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床戏第几分钟:美文一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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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 柳 永
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音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王维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公元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5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处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发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词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浆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圈点放榜时,宋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妓朋友,许多歌妓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到民间去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年,直到他终于在4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
    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消魂烁骨,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900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通通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籽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程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另外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人,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早已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但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人各其时,人各其用,无大无小,贵贱无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时不我失,有功于民,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读 韩 愈
  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章写得好是真的。所以,我读韩愈其人是从读韩愈其文开始的,因为中学课本上就有他的《师说》、《进学解》。课外阅读,各种选本上韩文也随处可见。他的许多警句,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跨越了一千多年,仍在指导我们的行为。 
  但由文而读其人却是因一件事引起的。去年,到潮州出差,潮州有韩公祠,祠依山临水而建,气势雄伟。祠后有山曰韩山,祠前有水名韩江。当地人说此皆因韩愈而名。我大惑不解,韩愈一介书生,怎么会在这天涯海角霸得一块山水,享千秋之祀呢? 
  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唐代有个宪宗皇帝十分迷信佛教,在他的倡导下国内佛事大盛,公元八一九年,又搞了一次大规模的迎佛骨活动,就是将据称是佛祖的一块朽骨迎到长安,修路盖庙,人山人海,官商民等舍物捐款,劳民伤财,一场闹剧。韩愈对这件事有看法,他当过监察御史,有随时向上面提出诚实意见的习惯。这种官职的第一素质就是不怕得罪人,因提意见获死罪都在所不辞。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韩愈在上书前思想好一番斗争,最后还是大义战胜了私心,终于实现了勇敢的“一递”,谁知奏折一递,就惹来了大祸;而大祸又引来了一连串的的故事,成就了他的身后名。 
  韩愈是个文章家,写奏折自然比一般为官者也要讲究些。于理、于情都特别动人,文字铿锵有力。他说那所谓佛骨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枯骨,皇帝您“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岂不盛哉,岂不快哉!”这佛如果真的有灵,有什么祸殃,就让他来找我吧。(“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这真有一股不怕鬼,不信邪的凛然大气和献身精神。但是,这正应了我们现时说的,立场不同,感情不同这句话。韩愈越是肝脑涂地陈利害表忠心,宪宗越觉得他是在抗龙颜,揭龙鳞,大逆不道。于是,大喝一声把他赶出京城,贬到八千里外的海边潮州去当地方小官。 
  韩愈这一贬,是他人生的一大挫折。因为这不同于一般的逆境,一般的不顺,比之李白的怀才不遇,柳永的屡试不第要严重得多,他们不过是登山无路,韩愈是已登山顶,又一下子被推到无底深渊。其心情之坏可想而知。他被押送出京不久,家眷也被赶出长安,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儿也惨死在驿道旁。韩愈自己觉得实在活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在过蓝关时写了那首著名的诗。我向来觉得韩愈文好,诗却一般,只有这首,胸中块垒,笔底波涛,确是不一样: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瘅江边。 
