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战网游加速小助手:我的大哥王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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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哥王跃和 (2010-12-31 20:28:23) 转载标签:

杂谈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一只白仙鹤

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一位潜伏者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睢4蟾缛床灰晕唬钡朗廊艘蜓滤担⒉徽娑悦项。他说赵孟钏湟哉运巫谑叶略雌犯窆赂撸野瘛:慰觯馔氖榉ú⑽薰叵怠G叭烁悦项贴上二臣标签,偏要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一位潜伏者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睢4蟾缛床灰晕唬钡朗廊艘蜓滤担⒉徽娑悦项。他说赵孟钏湟哉运巫谑叶略雌犯窆赂撸野瘛:慰觯馔氖榉ú⑽薰叵怠G叭烁悦项贴上二臣标签,偏要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一个赶花人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一位潜伏者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睢4蟾缛床灰晕唬钡朗廊艘蜓滤担⒉徽娑悦项。他说赵孟钏湟哉运巫谑叶略雌犯窆赂撸野瘛:慰觯馔氖榉ú⑽薰叵怠G叭烁悦项贴上二臣标签,偏要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一位潜伏者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一位潜伏者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睢4蟾缛床灰晕唬钡朗廊艘蜓滤担⒉徽娑悦项。他说赵孟钏湟哉运巫谑叶略雌犯窆赂撸野瘛:慰觯馔氖榉ú⑽薰叵怠G叭烁悦项贴上二臣标签,偏要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頫。大哥却不以为然,直道世人因循陈说,并不真懂赵孟頫。他说赵孟頫虽以赵宋宗室而事元,却品格孤高,公忠爱民。何况,这同他的书法并无关系。前人给赵孟頫贴上二臣标签,偏要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大哥王跃和,一位书法家。却并不以书家自居,只说喜欢写字而已。我便想起 唐弢先生,从不说他做学问,只说自己写文章。文化人或狂傲,或谦恭,无可无不可,只看手上功夫。不过就我的心性,更喜欢谦谦君子。大哥跃和,谦谦君子也。 一只白仙鹤 我几岁的时候,长我八岁的大哥,我看着已是成人了。阴雨连绵的深秋,农民不去田里干活,都闲在家里。大哥总是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几米远的地方发呆。他望见的是沤肥的灰坑,发黑的污水里冒着绿泡,行将过季的蚊蝇无力地飞来飞去。 大哥的浓眉在少女们眼里是英气,在我的眼里却是煞气。因了大哥这份煞气,我不敢在他面前调皮,却会偷看他的日记。并非偷窥欲,只是喜欢看他的字。大哥的钢笔字写得漂亮。他的日记里,间或会有几个繁体字,我们叫它老字。我认为会写老字的人,必定是最有学问的。我那时大概七八岁,偷看大哥的日记,成了我最愉快的阅读。原来,沉默寡言的大哥,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难怪他常常蹲在门槛上,眼定定地望着前面的灰坑。 奶奶时常骂她的长孙:龙睛虎眼的样子!说的是大哥成天气鼓鼓的,没有个好脸色。奶奶和父母都不知道大哥有多少烦恼和忧愁。大哥很会读书,考上初中却被赶回家,不让他上学了。因为父亲是右派分子,大哥不过十三四岁就披蓑戴笠做农民了。 大哥似乎从来就是不太寻常的农民,村上人喜欢评说他的异样。 “你看人家,穿个补巴衣服,也比一般人经看!” “才十几岁的人,犁耙样样会!” “他打算盘真快,看不到手指!” 我至今不会打算盘,印象里学校没有教过。大哥的算盘自己学的,村上没人比得过他。大哥同人家比算盘,我见过很多次。几个年轻人,自定题目和规矩,绝对公平和公正。嬴了,仰天打几个哈哈;输了,惭愧地摇摇脑袋。大哥总是赢的,他却不会大声地笑,只腼腆地露出一丝白牙。大哥好像不太会笑,我从没听他打过哈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流行一种叫的确良的布料。乡间把这布传得很神,说是只要不烧不剪,一辈子都穿不烂。又说这布埋在土里,三十年后原范原样。大哥有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这衬衫,蹲在门槛上,目光有些犀利。