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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虫之名
薄葬子发表于2011-05-22 23:59:59
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字，引出一段不寻常的回忆。有的生命已经死去，有的生命还在这个夏天的小城里渺小却坚强地活着。儿时遇见的奇异虫子，将引导他去寻找生命的答案。
在路灯下扔掉那一大包垃圾时，我被响得惊人的蝉鸣声吓到了。
它趴在灯柱上拼命地叫着，这让我很头疼，因为我会不自觉地脑补出它鼓膜振动的模样，纤毫可见。随后会有身体被某种东西爬过的恶心感。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看着新短息的日期，才让人意识到夏天已经快结束了，于是尽管对虫子有种不适，我还是怀念地看了那蝉最后一眼。
租房子的人说他明天有事，改了时间。
早说啊，那样我也没必要整晚地收拾房间了。
不过直到对方要来的前一天才开始整理房子的自己，也没什么立场这样抱怨吧。
在孤单的蝉鸣声中，我合上手机盖，向着家里走去。
“……今年的失业率与去年同期相比减少了五个百分点，国家决定再次颁布新的就业政策，以激励……”
“……会议上，他提出应该扩大硅基生命的定义范围。这一观点源自一篇由我国……”
“……针对在南部城市增加地铁的提议，相关部门认为，不应忘记壶城地铁事故中的教训，此外……”
我按着遥控，电视里闪过一堆让人提不起兴趣的东西。而且因为很久没交费，只能收到铺了一层雪花的画面。
要说为什么好几年没看过电视的我还会坐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堆满了东西的房间实在是酷热难耐，只有这个要租出去的房间是装了空调的。
可是休息了几分钟，也只能抛下无趣的电视，回到自己房间整理旧物。
又弄了几个小时，累得不行。冲了个澡回来，忽然踢倒了一摞书。
真是麻烦，又要碰一手灰了。
一个很小很旧的本子，混在一堆旧杂志里，很显眼。我不禁把它拿起来，拍掉上面的灰，露出橙色小清新风格的封面。
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东西吗？
打开来，竟然是小学的同学录。
啊，想起来了，这东西学生时代很流行的。
拿着它走到有空调的那个房间里，在电视的雪花声中随意地翻看起来。
留言无非是小孩子才说得出的一些大话，理想和愿望什么的。
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傻话和涂鸦，看的时候都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一边笑一边在心里骂着幼稚。
“以后一定还要记得我哦~”
留言最后多半写着这样的约定。
谁都知道，能记起来的也不会有几个了，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知道改变了多少。
又翻开了另一页。
“你想当黑客是可以，以后别因为入侵别人电脑坐牢就好。”
看见这条留言，不禁自嘲地笑出声来。没错啊，当年的自己可是有着那样的志向呢。结果后来呢？
我摇了摇头，又继续往下看去。
“还有那个问题的答案，一定要找到。”
那个问题……
我把目光移回留言者姓名那一栏，是何落。
我拿起手机很快地输入了同学录上的QQ号码，但是有几个数字既像8又像6，最后也只能放弃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换了吧。可恶，当时是怎么忘了加的呢？
家里的电话？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半夜两点，怎么可能打过去，而且说不定早就不住这里了。
可是忽然很想联系上她，感觉是不得不完成的事。
我打开小学同学那个分组，只有几个人的分组里，这时还有一个头像亮着。
“叶小茜。”
“？”
“你还没睡啊。”
“嗯你也是==”
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废话了直接问吧……
“何落现在的Q号是多少？”
等了几分钟，她没回复，我又发了一句：“或者直接告诉我她手机号也行。”
“可能这么晚了忽然问这个有些奇怪，你就不要在意细节了吧啊哈哈→_→”
过了很久，对面才发回一条信息。
“不是……你还不知道吗？何落她已经不在了啊……” 壶城的那场地铁事故，在三年前是件大事，说是全球震惊也不为过。
作为当时少有的城际地铁，把壶城和附近几个城市都连接了起来，曾一度被称作交通史上的创举。
然而却在壶城一段，发生了隧道坍塌，整条列车被完全掩埋，伤亡惨重。
那时我还在别处上大学，打了电话问过家里，说是家人亲戚都没事，也就不再多加理会，伤亡名单都没仔细看。说我冷血也好，没人性也好，对于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我一直是不愿关心的。
旧时的同学多半断了联系，所以也一直不知道何落的死讯。
昨天晚上，对着手机上那一行字，忽然发现夏夜也可以这么冷。