  这是给前来看他的侄儿写的,其心境之冷可见一斑。但是,当他到了潮州后,发现当地的情况比他的心境还要坏。就气候水土而言这里条件不坏,但由于地处偏僻,文化落后,弊政陋习极多极重。农耕方式原始,乡村学校不兴。当时在北方早已告别了奴隶制,唐律明确规定了不准没良为奴,这里却还在买卖人口,有钱人养奴成风。“岭南以口为货,其荒阻处,父子相缚为奴。”其习俗又多崇鬼神,有病不求药,杀鸡杀狗,求神显灵。人们长年在浑浑噩噩中生活。见此情景韩愈大吃一惊,比之于北方的先进文明,这里简直就是茹毛饮血,同为大唐圣土,同为大唐子民,何忍遗此一隅,视而不救呢?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同在一片蓝天下,人人都该享有爱。按照当时的规矩,贬臣如罪人服刑,老老实实磨时间,等机会便是,决不会主动参政。但韩愈还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知识、能力还能为地方百姓做点事,觉得比之百姓之苦,自己的这点冤、这点苦反倒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到任之后,就如新官上任一般,连续干了四件事。一是驱除鳄鱼。当时鳄鱼为害甚烈,当地人又迷信,只知投牲畜以祭,韩愈“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大除其害。二是兴修水利,推广北方先进耕作技术。三是赎放奴婢。他下令奴婢可以工钱抵债,钱债相抵就给人自由,不抵者可用钱赎,以后不得蓄奴。四是兴办教育,请先生,建学校,甚至还“以正音为潮人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推广普通话。不可想象,从他贬潮州到再离潮而贬袁州,八个月就干了这四件事。我们且不说这事的大小,只说他那片诚心。我在祠内仔细看着题刻碑文和有关资料。韩愈的确是个文人,干什么都要用文章来表现,也正是这一点为我们留下了如日记一样珍贵的史料。比如,除鳄之前,他先写了一篇《祭鳄鱼文》,这简直就是一篇讨鳄檄文。他说我受天子之命来守此土,而鳄鱼悍然在这里争食民畜,“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他限鳄鱼三日内远徙于海,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再不行就是傲天子之命吏,“必尽杀乃止”!阴雨连绵不断,他连写祭文,祭于湖,祭于城隍,祭于石,请求天晴。他说天啊,老这么下雨,稻不得熟,蚕不得成,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呢?要是我为官的不好,就降我以罪吧,百姓是无辜的,请降福给他们。(“刺史不仁,可以坐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一片拳拳之心。韩愈在潮州任上共有十三篇文章,除三篇短信,两篇上表外,余皆是驱鳄祭天,请设乡校,为民请命祈福之作。文如其人,文如其心。当其获罪海隅,家破人亡之时,尚能心系百姓,真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人为文不说空话,为官不说假话,为政务求实绩,这在封建时代难能可贵。应该说韩愈是言行一致的。他在政治上高举儒家旗帜,是个封建传统思想道德的维护者。传统这个东西有两面性,当它面对革命新潮时,表现出一副可憎的顽固面孔。而当它面对逆流邪说时,又表现出撼山易撼传统难的威严。韩愈也是这样,他一方面反对宰相王叔文的改革,一方面又对当时最尖锐的两个社会问题,即藩镇割据和佛道泛滥,深恶痛绝,坚决抨击。他亲自参加平定叛乱。到晚年时还以衰朽之身一人一马到叛军营中去劝敌投诚,其英雄气概不亚于关云长单刀赴会。他出身小户,考进士三次落第,第四次才中进士,在考官时又三次碰壁,乌纱帽得来不易,按说他该惜官如命,但是他两次犯上直言,被贬后又继续尽其所能为民办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以国为任,以民为本,不违心,不费时,不浪费生命。他又倡导古文运动,领导了一场文章革命,他要求“文以载道”、“陈言务去”,开一代文章先河,砍掉了骈文这个重形式求华丽的节外之枝,而直承秦汉。所以苏东坡说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他既立业又立言,全面实践了儒家道德。 
  当我手倚韩祠石栏,远眺滚滚韩江时,我就想,宪宗佞佛,满朝文武,就是韩愈敢出来说话,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上书直谏呢?如果在韩愈被贬时又有人出来为之抗争呢?历史会怎样改写?还有在韩愈到来之前潮州买卖人口、教育荒废等四个问题早已存在,地方官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其任职超过八个月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没有谁去解决呢?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解决了这些问题,历史又将怎样写?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长安大殿上的雕梁玉砌在如钩晓月下静静地等待,秦岭驿道上的风雪,南海丛林中的雾瘅在悄悄地徘徊。历史终于等来了一个衰朽的书生,他长须弓背双手托着一封奏折,一步一颤地走上大殿,然后又单人瘦马,形影相吊地走向海角
天涯。 
  人生的逆境大约可分四种。一曰生活之苦,饥寒交迫;二曰心境之苦,怀才不遇;三曰事业受阻,功败垂成;四曰存亡之危,身处绝境。处逆境之心也分四种。一是心灰意冷,逆来顺受;二是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三是见心明志,直言疾呼;四是泰然处之,尽力有为。韩愈是处在第二、第三种逆境,而选择了后两种心态,既见心明志,著文倡道,又脚踏实地,尽力去为。只这一点他比屈原、李白就要多一层高明,没有只停留在蜀道叹难,江畔沉吟上。他不辞海隅之小,不求其功之显,只是奉献于民,求成于心。有人研究,韩愈之前,潮州只有进士三名,韩愈之后,到南宋时,登第进士就达一百七十二名。是他大开教育之功。所以韩祠中有诗曰:“文章随代起,烟瘅几时开。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这倒使我想到现代的一件实事。一九五七年反右扩大化中,京城不少知识分子被错划为右派,并发配到基层。当时王震同志主持新疆开发,就主动收容了一批。想不到这倒促成了春风渡玉门,戈壁绽绿荫。那年我在石河子采访,亲身感受到充边文人的功劳。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历史绝不会陪你哭泣,而它只认你的贡献。悲壮二字,无壮便无以言悲。这宏伟的韩公祠,还有这韩山韩水,不是纪念韩愈的冤屈,而是纪念他的功绩。 
