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西游多少级渡劫:312號公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4:59:14

312號公路

    上海、北京…欣欣向榮的城市就代表現在的中國?黑頭髮、黃皮膚說著普通話的漢人就是中國人?不要說西方世界,其實連大部分的中國人都不瞭解中國。 312國道就是中國版的66號州際公路。從東到西走了三千英哩,劇烈改變中國的社會與經濟的革命中的每個部分,它幾乎都經過。 不同與政治上的爭議或經濟上的研究討論,作者以一趟312號國道之旅作為特派中國六年的告別之旅。

 

0-1 【導讀】 為中國的未來尋找解答


中國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取代美國的超級強權,還是終將如蘇聯般的自我崩解?
一趟橫貫中國、由上海到哈薩克邊界的312號國道之旅,帶你見證中國的隱憂與展望。


經過三十年的市場改革,今日中國已巍然矗立,展現全然不同的新風貌。
不僅撼動原油及大宗物資市場,成為世界工廠,也即將超日趕美,躋身全球第二大經濟體。
一般認為,中國遲早會是下一個全球超級強權。

仔細觀察,仍有一些危機隱隱浮現,顯示中國未必如表象所見的穩固,例如城鄉貧富差距愈見嚴重、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安全網已經崩解、急速發展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貪腐貫穿整個社會、政治缺乏制衡力量。

本書作者齊福德跋涉三千多公里的312號國道之旅,就是一趟見證中國脆弱之旅。
從沿途遇到的卡車司機、阻街妓女、雅痞與藝術家、農夫、手機推銷員的身上,齊福德看到了現代中國的複雜多樣,也試圖為中國的未來尋找解答。

【內容導讀】

為中國的未來尋找解答
~中國正在塑造自己的未來,不盡完美,也非常艱苦,但沿途滿是希望。

上海、北京…欣欣向榮的城市就代表現在的中國?黑頭髮、黃皮膚說著普通話的漢人就是中國人?不要說西方世界,其實連大部分的中國人都不瞭解中國。

312國道就是中國版的66號州際公路。從東到西走了三千英哩,劇烈改變中國的社會與經濟的革命中的每個部分,它幾乎都經過。

不同與政治上的爭議或經濟上的研究討論,作者以一趟312號國道之旅作為特派中國六年的告別之旅。以他研究中國二十年的學識以及身為記者的經驗一路從上海進入西藏、新疆。他經過甘肅省的蘭州沿著與絲路幾乎平行的312號國道進入沙漠,讀者可以跟著作者遇到回族、藏族、維吾爾族的人,看看他們的處境,聽聽他們的想法,作者也帶著讀者回顧一下近代史。因為,敦煌、土魯番、烏魯木齊、等或許是我們在歷史與地理課本看過的地名,但是這片幾乎佔了西半部的中國領土卻是一個連中國人都不瞭解的中國。

◆ 從藍海到耀眼的沙海

從312號國道沿路討生活,形形色色中國人中,作者看到的是標榜五族融合的文化大帝國到共產黨執政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有著二千年來改朝換代下的歷史大輪迴,有著亙古不變的特權、貪府、貧富不均,有著自以為以高等文化同化少數民族(蠻夷)的大中國思想,事實上卻是少數民族依舊捍衛自己血統、宗教、語言的掙扎。

中國在變,但她又似乎在輪迴中打轉。在上海的繁榮與奢華下,看不到上億人民的貧困與困境。中國有成千上萬的人成為百萬富翁,確有百萬甚至千萬的人民在忍受著壓迫。

但中國又似乎在走著與歷史不一樣的方向,中國出現前所未有龐大的中產階級、科技使的溝通與訊息流通更快更廣,教育夠為普及,許多人的生活確實改善了工業、觀光等經濟的興起讓龐大的人民逐漸脫離靠天吃飯的貧農生活。

地上根本沒有路,但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

◆ 所以,中國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個逐漸恢復大中華文化自尊的泱泱大國?或是一個經濟與軍事興盛的龐大怪獸?或是面臨貧富差距下的大爆發危機?或是在富強與偉大之前就被自身的環境污染、缺水、缺量等問題拖累甚至危害全世界?中國的問題比西方人甚至台灣人要瞭解的多很多,因為進步總是伴隨龐大的代價。

作者試著在樂觀與悲觀中找一個接近客觀的觀點敘述與分析他所認識的中國,一趟312號國道之旅,他進入一個大部分人都覺得陌生的領域。橫貫中國的三千公里路,他經過歷史、看到變化也聽到當地人的聲音。希望世人試著用不同角度瞭解她,減少因誤解與無知所帶來的錯誤判斷。

中國領導人雖然很努力維持經濟成長,同時大舉發動宣傳,鼓勵人民邁向一個「和諧的社會」。問題是,經濟成長如今所創造的不和諧,不下於創造出的和諧。中國社會充斥著太多的矛盾。中國可以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樂土,一個帶動世界經濟的大引擎,也可能會是一顆不定時炸彈,因為中國的未來其實影響著世界的變化。

【作者簡介】

齊福德 Bob Gifford
自1987年至今,學了二十多年的中文,會說流利的普通話。哈佛大學東亞研究碩士。1999年至2005年,擔任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台駐北京特派記者,目前為該電台駐倫敦特派。
齊福德說:「大多數談論中國的西方人,似乎不曾想過,壓力累積到最後,有可能發生蘇聯式的崩盤。但我認為,西方應更關注中國的問題,因為中國很可能遭逢重大危機,如果共產黨疏於處理愈來愈急迫的社會與政治問題,一旦發生危機,也會變得更嚴重。動盪中的二十一世紀中國社會,正在醞釀動能,反抗僵化的史達林式政治體制,如果北京當局不對日增的社會不平與環境破壞,投入更多的心力,我想,中國將有大難臨頭。」
「因此,當我準備沿著312國道出發時,腦中有一個大哉問 : 中國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強大的國家,或是自我崩解? 這個國家真會變成大家預料的二十一世紀超級強權?或者,它會像蘇聯一樣地解體,被分崩離析的過去所壓垮,還是被當前扭曲衝突的矛盾拖沉?如果中國當真成為強大國家,會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它會成功過渡成為一個能制衡政府權力的現代國家嗎?」

【目錄】

前言 橫貫中國之路
第一章 充滿希望的樂土
第二章 錯亂的心靈
第三章 物流
第四章 革命尚未成功
第五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六章 新矽谷
第七章 女人撐起半邊天
第八章 人民至上
第九章 權力
第十章 華山隱士
第十一章 貓王還活著
第十二章 末代大帝國
第十三章 喇嘛與遊牧民族
第十四章 不再靠天吃飯
第十五章 「我們要生活!」
第十六章 尊敬
第十七章 長城的盡頭
第十八章 千佛洞
第十九章 忍受
第二十章 心靈長城
第二十一章 中國是個殖民強權
第二十二章 從藍海到耀眼的沙海
第二十三章 道路已成

 

0-2 容試讀】前言:橫貫中國之路


墨黑斑駁的馬路箭一般穿越廣闊、像月球表面一樣的黃色戈壁沙漠,在遠遠的一端沒入拔地而起的岩壁之中。崎嶇山頭形成的峽谷,剎時之間彎轉直貫百里的馬路,將旅人導入大馬路上看不到的小鎮,小鎮即以此峽谷取名,叫「星星峽」。

星星峽只有幾百戶人家,接待來往路過的貨車、長程巴士,以及零零星星走陸路穿越戈壁沙漠的瘋狂旅人。小鎮的生存,靠方圓十里內唯一的一口清淨水井,數百年來餵養古老絲路上經過此艱困路段的旅人與牲口。星星峽就是旅人踏進俗稱「西域」(也就是現在的新疆)的起點,是往東的隘口、往西的大關卡,拉雜簡陋地提供卡車停靠、住宿及加油等服務,它伸入沙漠焦土,迎向中亞無垠湛藍的天際。烈陽高照,路面柏油都要溶了,我就站在路邊,設法攔搭一趟便車。

這可不是隨便一條古舊道路,而是橫貫中國之路,名為「三一二國道」 。我已經從東邊的公路起點上海,一路搭巴士、卡車與計程車,跋涉將近兩千英里(約三千多公里)才來到這裡。三一二國道在西安古城接上了「古絲路」,絲路在古時候穿越戈壁沙漠,通過星星峽,到達中亞,再往西到波斯及歐洲。我的三千英里(約五千公里)旅程已走了將近三分之二,來到中國與哈薩克(Kazakhstan)邊境,距抵達路途終點還剩一千英里。

歷經六個星期的旅程,我一臉鬍渣,沙漠烈陽燒烤下,雖然疲憊,卻滿心歡喜;歷經六年派駐中國的記者生涯,雖然疲憊,也依然是滿心歡喜。這是我赴歐洲之前,最後一趟跨越中國之旅。

加油站有些卡車司機聚在一夥聊天,我逛過去看看是否有人願意讓我搭一趟往西的便車。他們聽到消息,三一二國道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輛星星峽警察局的巡邏車等在那裡,他們全都超載,受到攔查就會被罰款。我跟他們站著聊了十分鐘,對讓外國人搭便車都很遲疑。終於傳來警車已走的消息,大夥解散,各開各的卡車,獨留我杵在那兒,直到其中一個回頭看看我,扭一下頭,示意我搭他的車。我跟著上了車,他發動引擎,將藍色的大怪物開上路,開進荒涼不毛的金黃色戈壁沙漠。

「您打哪兒來?」我問他。
「上海。」
「往哪兒去?」
「烏魯木齊。」
「您車後載的那個龐然大物是什麼?」
「那是工業用的過濾器,要送到烏魯木齊一家公司,上星期我才從烏魯木齊載了一車西瓜到上海。」