于是我决定把手上这批废品卖掉后，和叶小茜约好一起去给何落扫墓。
在废品处理站，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老蒋？”
“啊，是你啊，癫仔。”
他扶了扶眼镜，和以前一样淡淡地问候道，连对我的称呼都没变。一瞬间还有种错觉，听着他的声音也还像是小时候的样子。
“你怎么也来这？”
“噢，回国把旧房子的东西清理掉。”
“诶？这么说……”
闲聊之下，知道他已经在去年全家移民了。就像小时候一直说的那样，他真的成长为精英人士了啊。
我也跟他说了自己的近况。我早就对学业丧失了兴趣，勉强毕业，这样的学历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闲了一段时间，只好回家了。最近打算把旧房子租出去，也算是一笔收入。
“那个！”
我忽然指着他刚扔掉的废品袋，里面有一块带插槽的键盘。
“不是我们以前经常玩的小霸王吗？”
“嗯，不过已经坏掉了。现在算是古董了吧……”
我从里面翻出一些游戏卡，都是掰掉了外壳，只留了里面的电路板的。
“这张是热血格斗吧，有个角缺掉了的。这一张是……古巴大战？”
他摇了摇头，接过去看了很久，说：“是那个松鼠大战三合一的卡。”
记忆就这样重新注入脑髓。
“可惜现在都要扔掉了呢。”我叹息道。
“真怀念以前一起玩的日子。”
我轻轻点头。
老蒋低我一年级，但因为大家的父母互相认识的缘故，从小就在一起玩，后来我去了外地上学，联系渐渐少了，只是偶尔从父母口中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没想到今天遇上，竟能像从来没分开过一样聊着天。
可是那袋东西，最后还是要卖掉的吧……
“喂，老蒋。”我忽然问他，“你还记得以前我们经常打蝴蝶的事吗？”
“哈哈，那个时候啊……你喜欢用细钢条，不过不如我用树枝打死的多。”
“那你还记得有一次，有个我们班女生过来制止我们的事吗？”
他一边把玩着一张游戏卡，一边回答道：“好像是有这回事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算了，不提这事了。不过还有啊，你小时候经常看百科全书的吧？”
那个时候，老蒋几乎能说出我们见过的所有生物的名字，花鸟虫鱼，无所不知。
“……都是以前的事了。”
“你知不知道……算了。”
我苦笑着小声说道，老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又聊了几句，我最终还是向他道了别。那个问题他也不会知道的吧。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蒋还是把那个装着游戏机和游戏卡的袋子给了回收站老板。
那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失落，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大，无法填补。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小时候喜欢虐待各种昆虫。
把蟋蟀的触角拔掉，把蚂蚱绑在烟花上射上天，或者把拍得半死的蝉放到蚂蚁窝旁，观察它怎么被活生生地分食。
而打蝴蝶，因为操作难度最低，最方便，于是成为了经常性的活动。
打死飞行中的蝴蝶，很有观赏性。特别是那种飞在空中正在交尾的蝴蝶，往中间打下去，会像爆炸一样，翅膀的碎片一下散开，在空中闪着光。
我们从来不会为自己恶趣味的行为产生罪恶感。但也有人看不惯这样的事。
“住手。”
那个时候，何落平静地对我们说道，她声音不大，我们却都真的住了手。
男孩子喜欢破坏，女孩子喜欢对任何微小的东西倾注感情，这是我们所认为的理所当然。
何落在制止了我们猎杀蝴蝶的恶行之后，并没有没有继续责怪的意思，而是对着散落在地上的蝴蝶尸体发呆。
“对不起啦……不过，也没必要这么伤心吧？”我走到她身边安慰道。
她一言不发，继续盯着地面。
“我知道看见它死了确实挺——”
“你以为怎样才算是活着？”她忽然打断了我的话。
“啊？啊？”
是要说生命很宝贵吗，不需要你来教育我啦……
可是她又说：“怎样的存在才能定义为生命呢？”
这句话在记忆中一直很清晰，这不应该是那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但我依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好像我仍不知道她后来那个问题的答案。
“呐，你知道那只虫的名字吗？”她指着蝴蝶尸体后面的草丛。
“那里没什么虫子啊。”
“不，有的，像石头一样的那个。或者说就是石头。”
我又看了一眼，那里确实有块石头，不过怎么看都不是虫子。
她说：“对于有生命的东西来说，连名字都不能被人知道不是很可怜吗？所以请一定要弄到它的名字哦。”
我一头雾水地站起来，离开了奇怪的何落。
 
我买了一束花，和叶小茜在约定的地点会合，一起走向地铁事故的遗址。
在发生事故的地方，地面向下凹陷，严密堆积的碎石和混凝土像巨大的坟墓，以整条地铁作为钢铁的棺材，将所有乘客埋在其中。
这个废墟被直接用作了悼念地，没有把遗体挖出来重新安置。但也有传闻说，是因为那废墟无论如何也挖不开。
