感,决心反对野蛮的新压迫者。日本人想方设法压制他们的本能和习惯,杀害了许多朝鲜人,却始终挫不了他们的锐气。

  马来亚历史太短,民族太多,社会可塑性太强。一些马来人受过英国136部队的训练,在马来亚的森林里加入了抗日游击队。但是多数马来人当时希望日本成为他们的新保护者,正如在英国人赶跑了日本人之后,他们希望英国人保护他们那样。

  唯一有勇气和信心而且敢于挺身而出反抗侵略者的是华人。他们大多加入了马来亚共产党,有些则参加了国民党领导的抵抗运动。这两批人都受到了中国民族主义的激励,而不是出于对马来亚的忠诚。正如在战争时期他们成了给日本人制造麻烦的根源,后来在和平时期,他们也成了给英国人制造麻烦的根源。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从这时候起到9月底,是英国在全岛建立有效统治的过渡时期。整个新加坡是抗日集团的天下。他们用私刑对付日军的内线、爪牙以及那些曾经残酷迫害他人的人和嫌疑分子,殴打他们,虐待他们,甚至杀害他们。我还记得当时在维多利亚街和华厦两处家里,曾听到有人光天化日下在小巷子里被人追逐逃命发出的脚步声,听到拳打脚踢声,听到中刀丧命的凄厉喊叫声。结果是许多汉奸走狗消失无踪,不是躲藏起来,就是逃到马来亚内地和南部的廖内群岛去了。

  解放并未为人们带来期待已久的惩恶劝善。老账不可能算得清清楚楚,要公平合理需要文件证明和深入调查。单靠原有的人力物力而要把所有战犯都绳之以法,是不可能的事。无论是日本战犯还是本地战犯,人数太多了。他们少数受到惩罚,多数却逍遥法外。

  战犯审讯开始了,但是主要的日本战犯却没受惩罚。下令检证大屠杀的迁政信大佐(上校)不知去向,以总司令身份批准检证的“马来亚之虎”山下奉文中将先被调到中国东北,然后又到菲律宾。1945年他向麦克阿瑟的部队投降。他在马尼拉受审,因冷酷血洗马尼拉的罪名成立,上了绞刑台,而不是因为他批准杀害了5到10万名无辜的新加坡青年。

  林金山的经历

  共有大约260名日本战犯在新加坡受审,只有100个罪名成立,判处死刑。而数以百计的人曾在新加坡日本宪兵部被扣留和拷问,有一些是我的朋友。林金山就是一个。他在1963年到1980年担任过内阁部长。以下这段是他为我写下的1944年的恐怖经历:

  “我被扣留在欧思礼坡两次。第一次在1944年1月,时间是两个星期;第二次在1944年2月,前后一个多月。有个到过桥北路我的店铺的华族青年,指认我是把钱交给他让他捐给共产党的人。我分辩说我这个资本家不可能亲共,他们用绳子鞭打我,用脚踢我,粗暴地对待我,

  “我昏了过去,直到有人往我脸上泼水才苏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长6米宽4米的牢房里,牢房里大约有3O个男女。

  “牢房一角有个抽水马桶。那是个蹲式马桶,水是来自高过人头的水箱。我们不断抽水,以便从厕盆出水的地方接装‘清洁’的水。我们喝的和盟洗用的都是这样的水。患病的话会被送到什么鬼地方,谁也不晓得。同房的一个妇女来月事,叫人受不了。

  “我们吃的是用旧煤油桶装的跟烂菜一起煮的稀粥。它使人想起喂鸭子。我吃不下,一吃就吐。“我们一律得蹲下来,没得到看守许可不能换姿势。他们是本地小伙子应征当看守,日本人训练他们待人要残酷。

  “一天来了个断了脚的印度老人。他坐不住,只能在地上爬,拖着受伤的脚。一个年轻的看守军补①折磨他,把一根木棒扔在地上,他必须痛苦地爬上前捡起木棒,还给军补。这样的折磨一直继续下去,直到印度人痛得几乎晕过去。

  “被扣留的人当中有个高头大马的潮州小伙子,十七八岁,为人乐观。他原是个军补,逃跑后给逮着。一天晚上,宪兵队把他赤裸裸地吊在天花板上,双手反绑,绳子绕在横梁上,让他的脚稍微离开地面。不时可以看到他拼命地伸长脚尖踞地,设法减轻双臂的负担。

  “他们吊了他一整晚,不让他吃喝。他用粗话高声叫骂,用潮州话骂日本人。“第二天早上,一个宪兵用藤条鞭打他的背,喊声和骂声逐渐变小变弱,成了哀号和呻吟。持续了几个小时后,连哀号和呻吟也越来越弱,最后静了下来。他死了,还吊在我们面前一段时间。这是给军补看守和我们的警告。

  “有一回宪兵用水龙头向一个男人灌水。肚子灌得胀鼓鼓的之后,行刑者就跳起来坐到他肚子上,那人呕吐昏迷过去。

  “每天早上我们一听见橐橐的靴声由远而近时,就浑身哆嗦。那就是说有人会受到拷问。一些人一去不回。

  “我是在地位最高的台湾联络官说情下获释的。

  “我在监狱内外看到了日本人的本性。文明礼节,90度鞠躬全都是表面文章。他们骨子里是禽兽。同盟国的胜利拯救了亚洲。”

  控方辛酸的总结

  1946年3月18日“双十事件”②一案在新加坡开审时,主控官科林·斯利曼中校在开场白里对日军的暴行做了辛酸的总结:

  “要准确地形容这些人的胡作非为,我非得描述一些行径不可。这些行径使人接触到人类最卑劣、最堕落的一面。全案的基调可以归纳为:无法形容的恐怖。

  “本案从一开始到结束,恐怖无处不在。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骇人程度始终不稍减。我在诸多证据中搜寻,用心地搜寻,但求能在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中找出那么一丁点儿,起一些抵消作用,以减轻他们的罪责,使案情不至于是清一色的恐怖与兽行,至少把它化为一场悲剧。最终我承认自己失败了。”

  然而战争结束后的半个世纪以来,历届日本自民党政府、日本各政党的多数领袖、多数日本学术界人士以及几乎所有日本媒体,都选择闭口不谈这些邪恶行径。他们跟德国人不一样。他们希望随着几代人过去,世人会把这些罪行忘得一干二净,日本当年的所作所为会埋在尘封的记录里。但是,当他们拒绝向中国和韩国这些邻国承认这些行径,拒绝向菲律宾和新加坡这两个蒙受苦难最深重的东南亚国家承认这些行径时,人们不能不担心他们可能会重蹈覆辙。一直到1992年非自民党政府上台时,才有一位日本首相细川护熙对日本过去的行径表示毫无保留的道歉——

  注:

  ①占领新加坡的日军当局在1943年5月设立的制度。当时征召本地青少年接受基本军训,提供军服与住宿。受训后,他们在军中做些琐碎的事务性工作。

  ②1943年夏末,一些日本船只在新加坡海港被炸毁之后,日本宪兵队怀疑关在樟宜俘虏营里的平民策划了这次行动,就突击搜查监狱,逮捕了57人,包括3名妇女。他们被严刑逼供,到1944年5月侥幸活着的人才获释。由于这次逮捕行动是在10月10日进行的,所以称为“双十事件”—— 

  第八章 战后谱恋曲

  动身之前,母亲千方百计地要我跟华族女子订下个名分,免得我将来娶个英国妻子回来……母亲先后给我介绍了三个背景不错、社会地位也不差的女子,我却无动于衷。她们年龄适中,家道丰厚,相貌也可人,就是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有了芝,已经心满意足了

  1942年2月15日《海峡时报》出版了最后一期的一大张报纸后,宣布停刊;1945年9月7日复刊。那天第2版有一则加框新闻写道:

  “‘东京时间’在马来亚结束

  马来亚将不会再用日本时间……将来使用的是1942年2月15日以前的本地时间,比格林威治标准时间早七个半小时。”

  恢复使用新加坡的自然时间,加上战争爆发时为节省用电开始调快的半小时,使我心情舒畅。

  两天前,印度第15军开抵丹戎巴葛和岌巴港。lO0名通讯员先登岸,他们代表世界各地的报纸和新闻社。随后是英国军官和印度军官率领的印度军队;他们全副武装,以便随时应付任何突发事件。他们分散到丹戎巴葛和岌巴港各处以及岌巴港对面的火车站,然后开往市区。交通要道还都由日本兵把守着,以确保从港口和哥烈码头通往主要道路的交通顺畅。我看到第一批印度军乘坐卡车开到史丹福路,这使人想起1942年参加过战斗的印度军。我记得他们在战争中表现差劲,排成整齐的行列投降,还有数千人倒戈参加了印度国民军,我感到不安。

  一两天后,清一色的英军登陆,开进市区,我这才比较放心。那是人们欢腾庆祝的日子。他们觉察到日治时期的噩梦终于结束,好日子就要回来了。种种好兆头出现了。军人慷慨地分赠香烟,那是盒装海军牌香烟;战前的存货卖完之后,三年来人们一直买不到。军人也带来优质啤酒、尊尼沃克威士忌和戈登纯杜松子酒,这些东西全都流人了市场。我们相信很快就会有大量的白米、水果、蔬菜、肉类和罐头食品,虽然这样的情况还要过些时候才会到来。在头几个星期里,人们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欢迎英国人回来。

  1945年9月12日,星期三,听说会举行受降仪式。上午10点半左右我步行到市政局大厦,在对面的大草场上等候。我并没有白等。只见以日军总司令板垣征四郎大将为首的七名高级日军将领,在戴红便帽和臂章的英国宪兵引导下,从谐街走过来。他们跟许多日本军官不一样,不是拖拖沓沓地走,而是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凝望前方。人们吹口哨,发出嘘叫声和嘲笑声。日军将领是奉了天皇之命,前来签署正式降书的。后来人们看到许多军官承认战败,纷纷解除武装,把武士刀放下排起来,成了战俘。但走上市政局大厦台阶的七名将领,却代表并未在战场上打败的军队。他们原本会战斗到死,使憎恨他们的新加坡人完全相信,他们决不投降,宁可在烈火中跟大家同归于尽。

  45分钟后,英国东南亚指挥部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亮相了。他身穿白色海军制服,同行的有海陆军将领,还有七八名代表同盟国部队的军官,包括印度军官、中国军官、荷兰军官等。他脱下军帽,向在台阶前面组成警戒线的士兵欢呼三声。

  过去的生活不复返

  到了1946年初,人们很快发现,新加坡过去的和平、稳定、自由、舒适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市内到处是穿制服的士兵,新开设的咖啡馆、酒吧和舞厅挤满了士兵。战前的殖民地商行无法立即重新开业,因为原来的英国员工不是已不在人世,就是由于被长期拘留而需要休养。商船没有定期开来,英国本土货物也不多。战前商品流通的情形要恢复过来看来还需要好多年。连过去替政府工作的本地人也回不了办公室,不少人一直失业。新局面乱成一团。正如在英国那样,小商贩兴旺起来。大部分日常买卖仍然在黑市进行。黑市成了自由市场。

  街上有无数的吉普车和摩托车,却没有新汽车和巴士。有轨电车陈旧不堪。路上到处坑坑洼洼。电话用得太久了,线路有故障,声音不清楚,却更换不了;电力供应也不足。一切都需要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在沦陷时期的苦难岁月里,我们一直在怀念过去的好日子,生活在期望之中。这样的期望往往从怀旧开始,高得不切实际,注定会破灭。基础设施失修了,房地产没了,人们病了、老了、死了。生活得从现有的低水平继续下去,真叫人扫兴。