這是最典型的交易。新鮮農產品往東供應中國海岸城市的消費者,工業設備往西協助內陸落後地區建設。

烏魯木齊是新疆的首府,位於中亞的心臟地帶,是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城市。

司機名叫劉強,他全年都在三一二國道上,新疆上海來回跑,跟睡在座位後邊狹窄鋪位的搭檔老王,日夜交班地開。所有的卡車都有兩個司機,二十四小時輪流開,五千公里路上,只有需要使用休息站時才會停下來。

「當卡車司機的日子過得如何?」我問,「賺錢嗎?」
「太難了,」他嘆道,點起長串香菸的第一根,打火機順手丟在儀表板上,「我們必須超載才能賺錢,警察就等著逮我們罰錢。」

菸一根接一根,他一邊開車,一邊像打鼓節奏似的,一搭一搭地講著。

「從烏魯木齊到上海,或是反過來,拉一趟車,可以收到人民幣一萬八千元,過路費、成本,加上警察罰款,共要付出一萬五千元。一個禮拜跑一趟,可以賺三千元。」
「收入還不錯,」我說。很多中國人一個月都賺不到那麼多。
「沒錯,但裡面有卡車的損耗,還有我的血汗。如今競爭增加,我賺的愈來愈少,警察的罰款卻愈來愈高。」

沒有比劉強更好的旅伴了。他奇妙地兼有一般中國男人性格裡的謙和與「膨風」。他有拳擊手的體格,短小精悍,只有初中學歷,卻自有一套個人哲學,對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前一分鐘他哀嘆中國的道德沒落,後一分鐘就告訴我他沿路光顧的妓院。他精力充沛像個彈簧,笑得豪放,怒罵起來也張力十足;笑的,不過是一些現代中國人生活中的瘋人瘋事;怒的,大多針對貪腐的共產政府與警察。如同許許多多現代的中國人,他熱愛國家,卻憎怒國家的統治者。

我們在無垠的戈壁沙漠開了好幾個鐘頭。起初密集的聊著,接著就陷入一長段的沉默。他只顧著開車,我孤坐一旁,老王則在後面的鋪位上打鼾,沙漠粗獷的美景一幕幕閃過。這是個難纏的沙漠,凶惡的沙風暴曾經吞沒載著貴重貨品的駱駝商隊,只有最堅強的商旅才能征服它。

如今狂野荒漠依舊,但已漸漸被中國製的藍色「東風」卡車大軍征服。三一二國道愈來愈繁忙,拉近烏魯木齊這種遙遠城市與東部人口大城之間的距離。現在的沙漠已沒那麼險惡了。偶爾就會有一輛卡車迎面疾馳而過,氣流激起一陣晃動,也有載客巴士經過,偶有轎車,但不多。

劉強談到他日常看到的發展,以及政府控制鬆綁、引進外資對國家的改變,影響最大的是擺脫老共產對人民行動的箝制。但他說,自由多了,改變了人的品行,不全然都是好的方面。

「從前,大家都窮,但大家都很真誠;現在,大家自由多了,就亂了,金錢讓人性變壞了。」劉強說,「現在的世界,人吃人。」「人吃人」簡單扼要,傳神的程度比起英文的man eat man要勝過千百倍。

這本書談的就是像劉強這樣的人,生活在這非常年代的普通中國人。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國家發展勝過一切,百萬千萬的農村人口湧向城市找工作,很多人仍在搭火車,但愈來愈多人走公路,準確數字難以估計,但大多數專家認為全中國有一億五千萬(很可能達兩億)農村人口到城市找工作,這是人類史上最大的遷徙行動。

鄉下的貧窮迫使人出走,被城市光明的前途強烈吸引。這波人口遷徙大軍驅動的經濟發展,將便宜的玩具、衣服、平面電視與電腦等,塞滿全世界商店的貨架。

在中國,不論是鄉下或城市,一般人民均俗稱「老百姓」。因為傳說中,中國人恰好有一百個姓氏,而這些中國老百姓的生活正面臨史無前例的轉變。

歷經五千年綿延不斷的文明,以及數百年舉世最強大的經濟力量,閉鎖的帝制中國在十九世紀遭到歐洲殖民主義入侵且挫敗。此後百年,西方及日本強權的羞辱,導致中國接納軍事獨裁的馬克思主義,廢除帝王統治,貶抑悠久的光榮歷史與傳統。一九四九年後,共產黨發動改造中國文化精髓的運動,大幅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狀況。然而毛澤東的軍事獨裁最後幾乎摧毀了整個中國,導致共產主義實驗的失敗。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去世後,新領導人揚棄馬克思經濟模式的速度跟當初引進時一樣快。

自一九七八年起,經過三十年的市場改革,進入二十一世紀頭十年的今日中國,已巍然矗立,展現全然不同的風貌。中國獨特的「人吃人」資本主義(官方說法仍稱之為「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使中國社會產生前所未有的改變。中國已超越英國成為世界第四大經濟體,累積的外匯存底超過一兆美元,成為世界的工廠。它對能源及原料的饑渴,撼動世界的原油及大宗物資市場。外交上的影響力也日益強大。外交政策崇尚務實主義,取代了意識型態。簡單地說,現在是中國在近代史上最強大的時刻。一般公認,中國遲早會成為下一個全球超級強權。

但仔細觀察,也會看到一些危機浮現。這些潛伏的危機顯示,中國未必如表象所見的穩固,被過度吹捧的崛起,也未必如許多人想像的平順。沿三一二國道的往西之旅,就是一趟見證中國的脆弱之旅。城鄉貧富差距愈見嚴重,引發許多農村的暴動事件。以前由國家提供免費醫療,以及從搖籃照顧到墳墓的安全網,早已崩解,許多老百姓比從前更苦。此外,中國的急速發展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全世界污染最嚴重的二十條河川,有十六條在中國,經常缺水,許多河川受到嚴重污染。比這些更嚴重的是,貪腐貫穿了整個社會。一黨專制的國家無法進行政治改革,因此,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權力無限的政府官員。

大多數談論中國的西方人似乎不曾想過,壓力累積到最後,有可能發生蘇聯式的崩盤。但我認為,西方應更關注中國的問題,因為中國很可能遭逢重大危機。如果共產黨疏於處理愈來愈急迫的社會與政治問題,一旦發生危機,也會變得更嚴重。動盪中的二十一世紀中國社會,正在醞釀動能,反抗僵化的史達林式政治體制,如果北京當局不對日增的社會不平與環境破壞投入更多心力,中國將大難臨頭。

因此,準備沿著三一二國道出發時,我腦中有個大哉問 : 中國將變成什麼樣子?強大的國家,或是自我崩解?這個國家真會變成大家預料的二十一世紀超級強權,或者像蘇聯一樣解體,被分崩離析的過去所壓垮?還是被當前扭曲衝突的矛盾拖沉?如果中國真的成為強大國家,會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它會成功過渡成為一個能制衡政府權力的現代國家嗎?

我計畫在三一二國道的旅途上,遇到的卡車司機、阻街妓女、雅痞與藝術家、農夫以及手機推銷員各色人等,從他們人生反映出現代中國的複雜多樣中,尋找解答。試圖為中國的未來尋找解答時,我也希望能解答當今中國同樣重要的問題:到底誰是中國人?這些劇烈變動在精神層面對中國人產生什麼影響?經濟發展徹底改變中國的地表景觀,也同樣改變精神上的面貌,以及倫理道德觀──他們想什麼、信什麼。在西方,工業革命塵埃落定超過一百年後,才又掀起科技革命。而在中國,這兩個革命同時發生,在表象與精神上都面臨巨大的變動與適應的錯亂,撕裂社會固有的結構。即使新的公路網與鐵路網將國家箍得更緊,也無濟於事。

儘管中國已發生巨大改變,西方世界對中國仍然侷限在危險、過時、非黑即白的錯誤印象,不是對中國空前的榮景與進步犯了急切、過度讚美的錯誤,就是退縮到冷戰時期的刻板印象,提出「中國威脅」的警告。西方對中國人民的印象也過時了。西方人心態上總把中國人看成沒有個別表情的一群人,不論是一八六○年代留著豬尾辮子的苦力,或是一九六○年代毛澤東的紅衛兵,西方人從未將他們視為個別的人。今天,個人主義已開始在中國萌現,人們愈來愈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城裡的中國人有了更多的選擇,創造出一個西方幾乎一無所知的全新世代。他們就是我想要接觸的人,個別的人,建立新中國的新中國人,在三一二國道沿線討生活、形形色色的中國人。

三一二國道探險之旅也是我自己人生一個篇章的終點。我是個英國人,一九八○年代在英格蘭主修中國研究,一九八七年二十一歲學生時期第一次來到中國,大二那年在北京學中文。畢業後,我成為新聞記者,一九九○年代多半報導亞洲新聞,近六年擔任國家公共電台(National Public Radio,簡稱NPR)駐北京的中國特派員。如今,我要離開中國了,數月內我將前往歐洲,擔任NPR的倫敦特派員,我可以再待久一點,但就新聞特派員來說,六年時間似乎恰恰好,我選擇趁好收手,轉換環境。我的生涯已與中國交纏了二十年,我在這裡的經歷塑造了今天的我,此時此刻,終將告一段落,這趟國道之旅就是我的告別之旅。

去年,我到離星星峽不很遠的甘肅省荒野中採訪時,曾走過一段三一二國道,當時還不知其盛名。我跟同行友人談到,這麼偏遠的地區竟有這麼好的路。他告訴我,這條路從上海直達哈薩克。

