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散文：纪念一场雪

发布：2007-8-06 00:08 / 作者：杨村 余达忠 / 来源：贵州日报 / 查看：1169次

    这些年，我在很多时刻总是喜欢轻吟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一首诗《雪夜伫马林边》：这是谁的林子想来我知道/尽管他的房屋在村里/他不会看见我在这儿停下/观看他的林子积满雪花/我的小马定会觉得奇怪/停下来而附近没有一间农舍/就在林子和结冰的湖之间/一年中最黑的一夜/它抖响颈上的铃铛/问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别的唯一的声音只是/悠然的山风和绒绒的雪片扫过/林子很美/黑而且深/只是我有一些诺言要守/睡觉之前有许多哩要走/睡觉之前有许多哩要走。

    我说不清我对这首小诗津津乐道的缘由。林子的美，雪夜的宁静，结冰的湖的深黑，都让我们入迷和忘我，无限地留连而停步不前。但小马儿提醒：我们有一些诺言要守，必须继续前行。我们的生命的河流澹澹地流到这儿的时候，她深深地凝结起来了，冲突起来了。我们无限地向往着那种自由的、美的、沉思的、艺术的、罗漫谛克的审美生活，又必须履行着现实的、实际的、具体的、琐屑的、负有责任的社会生活。——这是审美理念和社会生活的冲突，这是道家的逍遥人生与儒家的承担人生的交织：我们的生命不可避免地在这儿撕扯和奔突，然后缓缓地向前行走……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这首小诗，或许就是因为，这首小诗更加适合于我们的一段年龄和一种心境的缘故吧。
   

    那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一处高高的坡塬上。我们站在一片广阔的雪原之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雪野。我们在那儿以审美的心情俯瞰着往日那些熟悉的市廛、湖泊和街井，辨别着这座城市的各种方向，远离喧哗与躁动。我们在不断地赞美着这一场雪，感受着这一场雪，都是静静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我们仿佛都已经不再是那种易于描写与抒情的年龄，而走上了一种更易于回忆和思想的年龄。于是，在那一派美的雪的世界里，我们并没有惊呼和长吼起来，也没有略微造作地朗诵一些咏雪的诗句。

    一缕浅浅的阳光柔柔地斜照过来了，温润的雪花柔美地映射出一种耀眼的光芒。我们都站在那儿，都以各自的心情来细细地感受那雪，理解那雪，爱那雪。我的心里越加地感动起来了，因为那些真诚的朋友。我本来想要在雪原上为朋友们朗诵一回弗罗斯特的《雪夜伫马林边》，但我最终没有朗诵，我庆幸我没有朗诵。在雪地上，我们那样伫立着，思想着，细谈着，那是一种最适合于我们的方式。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一座城市并不是我的家乡，这一场雪也不属于我的。我从来没有这种踏雪的情致。在往日，在我的家乡，雪天是我独自一个人的。我总是一个人在茫无涯际的原野上，在森林里，在河流边，自由地去感受雪天，将一双高帮的解放鞋弄得透湿，在雪地上深深地留下一行弯弯曲曲的印痕。之后站在一处山尖之上寻问远处城市的女友：你去踏雪了吗？答曰：我一路上在跟随着你，你没有感觉到吗？今天，我在他乡，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我与朋友们一道以全新的心境感受一场雪，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所注定的一种缘份了。

    真正的友情，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形式；庸俗的朋友，才拘泥于累赘的规矩。在这一场雪里，老达与L．Y是心灵有约的。我的感动就在于他们不仅在享受着一份美好的心情，而且总在照顾着我的一种心情，而我的内心深处又希望他们在雪原上感受到一种人世间的最自由和美好。当老达提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甚至于有一点伟大的倡议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些触动了。老达说：村哥哥，我们来做一篇《纪念一场雪》吧。我说：一场孤独的雪吗？但话一说出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够如此格格不入呢？我怎么能够把一种美好的东西破坏在一场雪里呢？于是，我立即又说：很好。是的，我也好，老达也好，L．Y也好，我们都是那种心灵透明的人，他们的心心相应的友谊，我的与他们心照不宣的情谊，在这明亮的洁白的雪原上，又一次得到了彻底的朗照和验证。