  话又说回来,经过日本军管政府的恐怖和高压统治,哪怕英国军管政府有不少缺点,生活还是好过得多。英国官员和平民看出本地人欢迎他们回来,也以同样的热情回报,办事尽心竭力。许多英国官兵跟同他们打交道的本地人分享军方的配给品、香烟和洋酒。不少本地人会说英语,了解英国文化,了解英国的政体;连没受过教育的人也对接触到的英国殖民制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海峡土生华人”早就成了殖民地社会的一部分,对殖民地社会重新出现自然高兴万分。他们虽然保留了大部分的华族文化,不少人却已经不再讲自己原来的方言,只以巴巴马来语交谈。早期移民没把家眷从中国带来,娶了本地妇女为妻,他们是这些移民的后裔。多数海峡土生华人效忠于英国人,送子女到英校受教育,希望子女将来能在以英语作为行政语言的殖民地当专业人士和政府雇员。最忠心的加入了海峡侨生公会,人称“皇家华人”,公会的主要负责人受封为爵士。

  但“皇家华人”只占华族人口十分之一左右,其余是新近到新加坡、说中国话的华人。他们说的不是英语,面是自己的方言,主要是闽南话、潮州话、广东话、客家话和海南话。他们的子女进华校,学华语。这些人跟英国当局绝少接触,过着自己的生活,到战后还是跟战前一样,没有融入新加坡社会。

  他们的效忠对象是中国,不是英国。日本侵略中国之后,进入马来亚森林同日本人作战的正是他们,其中多数成了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游击队员。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是马来亚共产党的武装组织,他们盼望将来不但赶走日本人,也赶走英国人。日本在英军反攻之前突然投降,出现了权力真空,麻烦来了。

  人民抗日军占领了马来亚内地一些小镇,下令当地人筑起拱门欢迎他们,把他们当作抗日战争的真正胜利者。他们在当地掌了权。幸好他们没在新加坡这样做,但也制造了大混乱。他们身穿形形色色的卡其布制服,头戴模仿中国八路军的布帽,在胜利的时刻显得飞扬跋扈,强行征用房地产。他们成立人民法庭,立即处置各族敌奸。在一次事件中,20名华族探员被逮捕,塞进猪笼等候审讯。

  抗日军以商人过去跟敌人勾结为由,向他们勒索敲诈。许多显要人物被迫向人民抗日军大量捐献,以便赎罪。年轻的流氓利用抗日军的证件,在市区公开敲诈勒索曾经跟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来势汹汹,加上私会党党徒借机声称他们也曾参与抗日,在这种情形下,英国部队根本无法恢复法律和秩序,局面一片混乱。幸好因交通不方便,大多数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局限于在马来亚活动。那是他们以前的活动地盘,所以他们在那里较能发挥影响力。

  抗日军暗藏武器

  英国军管政府宣布,每一个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成员交出武器就可以得到350元。从1945年12月到1946年1月,大约6500名抗日军,包括在新加坡的数百名,上交了武器。1946年1月6日,英国人在市政局大厦外面举行一个仪式,一小队抗日军穿上制服,列队接受蒙巴登勋爵的检阅,并由蒙巴登勋爵给16名领袖别上勋章。陈平获颁缅甸星章(1935。”45)和战争勋章,他紧握拳头回礼。报上当时形容他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司令。官方承认抗日军为打败日本作出了贡献,这就使他们有了地位,借此尽量扩张势力。与此同时,他们把许多武器暗藏起来,准备将来使用。

  共产党把一些受英文教育者吸收到正在形成的统一战线中。一批所谓的知识分子——律师、教师、莱佛士学院毕业生、从剑桥大学回来的学生——组成了马来亚民主同盟,总部设在桥北路自由舞厅内舞池上方的几个破旧房间里。他们诱骗老菲利普·何亚廉出任主席,使民主同盟显得体面。他们需要他作掩护,以便利用民主同盟作为外围组织。老菲利普·何亚廉是个律师,也是我家的朋友,因为认识他,我偶尔会到民主同盟走动。民主同盟成立的意图看来倒还合法。英国已经宣布组织马来亚联邦,包括九个马来士邦和槟城、马六甲两个海峡殖民地,不包括新加坡。那就是说,新加坡会继续成为英国殖民地。这是不能接受的。民主同盟要求让马来亚和新加坡作为一个整体独立。

  菲利普·何亚廉协助起草宪法。我虽然看过草稿,却没参与其事。共产党方面认为,宪制改革的主张无关重要,他们要的是全部的权力。民主同盟不过是个外围组织,目的是动员受英文教育者协助他们实现目标。1948年共产党采取武装斗争的形式反对英国,民主同盟宣布解散。

  在日治时期的三年半里,我目睹了人世间许多不公平与荒谬的事。这段教育,战争一结束也就完成了。如果说我因此而获得一张现实生活的大学文凭,那么,新加坡光复后第一年的所见所闻,则是我的研究生课程。这个时期的情形跟我记忆中30年代殖民地时期的情形大不相同。从拘留营出来的英国文官纷纷回国疗养,临时凑合的政府部门由英国军管政府临时官员掌管。

  担任主管的英国准将、上校和少校都知道,他们的任期只到复员为止。一旦复员,职务会全部解除,得恢复平凡的平民生活。意识到这点之后,许多人尽量利用手中的权力。他们的需要嘛,唉,跟日本军官没什么差别——找些便于随身携带的值钱的小玩意儿,到时带回英国。因此这类玩意儿很吃香。得到好处后,他们发出许可证和提供稀有物资,给本地人一个发财的机会。但他们跟日军有点不一样,他们不欺负人,也不压迫人。

  日本人下台了,许多房子空置着。我们得离开华厦的住房,维多利亚街的店屋又不合适,母亲和我开始物色新居。欧思礼路是个中产阶级住宅区,1942年欧洲人离开之后,一度住的是日本平民。我们在欧思礼路38号和40号找到了两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两栋房子里还有些笨重的家具,但都人去楼空。我们决定投标租下38号。我到敌产管理处找主管吴乔治,他是个在爪哇出生的华人,是我家的朋友。他欣然批准让我们以战前租金租下这栋房子。

  欧思礼路38号房子很大,格局凌乱,共有五间卧室,后面还有三间,最初原是工人房。我们租下之后,很快就住满了人。韩瑞生夫妇携带年幼的女儿从槟城回来,成了我们的房客。后来我动身到英国读法律时,这里热闹得很。这条街上其他房子也都住满了人,因为战时遭破坏的房子还没条件修复,而人口却增加了。人们从马来亚和新加坡南部的廖内群岛回来。许多华人也像我的表亲一样,从印尼逃难而来。

  父亲重回蚬壳石油公司工作,担任新加坡巴西班让仓库主管。这个时候我得决定怎么谋生。到公开市场做买卖,还是不愁没钱赚。但货物种类不一样了,风险也大了,该买进哪些紧俏的货物卖给军人,我可不在行。于是便去找主管公共工程的英国军官们,向他们打听有没有建筑工程可做。经过两三次的努力,终于同军管亚历山大路日军货仓的一个印度旅谈成了生意。我跟一个个头高、身材瘦削的英国少校洽谈,他需要工人清理货仓内的日本货,然后把英军的货物搬进去。我和原籍上海的朋友刘友霖找了10O到150个工人给他,工资是每人每天2元。弟弟金耀当财政,也负责发工资。每天收工时,由军方点算工人,付钱给我们,再由我们发给工人。还有些建筑上的活儿另外计算。货仓工作由1945年10月开始,我一直忙到次年5月。新加坡总工会的活动基本上影响不到我们。除了1月30日和31日罢市两天以外,工人们天天清理货仓,把新的货物搬进去。

  1946年3月的一天傍晚,金耀领了钱准备发给工人,骑脚踏车回家途中,发生了严重事故。一辆罗厘行经维多利亚纪念堂时,不知怎的撞到他,拖着他走了好一段路,几乎把他的左臂给扯断,他的脸部也受了伤。我赶到医院看他。我们一家人一向相处得很融洽。金耀见到我,问的第一件事是钱有没有丢失。我听了不由得心痛。那不过是几百块钱而已,可见他对工作是多么认真。我尽量安慰他。幸好外科医生替他动手术,一切顺利。不过,他痛了几个月,不能走动。

  到英国去读法律

  我一面担心金耀的情况,一面也想到尚未完成的学业和对芝的感情越来越深。能不能很快在莱佛士学院读完文凭课程,我并不乐观。学院至少要一年后才能复课,我还要多花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才能毕业,算起来就要浪费两三年的时间。我跟母亲商量,如果动用她的积蓄和首饰,外加我在黑市和包工赚到的钱,家里就负担得起我和金耀两人到英国读法律课程的费用。于是我打消了回莱佛士学院争取女皇奖学金的念头,而计划尽快到英国去。

  1945年10到11月间,我介绍芝认识莱佛士图书馆(国家图书馆的前身)的管理员,使她当了图书馆的临时雇员。她一家人搬到了德文莎路一座浮脚楼,离我家有一英里,我经常送她回家。有时我们会中途停下来,到欧思礼路圣诺犹太教堂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谈心。日本宪兵队的一个分部过去就设在附近。1945年l1月,我手头宽裕,买了一辆二手汽车。那是一辆战前的莫里斯牌汽车,换上了来自英军的部件。后来生意比较好,几个月后我把它卖掉,赚了一笔,换一辆经过修理的战前的福特牌V8型汽车。在日治时期,这辆汽车很可能是日军将领使用的。

  除夕我带芝到安珀路振裕园参加一个年轻人的社交集会。振裕园是李浚源夫人在海边的房子。李浚源夫人是海峡土生华人的老前辈,丈夫去世了,非常富有。社交集会结束前,我牵着芝的手走到对着大海的花园。我告诉她我不打算再回莱佛士学院,要直接到英国读法律,三年后获得律师执业资格才回来,问她愿意不愿意等。芝问我知不知道她比我大两岁半。我说知道,还仔细考虑过了,我少年老成,朋友大多比我大。此外,我要的是跟我同样成熟的伴侣,不是入世未深、需要我照顾的那种;而另外再找到跟我同样成熟,兴趣也相同的女子,可能性很小。芝答应等。我们没告诉双方的家长。要他们同意等那么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勇敢地面对遇到的个人难题,设法解决,既不躲避,也不置之不理。这次求爱终于开花结果。同年,即1946年,我开始策划如何离开新加坡。

  3月间我写信给中殿法学协会,附上剑桥高级文凭考试成绩。中殿法学协会是英国伦敦四个培养律师的组织之一。不到一个月就接到回信,说我亲自报名就会录取。当时开始有船开抵丹戎巴葛港,载英军回国复员。我拿着信找让我包工的英国少校,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搭上一艘运兵船。少校让我同负责运送军队的军官接洽。1946年5月间,我见了他的一个下属。我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当时很少本地人能说流利的英语,语法和用法都不成问题,又不带浓重的本地口音。我向他解释了自己的难题,告诉他战争中断了我的学业,耽误了我五年的时间,如今中殿法学协会录取了我。我出示中殿法学协会的来信,说我迫切需要坐船到英国去。对方同情我的遭遇,答应帮我的忙。7月间我接到便条,通知说能安排我登上一艘运兵船,在1946年10月送我到伦敦。