尽管对此感到疑惑，大家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夏末来悼念的人很少。我和叶小茜把花束放在废墟前，默默低头。
其实要对死去的何落说什么，我完全没有想过，此刻也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
但我又真心觉得自己正面对着某种沉重的东西，它和刚才遇见老蒋时的失落一样，让我万分痛苦，却又远处释放。
过了很久，叶小茜打破了沉默。
“何落是个很好心的人。”
“是啊……她好像对所有东西都富有爱心。”
“以前她对你们打死蝴蝶，还有虐待蝉的事，很在意呢。”
“那时候还小，现在我可是不敢碰虫子了。”
“是吗？奇怪呢。”
“是啊，好奇怪啊……”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敢用手去捉任何昆虫，小时候明明敢抓着巴掌大的蚂蚱，把它的腿扯下来喂自己的宠物螳螂啊。现在的我，已经做不到那样的事了，连拍死房间里的蜘蛛，都要用比手臂还长的扫把……
对虫的这种恐惧，让我很不安，好像我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割裂了一样。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后来她读了地质学。”
“还以为她会去学生物呢，明明那样爱着所有生命啊。”
和叶小茜在废墟前继续说着何落生前的事，我随口这样回应道。
“不过她很厉害啊，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在国际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可惜没过多久就……”
“是怎样的论文呢？”
“我也不太清楚，她跟我说过一次，好像是试图论证生命的其他存在形式……我是听不太懂啦，而且那好像和她的专业也没什么联系吧。”
“嗯，确实呢……”我心不在焉地说。
总觉得，那个论文的内容有点熟悉……
她问我：“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啊，还行吧。你呢？”
叶小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是叹息道：“大家都是这样，好几年不联系了。本来应该不用去问，也能知道各自的近况的。”
“可能是因为都长大了吧，不如意的事不想用来麻烦别人，但就连开心的事，也已经没了向老朋友分享的习惯了。就是这样失去联系的吧。”我苦笑道，朋友也是，一起玩过的游戏也是，“好多过去的东西，就这样丢掉了。连过去的那个自己，也就这样丢掉了啊……”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不是吗？至少我们现在不是还能站在一起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
何落再也不能和我们站在一起了。
“幸福的事，不幸福的事，怎样都好，生命就是这样的东西啊。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抓紧了一样。
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过去的那些东西真的失去了吗？找不回来了吗？
“……可是，还活着吧，那就足够了。”叶小茜像是自语一般，这样说道。
我凝望着那片废墟，埋在下面的那些人，曾经也是这样美好而又别扭地活着的呢。
失去了生命，果然一切都无从谈起了啊。
……
死亡，虫子的尸体。
“你认为怎样才算是活着？”
不知名的，被她称为虫的石头。
……
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我甩了甩头，把混乱的思绪清空。
“叶小茜。”
“嗯？”
我忽然，很想也向她问起那个问题。
“走吧。”
最后还是这样说道。
 
我们离开事故遗址时，背后忽然传来骇人的轰鸣声。
和每个逃到远处的人一样，我望着废墟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
埋葬着那班地铁的石冢，忽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它从中探出头，伸展开由钢铁和石块混合而成的细长身躯，以及两条铁轨化成的触须。
它张开了双翅，无数的玻璃碎片，如同宝石一般折射着午后的阳光，流转出彩虹的颜色。
它扑动着翅膀，激起席卷大地的疾风，就这样飞入了夏日的青空，留下目瞪口呆的人群。
“那是什么？蝴蝶吗？”叶小茜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颤声问道。
“不知道。但它一定不是我们概念中的蝴蝶……”我轻声回答。
你知道那只虫子的名字吗？
不知道。
你觉得，怎样的存在才能定义为生命呢？
不知道。
“不过，”我说，“它也装载着很多生命呢。”
这是我惟一能确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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