  李渊父子虽然得了天下,大唐河山也没有听说哪山哪河易姓为李,倒是韩愈一个罪臣,在海边一块蛮夷之地施政八月,这里就忽然山河易姓了。历朝历代有多少人希望不朽,或刻碑勒石,或建庙建祠,但哪一块碑哪一座庙能大过高山,永如江河呢?这是人民对办了好事的人永久的纪念。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他与百姓利益,与社会进步连在一起时就价值无穷,就被社会所承认。我遍读祠内凭吊之作,诗、词、文、联,上自唐宋下迄当今,刻于匾,勒于石,大约不下百十来件。一千三百多年了,各种人物在这里奖韩公不知读了多少遍。我心中也渐渐泛起这样的四句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今年的十月四日,与霞相约要去章丘看泉。说是看泉,其实是为一个人去的。在淡忘了一首叫如梦令的许多年之后,品了一种清照特曲的酒,忽然记起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女子。原来她的故乡就在我的隔壁的章丘明水。
    行程有了目的,结果就不一定快乐。
百脉泉公园,国家级的旅游景点。园子虽小, 却经典的很。完全得了泉水的灵气,秀气的如细工雕琢的和田玉。梅花泉、漱玉泉、百脉泉、墨泉、龙泉个个得了仙人的指点,浑身透着诱人的魅力。特别是那梅花泉。立足泉边,看花瓣轻盈地开放。汩汩的泉水,打破了思绪的宁静,穿越纷杂的时空,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的以词为伴的年代。
    一位纤弱的女子,立足泉边的亭榭上。君帆远去,无奈的惆怅镶嵌在既冷又艳的脸上。罗裳轻解,思念的人为何不归。“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泉水的涟漪,泛起脸颊的红晕。凤眼丹唇,你在为谁等候?最不释手的还是那杯盏,里面盛满相思的泪。酒一点点得下去,相思一点点得升腾。
    酒是那个年代的强心剂,刺激着有良知人的心灵,还原一个除去面具的自我,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酿成一句句完美的诗词。留给今天的就如这泉边的菊花,清冽洌得开放。看到菊花,霞淡淡地说了句:花一起开,也能一起败吗。好深沉吆!往往是这样的,蓬勃的时候,总有簇拥着的;凋谢的时候,还有几人能来问寒问暖。就如那位女子,最终流浪在江南的街头。    换个思路吧。人或花,最终还是将光明还给太阳,回归大地,回报母亲,滋养儿女。就是这泉也曾断流过,今天看到不过是新生罢了。亘古的只有着洋溢在唇边的酒和轻吟在耳边的词。
    我想象着能把一只手伸给我。我会还你一只沾了泉水的手,轻轻地触你的脸。此刻,你的泪会喷涌而出,化作汩汩的泉水,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我亦醉了,因为那喷涌的本来就不是水,是酒,一千多年前的酒。
     回来时,心是沉沉的。


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

既然中国近代史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禁烟英雄林则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这个第一英雄刚在南海点燃销烟的烈火,就被发往新疆接受朝给他的处罚。功与罪在瞬间便交织在一个人身上,将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变一样,产生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封建皇帝作为最大的私有者,总是以天上为私。道光在禁烟问题上本来就犹豫,大臣中也分两派。我推想,是林则徐那篇著名的奏折,指出若再任鸦片泛滥,几十年后中原将“几无可以御敌之兵”,“无可以充饷之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难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顺手给了林一个禁烟钦差。林眼见国危民弱,就赴重任,表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鸦片“绝不绝”,不是他说了算,还得听皇上的。果然他上任只有一年半,1940年9月,就被革职贬到镇海。第二年7月又被再“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黄河泛滥,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被派赴黄河戴罪治水。半年后治水完毕,所有的人都论功行赏,惟独他得到的却是“仍往伊犁”的谕旨。林则徐就是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西出玉门关的。
但是,自从林则徐开始西行就罪,随着离朝廷渐行渐远,朝中那股阴冷之气也就渐趋淡弱,而民间和中下层官吏对他的热情却渐渐高涨。这种强烈的反差不仅是当年林则徐没有想到,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我们也为之惊喜。
林则徐在广东和镇海被革职时,当地群众就表达出了强烈的愤懑。他们不管皇帝老子怎样说,怎样做,纷纷到林则徐的住处慰问,人数之众,阻塞了街巷。他们为林则徐送靴、送伞,送香炉、明镜,还送来了52面颂牌,痛痛快快地表达着自己对民族英雄的敬仰和对朝廷的抗议。林则徐治河之后又一次遭贬,中原立即发起援救高潮,开封知府邹鸣鹤公开宣示:“有人能救林则徐者酬万金。”林则徐自中原出发后,一路西行,接受着为英雄壮行的洗礼。不论是各级官吏还是普通百姓都争着迎送,都想尽力为他做一点事,以减轻他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山高皇帝远,民心任表达。1842年8月21日,林离开西安,“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郊外者三十余人”。抵兰州时,督抚亲率文职官员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十里之外。过甘肃古浪县时,县知事到离县31里外的驿站恭迎。林则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被安排得无微不至。进入新疆哈密,办事大臣率文武官员到行馆拜见林,又送坐骑一匹。到乌鲁木齐,地方官员不但热情接待,还专门为他雇了大车5辆、太平车一辆、轿车两辆。1842年12月11日,经过4个月零3天的长途跋涉,林则徐终于到达新疆伊犁。伊犁将军布彦立即亲到寓所拜访送菜、送茶,并委派他掌管粮饷。这哪里是监管朝延流放的罪臣啊,简直是欢迎凯旋的英雄。林则徐是被皇帝远远甩出去的一块破砖头,但这块破砖头还未落地就被中下层官吏和民众轻轻接住,并以身相护,安放在他们中间。 
 现在等待林则徐的是两个考验:
    一是恶劣环境的折磨。从现存的资料看,我们知道林则徐虽有民众呵护,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由于年老体弱,路途颠簸,林一过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当他从乌鲁木齐出发取道果子沟进伊犁时,大雪漫天而落,脚下是厚厚的坚冰,无法骑马坐车,只好徒步,趟南而行。陪他进疆的两个儿子,于两旁搀扶老爹,心痛得泪流满面,遂跪于地上对天祷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林则徐到伊犁后,“体气衰颓,常患感冒”,“作字不能过二百,看书不能及三十行”。历史上许多朝臣就是这样死在被发配之地,这本来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则徐感到一个无形的黑影向他压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深觉时光可惜,暮景可伤!”“频搔白发渐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来抵抗身病啊。
二是脱离战场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中原的。当他走到酒泉时,听到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国事艰难。他在致友人书中说:“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侧身回望,寝馈皆不能安。”他赋诗感叹:“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本来封建社会一切有为的知识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为国家民族做一点事这是有为臣子的最大愿望,是人们人生价值观的核心。现在剥夺了这个愿望就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命,虎落平川,马放南山,让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毁灭。
玉门关外风物凄凉,人情不再,实在是天设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好场所。你走一天是黄沙,再走一天还是黄沙;你走一天是冰雪,再走一天还是冰雪。不见人,不见村,不见市。这种空虚与寂寞,与把你关在牢中目徒四壁,没有根本区别。马克思说,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把你推到大漠戈壁里,一下子割断你的所有关系,你还是人吗?呜呼,人将不人!特别是对一个博学而有思想的人、一个曾经有作为的人、一个有大志于未来的人。
“腊雪频添鬓影播,春暂借病颜酡。三年飘泊居无定,百岁光阴去已多。”
    “新韶明日逐人来,迁客何时结伴回?空有灯光照虚耗,竟无神诀卖疾呆。”(《除夕书怀》)
    他一个人这样过除夕。
    “雪月天山皎夜光,边声惯听唱伊凉。孤村白酒愁无奈,隔院红裙乐未央。”(《中秋感怀》)
    他一个人这样过中秋。
    “嫡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甘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未。”(《金缕曲·春暮看花》)
    他在季节变换中咀嚼着春的寂寞。
   当权者实在聪明,他就是要让你在这个环境里无事可做,消磨掉理想意志。不管你怎样地怒吼、狂笑、悲歌,那空旷的戈壁瞬间就将这一切吸收得干干净净,这比有回音的囚室还可怕。任你是怎样的人杰,在这里也要成为常人,庸人,失魂落魄。林则徐是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良臣,是可以作为历史标点的人物。禁烟的烈火仍在胸中燃烧,南海的涛声还在耳边回响,万里之外朝野上下还在与英国人做无奈的抗争,而他只能面对这大漠的寂寞。兔未死而狗先烹,鸟未尽而弓先藏。“何日穹庐能解脱,宝刀盼上短辕车。”他是一个被捆绑悬于壁上的壮士,心急如焚,而无可用力。
怎么摆脱这种状况?最常规的办法是处过且过,忍气苟安,争取朝延早点召回。特别不能再惹是非,自加其罪。一般还要想设法讨好皇帝,贿赂官员。这时内地林的家人和朋友正在筹措银两,准备按清朝法律为他赎罪。林则徐却断然拒绝,他写信说,“获咎之由,实与寻常迥异”,“此事定须终止,不可渎呈”。他明确表示,我没有任何错,这样假罪真赎,是自认其咎,何以面对历史?他没有一点私欲,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为了自己抱定的主义,他能容得下一切不公平。他选择了上对苍天,下对百姓,我行我志,不改初衷,为国尽力。
    林则徐看到这里荒地遍野,便向伊犁将军建议屯田固边,先协助将军开垦城边的20万亩荒地。垦荒必先兴水利,但这里向无治水习惯与经验,林带头规范,捐出自己的私银,承修了一段河渠。这被后人称为“林公渠”的工程,一直使用了123年,直到1967年新渠建成才得以退役。就像当年韩愈发配南海之滨带去中原先进耕作技术一样,林则徐也将内地的水利、种值技术推广到清王朝最西北的边陲。他还发现并研究了当地人创造的特殊水利工程“坎儿井”,并大力推广。皇帝本是要用边地的恶劣环境折磨他,他却用自己的意志和才能改造了环境;皇帝要用寂寞和孤闷郁杀他,他却在这亘古荒原上爆出一声惊雷。
林则徐在伊犁修渠垦荒卓有成效,但就像当年治好黄河一样,皇帝仍不饶他,又捎他到南疆去勘察荒地。北疆虽僻远,但雨量较多,农业尚可。南疆沙海无垠,天气燥热,人烟稀少,语言不通。这无疑又是对林则徐的一场更大更苦的折磨。对皇帝而言,这是对他的进一步惩罚,而在他,则是在暮年为国为民再尽一点力气。1845年1月17日,林则徐在三儿聪彝的陪伴下,由伊犁出发,在以后一年内,他南到喀什,东到哈密,勘遍东、南疆域。他经历了踏冰而行的寒冬和烈日如火的酷暑,走过“车箱颠簸箕中粟”的戈壁,住过茅屋、毡房、地穴,风起时“彻夕怒号”、“毡庐欲拨”、“殊难成眠”,甚至可以吹走人马车辆。林则徐每到一地,三儿与随从搭棚造饭,他则立刻伏案办公,“理公牍至四鼓”,只能靠第二天在车上假寐一会儿,其工作紧张、艰辛如同行军作战。对垦荒修渠工程他必得亲验土方,察看质量,要求属下必须“上可对朝延,下可对百姓,中可对僚友”。别人十分不理解,他是一戍边的罪臣啊,何必这样认真,又哪来的这种精神?说来可怜,这次受旨勘地,也算是“钦差”吧,但这与当年南下禁烟也完全不同。这是皇帝给的苦役,活得干,名分全无。他的一切功劳只能记在当地官员的名下,甚至连向皇帝写奏折、汇报工作、反映问题的权利也没有,只能拟好文稿,以别人的名义上奏。这是何等的难堪,又是何等的心灵折磨啊。但是他忍了,他不计较,只要能工作,能为国出力就行。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69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份”之事,他以罪臣之名,而行忠臣之事。