  在忙碌奔波准备离开新加坡的两个月期间,我跟母亲一起到处寻找能顶得住英国冬寒的毛衣。我们在双溪路结霜桥旧货市场找到了用得上的大部分寒衣。双溪路旧货市场战前是买卖贼赃的地方,战后又活跃起来,专门售卖从英军那里弄来的物品,其中不少是英国当局送给复员回国的英军的物品。母亲买了一个四角有金属保护套的大木衣箱,把一张地毯、一床被褥、一件外套、两件运动衣、两条法兰绒裤和一套皇家空军巴拉瑟亚军服呢大衣全塞了进去。皇家空军大衣是向谐街最好的裁缝定做的。

  动身之前,母亲千方百计地要我跟华族女子订下个名分,免得我将来娶个英国妻子回来。有几个学生带了英国妻子回来,往往闹得很不愉快,家人不高兴,最后不是婚姻破裂,就是小两口到英国定居,因为他们无法在英国殖民地社会立足。在殖民地社会里,人们如果不是以屈尊俯就的态度对待他们,就是公开冷淡疏远他们。母亲先后给我介绍了三个背景不错、社会地位也不差的女子,我却无动于衷。她们年龄适中,家道丰厚,相貌也可人,就是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有了芝已经心满意足了。后来我决定把真相告诉母亲。母亲精明得狠,一发现我打定了主意,将来不大可能带个陌生的英国女子回来,就不再找人了。她对芝的态度变得像个未来婆婆似的友善亲热。

  我曾经告诉过母亲,芝是柯守智的女儿,在莱佛士学院英文和经济两科考试成绩压倒我。在我们制造胶水的那段日子,她也见过芝,到过她的家。芝的父亲是银行家,在华侨银行办事。他在爪哇出生,就像我父亲和祖母一样。芝的母亲是在新加坡出生的海峡土生华人,跟我母亲一样。我们背景相似,在家里使用同样的语言,传统习惯一样,食物也一样。

  芝是在美以美女子中学受教育,16岁考完剑桥高级文凭考试进入莱佛士书院一个特别班,准备争取女皇奖学金,可惜没争到。她后来告诉我,她在等待白马王子。出现在她面前的王子是我,但我不是骑着白马前来,而是骑着硬胎脚踏车到来。1940年她进入莱佛士学院。我们在晚宴上和野餐时见面。当时我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我读第一年,适应方面有些困难;此外我也不急于接近女孩子,还不想找对象。我们偶尔在社交场合和讲堂碰面,彼此很友善,但关系谈不上亲密。1943年到1944年,我们在不同的境遇下重逢。经历了三年半的日治时期,我身心都成熟了,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她。芝关在公寓里做家务,学华语,有书就看,而且随时可以参与制造胶水的生意。

  她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兄弟姐妹共八人,童年在保守家庭里受到充分的照顾,生活很愉快。家道还算不错,上学、到莱佛士学院和其他地方都有汽车接送。她家很重视举止得体。搬到德文莎路之后,有一回我从图书馆用电单车送她回家,让她坐在后座。她母亲见了既惊愕又担忧,狠狠地训了她一顿:人们会怎么想呢?谁会娶你?不久,她家又搬回巴西班让,那里离市区很远。那时多亏我有了汽车,可以开车子继续追求她。

  在1946年9月前往英国之前,我们相聚的时间很长。动身前,我叫住在我家的表弟林哈罗德在一两天内拍下我们一系列合影。我们当时年纪轻,又相互爱恋,渴望把生命中的这个美好时刻记录下来,作为我离家到英国三年的纪念品。分别后什么时候能重逢,我们不晓得。我跟她一样,盼望她能回莱佛士学院,赢得读法律的女皇奖学金,到英国跟我团聚。她是铁了心跟我,我感觉得到。我也决心不辜负她。

  1946年9月16日,就在我23岁生日这天,我登上丘纳德公司的“大不列颠号”客轮,在甲板上向她挥手告别。她热泪盈眶,我也不禁掉下眼泪。父母亲、弟妹和一些朋友,还有韩瑞生,到码头给我送行,祝我一路顺风—— 

  第九章 从伦敦到剑桥

  两星期后,我坐下来写信给帕里教授,告诉他我决定离开伦敦经济学院转到剑桥。我接到他生气的回信:“让我告诉你,我们拒绝了其他学生,我还想尽办法劝学院当局录取你。你的作为显示我看错了你,我不该轻易帮助你……”

  “大不列颠号”是丘纳德公司的6.5万吨客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它的航线是从英国的利物浦经大西洋到美国的纽约。从英国南安普敦开到新加坡的客轮都没它这么大,速度也没它这么快。这次,“大不列颠号”满载着回英国复员的军人,此外大约有40个亚洲人,多数是华人。每个房舱的搭客,比平常收费时分配的搭客多了一倍,但我能搭上这艘船,就感到高兴了。离开新加坡17天后的10月3日,船开抵利物浦。

  没有人知道我要来,没人来接我,我连怎么到伦敦也不晓得,又要确保大衣箱和两个皮箱跟我一起安全地下船。由香港政府赞助留学的香港学生有伦敦殖民部官员接他们,我事前知道了,决定跟着他们坐顺风车。列车深夜开到伦敦,接着我坐的士尾随香港学生到伯爵阁维多利亚同盟宿舍。分配给我的是底层一个地窖似的没窗的房间,同样是双层床铺位,有如在“大不列颠号”轮船上。同房有大约20个非洲学生和加勒比海学生。这又使我吃了一惊。我一向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非洲人,只在照片上看过。他们身上所发出的奇异气味,跟新加坡各民族群体所发出的大不相同。我毫无心理准备,一夜睡不好。

  第二天早上,我坐地铁到市区。按照宿舍女总管的指点,在银行站下车,很快在格雷斯丘奇街找到了有利银行。我身上有张有利银行的300英镑汇票。我开了个户头,提出30英镑,然后直奔中殿法学协会。我把院方来信、剑桥高级文凭、出生证明书和身份证明书(当时新加坡还没设立护照办事处)一起交给柜台书记。接着注册交费,拿到一张证明我是中殿法学协会学生的学生卡。一切手续的办理方式都很随便,谈不上有什么人情昧。中殿法学协会许多地方都被炸坏了。图书馆设在一所瓦楞铁皮圆顶、水泥地的临时房子里,没有餐厅。给学生的指示并不多。

  接着我得找住所。我在电话簿里查到基督教青年会的地址,搭地铁到托特纳姆考特路。我向秘书解释自己处境困难,问他能不能让我租个房间。他答应了,但只能租三天。分配到的房间只住我一个人,有张单人床,配上洁白的床单;有张小书桌;还有洗脸盆,也有热水。厕所在外面,是公用的。总的来说,房间陈设简朴、干净、实用。这下我轻松多了,马上搬进去。基督教青年会会所底层有个游泳池。我在新加坡的时候经常游泳,便带了泳裤到游泳池去。看到蒸气从水里冒起,我满怀高兴,预料水是温暖的,也许比新加坡的海水还温暖。我跳进水里,不禁大吃一惊。冰冷的水使我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肺部简直要爆炸,于是我就尽量快速游动,以促进血液循环。我不晓得在寒冷的气候里,水里的一点温热,竟然会在空气中引起冷凝作用。

  随后我天天到汉普斯特德一带找房子,每隔三天就得向基督教青年会要求续租房子。我发现汉普斯特德不是殖民地学生聚居的地方,它离中殿法学协会很远,却不像伯爵阁那么邋遢,是个好得多的住宅区。基督教青年会秘书给我最后一次的租期是12天。到期后,我发现菲茨姜道8号有房间出租。菲茨姜道是条美丽静谧的大路,两旁都有树木,走不远就是瑞士村地铁站,13号巴士的车站也很近。我搭13号巴士就可以直接到靠近伦敦经济学院的斯特兰大街。

  我还得进人伦敦经济学院,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星期前学期已经开始了,回国的复员军人要进大学的太多了。我要求见法律系系主任帕里教授,向他解释日治时期我损失了三年半的时间,这回幸亏搭上到英国的运兵船才能这么快就来到英国。我还不知道原来可以把申请表格先邮寄过来。我拿出剑桥高级文凭考试成绩,证明自己是1939年新加坡和马来亚最优秀的学生,说服他相信,我虽然逾期入学,但要赶上其他同学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他同情我,录取了我。

  在欧洲六年战争时期,几乎所有英国青年都被征召入伍。六七届学生的学业因此中断了,他们不得不在完成学业之前当兵。战前进不起大学的青年,现在有资格申请退伍军人补助金,结了婚的还可以获得妻子和子女津贴。他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军人,态度严肃认真,渴望弥补失去的时间,决心取得成功。

  当时只要讲师和讲堂排得过来,所有英国大学都尽量招收学生。伦敦经济学院爆满了,学生常常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站着。这里通风设备差,冬天想开窗透点新鲜空气的人最不受欢迎,很快就有人前来把窗子关上。在学生过多的情况下,来自殖民地的学生就得排在第二位。他们没打过仗,没牺牲过自己的事业,英国学生自然有权优先获得所有大学的学额。其他学生主要来自白人地区——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非。来自殖民地的少之又少。

  生活很奇特。伦敦经济学院像座忙碌的酒店,跟新加坡莱佛士学院完全两样。莱佛士学院生活既悠闲又优雅,学生住在宿舍里,可以优哉游哉地走去讲堂,或到休息室闲聊。辅导课每次只有两三名学生参加,最多是四名。伦敦经济学院却是座多层建筑物,学生坐电梯冲上冲下,人人都忙着到一些地方做一些事,听课必须分秒必争。我在伦敦经济学院听完一堂课.就得冲过斯特兰大街到国王学院听第二堂,然后搭地铁或巴士到尤斯顿伦敦大学学院听第三堂。三所学院当中,伦敦大学学院环境最好,因为它离开伦敦中区热闹地带,学院内还有医院,比较有学院气氛。

  第一学年初期,伦敦经济学院大门正厅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场面。大约有一个星期时间,代表各个俱乐部——工党俱乐部、自由党俱乐部、保守党俱乐部和社会主义俱乐部——的学生站在贴着俱乐部海报的临时小窝棚旁边分派小册子,招收新会员。最积极地向殖民地学生宣传的是共产党人,他们成立了“社会主义俱乐部”。我跟所有俱乐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认为最好是慢慢摸索着前进。

  在“文化震荡”这个短语出现之前,我也受到了“震荡”。气候、衣着、食物、种族、风俗、习惯、街道、地理、旅行安排都不同。除了懂得英语和具有少许英国文学知识,以及过去跟英国殖民地官员有过交往以外,其他对我来说一概生疏。

  现在我一星期花6英镑租了一间大卧室兼起居室。对一个没收入的人来说,这是个大数目,幸好还供应早餐。卧室里有个煤气炉,也有个可以拉动的煤气圈。我得把几个先令塞进一个计量表里,才能生火煮饭。做饭成了苦差事,食物一律要配给。可以不用配给票进餐的餐馆则贵得很。买来的配给品我不懂得怎样煮来吃,况且分量也不够。即使分量够,我也不晓得怎样分开一星期食用。我没有冰柜,那时也还没有人撰写有关如何在大卧室兼起居室里的煤气圈上煮东西的书。