我把這個念頭留在心底,等待適當時機走這趟旅程。如今這個時機來了。我打包好北京的家,送老婆與小孩去機場,他們先飛去倫敦,搬進新家,開啟新生活。現在,我有一個加長的暑假,我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探索中國,深入所有的矛盾衝突,之後,我也將搭機飛往倫敦,揚長而去。

卡車司機劉強又點起一根菸。
「中國是個弱國,」他扮了個苦瓜臉說,這是中國人普遍的看法,跟西方認知「中國崛起」的形象有別,「我們還需要幾十年、再加幾十年才能成為一個強國,才能跟美國匹敵。」
「但中國跟十年前相比,已經是個完全不同的國家了,」我說。
「沒錯,」劉強說,「別說十年前,跟五年前相比,也是不同的國家了,但我們還是差人家很遠。」

劉強的搭檔老王醒來了,坐在後方的鋪位上,待會兒輪到他開車,劉強去打個盹。他們在往綠洲城市哈密的交流道出口放我下車。
我問劉強,他是否認為中國可以從一黨專政過渡到民主政體 。
「不,我不認為中國有可能成為一個民主國家,」他毫不遲疑地說,「看看中國歷史,改朝換代不過是換個皇帝罷了,這套體制從沒變過,只有頂頭的幾個人在變,中國就是這個樣子 。」
「那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說,聳聳肩,迎著貫窗而入的風,拉高嗓門,「我們是老百姓,我們不懂這種事情,但我知道,中國絕不會變得跟你們國家一樣。」

不多時,我們就到了往哈密的出口,我與兩位司機握別,謝謝他們,站在路邊找下一趟載我去哈密的便車。劉強的話仍縈繞在我耳際。我目送著,看著他發動藍色「東風」大卡車,緩慢加速朝著沙漠遠去。

0-3 容試讀】第一章:充滿希望的樂土


連結光鮮的上海新浦東機場與市中心的磁浮列車,滑出機場車站,只消兩分鐘就加速到時速約四百三十五公里,廣告招牌還來不及看,即一閃而過。磁懸浮軌道離地約十五公尺高,軌道上的列車像鐮刀一樣切入中國最現代城市的中心,地貌乍看很像美國,蔓延、低矮的新建築,灰色的子彈列車略偏左、穿越浦東的一條高速公路,經過嘈雜的超級市場,以及一排排粉紅與白色相間的亮麗新公寓大樓。

磁浮列車系統造價高達十二億美元,是世界上第一個商業運轉的磁浮列車。

抵達星星峽與戈壁沙漠的六星期前,我從北京搭飛機到上海,展開五千公里的三一二國道長征之旅。我之前忙得沒做太多準備,只有模糊的想著到這裡後該跟哪些人談談。

磁浮列車約三十公里的路程幾乎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列車滑進終點站,離新摩天大樓林立的上海鬧區不遠,我將背包扛到月台上的時候,看了一下錶,對站在門邊、穿著亮眼的女收票員說:「不錯,八分鐘。」
「七分二十秒,」她不帶笑容地回答。

終點站外的街上,人聲鼎沸。人一到上海,就會感受到一種摸不著的,一股急迫、希望與樂觀的氣氛環繞著你。人們勇往直前,手腳做的、腦袋想的,都在打造一個未來、一個國家,邁向某個還見不著的遙遠目標。

我選擇住有點寒酸、但有光榮歷史的上海浦江飯店(Astor House Hotel)。它建於一八四六年(清道光二十六年),是上海第一家外國飯店,坐落於上海外灘(the Bund)的一端。沿著黃浦江的外灘是上海最早的一條通渠大道、一百五十多年來上海與外來洋人打交道的地方。

上海浦江飯店見證中國踏進現代世界的近代史,從一八四○年代英國鴉片流行時期、一九二○年代優雅社群的下午茶舞會,到一九六○年代毛澤東的動亂暴行。一九二○年代裝飾藝術的天花板很高,老舊的地板還是最初的,樓梯則足可容納小汽車開過。美國格蘭特總統(Ulysses S. Grant)一八七○年代環球之旅時住過,二十世紀初期卓別林、蕭伯納與愛因斯坦也住過,那時來亞洲就要到上海。傳說,十九世紀時,浦江飯店提供送鴉片到客房的服務。另有傳說,一九二○年代周恩來還是共產黨動亂分子的時候,曾在浦江飯店躲過,後來他成了中國的總理。比起其他的城市,上海流傳的傳說特別多。

對我而言,住這裡也是一種懷舊。這是我一九八八年暑假到上海住的第一家飯店。讀完一年中文後,我在英格蘭大學的一位美麗同窗跟我會合,我們打算搭火車周遊中國三個月,然後搭西伯利亞鐵路穿越蘇聯回歐洲。

那個炙熱的夏日,我們住進浦江飯店一美元一床的自助旅行宿房(這種宿房至今還有)。逛街時,就已感受到一個新的上海正慢慢從毛澤東教條主義中脫繭而出。晚上在木板鑲嵌的陽台上坐到深夜,試著思索中國、宇宙、以及(想當然爾)我倆的未來。那位漂亮的同窗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剛陪我在中國度過六年時光。背起背包獨自往房間去時,在老舊搖晃的電梯裡,我不禁對褪色鏡子裡遐想的妻子微笑。

在上海的第一夜,我消磨在一家叫「新視角」(New Heights)的餐廳觀景台。它坐落在「外灘三號」,是一排具有崇高歷史價值的殖民時代建築之一,最近才翻修過,沿水濱走,離浦江飯店有幾百公尺遠。外灘三號內有新的亞曼尼(Armani)旗艦店、一家畫廊、Evian溫泉保健浴場、以及四家華麗時髦的餐廳,新視角即為其中之一,在最頂樓,有一個懸在路邊七層樓高的露天觀景台。觀景台上可享受世界上最頂級的餐廳視野,俯瞰外灘十線大道,越過黃埔江眺望令人驚艷的浦東新區。

Bund(外灘)源自於印度古詞「堤岸」,是英國人從印度帶過來的。十九世紀中葉鴉片貿易商群集中國撈錢,外灘周遭區域即是他們興建第一批倉庫的地方。

鴉片商當年看到的黃埔江落日美景,在我拿著啤酒走到觀景台時,同樣呈現在眼前。一陣溫暖微風自河面飄過來,彌漫著跟一百五十多年前一樣的商業氣息。老舊倉庫、舢板、快船與鴉片梟窟已遠去,二十一世紀都市的光鮮玻璃與金屬取而代之。附近殖民時代建築上飄揚的幾幅共產黨紅旗,都被旗子下方喧囂的資本主義景象給掩蓋了。濱江邊的舊海關大樓有個仿倫敦大笨鐘、建造於一九二五年的鐘塔,鐘響的時候會播放毛澤東喜歡的「東方紅」,然而東方已不再是紅的了。資本主義的美麗羽衣色彩繽紛,外灘夜景交錯著炫麗的藍、綠、白各色燈光,敲響了馬克思主義經濟的喪鐘。新聞報導說,中國電力短缺情況嚴重,但從外灘盛夏夜空的耗電燈光中,實在感受不到。

黃浦江陰暗江水緩緩地流過長江三角洲,貫穿、見證這些時空,在三角洲北面的下額處注入長江出海口。三艘載滿煤炭的巨大駁船逆流而上,吃水很深,乍看好像潛水艇。一艘大貨船吹響汽笛,像是要提醒外灘高高在上宴飲的新世代貴客,下面的現實世界仍停留在工業革命時期。

新視角的眾多外國商旅顧客中,有許多中國新貴,他們品嘗沾著味噌的鮪魚、義大利甜點(zabaglione)與Pinot Noir葡萄酒,談的都是企業購併、殺手級功能與手機上瀏覽的電視,充分顯示中國經濟改革三十年來進展的地步。他們是時髦、富裕的現代中國人,以雞尾酒互相敬酒,嘻鬧之間表露出跟滿屋紐約有錢貴客一樣的自信。不到一個世紀之間,中國人與洋人的相處從叩頭變成飛吻。

問他們對中國未來的看法,都會說沒問題。中國人的謙遜個性不會對中國的強大潛力大吹大擂,或是洋洋得意,但對上海的新貴來說,未來是前途無量。

紐約市是個很好的對比。北京就像華府,是首都,政治性太強,難以在商業上打前鋒。上海就像曼哈頓(尤其一九一○年代的曼哈頓),是外來移民湧入的新興都市。上海約有一千三百萬人口(一九一○年的紐約有五百萬),如同百年前的紐約,許多是剛從外地遷移過來的。

這裡沒有自由女神像歡迎他們,但越過水波盪漾的江面,眺望浦東天堂般的樂土,讓我覺得應該有(或至少設立)一個希望女神像。上海在一八四○年代、以外貿據點發跡,從來都是出外人打拚的重鎮。上海與紐約有別,紐約移民來自歐洲舊世界,要創建新城市,上海的移民則來自中國內部,打算將舊城市翻修成新的,而翻新要比新建困難得多。上海打拚的出外人來自內陸,不是從舊大陸的都柏林(愛爾蘭)、基輔(烏克蘭)或巴勒摩(義大利)漂洋過海而來,他們是從安徽合肥、河南信陽與甘肅蘭州成群結隊而來,都是我三一二國道之旅將會訪問的城市。

黃浦江對面有幢閃亮的辦公大樓,牆面成了一片超大電視螢幕,交替打著商業廣告與政令宣導,將大樓一整面照得通亮,播放內容每五秒就換一次。


歡迎光臨上海,明天將會更美麗
距上海世界博覽會還有1,746天
兩性平等是國家基本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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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晚餐,我漫步沿著外灘逛回去,避開餐廳門口一大票遊蕩的乞丐,穿過馬路就到我稍早慢跑的人行道。紐約第五大街、倫敦Piccadilly大道與巴黎香舍麗榭大道都很棒,但在外灘散步是我的最愛。沒有一個地方像這裡,尤其在炎熱的夏夜。活力、氣氛、希望、潛在機會、過去、未來,這裡全包了。上海的鬧區讓人覺得,中國經過幾個世紀的試煉,終於有機會再次成為偉大的國家。