    林则徐还有一件更加“份外”的事,就是大胆进行了一次“土地改革”。当勘地工作将结束,返回哈密时,路遇百余官绅商民跪地不起,拦轿告状。原来这里山高皇帝远,哈密王将辖区所有土地及煤矿、山林、瓜园、菜辅等皆霸为已有。当地汉、维群众无寸土可耕,就是驻军修营房拉一车土也要交几十文钱,百姓埋一个死人也要交银数两。土王大肆截留国家税收,数十年间如此横行竟无人敢管。林则徐接状后勃然大怒:“此咽喉要地,实边防最重之区,无田无粮,几成化外”,立判将土王占一万多亩耕地分给当地汉维农民耕种,并张出布告:“新疆与内地均在皇舆一统之内,无寸土可以自私。民人与维吾尔人均在对恩并育之中,无一处可以异视。必须互相和睦,轸域无分。”为防有变,他还将此布告刻成碑,“立于城关大道之旁,俾众目共瞻,永昭遵守。”布告一出,各族人民奔走相告,不但有了生计,且民族和睦,边防巩固。要知道他这是以罪臣之身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啊!恰这时清延赦令亦下,林则徐在万众感激和依依不舍的祝愿声中向关内走去。 
一百多年后,我又来细细寻觅林公的踪迹。当年的惠远城早已毁于沙俄的入侵,在惠远城里我提出一定要谒拜一下当年先生住的城南东二巷故居。陪同说,原城已无存,现在这个城是清1882年,比原城后撤了7公里重建的。这没有关系,我追寻的是那颗闪耀在中国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于其载体为何无关本质。我小心地迈进那条小巷,小院短墙,瓜棚豆蔓。旧时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远客。我不甘心,又驱车南行去寻找那个旧城。穿过一个村镇,沿着参天的白杨,再过一条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墙,这就是古惠远城。夕阳下沉重的黄土划开浩浩绿海,如一条大堤直伸到天际。我感到林公的魂灵充盈天地,贯穿古今。
林则徐是皇家钦定的、中国古代最后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举出来的、近代史开篇的第一位功臣。
武侯祠:一千五百年的沉思

  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名人,但没有谁能像诸葛亮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中国大地上有无数座祠堂,没有那一座能像成都武侯祠这样,让人生无限的崇敬,无尽的思考和深深的遗憾。这座带有传奇色彩的建筑,令海内外所有的崇拜者一提起它就生一种神秘的向往。
  武侯祠坐落在成都市区略偏南的闹市。两颗古榕为屏,一对石狮拱卫,当街一座朱红飞檐的庙门。你只要往门口一站,一种尘世暂离,而圣地在即的庄严肃穆之感便油然而生。进门是一庭院,满院绿树披道,杂花映目,一条五十米长的甬道直达二门,路两侧各有唐代、明代的古碑一座。这阴绿的清凉和古碑的幽远先教你有一种感情的准备:我们将去造访一位一千五百年前的哲人。进而门又一座四合庭院,约五十米深,刘备殿飞檐翘角,雄踞正中,左右两廊分别供着二十八位文臣武将,过刘备殿,下十一阶,穿过庭,又一四合院,东西南三面以回廊相通,正北是诸葛亮殿。由诸葛亮殿沿一红墙和翠竹夹道就到了祠的西部——惠陵,这是刘备的墓,夕阳抹过古冢老松,教人想起遥远的汉魏。由诸葛亮殿向东有门通向一片偌大的园林。这些树、殿、陵都被一线红墙环绕,墙外车马喧,墙内柏森森。诸葛亮能在一千五百年后享此祀地,并前配天子庙,右依先帝陵,千百年来香火不绝,这气象也真绝无仅有了。
  公元234年,诸葛亮在进行他一生的最后一次对魏作战时病死军中。一时国倾梁柱,民失父相,举国上下莫不悲痛,百姓请建祠庙,但朝廷以礼不合,不许建祠。于是每年清明时节,百姓就于野外对天设祭,举国痛呼魂兮归来。这样过了三十年,民心难违,朝廷才允许在诸葛亮殉职的定军山建第一座祠,不想次例一开,全国武侯祠林立。成都最早建祠是在西晋,以后多有变迁。先是武侯祠与刘备庙毗邻,诸葛亮祠前香火旺,刘备庙前车马稀。明朝初年,帝世之胄朱椿来拜,心中很不是滋味,下令废武侯祠,只在刘备殿旁附带供诸葛亮。不想事与愿违,百姓反把整座庙称武侯祠,香火更甚。到康熙年间,为解决这个矛盾,干脆改建为君臣和庙,刘备在前,诸葛在后,以后朝廷又多次重申,这祠的正名为昭烈庙(刘备谥号烈帝),并在大门上悬以巨匾。但是朝朝代代,人们总是称它为武侯祠,直到今天。“文化大革命”,曾经疯狂地破坏了多少文物古迹,但武侯祠却片瓦未损,至今每年还有二百万人来拜访。这是一处供人感怀、抒情的所在,一个借古证今的地方。
  我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悄悄地向诸葛亮殿走去。这殿不像一般佛殿那样深暗,他为丞相治国之地,殿柱矗立,贯天地正气,殿门前敞,容万民之情。诸葛亮端坐在正中的砻台上,头戴纶巾,手持羽扇,正凝神沉思。往事越千年,历史的风尘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的左右是其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瞻与尚在诸葛亮死后都为蜀汉政权战死沙场。殿后有铜鼓三面,为丞相当初治军之用,已绿锈斑驳,却余威尚存。我默对良久,隐隐如闻金戈铁马声。殿的左右两壁书着他的两篇名文,左为《隆中对》,条分屡析,预知数十年后天下事;右为《出师表》,慷慨陈辞,痛表一颗忧国忧民的心。我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努力想从中发现这位东方“思想家”的过去。我看到他在国乱家丧之时,布衣粗茶,耕读山中;我看到他初出茅庐,羽扇轻轻一挥,八十三万曹兵灰飞烟灭;我看到他在斩马谡时那一滴难言的混浊泪;我看到他在向后主自报家产时那一颗坦然无私的心。记得小时候读《三国》,总希望蜀国能赢,那实在不是为了刘备,而是为了诸葛亮。这样一位才比天高,德昭宇宙的人不赢,真是天理不容。但他还是输了,上帝为中国历史安排了一处最雄壮的悲剧。
  假如他生在古周、盛唐,他会成为周公、魏征;假如上天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许会再造一个盛汉;假如他少一点愚忠,真按刘备的遗言,将阿斗取而代之,也许会又建一个什么新朝。我胸中四海翻腾作着这许多的“假如”,抬头一看,诸葛亮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目光更加明净,手中的羽扇像刚刚轻挥过一下。我不觉可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他已经这样静坐默想了一千五百年,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英雄无法造一个时势。