  我有过惨痛的经历。煮牛奶溢了出来,熏咸肉、牛排和肉块煎得缩水,在房间里留下浓重的气味,冒着天寒打开窗户和门通风,几个小时后依然不散。睡衣和布帘都有味道,可怕得很。三所学院餐厅的午餐都使人发腻,难吃得要命。为了换换口味,我有时光顾莱昂街角餐馆或它的分店。那里的食物也同样腻人:冷肉煎饼面多肉少,否则就是用油酥煎的香肠。我只好蘸芥末吃,外加小圆面包和牛油。

  晚上又冷又寂寞。每天晚上我跟许多英国白领文员一起搭地铁到瑞士村地铁站,不必再到殖民地学生聚居区,感觉很好。但在住所里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由于没有公共的餐室和起居室,人人都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早上早餐有人送进来或自行解决。家务遇到困难,不知该怎么办,我便找英国女孩子帮忙,她们是合租顶楼的六个年轻的办公室秘书。她们教我到哪里买肉,没有冰柜怎样让牛油牛奶保鲜(留在窗沿保冻,放在屋里会发酸)。

  同学教我把手巾洗了挂在洗脸盆的镜子上晾干,可以省下6便士,这却不适用于衬衫和内衣。通常衬衫穿不上一天便会被伦敦的煤烟弄脏。我异常气恼,不为什么大事,而是我在新加坡认为理所当然的小事。在家里我一切需要都有人照顾。饭有人煮,皮鞋有人擦,衣服有人洗,也有人熨,而且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我样样都必须自己动手。生活非常累人,外加要花很多时间走路。路走得太多,坐巴士和地铁时间也太长,我疲惫不堪,没有足够的精力坐下来静静读书和思考。

  一天在伦敦经济学院上完宪法辅导课之后,我找讲师谈话,他叫格兰维尔·L·威廉斯。根据伦敦经济学院的记录,他来自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在那里考取了博士学位。我向他打听剑桥大学和那里的生活情况。他说,剑桥跟伦敦大不相同,是个小镇,就靠大学生存。那里生活悠闲得多,学生和教师都骑脚踏车代步。听起来很吸引人,我决定去走走。

  决定转到剑桥

  1946年l1月底我到剑桥去,遇到了莱佛士学院的学生黄塞西尔。他进了菲茨威廉宿舍,那是个非院校机构,专门收比较穷的学生,收费也低得多。塞西尔带我去见菲茨威廉学监威廉·撒切尔。学监的职位相当于一所学院的院长。撒切尔给人印象深刻。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佛兰德斯受了重伤,脸上留下疤痕,荣获了军事十字章。由于硬腭受过伤,说话受影响。他强烈信奉基督教原则,对发奋图强的不幸者很有同情心,教师和学生都很尊重他。我把自己的难题告诉了他,不知怎的他喜欢上了我。那年的春季学期定于1947年1月初开课,他表示准备在这个学年录取我,只要塞西尔愿意让我住进他的房间。塞西尔马上答应了。我既感激又喜出望外,回伦敦办好应办的事,收拾了行装。1月初我在国王十字车站坐上火车,大约两小时后到达剑桥,转坐的士到贝尔沃路36号塞西尔的住所。

  两星期后,我坐下来写信给帕里教授,告诉他我决定离开伦敦经济学院转到剑桥。我接到他生气的回信:“让我告诉你,我们拒绝了其他学生,我还想尽办法劝学院当局录取你。你的作为显示我看错了你,我不该轻易帮助你。你的忠实的D·休斯·帕里。”收到信后我决定亲自去见他,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伦敦。我到他的办公室面对他,准备接受应得的处分。我叙述了自己在第一学期所面时的生活问题:从一个小城市,来到一个有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人人都匆匆忙忙地以快得不得了的速度做事,我感到不知所措。此外我也照顾不了自己。

  他听了我的倾诉,看来相信了我所说的一切。他对我说,我早该告诉他这一切,他本来可以安排我住到宿舍里,我的一切需要都会得到照顾,语气几乎是原谅了我。如今回顾那些岁月,我为自己没留在伦敦感到庆幸,留下的话日子肯定不好过。但他特别照顾我、我却辜负了他,总感到后悔。70年代末期他出任伦敦大学校长,我成了新加坡总理,一度想写信给他,最后认为最好还是忘了过去。也许我是应该写信的,告诉他我没忘记他的恩典。

  不过伦敦也不是没有优点。对未来的律师来说,这里可以借鉴的地方很多。在伦敦经济学院的第一学期,政治学教授哈罗德·拉斯基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跟其他许多以前没修政治学的学生一样,听了他的一些课。他个子小,长得不起眼,头脑却灵活极了,说话很有魅力。他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对许多殖民地学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少人后来掌了权,他们自认为从拉斯基那里学来了理论,并根据他的理论推行不恰当的政策,结果搞垮了本国发展不足的经济。多亏我在执政之前,在能起坏作用之前,就看到了多个经济体失败的经验。从而提醒我这样做是危险的。

  在接触这类政治主张之前,我在莱佛士学院第一年上经济课时,至少是在征税的课题上,已被灌输英国社会主义的价值观。基本经济教科书是温和社会主义者贝纳姆的著作,公共财政教科书是战后工党财相多尔顿编写的。他们所用的术语臆断一些税收是进步的,另一些是退步的:所得税是公平进步的,因为赚得多就得多缴税,税率也更高;对食盐和进口货征收一律的税额或征收国产税是退步的。这些社会主义价值观损害了英国的经济成长。倡导这样的主张的人没考虑到人性的特点,因为累进税会扼杀勤奋工作和创造财富的主动性,尤其是扼杀了有本领、有能力这样做的人。

  拉斯基的社会主义理论

  我听过两三次拉斯基讲课,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社会主义理论,立即被吸引了。世界上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应该机会平等,在公平和井井有条的社会里,不应由于人们或他们父母的地位而出现贫富悬殊,这样的主张我认为是非常公平的。我对不同的种族和人民,都不分彼此。我们是英帝国的一部分,我相信英国人是在牺牲英籍其他民族人民利益的情形下过着优裕的生活。因此,拉斯基和伦敦经济学院当时所倡导的主张对殖民地学生有吸引力。我们都要独立,都要保住自己的财富。

  我当时以为,有没有财富,主要取决于有没有领土和自然资源,雨量是否充足,是否有可发展农业的肥沃土地或林地、有价值的矿藏和石油、天然气。只有在掌权若干年以后,我才认识到,新加坡不同种族的表现不一样,同一个种族内部各类人的表现也不一样。我尝试过以好些方式来缩小差距,都不成功,只好逐渐得出结论: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人──他们的天赋才能,加上受过的教育和训练,以及他们和他们政府的组织结构。知识和对技术的掌握,在创造财富时是至关重要的。

  夺取领土的斗争曾导致后果不堪设想的战争,谁也不是赢家。但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通过国际贸易和交换货物劳务进行的竞争,使参与的所有国家的产值得到最大限度的增加。为了争取最高的国民总产值,人们必须在自由市场里相互竞争,同时在大体是自由的市场里跟其他国家竞争。但我不相信在我逗留英国期间,任何殖民地学生都了解这一点。他们以为,取代了离开的英国人,他们会自动富起来。

  拉斯基的社会主义理论中有不少马克思主义的分析。马克思主义者认为,人确实通过拥有更多资本和权力剥削其他人,由于人的产值超过他维持生存所需要消费来的数量,雇主或地主因此可以拿走多余的部分,这个看法我同意。我之所以讨厌共产党人,根源在于他们采用列宁主义的方法,不在于他们的马克思主义理想。日本投降后,我见过马来亚人民抗日军在新加坡如何残酷无情,他们立即向被怀疑当过奸细或出卖过他们的事业的人报复,根本不设法证明对方有罪。甚至他们所穿的制服,所戴的软布帽,他们的言谈举止傲慢自大、咄咄逼人,也都使人反感。我发现,伦敦经济学院的共产党人同样热心地向人强行灌输他们的看法,利用一切手段(包括利用准备跟孤独的殖民地学生交朋友的年轻妇女),迫不及待地促使人们改变信仰。

  我也在英国报纸上读到,苏联人曾经利用占领军,在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建立共产党政权。两件事使我感到反感:捷克斯洛伐克外长马萨里克被杀害,从窗口堕地“跌”死,共产党人因此可以接管;匈牙利红衣主教明森蒂挺身为自己的天主教信仰辩护,受到了骚扰,不得不躲进布达佩斯美国大使馆避难。剑桥法律学院讲师杰克·哈姆森是个天主教徒,他对这些事情气愤得不得了。消息传来的当天早上,上课时他花了一小时不讲契约法,却大谈苏联共产主义的邪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使我对共产主义更加反感。

  但是建立平等、公正和公平社会的主张,对所有殖民地学生都有吸引力。英国费边主义者①建议一步步地走向这个理想社会,那就不必砍富人的头,不必没收他们的财富。一切分阶段进行,不扰乱经济,不制造社会动乱,通过征富人一辈子的税,通过在他们去世时抽重重的遗产税,便能剥夺他们的财富。这一来,他们的子女就得在跟穷人子女平等的基础上从头开始。我当时看不出有什么破绽。我年纪太轻了,不知道英国律师在订信托契据时巧妙得很,使政府难以征收太多遗产税。

  费边主义方式深深吸引了我。从英国回来后,我订阅他们的杂志和小册子多年。但是到了70年代初期,他们的不谙世事使我感到绝望。有一期杂志的内容令人难以接受,那是有关教育的。两个校长写了一篇严肃的文章说,英国的综合学校制度失败,不是因为办学方法不对,而是因为最优秀的教师仍然在教最优秀的学生。文章认为最优秀的教师应该教最差的学生,后者需要前者教导才能获得平等,好学生无沦如何都会有好成绩。这种强求一致的主张我可受不了,于是不再订阅他们的杂志。

  对于马克思主义,我所获得的最有价值的教训,是在1955年到1959年学华语的时候。雄心勃勃的工会亲共活跃分子几乎天天午餐时间都到我的办公室来教我一小时,有时晚上到我家再教。他们用《人生观》等书名吸引人的小书教我,实际上是在宣传通俗化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最发人深省的,是跟老师一起读毛泽东原著。一篇有关共产党人如何摧毁敌人的文章,使我对毛泽东的看法感到不安。文章题目是《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非对抗性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对抗性矛盾是敌我矛盾。分析的关键是“人民”的定义。根据毛泽东的精确分析,“人民”的定义因时间和形势而异。例如当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时,反对日本的都是人民,因此国民党是人民。1945年抗战胜利后,敌人日本被打败了,国民党在中国掌权,代表民族资本家和地主剥削群众,国民党成了敌人,反对国民党的都成了“人民”。我读毛泽东辩证法这个样本时得出结论,一旦英国人离开新加坡,如果人民行动党执政,我就会变成敌人。毛泽东说:“对敌人不能仁慈。”

  另一番新天地

  剑桥就在北海风可以吹到的平坦的沼泽地以南,比伦敦冷得多,也潮湿得多。1946年的冬季是50年来最寒冷的,也是最漫长的。尽管如此,在伦敦待过之后,剑桥是另一番天地。在战争刚结束的年代,这个地方上的集镇宁静安详。车辆不多,脚踏车不少,私人汽车只有三几辆,外加一些巴士和卡车。多数大学教师、学院研究生、导师、讲师和教授都骑脚踏车,包括菲茨威廉学监本人和一个受人尊敬的、名叫温菲尔德的在大学执教的律师。后者75岁左右,骑脚踏车动作还挺麻利。大学生活跟莱佛士学院差别不大。