成千上萬的中國與外國觀光客蜂擁在行人步道上,閃光燈像螢火蟲一閃一閃。外國人總是喜歡拍上海陳舊的殖民時代建築,捕捉過去的風光;中國人也總是喜歡拍反方向、河對面浦東令人眩目的經典建築,迴避過去的不堪。

一九八○年代,上海還停滯在社會主義,發展很慢,直到一九八九年六月天安門廣場民主運動受到鎮壓,上海領導紛紛出掌中共高層之後,上海的發展才真正起飛。隨後在一九九○年代,上海經濟急速竄起,一九八○年代懷抱的理想主義,在只問鈔票不問政治的火熱浪潮下灰飛湮滅。

一九九○年代以前,浦東只有一些老舊碼頭與稻田,如今已成為現代中國的標竿,以擁有一些頂級的紀錄自豪,如世界最快的火車、最高的旅館、以及幾幢世界最高的建築,還有五百平方公里的辦公室、公寓及賣場空間。綜觀浦東的建設,很快就會了解,中國最有權力的九個人(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政治局常委)全都是工程師出身。

我走完外灘全程,穿越聚集街頭藝人與乞丐的地下行人道,往回走向外灘入口、一九二九年由戰前上海房地產鉅子伊拉克猶太人家族後裔維克多.沙遜(Victor Sassoon)建造、原名華懋飯店(Cathay)的國寶級「和平飯店」(Peace Hotel)。一九三○年代,上海的社交重心由浦江飯店轉移到和平飯店附近,它的老爵士樂團尤其讓人津津樂道,房間傳統典雅裝飾更為考究。劇作家卡活爾(Noel Coward)一九三○年得了重感冒曾住過這裡,他的名著《私人生活》(Private Lives)也在和平飯店裡寫成。

「勞力克士,勞力克士。」
一個聲音從陰暗中冒出來,這是遊蕩在和平飯店外面的小販,從口袋掏出假錶逢人叫賣的招呼聲。中國無疑是全世界製造假貨的重心,Gucci皮包、勞力士錶(Rolex)、Ralph Lauren襯衫,只賣幾塊錢。一旦明白你不會買,他們立刻轉向別人兜售。

「女人酒吧,女人酒吧,」一個傢伙操著破英文悄聲說著,「要去女人酒吧嗎?」

共產黨的教條規範早就取消了,道德規矩也跟著沒了。通常,中文裡有幾句客氣話可以用來打發這些小販,說你來過,真的不想買假貨,或去下流的夜店。但今晚這傢伙特別堅持,把他所有的貨色都念一遍,我一一簡潔回說:「不要! 」最後他念了一個我不曾聽過的, 「夠爾夫, 」他說。

我停下來直視他的臉,甚至聞到他呼吸的大蒜味。
「什麼?」
「夠爾夫,夠爾夫 ,」因我感興趣,他就重覆念給我聽,還熱切指著靠在牆邊的三套Callaway名牌高爾夫球桿。高爾夫球友告訴我,這種假貨以假亂真,實在難以分辨真偽。

這傢伙出價多少?整套才人民幣兩千元,相當於兩百五十美元一套高爾夫球桿,而這樣一套球桿在外國至少要兩千美元。

我經過和平飯店,直接走回浦江飯店,對面就是傳說殖民時代曾在門口懸掛「狗與中國人禁止進入」的公園。(或許這又只是另外一個都會傳言?)

稍後,終於走到外灘的盡頭。我發現一個從未注意到的入口,有點被馬路上方高架快速道路的陰影遮蓋。有個大宅院的圍牆幾乎隱匿在陰影中,從馬路上看不到裡面的建築,大門邊掛了一個小招牌寫著:「外灘33號,前英國領事館」。有個車道從大門口深入,隱沒在樹叢,一片漆黑,除了大門邊亭有兩個守夜警衛外,沒有其他人跡。

「可以進去嗎?」我問他們。
「對不起,不行,」其中清瘦、頭髮濃黑、臉上有顆大痣的男子回答。
「我只要看看,我是英國人。 」

儘管我們曾經用鴉片毒害他們,竊佔他們的領土,割據他們的國家,輕蔑、侮辱及半奴役他們,一般老百姓對外國人的客氣與親切著實令人驚訝。沒錯,即使對英國人也一樣,每次都讓我受寵若驚。就這樣,這人被我說動了,他說:「好吧,那,我就很快帶你看看。 」

車道進去的樹叢後面有兩幢建築物,領事館與領事官邸,都建於一八七二年,由一條曲折的走廊相連,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數十年間上海殖民統治的重心之一。

在現代上海的映照下,這些建築如今看來顯得斑駁、破舊。守衛的手電筒遊走照著當年竊佔的兩層樓建築,有殖民時代風格的陽台,以及綠色百葉窗遮蔽的巨大拱形窗戶。我請他將手電筒照進布滿灰塵的空蕩房間,剎那間好像穿越了時空,在嘈雜聲環繞的二十一世紀夜晚,我彷彿聽到十九世紀的歡笑與對話。香檳酒杯交碰,以及維多利亞時代人物粗聲粗氣的放話,他們是殖民上海時期的邪惡幽靈,中國今日發憤圖強多少有想要抹去當年所受屈辱的意思,尤其是受自英國人的屈辱。

兩國在一七九三年發生第一次衝突,當時英國特使馬戛爾尼(Lord George Macartney)帶了一整船的禮物來到中國,請求中國結束通商限制。但他立刻就惹惱了中國人,因為他拒絕對乾隆皇帝行叩首禮,也就是三跪九叩。最後勉予同意謁見,乾隆皇帝以一封回給英王喬治三世的信,草草將他打發。這封信顯露中國在當時對自己的看法(簡要大意如下):


詳讀你呈的國書,感受到你的誠摯,充分顯露你的謙遜與服從,令人感佩,我們深表認同……至於你,國王,進貢皇上的各式各樣物品……我們從來不覺得那些精巧物品有什麼貴重可言,也完全不需要貴國的品。


當然,這樣的文件就像一塊逗弄英國牛的紅布,讓英國商人在往後四十年不斷嘗試撞開中國的市場。他們從印度將鴉片賣到中國,交換想要的茶、瓷器,以及其他貴重物品。英國鴉片毒害了中國社會,惡化整個清朝帝國內部長期累積的緊張情勢。北京拒絕與英國通商觸發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果中國徹底挫敗,北京被迫於一八四二年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本島給英國,被迫對外國人開放五個港口,其中一個小漁村港口就叫做上海。這些港口城市都割讓一些土地給洋人,一般稱為「租界」,讓洋人蓋房子、領事館與教堂,享有治外法權,中國無權管轄。這個前英國領事館所在,即是當年上海國際租界的一部分。

南京條約開啟了中國融入國際社會曲折險惡的漫長路程。西方強權開始慢慢撬開門戶,一波波的洋人來到港口,有來傳教的、遊蕩的、探險的,還有做生意的,尋求他們的未來,或是逃避他們的過去。上海市建立以來就是西方城市的印象。在西方人心目中,上海這個名字充滿耗不盡的機會,帶有明顯的東方感性美與神祕特質;相較之下,中國人心目中的上海背著屈辱的臭名,受到西方的污染,它是中國跟洋人的私生子。

一八四二年之後,中國人所做的一切,從初期的溫和改革到一九一二年推翻滿清帝制的革命,再到接納共產主義,進而在一九四九年奪得政權,都是為了收復殖民主義者搜刮的中國土地,重振強大的中國。如今,經過一個半世紀之後,中國人夢寐以求的事終於有了開始。

我對老領事館歷史點滴的興趣只換來守衛的露齒一笑。他不在乎這個地方對他有什麼意義;不過是個代表中國過去屈辱的破落建築罷了,或許應該把它們敲掉,蓋個更好、更現代的?幾個月後,我聽說此處正全面翻新,轉型成高檔的精緻旅館。

我們順著手電筒的光束,沿著長長的車道走回來。

我對他說:「對於鴉片戰爭以及所有殖民時代的事,我們感到很抱歉,並不覺得很光榮。」
他笑著說:「沒事,別擔心,那是歷史,歷史是沒法改的。」

 

0-4 容試讀】第二十章:心靈長城


中國文字令人驚嘆的藝術性,或是其優美迷人的書法,世上少有能與其匹敵的。中文沒有字母,而是由二百一十四個不同的「部首」混合組併而成。這些部首不是我們平常在中國餐館招牌上看到的字,它們是那些字的構成要素。有個部首形容「水」(water),只是三條小線;有個部首形容「人」(man),看起來像是一個有兩隻腿的人;也有形容「動物」(animal)的部首;依此類推。

每個字都是由數個部首混合組成,有的部首用來提示字的含意,有的部首提示字的發音。因此,任何與水有關的字(如河、海、運河),都有「水」的部首,再加上其他一、兩個部首。與樹木有關的字(樹、森林、桌子、椅子),大多含有「木」的部首,加上其他的部首組成,以此類推。

有些中國字的部首組合很有趣,「豕」(pig)部在「 」(roof)部之下,組成「家」字;「女」(woman)部與「子」(son)部合在一起,就成了「好」(good)字。

個別的字一但組成,可再將不同的字結合成更複雜的詞。通常是不能另造新字的(雖然有個叫趙元任的著名中國語文學家,曾在將路易斯.卡洛爾﹙Lewis Carroll﹚的無意義詩《Jabberwocky》翻譯成中文時,發明一些中文字來詮釋卡洛爾無意義的英文原文)。因此,如果遇到新的概念,就組合現成的字來形容。