  一千五百年前,诸葛亮输给了曹魏,但他却赢得了从此以后所有人的心。我从大殿上走下,沿着回廊在院中漫步。这个天井式的院落像一个历史的隧道,我们随手可翻检到唐宋遗物,甚至还可以驻足廊下,与古人、故人聊上几句。杜甫是到这祠里最多的。他的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唱出了这个悲剧的主调。院东有一块唐碑,正面、被面、两侧或文或诗,密密麻麻,都在与杜甫作着悲壮的唱酬。唐人的碑文说:“若天假之年,则继大汉之祀,成先生之志,不难矣。”元人的一首诗叹道:“正统不惭传千古,莫将成败论三分。”明人的一首诗简直恨历史不能重写了:“托孤未负先君望,恨入岷江昼夜流。”南面东面两廊的墙上嵌着岳飞草书的前后《出师表》,笔走龙蛇,倒海翻江,黑底白字在幽暗的廊中如长夜闪电,我默读着“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读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看那墨迹如涕如泪,笔锋如枪如戟,我听到了这两位忠臣良将遥隔九百年的灵魂共鸣。这座天井式的祠院一千五百年来就这样始终为诸葛君的英气所笼罩,并慢慢积聚而成为一种民族魂。我看到一个个的后来者,他们在这了扼腕叹息、仰天长呼或沉思默想。他们中有诗人,有将军,有朝廷的大臣,有封疆大吏,甚至还有割据巴蜀的草头王。但不管什么人,不管来自什么出身,负有什么使命,只要在这个天井小院里一站,就受到一种庄严的召唤。人人都为他的凛然正气所感召,都为他的忠义之举而激动,都为他的淡泊之志所净化,都为他的聪明才智所倾倒。人有才不难,历史上如秦桧那样的大奸也有歪才;有德也不难,天下与人为善者不乏其人,难得是德才兼备,有才又肯为天下人兴利,有功又不自傲。
  历史已经过去,我们现在追溯旧事,也未必对“曹贼”那样仇恨,但对诸葛亮却更觉亲切。这说明诸葛亮在那场历史战争中并不单纯地为克曹灭魏,他不过是要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是在实践自己的做人规范,他在试着把聪明才智发挥到极限,蜀、魏、吴之争不过是这三种实验的一个载体。他借此实现了作为一个人,一个历史伟人的价值。史载公元247年,“恒温征蜀,尤见武侯时小吏,年百余岁。温问曰:‘诸葛丞相今谁与比?’答曰:‘诸葛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此事未必可信,但诸葛亮确实实现了超时空的存在。古往今来有两种人,一种人为现在而活,拼命享受,死而后已;一种人为理想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个人不管他的官位多大,总要还原为人;不管他的寿命多长,总要变为鬼;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幸被百姓筛选,历史擢拔而为神,享四时之祀,得到永恒。

岳  飞
一身盔甲,令所有的对手溃不成军。但你挡得住面前的攻打,却经不起背后的谋杀。
一块中原大地般宽厚的脊背,针针见血地负起母亲的叮咛与沉雄的神州:“精忠报国”!——可报国路,让昏君奸臣弄得曲曲折折、坑坑洼洼,险象环生。你忠于谁,谁就决定你的生死。朝赐你财物、午赐你宅院、暮赐你美女的人,就不定何时便赐你一死。可你忙于出征、忙于布阵、忙于厮杀,便不曾留心,天子的夸奖,是一种带回钩的暗器;你醉心于把战表化成捷报,更不曾留意,金銮殿不露声色檐角,已勾勒出风波亭的雏形……
阴谋出笼,出皇城,十二道金牌,十二个夜叉——将忠良捉拿。昨天的猎人,今天的猎物——你角色的转换过于险陡,连看惯沉浮的黄河,事先都是毫无预感。手上铐子,脚上镣子,颈上枷子,最重的是驮在背上——那母亲的至嘱,如今成了要命的包袱。不归路上,当竖着的性命同一柄横着的利刃勃然相遇,你才晓《满江红》的写作,是从校场熟悉的枪尖上起笔,而在一块陌生的磨石上结束的。
亭间是佞贼一个人的狞笑,亭外是满天下无数人的痛哭。屠刀下落,宏文顿成断章!被喷染的夕阳涂制页页血帆,浪踉跄,船蹀躞,黄河倒抽一口凉气,刹那改道……
滚烫的座右铭,一下子变成冰凉的墓志铭,幸亏那识字也识大体的岳母先行一步,否则她这白发人该怎哭祭黑发儿郎?“精忠报国”的每个字,都该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可这区区三十八度春秋,已蓦然成为构思之外的残简……
你八百五十年前的一腔热血,化作历史的一把冷汗。莫须有的罪名造奇冤!谁让你满怀抱负、浑身功夫,却赶上一个有重病而无良药的时代。宫殿里、龙书案后昏庸的半径,量得出民间黑暗的周长。这绝对是悲剧的情节:善良遇上恶毒依旧善良,恶毒遇险上善良益发恶毒。
肯于为良知执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够给邪恶张目的,还是活着的邪恶。莫以为前朝气才有怪胎,罪恶也并非偶然的宫外孕。
我总梦见影影绰绰的亭上,有蚊虫剔牙,有苍蝇打嗝。醒来不由惊问:风波亭在哪?它是一颗悬于神州大梁的苦脸,让有志有为的卧薪者品尝,明目明心,以认清忠奸。
看历史要细心,看现实要耐心。同为军人,二十九岁的项羽自杀了,三十八岁的岳飞被杀了。岳元帅,请原谅我高攀,我与你都有为诗之好,而且我们的理想也大致相同,概括起来就是你说过的那五个字:“收拾旧山河!”被别人侵占和被自己污染的山河,都须重新整理。
10哦!你名字的背面是民族的疮疤,你名字的下面是历史的勋章。

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快20年了,总有一个强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这不只是因为小学地理上就学到的柴达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只是因为近年来西北开发的热闹。另有一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它的作者,像一个幽灵似的王洛宾。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几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个省,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青海远不可及,机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缘去朝圣。当汽车翻过日月山口的一刹间,我像一条终于跳过龙门的鲤鱼。山下是一马平川,绿草如烟,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边,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古老民歌。远处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来映照这蓝天白云的镜子。 