  我花8英镑买了一辆脚踏车,二手的,还管用,但跟我1939年在新加坡买的漂亮的礼里牌脚踏车自然不能相比。这是一辆设备十分简单的脚踏车,20多年来由学生们一手转一手地传下来。车把前有个柳条篮子,用来放书籍、学生袍等东西。脚踏车没有链罩,我跟大家一样,骑的时候用夹子夹住裤管。这里的生活叫人不满意的地方有的是,可健康多了,也愉快多了——没有煤烟,没有尘埃,没有喧闹的车辆来往,没有巴士,也没有地铁。我精神振奋了。

  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我骑脚踏车到处逛,下雨也不例外。买了件连帽粗呢风雪大衣,这是海军部的剩余物资。风帽既能保持头部干爽,又能撩到背后。虽然毡不如羊毛那么暖和,但也顶事。三餐问题不大,自己不再煮了。菲茨威廉的食物还是以英国传统方式烹调,谈不上可口,但比较有营养,有足够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深海鳕鱼和大比目鱼都很老,不像我在新加坡吃惯的近海鱼那么好吃。完全没有配菜。所有菜看都加盐和胡椒,有如在“大不列颠号”一样。不时会有奇特的荤菜,像鲸鱼肉,腥得不得了,难以下咽,还有罐炖野兔肉,这是英国佳肴,可我始终不喜欢。我在清洁潮湿的沼泽地骑脚踏车,吃得又不差。1952年回新加坡后,蒙蒂罗医生替我用X光检查肺部,他通知说我在英国读书时期患过轻微的肺结核,幸好痊愈了,在X光片里只显现白色的一块。无论如何,我还是为能到剑桥读书而高兴。留在伦敦的话肯定好不了。

  为了锻炼体魄,我决定参加划船俱乐部。最初不是坐船到河里,而是在河边练习划桨,坐在一艘不动的练习艇里,接受如何握桨,如何伸展身体往后拉以及把脚放在什么地方的训练。经过三星期每星期两次的训练之后,我便正式划船。第二个定期下河划船的日子,下午有暴风雪,我以为练习会取消便没去,过后受到了严厉的责备。七个船员和舵手都到了,由于我缺席,凑不够八个人,划不成。我认定英国人必定是疯了,于是放弃划船,离开俱乐部。从此骑脚踏车从宿舍到讲堂听课,听完再骑到菲茨威廉用餐,借此锻炼身体。

  法律系第一年预备班学生人数大约只有30人,比伦敦的200人少得多。上大学的多数是前国民服役人员,他们获得特许,读两年便能考取学位,不必三年,因此直接进入第二年。他们是跟我一起读第二年。在这之前,我得读第一年预备班,总共要读三年。所以,第一年跟我在一起的英国学生是直接从中学来的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我当时已经23岁。还有几个学生来自马来亚,包括20岁的杨邦孝,他来自吉隆坡(90年代他担任新加坡大法官)。我第一个学期没上课,邦孝借笔记绘我。笔记写得很工整,很全面,对我没听过的课做了很好的概要记录。他的笔记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剑桥课程标准所规定的科目跟我在伦敦第一年的课程不一样。伦敦的水平更高,包括宪制法和契约法。剑桥要学生先了解历史背景,所以必须修英国法律制度,这在律师考试里是完全没有关连的。对于罗马法,伦敦和剑桥的重点也有所不同,但我应付过去了。我非这样做不可。在大学的复活节假期里,我拼命补完没学过的功课,赶上了其他同学。到5月第一年淘汰考试举行时,我已经准备得不错了。

  严冬过后是愉快的夏天。树木葱葱郁郁,剑桥焕发出新的光彩,学生都穿上颜色鲜艳的上衣,我心情也愉快得多。三个星期后的6月,考试成绩在评议会揭晓时,我欣喜雀跃。我和另几名学生考获一等荣誉。我拍电报把好消息告诉父母。

  学监只凭我过去的学业成绩,就让我直接进入第二学期,我为没叫他失望感到高兴。同学们都管学监叫比利·撤切尔。我在菲茨威廉停放脚踏车,准备进去吃午餐时,他看见我,停下来祝贺我。我可以感受到他十分满意。1946年12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告诉我:“李,当你到剑桥来,你是来参加一支特别的队伍,就像参加近卫骑兵团,不只是参加军队而已。你得出人头地。”我回答说会设法争取一等荣誉。他严肃地望着我说:“李,拿不到可别失望。在牛津和剑桥,你需要有天才的火花,得与众不同,才能获得一等荣誉。”当剑桥的考官们认定我与众不同时,我心中的石头才放了下来。

  传来最好的消息

  我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那是军方剩余的旧物资,样子不怎么好看,引擎却不错,花了我60英镑。突然之间,我变得能够快捷地来来去去。我到剑桥乡下到处兜风,到那些坐巴士和火车到不了的地方观光。遇到农民竖立告示牌招请工人来采樱桃或草莓也欢迎其他人来买的地方,我会停车下来买。6月底芝写信告诉我,她考到了一等文凭,现在大有希望赢得到英国读法律的女皇奖学金。我有把握她会赢得奖学金。临近7月底传来了最好的消息。芝从新加坡拍来电报说,她获得了女皇奖学金。但是在1947年10月开始的学年,殖民部找不到任何大学可以让她就读,她必须等到1948年。我开始动脑筋,看看如何能使她到剑桥来。

  我去找菲茨威廉的主管书记巴雷特。他年近50,长得肥胖,既能干又有经验,来来去去的学生多的是,他都见过了。他知道学监喜欢我。我告诉他,一个新加坡女朋友很聪明,获得到英国深造的最好的奖学金,想读法律,不晓得怎样才能在秋季学期开学前及时进人剑桥。他眨了眨眼对我说:“你知道学监跟格顿学院的女院长巴特勒小姐很熟,如果你能求学监跟巴特勒小姐说情,情形可能不一样。”既然有这种可能,我当然高兴。

  离新学年开学只有两个月。我要求见学监。他不但接见我,还愿意帮忙。8月1日他写信给巴特勒小姐,为了保险起见,也写信给剑桥另一所女学院纽纳姆学院的院长。两边都立即回信。纽纳姆准备在1948年录取。巴特勒小姐更积极,准备在1947年10月提供一个特别保留的学额,只要芝具备入学资格。撤切尔写信绘我,把两份答复都附上。我赶到设在卡姆河畔银街附近的考试委员会,告诉他们芝是在1936年参加剑桥高级文凭考试的。他们查出她考试成绩优异,是当年名列第一的学生;我拿到了一份查核过的考试成绩副本。

  接着我写信到格顿学院,要求见巴特勒小姐,她表示愿意见我。8月6日早上,我依约见她。我告诉她,我的朋友柯小姐很聪明,比我还聪明,在莱佛士学院就读期间曾多次排名第一,名次在我之上。我也说,我迟了一个学期才来剑桥,在第一年淘汰考试中考得一等成绩,相信柯小姐也会一样。巴特勒小姐戴眼镜,头发银白,有点富态,外貌慈祥,待人友善。一个华族青年赞扬自己的女朋友学业成绩比自己好,把她给逗乐了,她很想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不是那么出类拔萃。同一天我拍电报告诉芝:“格顿学院接受你入学。公函随后就寄出。现在就做好准备吧。”

  8月底芝在新加坡登上一艘运兵船。10月初,她终于抵达利物浦。我在码头上焦急地等待着。分离一整年之后再见到她,我兴高采烈。我们立刻启程,坐火车到伦敦。在伦敦,事前我已经向一个英国同学借来一辆莫里斯·牛律牌汽车,我驾车载着芝到处观光,甚至在当天带她到布赖顿看铺满小石子的海滩。在伦敦逗留五天后,我把汽车还给同学,两个人坐火车到了剑桥。

  学监的回信

  这时我已经适应了剑桥的生活,虽然老马识途,但还是遇到新的问题。菲茨威廉的初级导师兼财务总管庞兹分配给我的房间,是在剑桥以南三英里的地方,我吓呆了。格顿学院是在市镇的北边。我千方百计物色离芝比较近的房间,始终找不到。庞兹不讲情,我向学监上诉,他的回信语气很慈祥,但不乏一丝冷冰冰的幽默:

  亲爱的李:

  ……你申诉说要去看未婚妻路途遥远,或者说是妻子吧,因为你显然希望她会成为你的妻子。实际的路途不像你所说的那么远,尤其是在爱情提供了动力的时候。我不晓得你有没有读过伟大的神话,但你会记得,有位先生天天晚上游过博斯普鲁斯海峡,为的是见他心爱的女子。与此相比,到格顿是小事。不幸的是,一天晚上那位先生游过海峡时淹死了,但你是否非得在路上因疲乏而死,我很怀疑。然而如果你能在格顿附近找到房间,我们会尽力跟你配合,发出许可证。所以,如果你想去找找看,就找找吧。

  顺便说说,格顿学院会不会赏识你那么快跟这个少女结婚,我没把握,因为他们会顺其自然,而且是恰当地假定,在爱情的最初的光芒下,人们只会花很少时间读书。但我太老了,不能对一个男士和他心爱的人提什么忠告。

  你的真诚的

  W.S.撤切尔

  一星期后,我在菲茨威廉附近的“哈里斯上尉的马厩”找到一个房间。哈里斯上尉养马和猎狐狗,我是他唯一的学生房客。租金很贵,光是床铺和早餐每星期9英镑,洗澡等其他服务另外算。我别无选择,方便嘛。随后两年我就住在这里,直到1949年夏天离开剑桥。

  现在可轮到芝面对“文化震荡”了。冬天她不习惯穿用厚呢绒做的衣服和笨重的大衣,还有那用羊毛衬里的长靴。呢绒衣是用衣料配给票买来的;这些衣物压得她好不辛苦。何况格顿学院又是在市镇西北两英里的地方,她不会骑脚踏车,只好乘巴士去上课。她的方向感一向不算好。今后只好靠她自己去闯了。

  但是,她运气很好。她接受我的建议,第一年选修经济学,准备参加第一阶段荣誉学位考试。由于她当年在莱佛士学院念过经济学,功课应该不难应付,所以有闲余时间可以修读法科。可是,当经济学研究主任,一个名叫玛乔里·霍兰的美国人,发觉芝已经在莱佛士学院念过三年的经济课程后,认为再读下去是浪费时间,便叫芝去见她的丈夫哈里·霍兰教授。当时,霍兰教授是法学院里权力很大的人物,也是三一学院的特别研究员。他帮芝取得特别通融,即所谓豁兔权,她可以直接参加法科第二:阶段的资格考试。这跟另一所受承认的附属大学的毕业生所享受的优惠待遇相同。然而芝直接修读第二年的课程,并非一帆风顺,她还得适应这里的地理环境、食物、气候,以及诸如罗马法之类的新科目,还有讲师们的奇腔怪调。有一名爱尔兰讲师所讲的话,听起来不知所云。

  经过几个星期的大幅度调整之后,芝对我说,她发现我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过去我是一个开朗、乐观的活跃分子,没有事情能够难倒我,而且能尽情享受人生的乐趣;现在可不同了。尽管我深得人心,受比利·撤切尔的特别照顾,而且在1947年阳光灿烂的夏季里心情特别愉快,但我却似乎变成了一个强烈的反英分子,尤其是心中萌生要铲除英国对马来亚和新加坡殖民统治的意念。我在伦敦和剑桥的一年里,思想的转变逐渐具体化。这种变化从1943年日本占领新加坡时期便开始了。如今我所看到的,是英国本土的英国人。我怀疑他们是否能本着新马人民的利益治理这两个地区。在新马的英国人对推动殖民地的进步毫无兴趣,他们所在乎的是这些殖民地给他们带来的高级职位和丰厚薪金。在国家的层次上,英国人所关心的,主要是如何输出马来亚的树胶和锡,赚取美元外汇,以支持百病丛生的英镑。