有人跟他说话,人家问三句,他只答一句。他不爱理人,人家却要理他。真是怪事!那个夏天,大哥好像天天穿这件衬衫。黄昏的时候,大哥就开始洗的确良。每天都洗。的确良洗过之后,放在脸盆里泡着。脸盆里是清冽的井水,滴几滴蓝墨水,据说可以让布增白。我那时候只有看热闹的份,心想自己哪天能有的确良呢?穿的确良的大哥,像田野里的一只白仙鹤,很是惹眼。 一个赶花人 大哥养过蜜蜂,干过泥匠,修过手表,包过工程,做过生意,皆为觅生度日。十五六岁时,大哥第一次做生意,替大队贩小鸭仔。大队有个孵鸭子的工坊,敝乡叫它抱棚。每年春上,抱棚会抱出成百成千的鸭仔。大队选中贩鸭仔的人,身体要好,人要老实。他们得挑着鸭仔走村串户,十几天都归不得屋。鸭仔卖了多少钱,全凭良心上交。大哥头一回贩鸭仔,远走辰溪、怀化,来回跑四五百里。大哥说,那时候的人多朴实!天黑了,随便敲开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哪家的门,主人都会留你住下来。要是没有好菜招待,主人还会难为情。可是,大哥回大队交钱,却得罪了人。别人钱交得少,他却如数交了。第二次贩鸭子回来,大哥不敢先交钱,回家要妈妈拿主意。妈妈说:你不管人家,如实交吧。大哥说他至今还记得妈妈当时的脸色。那年月,谁家都缺钱。 二十几岁时,大哥做了养蜂人。蜜蜂是大队的,原来由我爹养,那年爹平反了,又去当干部,哥顶替着养蜂。养蜂是门技术活,没学过侍候不了。大哥从没跟爹学过,却接手就会。妈妈很开心,嘴上却骂道:哑起个尸身,样样眼睛行事!养蜂需赶着花走,远处会去四川和贵州。刚去贵州大山里,大哥可乐坏了。不光为满山满坡的野花,更为日夜出没的野兔子。那年月,人人肚里少油,野兔子可是美味!大哥弄了杆猎枪,想吃兔子了,端枪就打。他像美国西部片里又酷又帅的牛仔,枪法准极了。可是,吃了十来天野兔子,满嘴火泡。大哥说他多年之后,只要想起兔子肉,胃水就就往上翻。养蜂在外,产了多少蜜,赚了多少钱,大队也没人知道。可是,没人怀疑大哥会在钱上弄手脚。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天大哥唉声叹气的说:做什么挣钱呢?我当时已是高中生,替他想了想,说:城里修手表的,生意红火。大哥不声不响去了城里,站在修表师傅摊子前,叉着手看了几天。修表师傅并不在意,以为他是没事的闲人。有天,大哥就把自己的手表拆了。又过几天,大哥就置办工具,进城摆摊修表了。村里人又是摇头晃脑的,说:“你看你看,人家师傅都没跟过,背着匣子就进城修手表去了!” 一位潜伏者 大哥像个潜伏者,做什么都沉得住气。他学过很多东西,都让人家看不见。他会修锁,却不知道师傅是谁。他会修柴油机,也没见过师傅。记得他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仍旧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更谈不上有人教他书法了。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而他自己的字早非二十年前可比了。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了。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睢4蟾缛床灰晕唬钡朗廊艘蜓滤担⒉徽娑悦项。他说赵孟钏湟哉运巫谑叶略雌犯窆赂撸野瘛:慰觯馔氖榉ú⑽薰叵怠G叭烁悦项贴上二臣标签,偏要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迂腐了。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今年,他的作品入选中国书协主办的全国第三届扇面书法艺术展。入选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确是自出胸臆之作。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比约克更是演唱得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很不习惯这种艺术形式。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力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拿今天流行话说,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站姿很有镜头感,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看上去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却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挑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 (此文已发表于《三湘都市报·副刊·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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