   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场那样高大茂密,也不像内蒙古的草场那样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它细密而柔软,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毡,将大地包裹得密密实实,不见黄沙不见土,除了水就是浓浓的绿。而这绿底子上又不时钻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绒绒的香茅草,远望金银相错,如繁星在空。这真是金银一般的草场。当年26岁的王洛宾云游到这里,只因那个17岁的卓玛姑娘用鞭子轻轻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远去,他就痴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闪过一个美丽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 
卓玛确有其人,是一个牧主的女儿,当时王洛宾在草原上采风,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美丽的倩影,这倩影绕心三日,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的歌,就永远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试想,王洛宾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美人,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绿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银花,草香花香,还有这湖水,这牧歌,这山风,这牛羊,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玛一辈子也没有想到她那轻轻的一鞭会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当后人听着这首歌时,总想为它注释一个具体的爱情故事,殊不知这里不但没有具体的爱,就是在作者的实际生活中也永没有找到过歌唱中的甜蜜。王洛宾好像生来就赋有一种使命,总是去追寻美丽。美丽的旋律,美丽的女人,还有美丽的情感。王洛宾是美令智昏,乐令智昏,他认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丽的音乐。他一入社会就直取美的内核,而不知这核外还有许多坚硬的甚至丑陋的外壳。所以他一生屡屡受挫,直到1982年69岁时,才正式平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岁时,中央电视台首次向社会介绍他的作品。这时,全社会才知道那许多传唱了半个世纪的名曲原来都是出自这个白胡子老头。国内许多媒体,还有香港、新加坡纷纷为他举办各种晚会。我曾看过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的伴奏下,两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位遮着红盖头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们突然揭去“新娘”的盖头,水银灯下站着一个老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那把特别醒目的胡须银白如雪,而手里捏着的盖头殷红似血。全场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唱着他的歌,许多观众的眼眶里已噙满泪花。这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剩下二、三年的时间。    王洛宾的生命是以歌为主线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属,就像一棵树干上的柔枝绿叶。1937年,他到西北,这本是一次采风,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马步芳和共产党的军队里都服过役,为马步芳写过歌,也为王震将军的词配过曲。他只知音乐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军的军人,却忽发奇想要回北京,就不辞而别。正当他在北京的课堂上兴奋地教学生唱歌时,西北来人将这个开小差的逃兵捉拿归案。我们现在读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劳改服刑时他宁可用维持生命的一个小窝头,去换取人家唱一曲民间小调。他也曾灰心过,有一次他仰望厚墙上的铁窗,抛上一根绳,换成一个黑洞似的套圈,就要通向另一个世界时,一声悠扬的牧歌,轻轻地飘过铁窗,他分明看到了铁窗外的白云红日,嗅到了原野上湿润的草香。他终于没有舍得钻进那个死亡隧道,三两下扯掉了死神递过来的接引之绳。音乐,民间音乐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无名的歌,这也是一根“卓玛的鞭子”,又一回轻轻地抽在了王洛宾的心上。这一鞭,为我们抽回来一只会唱歌的老山羊,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为了寻找那种遥远的感觉,我们进入金银滩后选了一块最典型的草场,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艳阳中享受这草与花的温软。不知为什么,一坐到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说,只许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当地的同志说,那就只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座民歌库,分许多“令”(曲牌),但内容几乎清一色歌唱爱情。一人当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头坡,石头坡上石头多。不小心拐了妹的脚,这么大的冤枉对谁说。”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黄河沿上牛吃水,牛影子倒在水里。我端起饭碗想起你,面条捞不到嘴里。”这是阿哥对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菜花儿黄了,风吹到山那边去了。这两天把你想死了,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黄河里的水干了,河里的鱼娃见了。不见的阿哥又见了,心里的疙瘩又散了。” 