  芝谈起我的思想如何转变之后,我开始自我审察,看看这种转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莫非是我在英国劳动阶层当中所受的种族歧视引起的?这些英国低层人士,包括男女巴士剪票员、商店女售货员和餐馆的女招待,加上我在汉普斯特德找房子时碰到的几个女房东。好几次,我到瑞士村地铁站附近接着“空房出租”牌子的房屋询问时,女房东一发觉我是华人,便说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后来,我为了避免再碰钉子,便先打电话告诉女房东说我的名字叫Lee,拼写起来是一个L加上两个e,但我是华人。如果她们不愿把房间租给华人,可以当场拒绝,兔去我登门询问的麻烦。

  我所碰到的英国上层社会人士,如剑桥大学和中殿法学协会的教授、导师、秘书和图书馆管理员,都很有教养,而且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只是有点拘谨。英国学生大体上都举止文雅,甚至很友善,一般都表现得很得体。当然,每一回碰到运动队伍争名次,或是大学的校队队员和替补队员争资格时,种族歧视便抬头了。亚洲学生几乎不可能加入板球、擞揽球或划船等主要的运动队伍;划船队是最受尊崇的。

  不过,如果说这一切都出于种族歧视,也不尽然。阶级制度也是症结所在。对我这个来自年轻而且富流动性的移民社会的人来说,这是另一种奇异现象。即使在白人学生当中,那些出身于著名公学的,也处在有利的地位。至于其他学生,他们之所以渴求学院的院旗,是因为将来可以把它列入履历表,而且可以作为未来干大事的垫脚石——任何学生只要具有划船校队队员的资格,未来的职业便有了保障。同样道理,一个学生如果当上剑桥学生联合会主席,便有助于成为工党或保守党选区的未来候选人,或是在这些政党的研究局谋得一职。

  要考最好的成绩

  我对这些额外的活动不感兴趣。我决定集中精力设法考到最好的成绩,因为一旦考到第一,我回新加坡时,情况就不同了。另一方面,我很渴望同工党的政治领袖接触,特别是同那些能够帮助我的人接触。我的愿望是早日结束英国的殖民统治,建立一个包括新加坡的独立的马来亚。工党比保守党较为同情英国殖民地的独立愿望。在我参加的集会中,英国保守党人仍然以低沉、圆润的声调,大谈“英王与帝国”。我也希望同将来可能在主要政党里头扮演重要角色的英国学生接触。在我日后同新加坡和马来亚的殖民当局纠缠不清时,这种联系自有好处。因此,我抱着浓厚的兴趣,开始研究英国的政治制度。

  英国的国会民主制度,似乎能发挥很好的作用。一场包括经济、社会和政治等方面的惊人革命,正在我眼前和平地展开。1945年5月,英国选民把丘吉尔和他的保守党推下台,虽然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英国争取到胜利。选民把艾德礼和工党拥上台,因为他们答应给英国带来历史上最深远的改革。艾德礼政府履行的纲领,目的在于创造一个福利国,负责照顾英国各阶层人士从生到死的福利。可是,反对党却没有提出强烈的抗议,也没有街头流血事件。只有保守党议员在国会和选区里就人们的负担能力这一课题展开辩论,声称改革应有所节制和按照常识办事时。才使用激烈的言语。这一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国民保健服务法案于1948年通过后不久,我到剑桥摄政街一家眼镜店领取所配的眼镜。我预料这副眼镜需要五六英镑。在柜台旁,眼镜店老板骄傲地对我说,我不需要付钱,并请我在一份表格上签名。我很高兴,心想,这样一个文明社会,确实能使人民过着优雅的生活。几个月后,我在牙科诊所也碰到同样的情形。至于学院的医生,他连请我在表格上签名也省了,因为我已经在他的病人记录簿里登记了。这又使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当然,我是英籍民,有权享受新制度给予的福利。不过,报上的消息说,许多法国人和其他欧陆人士也纷纷到英国看免费牙医。我想这未免太过分了。但当时法国人的确比英国人穷得多。我对英国人所进行的改革,深表钦佩。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制度本身的公平。英国政府创造的社会,使每一个人——不论贫富,也不论是属于上层、中层或下层阶级,都能有相当不错的生活水准。这期间物资仍然缺乏。战时开始实施的粮食衣物配给制度,一直延续到50年代中期才由保守党政府取消。但是,茶、糖、巧克力、牛油、肉类、熏肉和鸡蛋的配给,却取消不了。经济耐用的布料市面上有的是,价格也合理,只是非凭配给票购买不可。

  当时我年纪还轻,满怀理想,根本不了解政府的负担是何等沉重。更糟的是,在这么一个平均主义制度下,每一个人所感兴趣的,主要是他能够从共同资源中得到些什么东西,而不是他应该怎样工作,为共同资源做出贡献。其实,个人设法多赚钱,以改善生活条件,在人类进化史上,是进步的动力。我是到60年代掌管新加坡之后,才了解政府负担的沉重。小如弹丸的新加坡,比英国穷困得多,在想到要如何重新分配财富之前,我面对的挑战是如何开拓税源和创造财富。因此,当时根本无法谈论重新分配财富的问题。

  这期间,我从家书和英国报纸的零星消息中,得知新加坡眼看就要发生麻烦了。马来亚共产党正挑起工潮和引起社会不安。罢工罢市、政治骚乱时有所闻。到1948年6月,马共开始在内地射杀英籍树胶园主。马共游击队又回到森林里去,殖民地政府宣布马来亚进入“紧急状态”。而在公开的宪制舞台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政治力量,只有一些软弱无力、毫无骨气、受英文教育的领袖,他们巴不得顺应和讨好英国统治者。我深切感到在我这一代人回到新加坡的时候,我们必须填补这个政治舞台。我于是加人剑桥大学工党俱乐部,并经常参加他们的集会,特别是每逢星期五晚上,工党政府的部长到俱乐部畅谈该党向国会提出的各种纲领时,我一定出席。

  难得的教训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和变革的时代,也是民主社会主义发挥作用的时代。一切都显得那么开明。工党政府的卫生部长贝文以极端刻薄的言词,指保守党“连害虫也不如”后,便使国民保健服务法案在国会通过。工党也替地方当局兴建了许多房屋,以低廉的租金出租,它们是靠政府大量津贴,才能把租金压低的。工党也扩大福利的范围,以确保“安全网”能照顾到所有不足以应付最低生活需求的人家。对我来说,他们的最低生活需求,跟我记忆中新加坡被日本人搞得一穷二白之前的情况相比,简直是奢侈的享受。这是一个难得的教训,关系到如何确保社会公正的问题。

  我这一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到英国留学的新马学生,完全接受了工党政府的公平合理纲领。我们也很向往成熟的英国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宪制传统和容忍精神,使得权力和财富都在和平中进行基本的转移。我们把在英国所看到的一切,拿来同新加坡和马来亚比较。新马人民大多数没受教育。报纸软弱无力,对基本问题一概不理,只管报道重要人物的来来往往。所谓重要人物,多数是白人老板和周旋于他们之间的本地人。总之,新马的情况显得落后,前途未可乐观-

  注:

  ①费边(Fabian)原是古罗马的将军,以使用迂回战术闻名。19世纪80年代在英国兴起的以温和改良手段实现社会主义的思潮,就称为费边主义—— 

  第十章 有个奋斗的目标

  现在我才知道,我已经引起新加坡政治部的注意。我的名字将列在他们的监视名单中,原因不外是我在马来亚大厦发表过一些反英反殖的演说。他们知道我不是在闹着玩,而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我想最好他们也知道,在宪制上我的行动是光明正大的,同时我和共产党没有联系,也不同情共产党的作为……

  这期间,我和芝讨论了两人在英国的生活,并着眼于未来。我们认为最好趁12月圣诞假期静悄悄地结婚,并严守秘密,料想如果向芝的父母亲征求意见,他们一定会很不高兴。格顿学院也未必会赞同;学院的学监就给我写过信,提醒我这一点。女皇奖学金当局也可能表示异议。但我们都是20多岁的人,已经成熟了,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们的一个来自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朋友不知道我们的真正动机,把当地的一家小旅馆介绍给我们,认为那是欢度圣诞假期的理想地点。我们还可以到举世闻名的莎士比亚剧院观赏莎翁名剧。然而我们一到达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便把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当地的婚姻注册官,并在住上两个星期后,便依照手续结婚了。我们在前往艾文河畔斯特拉特福途中,曾在伦敦稍作停留,以便我到摄政街给芝买一枚白金的结婚戒指。回到剑桥以后,芝用一条项链把戒指挂在脖子上,而不是戴在手指上。

  尽管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们仍然一如往常地努力读书。我要确保自己能够达到参加第一阶段荣誉学位考试的程度。芝在应付第二年的课程时有点困难,恐怕要到第三年才能见曙光。1948年5月,考试又到来;6月,成绩在评议会大厦公布。我在第一阶段荣誉学位考试中获得一等成绩。芝在法科第二阶段资格考试中,获得二等成绩,她感到很失望。其实,她参加的不是荣誉学位考试,并非真正重要。我安慰她,然后两人决定到欧陆度假两星期。

  我们不想参加团体旅行,自己安排在巴黎逗留五天,再到瑞士逗留一星期,最后一站是威尼斯。

  巴黎到处积满污垢,阴沉一片,经过德国四年的占领,情形更糟。幸亏德军司令决定违抗希特勒的命令,撤退时没把整个城市摧毁。比起英国人来,法国人显得很穷。他们不像英国人那样自豪和有组织。巴黎的公共交通比伦敦差得多,双节长巴士看起来又古怪又笨拙,转弯时不容易操纵。交通一片混乱,司机的态度都很粗鲁。法国人在搭巴士或到商店柜台付款时,都不会像英国人那样排队。他们在车门口推推搡搡,上下车都乱挤一通,甚至他们在说“对不起,先生”时,也使劲把你推到一边。巴黎的地铁,票价比伦敦便宜许多。但在1948年那个时候,一般列车都很肮脏,通风设备又差,空气不新鲜。车上的乘客只顾自己,很少替别人着想。在伦敦,男士会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女士,年轻人也会让位给老年人。我离开巴黎时,心里对英国人更加敬佩。在社会准则和政府给人民提供设施方面,法国肯定比英国低几级;所谓设施就是人们现在所说的基础设施。

  然而对讲究吃的人来说,法国餐是顶呱呱的。牛排的滋味特别美,酱料也异常可口,葡萄酒更是第一流。即使是简单的凉拌菜,也蛮好吃,例如用又大又红又甜的番茄为料,加上少许橄榄油和酸醋拌成的那种,如果跟烤牛排和法国面包一道吃,味道再好不过。尤其是法国面包,比英国的松脆,好吃得多。我和芝都不想再吃英国的标准菜肴了。