這套文字系統非常合乎邏輯。舉例來說,中國人第一次碰到giraffe的時候,他們不會回溯某種古老母語如拉丁文或希臘文的字根源頭,來創造新的詞,他們用現有的字。Giraffe的中文詞是長、頸、鹿,字面的意思就是「長頸子的鹿」。Computer的中文詞是電、腦,意思是「電動的腦」。即使不是新的詞,常常也是奇妙地由現成的字組合而成。Lobster是龍蝦,我自己特別喜歡的一個詞是子宮,字面的意思就是「孩子的宮殿」。

這種情況使得打字機引進中國相當困難,引進西式的拼字遊戲更難。在電腦上寫中文,必須以其西方字母的音譯方式輸入(qiu、xia、zhao、meng 或其他拼音,全都會有重複的同音字),輸入後,會有一些同樣羅馬拼音的字出現,然後選一個你要的。學習ABC英文字母,已成為中國孩童學習漢字與發音相當重要的一環。

中國語文在很多方面,就像中國文化本身,總是自成一格,很難打入。對外人來說,現在仍是如此。除了部首以及個別字體外,還有四種語調的斷音(平的一聲、上揚的二聲、下挫再上揚的三聲、下挫的四聲)。英文拼音完全一樣的中國字,聲調不同會有完全不同的意思,最有名的就是「mai」,三聲的意思是「買」,四聲的意思則是「 賣」(這或可解釋中國股市何以會那麼混亂)。怎麼寫漢字也很重要,字寫得不好會被讀書人瞧不起,就像西方讀書人瞧不起穿廉價西裝的人一樣。

不過,中文入門(學習讀、寫、發音)是學習中文最困難的部分,一旦入了門,就比英文及其他西方語文簡單得多,文法極為簡單,沒有時式,沒有詞格的變化,沒有複數,因為中國字就是一個樣子,不能變化。

然而,語文簡單有其不利的另一面。漢字不能變化使得整個語文欠缺變通性,即使中文的學者也認為會阻礙原創的能力。中國學童仍然必須用死記硬背的方式學中文,批評者認為,這種學習方式將會影響他們的思考方式。

我不確定這是否可以測量,但我懷疑漢字難以破除的壁壘跟帝國(及隨後的共產黨)體制牢不可破的壁壘之間,有多大的關連。採用字母的語文的文詞,流暢且可塑性高,它們能夠變化及演進,在我看來,它們國家的政治制度似乎不見得也能同樣地變化與演進。

二十世紀初,中國突破傳統的偉大思想家魯迅,曾深思過這個問題。我在上海時曾造訪魯迅的墓園。他說,中國如不完全丟棄其書寫的方式,將永遠無法變成一個偉大的國家:「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只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

我會在此提到以上種種,不是要爭論是否要廢棄漢字,現在看來也不可能,而是要討論一個特定的語文轉折事件,跟我現在旅行經過的這部分中國有相當大的關係。北京的中國統治者與今日新疆回族之間的歷史關係,也可從這個轉折獲得更深的瞭解。

直到十八世紀以前,「犭回」是皇帝詔書裡用來形容中國西北回教徒的漢字,這個漢字的部首之一是「犬」字部。(譯註:作者原文含意似指,當時詔書中的「回」係寫成「犭回」,但未能查到相關實據,字典亦無此字,可能係將當時回族另一名稱「突獗」的「獗」字誤認為「回」。)中國是所有文明的發源地,伸展的範圍遠達長城的最後一關,嘉峪關,出了關就是蠻夷之地,那兒的人連狗都不如,從形容他們的漢字就顯出這種心態。(這種對待非漢人的態度不只是針對西北的回族,對洋人也是如此。十九世紀時,早期的一位英國翻譯官密迪樂﹙Thomas Taylor Meadows﹚曾寫道,中國人「得知我們有姓氏,且懂得分辨家庭裡父、兄、妻、姊妹等等,總是很訝異,更別說覺得錯愕;總之,我們就跟一群牛沒兩樣。」)

後來在一七六○年,發生了一件大好的事。乾隆皇帝(他在三十多年後羞辱且遣回英國特使麥卡尼爵士)剛征服中國突厥斯坦,也就是我現正旅行經過的這一大片領土,起自星星峽,如今稱做新疆。中國的「天下第一關」不再是第一關,中華帝國擴張,長城變得沒必要了,確實,長城的維護不力從那時開始,因為帝國現今的版圖超越了長城。乾隆皇帝因此宣佈將突厥斯坦的回族納入中華帝國,這是千年來第一次將突厥斯坦併入版圖,雖然文化上未必。

似乎是為了標明這項改變,皇宮在一七六○年二月下了一份詔書,官方文書不得再用含「犭」部的漢字來形容突厥斯坦的回族,從此完全消除該字。清朝學者米華健(James Millward)寫道,始自那年春天,皇帝詔書提到該地區民族用的「回」字就不曾再用「犭」部首。

毛筆在紙上的寥寥幾劃就表徵了一項那麼眾所期盼的心態轉變,過去從來沒有過。這項轉變顯示,北京的皇帝不再將這些蠻夷當做蠻夷,他們已經被納為帝國家族的成員,成為中華帝國的一部分,因此他們的地位已提升,高於畜生。簡言之,他們不再是「他們」,他們可視為「我們」的一部分。

只是還有一點小問題,「他們」很樂意做「他們」自己,「他們」不想變成「我們」的一部分,即使今天仍是如此。

中國歷史上,漢人曾三度涉險踏入突厥斯坦。

頭一回是在西元前兩個世紀,漢朝的時候,時斷時續的延續了三百多年,這段期間以漢朝與西北「蠻夷」匈奴部落的拉鋸戰為特色。不過當漢朝在西元二二○年衰亡,中國也跟著崩解,對中亞的影響力隨之式微。

第二度西征發生在第七世紀,當時中國在唐朝之下終於又歸於統一,但在此之前,中亞已出現新的勢力,阿拉伯人向東擴展,引進新的伊斯蘭教,他們曾在西元七五一年塔拉斯河谷(Talas Valley,在今日吉爾吉斯共和國境內)戰役擊敗唐朝的中國軍隊,中國人又撤退了。(本次戰敗的一個有趣註記:塔拉斯一役俘虜的中國軍士先將造紙的祕密傳給了阿拉伯人,十二世紀時由中東再傳入歐洲。)

直到一千年後乾隆皇帝的征服,中國人才又成功介入突厥斯坦,此後他們留駐至今。可是上中國政府網站或翻中國歷史書本,他們都說,始自西元前六十年,新疆已經是中國的一部分了。

乾隆皇帝向西北擴張主要是基於戰略上的考量,建立一個緩衝區以防任何敵人入侵,至今仍是中國人思惟的一部分。開始是以軍事手段佔領新疆與西藏,這些地區之後的治理不是要將他們變成殖民地,當地的回族(與西藏的藏族)可以繼續過他們的日常生活,很重要的,也可保有他們的宗教,清朝的統治者沒有到想要將「他們」變成「我們」的地步,而是採取較為懷柔的策略,只是要將「他們」納入「我們的」多種族的中華帝國大家園。

清朝會進一步擴張到新疆,主要是因為清朝統治者不是漢族中國人,他們是滿州人。滿州人在一六四四年從滿州(今日的中國東北)侵入中國。為了統治這麼龐大的帝國,他們採用了很多的漢人行事方法,但也保留一些滿人的行事方法。他們原本是馬上的獵人,對泛亞洲的看法近似成吉思汗與蒙古人,而不像漢族中國人,他們初始就想要建立一個大於傳統中國的帝國,而傳統中國到了嘉峪關就止步。

這是一個重要關鍵,因為今日中國基本上是繼承了滿州帝國。如果一六四四年至一九一二年的清朝是由漢族統治,我懷疑他們會不會擴張到突厥斯坦與西藏。(你會想到一三六八年至一六四四年的漢族明朝,燒掉所有的海軍船隻,不是一個有擴張意圖國家會有的行為。)一旦滿州帝國版圖擴張了,保住既有版圖就成為後續中國統治者的光榮與驕傲,即使一九一二年推翻滿州之後,還是一樣。

十九世紀後葉,西北的回族變得愈來愈不易駕馭,衝撞北京的控制,爆發叛亂。對滿州人來說,征服新疆是一回事,治理新疆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北京就在那個時候改變政策,從任「他們」在「我們」的家族內做「他們」自己,改成積極設法將「他們」變成「我們」。

首度漢化政策的一些嘗試,相當粗暴,也不是很成功。在新疆地區的一次回族騷亂之後,一八七七年漢人名將左宗棠率領大軍橫掃新疆,強迫當地回族改遵漢人習俗,並強迫學校教漢文。

一九一二年革命後整合失敗,國家分崩離析,漢人在新疆的影響力也隨之衰微。一九五○年代共產黨曾短暫試圖與回族維持微妙的平和關係,之後發動第二度的漢化政策,藉由推行共產政策與強迫漢人移民到新疆,要將「他們」變成「我們」。一九四九年,新疆四或五百萬人口中,大約有三十萬是漢人,約佔人口的六%。到了二○○○年,一項調查的統計顯示,一千九百二十五萬人口中,漢人佔七百五十萬。如果加上駐軍,新疆現在的漢人總數僅稍低於人口的五○%。西部繁榮吸引更多的移民來工作,漢人數目還一直在增加,