   一个多情少女正为爱情所折磨,忽而愁云满面,忽而眉开眼笑。 
    秦时明月汉时关。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我的眼前。 
   现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宾一样鬼使神差般来到这里,是这遥远的地方仍然保存着的清纯和美丽。64年前,王洛宾发现了它,64年后它仍然这样保存完好,像一块闪着莹光不停放射着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耸立,为大地输送着溶溶乳汁的雪山。青海湖边向来是传说中仙乐缈缈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传说其实是人们对这块圣洁大地的歌颂和留恋,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 
    我耳听笔录,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份纯真。 
   我们盘坐草地,手持鲜花,遥对湖山,放浪形骸,击节高唱,不觉红日压山。当我记了一本子,灌了满脑子,准备踏上归途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多歌声里倾诉的全是一种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一首来歌唱爱情结果之后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边淅淅沥沥下起当年的第一场秋雨。我独卧旅舍,静对孤灯,仔细地翻阅着有关王洛宾的资料,咀嚼着他甜蜜的歌和他那并不甜蜜的爱。 
     闯入王洛宾一生的有四个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恋人罗珊,两人都是洋学生。一开始,他们从北平出来,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经风雨就时聚时散,若即若离,最终没能结合。王洛宾承认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愿抓牢。他成家后,剪掉了贴在日记本上的罗珊的玉照,但随即又写上“缺难补”三个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样的剪不断,理还乱。直到1946年王洛宾已是妻儿满堂,还为罗珊写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阳,永远看不到你的光亮。偶尔有些微光呃,也是我自己的想象。你是我梦中的海棠,永远吻不到我的唇上。偶尔有些微香呃,也是我自己的想象。你是我自杀的刺刀,永远插不进我的胸膛,偶尔有些微疼呃,也是我自己的想象。你是我灵魂的翅膀,永远飘不到天上。偶尔有些微风呃,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中的那位女郎是一个灿烂的太阳,而王洛宾的这个太阳却朦朦胧胧只是偶尔有些微光,有时又变成了梦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只是飘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个轻轻抽了他一鞭的卓玛,他们相处只有三天,王洛宾就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彻心,瞬间美好成永远。卓玛不但是他的太阳,还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愿意变作一只小羊,永远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只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16岁的黄静,结婚后6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后,前来寻找他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点执着和颠狂的。他们相处了一段后三毛突然离去,当时在社会上曾引起一阵轰动,一阵猜测。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王洛宾在三毛去世之后为她写的一首歌《等待》:“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为把遗憾赎回来,每当月圆时,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四个人中,只有黄静与他实实在在的结合,但他却偏偏为三个遥远处的人儿各写了一首动情的歌。 
   第二天我们驰车续行。雨还在下,飘飘洒洒,若有若无,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绿。我透过车窗看远处的草原全然是一个童话世界。雨雾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金色的飘带,那是黄花盛开的油菜;一方方红的积木,那是牧民的新居;还有许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毡房。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记忆中的炊烟、如黄昏古寺里的钟声。我一次次地抬头远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无的蜃楼。脑际又隐隐闪过五彩的鲜花,美妙的歌声还有卓玛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这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在审美上是多么相通。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王洛宾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对于天地间和人心深处的美丽,做的“提笔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个遥远的地方轻轻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个叫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穹庐,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