  我们乘夜班火车从巴黎到日内瓦去。醒来时,只觉得空气很新鲜,气候凉爽。日内瓦真是个洁净无瑕的城市。街道上汽车很少,来往川行的有轨电车都很干净;鲜花正在灯柱的半中腰怒放(不知怎么浇水的)。我们下榻的布里斯托尔旅馆(战前这家旅馆的住客显然都是英国人),所有的床都铺上美丽的白被单,还有白桌布、白面包,食物更是美味可口,一切都干干净净,但是价钱一般比法国要贵。瑞士还是那么纯朴,战争既没使物资匮乏,也没带来污秽、阴沉的景象。

  我们从日内瓦往南走,到洛桑和卢加诺。我们越南下,所见的城市就越肮脏。从同行的游客口中,我们得知威尼斯很邋遢,到处散发着臭味。于是,我们决定退掉在威尼斯旅馆预订的客房,而在卢加诺多住几天。我们从一家收费较便宜的旅馆转到另一家叫“辉煌”的旅馆。这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有这么一次。我们在卢加诺痛痛快快地过了五天。每天面对着壮丽迷人的湖光山色,享受有效率和周到的服务,又有极合口味的食物,可以用一瓶不到10先令的纳夏特葡萄酒送下肚。接待处的职员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华人。我说:“是的,不过,我是从新加坡来的。”对方说:“啊,蒋介石。”他不晓得我和中国人之间的区别。我并不以蒋介石为荣,因为他被中国人民解放军逐出了中国大陆。其实我已料到欧洲人会一成不变地把我看成中国人。我们这几天所过的,依然是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假期,观光,漫步,吃,喝啤酒、葡萄酒和香滨。我发觉瑞士人很守纪律,做事能干有效,又很讲究实际,而且待人态度得体,礼貌周到,只是不够热情。他们不会要求你帮什么忙,反过来他们自己似乎也缺乏慷慨的本性。总之,他们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回到剑桥之后不久,弟弟金耀也从美国到英国来,跟我们在一起。他随身带着精美昂贵的尼龙丝袜、可以快速晾干的衬衫以及漂亮的行李——这一切都是在经济紧缩的英国买不到的。美国看来像个物产丰富的仙境,也像童话中溢流着牛乳和蜜糖的丰饶羊角。因此,我早年对美国的印象是,一个资源丰富、物质条件优越的社会。但是,我却跟英国人抱着同样的看法,认为美国人缺乏经古老文明熏陶的高雅素质。他们过于急功近利,过于鲁莽急躁,过于雄心勃勃,认为世界上没有做不成的事,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10月,我们开始修读最后一年的课程。我们井井有条地做功课,并埋头苦读。上课听讲,撰写论文,做作业交给督导审阅,也到图书馆读书,或是在“哈里斯上尉的马厩”我租用的房间里温习功课。但是生活并非只是读书。有时在周末或傍晚,我会骑脚踏车到格顿去,芝就利用校工宿舍里的煤气灶煮些新加坡菜肴。我常常邀请杨邦孝和埃迪·巴克一起去。巴克也是莱佛士学院的同学,刚到英国修读法科。有时,我把一个星期配给的肉用咖喱煮了一次吃完。芝也用黄油面条、鸡肉(取代猪肉)和辣椒粉(取代生辣椒)炒“稞条”,吃起来也蛮可口。

  这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做了适当的调整,而且同有关各方也建立了良好的联系。我能够请剑桥大学一些第一流的法科督导辅导我,他们都是三一法学院的研究员;三一法学院是当时剑桥大学的主要法学院。第一年年底我考获一等成绩之后,就能够说服他们做我的督导,虽然当时我是菲茨威廉的学生。这些督导来自不同的背景。我最好的督导是特雷弗·托马斯,他心地很好,脑筋灵活,条理分明。

  我同几个英国学生结交,他们多数是剑桥大学工党俱乐部的活跃分子,后来在1950年的大选中,以工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竞选;其余的修读法学的各种分科,后来成为国际法、比较法和工业法的杰出教授。他们是一批聪明绝顶的青年,也是我的好同伴。

  1949年2月,我代表剑桥大学到牛津大学参加模拟法庭的辩论会(正式辩论),主持法官是塞勒斯先生。其他见习律师似乎抓不到有关法律问题的细微点。我一抓住,塞勒斯先生脸上便露出笑容。他在裁判时,对我赞誉有加。但是,我没参加过剑桥学生联合会的任何辩论会。我认为这么早就道出心里话,是不明智之举。等我们返回新加坡,同朋友们商定所要采取的路线之后再表露也不迟。

  不过,我在伦敦期间,倒有几次到下议院听演讲。有些工党议员对殖民地学生极为友善(反之,保守党议员对殖民地学生的自由愿望往往嗤之以鼻)。伊顿和斯劳区工党议员芬纳·布罗克韦常常在威斯敏斯特(英国国会所在地)的大厅里跟我会面,以便把入门券送给我,好让我到旁听席旁听。工党里有一些著名的演说家。记得1947年我第一次到英国国会旁听时,见识了工党议员斯塔福·克里普斯如何以锐利的言辞,把保守党影子内阁的殖民部大臣驳斥得毫无招架的余地。他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

  获得唯一的特优奖

  1949年5月,我们参加法科的最后考试。6月成绩公布,我相当满意。我在法科第二阶段的荣誉学位考试中,考到一等成绩,并获得那年唯一的特优奖。芝也考获一等成绩。我们拍电报把好消息告诉我们的父母。我本来应该考到更好一点的成绩,但一等成绩也够好的了,可以作为我返回新加坡以后展开另一阶段生涯的优异标志。根据剑桥大学的规则,一个法科学生在考获学位之前,必须“完成”至少九个学段,一个学段是八个星期,必须住在学院宿舍或是当局批准的住所。芝在剑桥大学只有六个学段的时间,我也只有八个学段。我们得到特别的豁免,都获准在6月21日仲夏日领取学位。

  剑桥大学决心维持悠久的传统。这种传统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显得奇特,但却增加了剑桥作为一个古老学术中心的神秘性。在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学生以所就读学院的资历高低为序,排成一行,然后在导师带领下,走进几座法学院附近的评议会大厦。他们一进里面,便每次五人,每人握着导师右手的一根手指,由导师逐一把他们带到身穿礼袍坐着的校长跟前。学生和导师也依照他们获得的学位,穿上相关的礼袍。等待领取学位的学生身穿短礼服,肩上报着一条缀有白兔毛的垂巾,在背后晃来晃去。导师把学生介绍给校长,校长于是一面说着拉丁语,一面把学位颁授给学生。比利·撤切尔以学监的身份亲自带领我和其他学生走上前去,菲茨威廉的学生因为不属于剑桥大学的任何学院而排在最后。典礼举行过后,我们在指导教师和其他同学陪伴下,到评议会大厦外边的草坪去拍了不少照片。三一法学院几位教过我和芝的法科讲师,以督导的身份也到场同我们分享快乐,特雷弗·托马斯也在。杨邦孝把当时的情景一一摄入镜头。

  接着我们转到三一法学院托马斯的套房,开香槟再庆祝一番。另一位讲师T·伊利斯·刘易斯博士也来参加。我们都很亲切地叫他TEL(姓名第一个字母的缩称)。他教过我们,是个威尔士人。他有副讨人喜欢而显得滑稽的面孔,秃头,细微的白发散在两边,脸上戴着无框眼镜。他对我和芝说:“如果是男孩子,就把他送到三一法学院来。”

  1952年我们的大儿子显龙出世时,我写信给三一法学院的高级导师,预先给他订了个学额。可是,19年后显龙到剑桥大学深造,却决定进入三一学院,也就是当年牛顿所建立的最优秀的数学学府。在三一学院的优秀导师教导下,他以两年时间修完三年的课程,并获得数学一等荣誉学位。

  在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所拍的照片当中,我最珍惜的是比利·撒切尔站在我和芝中间的那一张。我没有令他失望,我的“女友”也一样。撤切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为人精明,富有洞察力,而且对手下的学生不借花费许多时间细心教导。有一天,我在他的套房同他一起喝茶时,他指着几个正在特朗平顿街挖掘泥土的工人说,他们在短短三个小时里就喝茶休息两次,过去和战争期间他们的工作态度就不这样。现在他们不愿意卖力工作,国家是不会进步的。我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反动的老头子,但他教的却是经济学。几年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他知道国家的经济靠什么才会增长。又有一回,他对我说:“你是华人,你们华人有数千年的悠久文化作后盾,这是极为有利的条件。”1949年6月,就在我们快要离开剑桥的时候,一天早晨他邀请我和芝最后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他轻拍一下芝的手,然后看着我说道:“他太急躁了。别让他老是这样匆匆忙忙。”他对我的性格果然看得很透彻;但他也晓得我这一生有个认真奋斗的目标,而且一日不实现,绝不罢休。

  既然毕业了,我们就趁机外出度假10天,这一次是乘旅行车到英格兰和苏格兰游览观光。但是,我们对法科的研究还没完成。要在新加坡当律师,单靠剑桥大学的学位是不够的。我们还得在英国取得普通律师资格或是能到高等法院办案的律师资格。我们于是加人中殿法学协会。中殿法学协会是英国四个法学协会之一,负责教导法科学生和鉴定学生的律师资格。

  我们旅行回来便设法住在伦敦,不久找到了一个居住单位,距离菲茨姜道我的旧住所不远。可是在芝方面,家务和学习总是难以兼顾。于是,我们决定不上法学协会的课,留在康沃尔的廷塔格尔独自苦读,准备参加律师资格的最后考试。

  我们曾经在这个地方的一座庄园旧宅里度过几次假期。这座旧宅由梅勒太大和她的三个儿子协助管理。梅勒太太为人通情达理,乐于助人,对我们的饮食照顾得很周到。整座房屋就住我们两个人,到了夏天才有其他几个住客。我们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休息,或是沿着周围的乡间小路散步,呼吸新鲜的空气。温暖、潮湿的西南风吹得我们心旷神情。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收听英国广播公司的国内广播,所用的派耳牌收音机是我从剑桥买来的,它给我们带来许多轻松欢乐的时刻。我发觉收音机比电视更能起刺激作用。我们听过好些节目,包括第一系列的“里思讲座”,由罗索主讲,讲题是《权威与个人》。罗素老人的声音优美,带点旧式的声调和发音。他的讲话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能用简单高雅的词语表达自己的思想。晚饭后则有《又是这个家伙》的轻松娱乐节目,由托米·汉利主持。他所讲的笑话逗人发笑,不下流,有趣,不谈性,也没有双关语。

  在运动和消遣方面,我打高尔夫球,大半是一个人打,地点在阿瑟王城堡旅馆的九洞高尔夫球场。除了假期以外,这座球场平时空无人影,加以场内多丘陵又多风,像我这样一个笨瓜,有这么一个球场,正是求之不得。它使我保持身体健康。我和芝花费许多时间寻找打失的高尔夫球,却往往找到别人打失的,质地比我的好。芝也趁机采摘野生蘑菇,由梅勒太太替我们煮,味道倒是挺鲜美的。

  马来亚大厦里的谈论

  我们在中殿法学协会勉强果腹的餐室就餐,食物可就不那么可口了。为了要取得律师资格,我们每个学段必须在协会的餐室“进晚餐”3次,这是所有学生都必须遵守的。换句话说,我们必须乘坐7个小时的火车,到帕丁顿车站。但这也让我们有机会在布赖思斯顿广场的马来亚大厦,会见马来亚和新加坡的朋友。我们所谈的,是留学伦敦的英国殖民地学生所喜欢谈论的课题,那就是我们未来的自由斗争。在我的莱佛士学院同学当中,有些在政治上是很活跃的,如吴庆瑞和杜进才。