儘管有以上種種情形,新疆的維吾爾族及其他原住民,仍然固守他們的民族意識,漢人也與維吾爾族存有隔閡。過去興建長城是要隔離漢人與「蠻夷」,如今這些遙遠西部邊城的長城都要垮了,然而人們心裡面的長城,不同民族間的隔閡,卻更難推倒,對回族與漢人來說,都一樣。

所以,今天的北京嘗試第三度的漢化政策(前面兩度的政策仍然保留),就是砸錢到中國西部,試圖以經濟發展收買回族的人心。同時,利用日益整合的教育體系,日益改善的交通系統就甭提了,提早從維吾爾族的孩童時期就推動漢化。

這項政策就在哈密巴士車站的停車場即時上演,發生在十四歲熱比婭(Rebiya)的身上。她是個嬌小的女孩,穿著一件全藍的襯衫、牛仔褲與球鞋,除了細緻的突厥臉部特徵外,看起來像一個漢族青少年。她正抱著母親,或應該說她母親抱著她,母親的穿著就像傳統的維吾爾婦女,又長又寬大的衣服,圍上頭巾,帶著金耳環。她母親流著淚水。她的父親是個有濃密鬍鬚的帥哥,克制的站在一旁,輕拍著熱比婭的背。

我會碰到熱比婭,實在很湊巧。我在這個舒適怡人、但不是很特別的哈密市逛了幾個鐘頭後,買了張臥鋪巴士的夜車票,要去西北方二百五十英里外的吐魯番。熱比婭是哈密市一個四十位少數民族學生團體的成員,全新疆有數千人,他們將在這個明亮的夏夜搭過夜巴士前往該區首府烏魯木齊,四十個學生全在車站裡轉來轉去,額外加派一輛巴士才裝下這趟十二小時旅程的過多乘客。


他們將到烏魯木齊參加當地教育官員辦的新生訓練課程,之後他們都將搭火車往東,到中國太平洋沿岸附近的上海、廈門、天津及其他城市,就讀那裡的中學。

熱比婭是哈密市頂尖的中學生之一,這是她努力用功讀書的獎賞。她說得一口沒有腔調的普通話,不像她的父母,他們的普通話帶有一股很濃的中亞腔。政府在新疆與西藏的所有學校,從少數民族中挑選最好的學生,提供他們在中國東部的學校住宿,旅費、生活費、書本,全都包辦。這是大多數家庭無法抗拒的優惠。

中國政府說,它的政策是提供這些小孩接受更好教育的大好機會,確是如此。熱比婭很興奮能去。但這項政策有副作用,維吾爾族青年精英的種族認同因此淡化了,而且在他們成長發展的時期變得更為漢化。對中國政府而言,這是非常有效的方法,確使新疆少數民族有成就的一代,變得更像中國東部年輕漢人的新一代。

一些觀察家認為,中國可能追隨台灣、南韓及其他亞洲虎的腳步,在經濟發展與公民社會浮現的情況下,將會慢慢朝民主演進。

有幾個主要重要的因素讓人擔心,中國政治上的變化將會不同於台灣或南韓。其一是中國的規模,南韓約有四千八百萬人口,台灣兩千兩百萬,都比中國大部分的省分還少。台灣與南韓工業化與都市化,只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建立了中產階級,隨後就要求政治改革。中國的人口是台灣人口的六十倍,而且至今,中國政府很懂得讓新的中產階級成為政治現狀的獲利者。

另一個讓人擔心中國民主化不會同樣平順的因素,是所謂的種族問題。漢人湧入中國西部正快速改變這裡的人口分布。然而,今天中國軍隊要是撤出新疆與西藏的話,我認為明天就可能發生動亂。相較於漢人,中國領導人必定更擔心給維吾爾人與藏人選舉權,這是何以北京那麼急的想要加速漢化維吾爾人與藏人,這樣的話,一旦關鍵時刻來臨(或者根本不會來臨),他們將因太融入中國而不會想要脫離。

跟這些維吾爾孩童及家人一起聚集在車站搭車的,還有很多漢人。我們等車的時候,我站著跟兩夥人都聊了一陣子,可清楚看出熱比婭這一代已有多大的改變。老一代的維吾爾人與漢人真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民族。

年長婦女寬大飄動的衣裙與她們的頭巾,跟從伊斯坦堡到塔什干(Tashkent,烏茲別克首都)的婦女穿著沒兩樣。

維吾爾男士衣著跟漢人的比較像,主要的差別在臉上的鬍鬚。漢族男士可以顯得有男子氣概,只是沒有鬍渣可幫襯。

維吾爾男士的毛髮很多,跟西方人一樣。實際上,維吾爾男士半個鐘頭長出來的鬍渣比漢族男子一輩子長的還多,幾乎所有這裡的維吾爾人都留八字鬍,或是山羊鬍。對維吾爾人來說,臉上鬍鬚是顯示男子氣概的特徵,這點就足以拉近西方人與維吾爾人的關係,勝過西方人與漢人的關係。簡單來說,他們看起來更像我們西方人。

今天,不管是不是同族群的團體,也不管有沒有鬍子,都像各種顏色的軟豆水果糖(jelly beans)混雜在一塊,同搭兩輛金色發亮的巴士,朝西出發前往該區的首府。我們的巴士終於開出到處灰塵的停車場,熱比婭的母親傷心啜泣,揮別的時候還用手捂嘴巴強忍著。


往吐魯番之旅走了近八個小時。這是輛臥鋪巴士,車上架設三直排的狹窄臥鋪,以兩道狹窄走道間隔。我的是右後邊的上鋪,必須踩著下鋪爬上去,當我賣力推上行李,爬上窄小床位時,下鋪的乘客跟我點頭示意。

當巴士沿三一二國道往西走,我望著戈壁的夕陽美景,充滿絲路的幻想。橙色的夕陽愈來愈光彩繽紛,讓色彩貧乏的地貌增添了光輝與溫暖。要不是沿路為了找人談話而須常常上下車,我從東部就該多搭這種臥鋪巴士。這裡,路上幾無人煙,雙向各只有一線道,因此沒必要停下來,搭臥鋪夜車就不需要為了穿越空曠遼闊的沙漠花上一整天。

夕陽西下之際,我爬下上鋪,跟下鋪兩個漢人坐在一起聊天。他倆都為一家重機械公司工作,訪查他們機械賣到的地方,提供服務給買機械的公司,單是這趟旅程,他們就走遍新疆,還南下到青海,那兒他們曾供應興建青藏鐵路的設備。

「你們這些傢伙才是真正建設國家的人。」我告訴他們,他們都笑了。
較年長那位姓李,留著整齊的平頭,語調低沉。他看起來很威武,但也彬彬有禮,到中國西部巡查設施,或監督少數民族做好事情,正需要這種男人。他直視我的眼睛,仔細打量,但他笑起來爽朗,舉止大方。

他的朋友沒告訴我名字,長得圓圓胖胖,一臉笑容,顯然是搭配李先生跟差辦事的。我問他們對新疆的看法,那時我們已遠離哈密,李先生看著外面的沙漠夕照。「很有歷史感、很壯觀、很神祕、很……不可思議,我覺得每個中國人都應該來這裡看看,千百年前就是這幅美景,千百年後仍將美景依舊,讓我覺得自己渺小地像片草。」

我難得聽到中國人有這種談吐。李先生在暮色中,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不毛荒漠。
他與他的朋友對未來極為樂觀,兩個都有很好的工作,為國家做重要的事。他們說,中國愈來愈富裕,生活也愈來愈好。

我們談了一陣子後,我跟他們道了晚安,爬回我的鋪位。巴士入夜趕路,我不禁入神地盯著一旁升起的橘黃月亮。傳道姊妹蓋群英曾對跨越這段沙漠有過一些精采的描繪,傳道三姊妹當時搭驢子拖車旅行,時速三英里,但蓋群英對沙漠氣概的感觸,即便是從速度二十倍、既大又吵的中國製巴士的臥鋪上眺望,今天依然能體會到她們的感受。

0-5 容試讀】第二十一章:中國是個殖民強權



「請問尊姓大名?」一名不修邊幅的維吾爾年輕人問道。在吐魯蕃一家狹小但明亮的咖啡館,他在我隔壁桌坐下。

「羅伯特(Robert)。」我告訴他。(許多亞洲人都對我英文名字的簡稱感到困感不解。)
「Like Robert the Bruce? (就像羅伯特.布魯斯的羅伯特嗎?)」他揚起眉毛,用英文問。

「沒錯,就是。」我回答。「天啊,你怎麼會知道羅伯特.布魯斯?」和我同名的這個人是十四世紀時代的蘇格蘭國王。當他前面幾次被英格蘭人打敗後,逃亡躲到一個山洞裡。接下來就是每個英國學童都知道的故事。他躲在那個山洞裡生活時,看見一隻蜘蛛在結網,但屢屢失敗。最後,蜘蛛終於搖盪得夠遠,而順利結成網;蜘蛛這種不屈不撓、奮鬥不懈的精神,給了他很大的鼓舞,認為自己也必須堅持不懈、鍥而不舍,直到擊敗英格蘭為止。他也如期做到了,在一三一四年班諾克本戰役(the Battle of Bannockburn)徹底擊敗英格蘭軍,並確定了蘇格蘭的獨立。

「我在一本書裡讀到關於他的故事。」我這位新朋友回答。

他對英國歷史的了解令我讚賞不已,我還告訴他,我認為新疆和西藏跟蘇格蘭很像,他們到頭來很可能跟這個在英國英格蘭北方的鄰居一樣(註:蘇格蘭位於英格蘭北部,隸屬英國),包含在一個他們不想成為其中一部分的國家裡,但是經過幾世紀之後,既不能也不願想辦法脫離。他仔細聆聽著。