    返回的时候，对于一片雪原，我们都有一丝依依起来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踏踩着积雪，慢慢向山下走去，向生活走去。那时候，太阳已经很微弱了，悠然的山风有一丝冷意。在路上，L．Y自言自语地说：噢，我们终于走过了一段长长的雪路。我不知道怎么的，又脱口而出地说：如果这样说的话，我们似乎过于矫情了！但随即我又感到自己错了。L．Y说的不仅是这简单的路途，她说的或许有着更为广阔的哲学意义？比如说，我们的坎坎坷坷的人生历程呢？

    不错，我们从街井那儿开始，踏过那些被积雪覆盖了的菜畦，穿过积满雪花的林子和墓地，来到那一片雪原的时候，正是一个长长的艰辛的过程。我们一路上印下自己的足迹和形体，而又不断寻找着通往山尖的道路，一次次地跌落下一些隐蔽在雪地上的沟壑，我们有什么理由否认L．Y说的长长的路？老达的10岁的女儿小诗雨也坚定地走在雪地上，我们走到了一处比较陡峻的雪坡的时候，我想走上去搀扶一下小诗雨的小手，却被她拒绝了，这就更让我想到了一些艰辛的问题：一粒小小的生命，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为走好自己的将来道路而做一种充分的准备。是不是呢？
   

    这一场雪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下起的。当我们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向一家酒店而去的时候，雪花就在我们的头上飞舞，她们旋转着，飞扬着，铺天盖地。后来我们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大地就已经一片洁白，而空中还雪花飞扬。那些车辆人流都消失到哪儿去了，我们便冒着雪花在洁白的公路上走向我们的居所，等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再踏上那些厚厚的积雪走向我们的自由的、宁静的、圣洁的、美好的原野，用心来感受一场雪的温润与柔美。现在，我才懂得了一种感觉，原来我们在雪地上行走的时候，我就没有孤独过。所以，老达倡议我们用心来纪念一场雪，这确实是很有意义的。

    当然，作为一种大自然的实体的雪，她或许明天就在太阳光下消失了，这是很易逝的东西，犹如我们很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她们作为实体都是易逝的。但是，她在我们的精神上，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已经烙上深深的印痕，那么，作为我们精神上的一场雪，她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一场雪实在是美好的，但也是短暂的。我们还是策马前行吧！

    2003/1/9于凯里达忠枫木庐

→余达忠

纪 念 一 场 雪

   那场雪已经走了，在一抹冬日的黄黄的阳光的映照下，悄无声息地走了，再也找不到了，正像我们再也找不到去年的第一场春雨，找不到童年的第一个梦。站在原野上，看着迎风而立的萎萎枯草，看着在草丛中从容爬行的蚂蚁，看着裸露地表的泥土、深坑，看着草地上人们随意抛弃的废弃物，我简直不相信那场雪曾经那么绵密地覆盖过这片原野，不相信这里是一片皑皑的莹白的冰雪的世界。

    但那场雪确实落在了这片原野上，落在了我们的心上，落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

    是莹莹的雪光照亮了我的梦境，才让我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的。推开窗子，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一下子让我怔住了。远山是皑皑白雪，近树是白雪皑皑，整个世界在白雪的温暖的覆盖下寂静如初，像儿童刚刚展开来的一片梦境，纯净、空灵。或许是雪营造的寂静太深了，人们都还落在深深的睡眠里，就是城市也在暖暖的雪中显出文静、祥和的气象。我不知道人们是不知道已经平铺了那么厚的雪，还是不忍心破坏这深浓的寂静，整整一个早上，人们都伫立窗前，依临栏杆，静静观望着这绵厚温润的雪，看雪一点一点地把世界拥入她的洁白柔软的胸怀里。确实，我们有时需要在这样深的寂静里，让我们的浮躁的心绪沉静下来。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单调而混沌的日子里，感觉和思想也常常显得钝拙、迟滞，对生活、生命，就是对于眼前的风景风情，常常是麻木的。我们渴望在生活里、生命里发生一些什么，但日子却总是一如继往地重复着，让我们沮丧地陷在这种麻木里，认为生活和生命就是这样的。现在，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这场大雪不经意间营造的这种美，突然让我们不知所措了。美会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卑微、委琐。