  吴庆瑞是我就读莱佛士学院时期的经济学导师。他在伦敦经济学院修读理学士课程。杜进才则在伦敦大学攻读生理学理学士课程。他们和其他几个人组织了一个称为“马来亚论坛”的团体,目的是要在学生当中培养政治意识,同时促使包括新加坡在内的马来亚独立国早日成立。论坛的成员来自所有种族群体,包括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和欧亚裔。而论坛本身,既非左,也非右,完全不涉及意识形态问题。它采取反殖立场,但主张非暴力,同马来亚共产党毫无关系。论坛的成员举行集会时,往往邀请英国的政界人物、工党政府的初级部长如伍德罗·怀亚特或是保守党和自由党的国会议员来演讲。

  我们大谈了一阵子之后,便从马来亚大厦出来,到大理石拱门,并沿着埃格韦尔路一间一间地到酒廊痛饮一番。英国的啤酒糟透了,谈而无味,又带有浓浓的英国特有的“苦涩”味道。即使经过多年之后,我还是不喜欢英国啤酒。可是当年我们这些穷学生,除了喝啤酒以外,哪里喝得起其他的酒呢?谈醇啤酒价钱很贵,威士忌则贵得叫人动也不敢动。我们只好一面喝啤酒,一面畅谈我们回到新加坡之后所要干的大事。

  我离开英国之前,决定同马来亚共产党驻伦敦非正式代表林丰美接触。林丰美于1934年获得女皇奖学金,但是后来他对读书失去兴趣,却被共产主义事业吸引。他参加律师资格考试,从未及格,剑桥大学学位也不曾考到。他留在伦敦,出版一份亲马共的油印小报,叫做《马来亚箴言报》,内容糟透了,是一种粗糙的宣传品。但他本人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家伙。我打电话约他会面,他约我在《每日工人报》办事处外见面。《每日工人报》是英国共产党的机关报,设在舰队街附近。我带着芝一起去。芝认识他,原来芝的哥哥是他的朋友。

  他真是一个怪人,不直接到我们能够谈话的地方,而是带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穿过狭窄的街道,毫无必要地东转西转,最后才在一个工人出入的酒廊兼餐室停下来。这地方显得很僻陋,而且具有浓厚的无产阶级气息。开始时我们讲了一些社交上打趣的话,接着我单刀直入问他为什么所有共产党人都把他们统一战线中的社会民主主义工人一举吞没,并且引用共产党人在捷克和匈牙利的所作所为做例子。他极力否认这一点,而且表示这两个国家的社会民主主义分子加入共产主义阵营,是因为深信共产主义事业比他们的优越。我认为他完全脱离现实,只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而他本人则是这个美梦中的一个伟大的革命家。

  一两个月后,我接到新加坡警察总监福尔杰的一封信。他认识我的父母,并且听说我在康沃尔,就邀请我和芝到他在德凡郡瑟斯顿的老家作客。我们在他家住了三天。他所感兴趣的,是衡量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感兴趣的,是同他接触,并且看看战后的英国殖民地警察首长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一起打高尔夫球。我的球艺很差,但却度过了一个有意义的周末。现在我才知道,我已经引起新加坡政治部的注意。我的名字将列在他们的监视名单中,原因不外是我在马来亚大厦发表过一些反英反殖的演说。他们知道我不是在闹着玩,而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我想最好他们也知道,在宪制上我的行动是光明正大的,同时我和共产党没有联系,也不同情共产党的作为,因为我们不久就要返回新加坡了。

  1950年5月,我们到伦敦去,参加律师资格的最后考试。那个周末,刚好碰到一大批足球迷,我们下榻的旅馆,大门小门从早到晚一直砰砰作响,使我们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温习功课。但考试结果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必须为不在伦敦而付出代价。因为不在伦敦,我们没听有关讲师讲课,而这些讲师正是主要科目的主考人。他们根据所教的新个案出考题。没有人获得一等文凭。我考获二等文凭,名列第三;芝则考获三等文凭。不过一切还算顺利。1950年6月21日,我们根据典礼的要求,戴上假发,穿上礼袍,在中殿法学协会的宴会大厅里,获颁律师资格。生命即将由此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想到就要回家,我十分高兴。回顾过去四年在英国的生活,我相当满意快慰。我目睹饱受战争摧残的英国,人民并不因为他们蒙受惨重的损失而沦为失败主义者,也不因为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而变得傲慢自大。伦敦市区每一个被炸过的地方,都整理得干干净净,残瓦断垣都整齐地堆叠在一边,有些还种上花草灌木,使废墟显得不那么刺眼。这是英国人所表露出来的含蓄的自豪感和讲究纪律的一部分,

  英国人对自己人和外国人都彬彬有礼,令人敬佩。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驾车人士所表现的礼貌态度:你向有权先行的车子挥手示意,对方也向你挥手致谢。这真是一个文明社会。我也很怀念剑桥大学。就在这所大学里,我跟不寻常的一代一起学习。他们都是20多岁的归国战士,有些甚至30多岁,结了婚,有孩子。他们亲眼看过死亡与破坏,变成很认真严肃的人。有些人大难不死侥幸归来。菲茨威廉就有一个学生因为所驾驶的飞机坠毁,脸部严重烧伤,尽管再三施行整容手术,看起来仍然叫人心痛。然而他战胜了自己。他知道自己脸容毁损变形,头几次碰面会把陌生人吓一跳,所以尽量表现出一种自然、自信和毫不自怜的神态。由于不向命运低头,他的生活过得最有意义,

  当时的剑桥并不是属于那些只求玩乐、以华而不实的作风互相炫耀的年轻人的。不错,校内有几个在和平时期服役刚刚期满或是豁免服役的青年,但他们是少数,起不了带头作用。倒是那些复员后入学的学生,也就是那些带着丑陋的战争伤疤的学生,使战后的剑桥大学成为一个学习如何收拾战争残局的地方。我有幸跟这一代的英国人一同生活,一起学习。

  当然,那时候也有过并不愉快的遭遇,主要出自一些不得不为我服务的英国男女,他们也许觉得服侍一个邋遢贫穷的亚洲学生有损尊严。有些女房东尤其刻薄和顽固。可也有像廷塔格尔的梅勒太太和伦敦中国协会的管理人杰克逊太太那样的英国人,她们待我非常好。我负笈英国数年,最难以忘怀的就是杰克逊太太。会所设在戈登广场的中国协会,是英国政府利用庚子赔款设立的。协会向所有华族学生开放。会所靠近伦敦市中心,我觉得对华族学生最为方便,何况地方又是那么清静。

  杰克逊太太对所有学生都很友善,对我一开始便特别和蔼。大学放假期间,由于我的地址从剑桥改为伦敦,又从伦敦改为剑桥,再从剑桥改为廷塔格尔,戈登广场16号便成为我的通讯处,也是我们存放备用皮箱或书籍的地方。我和芝在伦敦没有家,所以时常到中国协会去。我们可以在里头用热水、肥皂和干净的脸盆洗去身上要命的煤烟灰,一分钱也不必付,只需带着自己的浴巾就行了。由于协会会所免付租金,所以杰克逊太太也能够给我们提供上好丰富的下午茶,每人只需付1先令而已。

  至于不如意的小事有哪一些呢?在战后初期英国物资短缺的岁月里,如果你不是外国留学生,你无法想象在伦敦租用起居兼卧室两用的房子,生活是多么困难和不便。房东太太只提供早餐。早餐过后,我和芝便得离开房间,好让房东太太打扫。我们只好到公共图书馆去读书,午餐和晚餐则在餐馆解决。因此能找到一个清洁宁静的地方休息和梳洗,简直是莫大的奢侈享受,何况还是免费的。

  意想不到的后果

  1956年,我在伦敦参加有关新加坡前途的宪制会谈时,特地到戈登广场探望杰克逊太大。她看见我异常高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但我跟中国协会的联系,却使我在政治上面对意想不到的后果。好多年后,我在新加坡政治部的档案里发现一些旧报告,指我和芝经常到中国协会去,以便同来自中国的亲共分子打交道。当时,毛泽东在中国内战中即将取得全面的胜利,紧跟着在1949年10月1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有一份报告甚至说芝是一个比我还要激进的左翼分子。我对政治部的报告完全失去了信心。

  我和芝搭乘荷兰邮船“威廉勒伊斯号”返回新加坡。“威廉勒伊斯号”是来往于南安普敦和新加坡之间最好的轮船,很新,又有冷气设备,所提供的印尼和荷兰饭食顶呱呱,还有几百名身穿民族服装的爪哇侍应生殷勤服务。这该是我们告别英国的一次大胆花费。我们住头等舱的两个舱房,旅途中始终很愉快。我只有两次晕船,一次是在船抵大西洋的比斯开湾时,另一次是船在阿拉伯海航行的时候。我吃不下饭,只吃点不涂牛油的烤面包和牛肉干。除此以外,全程是令人难以忘怀的。

  8月1日,我们抵达新加坡。回到家的感觉真好!我知道我的生命从此将进入一个不同的阶段,而且是一个异常不同的阶段。很快地就有人使我意识到今后可能面对的危险。虽然我们住的是头等舱,可是那位系着领结亲自上船来的移民官福克斯先生,却要我安分和识趣。他让我和芝一直等到最后,才查看我们的护照,然后莫测高深地说:“李先生,我想我们会多了解你的事。”我瞪他一眼,不睬他。他存心恐吓我,我可不会被他吓倒!

  后来,我发现他给我记下的黑点,包括怀疑我在1949年8月到布达佩斯出席世界青年节大会。那年暑假,苏联利用匈牙利充当东道主,举办这个由共产党组织的大会,设在伦敦的国际学生联盟则邀请英国的有关团体参加。有些马来亚和新加坡学生之所以接受邀请,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个出国廉价旅行的大好机会,只需付回程的火车旅费而已。吴庆瑞、莫里斯·贝克、我的弟弟金耀和其他许多人都去了。然而他们一到那里,林丰美和新加坡一个秘密共产党员约翰·伊巴却让他们组成一支代表队,举着“马来亚为自由而战”的横幅列队游行。英国情报人员得到这个消息,考虑到有些人回新加坡之后可能闹事,便把参加者的名单寄给新加坡政治部,其中包括K.Y.Lee。政治部人员跟我父母亲面谈,然而由于父母亲对我们的行动一无所知,无法作出任何澄清。结果,当局不晓得他们心中的可疑人物是我的弟弟D.K.Y.Lee(DennisKimYewLee),而不是我——H.K.Y.Lee(HarryKuanYewLee)。

  不过,在有关我的档案中,却有其他的报告使我与众不同,从而使我成为“威廉勒伊斯号”最后一名办妥手续下船的乘客。1981年,一名研究员把1950年6月28日总督府的一份会议文件拿给我看。原来在这次会议上,政治部主任奈杰尔·莫里斯建议在我和芝从英国回到新加坡时,立刻扣留我们。但是警察总监福尔杰,也就是那位不久前邀请我们到他在德凡郡的老家度周末的先生却不同意。会议记录还进一步记述总督、英军总司令和辅政司支持福尔杰的看法。他们认为我们两人都出身名门,如果逮捕我们,公众的反应一定很坏。相反地,他们表示如果善待我们,并把我们争取过去,那就有利无弊。有人认为英国驻东南亚最高专员麦唐纳,“就是—个适当的东道主,因为他经常邀请学生共进晚餐”。事实上,我们返回家门几个月后,麦唐纳便邀请我和芝到他府上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