「蘇格蘭人仍然說他們自己的語言嗎?還保有他們自己的風俗習慣嗎?」
「他們沒有保留他們的語言,不過依舊保有他們的傳統風俗,當然還有他們的方格百褶短裙。」
「什麼?」
「百褶短裙。蘇格蘭男人穿的裙子。」
「了解,」他說,「這麼說來,我們要比蘇格蘭人幸運多了。我們仍然保有自己的語言,而且我們男人不用穿裙子。」

我喜歡這小子。他說他叫木拉提(Murat),二十來歲,一副中亞人的長相(鼻梁高聳的鼻子、高高的觀骨),讓他立刻和那些走在吐魯番街上的中國人區別出來。
我們直接激烈而坦白地談論維吾爾人與漢人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族人的未來。

「這裡的情況變得愈來愈糟。」他最後終於承認,冒著經過算計但相當安全的風險,賭我再怎麼也不會把他出賣給任何路過的警察。
「什麼變得愈來愈糟?」我問道,以為他講的可能是漢人對維吾爾人直接的壓榨迫害。

「愈來愈多的維吾爾人選擇把孩子送到漢人中文學校就讀。他們不需要這麼做,但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他們知道那就是前途所在。在維吾爾族學校一樣,孩童從一年級就開始學中文。以往一向從三年級才開始學。再過二、三十年或五十年,大概沒有人會說、會看、或是會寫維吾爾語了。就像蘇格蘭語一樣。我們的語言將要失傳了。即便現在,已經有許多小孩會說但不會寫。」

有人在我們附近的桌子坐了下來,他於是壓低嗓門說。

我的巴士清晨三點半才抵達。我住進旅館,很晚才就寢。結果錯過了團體旅遊參觀吐魯番幾個名勝景點。這樣反倒讓我無意間遇到木拉提。我在享用我的早午餐時,他走過來用英文跟我交談。

維吾爾族普遍都認為西方人非常同情他們的處境。西藏人也如是認為,而且他們通常說得沒錯。部分原因是西方人多半同情弱勢,加上普遍都反對共產黨欺壓任何種族,不論是中國漢人或是維吾爾族抑或藏人。或許這也跟鬍渣有關,我暗自和木拉提的鬍子相比。我想他大概也在做同樣的事。

我們聊了半個小時,聊到新疆、美國和歐洲。然後,我告訴他我在吐魯番最想做的一件事。「我一直希望能夠睡在沙漠裡。有什麼好地方是可以去睡的嗎?」
他聽了這個想法不覺莞爾,看了看手錶。「我問我兄弟看看。」我們交換彼此的手機號碼,講好晚點再聯絡。


吐魯番窪地低於海平面四二六英尺,是中國最低窪的地區,在全世界則排名第二低窪區(排在死海之後),同時也是中國最炎熱的地方,氣溫最高可達攝氏四十九度。吐魯番窪地是個面積將近兩萬平方英里的沙漠盆地,有十七萬的居住人口,其中四分之三是維吾爾人,其餘則是漢人。

這裡主要農作物就是葡萄。我到訪之際,正是開始收成的時候。街上到處可以看到載滿新鮮葡萄的卡車,一籃籃的葡萄在路邊做分類。有些人行道上覆蓋著葡萄架,正好形成陰涼的走道,讓行人免受夏日烈陽惡毒高溫的侵襲。

除了葡萄藤之外,城市本身並非特別美麗,有引人幽思的古老部分,但跟所有西部地區的城市一樣,它也有中國境內到處可見的現代化的地方。不過,這個城市充滿一股悠閒愜意的氛圍,許多外國人,尤其是背著背包自助旅行的人,都喜歡
到這裡,無所事事地休息幾天。那天上午,我在旅館裡就撞見兩名留著鬍子的瑞典人,他們大老遠從歐洲一路騎到這裡,自行車上小小的側馱袋,充其量只能裝些換洗衣物及一個水壺。

位處沙漠地帶的中央,吐魯番有相當多有趣的觀光景點。首選景點就是以「坎兒井」著稱的古老灌溉系統,這個灌溉系統早在兩千年前就設計完成的,吐魯番多虧有了這個灌溉系統,方能存在至今。這個系統是由許多很長的地下渠道組成,連接吐魯番北邊山上的水源(譯注:係指天山的雪水),將水引到山下的城市及農田。既不需要幫浦也不用任何形式的現代技術,或建築材料。水流全靠地心引力作用自行流動,而且水流渠道建在地底下,大大減少了水份的蒸發。

在坎兒井旅遊景區中更可看出漢人與維吾爾族之間的緊張關係。整個景區感覺像一座主題樂園,猶如一座北美印第安村落,在這裡你可以「親身體驗」美國原住民文化。歡迎光臨維吾爾世界!你可以和真正的維吾爾歌舞女郎合影!讓她拿著葡萄送進你的嘴裡。

走下去參觀過地下水流如何從山上流到城市的景觀,隨後便進入一個人造傳統市集,在這裡,只見一群群的維吾爾姑娘在各個攤位間穿梭駐留。這些漂亮姑娘個個濃妝豔抹,盛裝打扮,穿著鮮艷亮麗的維吾爾傳統服飾。每當一群漢人觀光客經過時,這些姑娘立刻搔首弄姿擺出各種姿態,活像動物表演特技似的。其中一位姑娘頭上頂著一碗葡萄,好似為文藝復興時代的畫作而坐在那兒。另外三位則有如參加羅馬宴會般地,拿著葡萄坐在桌邊。其餘兩位則懶洋洋地聽著維吾爾音樂閒蕩,隨時準備起身為下一批漢人遊客表演舞蹈。

中國的少數民族喜歡跳舞,或者說,在中國漢人心目中,他們的確喜歡舞蹈。中國人對回族幾乎既定的刻板印象,就像西方人對他們曾經(或許現在依舊如此認為)既有的觀感。當你觀賞中國有關少數民族的電視節目時,他們永遠都在跳舞、跳舞、跳舞;再就是手捧著葡萄跳舞。接下來就談論中國是一個多麼快樂幸福的大家族。

小販到處騷擾著遊客。我停下來觀看一些美麗的披肩圍巾時,立刻被其他的小販團團圍住,報給我更低的價錢。然後,我才明白這些小販全都是漢人,頓時心中忿忿不平,且心向維吾爾族,於是我賭氣什麼都不買了。如果在新疆被敲竹槓,至少也得被維吾爾人敲啊。

木拉提來電說今晚我們可以開車去沙漠。我們約好下午稍晚碰面。他的表兄弟朋友(friend-brother-cousin,有不同的說法)開著一輛老舊的大眾汽車(Volkswagen)陪他一起來。他這位表兄弟朋友中文不太靈光,英文更不會說,他只顧著開車。

木拉提坐在他旁邊,仰著身子跟我聊天。「我們先到吐魯番幾個著名的景點參觀,然後我們就到沙漠睡覺。」他說。

「好極了。我們需要隨身帶什麼嗎?」我問道。
「我準備了幾張毯子,到時我們可以睡在上面,」他說,「也許我們可以買些食物和一瓶酒。」
「買酒?你不是回教徒嗎?」
「我大概一個月只喝一次。」他咧嘴笑著說,「其實我昨晚才喝過。不過,為了你,我今天破例。」

我們順路在一家超市稍做停留,採購了一些食品,包括一瓶本地紅酒,是由新疆一家中法合資的公司生產製造的。然後我們就朝著城東的方向,再度沿著三一二國道出發。

路途經過火焰山。我進來時,由於天色已黑,因此錯過。整座山脈呈深紅色,許多小溝壑尤其在傍晚夕陽餘暉下,這些小溝谷從遠處望去,宛如無數火舌沿著山坡往上攀爬。

我們在吐魯番東邊其他幾個考古景點稍作停留,包括令人歎為觀止的柏孜克里克石窟(Bezeklik Caves),直接在高速公路北邊的一條小河上方突出的岩石表面雕刻。跟敦煌的千佛洞一樣,這裡原本收藏著許許多多精采絕倫的壁畫,在二十世紀初,被外國考古學家竊走其中不少壁畫,他們就這樣大辣辣地直接把壁畫從牆壁上劈砍下來。我們也參觀了高昌古城遺跡,這是古代中國人為了偶而突襲新疆所建立的一座要塞城堡。

在我們向東行駛的路上,木拉提跟我訴說中國人當初如何來到突厥斯坦(Turkestan)的故事,這是他父親告訴他的。他把一切都歸咎於一隻馬身上。西元前一三八年,這個區域尚未遭到中國軍隊第一次征服之前,中國皇帝(譯注:即漢武帝)派遣一位名叫張騫的特使,穿越可怕的匈奴營區,到達另一族區,月支。中國想要聯合月支對抗匈奴。途中,張騫被匈奴俘虜,被扣留了十年。但他還是想辦法逃走,繼續他的旅程。最後他終於抵達費爾干納盆地(Fergana Valley,位於現在的烏茲別克境內)。他發現這裡的人擁有一種世界上跑得最快、最強壯的馬。在這種馬在維吾爾語被稱為「汗血馬」,是因為在牠急速奔跑時,紅色的毛揮汗如血。


西元前一二五年,也就是出使西域十三年後,張騫乘機逃回到當時皇宮所在地長安(儘管,歸途中又相當不小心地被匈奴俘虜扣留了一年。)。張騫受到皇帝(即漢武帝)大大地讚揚,並封他為「博望侯」。皇帝同時認為汗血馬正是他需要用來持續對抗那些在空無一木的大草原上非常活躍的民族。為了取得汗血馬,皇帝竟派兵發動漢人對土耳其斯坦的第一次征伐。中國人說到此役,即將之視為絲路之始,也是土耳其斯坦納入中國疆域之始,即便,就我們所看見的,在一七五○年代以前,中國對現在的新疆的掌控威脅,充其量只是零星偶發的。