    在美的面前，我们除了廉卑还能做什么呢……

    这时候，我看到原野上有了第一行脚印了。从一丛刺棘中曲曲折折延展过来，消失在另一丛刺棘中，雪原是那样松软，但留在地上的印痕也仍然是淡淡的，轻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我知道，这是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留下的，也知道这只鸟已经钻入深深的寂静中充满一种生命的意味了。在寂静中，生命一样在生长着，行进着。

    后来，我们就来到这片雪原了。先是孩子第一个踏进了雪原，曲曲折折的鸟迹旁边，有了孩子的一行歪歪扭扭的深浅不一的脚印。接着，我们哗啦一下子都走进了雪原中，在雪地上跳跃，追逐，互相打着雪仗。来到原野的人越来越多，到了这片雪原，人们都情不自禁的啊了一声，不知是为这片雪原的厚实莹白而惊讶，还是为在雪原上的人们的快乐而感动。在啊了一声之后，人们很快就融入了这片雪原中了，融在充盈在雪原里的这份快乐里了。男人、女人、大人、孩子、情人、朋友，大家都沉浸在这种纯粹的快乐里，在雪地上张扬着自己，表达着自己，为对方的快乐感动着，也为自己的快乐而感动着。孩子们的兴奋则更是掩饰不住的，他们在雪地上高声地唱着、喊着、叫着，从来没有停止过奔跑，手上也从来没有离开雪，有的甚至在雪地上不停地翻滚，把整人身子深深埋在雪中。这片雪原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激情，充满了一种活力，充满了一种兴奋……现在我们又站在这片原野上了，但却再也没有那种激情、那种活力、那种兴奋了。或许这一切都随着那抹黄黄的冬阳而顺水流去了，随着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顺风而去了。

    我们沿着鸟的痕迹继续向着雪原的深处走去，又重新感受到了这种深浓如酒的寂静。没有人到这么深的雪原来，就只有我们的脚印留在绵厚松软的雪原上。每踩一脚，我们都清晰地听到雪被挤压时发出的柔韧松脆的声音，当从雪窝里拔出脚来的时候，又能悉心的感受到瑞雪的那份绵软温厚的情怀。我们一行人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在雪地里走着，静静地感受着这份雪韵。到了一片开阔的雪原上，我们不约而同都驻足了。这里原本是一片菜地，现在全绵绵实实地铺上莹白的雪了。一片那么坦荡、那么开阔、那么纯净、那么从容、那么丰盈的洁白突然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让我们在这种洁白中一下子有一种惶惑感。这样纯粹的洁白是属于我们的吗？我们能够拥有这样纯粹的洁白吗？在这样纯粹的洁白里我们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雪地里，望着纯粹的洁白说不出话来，就是我十岁的女儿诗雨，也在这片纯粹的洁白里安静下来。很久，L·Y走过来，软软的依着我，问我在想些什么。我在想些什么呢？抚着她的柔软的手，我什么也不说，她似乎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只是需要这样静静的软软的依着我，和我一同感受这一片纯粹而神圣的莹白。在这样纯粹、丰盈、神圣的洁白中，一切语言，一切表达都是苍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感受这一片纯粹而神圣的洁白，让我们日渐浮躁的心在温润晶莹的雪光中宁静下来，宁静下来，让我们的迟滞、麻木的感觉在温润晶莹的雪光中敏锐起来，让我们混沌的、偏狭的心胸在这片丰盈、坦荡的雪原中开阔起来……或许，这样才会悟出生命的真正意义，才会找到救赎自己的方式和道路。望着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莹莹清光的雪原，Y·C君问我：老达，还会有像这片雪原这样干净的人生吗？他的活让我们悚然一惊，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我们已经不是一滴纯净的水了，也不是一朵莹白的雪花了，社会更不是一片纯净的雪原，但那一滴纯净的人生理想，是我们对生命的期望。想到这里，我突然把我十岁的女儿诗雨抱起来，在这片莹白纯净的雪原上留下她展开的身体的深深的印痕……

    女儿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莹白纯净的雪原上身体的深深的印痕，向着那片完全被踩乱了的雪原走去……

                                               2003/1/8于凯里枫木庐