「你看到這些沒?」木拉提逆著從敞開的車窗灌進來強風,對著我怒吼。他指著路邊火焰山的斜影下許多上下擺動的採油幫浦機。「這些油井深達二英里,每天汲取十噸的油上來。所有這些油都到哪裡去了?我告訴你,送到東部給漢人用了。我們可以用到多少我們自己的油?一滴也沒有。這些石油公司雇用了多少維吾爾人?一個也沒有。他們利用的可是『我們的土地』,但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

他告訴我,從新疆南部到上海已經裝設了一條天然氣管線,專門將西部的天然氣輸送到東部。然後他說了一句我一直想說卻還沒有說的話。

他說:「中國是一個殖民強權,佔領了我們,然後只會一味地榨取我們的資源。」
雖然毋庸置疑地,維吾爾人私下互相一直都是這樣講的,但還沒有人敢公開這麼說。對向來都對西方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不假辭色的北京政府而言,若聽到一個中國公民指控中國本身也犯了同樣的罪,那可是犯了大忌。但是木拉提和維吾爾小老弟及一位好問的西方人一起飆車,只有風聽得見,他也就毫無忌憚地說出這些禁忌的話來。

開了一小時之後,白晝已悄悄消失,我們停下車來,脫掉鞋子,赤腳漫步走過乾凅的河床。然後,我們就這樣直接爬上沙丘。截至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沙漠都是帶有黃色堅硬砂石的灌木叢沙地。而這是我自敦煌之後,首次見到的真正沙丘。

夕陽西下,光芒萬丈,美麗極了。於是,我建議我們停下來,不然就會錯過這良辰美景。就這樣,我們在半沙丘上坐了下來,我從袋子裡拿出那瓶羅蘭酒和開瓶器及三個塑膠杯。坐在戈壁沙漠中和兩個回族暢飲紅酒,真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我提議為所有維吾爾族人乾杯。他們會心微笑,然後,我們三人就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看著夕陽在光芒璀璨的橙紅中慢慢下沉。

隨後,木拉提的表兄弟朋友便朝車子走去,今晚他將在車上過夜。而我倆則繼續奮力往沙丘上攀登。爬得越高,風勢就越強勁。於是我們潛入沙丘之間的一個小山谷,然後在彼此相隔幾尺的地方,鋪上我們的毯子,然後躺下。
    
月亮在沙漠上空升起,又白又圓又大,非常美麗。我們躺在那裡,仰望著月亮的當兒,我問了木拉提一些關於維吾爾族以及他們對中國漢人的抗爭(即便現在只剩下心理上的抗爭)的敏感問題。

「這並不是百分之百的悲劇,」他說,「並沒有任何法律強迫我們這樣做。我們是自願參與我們自己的毀滅。」

「但你們別無選擇啊,不是嗎?」
「我們別無選擇。抗拒同化的唯一方式就是不上中文學校。但你要是不上中文學校,你就無法成功,你找不到好工作。看看我,我無法閱讀中文,中文說得也不溜。我看報紙,大概只懂得六○%。我要是能讀能寫,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聽起來很像西藏老師幾個禮拜前告訴我的一樣。木拉提停頓了下來,然後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我們就只是躺在那兒,仰望著浩瀚無際的星空。

「世界不斷的發展進步,我們一定得參與其中,」他說。
又是一陣停頓,一種沉默的哀傷把氣氛弄得很頹喪。

「這無異是慢慢死去,」他最後說,「說來悲哀,但我們又能做什麼?我處理的方式就是強迫我弟弟繼續上學,獲得我所沒有受到的教育,去上一所好大學,但要用來幫助維吾爾人民,不是中國人。我們不能退卻,我們必須與世界接軌,與漢人修好,雖然這難免會導致我們的文化被稀釋。但我們可以儘量朝我們的利益來利用它。」

「那麼,你希望你弟弟做什麼?」
「或許念醫學吧,這樣他就可以回來幫助改善維吾爾族的健康。」

木拉提顯然對他弟弟,以及他的表弟堂弟、朋友深具影響力,就像我們的汽車司機一樣,他鼓勵他們融入現實,以謀取自己的利益。不過,他對某些事情還是設下界限。他對在一些大旅館或其他旅遊勝地用舞蹈表演招徠漢人遊客,相當鄙視,他絕不讓家裡任何人加入他們的行列,儘管他們的待遇相當優渥。「為什麼我們就應該用跳舞來取悅漢人觀光客,去滿足他們對我們既有的刻板印象?」他說。「我寧可當個窮農夫,也不讓我的家人去做那檔事。」

每講完一句話,就是一陣沉默,不疾不徐,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領會話中的涵意。我很少有這種感覺。

「你對那些實際拿起武器對抗中國政府的疆獨分子,有何看法?」近年來,這類事件發生的次數已經減少,但偶而還是會爆發零星的火拼衝突。

「嗯,我還沒那麼大的膽子去參加他們。我上有父母,下面還有個弟弟要扶養。不過,我認為他們很勇敢,他們勇氣可嘉。」
「勇敢,但無望,對吧?」

黃昏薄暮中他又停頓了下來。氣溫依然溫和宜人,但我已經可以透過我躺的薄毯,感受到沙子的沁涼,而幾個小時前,它還是碳烤般的炙燙。

「沒錯,勇敢但無望,」他終於開口說,「我們必須認清這個事實。新疆獨立已經無望,我前面就一直這麼說的。讓我們向前看,認清現實,然後從中爭取最大利益。」
有些風沙吹進了我們這個隱蔽的小峽谷。

「那你認為美國怎麼樣?」我繼續問他。
「我們是回教徒,當然不想看到回教徒被殺害。但我們同樣也反對像塔利班那樣的伊斯蘭激進分子。如果伊斯蘭像那樣統治,那麼每個人都將貧窮而落後。而且當初哈珊若是個好的統治者,美國也不會發動武力攻擊了。事實上,我們沒有必要痛恨美國。我們更痛恨的是另一種人。」

風又悄悄鑽進我們的小山谷,但是那種輕柔愉悅的風;不久,我就聽到木拉提沉重的呼吸聲,他已經在離我幾英尺的毛毯上呼呼大睡了。我又在那兒躺了一陣子,覺得比我這次旅程上任何時候都來的快樂幸福。也許在七世紀時,中國和尚玄奘也曾在此入眠,把他從印度帶回來的佛教經典,捲好藏入他的鞍囊裡。或許,斯坦因從敦煌的藏經洞掠奪同樣的佛教經典後,也曾在此睡覺。或許,太多關於這條瘋狂絲路的冒險故事了。於是想著想著,在維吾爾的月光下,我也在沙漠中移動的沙子上睡著了。


在我睡眠的當兒,地球盡責的繞軸旋轉著,我醒來時日出已晚,但日出美景和前一晚的日落如出一轍的美麗。風剛把一種細緻的金綠色沙吹向我,在我的唇間、鼻間、耳裡留下了沙粒。

我們打道回吐魯番,途中在一家小店買了些印度烙餅和酸乳酪當早餐。就在離市區不遠的地方有個葡萄市場,我們又在此逗留了一下。只見來自四面八方的葡萄農把他們的農產品帶到此。成堆成堆的葡萄,有綠的、也有紅的,層層堆疊在地上,買家則四處走動,品嘗,鑑定,和葡萄農議價。買家好像盡是漢人,而葡萄農則全都是維吾爾族。

在吐魯番郊區,我換搭另一輛車。木拉提安排另一位表兄弟朋友載我去烏魯木齊,也就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首府,在此地西北方一百英里處。於是,我和他互擁道別。

吐魯番至烏魯木齊的這一段三一二國道可說是我這整趟三一二國道旅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路段。這個路段是兩條筆直的黑色柏油路沿伸穿過沙漠,兩條來回方向的兩線道柏油路中間則是隔著十碼寬的灌木叢地帶。汽車前座坐著一位打扮光鮮豔麗的維吾爾婦人,她也是順道搭木拉提朋友的便車到烏魯木齊。她的女兒兩天前,也就是和熱比婭,那個我在哈密公車站認識的女孩同一天,先行到達那兒了。經過三天和其他三千名學生一起的新生訓練之後,她將前往華東上海附近的高中就學。她母親要在她離去之前再見她一面。

「每個人都想去東部,」這位母親說,「就連成績不夠好,沒被選上免費就學的學生,都願意付錢去東部的高中就讀。」

儘管對學校的就讀計劃興致勃勃,但她對漢人幾乎掌控吐魯番的每一項行業則抱怨連連。不過,她對未來前途倒是非常務實,而且和木拉提採取同一陣線。「分離沒有前途。這是唯一的途徑。」

但就跟木拉提以及我去夏河途中認識的那位藏族老師一樣,她絕不允許她的家人放棄他們的身分。

「你要是見到我女兒,你根本看不出她和十四歲的漢人女孩有什麼不同。但是我告訴過她,她不可以嫁給漢族男孩,而且一定得嫁給回教徒。她現在去接受更好的教育,將來必須回來幫助她的族人。」

這位嫁給本地商人的婦女問我是否正在走南絲路,要去和闐及喀什。我告訴她,這回不是。這回我正沿著三一二國道從烏魯木齊朝西北走,要去哈薩克斯坦邊界。她說她剛沿著南絲路度假回來,她和她先生及幾個朋友開車到喀什,然後再回頭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

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稱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是「世界上最嚴峻險惡的沙漠」。斯坦因也說過,跟塔克拉瑪干沙漠相比,阿拉伯的沙漠溫馴柔順多了。如今,百年後的今天,維吾爾族的中年婦女,戴著大大的耳環,抹著厚厚的濃妝,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只是為了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